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事

2015-11-23 07:50:58尹学芸
文艺论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侯局长英文

○ 尹学芸

身后事

○ 尹学芸

1

宋义要退休了,机关的人都很悲痛。最近几个月,局里的变化太大了。有两个正科,升为妇联主任和纪检组长,也就是说,科升(副)处了。还有两个提升为副处级调研员——表面上看啥都没变,变的是工资卡——这个,家里的媳妇准知道。有三个副科转正了,有五个白丁副科了。就连宋局长的司机小侯,都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当然,他的职责还是开车。但对外介绍,就不能再说人家是师傅,而是某某局的办公室副主任。那段时间机关里天天喝喜酒。一下子动了这么多人,谁不请顿酒都说不过去。谁的酒不喝都说不过去。哪顿不喝多了都说不过去。不喝多的大概只有宋局长一个人,他不喝酒,他抽烟。宋局长不喜欢喝酒,但喜欢看别人喝。而且这么说吧,喜欢看别人喝多。所以在机关里大家都知道,宋局长印象好的人,都是逢酒必多的人。那段时间局机关的办公楼都快成比萨斜塔了,连清洁工都说,树上的麻雀窝都跟酒缸一个味,因为有天晚上麻雀窝连同小麻雀一同掉了下来。原来,大麻雀整天醉醺醺地把窝搭成了豆腐渣工程,结果摔伤了小麻雀。好在小麻雀也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大概没怎么痛苦。所以大麻雀一直情绪稳定。那天是全机关喝酒最凶的一天,因为那天,是宋局长的55岁生日。

这个局不大。上面提职的那些人,差不多就是人员的全部。小局,而且算是清水衙门,只有一点审批权。别的大事儿没有,给大家提个职,也就算谋个福利。只不过有人是真提,有人是假提。所谓真提,就是人事部门有备案,也就是国家承认的。所谓假提,就是只有局机关内部承认,出了局机关的门儿,该是谁是谁。不过,不管真提假提,工资待遇全一样。或者,假提的福利可能还高一些——这又是宋局长的高明之处,他总是尽可能地端平一碗水,让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

当然,这一切都是闲话。

2

机关里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机会,都叫宋义大哥。

过了55岁生日,大哥的日子就数着指头过了。按照县里的干部政策,55岁就该内退赋闲了。过去许多年,政策一直是铁板一块,所以对于这一天,宋局长早就有心理准备。他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让咱干,咱就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让咱干,咱就一分钟也不多留。他还有一句话:只要咱从这个位置退下来,一点麻烦也不留给下任,保证身后事干干净净。

身后事干干净净,既是官品,也是人品。

局里人都叫宋局长大哥的时候,刘漓却只能叫他叔叔。宋义和刘漓的父亲刘柏顺是战友,刘漓大学毕业以后能到这里谋个铁饭碗,也是父亲托了他这位老战友,费尽周折才在这里安了身,虽说是事业编,相对于刘家而言,已然是大恩大德了。这年头的就业压力相信任何人都能体会得到,何况刘漓貌不惊人,普通本科学历,没任何一技之长的单薄小女子,能够混成机关的编外人员(人家都是公务员),也是祖上烧高香了。但是,刘漓家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当年父亲刘柏顺在涿州当兵,曾在乡村的小市场买了个玩意,要过许多年,刘漓才知道那个精美绝伦的玩意叫虎食人卣,是件青铜器。造型是虎与人相抱的姿势,虎的两条后腿及尾巴支撑身体,同时构成虎食人卣的三足,虎前爪抱持一人,人朝虎胸蹲坐,一双赤足踏于虎爪之上,双手伸向虎肩,虎欲张口啖食人首。刘柏顺当初买它,就是觉得好玩,刘柏顺是属虎的,觉得这个东西能给自己长些威风。这还是1983年春天的事,刘柏顺刚入伍不久。20年后的某一天,刘柏顺在电视里偶然看到了虎食人卣的资料,才知道那是国宝。而这个时候,玩意刚刚送给了宋局长。他当时很不乐意接受这个礼物,说自己属虎,看着人入虎口不太平。话是这样说,宋义还是把东西随手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当刘柏顺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他那是件国宝时,宋义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可能。就把电话挂了。

刘柏顺却不相信“不可能”。当年卖给他东西的人,旁边就是一个鸡蛋篮子。一块塑料布被鸡蛋篮子压住一角,上面摆着几枚铜钱,几只盘碗等老物。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左邻右舍犁地或刨坟刨出来的,放到他这里,换几个油盐钱。那件吃人虎要价最高,是因为从一个大墓刨出来时,伤了一个人的脚,这个人现在还因为脚伤一瘸一拐。

那个大墓后来出土了许多别的青铜器,都被国家收走了。卖鸡蛋人说的话,刘柏顺百分之百相信。刘柏顺的理由是,那个时期的乡下人,都还没学会说谎。

虎食人卣裹一张旧报纸,蹲在刘家的抽屉里,一蹲就是许多年。他们都知道家里有这么个玩意,还很老旧,但却没想起找人给它断断代,变变现。直到给刘漓找工作时要送礼,刘柏顺才突然想起了它。刘柏顺和老婆李桂红都是产业工人,遭遇双双下岗,连个当科长的朋友都没有。既没收过礼也没送过礼。别说家里没钱,有钱刘柏顺也不好意思送。他常说求人办事就冲个情谊,送钱就把情谊断了。不送钱还要有价值,这种东西在家里不好找。刘柏顺在外面订了一个锦缎的包装盒,里面是红色的丝绒衬里,把虎食人卣放进去,刘柏顺满意地说,多亏有了你呀,小女的事,就指望你了。

刘柏顺前后去了三次,就把刘漓的事办成了。有了准信那天,刘柏顺自己喝了一瓶酒,眼泪汪汪地嘱咐刘漓,好好干,别辜负了你叔宋义,没有人家就没有你。因为这件事,刘柏顺不但感谢宋义,还感谢涿州,还感谢那件虎食人卣。他说宋义、涿州和虎食人卣,缺哪个事情也办不成。当年他为啥去涿州当兵,就是为了遇到那件虎食人卣。为啥遇到那件虎食人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

能给女儿换份工作。父亲边叨叨这些,边用手背抹眼睛。

昨晚跟同事去江南水岸喝酒,刘漓半夜才回家。刘漓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捅开房门,父亲却站在门口迎接。刘漓吃惊地说:“您怎么还没睡?”父亲说:“听说宋义退了?”刘漓边换拖鞋边“嗯”了声。因为是宋义的告别酒,所有的人都喝得超常发挥,仿佛谁喝不多谁就对不起宋义。平时滴酒不沾的刘漓,也勉强喝了三杯多。刘漓先去了卫生间,见镜子里的自己脸红的透亮,脑袋也晕得不知所以。刘漓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走出卫生间,却见父亲还在那里站着。父亲说:“宋义这回真的退了?”

刘漓奇怪地问:“您今天这是怎么了?”

3

宋义穿一身便服上楼,楼上的许多人都看到了。宋义穿便服人显得年轻潇洒,连脚步似乎都显得轻快。他大声与清洁工打招呼,样子有点虚张声势。各科室的门都打开了,大家都在门前站着,无一例外地喊了声宋局长。宋局长呵呵笑着跟大家逐一握手,说以后再见面都不容易了,有空去家里串门啊。人事科的小丫头都要哭了,宋局长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

路过办公室,宋局长停了下脚步。刘漓原本在用墩布擦地,见宋局长站下了,脸上堆起笑,刚要往前走,宋局长又倏忽不见了,随即就听到了隔壁宋局长房门打开的声音。那扇门很重,响起来与众不同。

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刘漓提前半个小时上班,给局长室打来了开水,打扫了卫生,比平时干的格外仔细。因为她知道,这是宋义在这个办公室的最后一天,明天新局长就要到任了。这边忙完了,她才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刘漓坐到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封信。是父亲刘柏顺写的,粘得很严实。信皮上就是“宋义(弟)亲启”字样。信封是刘漓带回家去的,下款就是某某局的红体字,若是信封上面也写上收信人的地址,那会被别人视为自己写给自己的。

信是刘柏顺连夜写的,早上交给刘漓时,刘漓注意到了父亲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刘漓问:“您都写了些什么?这么厚。”

刘柏顺支吾说:“没写啥……你送给他就是了。”

刘漓捏了捏信,心里就有几分了然。父亲这一段心事重重,刘漓知道为什么,她不止一次对父亲说,忘了那个吃人虎吧,即便它值一座金山,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如何呢!父亲木讷地看着她,眼神直勾勾,像个傻子一样。刘漓知道父亲心里系疙瘩了。刘柏顺买了砖头厚的一本古玩鉴赏的书,专门研究那个吃人虎。他把书藏在床下的纸箱子里,刘漓上班走了他才拿出来看。他以为刘漓不知道,他不知道刘漓知道却不说。

刘漓把信拿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隔皮不能看瓤儿。刘漓从抽屉里拿出把小剪刀,横竖几下,就把一封信剪碎了。她把纸屑包到一张报纸里,扔进了垃圾筐。

不用看,她也知道父亲写了些什么。父亲写的那些,让她不忍卒读。

刘漓上班快两年了。当着别人的面,宋义常说刘漓是自己战友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刘漓嘴上应承,但转过脸去,就像吃了个苍蝇。她知道,宋义不喜欢她。那种不喜欢不在眉里眼里,而在骨子里。刘漓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一直努力做事,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不论事情做得多么漂亮,永远也换不来宋义的笑脸,而宋义对别人,永远是风趣幽默妙语连珠。就像眼下的这场人事变动,连司机小侯都是副科了,却没刘漓什么事。刘漓总结了两点理由。第一,自己不漂亮。第二,自己没背景。漂亮与背景,是一个女孩

混机关的关键因素。

可自己为什么能进来呢?每每想到这一点,刘漓都会陷入沉思。

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敲的是宋义的房门。刘漓好奇地走到了门边,先隐好自己,再朝外张望。局长室门前后脑勺的一撮灰白的头发和土黄色的夹克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

刘漓吃了一惊,敲门的人是父亲刘柏顺。

4

吃人虎的事,在刘柏顺的心里聚成了坨。他经常夜里梦见它,那虎有了灵性,活的,咬他的心。他从梦里疼醒,又惊惧,又惶恐。那虎似乎总是在说,我在你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把我送人呢?刘柏顺对吃人虎说,你既然是我家的,求求你,你自己回来吧。吃人虎流一种黑色的眼泪,结实的像小铁球一样,能把脚面砸出坑。睡梦中,刘柏顺甚至给那件虎食人卣磕头,不止一次,李桂红醒来发现刘柏顺的屁股朝向屋顶。李桂红打了他两下,才把他打醒。李桂红一辈子都不与他站在一条战线,惟有这件事,李桂红甚至去给菩萨烧香,嘴里念叨的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快让那个吃人虎回来吧!

