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狗

2015-11-19 08:41小牛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二娘妖精狗肉

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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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涩遭遇荷尔蒙

我至今记得何大光那副得意模样。他将脸向我凑近来,挤着小眼睛,嘴巴撮得比鼻子还高,声音低着却又脆亮得好比弹弓子一样射进我耳里:“告诉你吔,我长出毛了咧!”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眨巴着眼:“长什么毛?哪里?”

何大光再将眼睛挤几下:“裤子里头呀!”

我眉毛顿时跳上额头:“真——的?”

何大光“嘿嘿”地笑,还将脑袋使劲晃了晃。

我只能久久地朝何大光瞪大眼,满眼都是钦佩了。初二结束才刚过一个暑假,何大光竟就长出那种毛了,简直变魔术一样啊!

何大光的变魔术还表现在他的个头,那个头让我刚一见他就瞪大过一次眼了,突然蹿高不少呢!我赶紧拉着他去校医务室的测高竿下量,竟达一米七了,比曾为全班最高的我足足高了两厘米。我惊讶地问他,怎么突然蹿高这么多的。何大光得意地咧咧嘴,说他也不晓得怎么的,就觉得身子里有股什么劲一拱一拱,拱得人就变魔术一样高起来粗起来了。说着还将一条胳膊用力弯起来,让胳膊鼓出一坨一坨的肌肉。我只能再追加佩服,这胳膊也毫无疑问的全班第一了,已经粗得超过食堂的桌子腿呢。

几天后何大光领着我趁自习课偷偷溜出学校,去学校附近那条小河里游泳,我果然看到何大光的小腹上有一小丛浅浅的绒毛,似黑非黑的颜色,沾了水珠在阳光下神气活现的样子,像水稻秧田里破泥而出的秧苗。我再看自己,小腹上光溜溜的,好比学校里到处可见的秃坪,心里全部都是对何大光的钦佩了。

那是一九六五年的初秋,何大光十五岁,我十三岁。今天回顾那个灿烂的初秋,当然能让我们在目光里透出一种历史的凝重,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已经开始酝酿了。但风暴将至的前夕往往都会出现一种平静,因此在云河县四中刚上初三的我和何大光,兴致还主要集中在男性荷尔蒙的增长上呢。

云河四中地处离县城三十华里的乡下。虽是一所县属初级中学,但县属中学办在城里和办在乡下,其等级区别非常明显的。就拿我们班来说吧,五十个同学除了我和何大光来自县城,其余都是农村的。我离开城里来乡下上学并非成绩不好(我在初小就有过一次跳级了),考初中的总分本已超过县一中录取线,但卡在了政审上:我家庭成分地主,父亲既戴了“右派”帽子,又因在旧社会做过税务部门的小官吏被添上“历史反革命”身份,至今在地区农场劳改,再加上舅舅加入过国民党,作为县重点中学的一中怎么敢要我呢!尽管政策将我这种家庭政治条件不好但出生在新社会的人称为“可教育好子女”,但等级高点的学校其实都不乐意教育我们的。而何大光的家庭政治条件倒是硬邦邦:家庭成分贫民,爷爷在日本鬼子窜犯云河县时死在鬼子刺刀下,父亲在旧社会讨过饭,真正的苦大仇深了。但他的成绩太不争气(与我正好相反,他在小学留过一次级),连四中的录取线都差好几分,据说是他父亲七拐八绕找了关系,才让四中收下了他。

但何大光并不自卑。在那个十分强调政治条件的时代他当然不必自卑。全校学生的情况尚不清楚,但至少在我们37班,没有谁的家庭比他更苦大仇深。现在他越加可以傲气了,有了全班最高的个头,还有了全班最大的力气——打篮球的时候他能将篮球从这边篮板下甩到那边篮板下去呢。

也许就是因为何大光硬梆梆的家庭政治条件再加上他那样子太像一头小公牛了,新任的矮个子班主任打量他好一阵,让他当了新学期的班长。这样的决定全班同学竟无一人反对,就连被换下来的原班长也没有表示不满。

