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纽山
这是最青春的湖,这是最美丽的湖,这是最凄婉的湖……尾水靠近阴沟里,出口流经岩房子,蓝蓝的一片,像是大地灵动的眼睛。一阵山风吹来,湖面被吹皱了,湖里山的影子以及不时变幻色彩和形态的云朵,就被吹化了。山风停了,湖面静了,不料又遇调皮的水鸟一个俯冲,这硕大的镜子就给敲碎了,涟漪由小而大,化作微微荡漾的清波;乐于自我欣赏的云朵像是生气了,眨眼功夫,飘到山那边不见了。白鹤、鸥鹭以及其他一些不知其名的水鸟,常在湖面上轻飞、盘旋,要是饿了,就一头砸进水里捉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来,然后刁到岸边有滋有味地啄食。幸存的鱼儿受到惊吓,一晃,就游到水草里去了。鱼儿们或许也会抱怨,唉!要是没有水鸟、没有天敌,那该多么快活,多么自由!不过,鱼儿们的见识毕竟远逊于人,他们不懂历史,不会在意这湖水下面曾经有过多么神奇的风光、惊险的古道,有过多么苍凉的羌笛、动人的情歌,有过多么绚丽的舞蹈、生动的故事,有过多么精彩的生活。
小河顺着峡谷,由北向南流得十分惬意;一河圣水清得犹如看不见的清风,到了下坡路段,还会学着小男孩、小女孩的腔调格格地傻笑,吐出大的小的、一串接着一串的浪花。
小河发源于陈家坝与都坝两乡交界的某个地方。那里,是生动的原始森林,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其中红豆杉、鸽子树和金丝楠名号最亮。那里,是神奇的大千世界,飞禽走兽林林总总,其中大熊猫、小熊猫和金丝猴中的幸运者,还曾担任特使,见过外国的月亮。小河流出森林流经平沟村流过阴沟里继续吵吵嚷嚷一路向前流经岩房子汇入陈家坝河,沿途山坡上的小溪和悬崖上的瀑布主动加盟,水势愈来愈大……因为来自森林,春风吹散的花香、秋风采撷的红叶,一层一层堆在地上,经雪水、雨水和露水浸泡、发酵,这些花叶中的精华与之相融入,渗入地下,又从洞穴和岩缝中渗出,摇身一变,就升华成水中的上品了。
山民砍来竹子,把内部的结打通,一根连着一根,连成长长的管道,把这山泉引至房舍,注入石缸,存放十天半月,也不会变质变味。外出耕种、收割,或是放牧,山民渴了,既可蹲在溪边用手捧着畅饮,又可摘下一片树叶折叠成碗的模样盛满之后豪饮,还可嘴唇直接伸入水中吮吸……盛夏时节,水一下肚,神清气爽,妙不可言。正是缘于圣水滋润,这山野间,中老年人壮而不肥,姑娘们一个个灵动得就像这水一样,娃娃们一个个壮实得就像牛犊一样。
沿河形成一些水塘,大大小小连成一串。每到夏天,放学之后,或是午间,时有小孩三五成群,背倚太阳,裸露酮体,跳进这些水塘里快活。为人师者、为人父者无不忧心,不少同伴为此写过检查,甚至受过皮肉之若。然而,泡在瑶池里的少年,总是不曾少过。不光有男孩,也有女孩,男女之间楚河汉界分明,自始至终,都不会泡在同一个水塘里。偶有男孩因为好奇,远观感觉模糊,就猫着腰想靠得再近一点,看得再明白一点。不料,那个胖胖不小心给暴露了,一河的女孩群起而攻之,或扔石子打,或拿棍子追,或拉开嗓门骂……看到胖胖狼狈逃窜的熊样,我们有的笑趴下了,有的笑躺下了,我把肚子都笑痛了但还是忍不住要笑。第二天,消息传到学校,胖胖受到更多男孩一致的溪落,一两个月都抬不起头来。男孩们胆子大,从阴沟里到岩房子之间好多深不见底的水塘,都让他们一一征服;而女孩们胆子小,她们中爱的水塘深不过膝,在水中打闹、嬉戏,也纯粹是为了凉爽,为了开心。我受双哥鼓动,初次零距离接触这深得泛黑的水塘,难免胆怯。双哥却说,见过青蛙,就会游泳……看见大哥哥们一丝不挂,大同小异的小鸡鸡一览无余,我油然感觉脸上发热。他们浇水拍拍胸口,次弟跳入水中,一串串浪花里,顿时有了一群鲜活的美人鱼。太阳拴在背上,狠狠地燃烧着,我终于忍受不住,厚着脸皮把皮去掉,学大哥哥们那样浇水拍拍胸口,小心翼翼地探入靠近沙滩的浅水,模仿记忆里青蛙的姿态反复地试,反复地游……我惊喜地发现,我可以浮到水面上了!我又学大哥哥们那样躺下去,身子打直,曲项朝天,两脚轻轻地蹬着,双手微微地划着,居然也在水面上飘起来了。双哥给了结论性的评价,不错,会了。然而,以后几次跟随他们下河,我还是不敢游向水塘中央……双哥生气了——我那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我高高地提起来,像扔一件东西,一下就扔到水塘正中去了。一时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耳边吵得厉害的水声,呼应着岸边传来的万恶的笑声。怎么办?我只好双脚乱蹬、两手乱刨,虽然没有沉底,但是速度很慢…这时,双哥游过来了,我像得到救星,双脚蹬得更有力,两手刨得更有劲,一会儿就到岸边了。我浑身犹如灯草,毫无力气地躺在沙滩上,但心里乐滋滋的,因为我真的会了——下可潜入水底,上可浮在水面!
