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愫英
山乡野地的表情
■彭愫英
扒开地上铺着的稻草,即将腐烂的稻草间,洋芋调皮地躲猫猫,黄色嫩芽昭示孕育新生。想到不久,洋芋茎秆就会破草而出,绿色叶子在风中招展,心里有说不出的甜蜜。冬阳暖暖,我把扒开的稻草盖上,直起腰,目光抚过田野,落在周边山峰上,胸海漫流别样的亲切。
对称杆村的牵挂,源于我的古道情结。多年来,我断断续续行走在怒江州境内的盐马古道上。就在泸水县文联组织来称杆、大兴地两个乡镇采风前,我到福贡县再次采访一位高龄老人,老人在旧政府走向灭亡和怒江州建州初期,共当了十年的邮政投递员。我是冲着碧罗雪山鸟道和知子罗临解放时老人遭遇的特殊故事而去的。访谈其间,老人跟我提到称杆事件,说起从知子罗到称杆大村子,经瓦拉亚窟到现今怒江州州府及泸水县县城所在地六库的线路。因为这个缘故,县文联征求我的意见时,我毫不犹豫选择去称杆,来到当地老百姓习惯性称为老称杆的大村子。
称杆事件遗址在大村子公路边,竖着一块水泥碑石,正面汉文、背面老傈僳文,上书:泸水“称杆事件”遗址。碑文内容如下:
中共党组织派遣的由十余人组成的工作队在碧江工作期间,从碧江进发到泸水境内的马普拉地、双奎地一带开展革命宣传活动。1949年12月24日上午,工作队到达称杆大村子后突遭泸水伪常备队、段成恭土司自卫队和茶光州土司自卫队共一百余人的袭击,工作队分头奋起抗击,经过激烈战斗,工作队员及随队农民分别牺牲2人,其余突围。
碑石下,梯田一丘接着一丘向谷底波涌,谷底没有江河,只有梯田,使得这个处在怒江西岸大山凹里的村落,在四面八方的梯田包围里,田野气味格外浓厚,乡野表情格外丰富。
高黎贡山山脉和碧罗雪山山脉就像屏障,白云在高高矮矮的山峦间飘逸,阳光透过云层,佛性毕现。天空高远,蓝得醉人。田野、村舍、峰峦、云朵,甚至村庄后山上的神树,景色入眼,就像心情清新剂,令人心灵纯净,感觉乡野美好。看不到蜿蜒在群山间的怒江美丽身姿,心想,登高望远,大美的景致就在山峰后。
站在大村子东面山峰上放眼四望,连绵群山望不到尽头。田野不因冬天而显得萧杀,白色的地膜塑料布、黑色的大棚、绿色的植物、红色的土壤,还有那高高的稻草垛,别有一番风韵。风鼓动翅膀,传递庄户人辛勤劳作一年的喜悦,空气里漫流甜香气息。高耸入天的山犹如刀削斧劈,青黑的岩壁上零星挂着树,一树绿色在凛冽的冬风里颔首微笑。怒江安静如处子,一江碧水缓缓穿行在峰峦间,古道隐没在崇山峻岭里,缅甸友好邻邦隔山西望。
村里除供销社遗留的陈旧木楼外,映入眼眸的是新农村风貌,房舍一律青瓦白墙,水泥小路纵横交错。走向当年的碉堡遗址,脑海里挥之不去称杆事件。碉堡遗址上盖着一间墙壁刷得雪白的瓦房,与教堂隔着一块菜地和一条村路。站在碉堡遗址前,我难以将眼前的民居与有着枪炮孔眼的碉堡联想在一起,有心与房主人交流,却是铁将军把门。时光总是这样,让人的思维断流在眼见的场景里,却衔接在过往的记忆里,穿越在今昔对比里。
称杆大村子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我深感自己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蜗居,习惯城市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近几年来忽略对乡村的深入了解和认知,对田野的味道停留在过往记忆里,嗅入新鲜气息有限,不能全面而又准确地捕捉怒江乡野表情。走在大村子,山光水色和人文情怀入眼帘,点点滴滴汇聚成了对怒江乡野的新映像。当听说这里的傈僳族农民免耕洋芋时,我不禁想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自己在泸水县傈僳族村寨里当工作队员,曾经跟着工作队队长手把手教傈僳族农民科学种洋芋的情景,情不自禁到田野里掀开稻草看个究竟,免耕洋芋到底是啥情形。