只有布尔陈对何大光依旧不以为然。布尔陈是一直对何大光不以为然的,每当看到何大光将头高高翘着还微微歪着,就忍不住要皱皱那细长的弯眉,有时干脆将正在走路的何大光叫住,很严肃地说:“是个学生走路的样子吗,歪着个脑壳鸡公仔一样!咹?”布尔陈还多次在学生开饭前集合学生讲话时,提着腔调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学校的学生,不是《林海雪原》里座山雕许大马棒的乌合之众,进食堂冲得那样猛,土匪抢饭一样,像样吗!咹?”这种批评也很有可能是指向何大光的,因为学生解散队伍冲向食堂时,总是何大光冲在最前面。

布尔陈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一个刚三十岁的女人。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在当面叫她陈书记,背后叫她布尔陈,——这个外号有来历,因为她经常说自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学校里的一切权利统统都由布尔陈掌管(校长因为肾脏上的什么毛病大部分时间住在县城医院里)。学生们都畏惧布尔陈,连老师们也总是在布尔陈面前恭恭敬敬。布尔陈一张脸成天比黑板还要板,看人的目光尖尖的,而她的嗓门又十分脆亮,尤其在大会上讲话,那声音在会场上空亮闪闪地晃来晃去就像一柄四处挥舞的红缨枪,让所有人都不由得头皮发紧呢。

只有何大光,常常向我哼鼻子,说:“我是不想跟她对抗呢,我要想对抗我就敢跟她对抗呢。”

我不敢作任何表示。我不敢想象何大光要跟布尔陈对抗会是什么局面,我想何大光也许真敢跟布尔陈对抗,也许不敢跟布尔陈对抗。

但有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布尔陈好像特别不喜欢何大光。何大光虽然不是个容易让老师和学校领导喜欢的学生,但比何大光更调皮捣蛋的学生其实也有,布尔陈在批评那些学生的时候,并不像对何大光一样眉毛皱得厉害;而且,布尔陈对何大光不仅要狠狠皱眉头,还把他说成鸡公仔——我都已经知道,农村里说一个少年伢子像鸡公仔,意思是开始有骚劲了,这在讲究领导腔调的布尔陈嘴里冒出来,算得一句又狠又粗的话呢。我猜想,是不是因为何大光有看不起四中的思想?那还是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班主任批评他上课讲小话,他跟班主任对抗,说要不是小学留过级他才不会到这样的乡下学校来读书咧。于是,布尔陈在不久后的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大声说:“很不热爱四中的同学,确实有呢。个别同学说要不是小学留级还不会来这里读书呢。这是什么话呀!唵?你是不是留级还蛮自豪啊!咹?你自己想想,要不是看你家庭苦大仇深,我会收你吗!咹?”我当时听得心里发毛,生怕布尔陈连带着也要敲打我,因为我也很容易被认为不情愿来乡下读书的。

我向何大光说:“你不该看不起四中嘛。”何大光却向我重重哼了哼鼻子,说:“只怕还有主要原因咧。”我惊异:还有什么主要原因?他又不吭声了,任我一再追问也不肯说。

这个主要原因,直到后来何大光和我都下乡插队后,何大光才告诉我了。我笑骂何大光一通之后也理解了他,这样的原因一个初中生是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哟。

那还是初二下学期开始不久的时候。一个下午的劳动课上,全班同学都在学校的菜地里拔雪里蕻,翻整菜地。学校菜地不少(这是城里的中学没法比的),菜地多才能既保证学校师生有蔬菜吃,又能保证学校养猪场有青饲料。

同学们在菜地里干得很卖力,农村里的孩子对劳动从小就熟悉。女同学们将雪里蕻拔出来,甩净泥土,在地头边堆好;男同学大部分挥着锄头翻整菜地,小部分则用箢箕挑着雪里蕻送到养猪场去。翻整菜地需要技术,何大光和我都干不好,只能干肩膀活了。

肩膀活其实比挥锄头耗费力气多,几挑下来,何大光和我都出了汗。何大光将一挑雪里蕻卸在养猪场后,对我说:“歇歇吧。”便用衣袖抹着汗,一间间猪栏去看猪。

我也跟上去,向猪栏里“猡猡猡”地逗着猪。学校大大小小养了十来头猪,按照惯例,猪养肥了大都要送到肉食品站去卖掉,收入据说是用于学校的师生食堂补贴和学校其他开支;然后,在寒假里快过年的时候学校也会宰一头大肥猪,让每个教职员工都喜滋滋地分到肉。