有一次,李桂红问那件吃人虎值多少钱。刘柏顺瞅了瞅十几平米的屋子,说了句形容词:这间屋子也装不下。

李桂红的眼球险些自己从眼眶里跳出来,她顿时就哭了。李桂红哭得很奇特,泪水汹涌,却牙关紧咬。她的面孔眼看着肿胀,像上了蒸锅的馒头一样。

她把手里的剥的几颗蒜粒劈头朝刘柏顺砸去,嘴里嚷:“你去死吧!”

那样多的钱,能让自己所有的亲戚都沾光。买房买车买坦克。买坦克干什么?碾平纺织厂。李桂红就是在纺织厂买断了工龄,如今厂子正红火,可她却连大门都进不去。她十六岁进厂,都还没来月经。如今却是绝了经的人了,厂子却不要自己了,除了碾平它,哪里有别的好想!李桂红心疼得都要闭过气去。娘家一辈子都在拖累她,李桂红自己不宽裕,娘家各个贫病交加。她做梦都想能有机会挣大钱,让自己和娘家人的日子过得光鲜一点。

昨晚,刘柏顺连夜给宋义写信,没怎么打腹稿,就一气呵成。那些话,在他的肚子里都要生蛆了。从涿州那个小村,到中央电视台的《走进探索》栏目,历时三十年,吃人虎从一个普通的小玩意,变得价值连城。刘柏顺的信里,重复了他过去告诉宋义的那些话,就是想让宋义确认这都是真的,不是他杜撰。到哪去鉴定刘柏顺都愿意奉陪。至于鉴定以后如何,刘柏顺没说,他让宋义去想。刘柏顺心中的愿望是:假如虎食人卣真像电视台说的那样,宋义哪怕给他个最小的零头,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被宋义看轻了,被他随手丢在哪里,或者当废铜烂铁卖掉,那真是要了命的事。

既然看不入眼,刘柏顺想不惜代价收回来。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早上把信交到刘漓手里,他就很犹豫。挑宋义退下的节骨眼上写这封信,刘柏顺知道自己有失厚道。他这一辈子,没做过亏欠别人的事。但这不是他犹豫的原因。他怕宋义不看这封信,或者轻慢,或者误解。所以,他想知道宋义有什么反应。

时光过得太慢。他实在等不及刘漓下班来回话。刘柏顺在街上转了足够长的时间,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

宋义戴着老花镜在翻看抽屉里的东西。他在这个办公室坐了八年,每个抽屉都装满了往事。那些往事都需要细细分拣,才会知道什么东西应该留下或舍弃。听见有人敲门,他习惯性地摘下眼镜放进

了抽屉里,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压痕。看到进来的是刘柏顺,随即站起身,热切地喊着老战友,走过去和刘柏顺握手。屋里已经不是原先的样子了,大包小捆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阔大的真皮沙发上连能落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宋义前后左右看,除了自己的老板椅,没有哪里能坐人。宋义不好意思摊开两只手说:“抱歉抱歉,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再晚几分钟,这里就不属于我了。”笑了笑,又说:“现在其实就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只是还没交钥匙。”

刘柏顺被宋义的热情鼓舞了,说:“时间过得真快,你的头发一根都没白呢,没想到也到站了。”

宋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告诉刘柏顺头发其实是染的。

“有什么事么?”宋义把手里的文件丢进了粉碎机,摁了下按钮,那些白生生的纸就变成了粉末。

刘柏顺说:“倒没有大事。”迟疑了一下说:“就是想来看看你。”

宋义说:“以后我就有时间了。哪天咱们找几个战友坐坐,喝杯酒。”

刘柏顺说:“信你看了?”

宋义怔了一下:“什么信?”

刘柏顺细细观察着宋义,确定他是真的没看到信。刘柏顺说:“这个刘漓,年龄不大忘性大。”刘柏顺想出去找刘漓,被宋义叫住了。宋义说:“人都见面了,还看信干啥?有啥事你就说吧。”

刘柏顺讪讪地有点不知所措。他笔下的工夫,比嘴头子上的工夫好使,所以他暗暗埋怨刘漓没有照他的指示办。宋义说:“瞧你温吞的,咱俩你还有啥不好意思的……是为刘漓的事吧?”不等刘柏顺说话,宋义解释说:“最近局里给一部分人提了职,之所以没考虑刘漓,就是因为她是老战友的孩子,跟我自己的孩子没区别。僧多粥少,咱只得先人后己,你说是不是?按说这刘漓在办公室待了两年了,工作为人样样都好,这次没提实在可惜。不过来日方长,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刘柏顺连连点头,连忙插话说:“我来不是为刘漓的事,是为那个虎食人卣。上次给你打过电话,你忘了?”

宋义的脸孔不易察觉地变了下颜色,他低头收拾一大摞名片,把它们像扑克牌一样码整齐,然后又装进一只大信袋里。宋义说:“柏顺你真是的,竟吓唬我,还说那是国宝。我要是收了你的国宝,知道会是啥罪名吗?要掉脑袋!”

刘柏顺说:“你咋说的那么吓人,你又不是受贿。咱们不是哥们交情么,我当初送给你,还不就是送给你一个小玩意。”

宋义看了刘柏顺一眼。刘柏顺的神情怪怪的,有一种急迫摆在了脸上,让宋义心里添了膈应。宋义在椅子上放下屁股,悠悠地说了句:“现在……就不是一个小玩意了?”

刘柏顺说:“也不是……现在也是小玩意。只是有一次我看电视……”

宋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有啥事你就直说吧,你早不来晚不来,单单这个时候来,是挑的日子吧?有件事我还告诉你,你上次给我打了电话以后我就找那个东西,想还给你,结果没有找到。你今天正好来了,也一起找吧,找到了你拿走,你省心我也省心。”

宋义指着那些已经打好包的箱子,轻巧地说:“你随便找,当初我就没把那玩意当回事。放到哪里真忘了。”

刘柏顺吃惊地说:“找不到了?”

宋义说:“找不到了。不管你信不信,确实是找不到了。”

刘柏顺拨浪鼓似地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那么贵重的东西,不会找不到。你再找找。”

宋义一下子就把脸沉了下来,眯起眼睛说:“刘柏顺,东西当初可是你送给我的,我没跟你伸手要吧?我总有丢的权利吧?你现在找上门来是什么意思?我在职的时候你送我

个铜疙瘩让我安排孩子,现在我退休了,孩子也安排好了,就说当年送给我的东西是国宝……合着我吞了你的钱财是吧?”

几句话揭了刘柏顺的老底,把他彻底打懵了。可他仍然没忘记自己的使命,竟自说:“那确实是国宝,涿州那个地方你也知道,1980年的时候,老百姓还都不会说谎。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说的很清楚,那个虎食人卣全国就有两件,一件在法国,一件在日本……”

宋义说:“你是偷了法国还是偷了日本?”

刘柏顺说:“……国家肯定不知道还有第三件,说不定就是这一件。玩意在我手里三十年,我拿得准,与电视上的东西一模一样。我找你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提醒你……”

宋义说:“提醒我是国宝,卖了钱分给你一半?”

刘柏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里其实想的是,哪怕分给我十分之一也好。

宋义说:“你今天来,让我很不愉快。别说我还帮过你的忙,就是没帮过你,你这样挑日子上门找碴也不厚道。我刚下台你就这样对我,做人得有点良心吧?刘柏顺,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帮你。我真是瞎了眼。”

说完,宋义摔摔打打地翻捡桌子上的文件,

刘柏顺说:“你别误会……”

宋义横了他一眼,用手指在房间里画了半个圆。“东西都在这里。当初你给我也是在这个屋子里。你随便找,找着了你拿走。”

刘柏顺都要哭出声了,脊梁整个塌了下去,麻杆样的两条腿似乎支撑不住上半身,簌簌地抖。他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觉得不甘心,转过身来窝了一下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就是个真品……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刘柏顺话没说完,宋义手里正好握着一只玻璃杯,一下摔倒了对面的墙上。

5

新局长姓杨,是从乡镇的党政正职中提上来的。这让呼声一直很高的副局长陈英文的愿望落了空。人事安排就是这样,组织上一天不找你谈话,你也不能保证哪把椅子能坐上你的屁股。陈英文原本也对这件事情给予了厚望,因为宋义一直都在与他联手运作这件事。他们甚至亲自找到县委书记办公室,开诚布公地表达了这种愿望。宋义对县委书记说:“这个岗位需要熟悉业务的同志,还要善于协调与市里的关系,陈英文同志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再合适不过了。”县委书记很客气,说:“组织上会考虑你们的意见。你们放心吧。”

每次宋义去见县委书记,回来都会对陈英文说:“你的事我又跟书记提了。”

所以陈英文一直觉得局长这个职务非自己莫属。论年龄,学历,资历,能力,陈英杰差不多都是惟一的,况且又有宋义的大力支持,很多时候,组织部门会把卸任领导的意见考虑进去。谁都没想到,局长会是空降兵,任命下来,陈英文一夜没合眼。

陈英文带着另外两位副局长把杨局长从乡镇接了来,从粉刷墙壁,到买办公用品,到床上用具,事无巨细,陈英文都周密考虑。陈英文跟谁都谈笑风生,但大家跟他说话都谨慎,知道他的心里不好受。就像有一句话常说的,“输钱你别笑,笑也不自然。”杨局长的车和司机都是从乡镇带过来的,陈英文分管办公室,经跟杨局长协商,把小侯要过来给自己开车。这是新局长上任一周内的事,有人问陈英文为什么要用小侯,陈英文说,小侯岁数小,给我开车会很累。这是两层意思,是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因为陈英文每周至少要

跑两趟市里,而他原先的司机老冯,都要退休了。

都要退休的老冯去督查办养老,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因为过去陈英文说过,要用老冯到彻底退休的那一天。事情的起因只有陈英文自己清楚。那天他参加了一个饭局,都是他的死党,给他消愁解闷的。其中一个死党出去小解的时候对他说:“知道你的事坏在谁手里么?”陈英文问:“谁?”死党说:“肯定是宋义。”陈英文说:“不可能。他一直是力挺我的。”死党笑了笑,抖了抖裤子前门,说:“他告诉你的?”陈英文说:“他告诉过我很多次。”死党在狭窄的洗手间里搂着他的肩往外走,说:“难怪你会败得这么惨,原来这么轻信人。”

陈英文在门口扯住死党不让他回座位,非让他把事情说清楚。死党笑了笑,说:“宋义你们俩关系怎么样?”陈英文说:“我们关系一直挺好。”死党说:“真挺好?”陈英文说:“真挺好。”死党说:“他外面养儿子的事也告诉你?”陈英文一下愣住了。死党用拳头捶了他一下,说:“又没一起扛过抢,又没一起嫖过娼,你就敢说人家跟你好。他如果真对你好,你这次就应该上得去。这样才符合逻辑。”

酒没喝完陈英文就醉了。死党的话在他的胸口上结结实实扎了一刀。与宋义搭班子几年,陈英文处处维护宋义,看宋义的脸色行事。在宋义面前,他从来也不当自己是副局长,就是像个小兄弟那样伺候他,逢迎他。陈英文忍辱负重,就是考虑自己年纪轻,熬得过宋义。关键时刻需要宋义帮一把。陈英文还这样想:就是为了自己的身后事,宋义也应该把他陈英文推上去——谁不愿意自己的手下占下位子,以后给自己行个方便呢?谁知,这只是陈英文的一厢情愿。宋义怎么想的,陈英文一点不知道。

陈英文恨不得扇自己个嘴巴,他骂自己蠢,给个棒槌就认真,让宋义当猴耍了。

转天,他把小侯叫到了办公室,给他泡了杯茶,让小侯受宠若惊。陈英文慢吞吞地说:“侯主任,宋局长的儿子,上小学几年级了?”

