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他乡还好吗

2015-11-27 23:51杨玉梅
满族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多伦多房东加拿大

杨玉梅

离开多伦多已经有好多年了,可我常常会想起在加拿大苦心经营生活的移民朋友,回味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滋味,沉思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甘苦。

2001年至2003年,老公到多伦多大学做两年的访问学者,2001年底我到多伦多当起了陪读太太。次年二月,多伦多乍暖还寒的时节,无所事事的我来到多伦多圣安成人英语学校报名上学。一封言辞恳切、充满强烈求学愿望的书信让校长破例收下了我这个非移民学生。经过简单的测试后,我被安排到学校水平最高的八级班。办完手续来到教室却只见四五个学生。我就近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对面的女孩皮肤白净,娇小瘦弱,显得有点弱不禁风。不知是因为文静还是忧郁,她整天都没露出一丝笑容,只知道她叫Ann,上海人。后来,也许是我的真诚赢得了她的信任吧,相处的日子里虽然她沉默的时候居多,但不时也会敞开心扉吐露真情,让她的故事流进我的大脑,沉淀在记忆的深处,直到如今,将至永远。

Ann是作为主申请人和老公一起移民到加拿大的(移民官是根据主申请人的英语水平、专业、学历、职业、经济状况等因素来决定给主申请人及其家属签证与否的)。在圣安学校开学的前一周他俩在多伦多落地,成为加拿大的新移民。她是电力专业的硕士生,原来在上海的一家电力公司工作。老公是上海某大公司的高级经济师,还兼做好几个公司的经济顾问。可他只会几句简单的英语对话,在加拿大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周里匆匆办完一些必须由他签名的事宜如开银行户头、申请社会安全卡和医疗卡后,他便返回上海了。

在加拿大,像Ann他们这样两地分居的移民非常多,我认识的女朋友中就有五六个,她们有的还带着孩子,爱人则留在国内继续发展。人们将这些老是飞来飞去的爸爸叫做“空中爸爸”。

对于为什么要移民,Ann自己都难说清楚。她说,最初可能是想出来看看吧,我在加拿大有几个朋友,他们说我的条件符合移民标准,于是我就找了移民中介公司。我是被他们描述的加拿大的优越性给吸引住了,说什么加拿大地广人稀、空气清新,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自由平等、民主公平和社会福利好等等。其实,我老公并不想移民,他在国内发展很好,我的工作也挺不错的,我们都想放弃了,去年我还考了博士,可是没想到移民申请不到一年就下来了。许多人拖了近两年,甚至是四五年才办成。我们的申请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经济基础比较好吧。别以为移民官会欢迎一个穷光蛋移民到他们国家,他们需要的是有经济实力的人、给他们带来财富的人。最受欢迎的是投资移民,只要你投资几十万加元,签证官会毫不犹豫地马上给你签证的。我们去年就拿到移民纸了,但是犹豫了很久都没来,我们在上海的生活很温馨呀,有车有房的,谁知道出来后会发生什么呢,所以一直拖着。可再不来移民纸就过期了,好多人做梦都想出国、想摇身一变成为外国居民的,我们放弃的话不是也很可惜吗?所以最后还是来了。

加拿大是一个移民国家,每年都接纳大量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政府为此设立了许多英语学校。新移民可以免费到社区英语培训中心、link学校(专门给新移民办的英语学校,入了籍或移民几年的人都不能在这里上学),或成人英语学校进行短期或长期的英语培训。多伦多就有很多这样的学校。

能和Ann在一个班学习,应该是一种缘分吧。她就住在学校背后的一栋房子里,和主人(当地的一个白人女孩)合住,就近找到这个学校,加入了我们这个班。住在白人家里,既可以了解当地生活习惯,还可以练习口语,多好呀!Ann就是因为这而特意找白人房东的。不过,她能住在这个女孩家里并不容易。她来多伦多之前,一个加拿大朋友就帮她预定好了的。可是房东见到Ann是中国人,就不想要她了。她不喜欢中国人,说中国人多事,不值得信赖,还说我们爱炒菜吃,容易将房子弄得满屋油烟。Ann的朋友跟房东不断解释,说她曾在上海住了几年,很熟悉Ann的为人,还做了保证,房东才勉强同意了。