何大光和我走在猪栏边,用手向那些猪指指点点,猜着哪头猪将来会是过年前在学校里宰的。

身后却有议论了,是两个正在将箢箕里的雪里蕻往地上卸的同学,他们悄声说城里人就是娇贵,没挑几担就要歇气了,去猪栏边逗猪耍呢。这轻轻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何大光和我耳里。

何大光扭过头去瞪一眼:“谁娇贵呀?谁逗猪耍呀?我们是不准猪睡懒觉像个剥削阶级一样咧!”

正在灶边涮洗煮潲锅的饲养员笑起来,说:“猪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命嘛,要睡着才长膘啊,剥削阶级都比不上它呐。”

那两个同学却不敢跟何大光争执,挑了空箢箕走了。

我心里有点虚,人家鄙夷的“娇贵”和何大光气哼哼的“剥削阶级”,都让我心跳,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是不能娇贵的呀。我向何大光说:“莫看猪了吧?劳动课呢”

何大光将脖子梗起来:“还要看,没看够呢!”

我犹疑一下:“那我先走了。”赶紧转身走。

何大光哼着鼻子:“你怕什么呀!”依旧背着手在猪栏面前晃悠。

我返回菜地又急忙挑了一担雪里蕻往养猪场送的时候,何大光还没出现。我只想显示自己一点也不娇贵,将步子迈得飞快,却没留神脚下,一不小心左脚踩着了小半块砖头——肯定又是附近农民挑砖头从学校抄近路时颠落的。我“哎哟”一声搁了担子,蹲在地上双手捧着左脚歪着嘴巴吸气。

何大光就在这时出现了,他大步赶过来,耸着鼻子:“呵呵你这个姜敏呀,说了你不要太充假积极吧,现在崴了脚好受吗?”

好几个同学也围了上来,都说应该去医务室。我苦着脸,只好让何大光背着往医务室去了。

这个下午的劳动,我和何大光都到此为止了。我们俩在医务室待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开始是等医务室的张医生,张医生背着小药箱正要出去,让我们在医务室等一等。我们等了好一阵,何大光不耐烦了,自己动手用药棉团蘸了碘酒给我揉脚,揉了好一阵后,张医生才回来,说是给学校一条狗上药去了,那条狗在学生食堂里被一摞倒下来的空饭钵砸伤了腿。何大光说那狗活该,还没开餐就跑到食堂去了。然后又取笑我,有狗陪着我一起伤脚呢。张医生也笑,用两片伤湿膏贴在我的左脚踝上完了事。何大光又搀我回寝室去休息,然后他拿了澡巾赶紧去澡堂洗澡。

学校有规定,一周向学生开放两次澡堂,都是午饭后的一个小时里(那时的学生食堂一天只开两餐饭,午饭在下午四点开餐);而参加劳动的学生如果没碰上澡堂开放日,学校就特许他们在午饭前先去澡堂洗澡,只是洗澡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何大光赶到男生澡堂时,同学们都洗过澡出来了。澡堂管理员正要锁澡堂门,向他皱着眉头:“怎么羊拉屎呢,一个人拖在最后头。”

何大光梗着脖子:“学雷锋去了咧!”

澡堂管理员不敢再皱眉头了,瓮着声音说:“那要快点啊。”

何大光自然会快点,他从来不喜欢磨磨蹭蹭洗澡。他只是坐在澡盆里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时,想起了几天前的生理课。按照老师说的男性生殖器的发育,他脑子里描绘出了一大丛黑毛,茂密得如同春地里的麦苗一样。他不知道这如同茂密的麦苗一样的黑毛将会怎样从自己的小腹上拱出来。他用手掌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接着又用手指将自己的生殖器拨弄几下。

洗完澡出来,何大光向等着锁门的澡堂管理员说:“其实嘛,热水房你锁了就行咧。”

澡堂管理员歪一下嘴巴:“说得!布尔陈在洗衣服哪。”然后锁了门急急走了。

何大光脚下打了个顿,布尔陈在洗衣服?心里就想,布尔陈怕是要质问他了,为什么这时候还在洗澡。他想自己应该鼓起勇气回一句:你这时候也在洗衣服呀。又想布尔陈肯定有理由,几天前她在开饭集合讲话时说了要去县里开几天会,今天是从县里回来,几十里路踩单车肯定踩出一身汗,赶紧来洗澡了。

