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徐澄泉
观斗山风物志
四川 徐澄泉
清·刘献廷《后横塘》:“只今九品莲台上,欲化朝云暮雨峰。”
如来佛祖端坐九品莲台的时候,观斗山诸峰就如花朵一样盛开了。
多少年后秋风起,花瓣撒落一地,造就一方莲花地——
一峰居于中,为花蕊;九峰列于外,乃花瓣。
一朵大莲花,深山藏娇颜。
一个探险的行者,一个浪漫的诗人,循着莲花香扑鼻,阔步闯入莲花地,即席吟诗三行:
诸峰一朵莲,
一莲数重山;
一山一菩提,
……
后来的人,包括我,纷纷探访莲花地,捧一颗虔诚的心,登上九品莲花台,为这首残诗,补上最后一行。
望雪沟是一条全长4000多米的峡谷,在犍为县双溪乡兰花村。观斗山和梁家山对峙峡谷两岸,是犍为县的至高点。每年冬天,两山白雪皑皑,望雪沟也白茫茫一片,是观山望雪的好地方。
观斗山和梁家山,都无积雪。
从夏天飞过来的几只鹰,在深秋的云雾里浪漫,并不抒情。
两山对峙,一沟金黄,半坡阳光。
一些站着的树,一些卧着的草,此起彼伏地歌唱。它们的节奏,比望雪沟跌宕多姿的沟壑,还要激动几分。
我也站在山脚下。我不欣赏草木优美的姿态,阳光和枫叶的灿烂只在我眼前一亮,就被秋风越吹越远。我不歌颂雄鹰的翱翔,它们坚韧的羽翎,一箭一箭,射向远方的远方。
我只仰望一条沟的深度,仰望两座山的高度。我比秋天更加澄明的目光,流水一样汹涌,卷着望雪沟的冬天向上蜿蜒,裹着观斗山和梁家山的夜空向下延伸,目光所及, 满天星光,遍地雪意。
犍为县双溪乡兰花村,观斗山下,有一对雌雄南方红豆杉,胸围均在18厘米以上。南方红豆杉是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孑遗树种,属乔木,树干高大,树冠如伞,熟果玲珑剔透,宛如红宝石,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2012年,犍为县首次在观斗山一带发现南方红豆杉后,林业部门已对24棵胸围在8厘米以上的野生红豆杉实行挂牌保护。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要歌吟的红豆,并不是江南的相思子,也不是王维馈赠友人的信物,更不是传说中那位树下思念丈夫的痴情女滴血的泪珠。
观斗山下,两棵缀满红豆的树,悄然守望亿万年。
一个伟岸,豪放。一个婆娑,婉约。相距仅三米,本是连理枝,又如比翼鸟。
他以浓密的树阴示人,秀出男性肌肉。
她以火红的子实示爱,施展女性魅力。
一对情侣杉,相拥相携一路,从远古到如今,我中都有你,他中还有她。
一对情侣杉,捧出玲珑的小小红心,于萧瑟秋风中,向好奇的游人——表白燃烧的爱情,展示爱情的结晶!
