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妊娠期

〔满族〕李月玲

收到鲍林的短信，周筱急切地盼着天快黑下来。那是一种折磨人的盼，折磨得她魂不守舍。她祈祷家长们早点把孩子接走，自己也好尽早回家，去享受黑夜里鲍林带给她的欢愉。

周筱从前怕黑夜，认识鲍林后，竟然喜欢上了黑夜。黑夜带给别人的可能是恐惧与孤独，带给她的却是一份祈盼，一份愉悦，一份希望……

终于熬到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接走，周筱匆匆赶回家，等待黑色的夜拉下厚厚的帘幕，遮住外面一切窥视的目光;等待鲍林，带来只属于两个人的红酒与美味。她先是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屋子里静得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窗帘，露出一道缝隙，外面已是一片模糊。她又折回身在客厅与卧室之间来来回回走动。

和以往一样，周筱没有开灯，任凭屋里和外面一样暗。因为鲍林不喜欢光。每一次，外面与屋子呈现一致的暗色时，鲍林会鱼一样溜进来。周筱听不到脚步声，甚至听不到开门声。她一度怀疑，鲍林是不是受过特殊训练。为此，她问过他，鲍林得意微笑，说他无师自通。上一次见面，是二十天前，那晚，鲍林溜进来时，周筱正拨开窗帘的缝隙朝外望。扭身见着鲍林站在眼前，激动得两手勾住他的脖子，等他的亲吻。鲍林却推开她，慌忙走过去用力拉紧窗帘，盖住了那道小小的缝儿。窗帘紧张地抖动了几下，像是隐藏了巨大的秘密。周筱突然就没了兴致，手一伸，啪，灯亮了。一丝恐惧从鲍林的眼底流出，他不顾周筱生气，迅速关了灯……随后，才拥抱了她。那个拥抱似乎很勉强。

想到这，周筱苦笑一下，又坐回了沙发。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声音急促。周筱一惊，本能驱使她起身去开门，可走了两步，才突然意识到不可能是鲍林。鲍林从不敲门。

那是谁？

这个两居室的房子是鲍林偷偷租下来的，除了他和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周筱的心，剧烈地跳，伴着咚咚的声音。她强迫自己镇静，从猫眼儿往外看，是个陌生男人。周筱的手抖了，回身去找手机，想打给鲍林。这时，手机响了，陌生号码，周筱犹豫片刻，一咬牙接了。对方显然是压低了声音，“是周筱吗？鲍林让我来的，快开门吧。”周筱又朝门外看了看，那个人手举手机也正抬头看着里面，一脸的焦急。周筱还是没敢开门。她打鲍林的手机，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深知，这个时间打鲍林手机是危险的，他和她有约定。可巨大的恐慌让她失去了理智，她拨了鲍林的号。她听到了关机提示音。那个人又敲门了。“我是鲍林的弟弟。你是周筱吧？”

周筱一愣，立刻开了门，外面的人快速挤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

电视屏幕映出的光，打在来人脸上：偏分式头发，红脸膛，长脸，大眼睛，乍一看，和鲍林有几分相像。

来人擦了把汗，好像也很紧张，话说得磕磕巴巴的。“鲍林有点儿事，让我来接你。我叫鲍仁。”

“鲍林呢？”

鲍仁不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周筱，说，“这是鲍林给你的。”

的确是鲍林的字迹：“你马上离开，跟我兄弟走。什么都不要问，等事情过去了我再接你回来。不要给我打电话，有事找鲍仁。”

“他怎么了？”

鲍仁比刚才冷静了许多，说，“他出了点儿事，你得回避一段时间，你在这儿对他不利，快收拾东西跟我走，我在楼下等你。”

不等周筱再问，鲍仁已经出了门。

周筱一时没缓过神儿来，又看了几遍手里的纸。预感告诉她，鲍林有了大麻烦！她以最快的速度折起纸条塞进衣兜，简单收拾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装进拉杆箱。站在门口，又环视一遍屋子，突然想起阳台上的蟹爪莲，急忙跑回去，把花盆抱在了怀里。

