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帅
长度、难度与限度
——对网络小说“超长”之忧的再思考
○郭帅
不经意间,网络小说已经存在了十几年了。在这短短十几年中,它已经远远超过了近百年中国纯文学的总量。即便如此,网络小说依然被如今的学术界和批评界视为“新事物”。对众多的研究者而言,这种“新”的体验,具有丰富的历时性内涵:十几年前初见时的新鲜感、兴奋感、跃跃欲试的研究热情,与如今面对着浩瀚的作品量的奇观感受、话题制造冲动,形成了这种“新”体验的两端。一直以来,研究界对于网络小说的态度与表现,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种“非完成时态”:不想研究、不敢研究、不会研究,和正在研究。也就是说,对比于纯文学,网络小说的研究还没有达到系统和成熟的境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众多网络小说那令人叹为观止的长度。
对网络小说而言,长度,是其内部优势,也是其外部劣势。在一定程度上,100万字以上的长度,已经成为长篇网络小说的标志。众多研究者都注意到网络小说的写作机制和传播机制,正是这些机制,在推动着网络小说形态的变化。在这些机制中,主要有作者、网络运营商、网络读者、出版商、读本读者、以及可能的影视制作者和观众等主体。注意,这些主体共同形成了一个利益链条,而且,这个利益链条也具有相当的长度。因而,为了维持利益链条的“长度”,网络小说的“长度”便成为一种必须。布迪厄把资本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在他看来,文化资本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非正式”,①而网络小说恰恰具备这种特征,如今的网络小说,正在在以“文化商品”的形式生成这种文化资本。
事实上,在网络小说的最初阶段,其长度的特性还不是那么明显,比如《第一次亲密接触》只有5万字,《成都,今夜请将我忘记》只有十几万字,《悟空传》也只有23万字。正是由于现代传媒的发展,促使传统的网络写作具有了演变为利益链
的可能性:一部成功的网络小说,其长度越长,其作者、网络运营商、出版商乃至读者,获得的物质刺激或者审美刺激也越大,而这部小说所使用的传媒成本却是一定的。所以说,在不同利益主体的糅合作用下,网络长篇小说只能是越来越长。
然而,正是这种“超长”,构成了阻碍传统的研究者们进行学术研究的难度。别的不说,阅读,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房伟认为:“网络文学不能为学界认识,既在于传统批评的方法、眼光、话语方式的僵化,更在于批评家敏感性和勇气的丧失。”②这里,他所说的“勇气”的丧失,更多地指的是研究者直面作品的“勇气”。如今学界已经存在着汗牛充栋的网络文学研究论文、专著,甚至建立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所乃至研究基地。就在这些科研成果之中,我们可以非常轻易地发现令人眼红心跳的论断、争鸣、文学史评价等,却难以发现真诚的个案研究和文本细读。也就是说,很多人都在“大谈”网络小说,或者说,都在像侵占殖民地一般急于抢占话语高地和命名权。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除了如今学界的浮躁学风,以及研究方法的落后,最为重要的就是研究对象的“难度”,也即网络小说的长度。就个体来看,如今的一部网络小说,动辄便有几百万字的长度;而且,其载体是网络,必须使用计算机阅读,这更加剧了研究者的阅读疲劳。就总体而言,如今的网络小说的分门别类实在令人眼花缭乱,仅以起点中文网为例,其小说部分分为玄幻小说、奇幻小说、武侠小说、仙侠小说、历史小说、军事小说、游戏小说、竞技小说、科幻小说、灵异小说、同人小说、潜力小说、女生小说等,以上几个大门类又下设许多小门类,如女生小说分为古代言情、现代言情、浪漫青春、玄幻仙侠、异界奇幻、星际科幻、灵异推力等,即使在这些小门类之下,也有细分……所以说,想要对某个门类的作品进行充分的研究和阅读,就目前来看,挂一漏万是不可避免的。传统的作家作品研究和阅读,难度是研究者的理性和感性水平,而网络小说的研究和阅读,首要的难度是研究者的生命长度——研究网络小说,正在演变为一种学术赌博。所以,如今大量的网络小说作品,缺乏公认的经典作品,缺乏来自学术界的解读和审美判断。学术界,对这些“巨怪”型号的作品,缺乏起码的阅读真诚和信心,只能跟着广大网络读者的趣味跑,只能跟着网站和运营商的排行榜和年鉴跑,在这个气喘吁吁的跟跑过程中,学术界事实上正在远离这个研究对象。
是的,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网络小说的“超长”特征,注意到了这种“超长”所表征的问题,注意到了研究界对“超长”的无奈,以及所引发的学术界对网络小说研究的滞后,但是,面对“超长”,研究者应有的态度是什么?是去挑战研究对象的难度,还是去抱怨或者幻想暴力地解除这种难度?换句话说,研究者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研究对象?