鄢家大院位于犍为县双溪乡兰花村,观斗山南麓,是一座由当地鄢姓大户人家于清代兴建的传统民居,占地面积5000多平方米,小青瓦平房,土木结构混合,内有三个天井、三个院坝、三座土碉,外由一道大门、一坡石梯出入。大门外两边照壁上,残存着当年鄢家秀才鄢焕章留下的墨宝。
是被古人锋利的目光击落的一粒星子。
鄢家大院,正好落在观斗山南坡,有些零乱,有些落寞,有些秋意。
那些从清朝传下来的破事儿,凭我一个匆匆过客,实在探不出究竟。
一位鄢姓老者告诉我:“清朝秀才鄢焕章,从鄢家大院走出去,至今不归。”
老者豁着的门牙,犹如洞开的大门,让人一眼就瞥见了鄢家大院的全部。
苦守深山数百年,渴盼一门荣光。可盼来的,不是本家秀才的衣锦还乡,而是一个又一个慕名而来的游客,匆匆复匆匆。
我不敢谈论鄢家大院的是是非非,照壁上的文字警告我:“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我索性趴在照壁上,仔细辨识鄢家秀才的墨宝,一探鄢家秀才一去不归的秘密,以及鄢家大院终于破败的缘由。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我用手,轻轻拂去厚积的尘埃和时光,斑驳的《千字文》字字如豆,啪啪撒落一地。
我再一次小心翼翼,把一个家族、一个文人散落在地的骨头,纷纷捡起。
翻身村六组坛子岩居民余家禄门前有一株黄葛树,是犍为县目前发现的黄葛树王,树干直径5米,树围15米,树高25米,树冠30米,树龄数百年。余家藏有一木匾,上刻“鸿标俊树”四字,或与此树有关。
独立寒秋,绿意不减。
在坛子岩的悬崖边,一棵特立独行的黄葛树,没有危险。
树大招风。寒风,飞鸟,虫豸,成群结对的游客,趋之若鹜。
一棵巨大的榕树,腆起巨大的胸怀。
——它牵着我的手,牵着你的手,牵着他的手,15个人的手臂,紧密团结在它周围。
——它以25米的高度,以30米的宽度,磐石般托起这户余姓人家的天空。
——它以盘根错节的庞大根系,启迪我们:怎样深入泥土,才能稳坐现实。
——它以几百岁的福寿,为珍爱生命的人类、动物和植物,树立了榜样。
于是我们看到:它宽广的头顶上,有飞鸟和虫豸的人民安居乐业,它巧借风的翅膀,为那些梦想丰富的孩子延伸了远方和希望。
于是我们看到:它健硕的脚掌上,放牧着人民的动物,鸡鸭兔,猪牛羊,这些大地的子民,现实主义的坚守着,自由自在地畅游在自己的国度。
我们恍然大悟:“鸿标俊树”,原来就是树的王,生灵的伞!
《水星寨川主庙培修源流记》石碑(清光绪丙申二十二年〈1896年〉六月立)载:“蜀之南距犍八十里四围皆山也,中有一峰自朝天马迤逦而下,溪流汇绕,翠耸层峦,翘然独异于众者,水星寨也。
观斗山脉发展到最后,就只剩一个结尾了。
梁家山、肖家山、观斗山、陈桂山、半边山、尖子山……
山,一字一字堆砌,一句一句排列,一段一段铺陈。水星寨,正好占据感叹号的位置!
它奇绝的一笔,直指天穹,惊起漫天雄鹰。水星寨的奇、险、幽、寂,都躲藏在鹰的翅膀下,孤身站在悬崖边。
鹰击长空。
它左翅一振,阳光和时光,轰轰燃烧;它右翅一扇,月色与清泉,叮咚作响。
水星寨,金银满地。
水星寨寂寂无名,水星寨大名鼎鼎。
那一年,张献忠为掠夺而来,围寨三年,被寨民的银锭金砣砸得落花流水。
我为水星寨的英名而来。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把水星寨的家底数遍——
几条古道,几道寨门,几座古墓,几棵古树,一群百岁老人,坚守着不足5平方公里的桃源。
不能再走了。上前一步,就是悬崖,山下就是别人的领地。我不能沾染上侵略者的嫌疑,
我要做一个天真烂漫、正直无邪的诗人——
我是悬崖边那棵千年的银杏/手臂还在犍为县的天空招展/腿脚已伸向沐川县的土壤/我左眼俯瞰一个县的深邃/我右眼眺望一个县的远方//
乾隆版《犍为县志》:“子云山,在(犍为)县南二十里,汉扬雄隐居,构亭于上。”
岷江之阳,观斗山之阴,子云山上,一亭翼然云端,坐看晨昏烟霞,远眺日出月落。
“西蜀子云亭!”