河里最大一个水塘叫龙潭子,地处阴沟里和岩房子之间。那龙潭子大约有两三亩地那么大,靠上、靠左、靠右,三方组合成椅子状的崖壁,一帘瀑布沿着椅子的靠背从半空中冲剧下来,在一片颤抖的硕大的荷叶上面浇开一朵动态的神性的偌大的莲花;瀑布由上而下撞击嶙峋的岩石,飞花碎玉,弥漫开来,形成若有若无的水雾。阳光从天空中泻下来,以这若有若无的水雾为道具,幻化出一道道彩虹,这些彩虹,居然会捉迷藏,当你站在远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当你靠得近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教我学会游泳的双哥是个高手,但是这个龙潭子他始终没有胆量一头砸下去。他曾找来一根竹杆绑上麻线,又在麻线上系上一个石子,像钓鱼一样把麻线沉入水中测量,结果他说有两丈多深,但他声称不带我们下去不是因为水太深,而是害怕惹恼这深潭中的龙。有人不以为然,当场表示怀疑,这时,双哥急了,他说,哪个要是不信,就和我一起砸个猛子到水底下去看——走!水声震耳欲聋,像是龙在呼啸,大家无不心虚,乃至于恐惧,所以,心里虽然不服,嘴里还是都说不去算了。
龙潭子西岸,有个神奇的溶洞,比好几间房子还要大。洞里,石笋石柱,晶莹剔透;石人石兽,百态千姿;大小浮雕,光怪陆离……还曾见过一块奇石,长满一排排牙齿,一共有八九排到十排,每颗拇指大小,颗颗洁白如玉,排得整整齐齐。教我学会游泳的双哥确切地说,这就是龙潭子里现在那条龙的爷爷的牙齿,又说,从前这个洞子就是龙爷爷的家,后来龙爷爷老了,死了,肉身化成泥土了,骨头变成石头了,只有这坚实的牙齿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洞外,瀑布冲刷的声音传入洞内,引发强大的共鸣,更有立体感,更有威慑力,加之双哥这权威性的说法,让人既感到有几分惊奇,又感到有几分害怕。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那并不是龙爷爷的牙齿,而剑龄象的牙齿,他们生活在几万年到十万年以前……现在回想起来,那洞里洞外的风景,真是美到了极至,可惜当时没有相机,没有留下影像。
龙潭子上下的河道里、河床上,还有好多或大或小、或扁或圆的石头,同样让人不可思议。这些石头表面、石头里面,竟有好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虫儿蛆儿。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里面奇奇怪怪的小生命就没人数清楚过。有的脚脚爪爪长得十分恐怖,让人看了担心他们会爬出来,爬到身上,钻进肉里;有的长得圆溜溜的,身子肥硕,肉质细嫩,似乎可作诱饵用来钓鱼,用手一摸,却分明感觉到那是石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些虫儿蛆儿,原本不是石头,而是两亿多年前活跃在古地中海中的生灵。那时,没有阴沟里,没有龙潭子,没有岩房子……那时,古地中海无边无垠,这里,不过是其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而已。
两山之间,一条古道自北方延伸而来,经过阴沟里,绕过龙潭子,再过岩房子,一直通往陈家坝。古道并不宽敞,勉强能过骡马,在草木深处,在竹林之间,在悬崖之上,时而盘旋而上,时而摇摆而下,时而隐没无形。有的路段下临深渊,倘若一不小心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有的路段上靠悬崖,那些悬空的岩石明目张胆地挂在头顶上,似乎对你稍看不顺眼就会狠狠地砸下来。有的路段,同样悬空的岩石又隐藏在花叶藤蔓之中,行人不光感受不到什么凶险,还会让斑斓的色彩陶醉,为那些大自然勾勒的画卷拍案叫绝。有的路段,刚才还在此岸,转眼间又飘到了彼岸,再向前面延伸一里两里,又从彼岸回到此岸,如此周而复始,同一条路,同一条河,古往今来就这样彼此缠绕、不离不弃。古道虽小,却也生出若干岔路,向着两岸山顶上蛇行,蹿入云端,又从云端下移,牵动山那边的峡谷和炊烟。
有人认为,人类最早的桥,是独木桥。不过,根据实情,或许此说并不完全可信。比如,这条古道需要从此岸伸向彼岸,山民就发明了一种叫石步子的渡河设施。在河面比较宽敞的地方,就地选用箩筐大小的石头,几个人一起依次搬运到水里排成一排,间距一尺左右,石头一半沉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鱼从石头之间游过去,摇着尾巴,戏着浪花,人从石头上面飞过去,脚不沾水,鞋不会湿。城里人偶然进山,倘要过这石步子,往往会左右摇晃、大呼小叫,生怕失去平衡,一头摔入水中。可是山里七八十岁的老人,即便背上几十斤、上百斤重的东西,他们也能在石步子上往来自如,身轻如燕……这让城里人惊叹不已。
当然,这石步子还不能算桥……人类最早的桥,或是山民最先走过的天生石桥。在这段古道上,就有这样一座石桥,结构坚固,大气磅礴,稳稳地横在龙潭子靠上不到一里路的河道上。平常,人来人往,都过石步子。但是,每遇山洪爆发,浊浪排空,惊涛万丈,这时,有人若有要事需要过河,就得过这石桥。这桥是怎么形成的呢?相传,多年以前,有位年轻人,他母亲病了,就连夜背着母亲到陈家坝去看医生,可是洪水滔天,没法过河,黎山老母受到感动,就把山上的三块石头赶下山来,在河上搭起了这座石桥……显然,这是艺术想象。不过,说这三块石头是从山上下来的, 也不是没有道理——某年某月日,或因特大地震,或因山体滑坡,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恰好其中两块垫在下面作为桥墩,另外一块正好放在上头作为桥面。当时,和这三块巨石一起挤向河谷的,必定还有若干大大小小的石头以及泥沙,后因河水洗刷,都被冲走了,只留下这三块巨石巧妙地叠在一起……聪明的先民,在那蛮荒岁月,或像最初食用野果一样,自然而然地就把这横在河上的巨石当着桥来使用了。