Ann说,我和房东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有时她出门了连房间都不锁,特随便。西方人就这样,一旦认可了你就特别信任你。有时她还和我去唐人街购物,我做中国菜给她和她的朋友吃,挺有意思的。

然而,Ann的这种美好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一个月,房东就要和男朋友搬到另一座城市工作去了。她要将整栋房子出租给另外的人家。这样一来,Ann只好重新找房子了。那两天她到处查找房屋出租广告、打电话。唐人街也有许多华人的房屋出租信息,但是她不想和中国人住在一起。

最后,她选中了一个离学校很远的住房。房东是一个白人老头,他家里已经住了三个学生了。他说他的房子只出租给学生,Ann要住可以,但是他不提供收取房租的收据,在报税时Ann不能在表上填上他这个房东的名字。班上的另外一个女同学,已经移民加拿大多年并且入了籍的刘娓劝Ann不要去老头那里住,说他的条件太苛刻了,房租应该交税这是法律规定的,政府要根据房租退还部分税金给承租人作为补偿。Ann犹豫了一阵,可是老头热情地说可以免费帮她练习口语。这多有吸引力呀,英语才是立足的第一重要的事情。于是Ann接受了老头的条件,他还亲自用车来接人。

可刚刚搬过去一个星期,Ann就后悔了,说老头太吝啬,用水用电都得小心翼翼的。其他的三个学生都在上大学,每天早出晚归,根本不做饭,也很少用水电。Ann却不同,她还得自己做饭。每到做饭的时候,老头就守候在客厅里,盯着她,不想让她过久地占用厨房。等她吃完饭,老头一定要抢着帮她洗碗,他怕Ann多用水。碗都没冲干净,如何受得了?Ann说每次吃饭我都感觉碗里还留有洗洁精,太难受了,我都有好几天不做饭了,随便买了一些吃的。原来说的可以教我英语也不过是说说罢了。现在看见老头那吝啬鬼的样子就烦,别说跟他一起聊天了。可再搬家似乎不可能,因为签了半年的合同,而且太麻烦了,只好先忍一忍算了。

谁料,她的委曲求全还不行。住了不到两个月,有一天老头突然跟Ann说他的儿子要从美国回来了,需要在家住一段时间。他要求Ann在一个星期内搬走,口气还非常硬。Ann被突来的情况给吓坏了,急着给我打电话问我们的公寓楼里是否有房屋出租,是否有人要合租。第二天来上课时她眼睛还红红的。刘娓忙安慰Ann说不是有合同吗,你怕什么,态度硬一点,就几天的时间怎么能租到合适的房子。再怎么着,也得把这个月住满了再走。剩下的半个多月里可以慢慢找。

于是Ann回去跟房东理论。老头居然很爽快地答应让Ann住满第二个月,还道歉说前一天的态度不好。可怜的Ann又到处看房子,这次她不想找白人了,专找华人。看了七八家后终于敲定了一个姓赵的三口之家。赵夫妇俩都在一个电子厂上班,男的上夜班,女的上下午班,他们的女儿在上小学,家里倒是很清静。Ann 终于可以安心地住下来了,直到一年后她去上大专了才搬走。

Ann的新住所离学校很远,可她还是每天往返三四个小时来到我们这个班。她的住宿附近只有Link学校,而这些学校的最高级英语班也就五级,对她来说太简单了。她说很喜欢我们班同学间的友爱与和睦,让她感觉真的回到了大学时代。或许她孤单一人,更加向往集体的温暖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老师Cathy的课上得好。

