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勐
作为『80 后』批评家的金理之意义
○ 张勐
在对近些年渐露头角的“80后”批评家的学源、学养作整体性考察时,与其捕风捉影,杜撰他们与前辈批评家的“代差”“代沟”;不如潜心考掘其间学术薪火相传的谱系。
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80后”批评家文丛》之策划者周明全,曾细数《文丛》中首批亮相的一些作者的学源:金理、刘涛师从陈思和,杨庆祥、黄平师从程光炜,何同彬师从丁帆,徐刚师从张颐武,傅逸尘师从朱向前……①未必纯属巧合,上述“80后”批评家的师承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学者,形成了引人瞩目的“隔代亲”现象。其中,金理更可谓深得其师嫡传:少年老成,未及中年便沉潜,有着同代学人中极其难得的持重品格。
陈思和老师在为《“80后”批评家文丛》作序时曾如是设问:“‘80’后批评家,大多数来自学院,受过专业教育”,“也有很多批评家毕业后依然服务于学院,那么,是不是他们的批评,都是学院派批评了呢?”②答案显然并不尽然。世风浮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内中无疑不乏不随波逐流、执着守望文脉的学院派批评家。而金理恰是以其思想的独立、立场的平正、学理的通达、风格的儒雅,最能代表“80后”批评家中“学院派”的风范与追求。
试读他立足于现代文学视野,对“现代名教”予以思考与批判的系列文章。其领域兼及文学史与思想史。不仅运用史学手段,详考“名教”的历史流变;同时借鉴陈寅恪等史家的独到方法,以诗(文学)证史,以史释诗,史诗互阐。诸如从鲁迅的《伤逝》、茅盾《虹》、张天翼《出走以后》中,读出半生不熟的“‘新名词’的启蒙作用及其纠缠着的困境”;从郁达夫的《血泪》里,发现其所揭示的“名教世界背后的私欲驱动,‘主义的斗将’们操‘名’之柄以牟利、愚人”……③思辩甚深,论据翔实生动,文字简古雅致,显示了学院批评不畏学术长旅之艰难寂寞,执着攻坚的能力。
较之现代名教批判的简古,金理的当代文学批评则别具青年批评家的华采:初生牛犊的胆气,新颖的判断,敏锐的问题意识,乃至“短、平、快”的节奏与态势(尤其在主持一些批评专栏之际),每每令人一激灵。
然而,细察本根,“文学本位”“文学史视野”“知识分子主体意识”仍可谓其一以贯之的三个关键词,包括其读解“80后”文学之际。
1980年代的“文化热”消停不久,1990年代及至新世纪的“文化研究”(或谓社会─文化研究)又一度盛行,沪上自是重镇。其“越界旅行”,倾力考察社会的的研究导向以及呼应海外显学的声势每每让一些“80后”批评家们为之动心。金理却独有自己的一份警惕,唯恐奢谈文化,导致文学的自明性、文学研究的自明性、文学研究者身份的自明性一并失落。因此金理很少做纯粹的文化研究,而只是将其作为可供参照、开阔眼界的背景,借用金理自己的话说:“跨出藩篱,回返自身”,立足点仍在文学,“文学本位”才是其安身立命之本。在其从事批评的方法中,文本细读总占据着相当比例。“文学本位”应是一种对文学具有无可替代的优势质素的信念,它并不拒斥现实关怀,也毋忘直面人生,但那必须是“文学”的,金理曾援引洪子诚的话,强调“以文学‘直觉’方式感知、发现世界的独特力量”④,可视为其自身文学本位的外化视野延展。
而“文学史视野”则得以让金理在多重坐标参照、源流脉动中准确把握作家、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在前述撰写博士论文现代名教批判期间,他需要对不无浩瀚的近现代思想史、哲学史中的观念流变广为梳理、详加论证;博士后这两年又有幸步入历史学领域学习,历史研究对材料的重视,对材料考证的细致入微,乃至离开材料无法言说,更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其文学研究的“史”的意识。对于金理而言,“文学史视野”不仅意味着单向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贯通,同时也是一个多向度、多维度的“史”的叠合。例如他对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重读,恰可谓史论结合,中西融汇。他一方面将十八岁的“我”置于“出走”与“行路”这两大现代文学经典主题之下予以史的定位,藉此连通先行者静女士、梅行素、觉慧、蒋纯祖、孙少平等一代代青年人相似的人生追求履痕;另一方面则着力于主人公“内在自我”的诞生、顿悟、成长、变形、脱嵌、安放之思想史、精神文化史维度的考辨,横向对接、遥感查尔斯·泰勒、荣格、巴赫金、卢梭、竹内好、柄谷行人、以赛亚·伯林等诸多西方理论资源中的相关思考。多有批评家赞赏其文学史根基扎实,矫正了当代文学批评似乎无须功底,只需凭藉思想火花与才情灵感即兴迸发之偏颇。纵览金理的批评,大量的注释可谓旁征博引的直观性标志,尽管在一定程度上,这有可能会造成自身言说淹没于他人话语的汪洋中之弊,但金理自身并非无所警觉,他力图六经注我,在旁征博引中凸显自己的识见。