近日,笔者读到黄思索的一篇名为《网络小说“超长”之忧》的文章,这篇文章不无真诚,笔者认为,该文章最大的真诚在于袒露并代言了众多网络小说研究者的懦弱和痴幻,以及批评操守的失范真相。在文章的第一部分,该作者分别以写作发生学、接受美学和传播学解释了网络小说“超长”的三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按字数计费的有偿阅读模式正推动着网络小说大军朝着‘超长篇’的方向惯性滑进”,“读者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网络小说作者围绕着市场利益和大众口味而创作出超级长篇巨作,只要读者想看下去,写手就会一直写下去”,“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是传媒产业化的催生所致”。③在文章的第一部分,如果说其论述还算遵守了一个批评者的原则操守的话,那么,文章的第二部分,则是对这种原则操守的自嘲和解构:“网络超长篇让作者时时面临被‘催更’的烦恼,也让有心上网阅读的
人望而却步,这种状况毕竟是一种异常而非正常,除了可以迎合市场之需外,并不能给文学审美和艺术创新带来进步。因而,根治网络小说‘超长’的痼疾成为引导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重要课题。”对于如何“根治”这种令千百研究者望而却步的“超长之忧”,该论者提出了三条:回归质量,崇尚经典;用艺术“拐杖”走出“卖字”泥潭;创作者的修炼与承担——每一条都是从创作者角度来对症下药的,即创作者要尊重艺术提高修养:似乎只要网络小说的写手们规矩了,网络小说的“超长之忧”就不治而愈了一样。那么,对比于文章第一部分所总结的三条原因,这个药方真的能够“根治”网络小说的“超长之忧”吗?
在这里,笔者之意并不在于批评该文章前后不搭的写法和信马由缰的论述,而是对该文的立意存在两点质疑。首先,作为一个批评者,你有何种权力去“改变”(“根治”)你的批评对象?一直以来,除了较为特殊的年代,批评者与批评对象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否则,批评实践就无法展开。很显然,该文章还没有本着“了解之同情”的客观态度去对待研究对象,其“根治”的话语意识,夹杂着革命口号的某些暴力性痕迹,而这种态度,正显示了纯文学面对网络文学的高高在上之道德姿态和话语霸权,是不及物的批评实践。如今,我们学术界对网络文学所拥有的观点,很大一部分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命令”式的研究路数。所以说,研究网络文学,首先需要具备的不是新的批评方法和理论武器,而是面对这样一个新事物的正确心态。
其二,网络小说的“超长”具有问题性吗,真的使人“忧愁”和“忧患”吗?也就是说,如何客观地认识和对待网络小说的“超长”现象?——注意,是“现象”而不是“问题”。该学者在文章中列出了他所认为的网络小说“超长”的原因,不得不承认,这几条原因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是,假如“问题”无法成立,那么,“事实”就不能构成“原因”。之所以把“超长”看作“问题”,很可能是因为研究者先在地带着所谓的“问题意识”去接近网络小说。那么,如何发现问题呢?很简单。在其潜意识中,早已经存在了一个参照系,那就是传统的纯文学,两相对比,“超长”之“超”,正是“超”的纯文学。我们看到,近年来网络小说的发展,正在以迅猛的速度冲击着传统文学研究者的理论极限,而很多研究者却误将自己的“理论极限”视作其“理论底线”,理所当然地将网络小说视作洪水猛兽般的入侵怪物,在如此龃龉不堪的对撞中,“问题”自然是层出不穷。正如这篇文章所显示的,将对网络小说“长度”的“恐惧”,先在而粗暴地替换为“忧虑”,将“批评”替换为“改造”,将“研究”替换为“创造”,本来是作为对立面的学术行为,结果只是在单个侧面上(研究者本身)不断展开话题,这也是相当一部分研究论文的经营方法。
