上岸

2015-11-28 09:19:00陈麒凌
读者·原创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案板排骨青青

文_陈麒凌

上岸

文_陈麒凌

郑阿雯19岁的时候,住在一条船上。岭南多水,江河湖海中常见这样的水上居民,他们以舟为家,视水为陆,旧时被唤作“疍民”,有轻视的意思。

那时郑阿雯还很瘦,留着齐眉的短发,皮肤虽黑,质地却如缎,夏天穿件无袖的白色棉布上衣,脚踩一双人字拖,人群里不怎么出声,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能从眼睛里看出,她的眼睛实在是美,不过大笑起来像个汉子,无遮无挡,惊天动地。

郑阿雯和同学欧小慧骑车去水库玩,看到一帮人热热闹闹地焗番薯,其中有个叫牛成峰的,恰好是欧小慧的远房表哥。于是大家一起玩,一起吃。牛成峰捧了一堆焗好的红皮番薯给阿雯,顺口介绍自己:“大家都叫我峰哥。”旁边人马上拆台:“才不是,我叫他牛口水。”“我叫他牛魔王。”“我叫他小疯牛。”“我叫他老牛忙。”郑阿雯大笑起来,完全不是刚才的文静模样,把牛成峰吓了一跳。

那天回家,牛成峰骑车载着她,说是顺路。

到了江边,郑阿雯顺着青石台阶一路跑下去,轻捷地跳上小舢板,回头笑着摇摇手,荡开短桨自往水深处去。她家的船泊在百米开外,船头有只黑狗远远看到她就摇尾巴,不知从哪儿游来一群白鸭子,集在小舢板周围嘎嘎嘎乱叫,郑阿雯一桨打出些水花,鸭子们又嘎嘎嘎地跑了。正是日落时分,半边天云霞绯红,一直烧到水里,红彤彤满江都是。

牛成峰是供电局的一名电工,穿衣打扮却像个知识分子,尖领衬衫扎在烫线西裤里,哪怕高温38℃也穿袜子、皮鞋,这让他和那些穿灰蓝工作服的电工师傅有了区别。还有一样,他热爱文学。那阵子,牛成峰正读沈从文的《边城》,满脑子都是湘西的渡船和翠翠,眼前的江水云霞和小舟黑狗白鸭,让这个回头一笑的少女忽然有了文学意境的美,于是他的心里着了火。

郑阿雯和牛成峰拍拖了。女孩子的初恋,新奇、喜悦,还有着小小的虚荣,她的男朋友单位好,有技术,人又体面。临近住家船的婶姨们都赞她命好,有本事。

有一天,牛成峰送礼物给她,彩纸包装着的长方形盒子,里面是一双奶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她说:“我不穿这种鞋的。”水上人自幼赤足亲水,脚丫子也有性情,要呼吸,要见光,自由惯了,受不得一点儿拘束。牛成峰把盒子又推过去,笑着说:“星期六我带你回家吃饭,家族里老人家多,不让他们挑理。”

月亮圆好的夜晚,船头雪白一片。郑阿雯悄悄爬起来,试起了新鞋,脚尖挤得有些痛,但是看起来多漂亮啊。她小心地走了两步,嘎达,嘎达,赶紧止住。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闪闪地流。天无边,水也无边,人在船上,顺着江流走,天大地大随处走。而这双美丽的奶白色皮鞋,将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牛成峰家里经济条件好,盖了栋三层的小楼。郑阿雯第一次在这样的人家里吃饭,饭桌上她很乖,不多嘴,少夹菜,吃完一口就擦擦嘴。牛成峰让她坐在二伯母旁边,因为这位伯母的娘家从前也是水上人,多少有点话说。果然,二伯母一直在说话—你家里有几条船啊,有没有做货运啊,货运才有钱赚啊,你爸妈怎么不上岸买房啊,买个这样的小楼住不比睡船板好啊,疍家佬很苦的,餐餐白粥咸鱼,这个菜你们吃不到的,来呀多吃点多吃点。

那是她和牛成峰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之后就分手了。

后来欧小慧告诉她,听说最反对他们的人是二伯母,她说疍家妹生的小孩读书笨,疍家佬的命不好,一世穷。常常是这样的吧,最痛恨弱者的人,是他们的同类。

夜里,郑阿雯把那双皮鞋丢进江里,咕咚一声沉下去,此外再无痕迹。

第二年,郑阿雯和有才哥结了婚。有才哥是临近的曾家的二儿子,因为天生晕船不能远航,便上岸做起卖猪肉的行当。有才哥最大的好处是,总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

她说:“欧小慧戴了条金项链,男朋友送的。”有才哥笑眯眯地说:“你也有。”隔天他带回一条金项链,新的,是他卖了自己的嘉陵摩托车买的,那是他的全部身家。卖了车怎么拿货啊,郑阿雯只好把金项链卖掉,再把车买回来,还好无赚无蚀。当然啦,项链也美美地戴了几天。

