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用你的理性观察一代人命运的曲折。应该承认,他们在非常特殊的环境中成长,在历史的画卷中留下了非常特殊的一页。他们也曾在那个时代的大潮中以自己的青春和力量,奋力拼搏,壮怀激烈。然而效果不佳,挫折不少。十年“文革”是动乱,是浩劫,恐怕这是铁板钉钉的结论,我们在动乱中长大,浩劫中我们失去的是对个人和国家来说都是宝贵的青春。
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心里曾经受过伤,心上的伤痕只有自己知道。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痛,但心里曾经的痛是不易忘记的。希望我们的后代能了解我们的伤疤,不能再去重复经历我们的痛。
迷惑
我所就读的武昌昙华林小学进门后右边的墙原来是白的,墙上什么也没有,后来出现“突出政治”几个大红字,写在墙上,格外醒目。有个口号是:突出政治,今年突出,明年突出,永远突出。慢慢感觉周围每天都有突出政治方面的事情和文字,任何事情都要与政治挂钩,工人生产、农民种田、营业员卖东西都有政治,我们锻炼身体是为了革命和保卫祖国打倒美帝,后来又有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的说法。我们不懂什么是政治,也没有想去弄明白什么是政治,尽管每天都要看见这几个字,离我们很近,但对于我们却是感觉遥远和陌生。但从那时起,我们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这几个字。然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可能把在生活和工作中的行为和想法去进行无限的放大和突出。极个别热衷于政治红极一时的平民“政治家”们最终都是以身败名裂收场。
老师经常对我们说,帝国主义把复辟资本主义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我们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争夺的下一代,我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批判成名成家、个人奋斗的思想,决不当资产阶级的应声虫。
我听了老师的话还觉得奇怪和好玩,我们是少先队员,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帝国主义在太平洋那边,怎么会把我们拉到它那边呢?复辟资本主义那不是要回到旧社会吗?我感觉老师一定是为了让我们听话,拿这些话来吓唬我们,因为我们的确还没有被“争夺”的感觉,更没有看见哪个同学被坏人或资产阶级的人拉过去。我们仍然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红色接班人。
在这种简单而平静的生活学习中,除了上课认真听老师讲课以外,我们把老师关于政治方面的告诫都当作耳旁风,或者根本就没有听。谁也不会料到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风暴就要来临。
学校的老师和家里的大人们比以前更忙了。好像我们国家也出现了坏人,牛鬼蛇神都出笼了。批判美化歌颂帝王将相、歪曲污蔑农民革命的长篇文章多起来。我们男孩都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兵临城下》、《红日》 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尤其是 《红日》里那个叫石东根的连长骑在马上用马刀挑着国民党军官帽子的样子蛮好玩,但这些电影都成了反动的,成了毒草。还有向资产阶级权威开火,要剥开资产阶级权威的画皮,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开会、学习、大批判的事多了。渐渐在学生中也开始批判吴晗、批 《海瑞罢官》,后来批 《燕山夜话》、批 《三家村札记》、批“三家村”,要求人们口诛笔伐,拿起笔杆子向资产阶级黑线开火。
我们知道“三家村”是指邓拓、吴晗、廖沫沙,“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个老鼠是一家”这样的歌谣在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中传唱,我们只知道好玩,报纸上天天都在批他们,那时我们能知道什么啊!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三个“老鼠”原来如此:邓拓“文革”前是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1944年邓拓主持编辑出版了中国第一部 《毛泽东选集》,还是公认的杂文大家和才子。邓拓于1966年5月初含冤自尽。吴晗是历史学家,曾和闻一多等著名教授一起反对国民党反动派镇压和屠杀人民。“文革”中吴晗一家4口死了3口。吴晗最后也是以自尽的方式实践了他自己在1961年写的 《论骨气》中“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廖沫沙曾任教育部长、统战部长。
当时我们仍然在上课,好像社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其实社会变化已经非常大了,只是我们不懂,但我们的内心对发生的一切已经开始流露出一种迷惑的感觉。
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以后让我们迷惑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们将在迷惑中成长。
大串联的余声