距离这石桥不远处的半山上,有块平地,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寨子(院落),古道贯通这个寨子生出若干岔路,伸向山上各个角落,将这个被称为青林的百余户人家串成了一串。
儿时,听人唱过一首古歌:“豆子山,打瓦鼓,阳平山,下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在石泉,一半在平武。”地方史志记载,这个寨子和陈家坝、都坝等地一样,本属龙州土司领地。后来,土司大人活腻了,兴风作浪,为害一方,大明王朝就设了个龙安府(驻地平武),土司大人也就换成知府大人了。相传,知府大人身着大红大紫的官服,戴着耳朵长长的官帽,曾经亲临这个寨子体察民情。他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是踏着石步子过河的,还是翻越石桥过河的,已经无人知晓。据说,当时全村都轰动了,老老少少沿着麻绳一样的小道赶来看热闹,头人还给知府大人敬献了羌红。那时,当地以种大麦、小麦、荞麦、燕麦和青稞为主,间或也有少许梯田。以前,百姓每年都要给土司大人上贡,贡品是什么呢?有人说是一只杀了晾干了的公鸡,有人说是一块礼菜(一两斤重的一块猪肉),还有人说是几个铜板……这次,知府大人来了,却给百姓送了礼物,一是玉米,二是洋芋。知府大人声称,这两样东西,在龙安已经试过了,产量高得很,只要种上,可以保证大家衣食无忧……知府大人走了之后,栽洋芋渐成时尚,种玉米蔚成风气,几年以后,每到盛夏,洋芋盛开的花朵把整个村子点缀得犹如花园一样;先前漫山遍野的青稞,也被绿油油的玉米林取而代之了。大麦、小麦、荞麦和燕麦之类,至今还有少量种植,青稞被彻底淘汰了。
我小时候感冒发烧,又齁又咳,可是恰遇涨水,没法过石步子,父亲曾经带我过过这桥。先要来到桥的一端,顺着石壁爬上两米多高到达桥面,桥面弧形,上面古往今来走过的人太多,被磨得油亮,过了三五丈长的桥面,又梭下两三米高的石壁,就过河了。桥下,洪水撞击乱石,涛声如雷,桥身颤抖不已,让人不寒而粟……父亲见我战战兢兢,伸手把我夹在腋下,像走大路一样——这时,我紧闭双眼,浑身发凉,生怕父亲脚下打滑,或是手里一松……最后,父亲朝下一放,我感觉到脚下是坚实的大地而不是洪水,这才鼓足勇气睁开眼睛,这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中国最早建桥的工匠,是否受到这类石桥的启示,只有天知地知。
连接这座石桥的古道,长度不可小觑,具体而言,一是体现在空间方面,二是体现在时间方面。空间方面,古道向南延伸,过了岩房子,到了陈家坝,左拐经桂溪上可通往平武,下可抵达江油,右拐经曲山上可到达禹穴,下可进入川西坝子;向北一直延伸,过了阴沟里,到了平沟村,翻过一个叫双土地的山梁,可以通往松潘、九寨乃至甘肃。也就是说,这短短的一段山路,其实与整个中国、整个亚洲乃至整个世界相通。可见,人类最早开通的互联网,那就是路。当然,互联网也有天然的,那就是水——水流成河,河流成江,江系大洋,把这生命的摇篮点缀成一颗巨大的蓝宝石。而在时间方面,这段古道,已经很难确切地知道始于何时。有些路段,全是錾子凿出来的,不同性别的赤脚、不同朝代的鞋子,把路面磨得油光可鉴,只有靠上一侧的石壁上,还可依稀看到錾子走过的痕迹——那些痕迹,已经严重缺钙,用手轻轻一扣,就会化成粉沫,落地为泥。錾子是什么时候发明的,我不知道,许多伟大的发明,因为融入日常生活,人们司空见惯,对其产生过程反被淡化了。但我知道,早在春秋战国, 就有铁器敲打的声音了,所以, 这段古道的起点或在一两千年以前;当然,如果从青铜时代算起,则可能始于大禹呱呱坠吵醒华夏民族的第一声啼哭。有人说,“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若依此理,这段古道甚至可能始于一、两万年前晚期智人留下的足迹——那个时候,顺着这条古道上行一、二十华里,鸽子花开得像今天一样美丽。
沿着古道进入平沟村,有个地名叫尚家店子。其实,那个店子原本姓权,只因“千年田地换百主”,到了民国初年,就被尚家给取代了。相传,权家当年建了一个银库,每到夏天,那些银子都要被搬出来,在门前宽敞的坝子上堆成一座山,并由家丁荷枪实弹地守护。当然,这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在太阳下面把这些银子晒得更亮……在这穷乡僻壤,不偷不抢,哪来这么多银子呢?当时,没有公路,没有铁路,川西坝子盛产的大米、自贡上好的井盐,还有轻若祥云的丝绸、色彩细腻的瓷器、大大小小的铁锅以及中国特色的笔墨纸砚、四书五经、佛道经典,都只有经过曲山才能运到陈家坝,再经过这段山路才能翻过双土地运到都坝等地。都坝等地出产的生漆、天麻、花椒、蜂蜜以及其他山珍野味,也只有通过这段山路才能销到外地。因此,在那时间近于凝固的漫长岁月,这段古道上除了水声风声,还有清脆的马铃声和赶马人为了消除寂寞吼出来的山歌;除了鸟鸣蝉鸣,还有背脚客(旧时以背运谋生的人)脉搏的跳动声以及他们歇气的时候炸响整个山谷的号子。正是由于古道上不光流淌汗水,还流淌白花花的银子以及丰富多彩的文化,这古道上就有了大大小小的店子。这些店子为这些来来往往的运输大队提供茶水、食宿,他们自己家里的银子也就愈来愈多了。
盛极一时的权家,养了一个闺女,嫁给了百里开外的安县,新郎名叫李森林,是个贡生。银库对面,茶园之中,有座坟墓,据其碑文,始知原为权氏夫妇合葬墓,碑上确有“婿李森林”和“贡生”之类字样。翻阅安县旧志,我也的确查到过李森林的讯息,他也的确是个贡生,系千字沟人氏(安昌镇双龙村),曾任彭山县训导。李森林的父亲李开元,也是一名贡生,曾任金堂县教谕。后来,李森林的长子李珉琛考中进士,金榜题名,曾为封疆大吏和北洋大学堂第二任督办,更是名噪一时。由此可以想见,在宁静的山国,在幽静的深谷,在古道的羊肠之上,富家千金与学界精英喜结良缘,那是多么盛大的喜事……我仿佛看见迎亲的队伍,在优美的琐呐声中,这一端还在山梁上蠕动,那一端已经隐藏到峡谷里去了;我仿佛看见新娘身着盛装,拜别父母,含着思亲的泪水,怀着美好的憧憬,跟随迎亲的队伍,送亲的兄弟姐妹、侄儿侄女,消失在这段古道的尽头;好多好多的嫁妆,用水磨漆点染得油光发亮,在漫天祥云的映照下,紧随新娘,一往无前,过曲山关,过擂鼓场,进了远在安昌的新房。从此,她就由石泉人变成安县人了;从此,她就由富家闺女变成为人之妻了。
