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说“寻根”
——韩少功访谈录

2015-11-22 17:07佘晔
文艺论坛 2015年18期
关键词:韩少功寻根作家

○佘晔

三十年后说“寻根”
——韩少功访谈录

○佘晔

编者按:一个时代文学思潮的产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思潮、历史经验、社会心理等在文学上的反映。1985年“寻根文学”思潮的诞生便是当时知青一代文人集体经验的表达。三十年后,这一思潮在现代性语境下又形成了新的文学经验并构成对历史的现代性回应。在“历史/现实”的话语链条与“在场/不在场”的话语张力所建构的“后寻根”文学场域中,重读“寻根文学”便有了学理的支撑和文学史的指归。本刊特辟“重读寻根文学”专题,以历史当事人的追忆反思为基点,对产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并对当代文坛产生重大影响的“寻根思潮”进行高潮褪去后的宏观把握和微观透视,立足“文学之根”,回归“文学本体”,叙述“历史经验”,重塑“现代话语”,根植当下,其意义就是文学本身。

佘晔:非常高兴能和您以访谈的形式重读“寻根文学”。不少学者认为,1984年11月在杭州128陆军疗养院召开的文学讨论会是“寻根文学”出现的重要契机。您当时是为数不多的与会作家之一。您能不能跟我们回忆一下会议召开的基本情况和您当时的发言内容?与会作家、评论家当时谈论的文学话题有哪些?争论的焦点是什么?

韩少功:那次会议有一批活跃的作家与批评家参加,谈及的话题也多种多样。与会者周介人有一个简约的记录,曾发表在多年后的《文学自由谈》杂志,其余的记录好像至今未见。从那个提纲式的记录来看,文学“向内转”、现代主义、反思“伤痕文学”等,都是热门话题。本土文化传统也是话题之一,就此发言的好像有李杭育、李庆西、阿城、李陀等,还有我,但从发言比例来看,这个话题并未占有主导位置。在后来有些人的描述中,好像有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预谋”的“寻根运动”在这次会上闪亮登场,其实是夸大了。还有些后人津津乐道“先锋派”与“寻根派”的两条路线对峙,更属无中生有。事实是,当时与会的新派人士亲如一家,对阿城、马原等人的新作都是齐声叫好,没出现过争论。大家共同的兴奋点,主要还是如何摆脱那种僵硬化、图标化的政治小说模式,觉得当时很多“伤痕文学”“改革文学”作品,不足以摆脱这种旧模式。

佘晔:在您看来,批评家们用“寻根”一词来解读您的文学主张,与您的本意有一定的差距。但谈及“寻根文学”,必然绕不开《文学的根》这篇产生重大影响的短文。您能谈谈当时写作这篇文章的初衷是什么?灵感来自哪里?主要想理清什么问题?

韩少功:杭州会议后,恰逢《作家》杂志约稿,我就把会上的发言略加扩充,写成了这一篇,强调作家在目光向外的同时,也要目光向下,不能脱离本土文化传统的根基。“文革”中流行“横扫四旧”,“文革”后流行“全盘西化”,虽然政治方向逆转,但前后双方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恨不得给中国整体上来一个“文化大换血”。我对此非常怀疑。第一是可不可能“大换血”?第二是即便能够“大换血”,其利弊得失到底如何?“五四”运动以来无论“左”“右”的文化激进主义,在这个问题上都很任性,包括胡适、鲁迅等新文化旗手,都曾主张废掉汉字,现在看来当然是太简单化了。把苏俄现代化或欧美现代化的模式,当作中国只能复制和照搬的必由之路,看来也太天真了。文化自卑作为文化自大的倒影,是穷国最常见的通病,是国门开放过程中绕不过去的坎。从五四运动到新时期,这个“坎”困扰了国人近一个世纪。《文学的根》算是从文学角度捅破了这个话题。后来有人说,这实际上是新时期对创新“中国道路”的最早涉及,比法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类似讨论早了一、二十年。

佘晔:《文学的根》有着理性的清醒与自觉,它与您的《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一系列优秀的寻根文学作品有着怎样的关系?您认为当时这种“寻根”意味浓厚的作品产生的历史契机是什么?它的社会语境有哪些?

韩少功:观念归观念,作品归作品,我从来不认为一个好观念就能孵化出一窝好作品。没这回事。不要相信这种“创意工厂”。文学除了“根”,还有叶,还有枝,还有水土和气候……条件一二三四五凑齐了,才会有一个好作品,某个观念充其量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被称作“寻根”作家群体的通常多用乡土题材,喜好本土文化元素,如此等等,但具有这些识别标志的作品,很多也是垃圾呵。正像“先锋派”和“写实派”,也有很多垃圾。这就是我更愿意谈具体作品、不愿意谈“派”和“主义”的理由。有些批评家总是喜欢把文学史描述成一种“团体赛”,各有旗帜和统一制服的那种,其实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佘晔:您又怎样看待自己与其他寻根作家之间的共同性和差异性?