这盆寄居在仙人掌上的蟹爪莲，花开得正艳。她舍不得把它扔下不管。

周筱上了鲍仁的车。鲍仁的车是一辆破旧的半截子车，一股浓重的汗臭与烟草味儿，熏得周筱想吐，她一忍再忍，总算没有吐出来。

车很快离开了街区，驶向城郊，路越走越荒凉。黑暗中，她坚信，鲍林出大事了！那么，鲍仁要把她带到哪里？以她对鲍林的了解，他会把她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清楚她肚子里有他们的孩子。她坚信，鲍林对她的好是真诚的。

嗯，她坚信。

周筱与鲍林的相识，似偶然，又似必然。周筱认定，是必然，是缘分。所以，她决定给鲍林生下他的孩子。

那年，周筱在一家酒店做暑期工，当服务员。有天晚上客人很多，她忙得晕头转向，一不小心把一盘子皮皮虾扣地上了。领班当场训斥她，要从她工资里扣这盘皮皮虾的钱。客人鲍林打圆场说，“算了吧，一个学生，挣点儿钱也不容易，再来一盘，都把账记我这儿吧。”领班陪着笑说，“哪能让鲍局花钱呢，我也就是训训她，让她有个记性，没想真罚。”转过身对周筱说，“还不谢谢鲍局长？快把地拾掇干净，再上一盘儿。”

周筱满脸通红，给鲍林鞠了个躬。

让周筱没想到的是，鲍林走时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事后，周筱真就给鲍林打了电话，再道一声谢。她承认，打这个电话，她是有目的，她想让鲍林存上自己的号码，等到自己师专毕业找工作时，求求他。

后来，鲍林主动要了周筱的QQ号。由此，周筱大着胆子与鲍林交往了。周筱明白，在两个人的交往中，她更主动。但，绝不是勾引。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年龄，身份，地位等等。她只是希望他把她当作孩子，像关照孩子那样，关照她的未来。如今，关系和人脉，是决定未来命运的桥梁。周筱已经深深认识到了。她是一个乡下来的学生，能够遇见鲍林，她认为就是缘分。她不想浪费这个资源。

果然，周筱一毕业，鲍林为她安排了工作，机关幼儿园，令所有还在东奔西跑找工作的同学们羡慕不已。

为了答谢鲍林，周筱把第一个月工资全部拿出来，请鲍林吃饭。鲍林欣然答应。结账时，却是鲍林埋的单。接下来，他们之间就开始了掩人耳目的交往。鲍林感叹，和她在一起，是一种放松，她是他的减压阀。

为此，周筱深感温暖，鲍林就像冬天的太阳。在这种温暖的氛围里，周筱逐渐知道了鲍林的家庭情况，包括妻子、女儿。但这并没有降低“太阳”的温度，周筱不求别的，只贪图那份温暖。

事到如今，周筱承认，她勾引了他。她为了报答给自己的人生创造重大转折的他，主动敞开了胸怀，那是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敞开。她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刻，鲍林甚至想拒绝。那一刻，她开始景仰他了。

最终，鲍林没能拒绝。随着交往的深入，鲍林流露出他想要个男孩的想法。他的老家也在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难以泯灭。他说，“我对不起祖宗呀！”这句话深深触动了周筱，也促使她下决心圆他这个梦。

周筱摸摸肚子。肚子里孕育的就是鲍林的儿子。鲍林许诺，儿子生下后，他会光明正大地陪她逛街，散步，至于名分，他没说，周筱也没敢问。单单前面那两条，就足以让周筱无限憧憬了。她不觉得这是耻辱，她想到了命运和缘分。既然命中注定让她遇到他，受了他的恩惠，并且还有更好的前景向她招手，那她为什么不争取呢？她决定给他生这个孩子，盼着有一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戴着他给的光环，享受他给的地位和生活。

她爱上了他，尽管他们之间差着近二十岁的年龄。这相差的年龄，在周筱眼里是岁月沉积成的坚实依靠，散发成熟男人的魅力。

然而……

车在黑暗中行驶。前方越来越暗，似乎辨别不出方向。一掠而过的树影和远处黑魆魆的山的影子，制造出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周筱的四周，瞬间，几滴眼泪掉了下来。

周筱擤鼻涕的声音，鲍仁听到了，可他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开着车。周筱感觉得出，他瞧不起她。她理解。自己窃取了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本身就失去了体面与尊严。周筱嘲笑自己，不由自主哼笑出一个声音。

