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清
自2008年起,横跨30个省份和地区,采访541个老兵,收录近14万分钟的口述影像……崔永元发起的“抗战口述史”暂告一段落,零星淹没在全国角落的民间记忆终于被“抢救”起来。
2008年项目启动时,抗战老人多已90高龄,甚至有些老人在采访过程中相继离世。这些影像和故事留给后人,成为走近那段历史的珍贵窗口。
如今,在抗战7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时,崔永元及口述历史团队重新梳理历程。
在记者柴静的记忆中,自从崔永元离开央视之后,她有好几年没见到“小崔”。大概2008年她和崔永元有一次通电话,当时,他说“这个时代太二了,我不跟了”。
他扭头转身去做历史。
他成立了一个公司,叫“清澈泉”,原来是在央视的体制下做“制播分离”的尝试,做了《我的长征》、《小崔说事》,渐渐地却把整个重心都转向了口述历史采集、整理。2008年,他决定把“战争和回忆”作为其中一个专题方向进行口述历史的采访。
从那时开始,崔永元的团队前后采访了3500位80岁以上的老人,大多都经历过抗战,总共积累有300万分钟的影像和文字资料。崔永元在“口述历史”的基础上,挑出近400位老人,用他们的经历、用老兵的视角来回忆八年抗战的历史,剪出32集纪录片《我的抗战》。
首席记者郭晓明和张钧当时一共采访了三四百人,有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的老兵,也有国民党军队的老兵。对于每个接受采访的老兵,记者问的都是他们一生的经历,并不是功利地只要抗战的部分。从联系到拍摄,他们采访一个人花费时间最长的,将近两个月。
当崔永元看到几年来收集的内容已经可以制作出一些片子的时候,便决定先做出一部纪录片《我的抗战》。
促使崔永元做出这个决定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被采访的老人们至少都是80岁以上的甚至是超过百岁的老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就这一次被摄像机记录下自己的影像和声音。
崔永元希望这些历尽沧桑的老人们也能够亲眼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制作片子的时候,崔永元对编导提出一个比较硬性的要求,尽量在片子里放进更多采访的人物。“很多老人那么高龄,一辈子都无人问津,我们采访他们那么长时间,打搅人家那么长时间,就用几秒钟几分钟,对不起人家。”
崔永元始终忘不了2008年采访之初寻访“最后的八百壮士”的经历。
1937年淞沪抗战,中日首次决战,中国军队撤出上海后,团长谢晋元带领88师524团400余人奉命监守四行仓库,为部队撤退做掩护,对外宣称800人,史称“800壮士”。最终,退守公共租界的孤军被缴械交出,沦为日军战俘,被迫挖煤。
开始寻访“八百壮士”时,只有三位老人还在世。
2008年8月,王文川被从北京清河养老院接回了家,90岁的他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在儿女眼里,王文川是个性格孤僻的古怪老人。熟悉他的人也不知道这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曾是“八百壮士”中的重机枪手。
2009年10月,郭晓明赶到上海准备采访第三个“八百壮士”郭兴发,老人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最后,老人的女儿对郭兴发喊,“你说一下自己的部队番号。”
郭兴发张大嘴,喘着气断断续续说:“88师262旅524团1营。”
2010年、2012年崔永元团队曾制作播出《我的抗战》和《我的抗战2》,只展示了收集影像的冰山一角,仍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最重要的是,给了老兵们一个交代。老兵们像孩子一样激动地等待着节目播出,而在看到节目后不久,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相继离世。
崔永元对于口述历史的兴趣,来源于一次“刺激”。
2001年,崔永元去日本NHK电视台访问。他看到人家有口述历史资料库,据说里面关于中国的内容非常丰富,他试着让管理员找一下抗战中张学良的资料。
很快管理员就调出一段张学良发表演讲的视频,整整三十分钟,就发生在“九·一八”事变三天之后的1931年9月21日。张学良在演讲中说:委员长说,两年之内,不把日本人赶出满洲,他就辞职。
这段视频,自认为对历史足够喜欢和关注的崔永元也从来没有看过。
这给崔永元很大的刺激。他当时想,即使自己把这段视频带回国内,也没人会把它当回事。因为咱们就没有这样的搜集口述历史的习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下决定要建一个口述历史影像资料库。
早在2008年做《我的抗战》时,他曾对编导们要求,《我的抗战》尽量呈现细节和人的故事,一定要是真实的。
“《我的抗战》讲的都是人的故事,不承担表现大历史观的功能。”导演曾海若这样解释编片基本原则。
在他们看来,抗战是一个整体,当年的国共老兵都做出了巨大牺牲和努力。《我的抗战》中,并没有刻意去区分他们,整个32集下来,按照老兵们自己的叙述,其中超过20集是国共两方军人同时出现,没有偏废。