何大光又大步地走,有学雷锋的理由就不怕布尔陈开会的理由咧。他拐过学生澡堂的山墙,果然就看到了布尔陈,正在教师澡堂前面小坪里洗衣服,她弯身在澡盆里将衣服一件一件拎起来拧干,搁在身后的水泥台板上。

何大光眨巴几下眼,脚下又打了个顿。他这是惊讶了。布尔陈此刻的模样他可从没见过:那灰色的列宁装外套已经不在身上了,一件红色薄毛衣贴在苗条的身子上,而没了外套遮挡的臀部在弯着身子的时候是那样的饱满而圆润,简直比十五的月亮还要动人。

后来插队时,何大光向我描绘当时的情景,说得我周身的血液流速也快了几分。那是一个线条多么优美的女人身子啊!那种优美的线条以突出臀部的方式向一个快满十五岁的男性少年进行充分展示,其冲击眼球的力量该有多么强烈!

何大光放慢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的眼神有点发黏。他看见布尔陈又一次弯腰撅臀地从澡盆里拎出一条红碎花的裤衩,拧干水搁在水泥板上的一堆衣服上,然后脚步急急地往澡堂旁边的厕所去了。

如果何大光在布尔陈的动人线条消失后加快步子离去,布尔陈的恼火也就不会有了。但何大光没法控制自己,他在快要走过小坪的时候目光还粘在那条红碎花裤衩上,脑子无可遏制地要想象,这色彩鲜艳的裤衩是怎样绷在布尔陈那十分好看的臀部上?如此想象着的时候他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又不由得走近水泥台边,最后不由得伸出手,将那拧成一团的鲜艳裤衩轻轻抖开看了看。

布尔陈就在这时候走出厕所来了。她刚要蹲厕所又想起忘了带手纸,要去挂在澡堂里的外套口袋里取手纸。

何大光赶紧将手里的裤衩放下。但他的举动已被布尔陈看得清清楚楚。布尔陈那张白净的脸顿时变成一个快要烂了的西红柿,两条细长的眉也抖得就像抽丝的蚕。

何大光心有点慌,讪讪地说:“我,我,看见这上面落了一只小虫子哩。赶紧要走。”

布尔陈叫住他,脆亮的声音里分明有火苗在蹿:“虫子在哪里?唵?”

何大光不敢看布尔陈:“我,我,把它抖落了,踩得没有了。”

布尔陈顿了一下没做声,她在努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一会儿,重重冷笑一声:“看不出你嘛!还挨在这里做什么!唵?”

何大光赶紧走了。他当然是心虚的。布尔陈没把嗓门尖起来,让他有点奇怪。但他知道布尔陈是非常恼火了,从来没见过布尔陈的脸涨得这么红呢。

自此以后何大光尽量不跟布尔陈打照面。但布尔陈却好像特别注意何大光,总是能逮住一些机会将他剋一顿。

就说这一次吧,何大光领着我在自习课中溜出来游泳,又让布尔陈知道了。

布尔陈让矮个子班主任把何大光和我一起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首先十分严肃地盯着矮个子班主任:“薛老师我要先问问你,怎么起用学生干部的?应该什么样的学生当班长?唵?”

薛老师解释:“陈书记,是这样的,我是想,呃,何大光同学,这样苦大仇深的家庭,应该培养一下……呃,他这次违反学校纪律,我已经批评了……”

布尔陈打断薛老师的话:“班长带头违反纪律,只批评一下就行了?”她掉过脸盯着何大光,“何大光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理?”