“你还能笑得出来？”鲍仁终于说话了。“为你，他脑子是不是有病呀！”

“他到底怎么了？”周筱彻底冷静下来了。

“我也不清楚。那么好的前程不珍惜，在外面瞎搞。他也不想想家里对他抱着多大的期望！整个鲍家堡子都为他骄傲呢！为了你，丢人……你，害了他！”

周筱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鲍仁扭过身，似乎感觉话说重了。“唉，要怪也得怪鲍林，你年纪轻轻的，怀了他的孩子，这不是作孽吗？”鲍仁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不要太伤心，我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心疼鲍林。你不知道，他当上这个官多不容易呀。当年他考上大学，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是全堡子的人一块儿凑的呀！他出事了，能不让我们鲍家伤心吗？不过，他交代给我，让我照顾好你，在老家生下孩子。你放心。”

周筱不知道那个鲍家堡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更不知道鲍林为何这么匆忙把她安排到那里去，也不知鲍林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事情严重到了哪一步？

她突然停止了哭泣。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鲍林真的很严重，这个孩子，生还是不生？

乘着夜色，周筱住进了一座老房子。

迎接她的是鲍仁的媳妇青彩。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周筱有种错觉：要是贴上喜字，或者扯上拉花，那不就是结婚的洞房了？她的脸，微微热起来。

青彩告诉周筱，这是鲍林的老房子，为了迎接她，木头窗换成了玻璃的，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番，还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这可都是鲍林安排的，你就安心住吧。”青彩又说，“以后，我来照顾你。可不要见外，有啥要求就说，我伺候月子可是很有经验的。”周筱一时还不知如何应答。青彩拉住她的手，“妹子呀，你可真不像个孕妇啊，脸上一点儿斑都没有，白白净净的，真好看！”

周筱的脸更热了。

沉默半晌，周筱没有底气地低声说，“鲍林要是出事的话，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青彩楞了一下，旋即笑起来， “鲍林都为你想过了，他不想因为他影响到你以后的生活，可他考虑再三，觉得孩子都这个月份了，引产一旦出现危险，会影响到你以后的生育。他是为你着想呀，才冒险让你来我这里。不然，做了多利索。”

“他到底怎么样了？”

青彩小声说，“你想想，现在这个形势，谁能知道他的命运？联系不上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和鲍仁在，一定会照顾好你。我们鲍家绝不会辜负鲍林对我们的好！”

青彩嘱咐周筱，为了安全起见，不能轻易走出这个院子。以后就叫她表姐，尤其遇见外人。

在和青彩的交谈中，周筱了解到，鲍仁是这个村的主任，鲍家在当地势力很大。从青彩的言语中感觉得出，鲍林为鲍氏家族，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就是说，鲍仁夫妇，绝不会亏待她周筱。在这里，她可以放一百个心，安心休养，安全生下孩子。

再次想起鲍林的好，就放弃了打掉孩子的念头。

周筱忽然想起，因为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跟单位请假。于是，赶紧给园长打电话。出乎她的意料，她还没开口，园长就问她身体怎么样了？让她安心养病，别想工作的事了。周筱听出来了，鲍林已经为她请好了假。她想问问一向对她不错的园长，知不知道鲍林目前的情况？刚一张口，又立刻禁言。那样做，对她和鲍林都危险。

谢谢。周筱挂了电话。似乎有些失落。可为了安全起见，不能多说不能乱问。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周筱心里很空，关于生孩子，她又动摇了。

应该是住进鲍家的第五天，周筱终于沉不住气了。她想到了最可怕的结果：鲍林可能被双规了。想到此，周筱仿佛是个溺水的人，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她突然掏出手机，拨鲍林那个私密号码，尽管上次鲍林一再嘱咐她，近期不要给他打电话，危险。

周筱的心一沉。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周筱蹭一下坐起来。她望了望窗外，看见鲍仁和青彩相互做了个挑逗的动作。她的眼前瞬间幻现出她和鲍林欢悦的情景……她多么期待那一刻还会再现啊。为了那一刻，她不该挂电话。特别时期，她不该怨他。

