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
在新疆少数民族作家里,有这样一位女子:她的作品可以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轮回;她的叙事如在草原山野之间行走,在人与自然的融合里漫步;她把写作当作一种倾诉、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她用女性的视角去关注文化,用文化的眼光去解读人文、历史。她就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副主席、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 ·胡尔曼别克。
采访中,叶尔克西谈起民族文学创作,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些年创作的经历与感受,那关于北塔山的记忆、关于哈萨克民族的文化以及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她用汉语向人们展示着哈萨克民族的精神世界。
童年记忆,激发创作灵感
叶尔克西 ·胡尔曼别克成长于阿勒泰地区一个名叫北塔山的牧场,那是一片美丽的土地,给她童年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也是她最初创作灵感的源泉。新疆北塔山牧场组建于1956年,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六师的牧场,位于中蒙边界。“我父亲是伊犁特克斯人,母亲是乌鲁木齐人,他们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培养起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我父亲是新疆学院(新疆大学的前身)的高材生,他是理化系毕业,母亲是昌吉女子学校毕业。他们在1961年的时候,为支援北塔山建设,被派去那里当老师。”
在叶尔克西的父母搬去北塔山的第三个月,她便出生了。她说,她天生就应该是北塔山的孩子。童年生活的无忧无虑、特殊的生活环境,使她对整个自然充满了无限遐想和憧憬,也吸引着叶尔克西去探索自然的美好。“我小时候经常跑到最喜欢的一个小山包上,看最喜欢的一个戈壁——叫将军戈壁,将军戈壁上有一层一层的山峦,无穷无尽,不用去想山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北塔山实际上没有茂密的树林、绿油油的草原,与其它很多地方比起来是荒凉的,但正是这个相对荒凉的戈壁,反而激发了她的想象,一种对未来、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北塔山的那段记忆是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
她无法忘记14岁那年,去五家渠(现今农六师的师部)上中学时,离开北塔山时的情形。“我们早上要坐一个大卡车从北塔山下来,中途在奇台住一夜,第二天才能到五家渠。在离开北塔山的那天,我跟我所有的小山包、小山沟、所有小草、所有泉眼、小羊羔,所有我认为可以跟它们告别的东西,以自己的方式、很仪式的方式跟它们去告别。我还带了一些山上的石头,一直珍藏到大学。”那时的叶尔克西还没有意识到,正是这种对草原、对家乡深深的热爱之情,在一点点激发着她的创作。“我当时都没意识到为什么做这些,但后来开始写作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来了。”有人说,读叶尔克西的作品,会让人觉得那简直是生活里长出来的,是那么真实的一种存在。“于是,我写了《永生羊》等两本散文集,讲那里的生活,那里的人,那里的艰辛,他们精神世界里彼此的需要,彼此的关怀等。”
初期创作,接近自然
叶尔克西坦言,《永生羊》是她最喜爱的作品,那是她童年的缩影。《永生羊》讲述的是关于叶尔克西童年时期与小羊羔“萨尔巴斯“之间的深厚友谊。“那只羊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童年,那时,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哈萨克族还是以游牧生活为主,至今,还有一部分牧民在进行转场。就是牧民夏天到高山牧场去,秋天再从高山牧场到冬营地。营地就是冬天放牧牲口的地方,相对来讲阳光比较充足,风比较小,有充足的草。那只羊就是在转场的过程中,落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牧民带不动它了,就留在了我们家里,我就把他养大了。后来那只羊因为意外死了,就被我父亲宰掉了,之后我就产生一些情感的倾诉。”叶尔克西关注的不仅是被杀掉的小羊,而且更是生命与自然、时空与和谐的悖论。她在《永生羊》里写道:“我意识到,我这一辈子,能与一个动物彼此相致生命的问候,而人与其他生命间理应如此。”
叶尔克西从哈萨克族不同的风俗习惯去思考人与自然、与其他生物的联系。“在哈萨克族习俗里,当需要杀掉亲手养大动物的时候,是要去请求它的原谅,而不是采用极端、残酷的手段去结束它。这里是有很多的讲究、有一套非常完整的说法,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民族很有价值的东西。一个民族几千年传承的跟动物世界、自然世界的这种联系,不属于物与物的联系,它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层面的联系,我认为这种东西是很珍贵的。”这是民族文化所揭示的生命态度和价值观。
叶尔克西的第一篇小说《额尔齐斯河小调》,也是来源于她小时候的一段记忆。“我小时候有两个人给我印象特别深,其中一个是我们家的邻居,全盲哈萨克族的老太太,她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阿勒泰。不久,她的女儿因为难产故去。老太太就天天坐在门口,一边纺着毛线一边唱着挽歌,不停地唱哈萨克族的挽歌、不停地流泪。就是这种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挥之不去,后来使我萌发了创作《额尔齐斯河小调》的想法,实际上就是想把这种声音传达出去,想表达生活在北塔山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爱和无奈,这种无奈是人的力量本身所不能及的,这都是从老太太挽歌里面听到的。”叶尔克西把作为哈萨克族,对草原文化的深层次解读带给读者,把哈萨克民族对生命世界、大自然的认识带给每一个人,让人们看到了新疆不同的精神气质。