大串连刚刚停止,接着就兴起了徒步串连。街上到处可以看到一小队一小队的红卫兵,他们举着“红军不怕远征难”或者“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旗帜,背着像解放军战士那样的背包,打着绑腿,喊着口号,据说都是靠两条腿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而且是学习红军长征,沿路当宣传队、播种机。我看着也觉得蛮好玩,因为在这些队伍中,也有不少像我这样年龄的学生,背着从领子到屁股下面的大背包,还带着笑容。也知道徒步串连一个人每天有几角钱补助费和一斤粮票,还有几元钱的宣传费。也想过跟别人一起去徒步串连,甚至去找到一副绑腿做好准备。对武汉的学生来说,徒步串连一般最近最有意义的目的地是毛主席的诞生地湖南韶山,所以徒步串连去韶山的很多。韶山远,但到底有多远?据说要走十来天。我想走十来天的路对我们一点都不可怕,而且是一队人,一路有说有笑,还有接待站。但是经过几次打听,也有个上初三的街坊准备和同学去,我跟他说了,但是后来他说他的同学不同意,嫌我小了,怕成为他们的拖累。我自己也找不到几个敢一起去的好同学,终于没有加入到徒步串连的壮举中去。但我好羡慕那些徒步串连的学生,差不多就把他们看成是 《红旗飘飘》 中爬雪山过草地的英雄了,我为自己不能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更重要的是没有实现我想像中的徒步串连“蛮好玩”的梦想而无奈,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才好去做一些想做的事。以后知道是大连海运学院十五个学生用一个月的时间从大连走到北京开始的徒步串连,也听到看到那时候徒步串连的很多故事。
想不到过了半年多,也就是1967年的6、7月左右,不知怎么回事,全国又掀起了一股串连热潮。但与66年的串连不一样,没有上面号召,多是各种派别组织上京,人员很杂。很多学生又开始自发往北京跑。我们知道这个消息后,街坊里比我大一些的几个学生商量如何去北京。他们中间有在半年前已去过,有胆小的则在大串连中哪里都没去,这次就再也不想错过机会了,没有任何革命的理由,就是找机会赶马混骡子到北京去玩。我们约定好第二天下午在什么地方集合然后一起去火车站。
我因上次串连就受到家人阻挠,所以这次想好了不给家里说,先偷偷跑掉。我们一群7、8个人各自暗地做着准备。我有到北京串连的经验,还告诉那些没出去过的伙伴该做些什么。第二天下午2、3点钟,我找准机会,在外婆放钱的箱子里拿了5元钱,我不知道这里该用“拿”字还是用“偷”字,但意思都一样。按串连的经验,5元钱到北京足够了,车票不要钱,吃住不要钱,5元钱零用绰绰有余,本来我不准备带钱,后来想万一有什么事身上一分钱没有也不行,才决定把手伸到那个箱子里。因为是夏天,也不用太多衣服,我怕外婆看见,把换洗的衣服放在靠巷子的窗台上,再到大门外取出衣服藏在别人家。一切都按预定的去做,也很顺利。我焦急地等待着,盼时间快快过去。
下午4点我们都到约定的地点,朝火车站走去。为避开查票,我们顺着铁路线直接来到站台。
武昌至北京的车停在那里,车上已挤满了人,大多是学生,还有少数工人。我们顺利上车,没人剪票,站在车厢的过道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车厢的人也堆了起来,人挤人。车下还围了很多人上不了车,一点不亚于大串连的情况。我们反正上了车,也不急。又有几个小时过去了,火车还是一动不动停着,没有开动的迹象。车下有人在不停地喊:“火车弹簧压扁了,请同学们下来”,有些上不了车的学生也帮着喊:“弹簧快压断了,车不会开”。但车上没人理会他们,上了车的学生谁也不会下去。
夜已经很晚了,我万万没想到我的一个叔叔在车下发现了我们,他是专门来找我回去的。但他也上不了车,只能在车下大声叫着对我说话,我不想回去,但叔叔说我妈在家着急,哭了很长时间,同伴们听了都劝我回去,说反正我去过北京,又被家里发现了。我想怎么会是这样,没办法只好请车窗旁边的人让一下,从车窗爬了出来。
我快快地随叔叔回家。一路上他告诉我,吃晚饭时找不着我,天黑了也没见,找了好几家和我玩的伙伴,才打听到我们一群人的去向。叔叔见我妈急得不行,才找辆自行车到车站来找我,他已经找了两三个小时才把我们找到。
想来,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驯服得像绵羊似的中国娃娃开始学会无法无天、野性十足了。大学、中学的多数学生通过串连,确实开阔了革命的眼界,也充分享受了游览祖国大好河山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积极性被极大地调动起来,使一些学生更加积极地投身“文化大革命”之中。
当然,还有一些人却开始玩得昏天黑地。
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是我们最主要的活动之一。复课期间,我们还接受了几次“忆苦思甜”教育,组织看收租院泥塑展览,知道那些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是怎样欺压贫苦农民的。泥塑不管是地主、贫苦农民还是水牢、收租院,都是栩栩如生,给了我们很真实的感觉和教育,让我们增加了不少对地主、对人吃人旧社会的仇恨,加深了对“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理解,提高了阶级觉悟。
我们还吃了几次“忆苦饭”。
有一次,我们全体学生按班集中在操场上开“忆苦思甜”大会,开会前我们唱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那首歌: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流不尽的辛酸泪,挂在心。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我们欠他的粮。地主逼债,地主逼债好像个活阎王……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世世代代跟党走,永远跟党闹革命”。
这首歌我们每个人都会唱,个别地方歌词不记得不要紧,有个学生用喇叭领唱。这样的歌不能唱得威武雄壮,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去唱,但毕竟同学们没有经历歌词内容的这些事,阶级感情虽然不能完全体现出来,但也有差不多五百多个声音加上喇叭领唱,发出低沉的歌声也能回荡在操场的上空。大多数同学能应付着唱下来就是了。