周筱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

鲍仁家里来客人了。隔着院子，周筱也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说不清的气氛。

傍晚，青彩来了，和她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拎着一大包生活用品。

青彩说，周筱，我表姐过来看看你。

这是周筱进了鲍家门，看到的第三个人。

表姐微胖，富态，但脸色灰暗。从气质上看得出，她不是乡下人。果然，她说她住在城里，是鲍家的亲戚，偶然的机会见到鲍林，说鲍林已被纪委调查，但问题不大。鲍林放心不下周筱，就委托她来看看。她再次强调，为了周筱的健康，鲍林决定让周筱生下孩子，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他甚至不顾及自己的前程。她补充说，“鲍林现在无法和你联系，请你多谅解。”

周筱掉了眼泪。这一刻，她决定，一定要为鲍林生下儿子，再也不动摇了。

这个表姐，从进屋到出屋，脸上一直没有半点笑容。严肃的表情让人一看，就是个干部。她的话，周筱是信服的。周筱的园长，也是一位一脸严肃的女人。周筱曾经想过，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领导。她甚至想过，她要向她学习。

周筱的日子过得倒也舒服。青彩换着样给她做饭做菜。鲍仁常往城里跑，带回各种稀奇的营养品。

预产期前一天，周筱被一辆轿车在夜色里接走了，住进一家区医院。但她感觉得到，医生护士对她都格外关照。

临床的一位孕妇要生产了，她的丈夫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安慰，陪着她去了接生室。触景生情，周筱弱弱地和青彩说，“我怕。”

青彩说：“放心，有我。鲍林找人捎话了，出院时他争取亲自来接你”

周筱露出一丝微笑。

周筱生了个男孩。她坚持母乳喂养，但鲍仁传达了鲍林的意思，吃奶粉。周筱没说什么，她想，鲍林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周之后，该出院了。鲍林并没有来，前来接她的还是鲍仁。这让周筱很失望，她曾经幻想鲍林来接她，抱着孩子，她挽着他的胳膊，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在街上，走在世人的眼光里，她幸福地笑了。如今，设想的美好画面如肥皂泡，悄无声息地破灭了。

鲍仁的脸色很凝重。周筱的心也跟着沉下来，预感到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鲍仁让青彩先出去，他要单独跟周筱说件事儿。

周筱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鲍仁先看看睡觉的孩子，然后回头说，“你不能再回鲍家堡子了。我在外面给你租了房，你和孩子先去那里住一阵儿。青彩伺候你一段时间。”鲍仁语速很快，不给周筱询问的机会。他紧接着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鲍林给你的信，还有一张卡。你拿着这笔钱可以保证生活无忧。至于孩子，你可以自己带着，也可以交给我们，放心，青彩会像亲生的一样待他。”

周筱的眼泪唰一下掉下来。“鲍林在哪？他究竟怎么样了？”

“你得理解他。他是有苦衷的。现在的形势，他也是身不由己，很多眼睛盯着他呢，一个不小心，就身败名裂，甚至丢了性命。真要那样的话，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也得受连累，工作也会没了，更苦了孩子。你为他着想其实也是为你自己打算。都相安无事多好呀。我的意见，孩子由我们带，等他大了，可以以叔侄的身份和鲍林住到一起，接受良好的教育。你生孩子的事，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活，你还可以再处男朋友，结婚。”

周筱已泣不成声。

鲍仁丢下一句，“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想好了随时叫我，我在外面等着。”

鲍仁走出去，跟青彩简单交代了两句，让她好好劝劝周筱。他说，周筱不会很快接受这个事实，但他敢肯定，她最终会接受的。“孩子的前途，会起决定性作用，当然，还有那张卡。”

周筱接受了现实。同意去鲍仁租的房子里住，也同意青彩去伺候月子。

孩子百天后，周筱主动提出把孩子交给青彩，离开这里。

来接孩子的是那位城里表姐。这位表姐一如既往，毫无笑脸，看不出悲伤，也没有喜悦，她那张脸就好像是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表姐走后，青彩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她几次欲言又止，但最后只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照顾好自己吧。”

周筱说，“我知道，你其实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你想告诉我，那个表姐，就是鲍林的老婆。”

青彩失语。

周筱接着说道：“我也猜出来了，鲍林什么事也没有。”

青彩低下头。再抬头时，看到的周筱很陌生。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仿佛藏着无数暗流。“你打算以后……”

“谢谢你，照顾我。我还没想好。”

周筱的双眼空洞，干涩，没一点点水分……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