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老兵

2015-11-22 15:01王哲珠
文艺论坛 2015年23期
关键词:大平平顺二叔

○王哲珠

被囚禁的老兵

○王哲珠

日光从天窗进来,屋内暗淡的阴凉滤去了灼热,这列倾斜的光柱变得温宁,老兵在光柱下编着箩筐,白色的竹片沾染了日光的暖黄色,蝶翅般扑扇着,轻微的啪啪声呼吸一般均匀。老兵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吃饭、喝水、编竹器、写字,连发呆也对着这列光柱。发呆的时候,他长久地看着光柱里飞扬旋动的浮尘,小时候,他喜欢伸手去抓这些浮尘,或者对着光柱拍手,看浮尘瞬间活泼起来,一玩就是大半天,乐此不疲。他问过父亲,光柱里为什么有这些浮尘,父亲告诉他,所有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浮尘,只是屋子暗,光柱照进来,看得到而已。但他不相信,固执地认为那些飞舞的浮尘是在暗屋里呆烦了,有日光进来,被吸引到光柱里去的,直到现在仍这么认为。

老伴青坡嫂进来时,老兵手头的竹叶已经许久不动。她说,又呆了,你要看到外头看,满天满地的日光。说完才又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这么多年,她还是改不掉这个习惯,就像老兵从不会忘记提醒。那怎么成。他说。

青坡嫂不说话了,往他的搪瓷水杯放些粗茶枝,冲进开水。

其实,屋里这光柱比外面有趣。老兵安慰老伴。

喝茶了。青坡嫂说,茶叶都没了,只剩下茶枝,看得见茶色,慢一点吞也有点茶味,将就吧。

老兵啜着茶,极慢极慢,微眯了眼,说,茶味还算浓,水烫一点,多泡一会,也和茶叶差不多了。

青坡嫂提起水壶给老兵添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袭击了她的胳膊,水壶落回桌面,弄出不小的响声。老了,都老了。青坡嫂说,几年前我就挥不起斧,砍不了竹,昨天一根竹子拖进门用了半天时间,不知哪天连根竹子都要拖不动了。

本来总是这样,青坡嫂砍竹,拖回门前,破片,由老兵编制物品。这几年,砍竹的事交给侄子大平,大平隔一段时间就空出半天,砍好一大捆竹子,堆在屋外一侧,需要的时候,青坡嫂再逐根拖进院子,破片的工序也得老兵参加了。

等我出去,竹子我去砍,只要有把好斧头。老兵自己添了水,说。

青坡嫂坐下,揉着发麻的胳膊,好,等你砍竹,我该把这些当真话听的。

不记得我砍竹子的手艺了?老兵认真起来。

我知道,当年,寨里砍竹属你手艺最好,工钱挣得最多的。青坡嫂笑着,说合的媒人把你吹上了天,把我骗进这个家门。

媒人没说半句假话。

好,句句是真话。青坡嫂蹲在地上,摸着老兵编了一半的箩筐,又编这个,我说过几次了,编些精巧的竹篮,做些竹椅子,就是小孩玩的竹马竹牛也是好的,竹箩竹筐竹粪箕没人买了,就是地也一天天长了草荒起来,哪个还用得着这些东西,你以为外面都像你,几十年一个样……

青坡嫂意识到说漏嘴的时候,老兵已经立在身边,他端着搪瓷水杯,极缓地蹲下身,你把我编的竹器拿去卖?黑市?这是我的任务,给公家编的,你老糊涂了?老兵放下水杯,将编了一半的箩筐扯过去,双手遮护着。

是哪个老糊涂了。青坡嫂很快定定神,拍打着那只酸麻的胳膊,竹器当然是上交公家的,你得知道公家要什么东西,现在公家种田少了,都去——对,大平说都去发展经济了,发展经济不用竹箩筐竹粪箕。

要精巧的竹篮,小孩玩的竹马竹牛?老兵疑惑地看看青坡嫂,她也看着他,轻轻点头,眼神静静的,他看不出什么,仰头看天窗。想不通的时候,老兵就这样仰起头去看天窗,小时候就有这习惯,在屋外他则直接看天,很多时候,脖子发酸发麻了,仍想不通透。这些年,他想不通透的时间愈来愈多。青坡嫂不管他,扯过箩筐接着编起来。

不成,公家没让编小玩意。这是老兵最后的结论,他摇摇头,起身,喝茶。

你就固执吧,早晚有一天盐也买不上,靠喘气喝水过日子。

青坡嫂这句话老兵没听,他顺屋墙慢慢走动,曲起两根手指,在墙壁上敲敲打打。

别敲了,敲得我无安无落。青坡嫂放了箩筐,端起老兵的搪瓷杯,连喝几大口茶水。

这儿的缝大了,风往里一涌一涌地挤,早晚成一个洞,人都能自由进出了,得弄点泥糊糊。

人?这屋里还有什么人?你要肯自由进出我该谢天谢地了。我让大平弄点水泥糊上,要不,你这纸片样的老头,人没走出去,先冻死。

老兵继续走,继续敲,在窗前停下,摇摇窗上的木条,说,松了,木条也太旧,告诉上面的人,该加固了,这牢房不像样子了。

好好好,隔壁王婶刚新修了阁楼,倒有不少木板木条,我去讨些来,把窗子钉死了,最好整个屋都钉一层,反正你都把自己钉死在这牢里了。还是操心一下这间屋吧,比我们两个还老,快要站不稳了,总有一天倒下,把我们压在里面,倒一了百了了。

青坡嫂不止一次指给老兵看,屋外四面墙壁撑着大大小小的老杉木,屋子像一个拄着拐弯腰又落了枕的老人。

老兵会用心地看,偶尔点点头,说,等我出去……

以后再说吧。青坡嫂总截断老兵后半截话,老兵也顺势把那半截话丢掉,他重视的是屋内,只要裂了缝,或窗上的木条摇晃了,必得修好,以保持牢房的完整,和几十年前一样牢靠。窗子在几十年前钉上木条后再没有拆开过,只是一次次地换钉新木条,都是老兵的要求。青坡嫂说老兵跟这间屋是孽缘。几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间屋被抓走的。

那个晚上,老兵在这间堆杂物的屋子里编一只竹箩,编至深夜,他停下来,抬头看着天窗发呆,像数星星入了迷的孩子。隔间女人青坡尖喊了一声,他以为是她从恶梦里带出来的,但接着她的尖叫变成一串,一声比一声高,夹杂着解释、恳求和质问。她在提醒他,按之前说好的,她要求他这些天睡在杂物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的声音就是提醒,他该站上窗边的椅子,翻出窗口,让夜掩盖着他逃走。前一段寨里已经有些暗色的言语,影射了老兵,青坡嫂心里有底,早有心理准备的。她细细安排,细细交代着老兵,老兵摇头否定,逃到哪里?逃得了?青坡嫂急得摇头,先逃了再说,避过风头,可能少受些苦。老伴可能说得对,但老兵听到尖叫后搬开青坡嫂准备在窗口下的椅子,准备打开杂物间的门,门瞬间被撞开,一阵风扇得他跌跌撞撞。

风带进一群热气腾腾的人,他们有热气腾腾的年龄,热气腾腾的眼神,热气腾腾的声音。他们将老兵绕在一个小圈子里,呼喝着将圈子往里缩,伸长手扑住老兵,好像老兵拼命想逃走,其实老兵一直很安静,让那一群手揪住他。那群手将他压在墙角,四处翻找起来,他侧着脸,从几条腿的缝隙间望出去,希望他们不要弄坏那个完成了一大半的竹箩。

没有收获让他们的怒气灼热起来,呼喝着将他推出屋,他看见女人青坡被拦在院子一角,散着发,呼唤了他一声,带了粘稠的哭腔。他朝女人点点头,甚至挤挤脸以表示他的轻松,但她没看到。他想,她该知道收敛一点的,他们的儿子不在,这是值得大大高兴的,让他们发泄一下失望的愤怒吧。

被押着在村寨的巷子间游行时,他瞥见青坡总不远不近地随着,隐在人群后,勾着脖子,时不时低头咬一下手背,他想她为什么不呆在家里,这样跟着做什么,跟着也就跟着了,这个样子做什么,说了她肯定不信,他突然很轻松,好像身上紧绑着的绳子替他承受了什么东西,他几乎想微笑一下,松展松展脸上的皮肉。

他们把他关在大队的队间里,两个人守着他。夜深的时候,他们拉着粘稠的呵欠咒骂他,他看看他们,和他儿子一样的年龄,半大的孩子,自以为揣了灼热的梦,哪知道这个梦其实扭曲得没有面目,也没有热度的。他觉得该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作为已经走过的人,他该转头为这些孩子指指脚下的坑。他开口了,阿弟……他们厉声斥责了他。他重新开口,小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去喊队长,这个叛徒要开口了。

队长来了,年龄稍大点,身后跟了几个半大孩子,仰了下巴。老兵失去谈论想法的欲望。

说,为什么当叛徒?队长将椅子极快地拉到他面前,弄出很大的声响。

叛徒?他抬起疑惑的脸。

狡辩!你是国民党。

噢。他几乎微笑起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差点想问,怎么了?