儿时,村民被统一安排到队里从事集体劳动,一般要等十天半月才有机会放一天假,而且禁止房前屋后种瓜种豆,更不允许私下买卖什么东西,因而这段古道一度十分冷清。我曾亲眼看见,也有大胆的村民把玉米、魔芋和黄豆之类顺着这段古道背到陈家坝街上去,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市管会人员的搜查,卖给外地人、卖给城里人,换回油盐酱醋,换回小姑娘头上的花朵。还曾见过四类分子,三五成群,在背夹子上面把烟酒之类捆成一座山,手里拄着拐耙子,彳亍在这段古道上。他们多是被迫参加义务劳动,心里或有不服,但又不能抗拒。当时,都坝等地需要的烟酒、锅碗、食盐、酱油、棉被、布匹之类,都得派人翻山越岭、爬坡过河,走过六十多里山路,来到陈家坝街上,然后才能背在背上原路返回。民国时期,除了人背,也有驮运各种货物的马帮,然而,几经周折,到了大跃进后期,那些充了公的马儿都不幸饿死了。因此,我等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炸出来的年轻一代,关于马帮,只听到过一些有限的传说。后来,改革开放,这种传统的运输模式,又曾出现回光返照,我也终于有幸见过那必将退出历史舞台的物流形态。那些毛色各异的马,少则几匹,多则几十匹,组成或大或小的团队,早晨从山那边翻过来,驮着山货,不慌不忙地路过平沟村,经过阴沟里、岩房子,然后抵达陈家坝场镇,然后换成钞票;午后,又是这支队伍,驮着山外出产的物品,经过这段山路,要到天黑才能返回都坝。马铃丁丁当当,和山泉流淌、山风吹拂的声音,和云朵飘动、花朵开放的声音,构成完美的交响乐。大约2000 年后,都坝通了公路,这段古道也改成了机耕道,马队很快就消失了……现在,那遥远的马铃声仍旧不时飘到我的耳际,丁丁当当,似有若无,让人感动,引人叹息……我知道,那是农牧文明的挽歌。
这峡谷中流淌的,不光有时间和山泉,还有鲜血和眼泪;这古道上往来的,除了金银与财物,还有战争和饥荒。但我十分幸运,因为不曾亲历。 这段古道向南延伸的一个节点——陈家坝,曾有一处军事设施,叫罐子堡,沧海桑田,现已看不到任何痕迹,只有罐子堡这个抽象的名称偶然有人提及。向北延伸的另一个节点——都坝,那里也有一处军事设施,叫伏羌堡,至今遗迹尚存。有军事设施自然就可能有战争,只是战争的细节已经风化了,查阅地方史志,那些记载简略如同电报,让人感受不到战争的惨烈与血腥。但从字里行间,也能找到一些引发战争的缘由,诸如刀耕火种太苦、生活用品太缺、官民矛盾太大,等等。当时,山民仅靠青稞、小麦之类低产作物充饥,为了生存,他们当然喜欢山外盛产的大米,甚至中央政府经过石泉(北川)运往藏区的战略物资,也胆敢拦路取而用之……这样,朝庭与地方,就难免爆发冲突。到底是王道无情,还是百姓无义?彼苍无语,大地无声,我也很难回答,但我知道,战争带来的必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必是声声哀鸿、累累白骨!
大清咸丰年间,有个叫蓝大顺的人,率领义军攻城掠地,受到官军追杀,便向石泉县城治城进发,可是曲山关易守难攻,义军被迫向东直取陈家坝;又有官军从江油方向围堵过来,义军腹背受敌,只好向北经过这段古道逃往都坝方向……义军不太熟悉这样惊险的古道,加之后有追兵,难免乱了方寸,或摔下河谷头破血流,或挂在荆棘丛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有幸活下来的当然更多,他们浩浩荡荡地过了阴沟里,进入平沟村,钻入一片箭竹林,并在箭竹林里踩出了一条比晒垫还要宽的大路……义军中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属于精英,有头脑、有智慧,有统领和怂恿将士冲峰陷阵的能力;另一属于草根,没家室、没文化、没财产,一般而言,他们参军首先是为填饱肚子,然后才是希望能从鬼门关上闯过来飞黄腾达。这些义军,皆以杀富济贫为法宝——若不杀富,就无法维持生计;若不济贫,就难于招兵买马。所以,每遇义军起事,富人无异于见了阎王爷,财物倒霉不说,如果配合不够主动成为刀下之鬼更是大有人在。那些普罗大众,虽然大都知道自己打打杀杀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也找到了释放仇恨积压于心的机会,同时看到了或能改变命运的一线希望。因此,蓝军走过,凡有钱粮的人家都被洗劫一空,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贫民,则有相当一部分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义军过了都坝,据说打到了陕西,实际情形怎样,我没探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最后输了,因为大清与民国之间并没出现一个以蓝大顺为国父的全国性政权。
战争和死亡,是恒古不变的孪生兄弟。杀敌三千,自伤八百,所以,无论首领多么用兵如神,都免不了将士马革裹尸。以杀富济贫为例,杀富固然不难,但是斩草除根不易,因为富人大都脑子灵活,晓得如何消财免灾,还有一些富人腿脚灵活,晓得如何尽早开溜。脑子灵活的富人,往往还会投机钻营,混入义军的抉择层;腿脚灵活的富人,倘若喘过气来,绝大多数都会大打出手,疯狂报复。相传,蓝军不敌官军,退了,走了,这之后,那些帮助蓝军带过路的、出过点子的、杀过富人的、分过浮财的,大体上都难免一死。比杀戮更可怕的则是瘟疫与饥荒……兵荒马乱之后,一度有人病死饿死而又无人收尸,任由野狗充饥,任由饿狼撕扯,或是腐败生蛆,烂肉味道茫无际涯,最后变成残缺不全的遍地白骨。有些人家甚至死得一个不剩,那些盖着小青瓦、悬在半空中的吊脚楼断了炊烟,时隔数年,就让茂盛的巴茅、杂树摭避,柱子上长出木耳,装板上生出菌子,野猪在卧室里打鼾,野兔在阳台上蹦跳,锦鸡在走廊间嘻戏,松鼠在竹楼上追逐……又过了些时日,梁柱朽了,房屋垮了,除了腰磨、石墙之类,几代人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原来的宅基地上,又建起了新的吊脚楼,燃起了鸡鸣狗吠之声,吹响了调子苍凉的羌笛,喊出了在山坡上滚动、在峡谷间跳跃的号子。