每次学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都要请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或老贫雇农来讲解放前他们的悲惨故事。由于我们对解放前这些事情知道很多,而且讲的内容都是资本家或地主如何压迫打骂工人或贫、雇农,家里什么人怎么死了等事,所以学生们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相应的悲愤情绪,往往是讲的人在台上痛说家史,有的回想起自己亲人惨死的情景,不禁声泪俱下,主持会场的人这时一定要带头并带有感情地高喊“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为某某某报仇雪恨”等口号,学生们也就跟着喊,喊完了照样在下面交头接耳,工宣队或老师走到跟前就停一下。
我们想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万恶的旧社会早就打倒了,压在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早已搬掉了,我们怎么会再回到解放前去受二茬苦呢?这都是要我们受阶级教育,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但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压迫、受剥削,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来我们肩上的责任很重,因为我们还要为解救这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而奋斗。当然,要怎么去解救他们,那谁也不知道。
“忆苦饭”是用糠和野菜捏成团子。一人发一个,必须吃下去,我们只好一点点慢慢吃着,又苦又粗的“忆苦饭”的确很难咽下去,尝一口就皱眉头,要咽下去的确很艰难。趁工宣队和老师没看见时赶紧把剩下的“忆苦饭”塞到口袋里,嘴里再假装大口大口嚼的样子。“三年自然灾害”时,有些地方糠和野菜做的团子可是好东西。但我们这些学生却管不了这些。特别是有几个调皮一点的同学,家庭出身又好,不怕“工宣队”和老师说他们缺乏无产阶级感情。但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就不敢这样了,哪怕是咽得冒青筋也要吞到肚子里去。我看见多数同学都悄悄地把“忆苦饭”塞到口袋里,就找个“工宣队”和老师都不注意的机会也这样办了。
“忆苦思甜”大会在歌声《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中结束。“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几百个学生一起唱,这些歌我们可能已经唱了上百次了,反正大家都一样,就是唱歌,平常没有人去仔细想自己的爹娘是不是不如毛主席亲,全国人民都这么唱,大概就是的吧。
干部子弟
彭同学是我的初中同学,复课期间和我同桌,关系本来就好。后来又一起上高中,我们几个关系好的初中同学就我和他两个人上高中,所以关系就更好了。彭同学的父亲是老红军,“文革”前是个高级干部,只是在“文革”开始时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原因我却不知道,也不敢冒昧打听。彭同学平时只说他父亲和韩先楚上将、某省长等知名人物是老战友,而且是一起出来参加革命的。他母亲的级别也比较高。
彭同学在这样一个家庭,哥哥姐姐等都有自己的朋友,且那时都下了农村,他母亲也到五七干校去了。他家以前住蛇山下面一幢十分漂亮的小洋楼,后来因为只他一人在武汉,就留了一个大房间给他。因此彭同学既有一些干部子女的外在表现,如军衣军帽、回力牌球鞋、北京布鞋、自行车、散漫不羁的性格、连书包也是挂在胸前等,又有失去父亲后的一种内心深处的悲凉,自信与自卑共存,孤独与无奈相伴。使我和他相处甚好的关系中也对他寄予了一种深深的同情。但我了解彭同学,他起码是一个思想积极向上、追求进步的青年。
当时,彭同学曾专门对我谈到他对干部子女的看法。他说,现在干部子女好的不多,问题就在他们充满了盲目的自信。由于小时候家庭教育较好,所以一旦他们长大了懂事以后,大多数就会醒悟过来,而不会继续盲目下去。他说大多数工农子女确实是纯洁的,但工农却没有那么多的知识和能力去教育子女,只是靠自身的品德去影响子女,工农子女也正是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中成长起来,但多数成年后却容易走下坡路,容易放任自流,少数有本事的坚持下来就会比干部子女强多了。我听后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没想到他的认识会这么清醒。再说我所交的朋友中有干部子女,但更多的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子女,这种状况可能是我本身就生活在一个大杂烩家庭和不是生活在机关大院宿舍环境的原故,对所有的人都能产生亲近感,只要我觉得够朋友。对成群结队的干部子女却有一种较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容易与他们相处,有点共同语言;另一方面也感到他们的优越感有时表现得太过了一点。当然,有段时间,我也羡慕过,因为他们确实一个个都很神气。
有一次彭同学和他的一个朋友约我去离我家很近的实验中学去玩。实验中学是当时全省最好的中学,也曾经是很多好学生的目标。我两个舅舅都毕业于这里,考到大学,所以我很熟悉。学校也是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人,只看见操场上一群大一点的学生在那里打篮球,我们远处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群干部子弟。球场边停着七、八辆当时最时髦的锰钢自行车,每辆自行车上放着将校服军大衣和军服。他们正在那里热火朝天地打球。