Cathy是当地白人,四十来岁,一口纯正的北美口音,听起来特别舒服。她非常健谈,知识面也比较广,哪怕是一片枫叶,或是一滴水,她都能讲上两个小时。她的课花样翻新,轻松自然,比较适合我们这些老大不小的学生。尤其是她的听力课,我们大陆来的学生受益匪浅。每天她都要录制一段早间电视新闻,上课时播放出来,让大家讲解其中的主要意思,或者给出一个句子让我们补充里面缺失的重要单词。为了提高大家的口语表达能力,她还经常提出一些有趣的论题让大家一起讨论,比如各国恋爱婚姻习俗、同性恋、移民、小孩教育等等。

有一天课堂上就西方家庭结构展开讨论。印象中西方国家人情冷漠,家庭观念淡薄,青少年离家出走,充满叛逆精神。Cathy纠正我们的看法,说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北美确实有过这样的现象,现在也有很多孩子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如今孩子回归父母已经是一种趋势了。除亲情的因素,主要是因为竞争加剧和就业压力,孩子和父母一起生活,既可以减免房租还可以获得父母的帮助。Cathy非常喜欢她的两个孩子,常常在课上讲孩子的故事,特别是她的小儿,几乎每天都挂在口上。

课后,来自大陆的几个同学谈到要孩子的问题。年轻的薛远也是上海人,从新加坡移民到加拿大。他在新加坡做了几年的电脑工作,可是到多伦多半年了都没有一个面试的机会。因为没有工作,未能提供经济担保,所以结婚不到四个月的新婚妻子还无法申请团聚移民。薛远说他和老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没有多少感情基础。我们几个女同学劝他赶紧要一个孩子,没有孩子太危险,她才不会长久地等你下去的。薛远听了非常紧张,十分赞同大家的看法,说一定得赶紧要个孩子。

大家说的是薛远,没想到坐在一旁的Ann却潸然泪下了。敏感的Ann呀,她大概是想起她的婚姻了。几个月了,她满肚子的委屈只能自己埋着,老公打来电话只能简单地说些问候的话。因为她与房东合住,没有自己的电话,也就不方便打国际长途了。她倒是可以到公共图书馆去上网,可是公共图书馆没有中文录入的。内心丰富的情感能用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表达出来吗?缺乏交流的婚姻多么可怕,更何况他们还没有孩子。Ann有一次对我说她的老公高大帅气,风度翩翩的,而且热情大方。一人在国内他基本上就住在宾馆里了,以前身边漂亮的女研究生就很多,还经常请她们吃饭,现在可能就更多了。他能经受得住寂寞吗?难怪Ann老是愁眉锁眼的,相对于生活表面的波折,焦虑和思念更是消人憔悴呀。

我们班的学生英语水平都比较高,有的来上一两天课,有的一个星期,或半个月,找到工作就走了。学校好像一个旅店,移民们就像旅客,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几个月里,虽然班上的学生来的来,走的走,不断地换人,Cathy还是每天按照她的教学进度继续着。为了提高大家的兴趣和运用语言的能力,班上还组织了三次郊游,学校也组织学生游览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尼亚加拉村。

在我们班占绝大多数的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有时整个班除了来自萨尔瓦多的学生Ana和来自索马里的Muna外,其余的全是讲普通话的。在教室里,虽然Cathy反复强调要说英语,说英语是教室里唯一可以通用的语言。可是一下课,老师刚出了教室门,汉语就成了唯一的语言。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学校生活本来就新奇而丰富,加上新移民的故事,每天都有新闻趣事发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教室里常常是谈笑风生,热闹非凡。每当我们乐得哈哈大笑时,Ana和其他人只能在一边陪着傻笑,问我们,“说什么呢,你们笑什么?”还大声地抗议道,“说英语,请说英语!”那是多么美好而充实的一段日子呀!