韩少功:所谓“寻根作家”,大部分是有乡土经验的人,特别是一些具有“下乡知青”或“回乡知青”经历背景的人。他们在敏感的青春期游走于城乡之间,感受到文化的断层、裂变、震荡、撞击,有很多故事和心情需要释放。这算是一个共同点。当然,有的对乡土充满厌恶,有的则充满同情;有的执着于思考,有的则来一把玩味;而且不同态度中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不同的主体精神配方,勾兑出不同的写作效果。但他们都形成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对话关系,构成了全球化时代里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一些重要的精神回应。至于我的作品,自己说了不算,可能是旁观者清,得由别人去说。

佘晔:三十年前,您就提出:“文学的根应该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之中,根不深,则叶难茂。”经过三十年的发展,您觉得咱们现在的文学算是根深叶茂了吗?如果有欠缺,当下应该怎样“寻根”?或者说,当年悬置的问题如何寻找一种更好的解决办法?

韩少功:这事还远远没有完。这种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对话还将深入、广泛并且艰难地进行下去,直到像钱穆先生说的,要到东、西方经济发展水平接近的时候,文明的比较和文明的对话才可能心平气和、实事求是地展开。到那时候,热衷“复古”或热衷“西化”的肤浅情绪,文化自大或文化自卑的扭曲心理,才可能被大体上打掉,理性和智慧才可能最大化。但即便到了那时候,也没有文学“根深叶茂”的必然性。市场化所催生的消费主义,互联网所催生的文化生态巨变……也都构成了对文学的重大挑战,其它问题还多着呢。我们所说的“根”,也许是文学发展的一个必要条件,但并不构成全称条件和充分条件。比如现在有些作家最要命的问题,是不认真写了,是成为市场奴隶了,“寻根”这贴药能管什么用?再好的眼药或者耳药也治不了心脏病吧?

佘晔:韩老师,您一直不太认同批评界赋予您的“寻根”作家标签,也没预想《马桥词典》竟在九十年代的文坛产生轩然大波,成为许多人观察九十年代文艺思潮、文学批评、学术风气、文学接受的机会。您认为作家与批评家之间需要怎样的一种解读机制和相互激发?能否谈谈您对当下文学批评的一些看法?

韩少功:批评家最好要有一点创作经验,作家最好要有一点理论修养,而且双方都得有一些摸爬滚打的生活底子。这样事情就好办些。当然,做到这一点很难,与现有的教育体制、学术体制有冲突,与“应试教育”、学历崇拜、逻各斯霸权格格不入。把文学知识当作文学,是有关教育的最大误区。把文学观念当作什么灵丹妙药,是有关批评的最大误区。可惜有些作家也乐意制造这样的误区,以便把自己的泡沫或垃圾包装得有模有样。不过,创作与批评如果不能“互相激发”,也没太大的关系吧。《红楼梦》一直被太多批评家误读,天塌了没有?地陷了没有?恶劣的批评环境只能误导三流作家和三流读者,对有主见、有定力的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影响,文学的地火照样运行。

佘晔:在全球化的语境中重读“寻根文学”,您怎样看待这种重读与新启蒙主义和后现代性话语的某种关联?

韩少功:什么是“新启蒙”,什么是“后现代”,可能歧义会太多。我们不如说,随着中国与外部世界更深度的融合和互动,随着“道路自信”“文化自信”一类话题应运而生,广义的“寻根”其实已遍地开花,甚至进入了民众的日常生活。连《三字经》《弟子规》眼下都在中小学大举卷土重来,甚至进入商业化炒作,“寻根”还用得着再说吗?回头来看,三十年前的那一场文学讨论,推动作家在政治视角之外增加文化视角,在对外开放时重视本土国情和传统资源,对全球的文化版图和文明流变有更多了解……当然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在地图上扫一眼,那些全面复制和大举克隆西方宗教、教育、文字、政体的发展中国家,像非洲、南美州、南亚、东南亚的很多地方,一直在“大换血”的地方,至今还陷于贫困和动乱。看来中国很可能走上另一条路,有些孤独、费解却让某些人士惶恐不安的路。“寻根”就是发生在这个全球背景下的一个小事件,如此而已。

佘晔:不可否认,“寻根文学”是“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的第二次高潮,是“新时期文学”走向多元化的一个标志性开端,借1985年的“文化热”完成了与“宏大叙事”的疏离,在创作上存在多种可能性和内部多样性。也许,高潮褪去,历史的距离与检验让这种多样性、丰富性变得更加清晰和明朗。您能否为大家解读一下“寻根文学”思潮的历史地位以及这种重读的当代意义?

韩少功:“超现实主义”当年出现在欧洲,它并不能使卡夫卡们生生不息。“魔幻现实主义”当年出现在拉丁美洲,它也没法让马尔克斯传人辈出。欧洲和拉丁美洲眼下也是文学低谷期么。任何文学现象都不是文学的全部,而且都是缘聚则生,缘散则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时水土养一时的人”,没有什么持续升级不断扩张的一条直线。“高潮褪去”太正常了,而且下一个高潮肯定不是前一个高潮的重复。我可能更关注创作,因此更愿意盯住下一个高潮的可能性,包括它的条件、动力以及种种迹象。至于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交给文学史家们去说可能更好。作为当事人之一,我喜欢向前看,对有关历史评价从来不在意。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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