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白
自然纪事
∥草 白
草白,1981年出生,现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北京文学》《山花》《天涯》《江南》等刊物,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黄昏前,我来到这里。趁着夕光还未消散,穿过旁逸的竹枝,曲曲弯弯的小径,小径旁丛生的晚饭花,踏在由禾本科草系所组成的油绿草坪上,蚂蚱幻成枯草色躲藏在草茎底部,被人迹赶着,偶或蹦跳一下,不小心触到裸露的足踝上,痒痒的,感到莫名的心慌。并不浓密的绿地上有一条隐约见白的窄道,那是草们故意落疏的地方,还是被不多的行人踩踏而成,不得而知。我是为重温一种久违的寂静而来。我有时需要它,有时却忽略它。这里的一切大都呈自然生长状态,葳蕤、馥郁、森严,有天然世界的可敬和可怖。
从内心讲,我喜欢这种地方,自由、隐蔽,连空气都是被隔绝的。可是,真到了这里,我又想着得快速离开,随时做着拔腿而走的准备。这里并不是毫无人迹,每次来,总有一两个人与我同在。隔着湖水,他或他们在湖的那头。看不出高矮胖瘦,唯见衣服的颜色,作为移动的色块而存在。等我到了那头,他们通常不在了。可我知道他们在这里或那里,或者刚刚离开。小径上还留着他们呼出的热气。
一条铁轨把这里与城市隔绝,这是死角、废园,毫无规划和利用价值,被管理者遗忘。鸟鸣、风声、落叶的窸窣声和偶尔响起的火车鸣笛声,就是这里的四季。竟然还有湖,卧蚕似的静止在那里,湖水好像永远是绿的。或许是因为此刻所见是绿的缘故。
在园子里停留了半小时,天还未黑,我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道旁灌木丛生,乔木蓊郁,亏蔽天日,我头皮紧缩,腿脚有些发颤,有种无辜的肌表暴露于外的惶恐,不知是不是前几日遭蜂群围攻所产生的后遗症。
对真正的自然和严酷的世相,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样能无畏地去爱。
今日在路上骑车,东张西望,远远落在后头。那是条闲路,并无太多人车过往,而树,倒比别处长得更为卖力些。我骑在后头,又有逆风袭来,更为迟慢了。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道旁的树上,香樟、朴树、银杏、栾树,大概就是这几种吧。忽然眼光一展——前面的人骤然变小了,成了树下移动的小物,人和楼房在变细变矮,退隐、消失,而树在长,生机勃发。树叶树枝所形成的婆娑树影成了墨绿浓密的团状物,交缠着、荫蔽着,无限生发开去。那一刻,忽有种一切都将消逝的感觉,唯有那些扎下深根的树永存。
在城里,我见过不少艰难生长的树。有长在屋顶上的瘦树,有长在两幢楼房之间的银杏,有刺穿墙壁屋顶的歪扭的古树,有长在阳台盆子里的形容枯槁的树。
一家商铺的门口有棵古槐树,古朴遒劲,已逾百年。他们在门口搭棚子的时候,在顶棚中间留了孔隙,尽可能大一些,让那树穿过,好像这树非常愿意似的。为了好看,他们还在树身上缠裹了黄色艳丽的软缎,熠熠发光。远远望去,这树金碧辉煌,满脸喜色,宛如被招了安。
顶棚完工后,树干和树枝彼此瞧不见了。顶棚之下,他们在艳丽软缎所围裹的树干边吆喝算计,喝汤吃药。而顶棚之上那斜逸的枝条,艰难地生长,向上、向上,以远离地面和人类侵犯。
我喜欢秋天里大规模落叶的树。那漫天飞舞的黄叶子,好像树在向人类表明它们并不是无知无觉、无意识,而是有生命的。
而有生命,大抵也在承认自己是脆弱的。