小侯愣了一下,半天没缓过神儿来。陈英文背转过身给一盆花喷水。留出空间让小侯自己转弯子。陈英文想,宋义若是真有儿子,小侯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不说的道理。若是没有,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有反应。小侯的沉默让陈英文心里有了底。他继续说:“宋义有个女儿在国外留学,已经准备在那里定居了。如果有儿子,那一定是件蹊跷事。”小侯慌乱地站起身,接过陈英文手里的喷壶,嘴上说:“您咋还叫我主任,您再叫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那我叫你什么?”陈英文故意问。

小侯说:“过去叫什么还叫什么。”

陈英文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能把宋局长的事办得滴水不漏。”

这话让小侯有点难以承受,他拿不住陈英文的话是什么意思。表面似乎是在表扬他,但直觉告诉小侯,陈英文的话,绝不是表扬那么简单。

小侯旋转着喷壶,把每一片叶子喷得水灵。小侯心底的话,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是个称职的司机。称职的第一要务就是嘴要严,不能把领导的私密说出去。可眼下的局面让小侯无路可退。人家没问宋局长有没有儿子,而是问他儿子上小学几年级。显见得事情已经无密可保,既然无密可保,小侯再做保密状,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宋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眼下说出一件别人知晓的事,不算对不起人了。小侯说服了自己,告诉陈英文那孩子叫宋奎奎,上小学五年级了。母亲是东北人,

陈英文让小侯喝茶,小侯把茶杯端了起来,却没往嘴边放。陈英文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宋局长有儿子的?”

小侯像个姑娘似地腼腆地笑了

笑,说:“老早就知道。”

陈英文说:“如果今天我不是问你,你不会主动说吧?”

小侯塌下眼皮说:“不会。”

陈英文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说:“好样的,这才是个当司机的样子。从明天开始,你就给我开车吧。”

6

运动鞋和运动衣是早就备好了的。宋义平时根本没时间运动,所以那些衣服都没怎么上过身。现在不同了,退休赋闲,运动就成了必修课,否则那么长的时间如何打发!他也再不能穿正装,倘若一个退下来的人还穿西装扎领带,好听的话,别人会说你神经有毛病。不好听的话,有人会说:“喏,那个人,还以为自己当官呢。”

一宿觉睡得有盐无味。宋义早早爬起身,穿了运动衣下了楼。有人跟他打招呼:“宋局长早!”他笑着说:“退下来了,就叫我老宋吧。”他发现,跟他说话的人一点也没减少,谁都没把他离退的事当个事。他有些自得地检讨自己工作的这半生,为人不少,伤人也不少。但总体来说,为的人比伤的人多。想到这一点,他的腰背拔直了,走路的时候腿上也用了劲。原本他想走一条人少的路,可转念一想,他随着人流走向了广场。开始脸上还有点抹不开,总感觉别人打量他的眼神跟平时不一样。过去的一个同僚早退休了两年,见了他打招呼:“也出来了?”宋义脸上的笑容僵持了一瞬间,但很快云消雾散了:“这话说的,到好像是我‘进去’过似的。”

那人说:“平安着陆,平安着陆。”

俩人的手握到一处,都哈哈大笑起来。

宋义年轻的时候,得罪过很多人,那时他在乡镇主管计生工作,获得了“拼命三郎”的美誉。许多的手段和计策,现在早成了笑料。那时镇政府坐落在一处山脚下的高坡上,坡下就是一条乡村柏油路,为了更好地发现“大肚子”,他给自己买了个望远镜,没事就站在政府的水塔上,手举望远镜瞭望。当年作为正面新闻上过县广播站的小喇叭,后来被人演绎了。说他终于“照”见了一个“大肚子”,不由分说把人拉到了县医院,上了手术台,才发现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肚子大只因为胖。那时不拿得罪人当回事,只知道拼命工作,拼命完成数字。好在那时得罪的都是村里人,后来进了城,才慢慢领悟了人际关系的重要。临退时给局里那么多人解决了待遇问题,真可谓浓墨重彩,一般人都没有那样大的手笔。

广场有许多健身器材,单双杠,吊环,拉力架,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的器械供人锻炼身体。宋义站在了双杠上下面,往上一窜,两只手臂沉重地把身体支撑了起来,却脸红心跳,心脏如同响鼓。运动员的那种起落行为,脑子里有,反映到手臂上,却那么力不从心。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臂力超群的人,能单手提起一麻袋麦子。也就二十年的光景,这身体就糠了。一个不留神,宋义从双杠上掉了下来,左腋窝被坚硬的钢管卡了一下,宋义情不自禁叫出了声。因为身体重,目标大,他一下子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宋义觉得丢人,赶忙撤向广场的外围,顺着花丛中的小道转了大半圈,才发现另一端才是老年人的天下,练拳的,习剑的,手握着手谈心的。有人挥着“地书笔”在花岗岩地面上写大字,那些笔都半人高,有的是铁杆,有的是PC的。铁杆笔规矩得多,看上去沉实杆有力,笔头如椽。PC笔则都是自己加工制作的。把里面的铝线抽出去,把矿泉水瓶剪成圆筒状,一端包裹海绵做笔头,一端与PC管对接。左手处有一只小水桶,笔锋干了就到水桶里蘸一蘸,周围围着许多人。宋义有点好奇,他不懂书法,从没见过用半人高的毛笔写字。他走过去歪起脖子看,见那人手持巨笔龙飞凤舞好不潇洒,

写的却是个一笔虎。宋义不由“喝”了一声,那人一抬头,宋义下意识地扭身就走。宋义一边走一边懊恼,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没看出那人是刘柏顺。

刘柏顺又不是吃人虎,怎么到让自己张惶起来了?宋义对自己不满意。

对于刘柏顺,宋义可说是仁至义尽。当年他求宋义安排女儿工作,宋义手上正好有个名额,被几个县里的头头盯得紧。宋义深知厉害,这个名额不论给了谁,都会伤了其余的人。经过反复权衡,宋义把这个名额给了刘柏顺。他们一茬兵一共九个人,宋义是混的最好的,刘柏顺是混的最差的。有一次,几个人撺掇聚会,刘柏顺多喝了几杯,坐在墙角呜呜地哭。他那时在水泥厂刚下岗,生活没有着落。宋义心生同情,拍着胸脯说,以后有困难,尽管来找我!

因为这句承诺,宋义不得不践行。因为践行了承诺,宋义赢得了不少好名声。谁都知道这年头一个名额价值何止千金。大家都觉得宋义仗义。

宋义每每想起这件事,都会觉得自己品德高尚。

那个酒器不值钱,是民国年间仿造的。这种真的假的文物手里有几件,宋义专门找人做过鉴定。同朝官员中,有人喜欢收藏,宋义转手送了人。送谁了,当然没有必要说出来,就像刘柏顺追得再紧,宋义也不可能像他一样,把送出手的东西要回来。人与人的区别就在这里。

眼下宋义躲刘柏顺,不是因为亏欠,是因为有些事情不好说,不好说就不如不说。

刘柏顺提拎着地书笔就来追宋义。宋义往广场门口走,刘柏顺情不自禁就在后面跟着。刘柏顺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跟着宋义,就像鬼使神差,宋义转身的一刹那,刘柏顺就一手拿笔一手提着桶,脚步不由自主。他们像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影子,彼此无干却有牵扯,影子须臾离不开人,而只要在日光下,人就离不开影子……刘柏顺盯着宋义的身影,有几次都险些撞到迎面走来的人。可他并不是紧追,宋义走他就走,宋义停他也停。宋义转过身来,他就转过身去。他也不愿意与宋义打照面。有啥可说的呢,没啥可说的。那天从宋义的办公室出来,刘柏顺就死心塌地了,他决心与那件吃人虎永别了。可永别不意味着不惦记,那就像送出去的一个孩子,姓了别人的姓,但骨血还是自己的。所以刘柏顺很难在一时半会转过弯来。刚才宋义围观他写字,四目相对时,如果他不转身走,刘柏顺顶多跟他点个头——他们现在也就剩点个头的交情了。那天在办公室,宋义把玻璃杯摔到了墙上,玻璃渣子崩到了刘柏顺的脸上,刘柏顺就把啥都想明白了。他庆幸飞到自己脸上的只是玻璃渣子,而不是整个玻璃杯。那样自己能不能走出那间办公室,就难说了……宋义加快脚步走到外面的马路上,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宋义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朝前行驶,他朝后观瞧,看见刘柏顺已然站在了出租车停靠的树底下,像个呆瓜一样望向自己。

宋义幸灾乐祸地想:你不舍得打的了吧?

7

宋义今天没想到尚都小区来。他想再过几天,最起码,要等韩学影先打电话,服个软。这一段宋义和韩学影的情感有些微妙,宋义有些犯迷糊,这种微妙是源于韩学影,还是源于他自己。上一次见面的不愉快,是因为很小的事。那天宋义像往常一样周末来吃晚饭,却发现家里锁着门。他打了几次电话韩学影都没接。后来韩学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她带着奎奎在超市买菜呢。

吃饭的时间买什么菜!宋义有点搂不住火。

韩学影解释,明天奎奎要跟同学出去玩,在外面野餐,顺便也把野餐的食物准备齐。按说这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可宋义的怒火被勾了起来,一时半会儿很难平息。这种情况过去从没发生过。韩学影总是早早备好了饭菜等宋义,转眼已是十几年了,都形成了传统。宋义什么时候推开家门,酒菜都在桌子上摆着。韩学影忙前忙后,接过他的包,帮他脱外套,然后脸对脸跟他喝两盅,然后才干应该干的。她跟宋义这十几年,待在一起的时间仍然要用小时就能计算。宋义一周来两次,每次都不会在这里留宿。他妻子有冠心病,怕她夜里犯病。

也得以能将事情瞒得铁桶一样。十几年了,宋义的老婆王芳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宋义对老婆好是出了名的,他一年四季爱穿白衬衫,却从不让老婆洗。他说老婆摸不得凉水。

韩学影比宋义小14岁。当初是宋义买手机的时候认识的。认识了,有感情了,买房安家生儿子。像生活中的许多婚外情一样,故事的路数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他们的故事一直在地下行走,这些年,连一点波折都没有。这要得益于韩学影的懂事,从不让他操心。但最近,他有点操韩学影的心,那天韩学影迟迟没回来,让他生出了不好的想法,他觉得韩学影在故意怠慢自己。怠慢的缘由,当然与自己的离职有关。

