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

2015-11-24 10:38吴文君
大家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西史蒂夫猴子

∥吴文君

避难所

∥吴文君

吴文君,1971年生,浙江海宁人。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收获》《上海文学》等刊,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红马》。

门禁响了,史蒂夫在楼下说:“我是史蒂夫。我来接小西出去。”

之前他说过他要移民美国,夏天可以很方便地去他喜欢的巴尔基斯岛了。那是北极圈的一个临时城市。“以后你就叫我史蒂夫。”我当时说:“好的,史蒂夫。”好像对这件事没有一点别扭。我们已经离婚了。他有惊恐症,时好时坏。我们离婚就是在他病得最重的时候,最近他好像好多了,不过还不能喝酒喝咖啡。

我把小西喊出来,又检查一遍他的衣服,给他戴上遮阳帽,背上装着水杯的小背包。

小西八岁半,读二年级,扁扁的脑门跟史蒂夫一模一样。我站在窗前,看他像只小黄鸭朝史蒂夫跑去。天太好了,这么蓝。现在只要一个好天气就能让我满足,而且我重新迷上了电视。他们刚会合,我就走开了,想快点把汤炖上,然后去找张碟片看一下午。可我站在水槽边,还没有把食材全部洗好,电话响了。

“小西叫你也去。”史蒂夫说。

我说不是说好了我不去吗?是上周就说好的,史蒂夫去美国前带小西再出去玩一次。

“你还是去吧,他都要哭了。”史蒂夫的声音窝着火。

“你把电话给小西,我跟他说。”我还是不想去。

“我往回开了,马上就到,你下来吧!”

我只好换了衣服走下楼。史蒂夫的车刚好从车道那头拐进来,小西坐在副驾驶座上扭过头看着我,露出一点笑。

“好啦,”史蒂夫说:“现在妈妈来了,我们可以出发啦!”

在他眼睛里我是个很难弄的女人,又要钱,又不要钱太多,太少也不行,怎么才正好呢?“你影响我赚钱。”他这么说过,虽然只有两三次,那也够了。上了车我只是坐着,把一只小布狗拖到膝盖上。这是小西以前的爱物,读幼儿园后他老是半夜里吐,疼,不舒服,这辆车深夜里载着我们去过许多次医院。现在它载着我们开上一条空旷宽阔的新路,小西不时问我们到哪儿了?我跟他差不多,实在不知道怎么冒出来这么多西洋建筑。

车开近一座城堡,停了下来。路是圆形的卵石铺成的,我后悔穿了高跟的鞋子,只能很小心地一步步走着。

史蒂夫去泊车,我问小西刚才怎么啦,为什么哭?

小西说他没有哭,史蒂夫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出来了,他才让我也来的。

史蒂夫真是这么说的吗?我的胃就像饿极了似的痉挛了一下。可是清风一阵阵柔柔地拂到脸上,我的心也清清凉凉的。

史蒂夫穿着灰绿的旧夹克过来了。我有半年没见过他了。他头发有点长,罩住了半个耳朵。

我知道他耳朵背后有个疤,小时候顽皮弄出来的。直到现在他还是很爱玩,长不大似的停留在大学三年级的模样上。

“想喝点什么?”史蒂夫摸摸小西的脸,带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幽暗的拱廊。一眼能望到深处可爱的绿草地,人不多,这个地方金灿灿、静悄悄的,仿佛在十一月底的暖阳和微风里沉睡一样。

“还是菊花普洱?”史蒂夫把菜单推给我,我们互相望了一眼。“马上要和这个人诀别了”的伤感从我心里涌上来。不过,这伤感时间极短,他是骄傲得要命的,他要做乔布斯,做巴菲特,他们才是他的目标,要无限接近的理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史蒂夫,还像以前那样爱我,不要去美国了,不要去巴尔基斯岛……不会说我总是在往下掉,就算他给我再多的钱也在往下掉,朝着深渊,一个我不知道的深渊。

点好单,我和史蒂夫都显得如释重负。像所有在一起生活过很多年的家庭无聊地等来服务员,欢快地把手伸向各自的茶和甜点。

史蒂夫又谈起巴尔基斯岛,现在他喜欢这个岛超过了美国,那个幻想城市,房子建在空中,到处遍布晶体状半晶体状的建筑,还有像蛋白质空间链那样排列组合的房子,夏天才有人居住。

可是从照片上看,和我们目前居住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小西吸着果冻口齿不清地问他是去那儿度假吗?