莲花中我喜欢睡莲。把自己摊平了躺在碧色柔波上,睡够了,才不紧不慢地举出一两朵。朝开暮合,开累了就睡觉,非常懂得节制和享受。叶片墨绿漆静,抚之微凉如水波,有些还留了道三角形的小口,似造物遗留的缺憾。故意的缺憾带来的却是几何之美。
这就是睡莲。一种惯于躺在水上看云的植物。慵懒、富丽,整日做着一个个春光绮丽的梦。
初秋的午后,暑热还未消尽,睡足午觉,睁眼的刹那,如婴孩般打量轻纱雾拢的窗外景致,觉得有满满的气力蓄在那里,还未来得及用,欣悦、欢喜、满满当当。通常,午觉之后的那三四个小时,精神肉体皆分外满足,如植物喝足了水。
也如睡莲初绽的那一刻。
人在睡梦中肌体到底进行了哪项光合作用,递增了几何功力,又如何把思维中的污泥浊水驱逐出去,以至睁眼的那一刹那,感知这个世界是新的,我们还有许多爱没有用完。
睡莲清晨八九点抬头,午后开花,暮色降临时闭合入梦。如此规律。规律的生活是一切宁静产生的根本。你看睡莲的神态,娴静、安宁、尘埃不染、邪恶不生……世界在它眼里是全新的。
莫奈晚年画了十二年睡莲。其实,他画的是睡莲所寄居的水。水照见了世上一切可能有的色彩。他通过画水来画睡莲、池塘、天空和尘世万物。
他画的是晚年心境,一颗睡莲般宁静跌宕、风流蕴藉之心。这让我想起一句宋词: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凉秋里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整理橱中衣物。特别是微雨生冷,雾霭浮动之日,屋外隐约传来细微的滴沥声,一堆子鲜丽的衣物摊于床榻之上,室内生香,大概是阳光、微尘、薰衣草或茉莉等干花混合而成的气味。
“浅兮深兮辨花色,情意浅深不可分。”
都是当初喜欢的。辛苦得来,千挑万选,藏于橱中,时日久远,或许淡忘了,今日猛然一见,还是欢喜,好似新得。最迷恋旧衣物里的气味,稳妥圆润,是橱中岁月发酵而成的味儿。老家衣橱里樟脑丸的气味我自小熟悉。现在,我的衣橱已经不放这个,平素也不喷香水,可它们仍有袅袅余味。那季节初换的几日,将橱中藏了近一年的衣物穿在身上,便能闻到那股子香。气味可以打通记忆,那一刻,脑子里不知忆起多少往昔岁月。
我想起来了,四季中为何最为迷恋秋。实在是因为织物之于体肤的感觉忽然被唤醒了,凉与暖,裸与遮,荒野与室内,萤光与灯光,从衣衫轻薄的夏到天地始肃的秋,人体渴望的暖与安全感,在这一刻被悉数燃亮。
从这一点来说,我喜欢被衣物遮裹,与棉、麻、亚麻等料子肤表相贴的感觉,一种被娇宠的感觉,相依为命的感觉。生活在热带地区的人就不太容易享受到这种感觉吧。
微凉是四季精心调制而成的花果佳酿——这是不能饮酒者所能想到的最好饮品。秋日清晨,穿长袖衫裙出门,身体中裸露的除了四肢末梢,脖颈项部,便无其他。门口所挂艾枝已经枯黄皱缩,这一日经过无意触碰时,不想仍有股药草的香,微苦的气息,是透心的凉。
落雨了,晨起的这一阵特别急,雨脚溅起的水泡大而密。竟感到冷了。身体不由得一缩再缩,只想缩回今日之前那熟悉的气温里,去寻得庇护与安慰。缩着脖颈,急急往前赶,前面是一样的冷,树叶在雨里翻飞,颤抖,局部在泛黄,有特别黄的几片,犹豫着要从枝上坠落。不待它们行动,树下早已积了薄脆的一层,还未被清洁工扫去,大概数量太少了,等积多一点才能下手。草地上也满缀着黄叶,还以为是草自己黄了,近前细看,见是头顶树上掉下来的,掉在草茎里,掉得那么齐整有序,是用来迷惑人的。
昨天和今天都有雨,白日里下,夜间也下。并不算太大。水汽弥漫,雾湿湿的,好似天地之间汪着一摊子水,迷蒙的,混沌的,远未被撑开,撑开至秋高气爽的程度。秋还在搏斗当中。
或许,大地绘出的图画还不够新鲜,可其中有种无可估量的蓬勃的生命力,迟早要爆破的力量,绝不像图片里失真浮夸的描述。现实中每一刻天光的变幻根本无法抓住,所有能抓住的可能都是错的,是一种美妙的误解,误解到使人易于接受的程度。