韩学影回来时,屋里已经黑了,再加上烟雾,奎奎一进来就嚷呛嗓子。宋义已经坐成了一幅雕塑,若不是嘴巴偶尔动一动,让烟卷冒烟,他都要睡着了。韩学影奇怪地说:“你咋不开灯?”他没吭声。看见儿子奎奎,宋义的心早化成了一汪糖稀,但他没有像往昔一样,跟儿子打招呼,他端着。奎奎喊了一声爸,就去了自己的屋里。韩学影提着一袋子东西进了厨房。她知道宋义生气了。宋义这个大男人,有时会显得气量小。在一起十几年,韩学影把他摸得透透的。往常,韩学影做好一道菜,会端出来放到餐桌上。她像蝴蝶一样飞进飞出,她知道,宋义喜欢看她为他忙碌。这天也是要赌气,她故意把所有的菜做完才一起往外端。这样时间就显得长了,给宋义的印象是,韩学影进了厨房再也没出来。宋义刚刚柔软起来的一颗心又逐渐凉了。房子是宋义买的,但房本写的是韩学影的名字。这里是他额外的家,也是一份额外的感情寄托。可这种寄托很脆弱,最起码眼下是这样。他坐在这里,愈发觉得脆弱得不行,自己就像个外人,遭了主人的冷落。宋义摁灭了抽了半根的烟,跟谁也没打招呼,拎起外套夹着包走了。

韩学影做好了饭菜却没人吃,坐在那里赌了半天气。下班时间她从不给他打电话,这是宋义定的规矩。

而宋义一直在楼下的花园里转,他想接了韩学影的电话再回家。宋义的设想是,韩学影端着饭菜出来,看到客厅没人,第一件事就是在围裙上擦手,给他打电话。

夜空就是这样拉长了两人的距离,宋义抬头看着十七楼的灯火,看了很久。

今天纯属有些慌不择路。在出租车上,司机问他去哪,他挠了一下头皮,差点说去机关。心里忽悠了一下,才意识到司机不是小侯。眼下还不到六点,去哪都不合适。于是他说去尚都小区。电梯在十五楼停下了,宋义下来,然后顺着楼梯爬到了十七层。他每次来都不会让电梯在十七楼停留。下楼也这样。他在这些细枝末节总是特别注意。用钥匙开了房门,前后的窗帘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光线很暗。一股隔夜的饭菜味从厨房飘进了客厅。他先去了儿子的房间。奎奎在熟睡着,歪扭着身子,被子的一角在身上搭着。宋义给儿子抻了抻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对这个老来子,宋义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疼他爱他,似乎总也不嫌够。但转过脸去,他经常想不起儿子的样子,他要看看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照片处理成了小童星模样,任谁也不会有怀疑他与孩子有关。他生儿子那年已经四十六了,虽然干部履历上要小两岁,可这两岁非常紧要,

他在那年突然发现自己眼花了。文件上的字总也看不清楚,那些黑色的方块一片模糊。利用去市里开会的时间,宋义偷偷去医院配了老花镜。镜片是进口的,镜框是镀金的,架在鼻梁上自己都觉得不同凡响。可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戴老花镜的样子,镜盒固定放在办公桌抽屉的一个角落,听到有敲门声,他会快速摘下眼镜放进抽屉里。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又要当爸爸。他曾经哀求韩学影打胎,他说自己老了,没有本钱折腾了。可韩学影不这样想,那年她已经32岁了。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输不起了。她常常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宋义年轻。所以韩学影只能选择一搏。她对宋义一直还算满意,买房买车都是次要的,虽说他从不在这里过夜,可她能看到他的心。他心里有她和儿子。这已经够了。韩学影在东北老家生了孩子,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孩子抱回来,都已经过百天了。

写字台上摊着奎奎写的作业,宋义拿起来看了看,还默算了一个算式题。儿子算得对,就是字写得潦草。这样家庭的孩子跟单亲家庭差不多。宋义有些心酸。除了头上的那顶乌纱要照应,还有妻子的病,还有远在国外的女儿,都不允许把这一对母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过了这道坎吧。过了这道坎就多和他们在一起,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这个想法让宋义不安了一下,如果有变故,能是什么变故呢。他的身后没留尾巴,他有这个自信。宋义从儿子的房间退了出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儿,没想什么。什么也没想。其实他此刻身体鼓荡起一股热情,特别想进韩学影的卧室,从上次分别,已经整整一周了。这一周里谁都没联系谁,这在过去从来没有过。

屁股抬了起来,可却迈不动腿。这个时候进,他觉得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卧室里突然传出了拖鞋稀里哗啦的声音,宋义毫不迟疑,从房子里出来了。

宋义在门口站了会儿,他想应该在房间里留下点痕迹,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或者提醒韩学影晚上要记得房门应该上保险,免得从外面一捅就开。想法在脑子里一闪现,随后就被宋义否定了。

他走了两层楼梯,然后进了电梯。

楼梯口对着外面的小马路,马路旁的商贩异常忙碌,一簇一簇的丁香都快被刷锅水浇死了。他从一个煎饼摊旁边过,无意中往对面看了一眼,他激灵一下,眼神被撞了回来。

刘柏顺打了个三码车追到了这里,他在楼道里逛了半天,然后等在了一棵树下。

8

刘柏顺每晚都扎在屋里不出来。刘漓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怎么喊他,他都无动于衷。刘漓知道父亲这些日子心里不好受。刘漓的心里也不好受。那天小侯闲着没事来找刘漓聊天,小侯问:“宋局长为啥摔杯子,你爸得罪他了?”刘漓吓了一跳。刘漓问:“你咋知道我爸来过?”小侯说:“这种事情哪能瞒住人,机关里的人都知道。”刘漓原本在椅子上坐直的身子,一下委顿了。局里人全知道了,那就是人言可畏了。那天看见父亲去了宋局长的办公室,她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有好几次,她都想借着送信的机会去探听虚实,都没敢。她知道,父亲一定是为那件虎食人卣来的,这让刘漓感到慌愧。不管那件古物价值多少,父亲都应该忘了它。除了忘掉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是父亲不认同她的看法。父亲觉得,宋义没有拿他的古物当回事。他不当回事,那就只能自己当回事。否则,对不起那个古物。父亲找出的理由多么可笑啊,刘漓跟父亲大吵了一次,慌的李桂红不知道站在谁的一边才好。那天刘漓实在是逼急了,点着两个人的脑袋说了句狠话:我怎么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丢人现眼!

家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刘柏顺悄没声地退回了里间。

清凉的眼泪落在干燥的皮肤上,刘柏顺用力抹了把。这是朝向阴面的一间卧房,左右墙上拥挤着刘柏顺的画,兰草,牡丹,梅花,一团祥和。刘柏顺从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涂涂抹抹,写字像字,画画像画,也赢得了李桂红的芳心。他们是在一次厂办搞的联谊会上认识的,那时的李桂红,把刘柏顺的才华看得重,他写的每一片字,李桂红都好好保存。后来结了婚,这个局面轻易就改变了。家里墙上的字画年年换,是因为刘柏顺年年都有新作品。新作品上墙,老作品就被团成废纸,被李桂红丢进垃圾箱。不管新老作品,李桂红统统视它们如粪土。李桂红既心疼纸,又心疼墨。这种心疼持续了很多年。刘柏顺也想让墙上的这团祥和平复自己的内心,书画不是修身养性么?可刘柏顺发现,平复只是暂时的,不平复才是永恒的。他每天睁眼闭眼吃饭睡觉记挂的都是那只吃人虎,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已经落入虎口中,他出不来了。过去刘柏顺有空就会站在画案前,左手拎着右袄袖,悬腕泼墨,怡然自得。自从偶然看到了有关虎食人卣的电视节目,一下子就把他的生活习惯打乱了。他的心乱了,是因为魂丢了。他花一百多块钱买了本砖头厚的《古玩鉴赏》,那件商代的虎食人卣就在书中的某一页,那一页都被刘柏顺翻烂了。

女儿不理解他,这是真正让他伤心的。他那天去刘漓的单位,偌大的院子里,停着一片小汽车。他故意在车与车之间多穿行了几趟,好好看了看那些车的品牌。他当时就想,这要是有一辆属于刘漓该有多好啊。大热的天,刘漓每天骑着车子上下班,头发湿得一条一缕的。刘柏顺倒不是心疼女儿,而是觉得女儿应该有身价,有身价才能嫁到好人家。

过去画画写字,屋里总是灯火通明。如今,一盏瓦数很小的台灯开在案子一角,刘柏顺和整个房间都成了一片阴影。刘柏顺的心事,在这片阴影中合着自己的节拍跳舞,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迷离。

星期六一大早,刘柏顺提着水桶拿着地书笔去广场写地书。广场写地书的不止他一个人,但他是几个人中写得最好的。他写的时候,周围经常围着许多人。刘漓还在睡懒觉,李桂红推门进来了。李桂红扎着围裙挽着袖子,很明显是刚从厨房出来。李桂红说:“该醒醒了,饭都熟了。”刘漓其实早就醒了,她在望着屋顶想心事。刘漓问:“我爸呢?”李桂红说:“去广场了。”刘漓说,等他回来一起吃吧。李桂红说,他回家哪有准头,写高兴了也许一直写到晌午。

这段时间刘柏顺总也不按时回家,李桂红都习惯了。刘漓伸了个懒腰,爬起了身,披了件外套先去了厕所。她刚坐在马桶上,李桂红就追了过来,把厕所的门推开了。李桂红说:“你爸啥都不跟我说……那个吃人虎,你说要得回来不?”

