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的诗

2015-11-24 13:55陈先发
大家 2015年2期
关键词:箜篌桦树浑身

陈先发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伤别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甲壳虫

他们是褐色的甲虫,在棘丛里,有的手持松针

当作干戈,抬高了膝盖,蹬蹬蹬地走来走去。

有的抱着凌晨的露珠发愣,俨然落泊的哲学家

是的,哲学家,在我枯荣易变的庭院中

他们通晓教条又低头认命,是我最敌视的一种

或许还缺些炼金术士,瓢虫的一族,他们家境良好

在枝头和干粪上消磨终日,大张着嘴,仿佛在

清唱,而我们却一无所闻,这已经形成定律了:

对于缓缓倾注的天籁,我们的心始终是关闭的

我们的耳朵始终是关闭的。这又能怪谁呢?

甲虫们有用之不尽的海水,而我却不能共享。

他们短促而冰凉,一生约等于我的一日,但这般的

厄运反可轻松跨越。在我抵达断头台的这些年

他们说来就来了,挥舞着发光的身子,仿佛要

赠我一杯醇浆,仿佛要教会我死而复生的能力

中年读王维

“我扶墙而立,体虚得像一座花园”。

而花园,充斥着鸟笼子

涂抹他的不合时宜,

始于对王维的反动。

我特地剃了光头并保持

贪睡的习惯,

以纪念变声期所受的山水与教育——

街上人来人往像每只鸟取悦自我的笼子。

反复地对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获得原本的那一两点。

仍在自己这张床上醒来。

我起誓像你们一样在笼子里,

笃信泛灵论,爱华尔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园的连续破产来加固另一座的围墙。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失去的四两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火中莲、山头浪?”

褒禅山寺的老殿快塌了,而小和尚唇上毫毛尚浅

“今天我买的青菜重一斤二。

洗了洗,还剩下八两”

我们谈时局的危机、佛门的不幸和俗世的婚姻

总觉得有令人窒息的东西在头顶悬着

“其实,那失去的四两,也可以炒着吃”

哦。我们无辜的绝望的语言耽于游戏——

“卖菜人两手空空下山去”。

似乎双方都有余力再造一个世界

当然,炒菜的铲子也可重建大殿。我们浑身都是缺口。

浑身都是伏虎的伤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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