她说:“我要把这个档口拿下来。”有才哥笑眯眯地说:“没问题。”当时没人看好这个档口,南瓜小区刚开发,黄泥路坑洼不平,到处都是荒草尘沙。谁想到十年后三条主路开通,小公园建好了,六幢商住楼开盘,就连独门独栋的自建小楼也增至七八百户,而猪肉档独此一家,生意无比兴隆。

她说:“曾有才我告诉你,有一天我要买下那栋楼。”有才哥抬头望了望,还是笑眯眯地说:“好,有手有脚有力气,买它。”那栋小楼就在猪肉档对面,隔着20米宽的大路,天天都能看见。三层半,有阳台,金黄色的琉璃瓦,外墙镶着浅杏色的瓷砖。那时他们还住在棚屋,欠着债,女儿青青刚出生,在小竹床上蹬着脚哭。

南瓜小区长大的孩子们给郑阿雯起了个花名,猪肉美少女战士。永远的齐眉短发,帅气的无袖紧身黑上衣,一条军绿色牛津布围裙,人字拖,叉着腿站在猪肉案板后面,上方的黑铁钩子上挂着红红白白的五花肉,她手里握着的斩骨钢刀寒光凛凛,这是郑阿雯二十年不变的经典造型。

日日抡刀劈骨,郑阿雯的手臂练得结实紧致,隐隐见到三角肌,手腕也鼓出了小筋包。可是她的刀法却不怎么样,买的是前胛瘦肉,她割的一定连着条肥肉,人若不满意,她还声音大大地说:“你身上哪块瘦肉不连点儿肥肉?”买一斤尾龙骨,她斫下那段肯定有一斤三两,人若嘀咕两声,她就抓着刀喊:“你以为刀有眼的啊。”附近买菜的住户多为便利省时间,一般也就认了。

偶尔会有个较真的,譬如小关阿姨。小关阿姨说:“我买六块钱的中梅肉,你给我切了八块二的,太离谱,多一钱你都给我切掉。”郑阿雯拿眼瞪她,黑着脸割走一条边,把剩下的肉掷在案板上,塑料袋都不给。“贵,态度又差,”小关阿姨一路向街坊投诉,“以后都不跟她买肉。”哪知过了两天,小关阿姨又来了,排在后面弱弱地问:“有靓排骨吗,阿雯?”没办法,儿子只爱吃她家的猪肉,谁让有才哥货源好呢?他每天半夜三点半起床,骑着摩托车往返两个多小时,风雨寒暑无阻,只为拿到最好的土猪肉。据说那个养殖基地的猪是放养的,吃玉米大豆杂鱼,整天在山坡上跑,抢手极了,没关系还拿不到货。郑阿雯如耳朵聋了,百呼不应。旁人对小关阿姨附耳道:“你得罪她了,过几天再来吧,过几天她就不记得了。”约莫挨过了一段日子,小关阿姨厚着脸皮再来,堆了笑问:“阿雯,有靓排骨吗?”果然郑阿雯已经没事了,说:“有,靓爆镜!”话说着,已从黑铁挂钩上摘下两条排骨,咔咔咔斩成几段。小关阿姨心有不甘:“我问问而已,你就这么快。”郑阿雯眼睛一瞪:“不买你问什么?”小关阿姨总算学乖了:“买,买,当然买啦。”

郑阿雯不总是那么蛮的,熟客或者她喜欢的人来了,问她:“阿雯,有靓排骨吗?”她便绵绵地递个眼色,让等等。待到档口前的人稀少了,这才左右看看,从案板底下摸出两条上好的排骨,扔在电子秤上,带着邀功的喜色:“够不够靓?”同样是熟客或者她喜欢的人来了,她会宴请般热络地把一副猪肚子或猪脷摔在案板上,问:“今天的货好靓,吃不?”来客婉拒道:“今天没带够钱。”她便豪迈地说:“拿去吃,钱随便几时给,记得就给,不记得就算。”

司徒阿婆也算是她的VIP客户了吧,十多年的老主顾,且十多年来每次只买一块钱瘦肉。司徒阿婆常年独居,除了买菜从不出屋,也不和街坊来往,几乎与世隔绝。这天早上阿婆很生气,她敲着拐杖骂郑阿雯黑心,一块钱猪肉就给这么少。郑阿雯忙哄小孩般说:“好啦好啦,我给你补上啦。”寻了块最嫩的里脊尖瘦肉给她,司徒阿婆才愤愤离去。旁人不解:“这阿婆有毛病吧,现在去哪里买一块钱的瘦肉,我看你最少给了她四两。”郑阿雯挥挥刀,说:“算了,七八十岁的阿婆气她做什么。”

阿菲是郑阿雯喜欢的人。阿菲三十多岁的样子,慢声细语,白皙优雅,总是穿着一步裙和高跟鞋。郑阿雯和她说话,被这慢声细语引诱着,也会短暂地文雅两句:“多谢,承惠十二块两毛,两毛就不收你的了,慢走啊。”傍晚收档的时候,郑阿雯一身疲惫,猫着腰在案板底下忙活。阿菲饭后出来散步,轻声打了个招呼,裙子飘啊飘地在公园里走,郑阿雯的眼睛就黏着那个背影走。