都市人喜欢误解自然,因为他们无法时刻追踪景物天光的流逝,看图片最省力,也最刺激。摄影者总会把最猛烈浓郁、最富戏剧性的情感安放在图里。图片保留了这一瞬和那一瞬,可在这一瞬与那一瞬之间的空白处,需要生活补上。在深秋的胡杨林里,摄影师跟拍了二十多天,从晨光初绽到夕阳涣散,整个过程说不上有多少乐趣。在仲秋的窗前坐一下午,也等不到一片半黄的叶子变得更黄,更无法让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落下。这一日与下一日的变化通常可忽略不计。一生何其短暂,一日又何其漫长。
天高云淡,秋的气息像瓶子里倾泻的水,充盈在天地间。天空是青灰色的,宛如一阵青烟,而云是极淡极淡的烟,淡到虚无。
明知秋很短暂,日子的缝隙里,落叶的窸窣声中,它于窗外通过,快速地溜走,可每日窗前望着那近乎原封未动的一切,却又觉得它很漫长。 落叶总是迟迟不肯坠下,哪怕已经干枯如黄褐的金斑喙凤蝶,也还在枝上停留着。今天终于看见数片黄叶子在风的助力下,不舍地飘离枝头。目睹的那一瞬,有种看到事物总结的异样感,好似窥透了存在的秘密。从枝上到地面,它们长了翅膀,至少在告别的那一瞬如此痛快地飞过。寒冷和风雨加速了叶子的萎谢速度,也加快了秋的进程。
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后的一个小时内,我在去了半月前所到过的园子。远远地,如石膏雕像般的新娘在草地上被摄影。人静默的一刻,恰是草最绿的时候。真没想到,秋天了,还有这样绿的草。上次所见刚没足踝部,此次自然蹿升了不少。树与树之间的空隙里,也是草,一根一根,好像可以数清楚,阳光照到的地方呈黄绿色,那一点点附加的黄使得草地呈现油画般的斑驳感。
草好像预知自己会萎黄,拼命地绿着,那种绿居然是世上最清澈的绿,让我想到童话中的河流。这种绿又是不能画的,一画就假,人们绝不会相信秋天里会有这样绿的草。
天忽然暗下来。半边明亮半边暗淡的园子给人不安感,是意外之物来临的预兆。四顾张望,几片阔大的黑褐色叶片一前一后快速飘离枝头。这天暗得很不正常,怕是有雨要来。起身从园子里退出,顾不得回头张望。
直到走到人多的地方,好似察觉到什么,忽然停步,举头而望,日正落下,橙红、寂静,轰然有声,渐隐于高楼后头。刚才蓦然回首的刹那,分明有声音在耳畔轰响,又隐隐退去。
在所住公寓的底楼,在楼与楼之间的夹角处,有一块无生命的角落。太阳照耀不到它,雨水湿润不了它。灰白,干巴,板结,寸草不生。有人在上面堆积杂物,一些死去的盆栽,一把废弃的扫帚,或许还有一些干枯的枝干。每次经过那里,我都匆匆地离去,甚至不想多看一眼。
今天,我在那里停留了片刻,完全是无意识的一瞥,只见一枝深褐色的植物枯枝孤立在干白的土壤之中,皱缩,耷拉,毫无与周遭之物呼应的企图。或许这还是大楼建造前的植株,作为某种消失事物的证据已被彻底抛弃。对于一个看过真山真水真土地的人,再看到这样的场景,真是莫大的哀伤。那黑暗中闲置的土粒,粗粝、干巴、死寂,没有任何生物萌芽的迹象。
在这里,奇迹是没有的。
城市的水泥地、柏油马路、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屋顶上,一切斩尽泥土的地方,都是死角。每天死去一点的角落。物种的单一,人类的自负,盲目扩张,使得城市成为制造残骸和废墟的地方,只允许少数的可控制的物种存在,还不时地去修剪和限制它,而且只让它起点缀作用,永不能成为主角。雨水本来是下给大地的,现在只进入下水道。植物本来是种在泥土里的,而今被迫窝在盆子里。水泥之下的土壤会是什么样子?把一个人扔进黑袋子里再把袋口系紧扎牢,会怎样?会窒息而死的吧?土地也在死去。那些泥土里的生物,蝉的幼虫,无数微生物,植物根系,存在于暗无天日的地方,生命的出口已然关闭,再也不能与宇宙万物相通,无法接受阳光、雨水和风的循环,连钻出土层透口气也不可能了。
