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有泪,饮鸩也成醉
文_王欣然
他的爱情可以成诗,他的悲情可以成词,他的失意可以谱曲,他连死心都是伴着落花。
相见欢
——(南唐)李煜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切的诗意是在一场失意中开始……
故国破、山河更改,闲景依旧、斯人独瘦。世人苛责他不懂珍惜,南唐后主无心国事,唯爱那风月情浓。纵使他善书法、通音律、提笔即画、吟哦成诗,也因那万人之上的身份,使得他的只谈风月不谈风云,沦为了“空谈误国”。
李煜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不爱政事,志在山水,偏偏他生在帝王家,命运交付于他的必是不同于世人的。
李煜的五个兄长竟相继离世,后李璟便令李煜住进了东宫。两年后,李璟殁,二十五岁的李煜在金陵登基即位。那一刻,他的眼底定有遗憾,他爱的是四海云游,或是将春风十里挥毫入画;他爱的是流风回雪,或是一曲霓裳羽衣的翩若惊鸿;他爱的是于岩之畔,邂逅如花美眷的惊心动魄。如今,他坐拥着所谓天下,但也只有他清楚自己眺望的是怎样的自由。
李煜的情怀是浪漫的,所以他没有挑灯看剑的满志踌躇;李煜的所思是温婉的,所以他没有做令骨肉相争鏖的残忍。他写不出陇上征夫陇下魂,所以他无从理解沙场埋恨、瘦马、征人。
于是,李煜一心潜没于诗词文海,终日调琴享乐,尽显奢靡。也因如此,李煜愈发无心朝政,在阑珊醉梦中晌晌贪欢,也在亡国之路上愈走愈疾。
终于,林花谢了春红,南唐在悲歌中颓唐。他开始感叹,开始惋惜,怨上了早来的“寒雨”和恼人的“冷风”。他写过“樱花落尽阶前月”,他写下“黄花冷落不成艳”。可任哪一句,却都抵不上“林花落了春红”,那么匆匆,那么明晃晃的沧桑。
李煜是多情的,他将自己融入花的生命,尽享着花期,醉眼待荼蘼。他又将花比作自己,耐着凄风苦雨的摧残,体味零落成泥的悲哀。他像花一样淡然,淡得冷眼旁观着自己的绝望;他像花一样羸弱,弱得敌不过晚来风急。
盛年之时,他的皇后叫娥皇,容美音妙,善舞善弈,只一曲琵琶便惊为天人。那半遮面的娇媚,还有从纤纤玉指下流淌出的音律无不让他迷醉。后来,李煜和娥皇还共同修复了因战乱而残缺不全的《霓裳羽衣曲》,燃红烛,奏管弦,拍栏杆,哼曲乐,极是一幅遍唱阳春的盛景。
他专宠于她,因为她的妖娆,因为她的曼妙,因为她的脉脉含情,因为她帮他排遣寂寞,因为她不嘲笑他的脆弱……
或许是本该细水长流的温柔被彼此炽烈的爱意消耗得过快,在结发十年之时,娥皇身患重病,只得终日卧病在床。娥皇与李煜四岁的儿子很是孝顺,他也学着其他大人的模样去佛堂为母亲祷告,希望母亲早日康复。可因其尚且年幼,一个不小心,便从高高的椅子上摔落身亡。娥皇得知消息后,悲痛万分,病情愈发加重。
因为疾病的折磨,娥皇再没了往日的风采。可真正令她绝望得含怨而终的,便是昔日弱水三千只取她一瓢饮的南唐后主,此刻已初心不再,李煜和自己的妹妹相爱了。娥皇不知该怪谁,一个是爱了十年的夫君,一个是同父同母的妹妹。她又能忍心怪谁?她又怎么忍心恨谁?她只得闭上双眼。
李煜也是重情之人,十年的感情也并非朝夕便能忘却的。周后娥皇的死,令他伤心欲绝,自称“鳏夫煜”,他内疚难寐却也无力回天。
周后娥皇去世的第三年,金陵城内锣鼓喧天。这天是立后大典,而李煜的第二个皇后,便是娥皇的妹妹,时年十九岁……