你是国民党。他们同时呼喝起来,强调这个事实似的。

他点点头,我想杀日子鬼子,他们太过分了。

不是问这个。

他们杀人,老的少的,善的恶的,杀了很多人。我刚好挑番薯去舅舅家,看到了,躲在阁楼草堆里,什么都看到了,那样杀人。他的眼睛鼓突出来,肩膀抖颤起来。

不是问这个,谁让你谈这个。他们高声阻止他,声音有些变形。

他的五官锐利起来,包括脸上那道疤,他们杀人,那样杀人……

那天晚上,他们停止审问。

后来,队间关押的犯人多起来,他们还得挪出地方办公,老兵被押回家里的杂物间,他们用木条将窗口钉死,门上加了锁,门外站了人。

隔些天,他们会审问他一次,他总说,鬼子杀人,那样杀人……弄得那个队长挥拳挥脚的,锁门而去。女人青坡嫂央了门外的孩子——说到底,那两个孩子还远远沾着亲戚的——送水进来,老兵就对她说,所以我去参军,我看得下去么?

我知道,我知道。青坡嫂往他嘴里喂水,希望能堵住他的话。

现在,老兵抚着窗口那些旧木条,勾着腰立了那么久,久到青坡嫂担心,他或许又要说什么了。青坡嫂不想听,几十年,够了。她收拾了水壶,说,把这个箩筐编全吧,以后编些小玩意,这是上面要求的。我去跟村长要张批条。

老兵看见老伴在桌上摆了四个白面包,半碗红烧肉,惊得四下看。

吃吧,这些东西来路正正的。青坡嫂拿起面包大咬一口,享受地半眯了眼。

怎么来的。老兵指着面包和红烧肉,像指着不明物体。

怎么来的,面包是我蒸的,红烧肉是我做的。青坡嫂又咬一口面包,向老兵展示了一下包里的芝麻馅,说,别处找不到的口味。

老兵看着老伴,疑虑重重。

明天是平顺的祭日,你忘了。青坡嫂停止咀嚼,我们儿子走多少年啦。

平顺走很久了。老兵再次仰头看天窗,外面的天漆黑一团。

吃吧,我蒸了包子,买了肉,明天上山看看儿子,今晚我们两个老的先弄一点吃。青坡嫂将一个面包塞在老兵手里,往他面前挪挪肉碗,记得么,儿子喜欢这样说,你们两老先弄点吃,我不急。

对,平顺总这样。老兵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似乎向儿子做着证明。

青坡嫂往老兵碗里夹肉。

上山看儿子,上面批了吗?这些东西你偷偷做的?老兵突然问。

该死,倒忘了这个。青坡嫂自语着。

看儿子还要批什么,连儿子也不能看,有这样的理么?你别管,上山就是。

那不成。老兵不吃了,跟上面好好说,一年就去这么一两回,和平顺说说话。

好好好,我这就去请示——你吃,多吃些,记得这味,明天好告诉平顺。青坡嫂推了碗,开门出去。

青坡嫂进了村长的家门,村长一家吃着饭,村长的女人双手忙了一阵,塞过一只碗,碗里半碗饭,卧了一个煎鸡蛋,盖了小半碗炒瘦肉。吃,青坡嫂你吃。她一只手压着青坡嫂的肩,用了力。

青坡嫂推让不得,突然说,没事,我们今晚也吃肉,红烧肉。

屋里猛地静下去。

是这样的。青坡嫂笑笑,明天是平顺的祭日,我买了东西,晚饭先弄点吃。又得麻烦村长了。

村长放下碗,说,我现在就写,青坡嫂,东西你吃着,边等。

前段时间老头编的箩筐卖出去两担,又卖了一篮鸡蛋,买了两袋面,几斤肉,一些纸钱,手头还有一些。青坡嫂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说完就端起村长女人塞的碗,大口吃起来。

老兵认“上面”的批条,做什么事都得有批条才安心,青坡嫂找得到的“上面”就是村长。很多年前开始,青坡嫂就一次次往村长家里跑,央他写“批条”,上山看儿子是每年的大事。开始,村长不肯写,说这不是笑话吗,那件事结束了,让老兵兄出来好好过活吧,现在还写什么批条,要我和他一起耍小孩过家家?青坡嫂的脸色难看了,立起身,说,他是正经的,耍不起这个。

写什么,你说。村长开始找纸找笔。

写完后还得盖章,老兵要认图章的。写的次数多了,村长就有些烦,说青坡嫂要不你让你侄子大平写,他识文断字的,图章好说,你让他用蕃薯刻一个,沾了印泥一印,老兵兄哪看得出什么,再说,我总用村里的公章盖这些批条不太好。

试过了,他只认村长的字,麻烦了。青坡嫂低下头去。

村长于是继续写,但总用公章确实不太好,青坡嫂让大平用木头刻了一个,放在村长那里,专门给老兵的批条盖章。

不知哪年开始,村长不再抱怨老兵的糊涂,给老兵写批条再没有嫌过烦,青坡嫂一进门,他就准备纸笔,主动得青坡嫂过意不去。青坡嫂只记得那年村长找老兵谈过话,原本的意思是让老兵出来,由他代替“上面”宣布老兵自由。他说,既然老兵兄认我的批条,我这个人他更会认了吧。

若能这样,我给你磕头。青坡嫂弯下腰,但她摇了摇头,说,难。

村长独自进了老兵的“牢房”,午饭后进去的,青坡嫂准备好晚饭时,村长才出来,说不清他的表情,他对青坡嫂说,以后老兵兄想写什么批条,尽管找我。

没人知道那天村长和老兵谈了什么。

青坡嫂端晚饭进门时,老兵抱着膝盖蹲在床边。

谈半天说些什么?

老兵拿碗盛粥,不开口。

为什么不出去,村长开口了。

悔过书还没写好,没写好……老兵放下碗,一只手拍着桌沿。

不说了,吃饭吧。

青坡嫂吃完手里那碗东西,村长才把批条给她,顺便在桌底下摸了一袋茶叶,这是埔上的炒茶,粗点,但耐喝,我喝着不错,老兵兄的口味该和我差不多。

青坡嫂又推。

村长说,这是给老兵兄的,又不是给你的。

青坡嫂接过茶,冲村长和他的女人点点头,想说句什么,终没有出声。

青坡嫂很早就备好东西,装在竹篮里,让老兵换了件衣服,出门前,看看老兵,伸手将他歪歪扭扭的白发按了按,说,这双拖鞋太烂了,把那双布鞋换上吧,别看是垃圾堆里捡的,还好好的,洗过后还有五成新,现在的年轻人,太糟蹋东西。去见儿子,像样点,免得他在那边担心。

老兵按老伴的要求换了鞋,拉了拉衣襟,甚至要求老伴弄点水,将两人的头发弄得再服贴点。青坡嫂笑了,倒像当年要回娘家。

走到村口,侄子大平跟上来。老兵惊恐地立住,看看他,又看看青坡嫂,说,我们去看儿子。

二叔,我一块去看看平顺。大平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几个桔子,一包饼干,一包茶叶。

我们只是去看儿子。老兵仍惶恐着,再不肯迈步。

大平低下头,二叔你别这样,一些事让它过去好么,我也是个老人了。

老兵只是看着他,目光让大平难受。

他是上面交代来的,跟着我们去。青坡嫂说。

押我们去的。老兵点点头,终于又开始走,扶着老伴,走得小心翼翼。

大平在后面立住,仰起脸,朝天深深呼气。青坡嫂走回来,凑近他低声说,大平,你二叔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往心里去。

二婶,是我对不住二叔。

当年那个晚上,大平走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呼喝着,向老兵家奔去。看见半闪在人群后的他,青坡嫂双眼一睁那么大,到嘴边的一句话终没有出口,大平往后缩了缩,向他们提示,老兵可能在杂物间。于是,他们往杂物间一涌而去。

将老兵押去队间的路上,大平自报作为押解人,紧紧走在老兵的身后,直到他被推入队间。

大平后来找过青坡嫂,说被他爸他妈大骂一顿,他委屈地认为自己不该被骂的。你们不懂。他坐在青坡嫂面前,比划着双手申诉,这是为了二叔好,像二叔这样的,肯定会被推出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先提出,由我们造反队来,是最好的,要是别的造反队,事情就难说了。

你二叔是怎样的人,你说。

二婶,你跟我发火没用,我说什么也没用,这是保护二叔二婶。

还是保护你自己,大平。青坡嫂用手指梳着发。

二婶,现在平顺又不在,他在做什么,外面怎么传,二婶不会不知道,二婶觉得我这办法不算好办法?