“噢不。”他轻松地笑着摇着头,“我准备去避难。”看着小西茫然的脸,他笑着进一步说,“我把那儿当成我的避难所。”

我替他解释,“喏,爸爸赚不到钱了,很烦恼的时候,就去那儿躲着,像冬眠的熊那样。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小西说他也要去,这之前他总是选择跟我在一起,害怕史蒂夫惊恐症发作的样子,这会儿他好像忘了。

史蒂夫说:“那就好好读书咯,以后到美国读大学就可以去咯。”

“一定要好好读书吗?”小西显得大失所望。

“是的,现在看上去是这样。”史蒂夫说。

我说现在谈这些太早了,小西现在才二年级。而且,我实在想说你又不能保证股指不崩盘,保证你的惊恐症再也不发作,正因为这样,签离婚协议时小西才归了我。

他有点沮丧,“算了,我们想的永远不会一样。”

“所以别说了。”我说。我发现小西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们,又说,“只要你觉得时候合适,就过来接走他。”我觉得自己做到了仁至义尽。我拿不出别的东西给史蒂夫了,我把我有的全给他了。

虽然——我又看看他——他几乎依然是结婚前那个模样。我们在一起的十年,在他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脸永远这么瘦,腼腆,清秀,倔强,最近又在上火,嘴唇脱皮……他怎么在证券交易所跟他那些伙伴操盘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地方我呆十分钟都受不了,到处是波动的东西,不停地上上下下。虽说是他们在操控,可那东西时时想摆脱他们自己运动,让他们直着眼睛,满嘴我操我操我操。直到它进入预算好的轨道,他们才一个个恢复人的样子。

“我带他去那边。”史蒂夫指指不远处的飞马转盘,牵着小西走了。

我端着茶换了个座位,看着高大的摩天轮下,几匹马飞上飞下。

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不过是把旋转的马变成飞上飞下的马。

以后怎么回想这一天呢?

我看了手机地图,我们已经在小城最边上。从前是滩涂,只有荒草,枪毙人的地方,再外面是出海口,也就十年多一点。

嘉年华搬来了。

听说正打算仿制凯旋门。

出现一个卢浮宫也有可能。

我把额头贴近玻璃窗,其实什么都没看,连飞马转盘也忘了,感觉过了很久,桌椅灯具才一点一点像从深海里浮上来似的出现在眼前。史蒂夫拖着小西正从他们消失的地方往我这边走过来。

小西脸涨得通红,胳膊直得像根木头。

“一个男孩在上面嚎啕大哭,他也不肯上去了。那么多玩的东西,一样不要玩。”史蒂夫的脸也是红的,头转向小西,“爸爸以前怎么跟你说的?什么事都要自己试一试才知道。”

史蒂夫以前也这么说我。我不想说小西这一点可能像我,遗传了我的基因。我说我去下洗手间,就穿过室外走廊,找到厕所,蹲在里面抽了根烟。回到餐厅,小西已经穿好衣服,背上装着水杯的小背包。

史蒂夫在收拾桌上的手机、车钥匙。

我问他这就走吗?

“他要去动物园。”

“这里哪有动物园?”我觉得莫名其妙。

“公园不是有只猴子?”

他们要去看公园里的猴子?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大家都在说公园来了三只猴子。过了一段时间,我父母也带我去看了。路上我父亲一直在说猴子有什么好看的,所有学人样的动物都让他觉得可恶。我不敢说公园里人最多的地方不是猴舍吗?很长时间我和同学谈论动物谈论动物园的时候就谈论这三只猴子,谈论它们怎么在灰色的水泥笼子里发疯似的走来走去。

过了几年死了一只猴子,好像病死的。是不是病死的反正没多大关系,只要谈论动物谈论动物园我们就谈论那两只猴子。

大一的暑假里我去公园命中注定似的遇到了史蒂夫。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只是之前并没有怎么说过话。他问我去不去看猴子,他小时候最喜欢那只小猴子,虽然也恶作剧欺负它,把图钉包在面包里叫它吃。小猴子眨着眼睛,就像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很突然地朝他呲了呲牙,吓他一跳,一转头又朝我做了个飞吻。好多人笑起来。我们在笑声里走开,走出很远,史蒂夫看着我说,别管他们。他的脸红红的。不知为什么,他那样说话,他的脸那样红红的,我的心怦地跳起来。我们说回学校了写信打电话,但其实很少写信打电话。毕业前最后一个寒假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猴子。那是个下着薄雪的早上,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尿臭味,地上积着污水,烂香蕉皮、烂桔子皮、烟蒂到处都是。一只猴子前几天刚刚死掉,小猴子的眼神呆呆的,把本来想逗逗它的我们弄得大吃一惊。