秋天的夜晚,我常常听到铃虫的鸣唱。在一些尚留着少量泥土的小区的灌木丛里,它们发出让人吃惊的生命的能量。世间生物并非人类一种。听听那些被关了地牢的生物的鸣唱,我们会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秋分已过,清晨的冷风送来一阵清冽的桂香。昨日雨后,我已在园子里见过那米样大小的花蕾,微微鼓起,躲在深绿色的锯齿叶片中。雨水冲淡了它的气息。今天一早,雨住天晴,它的气味就再也藏不住了。
只是淡淡的,一忽儿闻到,一忽儿没有,让人只想丢了所有事情,专为捕捉它的味儿。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秋的味道就浓起来。它的气息一日日往上浮,浮到人的鼻端下。闻着那气息,是香的,却又是淡的。让人心变淡。好似一棵树、一盆植株、一个人只要走到这一天,就该停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着,甚好。
在我的记忆里,桂花的气味等同于秋天的气味。桂花盛开的那几日,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无论做着什么事,在路上走着,在屋子里看书,只要闻着那气味,心就觉得分外安然。空气是凉的,鸟声是凉的,人的身体也是凉的,这凉意让人清醒,也可由它指引着去寻找更为温暖的所在。
夜里,桂花的气味平静而强烈,是缩紧的。而到了白日,被阳光一晒、风儿一吹,那气味飘飘洒洒,全都散出去了。外面走着的人自不必说,屋子里的人,开了窗就可以闻到。
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可以闻到。
没有一种花的气味是相同的。桂花的气味像什么?我想了想,现实中没有一样东西的气味差可比拟。它像极了一个梦,一个清冽而短暂的梦。随时可能溜走。
人闲桂花落。“闲”按照繁体字的写法,就是在家门口忽然看到月亮。忽然看到月亮的时候,忽然闻到桂香,该是怎样的意境?秋日横在我眼前。这个秋日发生的事情不在修辞里,而在它滚动、壮硕的身体里。没什么可说的,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舒服极了。
风终于吹累了,不吹了。秋意至一定深度,渐趋稳定。阳光柔顺而明媚,照在远处近处的树梢上,泛着澄澈而深凉的光。万物变得安逸、静定,无所事事,任其一日深似一日。园中枝条经秋风几度摧折,有的已呈枯黄之前的索然状态,更多的一日黄似一日、一日比一日通透,顶上的变化最为明显。麻雀飞来我的窗前,一来就是好几只,集体性地跳跳啄啄,带着机警和窃笑,一旦听闻声响,哪怕极为轻微,马上唧的一声飞走。
好像秋天也会这样唧的一声飞走。
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闻到桂的残香,全身毛孔都警觉起来,好似看到灰烬中藏着的一点火星,马上要灭了。与半月前比,这香缩小了半径,减轻了力度,气息奄奄,不可捉摸,已经随风雨折断了好几次,现在勉强续上,随时可能断掉。
暮色里,最后一缕桂香从我鼻端飘过,回想此前那暗香浮动的黄昏,似乎还近在咫尺。没有什么能阻止气味和时间的扩散。秋日里,只有一样东西还在缓慢积聚。来自纯天然食物的甜,有回味的甜。我想到玉米秆子的甜,比甘蔗的甜少一点点的甜。茅草根是淡叽叽的甜。乌饭果甜中带酸。野柿子甜中微凉。葡萄是甜的,大枣也甜,柑橘的甜富有层次感,它们马上就要甜完了,甜味要被冻住了。