大平,别让你二叔受苦。青坡嫂默了半天,拍着侄子的胳膊说。

二婶,只要我有办法。

二叔,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大平对老兵说。在他们审问老兵无果后,大平向队长自荐由他去试试。

大平的意思,据他说代表了他们整个造反队的意思,让老兵站出来,宣布加入他们的队,老兵代表战斗的光荣历史,他们则代表充满希望的未来,这将是一支有生命力的队伍。

大平要来一杯水,端给老兵,二叔,这是最关键的时机,你得做出选择,错过了,以后就不一样了。

我不会选择。老兵说,这种选择有必要吗?大平,我斗得太多了,不想再斗了,你们这种斗和以前不一样,没必要,什么是战斗,你们不懂。

二叔,在别人面前别说这种话,千万。你放心,你可以不出面参加具体活动,只是作为一个标志,一面旗帜。他们看中二叔脸上这道疤,这是杀鬼子留下的,有很多话可以说,有很多东西可以发挥。

我不想说,也不想让人说。

二叔,为什么不说,这疤是光荣的印记,该纪念的,我们这个队的名称都可以往这方面靠,没错,就叫光荣的纪念。兴奋将大平的脸烘照得发亮发热,他举着双手,二叔,你将是这个队的精神领导。

老兵喝着水,半垂着头,没半点反应。

二叔……

老兵再不说一句话,后来,大平追问的时候,他说怕不小心说错什么,让他们拿去做什么把柄,最可怕的是去当什么旗帜使。那样一来,我的罪更深了。老兵叹着气,心有余悸的样子。

他们终于失去耐性,推开大平,再次继续之前的审问,大平看了他一眼,不出声地退出去。大平对青坡嫂说,我尽力了,二婶,二叔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是他说的你们都听不进去。青坡嫂说。

从那时起,大平在的时候,老兵就不自在,他代表了他们,几十年来大平对他们两人的照顾也没法改变老兵的看法。大平对青坡嫂说二叔是惩罚我,没有比这再重的了。

看到平顺的坟了,老兵停下来,再次转头向大平强调,这是我的儿子,我们只是看看儿子。

也是我的堂兄,二叔。大平说。灰白的头坠在胸前。

青坡嫂放下篮子,开始摆放面包、猪肉。老兵将东西往篮子里收,不能摆供品,你糊涂了,你怎么带这些上山。他附在青坡嫂耳边,这些东西该在家里摆着,儿子会知道的。

二叔,摆吧,我也带东西了。大平将带的东西一样样列在坟前,老兵看看他,把篮子重新推给青坡嫂。

青坡嫂摆出纸钱的时候,老兵又扑过去拦,你又买这些东西做什么。这一扑太用力,他趴倒在地上,青坡嫂和大平忙拉他,却拉不起来了,他就那么扑着不动,肩膀一阵阵抖颤,呜咽被泥土闷住了,又浊又散。

老头,你做什么,儿子看着哪。青坡嫂拼命扯他,骂着,一只手却猛地捂了嘴,没捂住哭声。

让二叔哭吧。大平说,二叔,你放声哭,山上现在没人。

老兵却很快收了呜咽,缓缓直起上半身,扶着膝盖站起身。他绕着儿子的坟走过去,走得极慢,边走边拔着坟头高高的荒草。他的嘴唇一直在动,但没有声音,大平和青坡嫂坐在不远处,看着,呆呆地想,他在说什么呢。

上坟回来,老兵就病倒了,盖着两层老棉被,仍在发抖,一直说着话,青坡嫂和大平坐在床边听了半天,没听清一句话。青坡嫂浸湿了毛巾,搭在老兵发烫的额头上,不停地换毛巾,不停地出门换凉水。大平一直在煮青草水,他将灶间的小土灶搬进这屋,说在这里起火屋子也许会暖些。煮好的青草水盛在碗里,大平和青坡嫂扶起老兵,在他半醒半睡间灌下去,灌了一碗又一碗,他脖颈间热度还是烫人,青坡嫂把手伸进他肩背,又干又热,没出汗的迹象,她不停地趴在他耳边问,老头,有尿么?没得到回答,她疑惑地看看大平,喝进去的青草水哪去了?大平低头去吹炉里的火。

屋外的雨声愈来愈密,从午后到现在没停过,湿气和寒气从泥巴墙一丝丝渗进来,屋内的空气饱胀着寒凉的水气。青坡嫂握着从老兵额上褪下的毛巾,忘了浸水,呆呆听着雨声,大平,雨又大了,好像还近了。

大平直起身,点头,这雨烦人——不对,二婶,是漏雨了,不是雨近了。两人借着暗黄色的灯光看了一遍,屋角有雨水啪啪滴进来,青坡嫂让大平去灶间拿桶。

大平拿了一只桶,一个盆子,说盆子预备着,照雨这么下,还不知这屋子要漏几处。

大平,你还是回家让阿聪给赤脚洪打个电话,烦他跑一趟,过来看看,这么下去不成。

我就去,锅里刚煮好的青草水,你再给二叔喝一些,多喝点水总没错的。

外面黑,路又滑,走好,雨衣和斗笠在屋门外。

屋里又多了两处漏水,青坡嫂刚找了盆子盛上,大平来了,抱着一个保温瓶,家里还有一块挺像样的瘦肉,我刚煮了瘦肉粥,每个人烫烫地喝一碗。

你又弄这些做什么?

家里煤气炉,比这炉灶快多了。

别老往这带东西,弄得你在家里难做,阿聪也不好说话。

好歹我也是家长,是当公公的人,吃点东西也要看人家脸色?别操心这个,先给二叔吃点垫肚子,赤脚洪来了,肯定要开药。

这样的雨,赤脚洪来得了么,又下大了。

怎么来不了,我有那样娇气。赤脚洪推门进来,晃着头,甩发上的雨水。

先吃碗热粥。大平迎上去。

看了病,再舒舒服服吃吧。

赤脚洪脉了一会,翻翻老兵的眼睛,打开药箱,说得先打针缓缓急。

打过针,喂下一些药水,青坡嫂像得到什么保障,拿去老兵额上的抹布,给各人盛了碗瘦肉粥。

赤脚洪喝着粥,环顾着屋子,几十年来,这屋子他不知来过几次,很熟悉,比上次来又更旧更破烂了,他摇摇头,不成,这屋再不能呆,寒气潮气太重,还这样。他指指盛雨的桶和盆,要刚好漏到床上怎么办?九十岁的老人了,营养又跟不上。

他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青坡嫂说,只能把被子都搬了来,周身塞好,挡挡寒气。

被子太老,都是冷硬的,只有重量,压得人不舒服,该打张新被了。赤脚洪猛然意识到最后半句话不靠谱,低了头大口喝粥。

屋里的漏雨声和屋外的下雨声变得极清晰。

老兵兄优抚金的事有着落了?喝完粥放下碗时,赤脚洪问。

听说像二叔这样的,终有政策落实了,也许明年就能领到了。大平眉尾带了喜色,但很快淡去,不过,也说不定的,这么多年了,谁说得定。

青坡嫂不出声地收着碗,好像这事与她无关。这两年,大平跟她提起这事的进展,她只是笑笑,噢,那就看吧,我没有力气留着盼头了。

多年前,这件事是青坡嫂奔波着的,她在合作社买东西时,打听得很清楚,退伍老兵有优抚金,不算多,但每个月都发,这消息真真的,某乡某寨有老兵已经领着了,特别是抗过日的,算有功的,说不定还会更多。后坡嫂给一双水鞋付钱时忍不住笑起来,售货员以为说错了价钱。青坡嫂当即追问,老兵到哪领钱?

没人知道。

没事,总能问出来。青坡嫂很乐观,那天午饭后,她去找了村长,这是她认识的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领导。村长抽完一支卷烟,再卷一支,抽完,说,我去问问。那时起,碰到村长青坡嫂就问他怎样了,村长总是摇头。后来,村长碰到青坡嫂就远远点下头,然后转身选另一条路。大半年后的一天,村长碰到青坡嫂时迎上来,青坡嫂已绽了满脸的笑等着。村长说,去乡政府问问吧。

去乡政府问谁?青坡嫂回过神时,村长的背影已经远得模糊了。

青坡嫂在乡政府里窜来窜去,先是碰到一片漠然,然后惹来一阵厌烦,接着又引起了警惕,得到很多没听说、不知道、你去问问、我去问问之后,青坡嫂说,那我去镇政府问问吧。青坡嫂经常到镇上卖鸡蛋,镇政府的大门她认识。

这点事你找镇政府做什么?乡政府的人紧张起来,镇政府的人忙得很,没法管你这点小事,我们去问问吧,你回去等消息。

几个月后青坡嫂又进了乡政府,我来问问有没有消息。

不是让你回去等么。

我家没电话,你们也不知我住哪个寨哪条巷,我怕有消息送不到。

那边默了一会,说,你记个地址姓名吧。

回家后,青坡嫂对大平忧心忡忡地说,我看不靠谱,我说地址姓名时,那个人划拉得多快,他记清楚了么?记在一张纸上,塞在桌上那堆纸里,我走的时候也没见他收好。

我看难。大平摇摇头。

难是难,青坡嫂还是等了很长时间的消息,一天和邻里闲谈,说起这事,一个婶子说青坡嫂直脑筋,你得再去问,难不成乡政府的人真会找上门给你消息?青坡嫂于是又去问,当然得到的还是“等消息”。