我们几个人不由走过去。走到球场边,看见他们都是穿得比较好的球衣,清一色的回力牌球鞋,彭同学的朋友指着场上的打球者说,这是×××的儿子,那是×××的儿子,他们叫什么。其实我原来知道这几个名字,他们都是省长、中南局书记的公子,名声很大。这些人要是在北京可能也不是太出众,但是在湖北这都是最大的干部了,他们父亲的名字这时候已经是在全省各个地方都是被打着叉的打倒对象。我们在离球场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继续看他们打球。
我们边看他们打球,边小声议论。彭同学的朋友继续讲他是在什么场合下知道他们的,无非是和其他干部子弟一起玩,然后通过这些干部子弟认识了他们,虽然他们的父亲都是地方干部,但是和武汉军区的子弟也很熟。然后谈他们的将校服大衣是纯毛马裤呢料子,双排扣。扣子是中间有八一字样的五角星,五角星旁边是麦穗等等。从他话里听得出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说什么,一是我很多事不知道,二是彭同学在一起,他虽然是高干子弟,但他父亲自杀了,说什么怕引起他的想法。但是要说我一点羡慕都没有那是假的,毕竟人家都是大官的子弟,那些什么将校服什么大衣我连摸也没摸过。
很明显,是他们父辈的共同命运把他们连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好像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有共同的出身、教养、语言、情感,就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尽管他们的父亲们都在挨整挨批,但这算不了什么,大家都一样,只不过现在被整被斗,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起码那些自行车、回力球鞋、全套的运动衣也让我觉得他们是高人一等的。但是我在羡慕的同时没有忘记我父亲多次对我的告诫,不要学那些八旗子弟的样子,他们都是些只知道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彭同学若无其事地和他那个朋友在说什么某老红军、某厅长的一些事。他们说的这些人我也不认识,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在想外婆告诉我的“穷三代、富三代、不穷不富又三代”那句话。我盘算着,爷爷闯关东回到老家还是个中农,父亲出来当了个小官,我知道比不起有钱人家,但是比很多家庭要好一点点,也是不穷不富。因为不知道父亲的爷爷是富是穷,还是不穷不富,所以到了我这一代,我想按照“穷三代、富三代、不穷不富又三代”的说法,我以后可能要么是不穷不富的第三代,要么就是开始穷的新一代了。就是从母亲这边算,富三代已经结束了,反正好像与富三代是没有指望了。我心里不禁暗暗产生一种无可奈何和对自己以后命运担忧的感觉。
那时在我的脑海里好像突然跳出“贵族”两个字,尽管我对什么是“贵族”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突然觉得他们好像更像这两个字。我又想,“走资派”、“走资派的子弟”、“高干子弟”、“贵族”好像也扯不到一起呀?再说他们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自己也糊涂了,干脆也懒得去想那么多,反正跟其他年轻人比起来他们更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提议回家算了。
票及“三大件”
20世纪70年代初,尽管“文革”的风暴仍在席卷全国,但人们骨子里对物质的追求不但没有放弃,而且逐渐形成一种追求和时髦。被政治运动弄得疲惫不堪的人们在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仍然没有忘记寻找一点物质上的享受。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就是那个时代人们追求的“三大件”,现在人们说起来好笑,不可思议,但那时即便是这三样东西,也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买得起的,只有中等收入以上的家庭经过好几年的积蓄才能考虑。那些中等收入以上的家庭想买就能买到吗?也不是,我们家在几年内是如何把这三样宝贝买回来的,大致能反映出当时的情况。在商店里许多轻工产品脱销断档的情况下,从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这三大件作为当时的特殊商品,就能看到这些物品是怎样去满足人们那斗不掉的私心,去刺激人们那克服不了的物欲,是如何去腐蚀当时人们的革命意志和革命热情的。
在我们家我父亲算是一个月能拿一百多一点薪水的干部,母亲也有五十多元,除了养我们一家五口和一起过日子的外婆外,每逢过年过节也要给山东老家的奶奶、姑姑、伯伯寄点钱。即使这样我家也还算经济条件过得去的。在上小学时,我们经常要填表,其中有个栏目是家庭成员平均生活费,而且填好后同学们还喜欢互相传看。我一般都填25元,我们一个班有60名学生,平均生活费能上20元的就几个,大多数在10元至15元之间,还有一部分在10元以下,因而我时常被同学称之为“有钱的”。这一点在我印象里非常深,我知道一般同学家生活条件都比我困难,我在满足的同时多少也有点优越感。不过那时的大米是1角3分7厘一斤,猪肉大约7、8角钱一斤。人们的生活十分简单,就是吃饭,菜多是萝卜、白菜加咸菜,很少吃肉,更没有其他消费了。“文革”开始后也没听说过加工资的事,那时除农民外很少人生产,全国都在忙“革命”,国家也没有钱和心思加工资,所以到70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仍然和60年代差不多,没有大的天灾已经是非常庆幸了。
