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聂伟
一片山河,故人过往
文/ 聂伟
著名学者
专业影迷与批评家、上海大学教授
代表著作:《华语电影与泛亚实践》《文学都市与影像民间》 等
新世纪之初,贾樟柯与上海电影的相遇和融入,对导演个人而言,是对海派电影现实主义美学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对上海电影整体创作生态而言,是遴选足够有实力对接并引领国际艺术片主流美学的中国新时代领军人。从影以来,贾樟柯始终坚持用现实主义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而当他镜头里的中国迅速成长为全球经济的引擎并在国际社会扮演重要角色时,其电影创作与中国现实的对话,也就进一步扩大为中国现实主义电影与世界的对话。
由上海发起的系列对话从《世界》开始。赵小桃的故事终于迈出了山西汾阳这个导演驾轻就熟的“邮票故乡”,主人公置身于巨大的人造空间中,不断地“跑”与“飘”,在《乌兰巴托的夜》中唤起苦涩的乡愁。《三峡好人》描述大规模的集体空间迁徙给人生记忆带来的撕扯,有韩三明千里寻妻的破镜重圆梦,也有沈虹千里寻夫的婚姻悲情路。到了《山河故人》,时间作为叙事的第一主角正式登场,在历史到现实的正向延长线上,26年的绵延牵动起空间的迁移与演变,构成了转型期中国社会加入全球化人口漂移洪流的叙事逻辑。
1.33:1的画面比例是20世纪末中国电视与DV的主流制式。贾樟柯将当年使用DV拍摄的山西景象植入影片,此后补拍的镜头也保持了同样的画面比例,呈现出1999年的汾阳小城,也是彼时观看乡土中国的现实主义主流视角。被圈定在汾阳小城的沈涛、张晋生与梁子,处于不辨几何或代数的情感迷局,因资本的强势介入迅速变现为三角关系。影片不着重渲染主人公的青春激情,相反借助狭窄的银幕空间对生活施以“现实主义的框”。观众的视野被严格限定,甚至无法窥见梁子点燃焰火后腾空喷射的全貌。沈涛寻梁子不遇,归途目睹一架绿色飞机在面前坠毁。面对这次极具超现实色彩的紧急坠落事件,沈涛却无力施以援手。梁子决然出走流落他乡,是友情与爱情的离散;晋生急于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攀附上海的金融网络,由晋而沪的野心与展望,隐约埋下乡土离散的伏笔。
新世纪以来,16:9的画面比例逐渐普及,覆盖了电影、电视、电脑等多种屏幕。2014年的故事照此画幅比例展开。沈涛不是《小城之春》里的周玉纹,梁子亦非来去自由的章志忱,充其量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病床前,沈涛取出三万元人民币“买断”旧情,道尽生活写实之冷峻,却极符合现实情感的逻辑。她注定无力挽回旧日时光,在父亲去世之后,甚至决定通过一次并不很漫长的旅行,舍去所有的不舍,拼出半世的孤苦与牵挂,预付儿子张到乐的Dollar遍地的“美丽新世界”。
接下来进入第三段故事。貌似美好的未来世界在并不遥远的2025年以2.35:1的画面比例得以呈现。画面并未变得更宽,而是被压扁了,似乎预示全球化时代地理的迁徙已经成为常态,世界因此变得扁平。但情感不适导致个体灵魂的“飘散”恰恰是地球村的典型症候。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的“土豪”张晋生进军上海金融界,再以上海为踏板跳进全球经济大循环的体系中,最终却沦为找不到对手也回不去故乡的无根飘萍。而新一代,彼时长大成人的张到乐早已如鱼得水地融入英语文化社区,他在第二段故事中曾经呈现的“去汾阳化”形象被进一步强调为“去中国化”气质。然而,如同信鸽天生拥有强烈的归巢性,人们总会试图回归自己的精神“原乡”。与Mia的忘年恋情是他宣泄思乡病与恋母情感的突破口,同样道出全球化流动中“原乡人”的情感吊诡:他对如同故乡语言活化石般的父亲视而不见,正常交流的通道闭塞,却借助历经二次漂泊的香港女性Mia搭建起沟通之桥。当代表未来世界的“国际张”希望与这个世界谈谈时,却发现他只能倾听海涛,隐约辨识母亲名字的声音。
由过去到当下,由当下到未来,秉承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站在从历史向现实的正向延长线上,《山河故人》对未来世界进行了充满诗意的展望与取景。故事结尾转场至汾阳旧居,在短暂的幻听之后,老无所依的沈涛走进漫天飞雪,随着《Go West》跳起独舞,与后景处的汾阳历史文化地标文峰塔融为一体。那一刻我们突然发现,50年光阴流转,沈涛从未离开过,如同张爱玲笔下的“地母”,与文峰塔一同守护在那里,化身为从历史到现在、再指向未来的一道心灵风景线。这是属于故土故人的现实主义美学景观,也是长镜头写实中温情而克制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