这段古道虽窄,这个峡谷虽小,但与抗日战争也有一些联系。国土沦陷,生灵涂炭,这些消息相继传来,山民无不义愤填膺,然而,要让大家参军,那就有难度了。因为除了原住羌人之外, 来自他乡的移民多是为了避乱——他们选择如此苦寒的环境繁衍生息,就是为了追寻梦中的世外桃源,谁还想过后世子孙当兵?但是,国民政府定了规矩: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普罗大众想不到办法,只好心一横——去就去!临别,吃肉喝酒,亲友相送,彼此泪眼汪汪,却又无可奈何。而有钱人家,弟兄姊妹再多,也不愿意少一个,怎么交差?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钱。有三弟兄,凑足三千大洋,买了一名壮丁……县兵役科如获至宝,凑足人数随即送往简阳,不料体检时发现他是个瘾君子——身子很虚,皮包骨头,跑不动,又跳不高,还打什么仗啊?惊闻噩耗,三弟兄找到壮丁退钱,没想到壮丁也有充分的理由:不是他不愿意去,而是政府不让他去,这个钱如果要退,完全应该由政府来退。县兵役科没交到差,反挨了训,非要三弟兄去一个不可!这三弟兄互相推托,吵得一家鸡犬不宁。恰在此时,有个自称家门的壮汉主动上门,卖价也是三千大洋,此外,如果被打死了,还须把他老母送老归山……前方战况, 空前惨烈,因此,这位“本家”刚送走不到一年,阵亡通知书就来了,抚恤金却一直没有来。买家一连扔出去六千个大洋,房子卖了不少,田地卖了很多,但也信守诺言——像当儿子那样赡养其母,直到1950 年代寿终正寝。当然,最黑还是要数官场中人,他们居然在乞丐中,在浪浪汉中,在势单力薄的百姓中,公然去抓去绑,弄得鸡飞狗跳……在那八年——自愿的,买来的,抓来的——这三类壮丁,经过这段古道、这个峡谷送走的,总数不下百余人。当年,抗战军兴,确有无数有抱负、有觉悟、有使命感的青年,甘愿冲峰陷阵,血洒疆场,比如50 华里开外的曲山场,就有一位名叫王建堂的热血青年,率壮丁百余名请缨杀敌,威名远扬。而更多壮丁则是源于社会底层的底层——他们或有满腔的怨恨与不平,或有欲哭无泪的迫不得已,但是勿容置疑——他们也是保家卫国的主力军。
那些壮丁大都编入川军……在战场上,死了的就地掩埋,如今只见香花野草;伤残的遣返回乡,编入所谓的营垦队。营垦队采用军事编制,设有团长、营长、连长、班长。他们一两百人住在一起,或租用民房,或修建草屋。政府也要发饷,但是数量有限,入不敷出,不得不开荒种地。经过这段古道、这个峡谷,翻过双土地,在都坝一个叫瓦湖沟的地方,就有一支营垦队。他们中间,好多人的身体残缺不全,因而找不到对象,孑然一生,后来还被当成历史反革命轮番批斗,生不如死;也有个别幸运的独腿、独臂,竟让山里的姑娘给看上了,他们现在虽已不人世,却也儿孙满堂。这一波人,只有寿比南山的少数,才盼来了扬眉吐气的短暂时光:物质方面,民政部门多少给了点关照,更重要的是社会形象大为改观。这一变化表面上的原因,就是县城公开上映了一部叫《血战台儿庄》的电影。起初,他们不信;后来,确信无疑。于是,几个老人拄着拐杖,结伴而行,翻双土地,经阴沟里,过岩房子,来到陈家坝买了车票,乘公共汽车到了县城……看了电影,出了影院,才去打馆子——鸡鸭鱼肉,把桌子都要压垮了;城里的老白干,让他们都快喝干了。这之后,他们回到都坝,腰杆就挺得直了,尤其有人恭维他们是抗日英雄的时候,那一张张老脸就会笑成大美的夕阳。
有些时候,战争是必然要爆发的;任何时候,战争都不是好玩的。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有人造反,那是叛乱;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有人起义,那是革命;抵御外辱,战死沙场,他们的牺牲,就是来者的新生。鉴古观今,文明之间的冲突或许难于避免,但是不大可能永无终止;人分士农工商以及其他阶层(阶级),乃是源于社会分工进而彼此依存的必然需求。中国所谓盛世,无非就是不同阶层较好地形成了一个利益相对均衡的生态系统。为什么禹汤之裔多为平民?为什么无数英才出自寒门?可见,彻底消灭阶级并不那么现实,相反,不同阶级周而复始地相互转化,倒是一种常态。无数智者或野心家抓住各种机遇、找到各种借口,继而发动战争从中捞取到了最大利益;而战争中受苦最惨的、送死最多的,始终都是黎民百姓,尤其是他们中间最底层、最可怜的那一批。千百年来,世人老是梦想某次战争是最后一次,然而,这谓之最后一战的战争,又老是说来就来……这是人类的不幸,也是天道的无情。
这段古道,一侧下临河谷,一侧上靠悬崖,悬崖向着山顶延伸,支撑若干坡地或是台地。那里,常见一些古墓,让人感觉神秘。这些古墓,风貌相同——都建在坎上,上、下、左、右四方,各镶有一块青石板,墓门大致呈正方形,活像陕北窑洞。不过,窑洞可以住一大家人,而这古墓则是宽、高、深一般都不超过三尺的斗室。这些斗室,春季,掩映在花草中;盛夏,荫蔽在绿叶中;秋冬,萧瑟于风雪中……父亲说,那是古羌人的家,古羌人在几百年前实行火葬。但什么叫火葬,我没具体问过。后来翻了几本古籍,查到一些史料,才在想象中望见那火葬的独特场景。寨子里的人死了,邻里乡亲排开队伍,或在洁白的雪地上,或在荒凉的山野间,让羌笛苍凉的气息默默地把他托放在一堆干柴上面,接着释比念经,接着用火镰取火,接着星星之火得以燎原……逝者的灵魂,就顺着缕缕青烟飞上屋顶,飞过云朵,飞到天堂里去了;而那骨灰,就被安放到了青石板镶砌而成的活像窑洞的墓室中去了。
最大一座古墓,建在龙潭子对面一块台地上,可惜因为那一场大梦,与我同龄、比我年少的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当时,全陈家坝的劳动力一律被统一调配,十几个村寨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今天集中在这个村耕种,明天集中在那个寨收割;而且一律实行军事化管理,大家上坡之前,须按口令行事:全体集合,立正,稍息,报数,齐步走——出发!早晨天不亮出门,晚上摸着黑回家,一早一晚,数以千计的火把排成一条一条的火龙,在这边的山坳间起伏,在那边的山坡上盘旋,蔚为壮观。为了增产,挖坟掘墓,甚为流行。凡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倘若有坟,全都平整成了田地。现在需要死人让地,事先得发通知、给活人发点补贴,那时没有这样繁琐——谁有意见,只要纠出来一批斗,啥事都化解了。