毕业后,他一定要去广东,我则进了一家单位做起了会计。那几年我们几乎没有联系,直到他从广东回来,我们联系上,去公园碰了个面。在猴舍前,我们说起小猴子做“飞吻”的样子,他说小猴子看穿了他的内心,他当时就是那么想的,说着停下来看着我,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不知道想从我眼睛里看见什么。那是我最爱他的时候,也是他最爱我的时候。小西一岁多点我们带他去看过一次猴子,那天猴子坐在石头上,头上有两个疤,好像被人摁住用香烟烫的。后来它站起来朝山洞走去,露出蜡黄蜡黄的屁股,我没想到它难看到这种地步,脏到这种地步。那是它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之后我像父母当年拒绝我那样拒绝带小西再去看它,它从此像一个死人留在活人的心里,再无任何变化。

现在,他们又要去公园看这猴子?

天很好,山顶飘浮着透明的云,半山腰的猴舍像个灰色的方块,明亮的黄色是广福寺的院墙。

到了公园门口,我说我不上去了,今天穿了高跟的鞋子。

史蒂夫拉着小西走了。

上山的人挺多。我看着他们走远,又看面前走过的人。虽然看着看着我落寞起来,因为我总在想从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把我全部的身心都吸引过去,可总是失望。

几个穿黑色紧身外套的男女涌了过来。一辆车紧跟着开进来,卸下麦克风架、架子鼓、扩音器。

音乐响了起来。

是爵士乐吧。

声音大得让人从心里到身体每个地方都震动起来。

一个金发女人穿着拖地的白色的长裙,扭动着,拍打着臀部,发出颤栗的刺激人的歌声。

她身后有人在搬器材,调音。那么,她只是在试唱,在试效果。大概吧。可是大家都盯着她,拼命拿手机拍她,好像只有她代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未来。

忽然,我又看见小西了,就在几步外,跌跌撞撞朝我走过来,被史蒂夫抓在手里的胳膊伸得直直的,跟刚才一样,脸憋红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含着眼泪。

史蒂夫一走到我面前就说,“明天那只猴子要安乐死了!”

“啊,谁说的?”我站起来。

“好多人在说,都是来跟猴子告别的,一个礼拜前报纸上登过,网上也有,你真应该上去看看。”

“怎么安乐死?”我问,还是难以置信。

“管理员说明天九点有人过来打针,具体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一直是他管这猴子,买来不到一岁,现在三十几年了,浑身是病。公园要改建,到月底他就不干了。”

史蒂夫摇着头,说小西也要买东西给猴子吃,现在公园又没小卖部,到哪儿买?他刚才一直劝他呢。

我看了看脚上的鞋子,对史蒂夫说:“我们回去吧,我来劝他。”

小西上了车就哭了起来。车子开到小区楼下,我把他拉下车,他还在哭。

史蒂夫在驾驶室里看着我们,“别的没什么,晚上要到老徐家吃饭。”他看上去有点为难。踌躇着又说,“我给老徐打个电话,就说不去了?”

老徐家,老徐夫妻,他们原来也是我的朋友。把我们都叫去还是叫其中一个,他们也很为难吧?

我说没关系,叫他还是去吧,把哭着的小西半拖着抱上楼。走到拐角上,我朝窗外望了望,看见史蒂夫的车正慢慢地开出去。在一株大无花果树的掩映下,车道上已经有了暮色。

早上,我在鞋柜里翻出一双很久不穿的平跟鞋。

送小西去了学校后,我把车开到公园停车场,远远看见昨天铺的红地毯还在。我想起那几个男女,那个女歌手,一切都在眼前,提醒我不是幻影。

史蒂夫会迎面朝我走过来吗?他放不下这猴子,所以也过来了?