何大光没做声,他稍稍歪着头,眼望窗外。紧挨何大光站着的我赶紧怯怯地说:“我们要写检讨。”我实在懊悔,不该太相信何大光的权力,何大光说只要向他请了假,假装肚子疼在宿舍里休息就行了,却没料到会有同学在何大光也离开教室后生出怀疑,向正来检查自习纪律的教导主任报告了。

薛老师接着我的话嗯了一声,说:“检讨是要写的!”口气很坚决。

布尔陈向薛老师说:“两个违反学校纪律的同学,一个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歪着脑壳扁着嘴巴,看样子还有对抗情绪呢。”

薛老师立即向何大光严肃地说:“何大光,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何大光仍然不吭声。

布尔陈冷笑一声,向薛老师说:“这就是你薛老师培养的班长!他以为家庭政治条件好就可以了不起了。你看看,说他了不起他还梗起脖子呢。”

布尔陈转向何大光,腔调已经高起来:“你是不是还要在我面前把脑壳昂起来?唵?”

何大光的确将稍稍歪着的头又昂起来了,但还是没做声。

何大光这样子让薛老师非常地紧张了,薛老师向布尔陈说:“我把他们带回去再好好进行批评,深刻写出检讨!”

我狠狠地点头:“一定一定深刻写!”又偷偷瞟何大光一眼,生怕何大光把布尔陈激得更加发怒。我已经在心里对布尔陈生出感动了,布尔陈说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话差不多等于表扬呢。

布尔陈的样子是要更加发怒了,两条细长的眉已经快要竖起来,一直坐着的身子也站起来了,她用一只手指着何大光:“真是看不出你啊!这副样子!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家庭成分贫民你爷爷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你父亲在旧社会讨过饭你就可以不改造世界观了!我告诉你,政治条件再好不认真改造世界观也照样蜕化变质……”

布尔陈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快要变成一柄红缨枪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师来叫她,说是学校请来晚上给全体师生忆苦思甜的那位老贫农已经提前来了,正在学校小会议室里坐着。

布尔陈只好停止了对何大光的训斥,她快步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向薛老师重重挥一下手:“我看他的班长是应该撤了!”

学校养了十六条狗。这十六条狗全都膘肥体壮毛色油亮。我和何大光刚进校时还有点怕它们,走在路上老远见狗来了赶紧避得远远的,让那些见惯了狗的农村同学丢来不少嗤笑。后来我们发现这些狗并不可怕,它们从不咬人,只有当附近的农民抄近路从学校穿过时,它们才会远远地跟在后面叫一阵。而全校师生它们肯定都认识,知道自己跟师生们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因此它们总是大摇大摆地在学校里四处游荡,碰到师生们就摇一摇尾巴,算是打了招呼。而一到开餐时间它们就高兴得忘了形,一齐在学生食堂里窜来窜去,全不管撞的是桌子的腿还是学生的腿,争抢着学生们从嘴里吐出来的带沙子的饭,或是发霉变苦的萝卜干盐菜头;若是碰上打牙祭就更热闹了,伴着学生们吃肉时兴奋的喧闹声,它们为落地的骨头争抢得高叫低嚎,比学生们的嗓门还大。其实它们的伙食比学生要好,学生开过饭后,食堂大师傅会专门在坪里倒上一堆夹有锅巴的饭,还有从教师食堂打扫出来油水不错的剩饭菜(教师食堂太小,不能让它们拥进去了)。

这些狗的伙食是布尔陈向食堂作了布置的。而所有的狗似乎都知道布尔陈对它们多么关照,因此它们不论在哪里见到布尔陈,总是表现出格外的亲热,老远就迎上去,争先恐后用嘴巴往她裤子上蹭、鞋子上嗅,将尾巴拼命地摇,有的还绕着她转圈。布尔陈也在这时候松弛了一贯的严肃,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或是嗔道:“走开走开,干什么呀,我忙着呢。”或是摇着头:“哎呀哎呀,看你们这撒娇样!”然后一个一个地叫着狗的名字:黄黄、小黑、虎子、叶叶……那些狗的名字都是布尔陈给起的,充满亲昵色彩。

学校养狗就是布尔陈的决定。也不知道布尔陈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狗。学校里有一种传闻,说布尔陈出身于一个跟狗有特殊关系的家庭,她的太公在大清王朝的一位提督府宅里管理家犬达二十余年;她的爷爷在担任一个军阀的厨子时专门负责狗肉烹饪,据说那个残暴的军阀最后将狗肉厨子一枪打死,仅仅是因为战乱中厨子一连五天都没能找到一条狗;而她的父亲虽然跟狗没有职业关系,却有着一种特殊敏锐:一眼就能识别狗崽的优劣,很多人要养狗都抱着小狗崽去请他看看狗相,他的因病早逝使许多爱养狗的人都叹息不已。