深秋的晚上,单衣薄衫地走在室外,更觉得冷。草叶窸窣,时光荏苒,当我们的生活一成不变时,大自然却如常运行,如此敏感、善变,真让人感动。
与往年一样,这个十月乍一登场,便秋阳普照,将浩荡正气持续弥散于天地间。园子里,秋阳杲杲,黄绿有序,持续领受秋的恩赐。照如此下去,不几日,田野里的果树也该红熟了。橘子抵达生命中最后的甜,野柿子变得红软,群鸟们雀然欢喜,绕枝而飞。茅草和芦花在晚风中摇晃着白亮的花穗。林中小径落叶渐密。伐木工人匍匐而行于峭壁之上。螺蛳粉红的卵泡附着在溪涧石壁上。大街上洋溢着节日欢乐的气氛,轮椅上的人也趁着这好天气出来溜达,街角行走的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羞赧地看着路边丛生的黄花,捂嘴窃笑。明亮处不觉得热,背阴处却有丝丝凉意。他们是为了沐阳光才出走。婴孩、老人、草木虫鱼都要汲取秋阳能量,以填补人体空虚。中医理论是正气不足,邪气外侵,人体就要生病。而沐阳光与饮清泉、服补药、弃厚味等都不失为补充正气的办法。
这个季节的阳光是有气味的,是桂花的气味,枯叶的气味,糖炒栗子的气味,稻草垛子的气味,枫叶红染的气味。大雁一会儿排成 “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往课本里南方的上空飞去。留在我枕上的是梦里失去自由的惶恐。所幸梦醒后,我什么也没有失去。比昨日梦里更多了一份清醒的自知。
与刚刚过去的夏日酷热比,秋天成了沐浴日光的好时节。不冷,不热,不汗,不粘。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这样的日光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至此,我想起一则久远的故事:一位老人在教堂门口将随身携带的口袋打开,慢慢抖动着,别人问他做什么,他说要把别处搜集来的阳光一点点灌进阴暗的教堂深处,这样,里面的人就不会感到冷了。说者神情肃穆,听者诧然感动,好像日光真是条会游泳的鱼,既可捉住,也能让其改变游动轨迹,这世上没有它抵达不了的角落。
昨夜各种声响,醒时梦里相混杂,像落花声,流水声,果子坠地声,雪后枯枝折断声,暗夜行军声,台风天里的风声,暴雨天里的风声——这自然里的声响,给我一种莫名的踏实感,比听到鞭炮声,汽车喇叭声,机器轰鸣声更能感到这世界不是观念的世界也非虚拟的世界,而是一个不被控制,拒绝提供经验教训的自然的世界。我想让风停下来,可做不到,我想将风变小些,也不可能。那风不是人可控制的,它自由地吹,没有规律,还不讲道理。气象学上,降雨量可以毫米计之,风除了风力,有没有数量上的统计?午夜门窗已闭,躺在床上,只听得哗哗的声响,声趋小,渐朦胧,想起乡间蛰居者夤夜时分所遇野猪的叩门声,无甚规律,却极富耐性。恰如此刻的风。它要吹到屋里来,任何缝隙都是它的出路。那就让它吹吧,只要房子不动,床不动,睡眠不动,我便什么也不管。到清晨天明,早晨疏淡淡的日光下,它仍在冲撞,摇晃,碰窗,敲门,抖落一串串声响,又拾起一串串声响。忽忽响的风。风到底是谁,它在主动地吹,还是被动地吹? 被吹起的根本不是风,而是前尘往事,历史溯源,人物过往,连根拔起,可又拔不起来,拔走的只是枝叶,尘灰,花瓣,零落而无用的东西。风的使命是什么?一个字:吹。把叶子吹落一些,把湖水吹皱一点,把芳草吹为柴薪,把花事吹隐不见。
风在行走,奔跑,占道,而人无处可去(和风抢道的人,好像要被风带走)。下雪的时候,我也无处可去。我喜欢道路阻塞的感觉,这也不通,那也不通,人被逼至小小的窘迫里,比道途通畅时更能体味这世界的况味。
风来过后,天更蓝,云更淡,夜更寂——这秋天也更像秋天了。这世上,除了四季变化,还有什么可以如此永恒?