刘漓的火“腾”地窜了脑门:“你先把门关上!”刘漓发出了一声怒喝。

李桂红吓了一跳。手一抖,门“砰”地撞上了。

刘柏顺人在操场,心却不在笔下。他的一笔虎,行草隶大篆小篆都烂熟于心,根本就不用眼睛盯着。他总撒目周围,看有没有他要找的人。至于找到了干什么,其实什么也不干。没啥可干的。可他就乐于找,不找就觉得心里不舒坦。他对自己说,他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吃人虎。夜里做梦吃人虎掉黑色的眼泪,像铁球一样。吃人虎也在受委屈。阳光最先照射了广场,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怕晒的人及早回去了。广场便越来越空旷。没有看到要找的人。刘柏顺提着桶拿着笔上了过街天桥,来到了另一片公园。这里在山脚下,还是浓重的暗影。打球的,跳舞的,练剑的,都忙着。这里是砖漫地,不能写地书。所以刘柏顺不是来写字的。他绕着公园转了

两圈,终于看见了目标。宋义正站在树荫底下跟人说话,看见刘柏顺,他厌恶地吐了口痰,把脸别了过去。宋义今天想好了。他不欠刘柏顺的,他不怕他。刘柏顺就在他身后站着,提着桶,拿着水笔。阳光把他晒得冒油,他使劲睁着眼睛朝这边看,像个傻子一样。

宋义说的是个笑话。这几个人都曾是各大局的一把手,都是这批“一刀切”切下来的。所以他们有共同语言。宋义说的是当年在乡镇工作的事。说一个副镇长喝醉了酒,骑车下乡时,看见路上有两只狗在狗扯连环,就站在马路中间。副镇长很生气,你们耍流氓就罢了,怎么也不找个背人的地方。都说这个时候的狗扯不开,我看你到底扯不扯得开。他紧蹬几下车,朝两只狗的中间撞了过去。狗发出了惨叫,没开,却一起摔倒了。副镇长摔出去五米远,半边脸让马路搓没了皮,炉灰渣子都扎进了肉里,后来成了麻子脸。这个人大家都认识,所以都听得兴趣盎然。几步外的刘柏顺却木木的,阳光似乎都照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的眼前光芒万丈,眼前一片模糊。那些人说够了,各自回家了。宋义像是长了后眼,顺着路边悠悠地走。他今天决心遛一遛刘柏顺,到街心公园转了好大一个弯子。

刘柏顺一直在他身后跟着。

这里叫富达小区,宋义住三楼。走到楼拐口,宋义回头望了一眼,刘柏顺没有跟上来。他快步上楼回家,来到了窗前朝外望,见刘柏顺就坐在花坛旁的水泥墩上,小水桶放在脚边,上面横着杆毛笔。

老婆王芳不犯病的时候像好人一样。她把早餐摆好了,喊宋义吃饭。宋义嘴上答应,却没动地方。如是三回,王芳有了好奇,也走过来朝窗下看,见花坛旁边坐着两个人,正勾着头说话。

他们说着说着,就朝楼上指。王芳好奇,推开了窗子,楼下的人站了起来,喊:“老宋在家么?这人是找老宋的!”

9

没人对刘漓说什么,但刘漓感觉到了机关里的气氛怪怪的。那些新提拔的人,工资刚长上去,悄没声地又降下来了。刘漓是从小侯的工资单上发现的。发现了,却什么也没说。新来的杨局长是个温和的人,从不大声说话。他闷,机关里的空气也跟着闷。同事之间彼此打招呼都在嗓子眼里,这一点跟过去截然相反。宋义喜欢讲笑话,整个机关都响声大气。过去总有人到刘漓这里来串门,各种消息能在这里汇集。杨局长给机关新定了制度,工作时间不准脱岗。刘漓整天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实在无聊,就站在窗前看街上的行人,不远处是一条小吃街,永远是一番忙碌景象。烤串的,做米粉的,蒸碗坨的,卖贴饼子熬小鱼的。有的摊位排着长队,有的摊位总冷冷清清。

刘漓有时候会设想,如果自己没有这份工作会干些什么。会不会跟小吃街的人一样辛劳。答案是肯定的,看看父母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李桂红绣鞋垫在街上卖,她的手艺好,能把并蒂莲绣活,但也一天一天不开张。刘柏顺在一个卖场给人家守仓房,夜里经常睡不了觉。刘漓参加工作以后,他们才觉得宽松。刘柏顺首先辞了工,他辞工不是因为自己干不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工作不体面,影响女儿的前途和发展。女儿是在机关工作的人,他不能给女儿丢脸。

宋义不喜欢刘漓,但刘漓的心底总怀着一份感恩。那个吃人虎带给她的是淡淡的忧伤,那抹忧伤像雨天的彩虹一样斑斓,太阳出来就没了踪影。刘漓想的是,假若虎食人卣仍在自己的家里,肯定也还躺在那只能拉半截的抽屉里,身上裹张旧报纸,一年两年都未必有人打开看。刘漓只在翻找东西时偶尔看过它,从没听说过它是个贵重玩意。

所以刘漓拒绝对这件事产生联想。

一早上班,副局长陈英文亲自过来拿报纸。刘漓刚把报纸分好,还没来得及去送。陈英文拿着报纸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你今天别出去,过会儿有人找你谈话。刘漓想问谁找我,谈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陈英文却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也不用紧张,是组织上例行谈话,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呢,也不用强迫说。

刘漓打了一个愣,心说:什么叫强迫说?谁强迫说?

谈话是在杨局长的办公室进行的,杨局长却不在,谈话的是两个陌生人。刘漓对这里不陌生,每天出出进进的不知有多少次。送报纸信件,客人来了沏茶倒水,杨局长有时喊她买东倒西。刘漓发现,杨局长比宋义让她觉得轻松。比如,有时需要买些水果,无论刘漓怎么千挑万选,宋义从来不满意。不是生了就是熟了,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贵了就是贱了。刘漓从来就没有把事情办对过。杨局长却是另一种作风,东西买来了就放下,也不瞅。每次都让刘漓拿两个去办公室吃,让刘漓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

谈话的这两个人,一个年长些,一个年轻些。他们让刘漓坐到待客的沙发上,出于习惯,刘漓想给他们的杯中倒水,年长的拒绝了。刘漓这才有些惴惴,看那年长的面沉似水,两只大眼睛叽里咕噜,在眼眶里四处游动,眼球就像乘着皮划艇一样。他手里拿着一支老派钢笔,还在做写字状。其实,写字的是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他的钢笔只负责在纸上画符号。

看了刘漓一阵,他才开始问问题。

年龄、出生年月、参加工作时间、父母的名字、身体及家庭状况……人家问什么,刘漓答什么,一句话也不多说。刘漓这个时候有了警觉,所谓的例行谈话,绝不是例行那么简单,果然,问题停在了刘漓的工作年限上,刘漓怎么进的机关,人家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刘漓想了想,内心紧张,但口气淡淡。刘漓说自己大学毕业,在家待业半年,恰逢这里需要文秘,自己分别用中英文写了两份报告,就这么录取了。刘漓说的都是实话,但在关键节点上,进行了适度删减。年长的问为啥要写英文报告,是规定动作还是自选。刘漓说自选。当时她刚过英语六级,也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英文水平。年长的不易察觉地点头,看着窗外。窗外是梧桐树影,硕大的叶子,都映进窗里来了。年长的问,听说你父亲跟前局长宋义是战友?刘漓点头称是,心下一片警觉。那人用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字,问刘漓念什么。刘漓吓了一跳,那是虎食人卣的“卣”字。

年长的说,一般人念不出这个字。

刘漓一下子出汗了。

那人问这个“卣”字当什么讲。刘漓说,是古代盛酒的容器。那人说,我对这个字陌生,你多说几句。刘漓字斟句酌,但说起来很流畅:卣的基本形制为扁圆、带盖、短颈、鼓腹、圈足、有提梁。还有少数为直筒型、方形和圆形……那人打断了她:你听说过虎食人卣吧?刘漓的汗顺着额头都流进了眼里,她想擦一擦,身体却僵硬着,一动不敢动。那人笑了笑,说你别紧张,我们今天就是随便聊聊天,你别有负担。说着,从办公桌上的纸抽里抽出两张面巾纸递过来。刘漓赶紧上前去接,那人重重看了刘漓一眼,说希望你实话实说。

刘漓嘘出了一口气,有了方向,她突然镇静了。

刘漓详细描述了虎食人卣,说资料都是从网上看来的。家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玩意,却没当回事,被父亲送给了战友。父亲以为那个东西也许会值些钱,资料上说,只有商代和西周的时候才流行。其实各个朝代都有仿制品。那人说,你怎么断定你家的那个是仿制品?刘漓笑了笑,说真正的虎食人卣只有两件,在湖南的安化和宁乡交界处出土,都流落到了海外,一件在日本的泉屋博

物馆,一件在法国巴黎的立东方美术馆。父亲在涿州当兵,离湖南千里之遥,那里不可能有国宝级的虎食人卣。那人说,这个信息,你父亲知道吗?刘漓说,父亲年龄大了,思想僵化。他只看电视,不相信网上的信息。刘漓无奈地摇头,说人老了真是可怕,许多想法比小孩子都幼稚。那人紧张的脸孔逐渐松弛了,问如果是商代的虎食人卣能值多少钱,刘漓说,这个她也查过资料,用价值连城根本不足以形容。

又聊了一些别的,都是闲话。那人问刘漓在哪毕业,有没有男朋友之类,和蔼亲切。刘漓一一作答。刘漓偷眼看那个做记录的人,这些闲话没有记录在案。末了,那人叮嘱刘漓,今天的谈话保密,任何人也不要说。

“任何人。”那人重申。

刘漓站起来说:“您放心吧。”

从那间屋子出来,刘漓的后背又湿又凉。她庆幸这段时间翻查了些虎食人卣的资料,才有话可说。

10

宋义来的晚,另几个人在树下的阴凉里已经聊了一阵子。看见宋义过来,土地局长先撤了,他要回家看孙子。与宋义擦肩而过时,突然在宋义的耳边说了句:“那人又来了!”宋义一回头,刘柏顺就在不远处跟着,一手拿着笔,一手提着桶,闷着头走。宋义没有奔人群,从远处打一声招呼,便往山根底下走。他的心一下乱了。不是因为刘柏顺又来了,而是因为土地局长那句话。他没想到这件自己没当回事的事,被别人当回事了。只是不知道被别人当成了什么事,怎么就让别人当回事了。“亿元大案”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县城似乎形成了龙卷风。宋义身居其中,却不知坊间流传。宋义闭紧了嘴,一下一下地登台阶。登一下,骂一句。当初帮刘柏顺,根本没指望他回报。那个吃人虎,宋义没有看入眼。就是因为那虎看着不太平,宋义才随手送了人。见过没良心的,没见过这样没良心的。过年过节都不知道送瓶酒……宋义一生做过的所有的事,没有哪件事比这件事更品德高尚,曾经是他傲娇的资本,没想到居然栽在这上面,像贼一样让人追着走……要是当时不要这个吃人虎就好了,不想要。可不要怕刘柏顺不乐意,他得坐地上哭……很多难听的话,宋义都在心里反复折箩。他把拳头握紧了,他就想揍这人一顿,瞧他那个枣核脑袋干巴样,生来就是挨揍的相!怎么就不能揍他一顿呢,走到山后头,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抽他两耳光……主意已定,宋义回头看了他一眼,刘柏顺也在看着他。太阳白花花的,路上只有零星下山的人。宋义越走越觉得窝囊且寂寞,拿出了手机。这个韩学影,怎么一直连个消息都没有。韩学影的手机关机了。奎奎的手机也处在关机状态。宋义正要重复拨,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一个固定电话号码。

“是宋义局长妈?”对方问。

“你好。”宋义说。

对方说:“您现在在哪?”

宋义问你是谁,对方说我是纪委的小姜,李书记请您过来一趟。宋义扭头就往回走,从刘柏顺面前过,甚至没想到这是一个与自己有关联的人。宋义此时的状态,就像在职时听到领导召唤一样,召之即来。刘柏顺没有跟上来,他慢慢的在山路上蹲下了。他觉得宋义一会还会回来,路刚走了一半,他咋能不回来呢。

坐到出租车上,宋义调出了那个号码看,头“轰”地一下大了。纪委找他,原来是纪委找他!出租车开的飞快,宋义一再说慢点慢点。他得想想。在位的这些年,没得罪人吧?陈英文扶正的事,他尽力了,可最后组织上有别的考虑,不赖他。还有别的一些事,哪个屁股没擦干净?各个都擦得干干净净啊!来到纪委楼下,宋义已经平静了,李书记是副书记,他们在乡镇的时候搭过班子,关系不错。可他为

什么不亲自打电话,而让办公室通知呢,还是公事公办啊!