青坡嫂终于去了镇政府,没有告诉那些乡干部。镇政府比乡政府更难绕,青坡嫂愣是在那几层的小楼里找不到对应的部门。后来,大平托了镇上一个朋友,把青坡嫂带进去,终于问到几个字,民政局。

这次像真找对了,对方好像很清楚有这回事,一开口就问青坡嫂的名字,问老兵的名字,一副准备办事的样子。青坡嫂放心了,但她竟一时无法回答,她小时候阿爸阿妈是取了名字的,但因为她白,寨里人只喊她白妹,嫁给老兵后,寨里人又只喊她青坡嫂,因为她娘家在青坡。老兵呢,当然也有名字,但他打仗回来后就丢了名字,所有的人都喊他老兵。家里的户口本很久没看了,青坡嫂额头渗出了汗,一紧张忘得更彻底。我能喝杯水吗?她问。办事的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青坡嫂喝了半杯水,终于说出自己和老兵的名字。

哪支队伍的?对方又问。

青坡嫂又呆了一下,反问,问这个做什么?我哪里知道。

对方不满意了,这是程序,不问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是退伍老兵。

青坡嫂不懂得什么程序,但她懂得对方的意思,胸口涌起一股气,她忍着,说,他就是参过军,杀过日本鬼子,这件事我们全寨人都知道,连邻近寨的也知道,不信你去问问。

没有这么证明的。

那该怎么证明?

让他本人来,说清楚哪年参的军,属于哪支队伍,把证件也带来。

哪有什么证件,就是有也早毁了,什么东西能留下来?他真是退伍老兵,这还能骗人么。

没法办。

对老兵提这件事的时候,青坡嫂很小心很委婉,但她话刚停,老兵就摇头,不停地摇,我不去做证,我现在不是兵了。

你以前是。

那是没办法,现在我不想当兵了。

不是让你当兵,就是去说清楚,好领点优抚金。

我不该拿什么优抚金,没资格。

这是你该得的,没什么资格不资格的。青坡嫂眼睛凑近他。

我不想要。老兵稍偏开脸。

你要不要吃饭,要不要活。青坡嫂的声音尖成一根针。

老兵终于去了民政局,青坡嫂和大平陪着,拿着青坡嫂从村长那里开来的批条。这是“上面”的任务,你得配合调查。大平拿着那张条立在屋门边宣布,于是老兵穿上外衣、布鞋,走出屋门,由大平“押着”。

老兵不习惯外面的日光,他戴着草帽,仍眯了眼,走一步停一步,一只手不停地抹额头,好像汗流不止。

二叔不舒服,我去找辆摩托车带你?

老兵转脸惊恐地看着他。

好了,自己走。青坡嫂忙向大平使眼色,这是配合调查,得走着去。

老兵愈走愈慢,忽然蹲下身,额头抵住膝盖号哭起来,我是老兵,杀过人,用枪,还用刀,杀……

别去了。青坡嫂将老兵往回扯,大平,别去了。

老兵被青坡嫂和大平搀回家。

二婶,二叔的优抚金不要了?关了杂物间的门,大平在院里走来走去。

让你二叔这样去,我宁愿不要,再说,也不定就拿得到。青坡嫂说,我多种点蕃薯,多养几只鸡就是了。

大平,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好一会,青坡嫂又说,他们就要一个证明,哪个不知道你二叔就是老兵,连名字都改成老兵了,还能有假?因为这个拿不到优抚金,说不过去。

都知道二叔是老兵,可哪个知道他在哪支队伍,二叔又从不提。再说,就是有人知道,肯替二叔去说,办事人员不一定就相信,空口无凭,最好有张什么证之类的,二婶知道的,证比什么都要紧——不过,二叔哪来什么证。

哎呀,我糊涂了,忘得这样干净。青坡嫂突兀地惊叫起来,好像有那么一张,不过得找找,太久了,你二叔和放在一件衣服里,包好了塞阁楼杂物堆里。

那个下午,青坡嫂和大平用半天时间掀了阁楼杂物堆,当青坡嫂举起一团黑硬的东西时,两人也凌乱成杂物的一部分。

失去形状和质地的军衣,几乎无法展开的证件。

办事员在揭开粘成一片的几折纸时,青坡嫂踮了脚,提了嗓,没错吧,当时政府发的证。

办事员终于展开那张即将成碎片的纸,看了一眼,看看青坡嫂,又低头看一眼。

不是我们的队伍。办事员说。

嗯?青坡嫂看办事员,然后看大平。

你看看是什么党。

大平凑过去看了一下,接过那张纸,扯着极力想说什么的青坡嫂出门。

你二叔傻,怎么就入了那个党。一路上,青坡嫂喃喃念着,将这句话带回家,带给老兵。

我要参军,要杀鬼子,知道么?老兵扔下编着的箩筐,绕青坡嫂转圈,党跟这个有什么关系,要杀鬼子,我要参军——我得到枪,还带了刀,噢,刀和枪……老兵抱着头蹲下去。

不说,再不说这个了。

在老兵面前不说,青坡嫂还是去民政局面前说,她将老兵的话转给他们,让他们评评理,说若是他们,那时找谁去?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她就一直问。直到人家说,可能会有政策的,回去等等吧。青坡嫂于是等下去,一年半载去问一次,像人世里最要紧的事。后来,她跑不动了,便由大平去跑。

现在,大平说有点眉目了,没有力气的青坡嫂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就算有,估计也不会多。赤脚洪说。

不管多少,若真领到了,第一个该先付你药费,都不记得欠下多少了。青坡嫂用力揉捏了下鼻子,说。

赤脚洪放了碗,收拾着药箱,再说吧,领到了请我吃顿闷猪脚是正经。

说正经的,是得先还些了,我明天跟阿聪要点,先给你送过去。大平说。

青坡嫂摇头,大平,别,这些事都让你难做了,你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管不了许多的。

先看好老兵兄吧,这次他若好就好,若不好能不能捱过去就难说了。

青坡嫂端粥进门时,老兵刚刚睁开眼。青坡嫂放了东西,扶老兵起身,指着天窗进来的那柱亮色,说,今日的天好,停了两天雨,院里也干了,有力气走走?

老兵抹了下脸面,今天脑门轻松不少,身子也清爽了,我自己下床洗脸。

算你贱骨头耐熬,赤脚洪说,若好便好,若不好……

老兵一双眼睛从毛巾后露出来,看着青坡嫂。

青坡嫂咳了一声,说,喝粥了,瘦肉粥,拿了这块肉,大平该又被儿媳说难听话了。

儿媳妇说他做什么。老兵漠然地问。

说了你也不明白,多吃点吧,补补身子和精神。

喝过粥,青坡嫂扯开老兵刚拿起的竹片,说,该出去放风了。

这么早就放风?

以前一般在半晌,或晚饭后的黄昏,青坡嫂忙家里家外的活,那些时段大平也清闲点。今天青坡嫂想让病后的老兵活动活动。

你病了好些天,一连几天没有放风,今天可以在外面多呆,想呆一整天都成。青坡嫂扶了他出门。

大平已经来了,呆在院子一角捣鼓一个录音机,他冲老兵和青坡嫂点点头。老兵冲他弯了弯腰,很放心的样子。这么多年,老兵“放风”时总是大平守着,他代表了“关押”。大平还年轻的时候,把这样的看守当成重负,有时他忙着自己的事情无法分身,老兵便不肯放风,说没有守卫,不能私自逃出牢房,青坡嫂只能让大平尽量挤时间过来“看押”,让老兵不定时出门活动,晒晒日头。大平在一年年老去时习惯了老兵的放风,说也成了他的放风,他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一角,或卷烟抽烟,或修理锄头铲子,或端一盆花生掰壳,手头忙着事,心里闲闲的。

放风的老兵在院里走来走去,四处摸摸看看,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好奇孩子,偶尔会看一眼大平,眼神怯怯的,大平不看他,他慢慢自在起来。

院子用细竹围成密密的篱笆,青坡嫂按季节在篱笆上蔓了苦瓜、角瓜、黄瓜,篱笆边种了豇豆,种了花草。老兵放风时,她就蹲在篱笆边打理这些瓜菜花草。老兵逛几圈后就在青坡嫂身边蹲下,青坡嫂推过一把极矮的木凳,说,这些是上面让种的。几十年前,这句话青坡嫂是必说的,老兵听了就点头,微笑。他坐在篱笆边,低头试图找出蚯蚓、虫子。他总是讲起小时候的事,怎么捉住虫子,绑了线,让它在地上爬着耍,逗引鸡一晃一晃地追,怎么把蚯蚓挖出来又埋进土里。言下之意,还想重温一下这种玩法。青坡嫂就笑他,你以前还小,现在这双眼睛还想看见这些东西?他也笑笑,拿了小铁铲松土,给瓜菜加肥料。每每这时,青坡嫂就觉得日光停了,日子也停了,她真想这么停下去,总忍不住抬脸看看天,毫无理由地笑起来。