那时虽说票多,什么粮票、油票、布票、煤票、柴票、副食品票、肉票、豆制品票等,但当时还没有表票。彭德怀在1957年7月14日给毛主席的信中说:“棉布平均每人还只十八尺,可缝一套单衣和两条裤衩。”实际上过了十几年情况仍旧如此。布票每人每年还是这些,粮食一般居民、干部是每月27斤,学生35斤,那时肉食少,肚子里没油水,因为营养不良得肝炎的很多,靠咸菜、白菜萝卜和大米饭充饥。农村人就更差了。像油、煤、柴、肉、豆制品等都是定量供应,能够维持生活的基本需要。粮票还分地方粮票和全国粮票,地方粮票只能在本地用,全国粮票可以在全国通用。人们私下买卖地方粮票是一毛钱一斤,全国粮票却是两毛钱一斤。每次外婆要我买什么,都要拿出一摞各种不同的票,戴着老花镜,找出要用的那种票,再剪下一小张来,并嘱咐我不要在外面玩丢了。我知道票和钱都是很重要的,每次都分外小心,尽管十分贪玩,买了多少年的东西,也从未丢失过这些票和钱。
那年快要过春节了,家里需要买点猪的板油炼成猪油来弥补油票定量的不足。但是板油也很难买到,通常是深更半夜去排队。那天晚上我大约2点起来,到粮道街菜场去排队买板油。我到菜场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在那里,大家都是捡块砖放在前面的砖后面,表示自己已经是来排队了,我前面大约有十几块砖,也就是我排在十几名。天气很冷,有些人跟前后排队的打个招呼就回去睡觉,我想也是,还有几个小时,在那里冷得哆哆嗦嗦的还不如回去睡一下再来,反正离家很近。
当我回去睡了一觉,5点钟睡觉正香,但是想到猪油买回来我又可以用它再加点酱油拌饭吃,好香好香,精神就来了。起来以后赶紧到菜场,看见人已经很多了。我发现我放的那块砖不见了,后来才在很后面找到,那已经是第30多名了。我当然是怒气冲天,边自言自语说气话边把我那块砖拿过来放在原来的位置。这时候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但长得比我壮的小伙计就不干了,上来就说我是插队,我和他论理,说我2点就来了排在前面的,他怎么都不行,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放在前面,吵到后来,两个人就动手动脚打了起来。我一来小时候打架不少,从来不会示弱,而且后来学过几招,再说我是在理,本来就是一肚子气,可谓理直气壮,所以毫不畏惧,狭路相逢勇者胜。那家伙也是为了能买上板油,前面少一个人他就多一点希望,所以也是异常勇敢。一直到有大人劝架,并且说的确看见我是2点就来了的,也可能是那家伙看跟我再打下去他占不了什么便宜,才算是解了围。架打完了就耐心等吧,好不容易等到把板油和排骨、五花肉等等拿出来,一看才那么一点,卖肉的一边搬肉一边吆喝:“就这么多啊,后面的不要排队了,排也是白排”。终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块块板油被最前面的人买走,我多么希望他们少买一点,要不我一晚上就白辛苦了,还跟别人打了一架,到我前面三四个人就没有了,我和没有买到的人只有怏怏地散去,看见那个和我打架的小伙计好像在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只能是无可奈何,也没有心思再去跟他接上火了。有意思的是若干年以后,在工作中竟然和他相遇,第一时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马上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相逢一笑泯恩仇,心里都明白那个时代,为了买猪油不惜拳脚相加只是个笑话。
当天晚上,我早早就又到菜场,找到一块大石头,放在了前三名,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猪油买到,又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终于把2斤白花花的板油三步并作两步提回家去。
“三大件”中父亲先买了一块上海产的“上海”牌手表。记得大约是1970年国庆节前,听说商店要投放少量的国产手表,所谓国产手表就只有上海产的了。那时偶尔也听说过瑞士的“英纳格”、“梅花”手表,但价格都在300元以上,一般家庭是不敢问津的。上海表好像是110元,但平时商店根本就没有货。
要买表就得到商店去排队。好像在武昌司门口解放路上有一个表店,父亲很早就去排队,总算是买到一块上海手表了,什么上海表是17钻的也是那时知道的。父亲原来戴的是一块苏联产的表,是50年代参观一个苏联产品展览会时买的,已经比较旧了,新上海表自然要好得多。那块旧苏联表在我1972年当了工人后,我又戴了4年,最后是在1976年毛主席逝世我们到汉口参加追悼大会时由于人多拥挤不小心弄丢了。尽管1976年上海手表已比较多了,但也得一百多元钱,那可是我3个月的工资呀。1972年、1973年下农村的知识青年被大批召回城里来当工人,对上海手表的需求更多,一般年轻人都希望能戴一块上海表,掌握时间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年轻人的一种装饰或当了工人有经济来源的象征。过了几年后,武汉手表厂推出50元一块的手表,样式和上海表差不多,非常受欢迎,开始要“开后门”才能买到,后来市场上多起来,上海表才慢慢不那么俏了。到80年代初,走私手表蜂拥而进,人们才知道原来手表的式样,牌子有这么多,而且如此便宜。不论怎么说,70年代初人们对手表的追求甚至有些人是渴望,总还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社会的生产状况和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即使在那么革命的年代,人们仍对物质保持着向往,这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三大件”中的第二件是缝纫机。买缝纫机要票,票是由商业局发的,当然,基本是发到有关系的人手上了。