那座最大的古墓,就在这场闹剧中消逝了。村里村外,我不只一次听人提到过这古墓的命运,听人讲到过这古墓的奇闻。墓室全由青石板镶成,石板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墓里设有排水系统,并不怎么潮湿。墓门设有机关,可以推开,可以关上,门上装有早已生满铁锈的扣子,扣子上配有一把铜锁。推开墓门就是餐厅(或可视为客厅),里面放有一张石质方桌,数十个瓷碗和好几个瓷盘都摆放得十分到位。还有一个传说更为有趣:从前,富人很少,穷人很多,有些人家办红白喜事缺碗少盘,就到墓前烧一柱香,招呼一声,把碗盘借出来,等把事情办好了,又到墓前烧一柱香,把碗盘还回去。过了这个餐厅(客厅)就是逝者长眠的卧室,尸体置于棺木,用铁环悬挂在半空中,棺木已经腐朽,但尸骨保存完好,看那骨架,都说比我们现在的北川人要高得多,大约有将近两米高。两边还有几个小房间,也是全用石板镶成,这些房间是用于存放物品还是供其子女居住,不得而知。里面装了一些什么宝贝,也永完成了秘密——民间一致认为,当年挖墓的积极分子,大都背地里发了一点小财。
我读初中,往返都要经过大墓前的那段古道。我曾怀着好奇心想去那些土块之间找到那些碗和盘子的碎片,但没成功;也曾希望找到几个银元或是一定银子,亦未如愿。多年以后,每当回家看望老母,我也顺便要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然而,除了残缺不全的青石板东一块、西一块地躺着倚着斜着之外,没有任何发现。不过,依据残留的蛛丝马迹,我确信那是一座羌墓,因为汉人的墓如果埋得这样豪华,必有墓碑,必有碑铭——此墓没有这些元素。我猜想,这座大墓形成的时间,大致不会早于明朝后期,也不会晚于清朝中期。地方史志记载,大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朝庭平定了龙州土司叛乱之后,就已着手推行“改土归流”……从那之后,羌人可能逐渐改用棺木,不再火化遗体,但因习惯使然,在墓室结构、材质选用方面,仍保持着原有特色。而到了大清雍正三年(1725),当这古道两边方圆百里作为“让乡”由龙安划给了石泉之后,当地风俗,包括丧葬形态,就几乎与汉人无异了。
那一整块青石板构成的墓门,风化得并不十分严重。墓门上的铁叩子,不少老人都曾见过,甚至摸过;铁易锈蚀,如果太老,必已无形。即便那叩子是铜的,说是铁的或是眼睛看花了,这样长年暴露在外,日晒雨淋,也不大可能万寿无疆。这些情形,皆可佐证:此墓不是先秦遗物,也不是现代建筑……遗憾的是,任何推测都有可能与真相之间存在误差。
墓主的后人,有多种说法……有一李姓人氏,他的思想观念与时代的脉搏贴得很近,所以并不避讳。这位大叔公开承认,他的远祖是拓拔氏,唐赐李姓,宋建西夏,成吉斯汗亡其故国,被迫逃难,辗转来到北川……直到民国年间,每年除夕,他们全族都要教导少儿背诵记载这一苦难历程的史诗。然而,因为不可承受之重,每当除夕一过,就再也不许提及,更是严禁告诉外人。当然,墓主并不姓李,但是根据传闻,可以肯定,他的后裔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只因时过境迁,这古墓与其后裔在血缘上的联系,已让那强劲的山风吹得比较淡了。
因为迷恋乡土文化,近些年来,我走遍家乡的山山水水。像我王氏先民那样的汉族墓葬,倒是愈来愈多,而那种古羌人留下的令人震撼的大墓,恐已无存,小墓倒是还有,但也不被重视,全县羌人十万,却无一处古羌人墓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甚是让人感到凄凉。
四五岁时,我由母亲背着,到过知府大人当年到过的那个寨子。那时,寨子已经不叫寨子,而叫院子,或称院落,住户仍然只有十来家。村里也没有什么头人了,负责行政事务的人被称为主任。地势险要,是这个村子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朝对面望去,羊群与云朵都在同一高度;拉着犁头的牛,翻耕的似乎不是土地,而是上接云天的一面土墙。云雾之间,这里一家,那里一家,多是瓦房,间有草房,全都像是建在半山上、挂在悬崖上。那个院落,全是青一色吊脚楼,四面开窗,房顶盖着小青瓦;这些吊脚楼,错落有致地建在一片台地上,背面靠山,左沟右壑,前临深谷,两边沟里的山溪潺潺流淌,注入前面深深的峡谷。
那天,是二伯家娶媳妇,午餐吃了两轮。第一轮款待送亲客,每桌八人,长者上坐;每桌都有专人倒酒,谓之陪客。我随母亲要等第二轮,等得我口里不时生出涌泉,汇聚在舌头周围打转。支客师招呼我们就坐,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母亲贴近我的耳朵严加训诫:“上了桌子,要知礼数……”桌上十大碗,实为十小碗,烧白、咸肉和糖肉之类,薄得似乎山风稍微大一点就会吹到山坡上去。但那味道很美、很正,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好多细节。