路边花丛里的月季不声不响结果了。在此之前,它没有说话,更不大声嚷嚷,待人们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果实完成。花瓶状小野果,三四厘米长,透出橙黄迷离羞怯的亮光,就像一条小小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以前,我真不知道月季开的花还能结果,不都是无声坠落于尘泥之中么?它为什么要结果?桃花、李花、梅花要结果,我是知道的,也完全明白。
可月季为什么要结果?它凑什么热闹,偏要结那么一枚小小的果实出来?有谁稀罕呢?给谁看呢?又不能吃。可这种事情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它想结果,那就结了。花开着开着,开累了,不想再开了,就结果了。鸟飞着飞着,飞累了,便停在枝上不飞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自然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这么简单的。你问它为什么,它是听不明白的。也不想明白。那就是无言。无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无言,有时候就是无话可说吧。
秋意渐深的暮晚,走在一条铺满落叶的林中小径上,这林子是薄透的,树木是孤单的,自然是第二性的,林中漫步的意境是可随意打破的,可只要走上那么一会儿,听闻足底跫音,想心底的事,心境渐渐地化开了。好像,这世上之事,是很容易想通的。
夜深人静,秋声在窗外盘旋,屋内灯下,人拥被坐着,夜深了还不想睡,一直一直醒着,醒到自然睡去,就像花开叶落,淡然、顺遂,无可言说。
每次打开一个陌生房间的门,所有期待在对视的第一眼立时化为乌有,仍觉得不甘,在毫无记号的房间里进进出出,试图找到一点与心灵相宜的熟识感。每个旅店房间的陈设都趋于雷同,是按照某种共同的要求布置的,提供的是共性生活所需要的设施,比如床、电视机、桌子椅凳、洗漱用品等,却没有书架,甚至没有一本书,唯一的书籍是这个房间的使用手册。
似乎阅读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显然,房间里没有植物。没有活着的东西。如果门窗紧闭,很多时候无人来住,里面的空气都是死的。多么可怕。现在,我住在里面,我把门窗打开,开启排风扇,让外面的阳光和风流动过来,让自然的气息进来一点点。很多时候,涌进来的或许只是钢条的切割声、尘灰扑面的气息,以及自然被蛮横地占领而改造后的遗留物。
窗下有河,河边植有鸡冠花、柳树、美人蕉,河里有白鹭、野鸭。天上的白云倒映在河里。白鹭停飞在野菖蒲丛里,远望就像一只羞涩的鸟。白鹭该有多轻,栖到高而干净的柳枝上,岿然不动,树枝没有一点弯折的迹象。这是一条疏浚后的河流,劫后余生的河流。睡莲底下藏着一窝子细鱼,无数条同时蠕动的鱼,营营扰扰的世界,是鱼拥挤的水中世界,如溺海中求救呼喊的人。整船覆没。人声鱼声皆被淹没。
河流和河流周边的景象,很像是鱼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被人为改造的梦。
多日不去散步,对季节的感受正变得迟钝。前几日天气骤凉,似有末日之哀——以为秋已至末梢。而今天,暖日融融,桂花的香味无端变得浓郁起来。日光下站久了,皮肤发烫,胸口发闷,午后更有睡思昏沉之感。这个秋天,从八月始,一直凉凉热热,迂回往复,真让人捉摸不透。