“三大件”中男孩子最想的自然是自行车了。那时自行车很少,有本书专门讲述60年代中南海里那些中央领导子女们的生活,其中也专门有很长一段讲自行车,说谁的父母亲从国外回来,买了自行车,其他孩子怎么羡慕的事。想一想中南海的孩子们对自行车都是这样,就别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天津产的飞鸽牌、上海产的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都是男孩子梦寐以求的。70年代初,上海自行车一厂、二厂都分别推出了新式的永久、凤凰自行车,很多干部子女都有,一个个骑着那些新车好不威风。当然,这几款新自行车一般也买不到。后来就有了自行车票。但这些自行车票是要有门路的人才弄得到,大大小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时日子要稍好一些,挨了那么多斗,受了那么多冤,花钱买点紧俏物品也不算大事。但我们家买了手表、缝纫机后,也确实没什么钱了,我想也是白想。等我工作了一年多后,父亲才找人弄了一张凤凰28型的自行车票,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十年后,当彩电、冰箱、空调“新三件”取代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时,中国已成为自行车的王国了。
到了今天,人们买汽车买房子的热情比我们那时买自行车的热情还高。时代有追求,老百姓有追求,有追求的具体内容和方式,我们这一代人在那个年代里的追求是寒酸了一些,但时代只赋予我们这些,而且还有更多的同龄人什么也没享受过。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回忆,恐怕多是吃过几次好饭,穿过几件新衣,以及怎么羡慕别人家里有个自己想要却要不到的东西。
惊心动魄的1976年
1976年元旦过后几天,清晨喇叭传来哀乐声,周总理去世,人们的心顿时碎了,从未有过的悲痛情景笼罩着大地。
周总理的名字对我们来说是太熟悉了,在报纸上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为国家操劳,也就是近3个月左右周总理的照片没出来过,引起人们一些猜测和担心,好的是报纸上还经常有“以周恩来总理的名义”开展外事活动的报道。周总理为人民鞠躬尽瘁,披肝沥胆,更重要的是在当时的政治风云中,很明显有人视周总理为掌握更大权力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批宰相批周公矛头更是直接所指,周总理有他特有的为人民所拥护的作用和威望,是无可替代的正义力量的化身。那天晚上思虑重重,想写点什么寄托自己的哀思。
在特殊的时刻想要抒发感情就写诗填词。那时在年轻人中间有很多都在学着写,当然我深知自己写的所谓诗词很幼稚,不懂平仄等问题,但我还是以最能表达感情的方式去努力,我想写首词来表示对周总理的怀念。反复思考怎样才能更好地表达,这可不是风物景观、儿女情长的感情。我见过东岳泰山,它在我眼里是那样巍峨雄伟,屹立在群山之中,渐渐周总理的伟大形象就像泰山一样矗立在我脑海里。我想,总理比泰山更高大,更雄伟,总理的名字响遍五洲四海,总理的业绩与日月同辉,总理的光辉形象已在亿万人民心目中树立起不朽的丰碑。
我写了《念奴娇·岳》。
一岳突崩,震环球,留下万丈深谷。千山忽去一高峰,世人谁不哀惜。自有英容,巍然屹立,才智多横溢,一身美德,成大众崇敬意。
风云变幻世纪,沙场虎穴,笑容应时局。冷眼剑眉向敌手,春风意暖结友谊。历尽心血,鞠躬尽瘁,踏破千万里。终撒骨灰,化丹心泽大地。
写完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相信那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国家的命运担忧。
第二天上班,我找到H老师,把昨晚写的诗给他看,他也把他写的纪念周总理的诗给我看。他觉得一岳突崩几个字好像不好。说实话,都是业余水平,要说写得怎么好也都谈不上,但我们都明白,只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情。我与H老师又交谈了一会,有些话只是明摆着,但不说几句心里又堵着难受,主要是为以后的形势如何变化感到担忧,周总理是正义的旗子,旗子倒下了,人们顿时少了主心骨,有一种深深的茫然。
过了两天,又传来各单位为周总理开追悼会不准戴黑纱,甚至不让开追悼会的小道消息,人们议论纷纷,对这种传说表示极大的愤慨。那天,全国开了追悼会,我们院也开了,这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追悼会上,泣声一片。人们终于没能看见毛主席参加周总理追悼会,我们小范围在底下议论,是毛主席身体状况不允许还是其他原因,无论如何这都是广大老百姓内心深处产生严重忧虑的事情。后来看了首都人民十里长街送总理的纪录片,再一次感受到了周总理在全国人民心中的位置。
很多年后才有披露关于周恩来追悼会的文章刊出,没有经过这些事的年轻人或许不会有兴趣,但对我们却是不能忘却的。
3月下旬,清明节快到了,我们要出黑板报纪念周总理,纪念文章都准备好了,最后因选什么标题却有些为难,出黑板报H老师是主持,他写了几副挽联,拿出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把他写的全部看了一遍后,毫不犹豫地选出其中一幅,“他为人民谋幸福,也是人民大救星”。“就这幅”,H老师看我态度坚决,他也下决心把那几个字当标题。打好格子后,H老师的毛笔字本来就写得很好,只见他一笔一画恭恭敬敬把“他为人民谋幸福,也是人民大救星”写到大黑板的上面,我们都松了口气。没想到我的这个建议害了H老师,弄得我后悔好几年。原来H老师已被确定为党员发展对象,四五运动被宣布为反革命事件后,有人也提出这期黑板报有问题,就因为这期黑板报上这排字,就取消了H老师的近期入党资格,我真后悔。H老师1978年后才入了党。后来每当我提到此事,H老师总是哈哈一笑。的确,我们当时一方面对周总理充满感情;另一方面也对当时那种想贬低周总理的做法非常反感,你们想压,我们偏要对着干。
