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万遗产与良心的博弈

黄琳

2015年6月，江苏华扬影视公司准备将一个真实的故事拍成电影《仪征奇缘》，故事的主角叫梁雪露。她和独居老人刘方美的一段母女缘，让她温暖欣喜，也曾让她陷入过迷茫和痛悔……

征个女儿回家过年，独居老人馈赠巨额财

2010年元月初的一天晚上，江苏仪征技师学院大二学生梁雪露正在上网，睡在她下铺的王静静突然感叹道：“只听说年轻人征对象回家过年，没想到老年人也赶时髦，要征女儿过春节！”

原来，王静静在仪征论坛里，看见一条“征个女儿回家过年”的帖子：退休教师刘阿姨，独居，想征一名性格开朗、孝顺真诚、会做家务的女孩陪伴过春节，报酬面议，非诚勿扰。

梁雪露一听，顿时动了心。时年21岁的她，在高一时，父母因车祸双亡，她带着小两岁的弟弟梁立威在外婆家生活。因为父母没有留下财产，梁雪露上大学的费用都是亲戚们凑的。上大学后，只要有勤工俭学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尽管怀疑这个帖子可能是网友的恶作剧，但梁雪露还是按照帖子上留的电话号，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温和的女人，似乎听出了雪露声音里的担心，她主动约梁雪露第二天中午在小区门口见面。

第二天中午，梁雪露如约而至。等候她的，是一位瘦弱的老人。老人看了雪露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后，主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叫刘方美，患有高血压。她既不想独自过年，也担心突然发病晕倒无人发现，便想征个“女儿”陪她一起过春节。听梁雪露说了自己的身世后，刘方美唏嘘不已，当即决定聘用她。

整个寒假，梁雪露住在刘家，尽心尽力地陪伴和照顾刘方美，陪她聊天、买菜、做家务，还给她下载了很多扬剧（发源于扬州的地方戏），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除夕晚上吃年夜饭时，刘方美突然感伤地说：“其实，我本来有个儿子，要是他在身边，也该有16岁了。”说着，她拿出一本相册，指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含泪说：“这是我儿子岳晓飞，被我弄丢了……”

原来，刘方美因为身体不好，直到36岁才生下独生子岳晓飞。1998年4月的一天，她带着4岁的儿子到很远的蔬菜批发市场买菜。她买完菜到公厕方便，出来时发现儿子竟然不见了！儿子失踪后，丈夫和婆婆都埋怨她，因为愧疚、懊悔和思念，她不到40岁就满头白发，早早绝了经，想再生一个孩子都没机会了。她和丈夫找了十多年儿子，想尽各种办法，却毫无音讯。2008年，丈夫脑溢血去世，备受打击的刘方美在绝望中也停止了对儿子的寻找。

看着悔恨交加的刘方美，梁雪露安慰说：“现在网络很发达，我们可以在网上发信息寻找。”第二天，梁雪露将岳晓飞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在多家网站发布寻人帖子。刘方美因此非常感动。

春节很快过去，梁雪露和刘方美间的情谊却在延续。梁雪露隔段时间就会查看有无寻人帖子的反馈信息，周末还会过去给老人做饭，渐渐地，两人情同母女。

2010年4月，刘方美总是感到腹痛。5月初的一天上午，她疼得昏倒在地，被邻居送到仪征市人民医院检查，确诊是肝癌！梁雪露得知后，迅速赶到医院。一见她，刘方美就眼泪涟涟，恳求雪露有空就来医院陪护自己，她每月付2000元的酬劳。梁雪露说：“在我心里，您就像妈妈一样！只要您愿意，我一有空就过来，不要钱。”可刘方美没有同意：“我有医保，不缺钱。你来陪陪我，我也帮帮你。”

此时，刘方美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结，医生认为没有手术切除的必要，让她化疗，控制病情。梁雪露和学校请了假。一心一意地在医院照顾刘方美。其后，梁雪露又先后陪伴刘方美度过了9轮化疗。

2011年6月，梁雪露大学毕业。因为担心刘方美的病情，她主动放弃了回老家长春就业的机会，到仪征东方幼儿园做了一名老师。刘方美的病情开始恶化，身体越来越虚弱。梁雪露心里很难过，不想让老人带着遗憾离去，于是到更多的网站和论坛上，发布刘方美寻子的消息。同年10月，刘方美因肝功能异常住院，出院之后越发消瘦，而且大小便失禁。梁雪露细心地帮她擦洗身体、换床单，让老人感动不已。

进入2012年，刘方美的身体越来越差。5月7日晚上，她突然将一个档案袋递到粱雪露手上，说：“孩子，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已经立了遗嘱，去世后，把房产和其他所有资产都留给你，而且遗嘱已经经过公证！”

梁雪露的心“怦怦”直跳！老人这套房是早年的自建房，有200多平方米。前不久，有邻居刚以150万元卖掉了一套。这份情意真的太重了！她既心酸又感动，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见状，刘方美抚摸着她的头，微笑着说：“上天有眼，让我失去儿子后，得到你这样的好女儿，陪我度过了这几年温暖的日子！钱财都是身外物，我们的母女缘分才是最珍贵的！”粱雪露泣声说：“干妈，下辈子，我一定还要给你做女儿！”