所谓免耕洋芋,就是洋芋种子不必埋在土里,放在土壤上,再铺盖稻草。洋芋种子在稻草庇护中发芽,风吹雨淋中稻草渐渐腐烂,成了洋芋生长中的肥料。洋芋结果的时候,一窝又一窝地裸露在地表,村里人不必拿锄头挖洋芋,挎着篮子背着箩摘洋芋。大个的洋芋摘掉后,小个的洋芋接着长大,既省去耕作程序又方便收获。
当年不会种蔬菜,冬季里让田野大多闲置起来的傈僳族村民,而今田地成了寸土寸金,谁也舍不得让田地在冬季闲置起来白白浪费。田野里除种着蔬菜外,还有小春耕种的庄稼,大棚里长势良好的珍贵中药材石斛,另外还有黑麦草、莴苣、红薯、过皮树等。漫步田野,沐浴着冬日和煦阳光,心里暖暖,脚步轻快如风,情思如音符,无声谱写一曲摆时(傈僳族民歌调之一),天籁之音流淌向怒江大峡谷,长着隐形翅膀,飞向山外世界。
怒江大峡谷山高谷深,沟壑纵横,依山而居的人们靠山吃山,所到之处,村里人讲述最多的是如何发展林下经济。称杆村与别的村不一样,其地界处在山凹里,周边山峰相对矮一些,且辖地内山峰有限,除梯田占优势,山的优势不明显,林下产业不是村里的拳头产业。村两委领导班子因地制宜制定发展规划,以种植业、养殖业为主。村支书胡正华牵头,负责养猪,村主任杨中江牵头,负责养牛。村里圈养称杆本地高黎贡山猪和本地牛,除猪、牛外,还养本地土鸡,他们自己加工饲料,原料来自田野里耕作物,如黄竹草、黑麦草、莴苣、红薯藤、过皮树、包谷杆等,加之包谷、红薯、洋芋等粮食,稻草成了饲料加工备用物。村委会两位领导分工明确但团结协作,给村民示范养殖并带引村民养殖,共同奔跑在致富路上。
称杆村以合作社的方式发展村经济,村民自愿加入,社员所持股份最多者不能超过百分之二十。合作社向政府部门申请无息贷款,赊给老百姓猪、牛,从其利润里收取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作为管理积累资金,再用积累的资金扶持无钱买猪无钱买牛的村民。赊牛赊猪给社员养殖时,合作社、社员与保险公司签订保险合同,圈养期间牲畜意外死亡由保险公司理赔,合作社还选出牲畜圈养监督员给予监督。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为头的养猪养牛队伍,前后成立了各自的合作社,在大村子建盖示范性的通风牲畜圈房,建立了销售途径。
村里有一块显目的石榴地,石榴树下,土鸡悠然寻食,与绿意可人的菜地相安无事。石榴地里有鱼塘,枯黄的荷叶挂在茎干上,给人凭空想象枯荷听雨的意境。村支书胡正华家就在鱼塘边。
胡支书在称杆村率先成立一了石榴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从2012年2月成立至今,社员发展到160多户,因业绩突出,被评为省级示范社。一了石榴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以养猪为主,兼顾石榴等水果以及蔬菜种植,把猪圈肥料充分利用起来。一了合作社与六库城大型超市天顺超市、三江超市、丽克隆超市签订水果、蔬菜供应合同,而社员所养的高黎贡山猪,在市场上供不应求。村支书胡正华不止一次到云南农业大学培训,其思维和管理观念开放,眼光不因山高谷长而封闭。
村委会主任杨中江于2014年成立中江合作社。我们去参观他家的牛圈、饲料加工和发酵场,一辆大货车停在场地里,可想而知主人在搞养殖的同时兼顾跑运输。一排牛圈分隔出好几间,自来水管接到每间牛圈食槽上,方便给牛饮水和清洗圈房。圈养的牛一般三至四个月出栏……听着杨中江介绍养牛情况,我不由亲切地摸了摸额头有白斑点的母牛。
在六库城菜市场,如果你有心到卖鸡处打听一下,热心的鸡贩子就会告诉你土鸡来自何处,十有八九说这是称杆土鸡。称杆乡的牲畜交易市场不仅吸引了六库城贩鸡、贩猪、贩牛贩子前往,也吸引了保山等周边地区的人前来购买。大村子原是称杆乡政府所在地,乡政府搬迁到怒江畔双纳瓦底后,村里的经济不因乡政府搬迁而显得萧条,给人感触颇深。从住在称杆大村子的两位村官牲畜养殖可以管中窥豹,已成为泸水县六库镇外第二大牲畜交易市场的称杆乡,其规模和前景不可小觑。
村级幼儿园在怒江为数不多,大村子给予我们的温馨,不仅来自称杆村幼儿园,还有来自云南省冶金高级技工学校怒江分校的醒目牌子,这是建丰公司牵头在怒江开办的三十个教学点之一,目的是培养农村致富能手。我们来大村子前四个月,技工学校在七月骄阳里开班,来自称杆村民委员会的八十六位村民成了学员。