我不知道这种传闻是真是假,布尔陈的血管里是否真的流淌着一种特殊血液(用今天流行的说法即浸染了一种狗文化色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布尔陈非常爱吃狗肉。她常常指示教师食堂去附近农家买狗肉,而从来不顾有的老师是不吃狗肉的。

邬成章就是不吃狗肉的。他甚至连闻到狗肉气味都不舒服。但他并不反对教师食堂在布尔陈的指示下把狗肉煮得满屋飘味。当有一位也不吃狗肉的老师向他嘀咕对狗肉的不满时,他还开导人家要理解口味人各有异。

这让我们都觉得邬成章有点不好理解。

邬成章是学校的历史老师。学校二十多个老师里,邬成章的确是让我们最不好评价的一个。他家庭成分地主,自己在反右时受过批判差点戴上了右派帽子,按布尔陈的话是肯定要对现实有点不满对三个阶层有点敌视了。布尔陈在操场的全体师生大会上尖着嗓门说过:“个别老师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啊,若是对现实不满,若是敌视三个阶层,那就会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啊!”这个别老师就是指的邬成章。今天的中学生甚至大学生,都不太容易理解“对现实不满”和“三个阶层”的分量,在那个强调阶级斗争的时代,“现实”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好形势,“三个阶层”就是革命队伍的核心力量:工人、贫农和下中农。这两个词在生活中的出现频率都是非常高的,响亮得好比三伏天的太阳。布尔陈在大会上搬出三伏天的太阳狠狠炙烤邬成章,不是一般的严厉了。

我私下里问过何大光:“你觉得邬老师思想反动吗?”何大光歪着头想了想,说:“看起来又不像呢。”

也的确不像。邬成章上历史课时,总是对历代统治阶级残酷压榨百姓表示出由衷的痛恨,对农民被迫起义也总是给予深切的同情。班上有一个出身贫农家庭的学生,曾经因为父亲砍柴摔伤腰治了不少钱,来校报到时交不起学费,邬成章还一脸凝重地替这个学生把学费交了(听说他在农村的家庭其实也困难,一儿一女都在高小毕业后务农了)。

而且邬成章对任何学生都很温和,哪怕学生上课时讲小话,他也从不批评。有一次何大光用手指套上橡皮筋圈做了个小弹弓,趁着邬成章在黑板上板书时,偷偷朝坐在前排的同学后脑壳射纸弹,没想射偏了,正巧邬成章将粉笔写断了,他弯下身子去地上捡那半截粉笔,纸弹就射到了他头发稀疏的头顶上,我们哄堂大笑。邬成章显然也不高兴,但并没发火,一双略有点鼓的眼睛在两个玻璃瓶底似的眼镜片后面不悦地望着我们,口气却很平和,他说,希望同学们能对历史课感兴趣,历史是从来跟今天联系着的,只有了解历史才能建设好今天。

我是对历史课感兴趣的,虽然我并没有从久远缥缈的历史里找出跟今天的什么联系,但用红圆珠笔和蓝墨水钢笔在历史课本上涂涂画画,给古人戴上一副眼镜或添上两撇八字胡或加上一顶现代帽子,是很有趣的事。而我的这些举动在眼睛高度近视的邬成章看来,变成了认真听课还在课本上画出重点。邬成章当然就要欣赏我了,他让我担任了历史课代表,还在课余时间教了我一门技艺:吹笛子。我是在初二下学期的一次历史测验中,去邬成章宿舍里取全班成绩单,发现邬成章能吹笛子的,邬成章坐在桌边捏着一支两尺左右长的粗笛子轻轻吹着,声音不大,但曲子婉转醇和很好听。我有点惊讶,邬成章嘴唇厚得差不多赶上非洲人,却能撮得那么圆,朝笛孔里吹出那么醇和的曲子来。我也想吹一下,邬成章用一张干净纸将笛子吹孔擦了又擦,让我吹,我却怎么也吹不出声音。邬成章告诉我,这是曲笛,难吹一些。他说下次回家绕道去县城买支梆笛送给我,梆笛笛身细一些也短一些,要比这种曲笛容易吹出声音呢。邬成章说话算数,果然在下次回家时绕了将近二十华里路,去县城买了一支梆笛。我得了邬成章送的笛子,课余时间就起劲地练着吹,到快放暑假的时候,居然已经超过邬成章的水平了。