可是到了六月中旬,教育局要派人来学校检查工作,了解就读学生的情况。因为教育经费紧,政府决定关闭一些成人英语学校。有了这个消息,学校突然变得很紧张起来。特别是我们班,兼职的兼职,找工作的找工作,平时一般只有十二个学生。如果哪天人来得太少,Cathy就很不高兴,情绪非常低落;而如果突然学生都来了,她就兴致盎然,讲起课来也是神采飞扬的。因而,大家的情绪也跟着老师起伏不定。我们多么渴望那个检查官在学生都来上课的时候来检查工作呀。

一天又一天,终于躲不过去了,教育局果然派来了一个官员。不幸的是,恰好这天我们班又只来十二个学生。检查官在我们班听了一上午的课。Cathy虽然很紧张,课还是跟以前一样讲得非常精彩。我们不住地向官员夸Cathy的课教得好,说大家是多么地喜爱和需要这个班。第二天,Cathy感谢大家配合得好。检查官评价说昨天的课确实上得好,学生和老师相处得也很融洽,可是学生人数太少了,虽然注册的学生多达三十二人,但是平时来上课的学生实在太少了,如果有二十来个就好了。

听过我们的课,第二天还要检查人数也比较少的托福班。托福班的学生大多是来自大陆的年轻移民,人就更少了。为了凑数,托福班的老师,从荷兰移民来的Jack,请Cathy帮忙,让我们班的学生到他那里去听课。因为托福班是下午三点放学后另外增加的,有两个小时的课,学生可以自愿去听。下午我们班的大多数同学都留了下来,甚至有二级三级班的也来充数。于是,教室里济济一堂。Jack幽默风趣,每一个小问题都能引出一个生动的小故事,课堂上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气氛活跃而热烈。检查官显得很满意。她听了一节课就走了。Jack不满地说人呀真是没有办法,你们知道吗?刚刚走的这个人三年前跟我还是同事,一上去就变了,变得跟不认识我一样,官味十足,太可怕了。

碰上这么一个不讲人情的检查官,学校的命运凶多吉少。果然不到一个星期上面就来了通知,说七月中旬放暑假后学校将正式关闭。虽然好几个班的学生集体签名写信要求留住学校,但是再美的语言都未能改变教育局的决定。老师面临着失业的危险,学生难得找到合适的学校,一时学校里骚动不安,怨气冲天,学习的浓郁氛围消散了。Cathy不愁失业,但是不想到离家太远的地方去上班,所以也没有兴致上课了。有时一天都学不到什么新东西,这样 Ann就几乎不来学校了。我们的友谊只能通过电话联系继续着。

其实开学两个月后,Ann就一边上学一边投入到新移民寻找工作的大潮。最初她还想着找一份对口的工作,向Cathy打听这边的情况,还亲自到多伦多的电力公司去看了。但是在那里她见到的几乎全是白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华人的影子。

在多伦多,新移民找第一份工作非常不容易,因为公司特别重视当地文凭和地方工作经验,尤其看中有熟人推荐的应聘者。这些都给新移民制造了极大的障碍。不过,Ann有班上其他新移民所缺乏的优势:她在多伦多有两个白人朋友。有她们的关系和介绍信,Ann很快就获得了第一个面试的机会。面试过后,Ann充满了期待。她说这份工作很轻松的,守仓库,一个存放货物的仓库。只要有人来提货,帮着开开门就可以了。那里还设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面配有电视,周围环境安静,闲时可以读书学习。相对于流水线上的枯燥工作,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吸引力的美差呀。然而,Ann等来等去都没有收到录用通知。

不久,她又请Cathy帮她出据一份在读证明,到一个工厂应聘工作。可能是因为熟人介绍之故,她这次终于成功了。第二次应聘就找到了工作,这在新移民中还是比较罕见的。不过她得到的并非什么好工作,只是做服装厂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还不用天天去上班,只是有活时通知了再去。看来这个工厂的效益实在不怎么样,因此Ann一周基本上有一半的时间仍然回学校上课的。她其实根本就不屑于从事这种低级的工作,不但工作没有规律,待遇还低。她说,更为糟糕的是和我在一起的大都是菲律宾人和印度人,我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又听不懂我说的英语,而且她们对我还有种敌对情绪,好像是我抢了她们的饭碗似的。我成了众矢之的,一进厂就觉得特别压抑,难受得很。