来到李书记办公室,两人握手。宋义想开个玩笑,却没说出来。公务员小姜忙着倒茶,宋义原本已经落座了,却又被小姜请了起来,原来这是他的位置,笔记本摊开在沙发扶手上。李书记一句客气话也没有,直奔主题。说最近组织上接到一些反映,宋义同志在职时的一些问题群众有些看法。既然有看法,就得说清楚。不能让看法成为误会。不能让误会成为冤枉。县委曹书记对这件事情很重视,特别指示一切从关心干部出发,决不让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滋生蔓延,给干部造成伤害。伤害的是个人,影响的是组织。这个意思你听懂了吗?宋义连忙点头,听懂了。傻子都听得懂。有信访,但没大事。主要领导想息事宁人。是的。哪个当家的都不希望家里闹地震,还不光是脸上不好看,就怕火烧连营。李书记问,最近市面上的谣传你听到没有?说咱们县里有了亿元大案。一说有亿元大案,有人就像打了鸡血,尤其是一些离退休的老同志奔走相告,还有人专门来纪委打听情况。看宋义一脸茫然,李书记点化说,听说有人送了你一件文物,国宝级。宋义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一下子凉快了,嘴里不由骂了一句:“刘柏顺,这个狗娘养的”。他摸出烟来让李书记,李书记拒绝了。他自己点上了一支。一口烟出来,也把心底的积郁喷了出来。他开始从头到尾解释这件事。这件事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所以很好说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宋义一点不用隐瞒。李书记频频点头,说好在已经有人跟你的说法一致。宋义问:谁?李书记说,你们局机关,一个叫刘漓的姑娘。宋义说,是刘柏顺家的丫头,她倒还有点良心。李书记说,多亏不像社会上传的那样,否则谁都救不了你。不过,这件事已经造成了恶劣影响,不能任由发展。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把东西给人家还回去,别因小失大。让人捅到网络上,变成燎原大火,不定有多少人给你陪葬。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你既然已经平安着陆,就要着陆到底,别给组织抹黑。

宋义说:“送了人的玩意再上门去要,我说不出口。”

李书记说:“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这是摊上事儿了。”李书记笑了下,模仿小品里的腔调说:“摊上大事儿了。”

宋义嘴硬:“我一个离职离岗的人,怕个鸡巴。”

李书记说:“我这是代表组织跟你谈话,你嘴巴干净点。”

宋义说:“反正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李书记不耐烦了:“工作谈完了,我们聊点别的吧。”

小姜知趣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跟宋义打声招呼,带上房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李书记严肃地看着宋义,不说话。宋义有点发毛:“你别这么看我,我没算犯到你手里吧?”李书记说:“你也是在官场混一辈子的人,居然这么天真。你以为别人举报你就这一宗一件?”宋义心里一动,不由坐正了身子。“还有什么?”李书记说:“你自己想想还有什么。”宋义含混说:“咱的人品书记又不是不知道……我保证身后事干干净净。”李书记嘲讽说:“就别给自己唱颂歌了,那些颂歌恐怕只有你自己信。给墙体刷了遍浆你就花了150万。车库饭堂那一溜平房你花了300万。都经得住审计?还有巨额财产来路不明,韩学影是谁,宋奎奎又是谁?住洋房开宝马,宋局长真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宋义傻了,原来组织上这么清楚。李书记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拿出来一个信封往桌子上倒,里面是一叠照片。第一张就是宋义低着头往楼梯口走,那里有一棵很大的白玉兰,春天开团团的大白花。眼下是翠生生的叶子,宋义一眼就认出了是尚都小区。

往下就像电视连续剧,宋义从楼梯口

出来,摸出钥匙开门,进门,关门,都是非常清楚的一张脸,然后又是出门,定格。宋义脸上的神情似乎若有所思。宋义记得那一刻,在想是不是给屋里留点踪迹,但很快就被否认了。下楼,是斜起来的半个身子,显见得镜头是个夹角。然后是另外一个男人出门,这个人年轻,板寸,一张周正的脸,眉梢有点短。宋义多看了两眼,这面相怎么那么眼熟呢!然后一组镜头是奎奎和韩学影。韩学影先要电梯,奎奎背着大书包出现了。电梯闭合,是母子两个向上看的合影,是在看电梯上面跳动的数字。然后就是楼下的院子里,韩学影打开白色宝马车的车门,奎奎背着书包往车的方向跑……宋义的两只脚,沉的像是要把地钉出坑来了,他仔细看照片上的穿着和拍摄时间,发现就是最近去尚都小区的那个早晨!气愤充满了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他火气很冲地问:“谁,谁干的?”李书记说:“人家是匿名发来的信,你问我,我问谁?”

宋义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张着嘴喘粗气。

李书记似乎对那个陌生男子感兴趣,拿出照片给宋义看:“这个人是谁?”

此时的情景,应该有多种解释,一大早,你和一个男人从一个房门里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就像有刀在宋义的心尖上划了一下,血像沟渠里的水一样被阻塞。这一刻,宋义才是真正猪油蒙心了,仓促说:“孩子的舅。”

宋义完败。

11

快递公司的人敲门,端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家里没人网购,所以刘漓有点犹豫。仔细核对了投递地址和姓名,投递员把纸箱扔到了地上。刘漓喊:“爸,是不是有人给你寄东西?”刘柏顺从里间出来,蹲下身去,翻过来调过去的打量纸箱。投递员不耐烦了,说你们慢慢研究,我该下班了。

一家人围着纸箱坐着,谁也不动,也不说话。钟表滴滴答答地走,就像过去的一些反特老电影,总有定时炸弹的读秒声制造紧张气氛。刘柏顺和李桂红一起看刘漓。刘柏顺有些不安,问:“这里是啥?”刘漓拿来了剪刀,在中间一挑,把封口挑开了,里面是方方正正的红丝绒的盒子,一家人都看着面熟。刘漓把盒子打开,那件虎食人卣复杂的花纹和斑驳的锈色呈现了。刘漓惊讶地看了看父亲,不动,等着父亲上手。刘柏顺却似乎是早有预料,轻蔑地说:“假的。”刘漓说:“是咱家那一个。”刘柏顺说:“不是假的就不会送回来。”刘漓高兴地说:“爸,你终于想通了?咱家那个就是假的啊!”刘柏顺坚定地说:“不,咱家那个是真的。尺寸都不一样,这个小了一号。”刘漓泄气地把虎食人卣又放回盒子里,李桂红赶紧抱过来端详,左看右看,小心地说,好像是小了点,不像原先那个……

刘漓说:“是你们的眼睛有毛病,我怎么看就是原先那个?青铜器的尺寸都是固定的,通高35.7厘米。重量5.05千克。我们量量。”说着起身去找尺子。

刘柏顺说:“量也没用。我做梦都梦见了,送回来的这只肯定是假的。”

刘漓还是把尺子找了来,往桌子上一戳,就知道自己干傻事了。虎食人卣根本不到规定的尺寸,还不到30厘米。

刘柏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刘漓无奈地说:“过去也没量过,这个原来这么小……既然这么小,更不可能是真的。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爸,别折腾了。为了我,你就当咱家的吃人虎回来了,行不?”

刘柏顺回了房间。刘漓端着盒子跟了进去。墙上过去张贴的那些字画都不见了,空空荡荡,大白墙分外刺眼。刘漓有些奇怪,问:“那些画呢?”刘柏顺说:“撕了。”刘漓说:

“撕了干啥,红红绿绿的多好看哪。”画案上铺着宣纸,宣纸上图着一团大黑疙瘩,就像一颗被烧灼的心,拧巴,纠结。刘漓努力用轻松的语调说:“您画的梅花好看,我从小就喜欢看您画的梅花。”

刘柏顺坐在椅子上,对女儿的马屁无动于衷。刘漓从来也不是一个喜欢文墨的孩子,小时候给她报过美术班,她拿回来的“作品”都是信手涂鸦。

刘漓把盒子放在画案上,站了会儿,无奈地说:“爸,别让吃人虎把自己吃了,不值得。”

刘柏顺落泪了:“还不是为了你。”

刘漓突然拥抱了一下父亲,脸颊贴着脸颊。刘漓感觉到了父亲松弛的皮肤凉而干燥,像长着无数根毛刺,能让人蹭痒痒。刘漓心疼地摇了摇父亲,说:“我会越来越好的。爸,不用担心我。”

刘漓用旧报纸把虎食人卣包好,放进了原来的抽屉里。拿着丝绒盒子扔到了远处的垃圾箱。刘漓希望生活回到旧有的轨轨道上,虎食人卣蹲回抽屉里,像过去一样。刘漓前脚刚走,刘柏顺后脚就把虎食人卣拿了出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虎在地上折了两个跟头,似乎是叫了一声。

12

宋义每走三步都要回一次头,他总疑心身后有人跟着自己。跟着自己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个镜头,能从近到远,或从远到近。宋义不摄影,可知道这个城市有蚂蚁似的一群发烧友,以拥有最高端的摄影器材为荣,那种镜头能把人拍的纤毫毕现。宋义想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那些个照片像噩梦一样占领了他所有的神经,他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拍照片的人是谁?目的到底是什么?可惜没有答案,或者,有答案也是模棱两可。他一会儿相信是刘柏顺,他有动机。一会又觉得高抬了他。那些照片是专业水准。刘柏顺即便有这个心,也不见得没有这个力量。也许有人在背后合谋,刘柏顺借助别人,或别人借助了刘柏顺的力量?宋义的焦灼还不止在这一方面,他有苦难言,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亿元大案的事连远在美国的女儿都听说了,高中同学有个微信群,上面总有杂七杂八的消息,同学们为家乡能出亿元大案高兴莫名。知道大案与父亲有关,女儿吓傻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话一出口就哭了。宋义也眼泪汹涌,连声说没事没事。心底却惴惴,事儿就摆在那里,自己不过是人家网里的一条鱼,收不收网看时运,也看人家的心情。女儿去美国五年了,宋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软弱过。他说他想女儿,如果有可能,就回来吧。知道父亲没事,女儿很快转悲为喜,关心父母的身体,叮嘱要按时吃药,定期体检,听医生的话,别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逞强。宋义连声应。衰老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就好像,昨天自己还身强力壮,一夜之间就需要别人关心了。

楼下的公共绿地被王芳辟出了一片菜园。她每天所有的时间几乎都交给那里。开始种菜的时候业主和物业都有意见,堵到家门口来抗议。王芳的冠心病当场就犯了,120救护车“呜汪呜汪”叫着开到了小区里,吓坏了很多人。现在,王芳的菜园已经经营好几年了,楼上楼下的人早已看习惯了。宋义几乎不到这里来,他觉得丢人,那种占领不是他这种有身份的人干的事。他也清楚,若不是他有身份,那块菜地早让人毁了,哪会为你一家存续。