刘禹锡一声抒情,惊起唐朝蓬间雀。
学着古代雀鸟的样子,我在林间逡巡,寻找扬雄失落多年的梦境——
一抔黑土,一片碎瓦,一块残砖,无中生有的子云亭,墨绿的太玄池,神秘的子云洞,悬空的子云仙石刻,以及在宇宙和人生之间飘来飘去的《太玄》……
西汉实在太远,扬雄走得匆忙,只留下这点把柄,任后人说是道非。
崎岖的草径,厚积的枯叶,阻挡着我的去路。啾啾鸟鸣,萧瑟秋风,消解了扬雄的声音。一场相约两千多年的会晤,终成泡影。
百米之外水月寺,有人荷锄而归,衲衣草鞋,白须冉冉,鹤发童颜,阿弥陀佛!
夕阳没入观斗山。子云山沉入岷江里。
唯独那个读书注经写大赋的青年,一去不返。
——是他回到了他的著述里,化为一只成精的书虫;还是隐居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当了一个采药的郎中?
“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
我就是那个——松下的童子!
一条驿道连着两地。犍为和清溪,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一个在东系着,一个在西拴着。中坚耸起观斗山的脊梁,把它们一左一右挑着。
从犍为至清溪,是一条古道,蜿蜒,逼仄,崎岖。西风中,夕阳里,那些骑着瘦马走在路上的古人,蹒跚,蹀躞,趔趄。而且,必须提防:从空中俯冲的猛禽,从路旁窜出的大虫,从脚下突袭的毒蛇。
我正走在观斗山的古道上——
没有西风,春暖花开;
不骑瘦马,悠然自得;
日上三竿,朝气蓬勃。
冷不防,三座古碑挡住了去路——
“久客厌歧路,出门吟且悲。平生未到处,落日独行时。”这是一条苦旅,唐朝进士崔涂,著名的“孤独异乡人”,从此孤独离去?
“落月摇双旌,行役犍为道。遥望子云亭,青峰殊缥缈。”这是一条官道,清代嘉定知州张芑,从此翩然路过?
“坦途任踯躅,月挂东山西。归人出篱棘,醉客相扶携。”这是一条归途,清人吴廷俊壮志不酬,从此大醉而归?
一只鸟,正从山顶悠然滑过。
一条蛇,也从草间倏然掠过。
我好羡慕它们!
鸟,吃了上顿不问下顿,多么简单!
蛇,整个冬天不吃不喝,何其朴素!
它们自由惯了,道法自然,以无道为道,却处处有道。
而这些为赋古诗强说愁的古人啊,实在多愁善感了!他们道法于地,道法于我,以道为无道,因而处处无道,就是一条1米宽25里长的驿道,也被他们走得期期艾艾,越来越瘦,以至无形了。
宋代大儒邵伯温,为避战乱,举家从河南洛阳桥畔远徙四川犍为,蛰居城郊安乐窝,死后归葬观斗山下红花冲上。德行、学识感于当地,尊称其为邵夫子,亦将其墓葬之山叫做邵夫子。惜乎“文革”之中,夫子坟洗劫一空,只剩荒土和野草!
山还是那座山。
人不是那个人。
身前那个比观斗山更高的洛阳人,像宋朝的政治和军事,有太多的轰轰烈烈,又有太多的沉寂喑哑。
反对变法,躲!逃避战乱,还是躲!终究躲不过命,不能把77岁的生命延至78岁,以至更远。
他说:“万物无所不禀,则谓之曰命。”既然命已至此,最多只能——“存心养性以事天”。
他的天不在繁华的洛阳,不在宋朝,而在偏居一隅的犍为,在880年以后,在荒草丛生荆棘遍布的观斗山下红花冲上,在无数后人踏寻的脚下,在他们仰望的山上。
尘归尘。土归土。繁华褪尽,命归于梦!
作为孤魂野鬼,作为丧家之鬼,他梦了多少梦,梦的什么梦?
我不敢惊扰以命事天的邵夫子的好梦,时时留意,步步小心。却无意之间,惊飞了一只——坚守蓬间的守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