也许是这种环境下工作的不尽人意吧,Ann获取一个消息说某电子厂要招收两名工程师,她便和薛远匆忙地准备材料去应聘了。只有两个名额,可是前去应聘的多达四五百人,有人半夜就来排队递送材料了。而电子厂根本就没有料到会吸引来这么多应聘者,报名场面拥挤不堪。自然,他们俩都未能成为其中的幸运者。

八月,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Ann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了。就是她的房东夫妇工作的那个电子厂,这次厂里招收三十多人。薛远也被招进去了。电子厂三班倒,薛远上的是下午班,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Ann上的是夜班(零点到八点)。一个女孩子,半夜出门乘坐公共汽车和地铁多危险?所幸的是,她的房东赵先生也在上夜班,他有自己的车子,于是Ann有车可搭了。

不过,并非占便宜,我每个月都得另交车费钱的。Ann在电话里说,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很累,而且上班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去洗手间就已经是最好的休息了。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下来,回到家,人软得像一团棉花,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睡觉可是又睡不好。上班时中间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自己带饭去的。我是真的想睡觉呀,一坐在凳子上,两眼一眯就睡着了。可是,我们的监工很凶,一看你想睡就敲你。确实是,一旦睡着了就醒不来了。一起工作的基本上都是华人,这里说普通话的人很多,基本上不用讲英语了,在Cathy那学的都快忘了。许多华人并不像亚洲其他移民那样安于现状,而只是找个临时过渡工作,有些找到更好工作的就辞职;也有的晚上上班,白天还去上课;或者准备着参加各种英语考试,寻找上学的机会。

时隔这么久,重温Ann的这番话,我心里依然不由得打起了寒战,苦涩难堪。这些技术移民朋友在国内一个个都出类拔萃的,大多为白领阶层,有一份可观的收入,事业颇有成就,比如Ann和薛远。也只有他们这样条件不错的才可能满足移民条件的。可是,来到语言不通的国度,一落地身份就转换了,优越感和自信心全都在求职的碰壁中耗尽了。最后不是转向只需体力的劳动力市场就是奔向学校寻求新的希望,当然也有走不进学校的大门却依然清高而放不下面子去做劳工或是承受不了重活的人,但是这样的人好些在等待中磨掉了生活的希望,家破人亡的悲剧时有发生。

有人说选择移民就是为了来享受加拿大清新空气和浪漫时光的。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沐浴在加国的阳光雨露中呢。像Ann白天得补觉,晚上去上班,能有时间去观望碧空里悠荡的朵朵白云,去欣赏安大略湖上飘扬的叶叶帆船和百花争艳的美景吗?

也许她的选择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吧。她说只希望快点工作过了九百二十个小时后就被裁减掉。我问为什么?她说这样就可以一边拿失业保险金一边复习英语放心地去上学了,只有被老板裁了才能领到保险金,自己辞职是拿不到的。

因为房东不太愿意让Ann用他们家的电话,而且她白天可能都在休息,所以我一般都不主动和她联系,都是她给我打电话。我只能等呀等。十月中旬,终于听到了Ann的声音:好险,这个月厂里裁员,我们新来的都没有被裁掉。我的工作时间加上在服装厂的快有八百个小时了,过了元旦就可以放心地被裁掉了。

我笑她,说:你现在就是为你的九百二十而奋斗了。

她在电话那头也笑了起来,说:就是这样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现实了?现实就是这样。以前的构想和计划全都打乱了,现在是怎么好就怎么走,走一步是一步。但又不能停滞不前,对不对?以前听人说加拿大的福利好,我现在倒是明白了,所谓的好只是对老人和小孩而言。对中青年人来说,根本就享受不到什么,辛辛苦苦挣得点钱又通过交税还给政府了。以前把这边的生活想得太简单了!