路漫漫,不断探索
现实生活中,人文资源可以有很多,但作家是否具备洞察和捕捉能力,并通过大众接受的文字表达出来,这由一个作家的高度来决定。“我很熟悉哈萨克民族,我的文化载体就是哈萨克族,我的价值观一定要构建在大家能够接受的平台上。这个世界之所以丰富,就因为有这些不同的载体存在。但人类是有一个共同基础的价值观,比如爱父母、爱孩子、和睦相处等,这是共同的。”叶尔克西不断地通过哈萨克民族这个文化载体,努力地讲好大家的故事。
第一次听到《脐母》这个作品的时候,人们大概确实不知道什么是脐母,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特殊存在的一些事物。叶尔克西将自己的民族风俗通过脐母的形象展示给世人,使人们了解到哈萨克民族传统的习俗中,存在着为婴儿剪扎脐带的妇女便是婴儿的脐母,母子关系将延续一生这样的风俗。“脐母,她没有孩子的忧伤和看到别人有了孩子以后的快乐,这实际上跟动物世界是一样的,有很多很相通的东西,我觉得世界上是有很多容易感动人的东西,但能够在人们没有发觉的时候将其表达出来,这才是写作。”
作家刘亮程说,“叶尔克西的文字,几乎全部写她童年生活的经历。这个少小离开毡房牧场的哈萨克牧羊女,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大圈又终于回到她的出生地——北塔山牧场。她回得那么彻底,完全忘掉了城市、忘掉了她的汉文化熏陶,甚至忘掉了时光,一下就回到了生活的最根本处。”作为少数民族作家,叶尔克西是有一种强烈责任感的,想要尽自己所能传播本民族的文化,在不同民族间架起相互理解、沟通的思想和情感桥梁。多年来,叶尔克西也是这么做的,2014年出版的《天亮又天黑》这部小说集,不仅是她对生活的感悟,也是她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对哈萨克族人生活场景、人物等进行比较完整的再现。例如,其中《新娘》描述了哈萨克族的婚礼仪式及草原女子的宿命,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哈萨克族女子的一生。
叶尔克西坦言,她现在正在创作一个比较长的作品,题材是讲述自1984年以后,生活在边缘山区的哈萨克民族,他们的生活、精神世界,随着时间发生的变化。“整个民族在进步,但有些东西在慢慢地逝去,在这个过程中,这个民族内心世界里复杂的体验,是我想带给大家的。1984年以前,哈萨克民族更多的是生活在牧区、山区,是不断转场的。1984年以后,他们的生活已经慢慢发生改变了,有很多人已经定居下来了,在定居的过程中,势必丧失掉他们的一些精神家园,比如说下牧场等。”她希望哈萨克民族的生命价值观、一些朴素的生活道德准则,民间哲学,能够得到坚守。“哈萨克人是部落社会,这是它之前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的,这种部落现在看来是比较狭窄的,但部落的群体意识,要求彼此关爱、承担责任。这种东西就不应该丧失,应该要坚守。我现在正试图把这些东西融入到我创作的作品中。”她希望通过她的文学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哈萨克族的文化,哈萨克族人的内心和情感,让有关哈萨克族的一切,在文化历史长河中永存。
民族文化,薪火相传
除了潜心于文学作品的创作外,叶尔克西还在不断探索文学之外的方式去呈现民族文化,她坦言将会把一部分精力投入到电视、电影创作当中,她希望可以产生更多有影响力的少数民族影视剧。“文学艺术可能会更长久,但影视剧来讲,现在影响力比文字要大。在宣传和覆盖力度跟得上的情况下,被更多人认可的可能性更加广泛,少数民族题材也是一样。少数民族的影视剧想要扩大影响力的话,还是要把我们关照到的一些题材用影视作品呈现,才能被更多的观众所接受,而不是一味的强调,简单、直接、低水平的强调民族性,应学会或者试图尝试更具有操作性、更实用的一些方式,这样才能有更多的受众。”叶尔克西早年就将《永生羊》改编成电影,是国内首部用哈萨克语同期声拍摄的故事片,她在其中担任编剧、副导演,这部电影曾取得不错的反响。
作为新疆文联副主席和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叶尔克西,在谈到青年少数民族作家培养的时候感慨,如今少数民族作家培养模式与她们那时大不相同。“我们那时是一种自然的学习,基本上没有什么培训班,顶多有一些笔会。”而近年来,各级党委、政府、相关部门大力支持少数民族作家的培养,中国作协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先后出台了多个“重点作品扶持”、“母语原厂扶持”、“民汉双翻译工程”等项目,还有目标的对少数民族作家进行定期培训,这些给包括哈萨克族创作者在内的少数民族作家们提供了很好的学习交流、借鉴提高的机会。“比如说,中国作家协会的鲁迅文学院,开了好几期培训班。2004年我参加了五次高级研讨班,我们培训了四个月,一些文学和其它综合门类的讲座,让我们受益匪浅。如今的培养模式上与我们那时比有很大的进步,创作环境也很不错。”自治区文联也举办了千人大培训,是各个艺术门类的培训。“这样的学习不仅有助于开阔视野,更有助于进行高水平、深层次的自我思考。既发现别人的长处,又发现自己的优势和不足,从而更深刻地思考现实生活给文学提供的多种可能性。”
叶尔克西讲,她是用两双眼睛去看世界的,一双是哈萨克语,一双是汉语。在两种文化视野中穿梭飞翔,多一个视角思考这个世界,是她“写作生活”的资本,并从中受益。她像蜜蜂一样辛勤耕耘在文学百花苑中,成为沟通民族间文化和情感的使者。她使人们看到了不同于戈壁大漠或者一种歌舞精神的新疆,还使人们看到了哈萨克族的光亮和信仰,她用自己的独特视角完成着书写民族文化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