但日子没停,日光也没停,日头很快顶在脑勺了,青坡嫂扶着篱笆起身,拍着手说该做饭了,让老兵别老坐着,再走走。

老兵惊醒般地扬起脸,说,我该进去了。

这么多天没出门,再晒晒日光,让屋子也通通风,赤脚洪说潮气太大了,大平在这看着。

该写悔过书了。老兵颤颤往屋里走,青坡嫂还在后面说什么,他已经关了杂物间的门。

青坡嫂跟进去,你想回屋也行,别写那个,写几十年了,编竹凳吧,前段时间做的那两张竹凳倒很好出手,亏得那两张凳,才买了油和肥料。

老兵半跪在床上搬床头的铁盒,纸笔和写好的字一直装在盒子里,青坡嫂的话他没听进去。他将小方桌推到天窗的光柱下,搬了椅子,扑头写起来。

我说别写了。青坡嫂烦躁起来,你向哪个悔过?有什么好悔过的。她想扯开他的纸。

我该悔过。老兵猛地抬起脸,瞪直了目光,这事没做成,我就出不去。

青坡嫂放开纸,慢慢退出去。

老兵用的一直是铅笔,糙黑的手握了笔,极用力,半个人趴在桌上,像刚学写字的小儿。要写的东西,在脑里旋搅,发酵了几十年,词句想得很快,但写得很慢:

我参了军,杀了日本鬼子,不记得杀了多少,有时枪开了,枪子乱飞,不知道倒下去的死没死去,杀红了眼,哪记得清。他们该杀,谁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不对,他们不是人,他们杀我们的人,我亲眼看见,后来还听过那么多,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那么多,好像杀的不是人而是鸡鸭呀,不对,我们不会那样杀鸡杀鸭,他们不当我们是人,也不当我们是畜生,不知当我们是什么。所以我们杀他们,除了杀掉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天啊,我杀了人,我也成了杀人犯,怎么逃也逃不掉的。我们的人也死了,也记不清多少,我只觉得死得更多,一个一个倒在我身边。我也该倒下去的,因为我杀了人,我认罪。

不过,能怎么办呢,我想不通,我问了很多人,没人告诉我。要是再回去,我还是得参军,还是得杀,还是会变成杀人犯。

怎么杀的人,我没法再想,可是我该想的,这是我该受的。老天给我脸上留了这道疤,就是要我记得,我……

老兵放下笔,上半身扑在桌上,双手抓着桌沿,好像要把桌面掀起来。那个过程已经写过无数次,逼着自己再写,重复,但每每触到这里,笔头还是无法继续划拉。

那场战斗已经失去了战斗的样子,只剩下往前的念头,眼睛里全是火的烫和血的红,敌人扑上来,老兵他们也扑上去,枪还匆匆忙忙开着,看清对方眼睛的时候,刀就亮出来了。老兵说那时世界已经没有了人,没有了感觉,只剩下念头,杀的念头,你死我活的。老兵那一刀砍出去时,凄厉的叫声让他睁开眼,他看到对方的脸,鼓突的眼,带血的面颊,仍维持着惊叫形状的嘴,老兵手一抖,砍在对方大腿上的刀竟拔不出来。老兵说,那一瞬,他想到了人。这念头一起,他全身颤抖起来。他和那个日本兵对视,觉得整整有一天那么长,他好像第一次看到对方有人的身体,有人的脸面,他想放过这个人。

我想放过他的。后来,老兵无数次陈述,他是个人,已经被我砍伤了,真想放过他的。

老兵咬牙拔出刀,他的打算是这样,拔出刀后立即转身走开。刀离开对方身体那一刻,老兵又听到一声惨叫,事后,他一直弄不清楚那是对方发出的,还是自己发出的。随着那声尖叫,老兵感到脸上一划锐利的凉意,凉意极快地转为灼热,他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老兵大吼一声,手里的刀刺出去,他未被血糊住的一只眼睛看到对方倒下的身体,沉重而肮脏,他松了手,刀插在对方的胸口上。接着,老兵也倒下了,他想,肯定也是沉重而肮脏的。

老兵不相信自己已经醒来,直到看到夜的浓黑,触碰到了身边冰冷粘腻的尸体,一列硬邦邦的灼热从左眉角爬到右眼下方,他找回了真实感。结束了。老兵想,又绝望又欣喜若狂,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不了的。后来的岁月里,老兵无数次重复,我自己骗自己,事情改变不了的。他将写下的东西念出来,念得身子瑟瑟发抖,嘴角发颤,念一句停下来喘喘气,整个人摇摇晃晃的。青坡嫂不让他念,要拿开他写的东西,他撑开眼皮盯着青坡嫂,把她盯开去。他终究念不下去,让青坡嫂念。青坡嫂接了纸折起来,我吃饱了撑着?念你这些东西,这是过去了的,蒙了灰,破了烂了变成了尘土,你做什么还要这么收拾起来。

你念。老兵看着青坡嫂,做好准备的样子,我听着。

我不念。

我要还是不敢听,不敢念,就没资格出去,是有罪的。

我让大平念。青坡嫂开门出去。

大平是极不愿意念的,说念了那些东西,总会好几天睡不着。他说,二婶,你喊别人念吧,我念着觉得自己也该写写悔过书的,我本想缩了头缩了身子过日子,无风无浪的,二叔太较真了。

别说你二叔,说到底,你也是较真的。别提你二叔那些东西了,这么多年,大平你做的足够了,睡不着做什么。

大平在屋里念着,青坡嫂想,说不定晚上又得喊赤脚洪过来,额头该又烫了。

老兵一直在恢复,赤脚洪又过来一次,说老兵身体底子还是好,这关顺利得他都想不到。

还没到时候,我还得……老兵喃喃说。

该打嘴的话,九十岁的人了,说话还小孩似的口无遮拦。青坡嫂把粥推到他面前,好好喝粥吧,最后一点瘦肉了,大平再拿来也不能接了,早上我从他屋后过,他儿媳妇正说难听话呢——赤脚洪,你的诊费和药费不知得等到哪个年月了,我老脸老皮的,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她提了半篮鸡蛋给赤脚洪,这算不得什么,不过还算新鲜,听说现在城里人都稀罕这种家养鸡蛋。

青坡嫂你这是打我脸了。赤脚洪背着药箱,走出院门后猛地关上门,隔着篱笆说,你现在不该操心这个,我家也养了鸡的,家养鸡蛋还是吃得上一些的。对了,这些你和老兵兄多吃点,就不用总找我赤脚洪了。

青坡嫂大笑,不想找了,还是少跟你来往好。

后来,青坡嫂嘲笑自己话说快了。隔天她就去找了赤脚洪,还由赤脚洪的儿子用摩托送回来。

那天中午,青坡嫂端粥进门时说,我把菜切了放粥里熬,吃菜粥吧,没心思弄别的了。

编着竹椅的老兵抬起头,发现老伴走得一歪一歪的,忙接了粥锅,问,风湿又犯了?

不止,前段时间雨不停,湿气重,腰腿总麻麻的,我管得了么?十多年都这样,惯了。要命的是早上下田摔了一跤,脚扭了。

伤得重么?老兵低头看青坡嫂的脚。

青坡嫂拉起裤腿,脚踝处裹了厚厚的纱布,鼓得高高的,她晃着头,正说不要找赤脚洪了。

别下田了,总扭着不好,骨头又老了。

不下田吃什么。青坡嫂说,骨头老是老,还是怕饿怕冷,还不是为了这两把老骨头。

老兵不出声了,埋头喝粥。

要是太淡,配点乌榄。青坡嫂推推碟子。

今晚吃什么?老兵突然问。

青坡嫂愣了一下,老兵很少问这个,她笑了,一时倒饿不死,菜园里还有青菜,灶间还有点豆腐。

还有鸡蛋吗?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留了半篮鸡蛋的,前天赤脚洪没收,还放在家里,一向自家少吃,刚刚想不起可以煎两个的。

我不用。老兵说,今晚你自己弄一个吃,以后你每天吃。

青坡嫂哧地笑了,说,变得这样有良心,好,今晚吃鸡蛋,该吃就吃吧。

端晚饭时,青坡嫂刚进门,老兵就迎上去接装饭菜的竹篮。放了篮子,他又趴回桌前,继续写悔过书。一看那个,青坡嫂的口气又差了,又在弄这个,这几张竹凳你要做到什么时候。

这件事得先做了,怕没时间了。老兵笔没停,说。

吃饭,不吃命都没了。青坡嫂摆了碗盘。

有两个煎蛋,老兵看着老伴吃下一个,把自己那个夹进她碗里。青坡嫂夹回他碗里,你做什么,吃吧,也就这半篮鸡蛋了。昨天把老母鸡都卖了,几只鸭子也卖了,买了一床新被,剩下的也就够买几只鸡仔鸭仔了,要等鸡仔鸭仔再长成生蛋,可有的等了,还得有命等。