在母女俩的相依相伴中，时光悄悄流逝。

这年7月，突然有一个网友向梁雪露提供信息：镇江有一个叫肖飞的男孩，也在网上寻找亲人，他提供的照片有些像刘方美的儿子岳晓飞。梁雪露马上加了肖飞的QQ，并且看到了他QQ相册里的儿时照片。梁雪露的心一阵狂跳：“太像了！”她有一种感觉：肖飞肯定就是岳晓飞！她的第一反应，是和肖飞见面，帮助母子俩团聚。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肖飞真是刘方美的儿子，他们母子相认后，那套价值150万元的房子，还会是自己的吗？

良心起航再认亲，哪料还款又生波折

对于这套房子，梁雪露已经做好了安排，卖房的钱要供弟弟梁立威出国留学。自从父母过世后，梁雪露就把抚养弟弟作为自己的责任。梁立威已经考上北京航天大学，很想将来能够出国深造，但因为经济状况不允许，只能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刘方美把遗嘱给她看时，梁雪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弟弟终于可以出国了！所以，她当天就把事情告诉了弟弟。她至今还记得弟弟兴奋地欢呼：“姐，我一定会让你为我骄傲的！”如果房子没了，弟弟出国的计划肯定也泡汤了，她怎么忍心让弟弟失望……经过反复挣扎，最终，梁雪露没有把肖飞的消息告诉刘方美，更没再去联系肖飞。她带着满心的愧疚，更加尽心地照顾刘方美。

2012年9月，刘方美癌症突然复发，且病况凶猛，没过几天就进入肝昏迷。9月27日，刘方美攥着梁雪露的手溘然长逝。昏迷前，她一声声地念叨儿子岳晓飞的名字……

梁雪露的心，顿时如千万只蚂蚁在撕咬！刘方美住院后，她一直犹豫要不要把肖飞的消息告诉刘方美。可是，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时，刘方美却陷入昏迷，而且再也没有醒来……处理完老人的后事，梁雪露沉浸在痛楚和愧悔里，不能自拔。房子已经是她的了，可是她连回去住一晚的勇气都没有。11月，梁雪露以150万元的价格将房子变卖，然后将钱全部存入银行。

生活有了保障，可粱雪露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快乐，与刘方美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大学时的一个周末，梁雪露因为排练话剧，忘了告诉刘方美晚上不过去。老人打了十几个电话，雪露都没接上。因为担心她出事，刘方美转了3次公交车，辗转找到学校。可是，透过教室外面的窗户，看到她在里面排练，怕打扰她，又默默地回去了。后来，刘方美对她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想起这些，梁雪露一阵揪心地痛。然而，自己却让她带着遗憾去世，死不瞑目……

弟弟梁立威并不了解姐姐的内心感受，知道姐姐突然得了上百万，兴奋不已！追问姐姐这些钱有多少利息？要去哪里旅游？可他很快发现，姐姐总是不开心。有一天，她的QQ签名竟然还改成了“原谅我！”

敏感的梁立威感觉姐姐心里有事。特意请假来仪征找她。在弟弟的追问下，已经被愧疚和悔恨压得几近崩溃的梁雪露终于说出了实情。梁立威做梦也没想到，这笔巨款背后还有这些隐情。梁立威对姐姐说：“我很想出国留学，可是，如果昧着良心花了这笔钱，咱俩一辈子都有心理负担！”

弟弟的一番话，终于让梁雪露下定决心：刘方美给自己的母爱不能亵渎，如果肖飞真是刘方美的儿子，两人就把卖房款全额返交，以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2013年1月，梁雪露通过QQ联系上肖飞，以刘方美义女的身份提出认亲。1月13日，双方在镇江见面。看到刘方美留存的自己当年走失前的照片，肖飞哭得昏天黑地。

肖飞4岁时被卖到镇江农村。养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3个女儿，买他只为了传宗接代。因为家庭困难，只供肖飞读完初中。从16岁起，肖飞一直在镇江做保安，生活非常艰难。被卖时，肖飞已经有了记忆。工作后，他就开始寻找亲生父母。梁雪露百感交集，对肖飞说：“如果DNA鉴定你真是刘姨的儿子，那我就把卖房的150万元都还给你！”肖飞听了之后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随后，梁雪露联系到刘方美的小叔子岳海松。岳海松与肖飞一起到南京军区总医院做了DNA鉴定。1月21日，鉴定结果出来了：肖飞与岳海松存在血亲关系！肖飞就是刘方美苦苦寻找多年的儿子岳晓飞！拿着鉴定结果，梁雪露来到刘方美墓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刘姨，您的儿子晓飞找到了……我错了，求您在天之灵能原谅我！”

梁雪露本来打算马上将房款转给肖飞，可岳海松却阻止了她。因为做鉴定之前，岳海松曾问肖飞：“你准备怎么用你妈的遗产？”肖飞回答说：“我会辞职，花100万在镇江县城买套好房子住着，然后什么也不做，好好地玩玩，靠利息过日子！”