生意好,钱银往来愈密,可惜郑阿雯数学太差,每一笔都要用刀尖在油垢重重的案板上列算式,还要再列一遍验算。所以她的女儿青青必须具备强大的心算能力,不然怎么拯救“美少女战士”。不知青青什么时候练出来的本事,能一边背课文一边算账。郑阿雯回手给她一张百元大钞:“猪颈肉八两,猪大骨一斤三。”青青嘴里念念有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一边接过百元钞,老练地捻捻,验明真伪,再从乌黑油腻的大木头钱箱里拈几张零钱找回,“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背着,从没出过一毛钱的差错。

青青不是天生的学霸,哪有小孩生来就刻苦学习的,老师告状说她不做作业,郑阿雯抓起青青的小手心就打,用文件夹上的塑胶抽杆打,疼,不留痕,也打不坏。那边有才哥听到女儿哭,心疼坏了,又不敢拦,只跳着脚叫:“打我吧,哎,打我吧。”郑阿雯对女儿说:“你阿妈没文化,所以要你教我呀,你教我学英文,要是有个美国佬来买猪肉,阿妈就能听懂他说什么了。”青青也把这话当回事,每天晚上都给爸爸妈妈上课,数学课、语文课、英语课,老师教了什么,她就回来讲什么,墙上挂着个小黑板,还提问,还布置作业。放假了小老师也追在屁股后面教,阿雯一边铿铿剁猪骨,一边跟着女儿念apple、apple、banana,还挺有节拍。青青教累了,蹲在地上捧着腮想,怎么美国佬还不来呢。

青青十五岁参加中考,总分全市第七名。报喜的电话打来,郑阿雯正帮客人刮猪脚毛。放下手机,她随手从案板下捞出两条小排骨。客人小心说:“阿雯,我家有猪脚就够了,排骨吃不完。”郑阿雯说:“送你的。”客人问:“为什么啊?”郑阿雯大声说:“高兴!”

也是那年,中秋前,郑阿雯买下对面那栋楼,一百三十万。这小区的公园也属于她了,她也可以像阿菲一样,吹着晚风,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在里面散步,还可以混在广场舞的队伍里蹦跶几下。不过裙子和高跟鞋她只穿过一次,第二晚还是恢复了T恤、短裤、人字拖,舒服。

她把小楼的一层租给了甜品店,二层租给了咖啡屋,客厅、厨房、卧室都在三楼。邻居说:“多挤啊。”她说:“够住就行,贪那么多地方做什么。”有人含酸道:“疍家佬惯住白鸽窝,悭吝。”

有一天,欧小慧找上门来,张罗同学聚会的事。不知怎么的说到了牛成峰,欧小慧说他坐了办公室,日日上网、吹空调,不爱运动,饭局应酬又多,现在大家都叫他肥峰,人肥得不像话,简直就是一头猪。

郑阿雯斜着刀拍拍案上半扇厚厚的肥板肉,雪花膘颤悠着,“像不像这头?”欧小慧撇撇嘴:“颜色还没这么好。”

郑阿雯哈哈大笑,还是那样,像个汉子,无遮无拦,惊天动地。

人说冤家路窄,可他俩的路竟是太宽,一直没再遇见过,城市那么小,不是真心想见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

也曾想过狭路相逢,也许有一天他刚好来买猪肉,她该怎么办?要不要收钱,还是按批发价给他,说什么好呢,要不要挤出点笑容?可是他怎么会来买猪肉呢,穿尖领衬衫、烫线西裤、热爱文学的人怎么会来买猪肉呢?唉,好笑。

后来就没空乱想了。总是记着一个人、一段往事还真不容易。当然,也因为现在过得好。

欧小慧说:“牛成峰被老婆逼着去打羽毛球,老友们组了个风骚队每晚开打,不如你和有才哥也来吧。”郑阿雯说:“我哪儿会打羽毛球?”欧小慧说:“你那两手臂肌肉,一拍就把肥峰打趴下。”郑阿雯大笑。

心里隐隐盼望一场羽毛球,有时候抡起切骨刀做个发球的动作,大家都不敢走得太近。也大手笔地买了粉红色的运动衣和白球鞋,新簇簇地穿了一身,有点儿羞涩地问有才哥:“是不是很丑怪?”有才哥笑眯眯地:“靓爆镜,靓足一百分—以上。”她向镜子里望一眼,说:“老吗?”有才哥想都不想说:“我老婆几时都是十八岁。”

二十年,不老些是不可能的,她丰润了,也就显得不那么怯弱,但整体还是好看的,嗯,她照了半天镜子,心里确信了。

周末,夫妻俩约好去打羽毛球。换了衣服出来,才八点,有才哥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些年,他天天三点半起床,只除了每年的大年初一。没有假期,别想休息,怕不开档熟客会跑,怕不拿货关系会疏。

郑阿雯悄悄回房换下衣服,到底还是没去。

有时会想起十九岁那晚,身旁是水,头顶是天,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月下大江闪闪地流,天无边,水也无边,人在船上,顺着江流走,天大地大随处走。

其实她从来没觉得那船小。

图/马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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