老兵仍把蛋夹给青坡嫂,我不饿,整日这么坐着,吃多了积着不消化。

还不消化?青坡嫂鼻子一哼,又把蛋夹到老兵碗里,筷子一戳,塞进粥里,你还有积食的命?赤脚洪说你这把老骨头缺营养,像菜没了肥料,要蔫。不单没肥料,还湿冷过度。今天有些日花,新被我晒了,一会抱进来,床上那堆破棉絮就塞在老床四周,挡挡风。本来还想买件毛衣的,但没法了,下次吧。前寨淑芳婶给了他儿子的两件旧毛衣,几双旧袜,还有双旧鞋,都还是好好的东西,知足吧。

新被你盖,衣服我也不用,毛衣你套在外衣里面,我整日呆在屋里要什么衣服鞋子?老兵小心吃着鸡蛋。

想气死我就这么拗着来吧。青坡嫂收拾着碗筷。收拾过后,她并不走,趁老兵转身时拿被子盖了床上的纸笔,坐在桌边,拿起竹器编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谈,不让他有写悔过书的时间。

青坡嫂时不时腾出手捶腰,谈到这几年腰背腿脚愈来愈不行,一年酸疼的时间愈来愈多,这么下去,干得动的活愈来愈少。话头一开,她的抱怨就止不住,忘了平日和老兵说话的界限。她说连老天也不顺人意,今年分到的两棵青橄榄收成倒是很好,寨里几个人帮忙收了,喊大平带到镇上,价格却降那么多,要不是别人都白帮忙,连工钱都算不过。去年价格倒好,可只长了那么一点,还被人偷去好些。稻子和蕃薯种不动很多了,自家吃的都不够,去年一整年就卖那么点花生,卖卖鸡蛋和鸭,编的竹箩筐又很难卖出去。现在好了,母鸡和鸭都卖了,接下来的日子——青坡嫂顿了一下,深呼一口气,晃晃头,再说吧,往前走着看看。

青坡嫂突然意识到老兵久不出声,停下手里的活,抬脸,老兵在桌边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散散的。

我说得过份了,再怎么样,总有口吃的,这两年我们领着一点低保,好歹也能凑点数。

你卖东西?做生意?老兵敛了目光,转过头,惊讶地看着青坡嫂。

说错话了。青坡嫂手上的竹叶飞快地扇动,没时间应话的样子。

你一直在做生意,青橄榄和花生种了卖,鸡和鸭养了卖,竹箩筐做了也是卖的?

不卖我们吃什么,活得到今天?青坡嫂放了编着的竹器,声音变得又糙又高,你就会活在自己的年月里,扯你那说不透的心结,由着我拖扯你,大半辈子了。

老兵仰起头,天窗一团浓黑,夜又厚重又沉默。

青坡嫂给老兵端一杯水,我说气话的,我腰又酸,脚又痛,火气就上来了。我们不谈这个了,睡吧,赤脚洪说你得睡足觉,吃足饭,盖足被,晒足日头。

那是真的?老兵不动,看青坡嫂。

默了一会,青坡嫂点点头,外面往前走好长一段了,早让做生意了,也不是说只是做生意什么的,反正是能按自己的意思挣日子,过日子了,全都这样,你放心。

有批条么?

人太多,批条打得过来么,有公示的,好多年前就贴了,大平家的电视机说了,隔壁陈婶的收音机也说了。

老兵脖子垂下去,双手仍搭在膝盖上,腰半弯,许久不动一下。

快睡吧,我明天去村长那拿批条——我叨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青坡嫂收起竹片,给老兵整理床铺。

好事啊。老兵抬起脸,笑起来,怎么就让日子这么走了,我不知道,不过总归是好事,各各过日子,正正经经干活,好。这么说,我出去后就能这么过日子?你放心,等我出去就好了,我种田,养猪……

像一个人该活的那样活一次。青坡嫂在床边坐下,说,种几亩田养人,种几畦蕃薯腾养猪,种点花生炸油,种点青菜配饭,养一群鸡,养一群鸭,平日存点小钱,生病时吃几包药,台风大雨时修修屋顶,和人家红事白事来往得了,买得起几件顺眼的衣服。年头不好时,也得熬熬日子,家长里短的也和女人吵吵,骂骂看不惯的人情世事,抽烟或喝茶,有一样改不了的瘾……你这些我能倒着念了,念了一辈子,说什么这就是你要的日子,现在路到尽头了,你过了么?

青坡嫂一只手扯着老被角,忍着不去擦拭眼角。

其实,青坡嫂只说对一半,老兵这些话她是说得一字不漏,但这是老兵后大半辈子的话,很久以前,老兵对日子的安排不止这些,后大半辈子里省去了一些内容。青坡嫂很清楚,但她从不提,也不让自己记得,那些内容是在他们的儿子平顺死去后省掉的。

很奇怪,想起儿子,老兵最先想起的是他几个月的样子,抱在女人青坡的怀里。那时,老兵鬓角发硬,年轻得无所畏惧,一眼望过去世界全是日光,他即将离开,冲眼睛红肿的青坡笑,哭什么,我是去打鬼子的,又不是去做贼,几年就回来了,说不定一年半载把鬼子赶走了。赶走了我就回家过日子,自己做自己吃,一年存一点,等我们平顺长大,娶媳妇,生孙子。年轻的老兵捏捏儿子面软的腮,说不定这小子是个有出息的,提携我沾点光,老了晒着太阳还能跟老伙伴吹吹牛。

老兵果真几年后就回家了,那天晚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跌跌撞撞摸了很长一段路,昏倒在一片树林里,醒来时,鸟声和地上的光斑一样,一跳一跳的,又干脆又清朗。老兵就那么躺着,高高的草半裹着他,他有一种天下太平、时间停止的错觉。起身时,他起了一个念头,并且只剩这个念头,回家。他脱了军服,往家的方向走。他对自己说,找不到部队了,鬼子杀光了,和自己人倒成一片,血肉都混了。他应该回家的,除了回家,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一路听着自己那支小队的消息,全部战死。他还听到,日本投降了。那些声音很遥远,遥远得似乎跟他无关,但让他顺利地回了家。回到家,他按一路听来的消息说,自己人都战死了,他是漏掉的一个,鬼子要走了。

回来后他种着田,过着日子,儿子能顺着他的大腿爬上他的肩膀了,但不对头,他弄不清哪里不对。他一直对青坡嫂谈那样的生活,他说,该像人那样活一次。然后,他开始描述像人一样的日子。青坡嫂提醒他,这样的日子现在就能过。老兵摇头,有些事还没完。

什么事没完?

老兵沉默,任青坡嫂气得骂起来。

再后来,老兵进了这间屋子,像人那样活一次的话仍挂在嘴上,只是挂在嘴上而已,他总是这样开始叙述,等我出去……

没时间像人那样活一次了。青坡嫂说,收拾了碗筷一拐一拐地出门去。

青坡嫂隔天送早饭时比平日晚得多,她进门时老兵没看到她的脸,看到弯得拱起的腰,一歪一歪地拱进门。老兵走过去接了篮子。青坡嫂拱到床边,一只手撑了床沿坐下,终于稍稍抬起脸,看见老兵还立在门边,挽着篮子,脸色不对。

我还死不了,昨晚腰突然痛起来,骨头该进土的了。青坡嫂朝老兵招手,把粥提过来。

赤脚洪看了吗?怎么回事?

看了又怎样,骨头生锈了,神仙也没法。还不是老毛病。

老兵盛了碗粥放在青坡嫂面前,极少见地给她夹了花生米,这次怎么这样严重?

以后会更重。

老兵低头喝粥,喝得呼呼响,额头渗了细密的汗珠。

大概真要死了。青坡嫂放下碗,看着老兵,这两天全身没一处舒展,昨晚我梦见平顺了。

老兵放下碗。

我要是死了,哪个照看你。这两天大平身上也不舒服,一直在床上躺着,我要去了,这门可能再没人来开了。青坡嫂指指那扇摇摇晃晃的旧门。

你不会死。老兵给青坡嫂添了一碗粥,我们还要……

吃鸡蛋吧。青坡嫂把碟子往他面前推,老天安排,能由着你说?你要真想我过两天舒心日子,就走出这个门,过几天人的日子。

还没到时间,我的事还没了,出不去。

你的事早了了。青坡嫂再次放了碗筷,这么说吧,你的事在他们那里算不上什么事,早把你放了。那年,是大平来说的这件事,想想,好好想想。青坡嫂手撑了桌沿,上半身从桌面上探过去,多年来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没有消退青坡嫂的希望,她再次引导老兵的记忆。

大平是半夜敲响院门的,他扯了青坡嫂打开杂物间的门,拉着老兵,二叔,出来走走,闻闻外面的味道。二叔,先把你关起来对你是好的,有我在,至少没吃太大的苦头,要是落在别的造反队手上,就难说了。二婶,你说得对,我是想弄点功劳,保保自己,可说到底也保了二叔。

