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康启昌
那一年,某一天,饭后得闲,我信手抓过来一张《文艺报》。忽然听到一串鸟鸣:“咕——咕——咕——”谁?斑鸠,而且是珠颈斑鸠。好奇心激发我的阅读兴趣,千余字,一口气读完。一则童话委婉地报告了春的消息:福城生态改善,久违的斑鸠回到了城市。好美的文字啊,好美的心灵!谁写的?作者小山。是我们辽宁的小山吗?赶紧打电话落实,果然是她。辽宁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小山,十几年前转到福州去当《福建文学》的编辑,又当上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多了一份责任,又多了一份担当。写了上百篇童话,出版了三四本童话集,一跃,再跃,她成为全国冰心儿童文学奖、省政府百花奖得主的童话作家。
我与童话接触较晚,没有童话的童年,祖父背诵“等闲识得东风面”的时候,我跟成人一起接受文学启蒙。青年时期,读《皇帝的新装》、《美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认识了安徒生,读出了安徒生童话的悲剧底色,了解了安徒生童年的不幸遭遇,产生了对安徒生的崇敬。2008年,我旅行北欧,游览丹麦,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安徒生。坐落在哥本哈根市政厅人行道畔的安徒生坐式铜像,高两米七,巨人似的接受八方游客的参拜,满脸神圣,满脸哈姆雷特似的忧郁。小山不能跟他比,他是丹麦王储和贵族小姐的私生子。他以纯粹的自觉书写他特殊的身世。不过,也有相同,小山也在童话中书写自己,书写自己心灵的文化诉求。其实任何一位作家都不能不在自己的作品里,泄露自己的身世。
小山1964年出生在辽宁的丹东市元宝区。她家的小房子,掩映在市区杨柳桑槐覆盖的元宝山南麓。隔着几条柏油马路,就是中朝界河鸭绿江。停战后的丹东,“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小城恢复了和平的恬静。位于市中心的元宝山,像一锭元宝扣在小山家不远处。山不高,孩子们爬上爬下,只是徒费鞋袜,并无艰险。它远远地北接长白山的地气,而它对面的鸭绿江,本身就是长白山天池滚落到人间的滔滔碧玉。大她六岁三岁的大哥二哥牵着她的小手,整天在蓝天碧野中玩耍,跟着哥哥去爸爸的单位找爸爸,木头楼梯被三双小脚踩得咯吱吱响,兄妹们的笑声惊飞瓦楞上晒太阳的鸽子。爸爸是公安局的干部,整洁的警服,纤尘不染,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皮带,皮带上的手枪,是哥哥垂涎的梦想。小山最喜欢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等爸爸下班。可是有一天,妈妈告诉她,爸爸不能回来了。小山哪里知道,爸爸因“文革”一桩错案被关押。家属要被遣送下乡。她从妈妈的无言和顺从中,看到了往日欢乐的家庭,笼上了一层悲剧的阴影。厄运降临,红色的干部家属,一夜之间,变成了“黑五类”下放户。他们被一辆卡车遣送到爸爸的出生地——营口市盖县东部的一个小山村。那是1969年3月,小山五岁。没有爸爸在场的家庭,妈妈应该是举步维艰无依无靠。可是这里是爸爸的故乡,爸爸是乡亲们摸着头顶长大的娃,谁能歧视欺侮这善良无辜的一家?古老的谚语为他们遮风挡雨。乡亲们说,墙倒需要众人扶,一个篱笆三个桩。多么温情,多么人性化的风俗!她没有从城市到乡村的失落,没有安徒生的愤怒与纠结。相反,酷爱自然的天性,使她感到如鱼得水。母亲吴氏,出身满族,本姓乌拉。她以满族女性特有的刚强干练撑起一家倒落的门楣,在山村劳动谋生,带领着孩子们,等待父亲“归来”。父亲在小山的童话中是一只善良温柔的大绵羊,忠厚诚实温柔善良。父亲对母亲的爱,令小山匪夷所思。母亲是父亲心中的公主。母亲的等待,乐观而健康,她不是巩俐主演的陆焉识的老婆,惊恐战栗之中得了精神分裂症。小山在长篇童话《达哈苏》中,描写虎王达哈苏的成长时,特别强调母亲的影响。她说:“达哈苏的妈妈其实是我母亲的化身。不知不觉地,我经年写虎,居然是和一个心愿有关了,解读王者之路灵魂升华之路,也是我献给故乡山岭抚养我长大的感恩,也是我表达对母亲的深情。”