可以说,称杆大村子能代表怒江乡野表情,在这个村庄的地盘上,怒江历史痕迹清晰明了,可以找到不同时期不同时代的足印,又能深刻感受到近年来怒江乡村的巨变。大村子居民以傈僳族为主,没有一户傣族人,却保留着傣族的神树和墓冢,令人想起傈僳族的迁徙历史。据民间传说,傈僳族人迁入怒江后,赶跑了怒江畔居住的部分傣族人;教堂门首高挂十字架,大山胸怀里唱响赞美诗,引人回顾滇西基督教史;片马抗英事件中的傈僳族头人勒墨夺扒家就在称杆村的赤耐耐村,英雄的故乡在滇西抗战中作出巨大贡献,收复片马战中,曾挖了一条人马驿道,滇康缅纵队得以过吹风垭口后翻山攻入片马;土司背影隐隐,古道风采依旧,旅者身影映照青山绿水;碑文记载革命者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村里健在的游击纵队战士,以其高龄见证怒江建州前夕一段历史;大跃进时期的标语镌刻在岩石上,与峰峦永存;电气化信息化谱写现代农村文明生活图景……
走在大村子,水渠有意无意地与我们相伴,这条从腊门干河到大村子的水渠,全长九公里,水质清澈,汩汩流淌,浇灌阡陌纵横的田野,向旅者讲述战天斗地时代“农业学大寨”的业绩。对面山包上,摩崖石刻标语“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我拉近相机镜头细看,风雨剥蚀的摩崖石刻,笔锋遒劲,一撇一捺携带时光碎片,历史透过烟云扑面而来。沉浸在胡支书回忆儿时的事里,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群红领巾队员给开梯田的村民慰问演出,童稚声声合唱:“农业学大寨,梯田梯地阿克几……”
农村合作社在称杆村的发展,令人追溯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怒江州农村合作社的历史。一九五八年发生了怒江州内最大的冤案“裴阿欠霜耐冬反革命集团案”,这年的八月十五日,逃往缅甸的国民党军官茶树民,带着人马到匹河乡及洛本卓、子里甲乡在怒江西岸的一些村寨窜扰,留下一个公文包,里面有一个本子,用傈僳文写有“成立怒江傈僳国的干部名单”,阴谋实行反间计。一时间,多少人蒙冤被捕,被冠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闹得人心惶惶,殃及到农村合作社的生产,加之在农村合作社的相关政策执行中失误,更加导致合作社的生产急剧下降,影响了人民的生活。一九六一年,怒江州派出工作组,深入村寨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在怒江不适宜搞农村合作社。相关的调查资料上报到省里,征得省里同意,在怒江西岸,即高黎贡山沿线,不搞农村合作社;在怒江东岸,也即碧罗雪山沿线,搞农村合作社。称杆村民委员会辖地,有一部分在怒江西岸,有一部分在怒江东岸,西岸的村寨不再走农村合作社的道理,东岸的村寨继续走农村合作社的道路。大村子位于怒江西岸,属于不再搞农村合作社的范围。
行走怒江,融入古今变迁,人文情怀令人难忘,这是山乡野地表情里最令人动容的部分。走在称杆乡称杆村,我被村民赖波华感动,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种过菜、养过蝎子及竹鼠、跑过运输的傈僳族农民,大声告诉我们,他打算成立合作社,养牛养羊。我对他说,你们村委会杨主任已经成立合作社了。赖波华自信地说,这不妨碍他成立合作社,谁干得好,老百姓自然就加入谁的合作社里,自愿的事……赖波华五十来岁,这位傈僳族农民,对建设家乡充满豪气,挚爱故园的情感一地流淌。
称杆大村子的公路边种着竹子,这是建设美丽山村的一抹色彩。垂柳青青的时候,我想我会再次到称杆大村子,把这个大山胸怀里的山村用文字画在人心里,让人透过字里行间品鉴怒江乡野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