大平,我没再说你什么,你二叔不是关着了吗,日子也不短了,又拉他去哪?青坡嫂攥紧了大平的胳膊,他是你二叔,你阿爸的阿弟。

二叔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关了。

老兵不动,青坡嫂立到老兵身边去,也不动。

造反队倒了,散了。大平在门边跳着,没人关二叔了。

还有别的造反队。青坡嫂说。

没了,都没了,听说上面变了风向,都在放人,平反,要不是我们那个造反队不成气候,像二叔这样的,肯定也能得平反。

平反了?青坡嫂扑到大平面前。

大平摇摇头,二叔是造反队私自打倒的,上面没备案,连案都算不上,也没什么平不平反的。

没人关着了?青坡嫂晃着大平的胳膊,现在就能出去?怪不得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来审什么了。

现在就出去,二叔。

老兵摇摇头,我的事还没完,悔过书还没写好,我不能出去。老兵走回桌前,点了煤油灯,拿出纸笔,俯下头写起来。

青坡嫂的引导总把老兵引向与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像每次提起的那样,老兵匆匆放下碗筷,我把事了了,然后出去,好好过日子。他到床头摸纸笔。

青坡嫂拐着身子过去拦,没拦住,老兵已经推开碗筷,铺开纸。

还有完没有?青坡嫂扬高声音,咳嗽起来。

老兵扬起脸,受了惊吓的样子。

再没人来把你放出去了。青坡嫂手指点着那些纸,也没人来看你这些东西,除了你自己,没人记得,你就是墙角一张蜘蛛网,还是破的,没人再去睬,连蜘蛛都去织新网了。忘了,全部人都忘了这些事。

怎么能忘。老兵也点着那些纸,不能忘的,我杀了人。

那是鬼子。

鬼子也是人。

青坡嫂揪住老兵胸前的衣,喊起来,你要把我也拖死么?你放心,我离死也不远了。平顺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

平顺。老兵立起身,让平顺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青坡嫂一拐一拐走到床前,扑倒,将脸埋进被子里。

老兵在屋里绕起圈,等待儿子到来。多年之前,他就是在这个房间,这样等待着儿子平顺。儿子一连几天在寨后小山坡的歪脖子树上静坐,吃了晚饭就去,上工一样准时,现在,老兵让青坡嫂将他喊来。

平顺进门后随手把门关上了,老兵沏好了茶,坐在桌边,是要好好谈谈的意思。平顺喝了茶,继续沏茶,但不出声。

老兵先开口,平顺,这些天怎么了?

阿爸,你站出来吧,不止一支造反队想请你的,你战斗过,有说话的本钱,拉一个队别人不敢怎么样。平顺突然放下茶杯,紧盯着老兵。

老兵不看儿子,用心喝着茶,平顺,以后别再提这话,这些都是胡闹,你该好好过日子。

阿爸,你觉得现在有办法好好过日子么?

老兵默了一会,说,阿爸可能没办法,你是能的。

阿爸既知道没法好好过日子,就该站出来,先下手为强,有多少人想把你按下去,他们不会让阿爸再安静多久了。平顺双手按在桌面上,立起身,双眼烁着光。

平顺,你弄错了我的意思,我没法好好过日子跟别人无关,我也没想过什么站不站的,他们按我做什么。

阿爸,你想得太简单,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会被斗的,你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

我不想再斗了。老兵走到儿子面前,将双手放在他双肩上,胸口突然一动,想不起多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儿子了,平顺,你也不能参加,别成天把斗字放在嘴上,你该像人那样活着。再说一次,别斗了。我更不可能斗,我杀了人。

那是小鬼子,阿爸怎么就想不通。

现在不是什么小鬼子,是自己人。老兵声音往上拔。

你不斗,别人会斗你的,阿爸,你会死的。

平顺,你想严重了。老兵重新坐下沏茶,就是真会死,也是该的。他招呼儿子坐下,看来,想真正和儿子谈谈不是那么容易。但平顺不想再坐了,他喝了老兵沏的几杯茶,说,阿爸,你要保好自己。转身开门出去。

当夜,平顺就跑了。后来,老兵和青坡嫂才知道他跑到隔镇找要好的同学。隔天,老兵和青坡嫂暗暗借问,没一点头绪。老兵想出门去找,青坡嫂说这么出去反惹人疑,再说,你哪里找去。老兵茫然看着青坡嫂。青坡嫂说,他早想跑的,就是找到了他会跟你回来么?回来又怎么样。只能先由他去,等你这边风头过了再想法,这两天对你说东说西的话又多了。

再听到儿子的消息,是儿子去世了。那时,老兵已经被关在队间,被审了几次,审问中也有关于儿子的。不知是哪个人进来,说平顺死了。老兵很久没出声,好像这句话进入他的意识再加以理解需要极长的时间。

平顺死了。进来的那个人又说,老兵双腿一软,想说句什么,但喉咙被什么塞住了,怎么也发不了声音,梗得他脖子一伸一伸地。

让我去看看。又过了很久,老兵咳出这句话。

老兵扶着儿子的头,想扶他坐起来,儿子的脸满是泥巴和血迹,他冲昏昏沉沉的青坡嫂嚷,也不晓得给平顺洗个脸。不知谁端来一盘水,放了条毛巾,老兵将儿子放平,给儿子擦脸,额角到下巴,眉眼到鼻嘴,耳边到脖颈,擦得极细心。边和儿子细声谈着什么,断断续续地,周围的人只听到些零零碎碎的字眼,过日子,生活,以后……

带平顺回来的几个人蹲在旁边,一个抓住了老兵手里的毛巾,阿叔,我们和敌人战斗,平顺很勇敢,他的腰被棍子敲了一下,往后倒,脑后碰了一块石子。他也算是英雄……

啪!老兵突然扬起手,抽了儿子一巴掌。

周围蹲着的几个人往后退,青坡嫂则扑上去,尖声号起来。

让你别斗的。老兵又抽了儿子一巴掌。

青坡嫂扑到老兵身上去。

老兵扶住青坡嫂。

别倒下,还有日子得好好过的。老兵背对儿子,再没转身看一眼。

有一段时间,老兵不肯跟青坡嫂到山上给儿子上坟,他在屋内绕着光柱转圈,像现在一样,等待儿子回来,要与他好好谈谈。他就那么转下去,半天也不停。

谈什么呢?青坡嫂问。

谈谈日子。老兵说,他该像个人那样过过日子,他不懂事,太傻。老兵转得愈急。

青坡嫂搬了两张椅子,自己坐下,拍拍另一张,说吧,好好谈谈那样的日子。

老兵坐下,表情开始放松,眉眼带了笑意,身体变得舒展,他又谈起种田,卖东西,积点钱,谈闲时怎样喝茶,讲讲古人古事,讲讲世事人情。

有时,青坡嫂会顺水推舟,说,是该和外人来往来往,喝喝茶,我去喊隔壁陈叔和老乌兄,你出来,一起到正屋尝尝新茶,阿聪孝敬大平的,大平专给你留了半斤。青坡嫂说着要去开门。

老兵恍然回神,猛立起身,还没到那时候,事还没了,我没资格过日子。他转身去摸找纸和笔。青坡嫂有时跳起来骂他几句,有时开了门出去,捂了脸,蹲在门外,半天不动。

傍晚,青坡嫂进来时,大平扶着。大平让青坡嫂躺着,由他给老兵送晚饭就成。青坡嫂摇摇头,你一个人去送,他不自在。大平低了头。青坡嫂忙说,大平,二婶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二叔这人,死脑筋,现在该说脑筋是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平笑笑,我扶二婶去。大平一手搀着青坡嫂,一手挽着装饭菜的竹篮。放了东西后,又去提了水,拿了蚊香。

大平点了蚊香,倒好了水。青坡嫂勾着腰坐床边,对老兵说,洗脸吧,我侍候不动了。

老兵说,你别动,我自己来。

也动不了了。青坡嫂说,我是等死了。

老兵紧张起来,把拧得半干的毛巾扔回洗脸盆,在桌边坐下,拿起笔,俯下身又写。他显得很急,好像这样能争回一点什么东西。

青坡嫂望望大平,头垂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大平让青坡嫂先吃饭,青坡嫂不出声,他便将蚊香往老兵脚边挪挪,在桌边坐下,面对着老兵。

老兵头顶的灯泡蒙了很厚的灰尘,灯光蒙蒙的,比以前又暗淡了一些,但总算是灯泡。之前很多年,他们一直用着煤油灯,老兵凑在灯下写悔过书时,俯得极低,鼻尖几乎要触着纸面了。大平跟青坡嫂说,二叔和一些年青人一样,近视了。青坡嫂对近视没概念,干脆地一挥手,说,反正眼睛是坏了。大平就动员青坡嫂用电,青坡嫂想了想,说,一个月得多卖不少鸡蛋。大平说这个省不得,二叔的眼睛这么下去,真会坏。他说电费由他出,拉几个灯泡用不了多少。青坡嫂又想了想,决定只在老兵呆的杂物间拉一只灯泡。她说,我每天早早睡觉,要灯炮也没用。大平最终让人拉了三个灯炮,灶间、正屋、杂物间各一个。近几年,阿聪交电费的时候,就顺便把老兵这个户头的电费交了。

大平凑近老兵。前些年,老兵多在用过的日历纸背面写,近些年,大平的孙子上学了,他把孙子用过作业本拿来,老兵就在背面写。笔一直用铅笔,也多是大平的孙子用过了丢掉的,极短,老兵自己用竹枝接长了写。铅笔芯写得很钝了,字又挤在一起,大平看不清他写什么,只看见模糊的一片。他问,二叔,你知道你写什么吗?