小山在村里读完小学,镇上读完初中,在海边读完县里的重点高中,考上辽宁大学。读历史系,但她爱文学。念大二的时候,在校报上发表作品。学名贾秀莉的她,为了感激盖县那些不知名的山岭对她的养育,她这时自取笔名小山。毕业后,当老师,当记者,展开诗歌的翅膀翱翔在辽宁的天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文学少年》期刊社新来的小编辑。穿着浅绿色的布褂,不改农村女孩的俭朴。白白的脸庞,细细的皮肤,让我迅速认出了丹东姑娘的特色。为了表示我对老乡的呵护,我写了一篇关于她的诗歌的评论。却没有想到,离开沈阳,她嫁给了童话。她说:“在成人文学的森林里,我走了很久,一抬头,看见了一棵挂着糖果和星星的圣诞树在梦幻般的草地上闪闪发光……”相遇就相知,就相爱。她丈夫是一位教授环境艺术设计的大学老师,懂美,有才华。生活在安稳宁静的小巢,她不能不向往爱的蓝天,童话便是她爱的神矢。闽江的小舟,梦一样载着她,漂转鸭绿江的碧波;火红的木棉,燃烧起锦江山杜鹃的记忆。小山的乡愁,岂止是几张小小的邮票?而是厚厚一沓飞机票汽车票。每年假日,她都飞回辽宁,沈阳或大连改乘火车汽车,辗转盖州……童年的温暖小院未改,满院溜溜达达的鸡鸭鹅,青葱碧绿的菜园子,还有那不舍昼夜的潺潺小河……都是她无法剥离的思念。把它们一个不剩,全都塞进拉杆箱子带回福建,种在窗前栖息斑鸠的棕榈树下。春雨过后,发芽吐绿的都是童话,姹紫嫣红。我拣出一篇《嗨,我是小鹅艾莉》浓浓的乡思,绵绵的亲情。我又拣出一篇《露珠小孩》,生命短促的露珠下半夜出生,翌日太阳出来即将离去,却从来没有遗憾,趁着夜阑人静,她把这一滴珍珠似的琼浆奉献给需要她帮助的万物。又读一篇《一封信去往紫紫村》,一封丢失在站台上无人问津的信,急人所急,在大风中寻找收信人。多傻,傻得多可爱啊!我知道,这些童话的主人公和故事,并非现实中的存在。但它是植根于现实的美妙的幻想。而幻想正是童话最鲜明的艺术特征。幻想与现实,有着巨大的差异:一个是固定化的程序,一个则是抽象的理想状态下神秘的虚幻。小山的本性决定了对虚幻和未知的获求欲望。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小山的幻想沿着文学艺术的构思,让读者在丰富多彩神奇美妙的审美活动中得到心理的满足。她在这些虚构的童话中,采用了夸张、拟人、象征等表现手法。孩子们读了,雀跃狂喜,心向往之;成年人读了,开启一扇希望的门。什么是诗人?诗人就是普通的孩子长大后还能保有一颗完整的童心。小山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孩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个从来没有把自己从自然万物中剥离的诗人。不论大小强弱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美人明月芳草珍禽蚂蚁蜘蛛蝴蝶毛虫都是她情深意笃的姊妹,都可以借她们的纯真抒发自己的怀抱。而那些诗意翩翩的灵感也许正来自于花枝的摇曳,水波的弹跳和飞雪的舞蹈;来自于激情和闪电之间,温情和月光之间的艺术联想。它们的高贵,属于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生命价值观,体现了小山对生命万象的关照,体现出她对世界大美或小美的热爱。
小山,写吧,不光是孩子们需要童话,我们的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又何尝不需要童话的温馨与纯净、和谐与安宁!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