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
史蒂文斯一生纠缠在两个核心思想之中,一个是想象与真实的关系,另一个就是在一个无宗教信仰的世界中寻求秩序与意义。
通常认为,史蒂文斯置身的是后宗教氛围,其诗的一个重要影响源是尼采。但是事情从来不会如此清晰了当。后宗教人,依然对于身与魂的提升怀有一种深层需要,这种提升在不同宗教中以不同名义为人们所经历——基督宗教称之为恩典,亦即,上帝的工作以感觉或知识向个体显现,由此将个体提升到一种狂喜的意识状态。在爱默生主义者那里,这样的时刻是世俗化的,而且和美国日益增长的民主的个人主义结合在一起。史蒂文斯,尽管他对爱默生的著作读得并不完整,他收藏的爱默生的书有许多页码一直没有裁开,但在有关人与自然的狂喜关联方面,他却是爱默生的追随者,在他的诗中,他探索并珍视这样的时刻。但是,这里存在另一个转捩点。对于浪漫派来说,总体上,这样置身自然中的狂喜时刻是凭借孤独的想象所经验到的,社会契约作为无关紧要的东西被丢掉了。史蒂文斯曾说,浪漫主义是造假。也许,这种论断的原因在于,他感觉这种与自然发生的狂喜的关联时刻必须被赋予一种“社会的”并且最终是“政治的”意义,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精神的舞台上。史蒂文斯的诗歌便提供了一种田园诗式的浪漫狂喜,从中探索个人、共同体和自然界之间的关联。他对风景的表现与我们通常接受的自然诗的观念并不一致,可视为对自然的这种“中立化”的一种挑战,他将自然描述为一个场所,其中,种种虚构——宗教的、审美的、政治的或浪漫主义的——都在彼此相争,由此为共同体提供了新的方式,以思考自身及其在世界中的位置。
风景使一种文化和社会建构自然化,将一个人工世界表现得仿若纯粹给定的和不可避免的。伟大的幻觉性自然诗人用自然来矫正文明,将自然用作意识形态的工具。史蒂文斯无意于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将风景和季节仅仅作为一种诗意表达的借口,除本身以外没有任何真正主题的那种诗意表达——亦即理论。当然,许多理论确乎除了自身以外没有表述任何东西,但是最好的理论家总是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处于危险之中。这便是对伦理与文化及其交互作用的关切,在最深的层面,这就是,社会是如何组织起自身的?共同体如何通过文化表达自己的?这些问题对于史蒂文斯是至关重要的,他在田园诗的空间中探索它们。
有的专家认为,史蒂文斯诗歌中的风景清洗干净了文化与社会语义(亦即诗歌作为“假钞”),仅仅作为诗意言辞联系的中性的计数器。史蒂文斯重复的是古典主义的姿势和幻觉,即视自然为人类需求的资源,无论这需求是审美的还是社会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史蒂文斯恰恰反对古典的和浪漫的风景的总体化空间,他揭示了风景的建构性和有关它的幻觉的偶然性。他认为,人类想象注定战胜物质世界的意外事件,而当人类安慰性的虚构失效之时,诗人经常返回到作为基地的自然之中。风景不仅仅是想象力的一个机会,也是想象力的独立性的限度。风景是我们对作为整体的自然的态度借以形成的主要手段。
经历精神升华和狂喜的田园诗空间,同时也是诗人观察政治和人类历史的场域;而且,它也是经常引发这类思考的空间。诗歌必须致力于“人类的伟大利益:空气和光,拥有一个身体的欢乐,看的感官享受”,但同时,它也必须谈论列宁、革命、社会变迁和组织,那些也是人的利益,尽管提供不了什么乐趣。在光和空气的巨大圆形剧场中,诗人沉思列宁及其他,不认为对他的政治田园诗起作用的隐晦方式,是对诗歌的一个重大损害。
在对自然的不同态度上面,我们可以将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与史蒂文斯做一个简单对比。杰弗斯认为,极大地感受、理解和表达自然之美是诗歌的唯一使命。他赞颂自然界比之人类以城镇形式创造的世界具有优越性,后者只会在天启中终结。文明是短暂的疾病。文明只会摧毁自然界的美。我们必须在自然悄然忍受文明侵蚀之处寻找自然,并尝试仿效它的态度。自然是一个智慧的存在,总在等待人类的消逝。人类是浪潮,按时涨落,其全部作品都将消融。在人类的作品消失之前,自然的美隐匿着自身。杰弗斯所珍视的时刻是自然能够显明为原始之物、尚未被人类玷污或挪用的时刻。杰弗斯正处于史蒂文斯的反面。杰弗斯厌恶人类,史蒂文斯对人类想象力的诸多不同却表现出十分的赞赏。