宋义连续几天没有去广场,他偷偷为自己准备了几件衣物。王芳在地里干活,他就在旁边蹲着。年轻的时候,王芳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一年四季戴口罩手套,吃馒头都要剥皮。眼下,她恨不得把自己扑进土里。土里有厚厚的一层肥料,是发酵好的鹿粪,是宋义托人拉来了整整一车,全部铺到了地里,就像

给菜地盖了厚厚的一层棉被。王芳一点也不嫌粪臭,用两只手翻腾土地,栗子大的坷垃也要用手捏碎,一双手粗糙的早已不成样子。当然,王芳的这个形象除了左邻右舍没人知道,宋义在外面提起她,永远是七分病八分养,娇且弱,甚至洗不了一件衬衫。连韩学影都这么认为。翻腾完了,王芳用抿铲把土地拍平展,像白面一样细。那种精耕细作的专注和投入让宋义觉得恍惚,他不知道王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有好几次他都想告诉王芳,如果自己被带走,你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千万别犯病,等着女儿回来。预测、分析、推理、论证,宋义一直在考量李书记的话有没有变数。变是因为什么,不变又是因为什么。他很清楚,如果有变数,就不是打个电话让他去一趟那么简单。如果这样,他最好等在家里。他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生这样的事。一段时间过去了,风平浪静。真的风平浪静。他的手机一天到晚没动静。外面却在传他人已经被双规了。即便是在小区里,有人看到他也会睁大眼睛,仿佛他没“进去”是件神奇的事。

没事,的确没事。宋义松下了那根弦,另一根弦马上又绷紧了。那天,在李书记的注视下,他把“孩子的舅”照片揣进了怀里。李书记宽容地笑了下,世事洞明般的狡黠。男人骗男人不容易,尤其是两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男人,眼里都不揉沙子。人家不说穿,也许只是为了给你留面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联系韩学影,韩学影也没联系他。过去的猜疑毋庸证明已经是事实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他不联系韩学影有正当理由,他一直在火钳上烧烤着,不联系是在给他们增加安全系数。可韩学影不联系会因为什么?能因为什么?在这之前宋义一直觉得对不起韩学影,他对她的关照太少。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夜晚。他就是一个偷腥的老猫,偶尔光顾就是为了吃一口鱼。至于那条鱼怎么样,老猫很少去想。那天他慌不择路跑到尚都小区,是听见韩学影起床的声音离开的。现在想,起床的也许另有其人?那张照片在怀里揣着,他一直没看,不敢看。短下去的半截眉梢让他看着眼熟,因为奎奎也是这样的眉毛。他曾经跟韩学影探讨过奎奎的眉毛问题,既不像他,又不像她。怎么会,自己照拂了十多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那种憋气谁都无法体会。有时宋义在房间里枯坐,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开始脑子里还能过电影,奎奎小时候,第一次叫爸爸。第一天上幼儿园。第一天上小学。都是韩学影牵着他的手,宋义躲在暗处,看着那母子朝前走。奎奎知道他在暗处,扭着身子朝后瞧。后来那些记忆似乎都转向了,他会觉得叫韩学影的女人和她的儿子都很遥远,他们和他所有的关系其实就是没关系。有时候,看王芳不在家,他会冲着屋顶喊,恨不得把屋顶喊个窟窿。更多的时候,他则像一个哲学家,认真地研究想他和韩学影的关系哪里有纰漏。他们不是一直很好吗?韩学影撒起娇来,会和奎奎一起喊他老爹。“老爹吃饭了!”“老爹洗澡了!”洗完澡,韩学影会让他把自己背到床上。他们平心静气地探讨这边的事,那边的事。那边就是王芳那边。韩学影有时会炖了汤让宋义带给王芳,宋义就说是从饭店带回来的。韩学影还给王芳买过毛衣和大衣,宋义回家说是单位的人送的。王芳是真心不贪财,每次收了东西都要把宋义批评一顿。说大家工资都不高,别让人家破费。

他用假身份证跟韩学影登的记,是为了给奎奎一个合法的身份。这些年他努力用各种方式进行补偿,他跟韩学影有言在先,这种补偿止于他离岗离任。有数的几千块钱工资,他不能做得太过分。

最近一笔补偿是春天的那次给外墙刷浆,别人孝敬的30万以及其他收入的15万,他悉数打入了专业账户,这个

账户是奎奎的成长基金。他跟韩学影说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韩学影一副知足的表情,连说够了够了,早就够了。

宋义喜欢看女人知足的样子,觉得是对自己的奖赏。

十几年的岁月就像做梦一样。宋义老来得子,知道时不我待。表面不动声色,其实为钱费尽机关。离职之前那次大规模的提拔干部,亦与此有关。只是他功课做得足,收礼收的声色不动。让送礼的人送的提心吊胆,唯恐他不收。

这一切难道都是笑话?

宋义怎么可能容许这是笑话!

宋义打开了柜子,衬衫,西装,一件一件披挂上身。镜子里的宋义重新提起了精气神,仿佛还是大权在握时的样子。他计划好了,找韩学影摊牌之前,先接上奎奎。从孩子嘴里容易掏出真话。从车库里开出来一辆老别克,车是新的,但款型老。最老的那种。老的款型不惹眼,宋义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全。宋义把车停在了榆树街上,自己走着去了一小门口。来接孩子的家长已经来了不少。他们或是年轻,或是年老,都像鹅一样挺着脖子朝学校门里张望。为了万无一失,他说通了门卫,让他进了校园,找到了五年级(3)班,从教室的前门晃到后门,课堂里的那些小脑袋就坐不住了,有的甚至抬起屁股打量他。女教师很年轻,高高吊着一个马尾巴。此刻拉开房门出来了。“还没到放学时间,您找谁?”宋义说,家里有事,他来接宋奎奎。女教师说,宋奎奎同学已经转学走了。宋义不信,信口说,昨天还来上学哪。马尾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宋义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宋奎奎么?马尾巴说,他妈是不是叫韩学影?宋义噎住了,赶忙问,他转哪去了?女教师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

此刻宋义在路上飞驰,恨不得不等红灯,不避让行人。那种横冲直撞的冲动一直就在他的脚底下。他把车径直开到了尚都小区的楼道口,把电梯直接开到了17层。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但门锁“咔哒”一声响,他吐出一口气,心安了。他让自己沉了沉,才拉开房门,信步往里走。他站在客厅里,那种沉寂像走进了千年洞窟一样,他的心又拧紧了。他脚下不动,目光却一寸一寸地打量,屋里有些变化,但变化不大。似乎少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少。地上脚印凌乱,浮沉就有铜钱厚,是久未打扫了。宋义拉开了所有的门,没人,一个人也没有。梳妆台的抽屉空空如也,再拉开主卧的柜子,才发现过去满满当当的衣橱就剩一套睡衣挂在那里,睡衣是宋义自己的。

这种鲜明的意味都不用解释,宋义看着手机里熟悉的号码,忽然连拨一下的勇气也没有。

他来到了奎奎的房间,床,书柜,衣橱都在,都在。但书橱是空的,柜子也是空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奎奎的气息。有的,地上躺着一只袜子,带暗色条纹。宋义在床边坐下了,看着那只袜子,不知另一只袜子在哪儿。他突然好想哭。哭的滋味几十年没有了。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哭出声。天地日月仿佛都不存在,就剩下巨大的悲怆像一个糜烂的疮口坐落在心窝里,用拳头一捣,脓血喷溅。

房门忽然开了。是外面的房门。一个女孩尖声说:“老公!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男的说:“没想到能拣这样大的便宜,我们真是太走运了。”

女的说:“这房子肯定是小三儿偷着卖的,瞧她那个紧张样,生怕我们变卦。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的东西,得省多少钱啊!”

男的说:“人家说了,是家里的老人病了,急等钱用”。

女的说:“呸!一听就是假话……”

宋义站起了身,搓了搓脸,整了整西服,一切都已了然于胸。了然,便不

再猜度和揣摩。他很快平复了自己。不平复还能怎样。回想当年,韩学影曾经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他从没想把这团麻烦揽过来,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是这团麻烦抛不掉,甩不出。如今这团麻烦自行离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轻松了,这样想,果然如释重负。她从不牵绊他,要求他,宋义一直以为韩学影懂事,原来韩学影一直在演戏。“演技不错。”宋义嘟囔了一声,步出了房间。把客厅里的女人吓得一声大叫,躲进了男人的怀里。男人抖着声音问:“你是谁?你怎么在我们家?”

宋义沉稳地说:“我也来看看房子,这房子没上锁。”

说完,宋义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13

局里的人事关系变动,陈英文下到乡镇任职,办公室主任顶了他的缺。欢送他那天,陈英文掉了眼泪。他说在机关待了二十年,从办事员,一步一步走到了领导岗位,是几任局领导栽培的结果。尤其是跟宋义局长搭班子那几年,工作顺风顺水,学到了不少东西。跟杨局长搭班子只半年,彼此知心知性,像自家兄弟一样。眼下就要去基层了,那个地方偏远,以后少不得麻烦大家,还望大家像过去一样支持我的工作。说完,站起来给大家深鞠一躬。杨局长主持会议,说陈局长这次下乡是提正职,所谓人往高处走,这也是组织上的关心和爱护。以后欢迎随时回来看看,只要我在这里,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家。话说的都很有感情,但下面一点声息也没有。陈英文这段没有处理好与杨局长的关系,俩人总别着劲儿。陈英文的力量都使在了前任局长身上,没修成正果,心劲一下子没了。

说是提职,若是调往各大局,当然求之不得。但到偏远乡镇,非陈英文所愿。下乡的目的对于年轻人是镀金,为以后有更好的发展空间。陈英文已经不年轻了,这次下乡,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不出意外,多半会老死他乡。

别人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刘漓的眼球一个劲转来转去。她耳朵听着那些人说话,心里却在揣摩他们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不管想些什么,肯定不是说出来的那些内容。杨局长与陈英文几近白热化,这大半年,陈英文等于是被晾了起来,所有的工作杨局长都不交给他。单位来客人,过去陈英文喝酒是主力,现在却连边儿都摸不着,杨局长根本不告诉他。两位领导斗狠,旁的人只有看着的份儿。比如小侯,眼下就是一张轻松的脸,谁说话就眼神专注地盯着谁,唯恐落下一个字。作为专职司机,他眼下等于又有了新的机会,他一定在设想着自己被重新安排的种种可能。无论怎样安排,都不会比现在的位置更差。