4月初,我和几位老师到沈阳出差,计划顺便在北京停几天办点事,没想到在北京又碰上清明节悼念周总理后来被定为反革命事件的“天安门事件”。清明节纪念周总理,这是人民对总理热爱、崇敬的普遍心意。加上当时人们都感到有人想反总理,如今总理去世几个月了,那些人还不死心,想抹掉总理在人民心中的伟大形象,人民当然不会答应,捍卫总理的形象是很多人发自内心的,“文革”已10年了,社会仍处于动荡不安之中,少数野心家不顾社会的发展、人民的愿望,国家、民族的兴衰,还在唯恐天下不乱,想方设法搅乱形势,老百姓已是怨声载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这时的老百姓也不是“文革”初期的老百姓了,他们在1971年九一三事件中就渐渐清醒过来,“文革”的狂热在绝大多数人中已经消失,极少数野心家的倒行逆施只能从另一方面促使人们采取各种方式起来反抗。毫无疑问,清明节悼念周总理成为老百姓迸发这几年心中怨气和怒火的契机。
我和3位老师于4月3日到京,住崇文门饭店,办好住宿后,就随他们出去办事。路过天安门广场时知道北京的老百姓在纪念碑悼念周总理。第二天,我没再随他们出去,而是一人到纪念碑去看悼念活动。主要看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花圈和人们张贴的悼念词,这时我已感到人们情绪激动,从很多张贴的文字来看,已不仅仅是悼念周总理的内容了,很多文字直指江青、张春桥等人。纪念碑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工人、学生、知识分子,也有解放军战士等,他们中很多人都胸戴小白花。花圈也越来越多,有的很大,几个人抬着。有的很小,一个人端在胸前。有的做得很精细和讲究,有的则就用松柏扎成。纪念碑前有的人在朗诵诗,有的人则贴上一张或几张纸,纸上则是写的各种悼念文字或其他内容的文字,如“誓与赫鲁晓夫似的野心家、修正主义者血战到底”一类。
身在这种氛围中,很自然就有一种肃然和悲痛的感觉。我边走边看,想起10年前“文革”开始,毛主席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时,天安门广场是一片红色的海洋,是欢腾的海洋。谁会料到10年后的今天,人们在这里却沉浸在这样一种场面中。到处是白色的花圈,到处是充满悲痛、严肃、甚至是愤怒的表情。晚上我把白天看到的一切告诉同到北京的3位老师,我知道这几位老师都是很正直的人,他们都对当时的很多事有想法甚至反感,平常私下也常在一起交流,所以我在他们面前没有什么顾忌。当然,他们在北京办事也知道一些天安门发生的事,因为在北京的事已办妥,第二天晚上要离京上沈阳,就定下来第二天我们都到天安门去。我们议论得很晚,但我还是给家里和朋友分别写了信,信中我不敢写看到的具体情况,以防万一,但都明确告诉他们北京出了非常重要的大事。
第二天也就是4月5日早上我们到了天安门广场。群众仍然很多,据说头天的花圈给收起来了,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一群群的人们议论纷纷,很多人说话的矛头十分明显对着江青和张春桥。新的花圈从四面八方送来排在纪念碑周围,讲演的人也多起了。我们4人走散了,我与G老师在一起,一会听讲演,一会看新送来的花圈,一会靠近那围着的一堆堆人群听他们议论什么。我头天晚上把写的怀念周总理的那首词写在一张纸上,我想那么多人都把自己写的文章诗词贴在纪念碑旁边,我也想把我写的贴上去。但这时又想自己写得不好,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来。犹豫之中,G老师拉我到旁边小声对我说,要注意有人在拍照,有的是群众在照,但有的是派来拍照收集证据的,千万不要让人给照进去了。我一听顿时警觉起来,远离那些照相的,同时也打消了把口袋中的那张纸也贴出来的念头。下午我们返回崇文门饭店,准备到沈阳。
晚上上火车后,有一位海军军人主动给我们讲他在天安门广场看到的一切,本来我们很谨慎,经这位军人一讲,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们也和他一起谈论起见闻和时局来,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必然的,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后来又过来两个乘客,加入到我们的谈话中,谈得很投机,也很晚。
第二天早上快到沈阳站时,列车的广播中突然传来宣布这几天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活动为“反革命事件”的消息,同时免去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我们一下全懵了,震惊之余,我们也都还有点思想准备,毕竟两大派的斗争已白热化,因为广大人民群众在广场上反对江青、张春桥等的倾向已是十分明显。但还是没想到被宣布为“反革命事件”。车厢里静得无声,人们只能沉默、叹气。沈阳到了,我们准备下车,与那位海军军人握手道别,没想到他边和我们握手边大声说:“我们四个现代化时再见,四个现代化时再见。”他语气是那么坚定,带有悲伤,也带有信心。“四个现代化”是当时人们悼念周总理的代名词,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那位年轻的血气方刚的海军军人,个子不高,看上去长得十分结实,他现在也应是60多岁了。
我们在沈阳待了近一个礼拜,也听当地人讲述与四五运动有关的事。我们在沉默中办完公事后返京。听说天安门广场不能去,我和G老师不信,仍然到广场去走了一趟,但不能到纪念碑。看到的情况说明人们的传说是对的,那么大的广场,除了站岗的外看不到几个人,显得那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和G老师大气不敢喘,什么话也不敢说,默默地从广场南边走到天安门前西长安街。不过我还是偷偷看了一眼东南角那被烧了的房子。
记得4月5日那天有人在演讲中提到鲁迅《华盖集》 中的一段话:
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不但绝无炸弹和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偃月刀乎?至多“怀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事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两架!