秋天的散步者又走回屋子里去了。这个城市已无路可走,到处都在修路,汽车走的路,被汽车走坏了,他们在修。把半条路筑起来,矮墙那边机器轰隆,吊机在头顶张牙舞爪地作业,钢铁的臂膀来回移动着。逼至墙角的散步者,伛偻着腰,东张西望,夺路而走。脚下梧桐叶窸窣作响,颇富韵味,却无闲情逸致聆听。城市的建设者挖空心思拓宽路面,创设一条能容纳更多汽车的路,高速行驶的路。不用说,这样一条险象环生的路,根本就没有散步者落脚的地方。人们无路可走,只能走到书本里,做一个纸上散步者。就如此刻的我。这真让人无话可说。
清晨起来,满屋子乱走,双腿在硬而宽大的裤管里瑟缩,牙齿咬得紧紧的,无端端地觉得冷了,似乎是一夜之间冷起来的。皮肤的触感提醒我立冬的临近。好像是危险临近。寒意从体表侵入内心,久违了的冬的感觉终于被唤醒了。窗外的阳光似乎变得稀薄、寡淡,是凉意尽消,寒冷降临的先兆。有一会儿,我在窗前静坐的时候,天忽然暗淡下来,我的眼前也随之一黑,好像有人正在离开。
今天,我从林子外边走过,透过树与树的缝隙,瞥见树林那边的阳光,矮矮的,弥散在树下,树与树间,光晕一般。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阳光忽然变小、变矮了。走着走着,阳光似乎又在高处俯瞰着我,那么冷静、深远。路上,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追另两个年轻人。他们跑着,气喘吁吁,彼此看得见,却不能让自己跑得更快些。后面追着的那位,更是可笑,风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跑的时候,还要防备身上的衣服忽然滑落。三个人一前一后,一方停下喘息,另一方也稍作调整,他们跑着,差不多固定的距离,从我眼前跑过,消失在高楼下面的树影里。
一个人追两个人,为什么追?追到了又怎么样?
在满街规矩走路的人群中,这种事情总是略显荒诞。我愿意把他们之间的奔跑想成是某种游戏。隐秘不宣的乐趣。我们爱自己的观念,所以对这样的想象乐此不疲。
在小时候,我也喜欢跑。大人要打我了,我就跑。遇到坏事情了,我也跑。我总是跑得很快,耳边生风。天气冷的时候,我就跺脚。如果还不够,那就跑,在结冰的路面上奔跑,路和棉鞋都冻得邦邦硬。人跑在大地上,是有声响的。那声音很好听。是寒冷的声音,更是路面与鞋的摩擦声。
夜色弥漫。我离开大路,回到一条小路上,由小路再通向我的屋子。所有人都走在路上,他们神色倦怠,步履匆匆,他们不跑。
阳光尽力挣脱束缚,要从灰厚的云层中透射而出,可除了在立冬过后的大地上撒下一些微弱的光影,刺得仰头而望的人眼睑生疼外,再没有别的。城市里的四季变化是由落叶和风声带来的。可今日无风,树叶又没有枯黄到集体凋零的程度。这里是江南,气候温润之地,连树叶也是不敏感的,我在北方街头所见的初冬的树,干净得没有一片叶子,瘦棱棱的,接近冬天中冷的本质。
连冷也是千差万别的。江南的冷比之北方更多了缠绵不尽之意,源源不绝的冷,发出咝咝的响声。如果有阳光就好了。可这个季节的她们却高贵而不近情理,躲着大地,很少直接触摸大地。冬天是事物走到了被遗忘的边缘,心灰意冷着,孤独着,等待着,不与现实合作。它万分严酷,无视那些在大地上讨生活的人,轻轻吸去季节的最后一口热气,什么也不留下,除了冷和孤独。我往日与冬相处的日子,都感万分艰难。虚弱的体质像逃避某种危险一般想尽力摆脱它,除了下雪天……我喜欢下雪,以为它接近了冬的本质。出于把事物本质无限美化的本能,这个观念我已坚持多年。可我现在知道,下雪天在我这里表现出的可疑与虚弱之美,在别人那里都成了确凿的冷酷的证据。雪覆盖了所有的温情和可能性,唯留寒冷和饥饿。我不知如何在冬日里谈论寒冷和饥饿。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天气不那么冷,冬天里发生的事,会不会因此变得容易些?
对于这个季节发生的事,我是无知的。我因无知而发表的一些感慨,已经深深地让自己感到害怕了。
责任编辑:夏烁 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