自此,南唐后宫再次夜夜笙歌。随着歌声渐趋逼近的便是他亡国的宿命。李煜投降了大宋,而皇后小周也同他一起沦为了俘虏。之后赵匡胤因倾慕于小周的美貌,便三番五次将小周接入自己的宫闱。李煜满心愤懑,却敢怒而不敢言。看着每每回来躲在自己怀里痛哭的小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同她一起抱头饮泣。
李煜开始一首一首地填写思念故国的词曲。无穷无尽的愁思,一腔的控诉,终于汇成了那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也是这阕《虞美人》让李煜惹上了杀身之祸。那天是七夕之夜,那天是他四十二岁的生日,那天他终于唱出了全部的委屈与怀念。他连死都是极致的烂漫,若说他还会有什么不舍,便是想再回头望望曾属于他的无限江山,还有大周后的琵琶,小周后的陪伴。
时隔不久,小周后也追随而去,二人合葬。
世人曾几度诟病,怪李煜不够专情,甚至背叛得残忍,而忘记了他十年如一日对娥皇的笃爱与坚守;世人说他不配为君主,性骄奢,不恤政事,而忘记了他满面颓容歌着故国神游。
李煜说胭脂有泪,泪中是不舍,是温柔,是依依惜别,是难道珍重。末世末时,难分难离,他生在了帝王家,他的拥有让他寂寞。
在梦里,忽而落下的泪滴,晕开了女子脸上的胭脂。她一杯杯地劝酒,问我敢不敢一醉方休,我说我也很想留,我不愿离开我的家、我的国。你问我们几时重逢?你怨我走得太匆匆。我也怕那一期一会,怕那一走再也回不了头。
梦醒,原来梦中的自己也是那么痛苦,那么哀愁,梦中的故国也真的只能神游。李煜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悲哀怕是要绵延一生。
最终,他也跟着东流的春水付诸了自己的一生。一阕绝命词后,李煜被追封为吴王,葬于洛阳邙山,自此,再无悲哀。
李煜这阕名为《乌夜啼》的词作,看似信笔拈来,却记下了半生的无奈。他轻易说出了恨,却又不说是恨那时光匆匆,还是恨那国破家亡。他说胭脂泪、相留醉,却又不说留他同醉的是那大周小周,还是那醉眼里彼年的光景。他说林花谢了春红,却又不承认一同落败的还有四十年来家国,以及自己不舍却又不得不舍去的牵挂。
太匆匆,说得直白,却说出了他的心声。那曲《霓裳羽衣曲》他们修补得太匆匆,还来不及尽享与娥皇同谱乐章的畅然,它却已然竣章,有了盛唐的风貌。
大周后走得太匆匆,使得李煜那盏记忆的红烛,唯能映衬出结发之时她模糊的轮廓。只因没能偕老,便也没能见过她已老的容颜,只得想象着她是否连苍老都会美得动魄惊心。
国亡得太匆匆,他还未将离歌奏罢,还未待到满城飞絮辊轻尘,还未喟叹起大江东去,还在酒醉中酣睡,却成了亡国之君,不战而降。
连死他都是太匆匆,一樽鸩酒,了却了一生的爱恨情仇。
风流过、狂妄过、深情过、怅然过,如若他只是一位词人,如若他一生云淡风轻,那么这世间便也不会有伤情的春景,离恨的水流。因为他曾是南唐后主,因为他曾在万万之上,所以他的爱情可以成诗,他的悲情可以成词,他的失意可以谱曲,他连死心都是伴着落花。
李煜,一生属于浪漫,连悲哀都是浪漫。胭脂有泪,饮鸩也成醉。
小注:李煜(937年~978年),初名从嘉,字重光,南唐最后一位国君。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诗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李煜的词,在晚唐五代词中别树一帜,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