拂开不时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平静了一点。淡紫色、淡黄色的小花在路边开着,一切都很安宁。

很安宁。

再没有史蒂夫相伴的安宁。

猴舍的灰房子在树丛后面露了出来,和我最后来那次差不多,带锈迹的铁栅、假山,在早晨的阳光下阴沉沉的。

还不到八点,不会有人这么早给一只猴子实施安乐死吧?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把猴子叫出来。

一个穿格子外套的人,留着很少见的圆形大鬓角,走到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抽起烟来。

他也是来送别猴子的?可他的脸这么冷漠。等他点第二支烟,四周依然静静的,上来的人都是走另一边的小径,去山顶打太极拳,我于是过去问他知不知道今天猴子要安乐死。

“死了。昨晚就死了。”他说,很干脆。

“啊!不是说今天吗?”

“打针的人今天没空,真快,不到半分钟。”

“啊!你看见的?”

“我看见的。”他眯起眼睛一笑,“老钱是我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喝酒的。噢,老钱是这里的管理员,管猴子,也管厕所。”

油光从他的额角泛出来,黄亮黄亮。我不想再问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那猴子呢?”

“他们拿走了。”他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老钱呢?”

“老钱不来了。”

“为什么?他不是管理员吗?”

“他退休了。”

他点起第三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我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哦,我点点头,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哎,好多人看着它长大的。昨天你没来?昨天人真是多。”

“今天等会儿也有人来吧?”

“今天?今天难说了。死都死了,看什么。”他说,扔了烟头,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他还是在猜测我一早来这儿的意图吧。对这个人,我实在生不出好感,朝他点点头,下山了。

太阳在极远的树枝的缝隙里闪着光,带着一点点朦胧的昏黄的光晕,像一支小小的不大亮的电灯,孤独暗淡。我走到山的北坡了,这里的温度比南坡低几度,我只想快点穿过这块阴冷的地方。背后有人大声叫着什么,我回头一看,格子外套朝我飞奔过来。

“你是何丽英吗?”

“何丽英?”我说我不是,莫名其妙看看他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你真不是何丽英?”

“不是。”

“怪了,有个何丽英说七点之前要来,现在都八点了。我看你也不像,她五十多了,你才三十几吧?”

我没有回答。

“算了,反正她不来了,这个你要吗?”

“什么?”我又看了一眼那坨硬邦邦的东西。

“猴脑。昨晚冻在冰箱里的。”

我一阵恶心,瞪着他,好像他在侮辱我,逼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他对我的反应毫不在乎:“哎,你不是何丽英算了!不骗你,昨天真有人说好有个女的叫何丽英,今天一早过来拿这猴脑回去煎药喝。”

“你再等等吧。”我冷冷地说,一分钟也不想再呆下去。

他换了商量的声音说:“你真不要?可以做药的,收你八十块,便宜得跟白送一样。”

之后,他又问了我两声要不要?要不要?像准备偷情的人,也像准备花钱买高潮的人,带着肉麻的蠢动。我的脑子里飞快掠过那个女歌手,本质上这两个人好像一样。

我又站了一会,拿出一百块钱给他,叫他不用找了。

他大喜过望,把塑料袋往我手里一递,说回去马上冻起来,立刻走了。

该拿它怎么办呢?

我好像又陷入不离婚过不下去离婚也过不下去的为难里。

寒气从袋子里渗出来。我的手变得冰凉冰凉,脚也冰凉冰凉。我还怀疑袋子里的根本不是猴脑,如果史蒂夫在,他就会这么说,“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相信。”

山脚下有一块耸立的岩石,被雷劈过似的绝壁下有一道半尺长的裂缝,大概特别的潮湿,草很茂密。我从这里走过很多次,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有点疑惑,想试一试是不是行,但其实它没有声音地就把塑料袋连同里面硬邦邦的东西吸纳了进去。我于是把草整理了一下,弄得就像没有人碰过,离开了那里。

史蒂夫上飞机前打电话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我真是想说的,那只猴子,猴脑,最后还是没有说。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的飞机,也许一踏上美国他就情不自禁想摆脱自己的过去,一切从头开始,赚上很多很多的钱,夏天去巴尔基斯岛,在他的避难所里,他的惊恐症会慢慢地彻底地愈合。

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他的消息——虽然很可能下一分钟他的电话就来了——我相信会是这样,有些时候包括睡着以后我会想起那座山那块岩石,我还想到那只猴子在很多年里的确是不少人幸福的象征,它这样活着,又这样死了,这种时候,就像有一样东西从遥远的过去伸过来托住了我,不再往下掉。

责任编辑:夏烁 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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