那么,如何看待网络小说的“长度”?它是喜是忧?与那种将“现象”进行“问题化”的做法相反,首先应该将“对象”进行“对象化”,将“现象”还原为“客观”。文体家瓦特认为:“小说绝不是现代社会独有的文学表现方式,从本质上说,它是十分古老而又高贵的叙事文学传统的一种延续……显然,从更大的意义上说,史诗是叙事文学形式的最初例证,同时又是严肃文学的例证。因此,顺理成章的是,它可以为包含了所有这类作品的各类形式命名。在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也可以被说成是史诗。”④已有的研究成果表明,网络小说发展到如今的阶段,是由现代传媒、现代读者、和网络写手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当代的选择,而且就目前来看,网络小说的蓬勃之势是适应了当代需求的。在一百年前,当白话文学出现时,海内震悚,胡适等人则认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那么,到了如今的时代,我们拥有了如此的文学样式,是不是也是一种客观的必然呢?
在笔者看来,我们的研究,只有基于网络小说的大量的到位的阅读实践,我们才会发现网络小说的独特性,以及其文体独特性,也由此才能证明网络小说的某些必然性。
我们看到,时至今日,网络小说已经正在形成它不同于传统纯文学的独立的文体特征和美学特征,也正在一定程度上形成着网络小说的文体自足性。且不论它在写作方式、传播媒介、载体、阅读方式上与纯文学的区别,在小说的写作手法上,网络小说也逐步确立了它迥异于纯文学的自足性。比如语言,网络小说的语言更直接,纯文学语言更含蓄,“网络这种传播谋介使网络小说的语言具有了更鲜明的时代潮流的烙印,使其成为时尚文化符号的代表,同时,网络小说的语言也具有虚拟化、鄙俗化、机械化的特点”⑤;比如叙事节奏,纯文学的叙事节奏一般较为舒缓,喜欢娓娓道来,即使激烈,也无法像网络小说这样高潮迭起,网络文学的精彩,正是靠强有力的节奏来刺激读者的心跳。比如修辞,网络小说的修辞与语言、节奏相配合,非常简单,讲究一步到位,甚至有的小说不用修辞,更不要说什么心理描写、环境描写等容易拖垮小说的节奏的手法了。
又比如长度,与语言、叙事节奏、题材选择、修辞特点、人物设置等一起,形成了网络小说的文体特征,它们之间已经能够高度地相互适应。固然,网络小说的长度的形成是由很多外在的因素左右的,但哪一种公开的文学样式不受外在的因素影响?载体的便捷,市场化的规则,读者的快感规律,时代气氛的烘托,写作者的个人追求,共同造成了网络小说的长度。如今,这种长度,已经成为网络小说最为明显的文体特征,甚至成为了网络小说的标志,就像分行是现代诗歌的标志一样,我们能怀疑乃至问诊一种文体的文体特点吗?显然,这是不合适的,所以说,“超长”的说法是不确切的,或者说“超长”恰恰就是网络小说的特点。
同时,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超长”,促成了网络小说独特的阅读特点,也即阅读的速度感。以起点中文网正在连载的热门小说《凡人修仙传》为例,这是作者忘语的网络小说处女作,但是它凭借着前所未有的想象和幻觉性体验,成功地挤入了当今网络小说高手的行列。小说采用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讲述了一个普通山村的穷小子韩立,偶然之间进入一个江湖门派,资质平庸,但是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和精细计算,一步步修炼成仙的故事。在我看来,这部小说的成功因素除了诡异的想象力之外,最为重要的就是它的语言。《凡人修仙传》的语言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叙述语言,非常简洁、有效、直观;一种是人物语言,口语化、性格化是其特征;再有就是专业语言,很有陌生化效果。这三种语言结合在一起,使得小说节奏感非常明显。叙述直接,人物语言活泼,使阅读的速度加快。