“伟大的自然诗人”具有巨大的幻觉感受力(visionary sense)。史蒂文斯有时也会丧失这种将自然的事实幻觉化的能力,但更为常态化的是,在史蒂文斯那里,人与自然不存在不变的分界线。他将杰弗斯所关切的东西囊括在他的诗歌疆域之内。他的范围更宽。在《有船的风景中》,他批判了杰弗斯式的人物,这种人物渴望一种与风景的无中介的关联。“反主子的人,带花的苦修者”没有认识到,他对风景的观察也是一种中介,在他承认这点之前,风景的真理(真实)是无法冒出水面和提起讨论的。杰弗斯的前提在于,他忽视了自身在自然中的存在是人的存在,他谈论空间仿佛它是原始的,却没有考虑到他的诗歌表现这空间的方式。他对自然的表达是纯真的。他的凝视与自然相符,并非一种入侵。他的厌世给予他权利,使他认为,对自然的凝视不再会诱使人相信人类的虚构。以史蒂文斯的话讲,他现在立于“中立的中心,不详的元素,/那单色的,无色的,本原”。他的凝视是万无一失和永恒的。他业已擦拭掉“天堂的巨大幻象”,及其投射在天空上的人类道德。
从史蒂文斯的诗歌透镜看出去,杰弗斯的永恒真理变成了一件假定之物,存在于一个假定的地点。杰弗斯的风景是单价的;它关闭了种种可能性,建基于对所见所闻事物的“拒绝”和“否定”上。这样的风景中,想象力无可作为。杰弗斯无视诸多自我与感官的世界,对于那些不想从风景中为时代提取道德寓意的人,这些自我与感官世界是可以获得的。可以将两位诗人做一个对比,史蒂文斯——用想象消耗能量将风景变形,杰弗斯——风景总是既成事实(faits accoplis)。
史蒂文斯并非风景的全科医师,他更更兴趣的是,有关风景的那些信条是怎样出现、变化和消亡的。自然从来不是已经仔细规划好给人安慰的避难所,它更是想象力编织起虚构信条的场所。史蒂文斯是比杰弗斯更具有包容性的自然诗人,他意识到了自然为人类想象提供的诸多可能性。
《有船的风景》中的“反主子的人”必须排除风景的一些部分才能抵达他的真理,诗人认为这样做是消极的。就像19世纪的湖畔诗人一样,他拒绝和否定了较为令人不快的自然的元素,以表现一个“庄重的平原”。而史蒂文斯诗歌中的风景既不是这样的平原,也不是杰弗斯的单价的风景——他厌世的工具。史蒂文斯意识到风景往往被某些社会形态所利用,它可能是“有教养的”风景,拒绝否定自然中较为无政府主义的元素,是与一定的社会价值观相联系的。
风景不是从社会、历史的偶然性中撤退的机会,更确切地说,当史蒂文斯转向风景和自然物的时候,我们应该期望的是他有关历史、政治与文化的最为敏锐的思考。更好的政治家无需拒绝和否定他环境中的某些元素来使其政治思想发挥效力,而是向我们展示如何在物理世界的诠释学变迁之中生活。
在处理自然中经验到的狂喜升华与伦理关怀之间的关联时,为了风景的审美安慰,史蒂文斯向社会关怀道别了,这是私人自我战胜了公共困境的一出戏剧。然而我认为,此间更重要的是说话者的位置——介于风景的升华意识与公共关切之间,这是史蒂文斯许多诗歌中的想象力的重要两极。当诗人一再返回作为社会意义之启示场所的自然世界时,诗人如何游移于这两极之间,这是值得我们考察的。并非所有时刻都必然与自然中的狂喜有关——经常有充满绝望与软弱的时刻,但这一切都是诗人情感周期的一部分,他将这周期反复地与季节的循环关联起来,冬天的意志消沉紧随着的是夏天的狂喜和丰富,于是等等。对于人的思想,这些是必要的,我们从天气中了解了我们的情感。
他对自然的表达不是为了服务于任何特定的意识形态。它是多价的,它挫败了将自然利用作某种特定霸权的确证的企图。相反,社会力量进入风景的舞台,突然发现大地是不牢靠的。大地漂浮在诠释学的不确定性之中。自然界在有关政治和人类历史的沉思中所扮演的角色,遭到了以往批评的忽略。你会立刻想起文艺复兴绘画中的那些风景,它们似乎脱去了历史的特殊性,只作为无特色的平原来衬托主要目标——一个人,一种静物。说话者将他的意义强加于风景的行为失败了,史蒂文斯批评了将风景、天气和季节用来逃避社会的人。风景的安排与社会形态极为相关。史蒂文斯对自然的表现不是为任何特定意识形态服务的。我们在考察自然界在有关政治与人类历史的沉思中所扮演的角色方面,尤其要注意这种不确定性。
如果没有任何特定的社会含义被附着在风景上面,诗歌中的说话者在努力限定它的象征意义的尝试之后,自然将重新恢复成了一个多价的世界。于是,诗歌记录的就不只是说话者将自己的意义强加给风景的失败的努力,也赞美了自然压倒一切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