金理的当代文学批评不失冷静却绝不冷漠,每每凸示着一个有情的主体,具有较强的批评者的自我意识。或可将其具体化,称之为“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其师陈思和经由贾植芳先生继承了“五四”以来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型中国知识分子的别一种风骨;而金理又从陈老师那里传承了那一脉精血,尤为看重并强调批评者内在的价值情怀,应当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能以笔为旗、勇于批判、有所担当的知识分子主体。这一主体能不时戳穿纸上“幻城”种种精巧的伪饰、奇瑰的幻境之为虚妄,却绝不因此甘于沉沦或虚无;虽洞察知识分子在当下时代的精神困境,亦绝不因此犬儒与逍遥。即便身处逆境,它也依旧能毅然决然地进行鲁迅式的反抗绝望,而“走”与“在路上”这两个明显烙有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主体印记的精神意象则不断回旋于他的批评语境中。此处所谓的“在路上”含义,有别于西方“垮掉的一代”的灵魂人物杰克·凯鲁亚克的“On The Road”意象。它是金理由郑小驴的创作宣言中拈出并引申发挥的理念⑤,取其深知文学之旅路漫漫其修远,唯有“在路上”探索不止之意。在《时代冲突和困顿深处》一文中,金理作为批评主体直面着执拗地拒绝固守本位、固守土地、“类似‘过客’永无止境地行走”的孙少平的失败却并不颓丧,反而激发出于无路可走处作绝望的反抗、继续“走”的诉求,称:“行文至此该结束了,但思考依然无法停息,恰如孙少平的‘过客’姿态,‘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重新上路”⑥;而在读解阎连科的《风雅颂》时,金理又从结尾处杨科形单影只地出发,“孤孤独独地走”的描述中,提炼出“荒原跋涉”这一“已然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恒常处境”的喻象,并在文末援引陈思和老师《犬耕集》中关于知识分子自我修行的话语,呼告:“知识分子真正的文化传统应该从我们自己做起,要做出一个开端。”⑦唯其赖有“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充实、镇定,才不至于在此扰攘之世扶东倒西,彷徨无地,失重乃至“失心”。
金理自况,在其所从事的当代文学批评中,最吸引他的地方,是那种“同时代性”。而陈世骧的如下话语,应最能见出他心目中同时代文学批评与创作的理想关联:“他真是同感的走入作者的境界以内,深爱着作者的主题和用意,如共同追求一个理想的伴侣,为他计划如何是更好的途程,如何更丰足完美地达到目的……”⑧上述表白不仅道出其一度专心致志于中国当代小说中的青春主题文学探索的部分原因;也透露了所以吸引他不畏困难、不计功利,进入“80后”文学研究的动力。
金理尤为神往陈思和与王安忆式同代批评家与作家之间彼此对话、相辅相成的佳境。如果说,“50后”批评家陈思和与其同代作家王安忆、莫言等作家的互动可以“举重若轻”一词状写其从容不迫,应对自如;那么,以金理为代表的“80后”批评家却难免“举轻若重”的尴尬:金理依托的是学院与经典,而所谓的“80后”文学则更多地依托市场与媒体,故而学院派的守正、学理审视的严谨每每遭遇“80后”创作随机性、游戏性、轻浮性的错位。然而,面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金理的认真、严肃、持重,我们又怎么忍心取笑这种“高射炮打蚊子”式的难堪,相反,肃然起敬。唯其视担当起“80后”文学研究的使命义不容辞,唯其“举轻若重”的态势,方见出金理作为“80后”批评家之独特意义:不无轻浮的“80后”文学缘于有了以金理为代表的批评家们的介入,适可安魂。
学院派的金理出手不凡,首先从学理上质疑“‘80’后文学”这个概念是否具备充分的正当性。他慧眼别具,发现了那其实是“一个被命名、被描述、被代言的群体”,其华丽出场的背后暗藏着市场包装与媒体炒作这类推手。对此所谓的“‘80’后文学”,金理从来不吝批判性审视,指出:郭敬明等笔下的青年形象,每每安住于不无封闭、狭窄的自我空间,“以持守纯真的自恋姿态来暗享‘豁免权’;同时又在早已熟稔成人社会游戏规则的前提下,将成长过程‘压缩’,一出场就‘定型’”。他们认定“社会结构已经闭合,万难改变”,于是“心平气和,选择‘幸福感”。这一脉文学“达观而犬儒”,究其实质很明显“受制于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⑨。
金理不无清醒地意识到:上述“进入公众视野的这一批人,只是‘80后’中的一部分”,但却因传媒造势以及学界盲视等因素遂致以偏概念。为此,有必要对其正名与重构。循着金理的指点与提示,我们不难发现,除了韩寒、郭敬明那么一些已然暴得盛名的作家以外,还有更其广泛的“80后”写作群体。诸如1982年出生于上海的小饭,他曾获得《上海文学》“全国文学新人大赛”短篇小说奖,出版了《我的秃头老师》《中环线》《爱情与其他发明》等多部长篇小说;又如1982年出生于宁夏西海固的马金莲,曾在《十月》《花城》《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长河》《马兰花开》等多部小说,其长篇曾获得“五个一工程”奖。后者被识者称之为“另一种‘80后’”的代表⑩。此外,还有甫跃辉、郑小驴、毕亮,还有笛安、许多余、张怡薇……金理不仅邀其同道在《名作欣赏》等刊特辟专栏,组织“80后”批评家“把更多的关注投向这些在文化环境与市场逼迫下坚持严肃的创作态度、追求一定艺术深度和原创性、并贡献出独特的审美经验的年轻写作者”⑪;同时还悉心对甫跃辉、郑小驴、毕亮等“80后”作家予以专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论并非仅仅停留于对作家个体特殊性的捕捉;而是由此小中见大,每每辐射到对“80后”文学的重构、对所谓“断裂的文学”与传统文学的连通与整合这些整体性、全局性、建设性的大思考中。