办公室主任顶了副局长的缺。中央的八项规定出台,杨局长带头贯彻落实,从大办公室搬了出来。机关的车辆整合,小侯不当司机了,正经到办公室报到。主任的位置空下来,谁都以为下一步是小侯就职。小侯过去当过几天办公室副主任,虽然是局内委任,也让人当主任叫过。没想到民主测评的意向是刘漓。刘漓波澜不惊。眼前的局面很清楚,宋义提拔起来的人都被杨局长退回了原位。也就是说,处又重新变成了科,科变成了副科,副科又变成了员。没有提拔的只有刘漓一个人。刘漓一个早晨都在用细砂打磨指甲,白色的指甲屑像灰尘一样纷纷扬扬。原本乌涂的指甲,呈丹粉色,像涂了油一样。打扫卫生的事小侯都包圆了。他说以后只要有他小侯在,啥事都不用刘漓动手。刘漓说,我怎么感谢你?小侯说,多在局长面前美言几句,我还指望刘姐提携呢。

这是小侯第一次管刘漓叫刘姐,刘漓听的很舒服。刘漓有意无意地提起宋义,说前段传的可真邪性,又是亿元大案,又是双规。事实证明小道消息都是谣言。小侯吭哧吭哧擦地,一看就知道手生,拖把在手里用力气,似乎要把地捅

出个坑来。刘漓察言观色,说小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小侯憋一下,说,那个吃人虎我见过。刘漓说,快说说,在哪见过?小侯说,有一天单位有客人,在食堂就餐。陪客的只有宋局长一个人。我负责给他们倒酒。那天都没少喝,喝完酒又到宋局长的办公室喝茶,有人在宋局长的抽屉里翻出了吃人虎,说这个玩意看着像工艺品,其实应该是文物吧?宋局长说,啥文物,不值几个钱,您喜欢就送给您吧……小侯突然涨红了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不该说虎食人卣不值几个钱。机关里的人都知道,吃人虎是刘漓的父亲刘柏顺送的,因为上门讨要,被宋义摔了茶杯。机关里的人都说,那只茶杯就是冲刘柏顺的脑袋砸过来的,只是脑袋一偏,茶杯砸到了墙上。

刘漓继续磨指甲,一块小毛巾垫在膝盖上。毛巾毛茸茸的,藏多少指甲屑也不会显出来。刘漓淡着语气问:“真送人了?”

小侯有些支吾:“我没看清。”

刘漓说:“照你看,那东西是值钱还是不值钱?”

小侯说:“我不知道。”

刘漓说:“送给谁了?”

小侯不想说,看了刘漓一眼。刘漓喝了一声:“问你话呢!”

小侯一激灵,说那人是覃县长。

刘漓回家就找快递员送来的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盒子被李桂红压扁了,跟一些废旧报纸捆在一起,等候收破烂的人。刘漓把绳子解开,把纸箱抽了出来。纸箱似乎像军用的,有五角星,有军需压缩罐头字样。刘漓重点看发货单,在发货人一栏,是一串谁也无法解读的字码,一看就是随意写而又不想让人辨认的。刘漓蹲在那里发呆,她想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一直以为这个纸箱是宋义寄过来的,现在看来也许不是。

刘漓去了父亲的屋里。屋里黑洞洞的,大白天也拉着窗帘。刘柏顺戴着老花镜坐在画案前看那本《古玩鉴赏》,他每天都坐那里看,其实神魂都不在这本书里。他的心,跟着那件虎食人卣走了。看见刘漓进来,他抻过来一张草纸,把书盖上了。

刘漓佯装没看见,走过去拉开了窗帘。太阳明晃晃地照射进来,让刘柏顺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挡住光线,问刘漓干啥。刘漓抻开抽屉,虎食人卣在那里蹲着,但裹在身上的报纸不见了。刘漓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说:“爸,你一定以为它是宋义快递过来的吧?”

刘柏顺用两只手掐着头:“别跟我说这事儿,我不关心了。”

刘漓掰开父亲的两只手:“您好好看看这只吃人虎,是不是咱家那一只。我告诉您,这只虎宋义送人了,而且送的不是一个普通人。如今它物归原主,至少说明了两点。一,在吃人虎的问题上,宋义说了假话,但这种假话不是您以为的那样,是您一直在多心。二,很多关于宋义的传言与虎食人卣有直接关系。这只虎归来就是正证明,那意思是告诉您,别闹了,再闹会出人命的。”

刘柏顺说:“我没闹。”

刘漓说:“您这样整天闷在屋里,也是一种闹。”

刘柏顺眨巴着眼看着女儿,像是听不明白女儿说的话。

刘漓解释说:“前段总传宋义涉亿元大案,不知是谁造谣,总之是与这只虎有关。多凶险啊,若是有人利用这件事整宋义,宋义也许命都保不住。您愿意?”

刘柏顺吧唧吧唧嘴,叹了口气。

父亲的脖颈里有根头发,刘漓扒开衣领给他拣了出来。刘漓说:“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吃人虎也回来了。咱家没有损失

啥,您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听到没有?”

刘柏顺说:“我没跟自己过不去。”

刘漓抻开桌上的草纸,露出了下面的那本《古玩鉴赏》。果不其然,摊开的那一页,还是虎食人卣。刘漓把书合起来,背到了身后,书像砖头一样沉。刘漓说:“以后不许再看了,我宣布,这本书没收。”

刘柏顺嘴唇呼扇了一下,却没有话说出来。

一个午后,杨局长找刘漓谈话。刘漓坐在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从来没有过的笃实和淡定。杨局长说,你27了吧?刘漓说,虚岁快28了。刘漓自嘲地笑了笑,说一晃就是老姑娘了。杨局长说,如果我给你保个大媒,你意下如何?刘漓高兴地说,那感情好,我就等着局长保媒呢。杨局长说,我来的时间不长,对你不够了解,但从大家的反映看,都认同你。纪委李书记见了你一面,也非常欣赏。刘漓脑子转了一下,上次谈话的领导是纪委李书记,当时不知道。杨局长又说,李书记家的公子叫李煜,在开发区工作,和你年貌相当,你如果有兴趣,喊他过来见一面?刘漓问,我有个同学叫李煜……他是哪毕业的?杨局长说,他没有参加高考,是自学的电大文凭。刘漓说,如果是我的同学我就不见了。杨局长问为什么。刘漓说,他上高中时是中途辍学的,是因为神经不太好。刘漓详细说了李煜当时的状况,撕碎了所有的书本,有一天跑到了六楼的楼顶,非要从上跳下去。杨局长“哦”了声。其实李煜的健康状况,杨局长有耳闻。李书记的爱人是老师,从小管孩子管的死,孩子读高中的时候得过抑郁症。虽然参加了工作,也不怎么爱说话。杨局长问刘漓怎么回复人家,刘漓说,您就说我有朋友了,正在单位跟小侯谈恋爱呢。

杨局长难得笑一笑,说这主意听着倒不错。也许这个李煜不是你的同学呢?刘漓说,十有八九是的。我的同学的父亲就在纪委工作。您不说我都忘了。

杨局长说:“李书记家的条件应该是没说的,错过去也很可惜。一般人家的孩子他们还看不上。”

刘漓说:“他们也不一定看上我。”

杨局长说:“就是因为看上了你,才托我当这个媒人。”

刘漓沉思了一下,说:“我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我要找的人父母不下岗就成。”

杨局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说现在的年轻人,有你这样想法的还真少见。

转天早晨,刘漓又变卦了。这一夜,她拼命去想高中时代的李煜,只记得他的国字脸,敦实的身材。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他脸上总是孤傲的神情。干部家庭的孩子,就那样。父母是公仆,为人民服务,可他们就是觉得自己比人民的孩子高出一等。那种神情刘漓一直记忆犹新。她敲开杨局长的门,话说的有点语无伦次:“我想见见李煜,看他的病好到了什么程度。”

杨局长呆了片刻,说:“也好。”

14

宋义再出现在广场,所有的人都很吃惊。知道他过去染头发,可染了的头发似乎也变白了。那种突然之间霜雪满天的感觉,让人特别不适应。脸颊陷了下去,衣服像是挂在了肩膀上,走起路来兜风。过去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总有人自动往他身边聚拢。他爱说笑话,说起话来响声大气,特别有感染力。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处,只要周围的人是平级或者下级,他咳嗽两声,轻易就能拿来话语权。可现在,他

属黄花鱼的,溜边儿。他避着所有的人走,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像是见不得人似的扭过脸去。宋义这是怎么了?几个老友都很纳闷。他们想截住他问问根由,宋义从他们中间冲撞过去,头也不回。

那天,刘柏顺提着桶拿着地书笔刚一出现在广场,宋义就大呼小叫着张开双臂跑了过去。仿佛刘柏顺是多年未见或失而复得的什么宝贝,让广场的人看着稀奇。刘柏顺的头发有点长,有一缕耷拉下来遮住了眉梢。看见宋义跑过来,起初他有些呆,怔了片刻,也迎了上去。一只手在桶里掏啊掏,大家都很奇怪,桶里不是水么?可他掏出来的是个铜疙瘩。那个铜疙瘩似乎是潜在水里的,浑身湿淋淋。周围的人更吃惊了,“哗”地一下拥了过来,想看看传说中的铜疙瘩是什么模样,宋义却赶忙用身体挡住了。随后,两人行为诡秘地彼此抻扯着迅速离开了广场。

那时太阳还没出来,广场是一种清湛的颜色。谁都没想到这是宋义和刘柏顺留给他们的最后影像,他们往广场北边走,然后过过街天桥。然后进入了另一个广场。那个广场氤氲着一层雾气,那层雾气与北面的山峦连在了一起。那个早晨之后,他们双双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作为传说,他们在这座小城被议论了很久。

15

刘漓与李煜结婚了,买了辆30万的车做陪嫁。说是陪嫁,钱其实也是男方出的,算彩礼。婚房离单位很近,走着去也就20分钟。可刘漓喜欢栖身在车里的那种感觉,莫名其妙的,就觉得像小时候偎在父亲怀里。刘漓的车停在院子里,是所有的车中最好的。从三楼的窗口往下看,在阳光的直射下,一片车顶像一片海洋。刘漓的那辆土豪金雍容气派,真像砂里的金子一样。刘漓喜欢倚着窗口朝下望,望着望着就会想起父亲,就会想到这辆车其实是跟父亲有关联的,虽然这其中拐了不知多少道弯。刘漓对婚后的生活满意。虽然李煜还是不爱说话,刘漓会叹息着想,他要是爱说话,就不会看上我了。

刘漓自己的房子很大,可很多时候,她愿意住在娘家。自从刘柏顺离家出走,李桂红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刘柏顺出走的时候是夏末,那时他们在家里等,觉得刘柏顺会回来。后来是出去找,在周围的地区,张贴了许多寻人启事。失踪的是两个人,可寻人启事上只有刘柏顺一个人的头像。他们觉得没有义务寻找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家里也确实没有动静,仿佛失踪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刘漓发动亲朋好友去北部的山地寻找,多高的山都攀上去过。所有的山洞都打着火把进去过。人没有踪影,各种消息却从来不断,那些消息诡秘,血腥,恐怖,神怪,穿越,集古今中外童话神话之大全。

有一天,李桂红做了一个梦,梦见刘柏顺抱着那只吃人虎,浑身是血。醒来她对刘漓说,你爸死了,我去给他烧纸。刘漓说,再等等,过了秋天再说吧。

尹学芸,女,1964年出生。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连续五届获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创作一等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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