陪客举起筷子,轻轻一挥,笑道,大家莫客气,都是一家人,请!大家斯文地把筷子拿起来,等长者把菜挑(夹)了,晚辈才挑。先吃干盘子、喝老白干,接着上热菜、用汤菜。每份主菜,都有九片(块),这是因为考虑到还有抱在怀里的小孩——小孩虽小,也是客啊。我们那桌没有这样的小孩,“老九”该由谁吃,就出现了相互推托的态势。那片烧白,陪客挑到筷子上晃来晃去,晃到了皮挂挂碗里,并说,这个桌子上就数你辈份高……一桌子目光随着烧白位移,但都不约而同地表态,您是长辈,该孝敬您!皮挂挂却挑到筷子上晃了两下,意外地晃进了我的碗里,这个娃娃,你看多乖,我们当长辈的,应该关心后辈人啊!母亲推辞几句,然后发话,老爷爷关心你、爱护你,快说谢谢……我虽暗自惊喜, 但也做出了斯文的样子——不慌不慌地放进嘴里,不慌不慌地嚼着、品味着。第九片咸肉,又让陪客放进了皮挂挂碗里,皮挂挂又挑起来开始晃了,我迫切地希望再次晃到我的碗里,然而,大失所望,因为晃到了坐他右边的那位云云鞋的碗里,云云鞋挑起来晃了一会儿,又晃成了物归原主的结局,皮挂挂说声,大姐,你太客气了,恭敬不如从命……我眼睁睁地看见,那片咸肉就这样消失了。第九块糖肉,你晃过来,他晃过去,最后云云鞋享用了。第九块膀肉——不是薄薄的一片,而是沉甸甸的一方实体——照样晃来晃去,结果是以带小孩辛苦为由,晃到我母亲碗里了。母亲叹了口气,唉!我这人啊,一见荤菜就晕……老二,你帮个忙吧,那块膀肉就理直气壮地飞到我的碗里了。那砣酥肉,陪客继续晃来晃去,可是没人接招,皮挂挂终于发话:你辛苦了,这片肉啊,不用来谢你,大家心里过意不去,于是,陪客就享用了。
多年以后,我已衣食无忧,然而,每当想起那位上坐的皮挂挂让我多吃了一片烧白,母亲让我多吃了一块膀肉,我仍心怀感激。我稍大的时候,听村里人讲到过“三年困难时期”喝面汤的故事……母亲舀来一碗,放在桌上,过一阵子,干一点的就沉到碗底了,母亲喝掉面上一层近于白开水的部分,然后把剩下的有点内容的部分倒给我的兄长。当时,母亲正值盛年,但因较长时期喜欢这样的面汤,很快就患上了腿脚浮肿的毛病。我到20 来岁以后,物产逐渐丰富,根据观察,发现母亲见了荤菜并不发晕,后来到了80 多岁高龄,一顿吃那么二、三两肉,也好像没什么问题。由此,我不能不更加叹服母爱的神圣和伟大。
族别不同,文化相通。在这穷乡僻壤,同样流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是究其内涵,却与山外不尽全同——山里有女不孤,早就成为定论;山外重男轻女,有时近于变态。
光绪年间,山外有个拔贡,曾任巫山县令,大老婆不会生男孩,娶了个小老婆还是不行,接着又娶……合计娶了九个。每遇更小的老婆临盆,拔贡都紧张得打哆嗦,听见婴儿啼哭,也不敢进屋探视。下人向他禀报,老爷,您添了个千金!拔贡不打哆嗦了,但是疯了——跑到床前,把女婴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到地上,随即裹到一床烂席子里用脚残忍地踩下去……嫩骨嫩肉碎裂,声音微弱得仿佛并不存在。然而,直到拔贡在第九个老婆那儿累死,也没得到一个男孩。坟前,九位夫人将功补过——给他烧了九个特意聘请艺人安装上了小鸡鸡的童儿。
而在山里,无论添儿添女,都是一大喜事。坐月子的时候,产妇像宝贝一样,除了喂奶,除了陪着婴儿睡觉,什么事情都不用去做,甚至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饭菜,有人做好给她送来;衣物,有人洗净帮她晒干……一家老少,无不开心。而且,那种幸福并不是这一家子的,而是整个村子、整个寨子的。远亲近邻,依照古俗,纷纷送来月礼,一起分享快乐。送月礼并没固定在哪一天,而是约定俗成,只规定了一个时段,确切地说,就是从小孩出生算起,在40 天以内,主人家勿须招呼,沾亲带故的、互有往来的,都会不请自到。不像现在,先定吉日良辰,再把亲友弄请来,喝得天昏地暗。不过,为了不让添人进口的人家过于麻烦,根据亲疏,大家也会自由组合,一般都是几个或十来人相约成行,一起到府上去。
记得那回吃了喜酒,过了大约不到一年,我随母亲翻山越岭,也给二伯家送过一次月礼。那天,母亲事先约了我的姨娘、我的三婶,三家送出去的礼轻重大致相当,母亲送了一只公鸡,姨娘送了一只母鸡,三婶送了一个肘子(猪的前腿),大家都送了不大不小一篮鸡蛋。那天,产妇娘家的亲戚也来了好几户,客人较多。邻里乡亲为了这一家子更加热闹,也赶来了不少,不过他们的礼都很轻,送的多是小菜,鸡蛋不是一篮,而是每户十个。二伯忙着取烟,二伯娘忙着倒茶,刚当爸爸那个堂哥忙着煮饭、炒菜……这些,我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关注的,是嫂子怀里无师自通尽情吮吸的婴儿,他的脑袋那么壮实,怎么可能从那个地方生下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便询问。太阳稍偏西了,终于开饭了,饭是难得一见的金裹银,菜的花样却没那回在酒席上的那么多,但很实惠。饭后,有几个少男少女提议,这么大的喜事,大家应该跳跳萨朗,好好庆祝一番。洁白的云朵飘到夕阳身边,化成流光溢彩的晚霞,在山顶上尽情地红着黄着金着银着。堂兄把碗筷收拾进屋,在坝子头点燃熊熊篝火,邻里亲友手牵着手围成圈儿,唱着跳着,喜悦的心情就随着优美的旋律旋转起来……
山民要求不高,有衣穿、有饭吃、有酒喝,有遮风挡雨的房舍,那就“大同”了。他们一生称得上是大事也是喜事的,除了结婚、生子,剩下一件就是埋死人——父母到了风烛残年,老了,也被称为喜事,色调尚白尚绿,忌讳大红大紫。有句俗语,“送老归山才算儿,穿过孝服方为女”,意思是说,儿女如果先于父母死去,就是来收账的——成赝品了。
从平沟村出发,过了阴沟里,到了岩房子,就可望见一个叫大竹坪的村子。民国二十四年,我的祖父母不幸早逝,葬在大竹坪的一块田地里。那场大梦伊始,流行掘墓还田、撤碑做桥,我大伯就把那几根骨头捡了置于蜂巢,放在自家楼上。捡了也就捡了,就是不该抱怨:“现在不光活人造孽,连死人都不得安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遂被告发,一连批斗了好几个晚上,一连作了好几次深刻检查。为表诚意,大伯把那个蜂巢抱到会场,希望任由干部群众处置,可那里面毕竟不是什么宝贝,难免让人忌讳,所以,最终责令我的二伯处置。二伯将那蜂巢抱到山上,独自藏入一个岩窝——所谓岩窝,就是不深不浅的山洞。
到了1980 年代,大伯已故,二伯和我父母,又按旧俗在赵家梁上给祖父母简单地造了座坟,坟里没有棺木,只有那个蜂巢,已经腐朽得很不像样了;还立了个碑,载其生平事迹、生卒年月。遗憾的是,“5·12”特大地震那年,泥石流爆发,那墓那碑彻底消失了,我祖父母就和这片土地更加完美地融合了。但那墓的模样,仍在我的眼前清晰,石头砌成,活像一个人的鼻子;那大理石碑,宽不过两尺,高不到一米,上面楷书字迹格外规矩。这种样式,是“改土归流”之后,当地平民墓葬的标本(富家祖茔,则用条石砌成,雕龙画凤,书法一流)。但不管怎么改土、怎么归流,把埋死人(长辈)当着喜事,则是不变的情结。