而关于修仙类的专业语言,如天劫、寿元、灵根、元婴、鲲鹏、七星草、大衍决等,陌生化效果极强,又在一定程度上缓冲着阅读的速度感,尤其是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修仙升级,如人界、灵界、魔界、真仙等,张弛有度,不断地形成并累加着叙事高潮,不断地扩充着读者的阅读快感,《凡人修仙传》的长度,就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五年以来,该小说在起点中文网几乎以每天6000字的速度在不断地连载更新,截止到2014年8月,其字数已达到732万字之多。有论者在探索玄幻小说的问题特征时认为:“网络玄幻小说在构象方面极大地超脱了现实,以其奇幻、荒诞、诡谲,创造了一个色彩迷离、神秘莫测的幻想世界,这一审美特征与阅读者深层的审美心理遇合,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审美效果,而这一效果来自于其独特的‘文本虚拟’性。”⑥《凡人修仙传》正是凭借它营造的虚无的三界体验,挑战并超越了读者的想象极限,作者的写作过程也充满了快感,可以料想,《凡人修仙
传》的长度会持续下去。
同时,网络小说的超长,也不是一味地求长,或者说“为长而长”。几乎每一部百万字以上的网络小说都不是“一事到底”,都存在独特的“节、章、篇、卷、部”结构,一般是节组成章,章组成篇,篇组成卷,卷组成部。而每一“卷”,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往往可以作为单独的一部长篇小说(许多单行本的网络小说,就是一卷一卷地出版)。也就是说,一部由很多卷组成的网络小说,其实是由许多部长篇小说依靠着人物、主题等某些内在关系而组成的一部“大部头”长篇小说。《凡人修仙传》就是如此,目前暂分为十二卷,每一卷都标识着主人公韩立的一次层级的修仙经历和水平,如第一卷《七玄风云门》,共21万字,这一部分共分为九十九章,是真仙韩立的前传,也即他的“凡人”时代。第二卷《初踏修仙路》,以19万字的篇幅,写了韩立在嘉元城的治怪经历,完成了修仙的入门。此后几乎每一卷,都是韩立各个层级的修仙过程,各卷独立性特别强,《魔界入侵》一卷专写魔界,《灵界百族》一卷单写灵界,而各卷组合在一起,则共同形成了韩立修仙的全过程。在作者自己披露的出版计划中,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出版也是分卷出版的,这可能说明在作者的意识中,“分卷”具有单行本的特点。
近些年来,中短篇网络小说的发展也悄然成形,与更加注重速度感和节奏感的长篇网络小说相比,中短篇更加注重小说的思想性和技巧性,形式也更加灵活(如最近出现的日记体、新闻体、诗歌体、短信体、女频小说等)。中短篇小说作为网络文学最初的形态,如今已被浩如烟海的长篇网络文学所覆盖,但它的存在,无疑会使得网络文学的生态更加丰富完整,因此也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十几年来,网络小说大量被阅读,它的文体在被读者们反复打磨着。它的长度无可厚非,应该属于网络小说的文体特征,也许,网络小说的文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出现其他的变化。马尔克斯曾说:“经典不是一定具有某种优点的书,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来阅读的书。”面对任何一部网络小说,我们不能乍一看上去几百万字,就望而兴叹,我们研究网络小说需要的不是望而兴叹,而是叹为观止;不是去雾里看花,而应该去披荆斩棘,只有这样,才能发现网络文学的奥妙。
注释:
①包亚明:《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页。
②房伟:《网络穿越历史小说:穿越的悖论与暧昧的征服》,《南方文坛》2013年第1期。
③黄思索:《网络小说的“超长”之忧》,《创作与评论》2014年10月号下半月刊。
④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2年版,第274页。
⑤于艾灵:《论网络小说的语言特色》,《课外语文》2013年第9期。
⑥高冰峰:《网络小说中的一朵奇葩——中国网络玄幻小说的兴起及现状初探》,《承德职业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