“这些人都是战争的具体承受者,他们当时并不知道战争的起源,他们也不知道战争背后的东西,他们知道的就是怎么打仗。《我的抗战》就是这些普通老兵普通个体感受到的战争。”曾海若说。除此之外,《我的抗战》中还对战俘、战地医护人员等过去少有专门提及的人,进行了专题的呈现。片子甚至还对伪军、汉奸这个群体进行了记录。
数年间,和几百个老兵的对话让崔永元和郭晓明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止是在记录抗战,更是在记录一代人,记录那个时代独有的风范和精神气。
“也许再过50年、100年,战争本身已经离人们太遥远,他们可能会对战争年代的人的讲述和状态、情绪感兴趣。”
这也让崔永元意识到“口述历史”的价值,或许不如档案史料完备准确,但是更有血有肉,是普通人的小故事组成的大历史。
在采访过程中,郭晓明听到许多没有听过的细节和故事,比如曹廷明在提到29军大刀时展示的几招刀法,吴淞深入敌后接母亲离开沦陷区的孝道,“壮丁老兵”叶万火在常德会战的毒气中被俘后逃到山区隐居终生……
虽然时过60多年,亲历者们早已不是当年的热血青年,但提及往事仍感情充沛,真实而感人。
对于抗日战争, 崔永元说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接受的都是大历史的叙述,“全民抗战”四个字概括了全部。但当他们开始做个人口述历史的时候,会发现每一个人的历史都非常鲜活,他愿意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选择”。
“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时代,都面临着选择。抗战的时候有多种多样的选择,我们曾采访的人士,有士兵和军官,还有做生意的、读书做学问的,做什么的都有。所以我觉得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每一天,就是两个字:选择。你选择做什么?像我们面前这些可爱的抗战老兵,就选择了奔赴沙场,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在时代与选择中,一个个鲜活激荡的个人故事最终汇聚成为了全民抗战的历史洪流。而如今回望那个年代,崔永元希望尽量摒弃“大叙述”的表达方式,而更加关注每一个人的个人感受。
拍摄过程中,有一些细节让崔永元印象深刻。在节目中,有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在回忆战争时,会情不自禁地向他们回忆起初恋恋人。那些老人满头白发,讲起自己初恋的时候,还是那样忘情、那样投入,让他特别感动。
他举例说:“有一集是《永远的微笑》,讲三对恋人的故事。有一对很像余则成,很像《潜伏》,但真实历史中的人和电视剧完全不一样。我特别喜欢《潜伏》,看了两遍,不管怎么样,翠平还抱着儿子,余则成有可能和她再次相遇。但是现实生活没有那么戏剧化,也没有那么完美,很多人奉献了就奉献了,很多人失去了就失去了,他们可能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包括许多我采访过的抗战老人,我不知道我判断得准确不准确,我觉得从他们浴血奋战开始,一直到今天,这一辈子接受的掌声可能还不如我一天接受的多,这就是现实。我们用任何发自内心的方式,向他们表达我们的敬意都不为过。”
2014年,崔永元和郭晓明花了半年时间撰写、整理了8-10万字的项目过程总结和20余万字的记者手记。除此之外,他还希望重写每个老人的简历和年表,从原来的某年某月参加某场会战扩充出更丰富的细节。
所有的影像图文资料和辅助信息都汇总到同一个电子系统中,需要调阅的人可以通过关键词检索、并能够看到整个采访录入完成的全部痕迹——这是崔永元抗战口述历史资料库的最终目标。
不过,据崔永元介绍,目前合格的系统还没有开发出来。而向公众开放“使用”的过程也是“最头疼”的,一是“不可用于商业目的”的标准如何界定,“纪录片算不算商业呢?”另一方面,“免费”也可能伤害以卖资料为生的一些机构的利益。不过,他仍然希望项目维持公益性,免费开放,鼓励社会研究。
为纪念抗战70周年,崔永元口述历史中心还将于今年出版老兵们的故事丛书《我们的抗战》,让感兴趣的读者先睹为快。
近几年来,个人“口述史”在国内也从“稀奇”逐渐普及,生动、个人化的“口述”激发了年轻人对“历史”另一面的兴趣。
去年,崔永元担任理事长的北京永源公益基金面向大学生发起了“家·春秋”大学生口述历史影像记录活动,鼓励大学生记录家族的口述历史影像。抗战、政治运动、自然灾害和为了生存不断迁徙……第一次听身边的祖辈讲述这些离自己很遥远的“传奇”经历,“孩子们”受到了极大震撼。
在今年5月10日的颁奖礼上,崔永元说,看到“热泪盈眶”的孩子们,就像看到刚开始做口述历史时候的自己,“真的很难,但趁着还有热情,拼命拍吧。”
然而,崔永元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远没有穷尽,正如他之前所说,还原历史的全貌可能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如果你被这些可爱的老人感动,别忘了,这只是冰山一角。
“我们可以选择的是,时代在进步,我们自己在发展。”崔永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