临近圣诞节时,我打电话找Ann却一直找不着她,只好问薛远。我想他大概也在为他的九百二十个小时而努力工作吧,或许假期还在加班呢。那是个下午,我以为只能给他留言,谁知拨通电话后铃声刚响了一下就传来了他的声音“新年好,圣诞快乐”。他怎么不上班?原来他在十二月初就被解雇了,和他一起进厂的工人全都失业了。内情人说有的老板特别坏,往往在新雇佣的员工上班不到九百二十小时的时候就将其解雇,这样企业就不用向政府交纳有关的费用了。薛远说他想再去读一个硕士,没有这边的文凭找工作很难。他还告诉我,Ann回上海去了,过一个月就回来,她可能也想读读书。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平静地流逝着,可我的内心却始终充满了对Ann的牵挂,特别想知道她和老公是不是依然情好如初,他是不是也决定到加拿大来发展了。元旦时从天津移民来的理财专家莉莉在给我们讲解在加拿大如何做到合法逃税避税时讲到了一个故事。

莉莉说她认识一个来自北京的女经理A,她们一起在Link学校学英语。A特别自信,能干无比,在北京有两套房子还有私人轿车,生活得风风光光的,可是移民后所有的计划全被打破了。她一来就去找工作,可是找遍了多伦多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A不服,拼命学英语,一个月里英语从二级学到四级,第二个月跳到五级,而且同时还参加会计培训,整整三个月人就变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已。半年后她的丈夫前来团聚,A高兴呀,又唱又跳,喜极而悲,脑溢血突然死亡。莉莉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们在加拿大压力这么大,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走就走了,以此想劝我们做人寿保险。可是听了这个故事后,我最担心的却是Ann,她那么娇小的女人能承受得起多少折磨呢?我真的希望Ann不要只身独闯多伦多了。

可是,Ann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可不,春节刚过,她就返回多伦多了。打来电话,很兴奋地说:“玉梅,你说我幸运吧,刚回来几天,我去找工作,就在住房附近的一个麦当劳快餐店应聘上了,明天我就去上班。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我想先上一个月的班,如果再被辞退就可以放心读书去了。”

我问她老公怎么样。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还在上海”就不说了。我追问一句:“他不来加拿大多住一些日子,那身份会被取消的呀?”Ann淡淡地应道:“没关系的。”

“什么没关系?” 我任性地又问一句。电话的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心里涌起一股不祥之兆,不知她和丈夫多年共同营造的甜蜜港湾是否能经受得住横亘的太平洋风浪的考验。移民中美满婚姻却被迫分离的例子俯拾即是呀。

不过,我还是庆幸她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过了一周,上午十点多,她给我打来电话,口气完全变了,说工作好累,经理管理不善,还特别霸道,就像中国的家长制一样。刚来上班还要受到同事的欺负。我上班的第二天就差点就被经理欺负了,他从冰箱里取出三天前的面包给我作晚餐。我知道是三天前的,过期了,怎么能吃呢?我就是不吃,宁愿饿着也不吃。最后经理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种热狗,然后让我自己选择喜欢吃的。这么硬一下倒是好了,这以后,他再也没有拿过期的东西给我吃了。

店子处于繁华区,房租很贵,地方很小,我们的包都没有放的地方,只好放在高高的柜子上。放包时还得架一个小梯子,一摇一晃的,稍不小心就会摔下来的。因为不熟悉工作,现在只能打下手,就是洗碗和擦桌子。

我说那工作很简单的。Ann说看似简单,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想蹲下来洗碗轻松一下都不行的。刚蹲下,经理就叫道:Ann,脏桌子。我的耳朵里不停地听见他叫:Ann,脏桌子。昨天我实在是太困了,刚想蹲下来洗碗,经理突然猛地又叫我一声。我被吓得跳了起来,气得朝他吼道:不要叫我Ann,就叫我脏桌子好了。整天就脏桌子脏桌子的,我都神经衰弱了,老觉得自己脏得很。