他从甫跃辉、郑小驴等的小说中悉心读出了被所谓的“80后”文学那不无玄幻迷离的光环遮蔽了的乡村、传统、苦难、底层人生。他说:“其实传统不传统跟年龄无关,‘80后’甫跃辉就是传统作家。”甫跃辉等在“80后”文学中的重要价值与意义便是“接续上被同辈人扯断的传统。反叛然后回归”。他从甫跃辉的小说《初岁》中主人公兰建成杀猪的心理纠结中读出了别一种残酷的成长,读出了这“甚至意味着杀死‘对象化的自我’”,进而将其“理解为告别儿童向成年转化过程中经受考验的寓言和仪式”⑫。借用金理的笔意,这寓言和仪式也是一代“80后”的。它将郭敬明式的世故少年、轻松成长、玄幻青春尽然捅破,见出何其鲜血淋漓的人生。至此,我们读懂了,何谓“传统”作家、“传统”文学,应指超越“小时代”的自闭与自恋,而“以更沉稳的心态关怀人类社会及人性经验的全部复杂性”。
金理勉为其难,纵向藉“青年构形”这一文学史命题,将思考贯穿晚清小说中的革命少年、鸳蝴派笔下的才子佳人、“五四”新文学中的“青春崇拜”,1950至1970年代小说中的“社会主义新人”与知青群体,以及新时期之还更其多元共生的青年谱系的流变,直至连通对“80后”文学中青年形象的审视与重塑;横向则借镜异域“80后”创作,将“80后”文学的发展,引入到“对于人的命运、对于终极关怀的思考十分常见”的世界文学大格局中。既着眼追踪、发掘、阐释“因为历史经验、感知结构、知识趣味与文化修养的更新”自然会在“80后”文学创作中呈现出的某些“新变”;又不过度迷信代际标签,人为制造出一个“具有‘断裂’意味的‘80’后概念”⑬。因为,归根结底,“80后”文学毕竟首先是“文学”,它理应向“传统”文学、世界文学之经典看齐;进而才有可能产生出史家所谓的“后世莫能继焉者”之独特标识。这一目标何其任重道远!对此,不失清醒的“80后”作家(如郑小驴)已然觉察自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局限性视野;而身为同时代人的金理也深知自己虽是一个批评家,却也并不拥有丝毫的后知之明。
已然进入国内批评家方阵的金理,本无须藉“80后”这一多少含有些许照顾含义的垫脚石抬举。自觉在批评家之前缀以“80后”对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桂冠”,不如说意味着一种使命、一种负重。既然他时刻毋忘身为“80后”批评家的责任,便只能与同代作家一起结伴前行,所谓“寂寞时高歌一曲解乏,同时也彼此负责而严肃地检点、提醒曾经走过的的弯路与脚下的坎坷,不断试错、不断总结经验,共同计划更好的途程……”⑭
行笔至此,难免不心生感动,笔者愿与金理以及其他“80后”批评家与作家们共勉:“一起‘在路上’求索,一起在看似无路处走出我们的‘路’来。”
注释:
①周明全:《顽强而生的“80后”批评家》,《滇池》2013年第10期。
②陈思和:《“80后”批评家文丛·总序》,金理:《一眼集》(“80后”批评家文丛之一),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
③金理:《“名教”的现代重构、讨论方法及其批判意义》,收入《现代记忆与实感经验——现代中国文学散论集》,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43页。
④洪子诚:《我们为何犹豫不决》,《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⑤⑭金理:《历史中诞生——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中的青年构形》,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8页。
⑥金理:《在时代冲突和困顿深处》,《文学评论》2012年第5期。
⑦金理:《荒原跋涉中的自省:论<风雅颂>》,收入《青春梦与文学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页。
⑧金理:《同时代的见证·后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01页。
⑨金理:《郑小驴论》,《同时代的见证》,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3-64页。
⑩王干:《80后作家的分化与渐熟》,《光明日报》2014年9月22日。
⑪金理、杨庆祥:《“80后·新青年”专栏开栏语》,《名作欣赏》2013年第2期。
⑫金理:《“80后”传统作家甫跃辉》,《西湖》2011年第12期。
⑬金理:《异域的借镜:多重视野中的“80后”文学》,《同时代的见证》,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9页。
(作者单位: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