老兵点点头,怎么能不知道。

青坡嫂说,他那是写的吗,他是一个个刻在胸口的。

大平想想也是,每次二叔自己念悔过书给他和青坡嫂听,几乎都不看手里的纸。

二叔,你记得自己写的,又写了这么多次,别写了吧,够了。

快好了。老兵急起来,手又不听使唤一样,动作笨拙,别别扭扭的,这么多年了啊。

屋里静了半天,青坡嫂扶着床沿缓缓起身,大平,你扶我回屋,我去躺了,让他这么写着吧,我管不了了,说不定明天就起不来了。你也不必给我们收尸,这么多年难为你了。你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就算把我们葬了。

我要交悔过书。老兵突然扔下笔,说,你让人来。他想起身,但腰直不起来了,脖子也没法灵活地抬起,双手撑着桌沿,僵成一个姿势。大平忙扶住他,让他先坐下缓口气,再慢慢抬起。他只是说,你让他们来,我悔过书写好了。

我能让哪个来?大平看着青坡嫂,没人想再揭这事了。

多年前,青坡嫂和大平想尽办法想让老兵相信一切结束了,要他走出“牢房”,曾让大平央过当年那个造反队的人,让他们到老兵面前,向他宣布,他已经无罪,可以走出牢房。他们耳根烘地烫起来,瞪住大平,确定他不是故意提旧事之后,他们的目光软下去,脸侧开,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也别提,你自己让老兵叔出来就是,还来问我们做什么。

我二叔一根筋,不肯出来,认定自己还没得到释放,你们去了,他可能就信了。

这事哪个还当真,去了不就当成一件真事了?你们给他开个门不就成了?

不成,我二叔当真了,我开门他也不出来,说他的事还没了。

他脑子坏了么。他们的语气差了,受到愚弄的样子。

他的脑子是坏了。大平声音低下去,脖子往下垂。

他们最终进了杂物间,拿着青坡嫂找村长讨来的一张纸,盖了章的,宣布老兵释放,并当下打开杂物间的门。

老兵不走,只是看着他们,又疑惑又迷茫。

我们可以过日子了。青坡嫂说,指指面前几个人,他们,你忘了?

老兵摇头,还不到时候。他抱出装了悔过书的铁盒,拍着,说,还没写好,就是写了,我还不敢念出口,不,一个人的时候不敢念,有些东西不敢想,就是敢去想了还是闭着眼睛的……老兵絮絮叨叨说着,打开铁盒,掀着那叠悔过书,又狂乱又迷茫。

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们说。离开了杂物间,脚步匆忙而慌乱。

后来,大平再去喊他们,再没人肯来。

这是去打自己的脸。他们说。不看大平。

现在,青坡嫂说,再央一次吧。

二婶,这种事没人想再揭,他们也都是白了发白了胡子的人,都不想往回看。

这次是你二叔自己提的。

大平默了一会,突然说,听说刘盛发回来了,当年他是头,若他肯来开个口,二叔肯定更安心,其它人来过了,你也知道,二叔不听他们的。

他肯来?青坡嫂手撑着床沿想起身。

难说,当年他出门经商后,听说做得不错,但他几乎没回来过。现在年纪大了,才想着回家走走吧。要他再掀以前的事,怕不容易,谁心里都有个坎。

青坡嫂说,总要试试。

我喊不动他,当年我就是他的一个小跟班,我想,他也不想见到我。

我去,拼着这身老骨头,撕了这张老脸皮。大平,明早你带我到他家门口。

等二婶好了再去,他这次回来可能不走了。

怕我们没多少日子了。青坡嫂说。

刘盛发起身扶歪斜弯腰的青坡嫂,但他想不起她是谁,虽然她报了自己的名字并提示是因为娘家而得的名,他只记起有那么个地方。青坡嫂感叹着岁月把她埋得这样干净,并说起了老兵。她感觉他挽自己的胳膊僵了一下,嘴角往下拉。青坡嫂忙说这次是来麻烦他的,了一件旧事。

刘盛发抽出胳膊,侧开脸,还有什么旧事,青坡婶喝茶,让老兵叔有空也来喝杯茶,别的不提吧。

他来不了,还被你关着。

刘盛发弯腰伸手拿着茶叶,手缩回来,腰却仍弯着,有片刻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他缓缓直起脸,盯住青坡嫂,她没改口的意思。

青坡婶,以前是我们气盛,但那种环境,你也知道。有必要再掀么?

我不是气话,他还关在杂物间,你们没释放他,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坐牢”。

刘盛发背过身,青坡嫂挪动困难,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颤着的肩背和灰白的后脑勺,她胸口多年来堵着的一团东西突然软了,她说,盛发,今天就是请你去跟他说一声,他时日无多了。

我记得——记得当时有让人放他出来的。刘盛发喃喃着,仍没有转身。

是他一根筋,说悔过书没过关,事没了,不能出来。

刘盛发蹲下去,胳膊圈住脑袋,止不住了,往事冲撞得他的脑子嗡嗡作响。

当年,他们就让老兵这么蹲在面前,审他,他总不往他们的思路走。他们采用轮流战术,一个人审了,另一个接着审,相信疲劳会使人软弱真实。然而就是半醒半睡间,老兵还是那些话。他冲他们点头,说我悔过,是的,我该悔过。他们拿起笔,几乎有些兴冲冲。老兵抹了把脸,像要透口气,说我杀了日本鬼子,记不得几个了。他们放下笔,不耐烦地提示,不是说这个,这有什么好悔过的。老兵点点头,我还没真正悔过,那些也是人,我是杀了人,连几个都不记得,我该记得的,我连人命都不记得。他拍起自己的脑袋。他们拍起桌子,你绕圈子吗?不是说这个,你去当兵,你是国民党,你为什么不站在人民这一边?

人民?老兵迷茫地抬起脸,又摇头又点头,是的,他们杀人,什么人都杀,你知道他们怎么杀人吗?我去当兵,想杀他们——噢,我是有杀人念头的。老兵再次抱住脑袋。

该死,又绕回去了。审问的人喝了水,喘口气,重新引导,现在你会重新选择吗?你会重新站队吗?

重新选择?老兵念着,可以重新选的吗?重新来还是那样,我还是会去的,我看到过他们那样杀人,看不下去……

又差开了,你脑子有问题?你为什么站在敌人队伍里,你是对不起人民的。

是,我对不起人,我杀人,还不记得多少——不,不是不记得,是不敢记得……老兵双眼通红,双手迷乱地挥舞,话变得含糊不清。

没法审,你写悔过书吧。

写,我写。老兵竟像得救般,急切地要纸和笔。

从那时起,刘盛发什么时候走进关押老兵的屋子,都只看到他的背影,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写,近乎疯狂。

他还在写吗?这么多年。他起身,瘫坐在椅子上,问青坡嫂。

还在写。

他怎么就不能忘,我们都忘了,他那么当真做什么。刘盛发喘着气。

忘了,你们倒轻松,当儿戏么,一辈子呀。青坡嫂喉头哽住,她竭力缓着呼吸,不过,不是因为你们忘了,其实跟你们无关的。

刘盛发从院门外就看到杂物间,他顿了一下,被他和大平扶着的青坡嫂往前探身子,他只能跟进去。歪斜的屋体,四面凌乱地撑着的旧杉木,窗子密密的木条,看起来是新订的。刘盛发让大平扶住青坡嫂,他有转身要走的意思。

他在里面呆大半辈子了。青坡嫂说。

刘盛发站住。

他没多少日子了,你的发也白了。青坡嫂又说。

刘盛发慢慢走进杂物间,他看到暗屋里一个更暗淡的背,佝偻着,半趴桌上,俯头看什么。

老兵叔。刘盛发喊了一句,喉头发热。

老兵缓缓转过脸,缓缓起身,撑着桌沿,腰和脖子用了力,终没法挺直,就那么松垮地弯着。

老兵叔。刘盛发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去。

老兵看着他,半歪着脸,脸正好在光柱里,皱纹里全是清晰的迷茫。

刘盛发,我是刘盛发。

刘盛发看到老兵眉眼一睁,恍然的样子。

我来收老兵叔写的东西。刘盛发指指桌面上那些破旧的纸,老兵叔的事结束了。刘盛发指着身后大开的门。

老兵看看门,又迷惑起来。

老兵叔该出去了,过日子了。刘盛发走过去收桌面那些纸。

老兵拦住他,我来念,我敢全部念出来了,所有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敢一个人想着了。

老兵开始念了,声音含了长长的岁月,又清澈又凝重。刘盛发立着,听着,不敢动一动。大平和青坡嫂立在门边,听着,也不敢动一动。老兵松了手,纸纷纷散落,他继续念着,然而声音愈来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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