我劝Ann别太较劲了,如果不行就别干了,好好复习英语参加考试算了。我们班的Jenny不是也不去咖啡店卖咖啡吗。她在家准备托福考试,想去读个社会工作方面的硕士。(Jenny在国内是一个外科医生,可是到了加拿大没有行医证书工作不了,要考下他们的证书简直比上天还难。)

Ann说,看看吧,也许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博士呢,她还是留学法国的博士后。博士后说她打工的最初一个月里,天天回家都要大哭一场。生活真是难呀。可是现在她都习惯了,也许是麻木了,是不是?

然而,没过几天,Ann急急地打电话来向我要托福作文考试资料与习作,说要参加一个大专入学考试,只考作文。我将自己在Jack的课上获取的资料整理一下,将要点输入电脑,和我的习作一起发到她的电子信箱里。我的这些材料帮了她大忙,考试作文竟然和我写过的一篇文章同名。不久她如愿以偿上了电子专业的大专班。她以前倒是想过读硕士的,可是了解情况后觉得硕士生并不见得比大专生好找工作,社会上对大专学生的需求比研究生要广得多,所以做了一个很现实的选择:读大专。她说在学习期间如果成绩不错学校还管推荐,学校和企业联合办学,学了一年后就到企业实习,只要表现好就可以顺利找到对口的工作的。

多好呀。我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学习还是太紧张了,尽管她的英语底子还不错,可那只是语法和词汇量好罢了,上起课来还是非常吃力的。她得用录音机将老师的课录下来,回家再一遍一遍地听,做笔记。所以直到我回国,她都没有时间来与我道别。

回到北京后,我们偶尔还有书信往来,可是她提供给我的信息多是忙和累。有一次她又因为房子问题大伤脑筋。她上学后,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洋人的房子,和老房东合住。她在信中说:房东突然又要我快点搬家,他说如果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他还可以退还我这个月的一部分租金。我听他这么说非常生气,和他理论,可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我上课太忙了,根本就没时间去找房子。后来,我发现趁我上学之时,他还到我的房间里乱翻。太恐怖了,我担心他会干出更加可怕的事情来,觉得还是尽快搬出去的好。我又忙着找房子,可是在短时间内要找一个合适的房子太难了。我只好向朋友求助,她同意让我在她家免费住一个月。周末我刚搬过来,现在总算安定一点了,终于可以给你回信了。可恨的是,那个房东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分钱都没有退给我。

对于她的困难,相隔半个地球远的我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只希望信中那些安慰和关心的话语能带给她几许心灵的慰藉。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她和我失去了联系。我知道她在奔波着呢。

好不容易在2004年的春天等来了一封信,说:薛远已经领到失业救济金了,我也准备去申请。不过,能不能申请到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顺利地结束学业,过一周就要到公司去实习。实习也会有一些报酬的。这几天我终于有时间让自己放松放松了,感觉自己好酷啊!真希望我们能再次在多伦多相会,到时我就可以好好向你展示我的生活了。而且,我还可以为你提供旅游期间所需的一些费用。

没有什么比这些消息更让我得到安慰的了。读到她说的“感觉自己好酷”时,我恍惚看到了她眉头舒展的欢喜模样,很漂亮,很美。两年多了,在春红柳绿的时节,这朵飘落到异乡的花儿终于重新绽放了!虽然摆在她面前的路还很长,也会很艰难,但是我相信,最难跨越的那一座高山,她,已经翻过了。

其实,在我结识的移民朋友中,让我牵挂和值得书写的又何止Ann一个人呢!他们每个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首含泪的歌。每当我独自静处的时候,这些朋友的音容笑貌和故事就在我眼前晃动。我常常默默地凝望高远的天空,在心里吟唱一首思念之歌:“你在他乡还好吗?……”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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