岳海松对梁雪露语重心长地说：“肖飞是我大哥的儿子，我也想好好照顾他！但是，他还这样年轻，有了钱就不想工作，到钱花完的那一天怎么办？到那时，只怕生活都成问题……如果这样，你给他钱，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啊！”

梁雪露怔住了——她本以为把钱还了就心安了，可如果肖飞真的因为这笔钱不求上进，甚至走上歪路，她能心安吗？考虑良久之后，梁雪露改变了主意。

兑现生命约定，“弟弟”回馈姐姐的善心

2013年2月，梁雪露将住在仪征一家宾馆等着拿钱的肖飞约到一个咖啡厅见面。肖飞欢欢喜喜前来，还带来了他的女朋友，一个刚满18岁的女孩，头发染得黄黄的，画着绿色眼线。而肖飞果然已经辞职了。

梁雪露看得暗暗心惊，庆幸岳海松提醒得太及时了。梁雪露对肖飞说：“我不能马上把钱给你，怕你坐吃山空。你必须先学会一门技术，能养活自己，我才能把钱给你！”一听这话，肖飞的脸色顿时变了：“你这就是不想把钱给我嘛！”梁雪露耐心地解释，可肖飞哪里听得进去，丢下一句狠话：“两天后，你最好把钱还给我，否则别怪我翻脸！”然后，扬长而去。

两天后，梁雪露如约与肖飞见面。她苦口婆心地劝肖飞：“刘姨在世时，多次说，希望你一生过得平安幸福。你已经错过上大学的机会，如果再不好好学个技术，就算给你再多的钱，你也会坐吃山空的！”

“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还钱了，就是变着法子为难肖飞！”肖飞的女友在一旁煽风点火。肖飞听了这话，猛地站起来，一把将梁雪露推倒在地，同时大骂：“你这个女骗子，骗了我妈，还想骗我！”

梁雪露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咖啡厅坚硬的桌腿上，当场头破血流！肖飞还不解气，又上前往她腰上狠狠踢了几脚！见梁雪露一动不动，肖飞才意识到问题严重，当场吓傻了。他的女友先反应过来，拉起他就往外跑。咖啡厅的老板赶紧安排服务员把雪露送往附近的仪征市人民医院。经过检查，雪露被撞成轻微脑震荡，肋骨被踢断一根，需要立即住院治疗。梁雪露醒来后，哭着打电话通知了弟弟。

当天傍晚，梁立威匆匆赶来，一见姐姐伤成这样，气得咬牙切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姐，你报警没有？”说着，拿起电话就要打110。梁雪露赶紧阻止：“如果报警，肖飞是要坐牢的！”

见劝不动姐姐，梁立威给岳海松打了电话。岳海松大惊，从上海回到仪征，强行把肖飞带到梁雪露面前。岳海松恨铁不成钢地骂肖飞：“要不是雪露看在你过世的妈妈份儿上没有报警，你将她伤成这样，现在就在牢里了！”

肖飞看着浑身缠满绷带的梁雪露也吓到了，腿直发抖。见状，岳海松缓和了语气说道：“你已经快20岁的人了，动脑子想想事情。你妈的遗嘱写得清清楚楚，所有财产都给雪露，而且已经公证过了。如果她真的是贪钱的人，完全可以不去找你。雪露不仅找了你，还要把钱给你。为了你的将来打算，希望你学点技术……可你呢，都做了什么？”岳海松的这番话有情有理，掷地有声，肖飞那颗迷茫的心终于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他痛哭着对梁雪露说：“雪露姐，是我错了！”说着，他狠狠地扇起自己耳光。从医院出来后，肖飞就在岳海松的帮助下，进入镇江一家汽修门店当学徒。

半个月后，梁雪露出院了。为让肖飞安心地学技术，梁雪露到江苏尚鼎律师事务所做了一份公证，声明自己将从刘方美处继承的150万元，悉数还给刘方美的儿子肖飞。肖飞学徒生涯结束时，她就打款。并且将这份公证亲自送到镇江，交给肖飞。隔三岔五，她还到镇江去看望他，了解他的学习情况。肖飞终于明白梁雪露的苦心，不仅认真学手艺，还报名参加了机械工程专业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整个人变得非常积极。

2014年12月底，肖飞学成出师，决定开一家摩托车修理店。得知这个消息，梁雪露按约定将150万元打到肖飞的账户。可肖飞收到钱后，却又给梁雪露打回了75万元。他打电话对梁雪露说：“妈妈生了我，可你赡养了她！咱俩都是她的儿女，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梁雪露没有想到，肖飞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间感慨万分！而有了这笔钱，弟弟终于可以出国留学了……命运兜兜转转，让她用这种方式圆了梦。

2015年1月16日，肖飞位于润州路的念念摩托车修理店开业，梁雪露买了花篮到现场祝贺。2015年春节，梁雪露将肖飞和梁立威都接到仪征过年，姐弟三人欢声笑语，亲密得犹如一家人。在满室温暖中，梁雪露突然想起当年与刘方美一起过年的情景，眼睛禁不住湿润了……

胡晓宇摘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