当时听说四五死了人,但从吴德口述 《十年风雨纪事》 看,四五没有死人。并且记述了江青当时也害怕,指着吴德、陈锡联、纪登奎问,北京军区、北京市委还保不保护他们的安全的情况。
回汉途中,我们约定回去什么也不说。但在知心朋友和家人中还是议论这些事,知道武汉也有人举起“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旗帜,写着“怀念周总理,实现现代化”,“走资派还在走,野心家确实有”等条幅,长江大桥上也有很多花圈,并准备游行,后因北京出事被压下来了。关于“中国女王”、“总理遗嘱”、“争当总理”、“新老斗争”等各种谣传仍在暗中流传。后来才知道,这次悼念周总理,反对江青、张春桥的活动是全国性的,各大城市那几天都一样。看来那批人的气数的确不长了。
以后的 《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称这次天安门事件“为后来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奠定了伟大的群众基础。”后来我庆幸自己亲历了这一事件,更深地去理解“人民的意志”。我想中华民族通过这十年中的痛苦经历,逐渐觉醒、成熟。
我们学习、抄录毛主席1975年10月至1976年1月间的重要指示。政治学习时经常讨论如“列宁说建设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为了保障资产阶级法权。我们自己就是建设了这样一个国家”、“‘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是阶级斗争嘛”、“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等内容。还有孔夫子没上过大学,还有秦始皇、刘邦、汉武帝、曹操、朱元璋,都没上过什么大学,可不要迷信那个大学。高尔基只上过两年小学,恩格斯只上过中学,列宁大学未毕业就被开除了,等等。
毛主席说的是事实。我想毛主席说的这些都是皇帝和大人物,我们这些小人物怎么能跟他们比?觉得上大学的希望看来是越来越渺茫了。
7月6日,又传来朱德去世的噩耗,林彪摔死后,朱德、董必武经常见报,董老于1975年去世。周总理病重期间,朱老总经常出面接见外宾,看他身体还可以,怎么也突然就去世了。
1976年7月28日发生惨烈到极点、为世界罕见的唐山大地震。
9月9日,毛主席去世。巨大的悲痛又一次笼罩全国。人们在悲痛之中,普遍对毛主席逝世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感到非常担忧,国家的命运是每个人都在操心的事,倒不是说那时人们的思想觉悟高到了这种程度,而是实实在在国家的去向决定了每个中国人的去向,人们普遍的不满情绪也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我记到:深切哀悼之日,重读毛主席诗词,倍感毛主席思想伟大、气魄雄伟,更增添无限崇敬之心,也加深万分悲痛之情。凝视主席遗篇,我感到不能用别的语言而只能用主席诗词中的语言,用主席诗词中成就最高的词 《沁园春·雪》 来填首词,表达哀悼之情。此词中每句都有出于毛主席诗词之中的词。
沁园春·悼主席
豪杰一去,五洲四海,泣声滔滔。哀乐动寥廓,长空洒泪,悲歌激荡,山河折腰。悠悠千秋,漫漫世纪,英名何不引为骄?寄嫦娥,看白花素裹,呈报九霄。
英雄虽别今朝,留光辉业绩普天照。壮志逐心潮,飞舟劈浪,指点江山,红旗尽飘。缚魔扫妖,挥剑之处,有一条人间正道。春来报,思想照环球,卷起狂飙。
同时,我还写了首 《忆秦娥》 表决心。
噩耗传,肝胆欲裂悲欲绝。悲欲绝,继革命志,承战斗业。坚心刻苦学马列,狂风暴雨安能怯?安能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现在看这些固然好笑,但当时自己确实是这样,不仅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也都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强烈不安,我们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如果在笑声中还能体会到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也心满意足了。
毛主席去世不久,全国各地又闹了一阵地震,因为唐山地震太可怕了,弄得人心惶惶,地震虽没发生,也可看出当时老百姓的心态了。
10月13日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全国人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全国欢欣鼓舞,锣鼓喧天,庆祝这一伟大胜利。如果还有人怀念“文革”,就去看看纪录片中全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声音和喜悦吧。不久,宣布为四五天安门事件平反。剩下的一切都留在中国人民的记忆之中。
马克思是深刻的,“当几群各自心怀鬼胎的旗手们高举着无产阶级大旗,把满载不明真相人们的车轮疯狂地推向歧途”。“满载愚人的船或许会有一段时间顺风而行,但是它终究会驶向不可避免的厄运。”“满载不明真相人们的车轮”和“满载愚人的船”终于停下了。即使是在疯狂车轮上面还明白一点真相的人们或是在愚人船上面的聪明人,也是只能唉声叹气,毫无办法的。车行船行上面的什么人都只能跟着行,只有当车或船停下来时,有些人才能更快地逃之夭夭。
历时10年多的“文革”终于结束。
从昙华林小学走出来已经10年多,那年我已经22岁了。我的眼前出现了新的曙光,我重新看到了新的希望,可以用新的视角去化解10年中留在心中的迷惑。
长江还是那样在若无其事地流淌。它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在那里默默地奔腾着,后浪推着前浪。
(选自《迷茫少年时——我的“文革”记忆》/于斌 著/人民出版社/ 2015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