记不清曾经多少次路过那个地方——知府大人曾经莅临的那个寨子,我儿时吃过喜酒的那个院落。少年时代,我到陈家坝中学念书,每周都要经过这段古道,穿越这个峡谷。那时,二伯一家已经迁到别处去了,其他人等我虽不大清楚姓甚名谁,但也比较面熟。平沟村人上街赶场,大体上要花一整天时间。上午,为了换点钞票,他们要背一背东西,诸如梨子、洋芋、魔芋、麦子之类山货;下午回家,又要背上油盐酱醋、衣裤鞋袜之类用品。他们无论上街还是返家,都要在这个院落歇息一会儿。刚坐下来,满脸汗水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样饱满,又像传说的宝珠那样晶莹。歇息期间,院里几户人家的开水就成了公共产品,可以按需分配。盅盅放在那儿,你要喝水就自己去倒,但须向主人礼貌性地打个招呼,某叔某伯,找口水喝,走的时候也要表达谢意,劳慰你啊!多谢啊!对方则说,这水是上天赐予的,我只是添了点柴烧了把火,谢啥?水喝好了,汗歇干了,腿脚也有劲了,就起身继续上路……
记得最后一次路过那个院落,满山遍野的野樱桃花正在开放,在青青的麦苗之间,在发芽的野草之间,这里一簇,那里一簇,似乎要把原本雄性的大山全都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姑娘。贯通这个院落的古道,已经改换成了乡村公路,乡村公路虽然宽敞多了,但是左临深谷、右靠绝壁的状态依然如故。没有客车、少有轿车,常见摩的载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这路的升降时而爬升到云端,时而滑行至河谷,让人老是担心出现意外车毁人亡。院里添了一家小店,陈列香烟白酒、油盐酱醋,方圆几里、十里以内的人家,家里要是缺什么,可以马上叫个小孩到那儿购买。老房子减少了,新房子增多了。最让人感觉变化大的,是基本上每户屋顶上都多了一个“锅盖敞敞”接收电视信号。村民有了电视,看得也就宽了,看得也就远了……我看见几位老人围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是奥运。有人说奥运是打篮球,有人说奥运是打乒乓,有人说奥运是游泳,还有人说,这个奥运就是全世界跑得最快、跳得最高、举得最重的人, 聚在一起公平地友好地比个高低……这次中国举办奥运,闹热得很,可以在电视上看,唉!要是有钱,还可以到北京去看。夕阳西下,老人们的笑脸被映照得灿烂而又辉煌。
然而,天真的不会塌下来吗?那天,山民吃过午饭,正想到坡地上去割草,或是到林子里去捡柴……他们惊奇地发现,天居然塌下来了。不过,真正塌下来的不是天,而是山,但那强大的震撼力,在亲历者的心目中,比天塌下来还要可怕。据一位在岩房子那边山顶上放羊的老人回忆,对面连接老母顶的苍头山像水波纹一样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脚下强烈震颤,老人惊愕不已,他放牧的羊儿像是遇到了狼群,全都发疯般地狂奔、乱跑。忽然,老人看见苍头山就像踩在滑雪板上,向着山下俯冲……牧羊老人被强大的冲击力震到了半空中,怎么掉下来的,掉下来之后隔了多长时间醒来的,他都不知道了,但他醒来之后确切地知道自己脸上、手上、身上扑满了篾片厚一层灰,他想爬起来但是骨头像是散架了,举目望去,对面的苍头山被撕开了一块巨大的伤疤,山坡上这里一群、那里一群就像云朵一样飘浮、就像野樱桃花一样洁白的羊群不见了,那个有十多户人家的院落不见了,那些挂在半空中的吊脚楼不见了……脚下原本深不见底的峡谷地带,陡然冒出了一座高山,这山上全是沙土、乱石,泛出死亡一样的冷光,峡谷里古往今来一直流淌着的平沟河,被拦腰截断了。
半个月后,我绕道回家,远远望见眼前多了一座山,绵延起伏,山上没有一点绿,像是没穿衣服——那山,就是苍头山俯冲下来受到河谷和对岸阻拦向上爬升而形成的。于是,水位慢慢上升,形成了这个年轻的湖。我当年游过泳的小河不见了,那湖就是这一河的圣水积少为多、聚沙成塔。我先前走过的古道不见了,这水越积越深,将其全部淹没了。我原来吃过喜酒、听老人谈论过奥运的那处院落以及院落背后的半个村子,也随着山体翻了个身打了个滚湮灭了。一起走了的还有几十号、上百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全都失去了看奥运的机会。这时,我确切地知道,这峡谷里几千年、上万年的人文,全被湖水淹没了。
任何灾难过去之后,春天都会如期而临……
这是灾后第七个秋天,我又见到了这个年轻的湖。两岸原本像是强奸过的山体,现已披上新绿;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的野樱桃花,开得就像云朵一样圣洁,就像婴儿一样好动。湖畔新修的公路,比过去的机耕道宽敞多了、平整得多了,而且增加了长度。路上行走的不光有中国人,偶然还有外国人;奔跑的不光有拖拉机、小四轮,还有不同档次的轿车……
或许,毁灭即新生。但毁灭了的,与新生的,他们之间必有一根脐带彼此牵连。
这水,还是那么清,清得犹如看不见的清风。这水,孕育了几亿以前的海绵生物,几万年以来的剑齿象,还有几千年逾万年的人文。不过,如此看重这水,也不太公平——如果没有水流成河的峡谷、没有积水成海的大地,那么,这水,也只能以彗星的状态游弋于茫茫宇宙,不大可能造就生动的生命以及人类创造的奇迹。因为存在生命,宇宙才能意义;因为存在人类,生命才有价值。这水面上的风景、湖畔上的车鸣,以及幸存者迁居他乡升起的缕缕炊烟,全都是水下人文勃发的生机……正因如此,我眼前的美,才会如此惊艳!
我想,纵然有一天,我们这一代人,在完成我们的使命之后,或早或迟,全都死了,但我们的思想与言行,我们的欢乐与泪水,我们倒下去站起来的姿态,都会化作美丽而凄婉的传说,和这水下的婚礼、水下的产妇、水下的一切,在这更加美丽的土地上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