其实后来再回顾邬成章的笛子水平,只能算很一般,我这么聪明的学生要超过他的确不难。而邬成章对我青出于蓝胜于蓝很是高兴,一高兴就把自己的一本油印歌曲也送给了我。那本歌曲上有一些在学校音乐课上接触不到的民间歌曲,曲调十分优美,我乐坏了,更加觉得这位历史老师十分亲切。

可是这样一位十分亲切的老师,为什么让布尔陈很不满呢?他真的藏着反动让布尔陈发现了吗?我和何大光都有点疑惑。

终于,在初三上学期的期中时候,我获知了一个原因,我立即把这个原因告诉了何大光,何大光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成年人的严肃神情,说:“这当然了,布尔陈肯定要恼火他了。”

原来,邬成章虽然不反对有人爱吃狗肉,但对学校养狗却非常不赞成。他不止一次跟别的老师说过:“学校就是学生和教职员工的家园,怎么能让狗也加入进来呢?”据说有一次他说得激动时,还摇头晃脑来了一段半文半白吟诵古文一般的慷慨:“校园以琅琅书声为悦,以捧书身影为美,今杂以犬影憧憧,吠声阵阵,成何体统?”他准备要把自己的慷慨写成书面文字呈交给布尔陈呢。

然而没等邬成章向布尔陈上书慷慨,布尔陈就知道了邬成章关于狗的所有不满言论。于是布尔陈在一次大会上神情十分激动,尖着嗓门说:“学校为什么要养狗啊?这是防盗的需要,更是阶级斗争的需要!我们想一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师生们都入睡了,这时候如果有阶级敌人潜入学校来搞破坏,来投毒,来放火,谁能最先发现啊?唵?我们的狗就能最先发现,是不是啊,唵?所以啊,县公安局都表扬了我们养狗呢!那么我们也就晓得了,害怕学校养狗的人是谁啊?唵?是阶级敌人嘛!那么反对学校养狗的人呢?是不是想把自己的立场站到阶级敌人的立场上去啊?是不是想跟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啊,唵?”

在布尔陈的激动下,我的神经也绷紧了。真的会有阶级敌人夜里潜入学校来搞破坏吗?上学期我们全校师生参观过一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展览图片,那是农村社教工作队在附近一个公社大礼堂举办的,真是触目惊心,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有毒死生产队耕牛的,有放火烧工厂仓库的,更有杀害三个阶层子弟的,真没想到全国竟能揪出几十个梦想复辟的阶级敌人!于是在一段时间里,我睡觉中只要一听到狗叫就会惊醒来。与我一起被惊醒的还有不少同学,有的同学甚至一骨碌爬起来,嗓门颤着:是不是阶级敌人来了?

但那些狗叫很快又会止息,原来是有学生起夜跑厕所。也许狗在夜里的确格外警惕,一个人影一点脚步声立即就让它们叫起来。尽管总是被起夜学生的骂声喝住,但下次再有学生起夜上厕所,它们照样又叫起来。而我们听多了深夜狗叫后,渐渐就对狗的吵闹有点生烦了,以至第二天总有人要朝路上碰到的狗踢一脚,或是用弹弓朝狗射小石子,还有捡地上小石块朝跑开的狗追着掷去的。

让人不可理解的是邬成章,若是让他看到有学生用各种方式欺负狗,他却要制止了,将那颗头发稀疏的头使劲摇着:“要不得,要不得呢。狗也晓得痛啊。”只是他的制止通常不起作用,何大光甚至在他制止的时候还要嘿嘿笑着再朝狗掷一坨石块,惹得他脸都涨红了,指着何大光:“还掷!还掷!亏你还是个副班长呢!”

何大光的班长被撤了以后,班主任薛老师照顾他给他安上个副班长。这使得他比在班长位置上更放肆了,邬成章这样的老师他一点都不怕。

还是布尔陈有震慑力,她在学生开餐前的集合时声色严厉:“不要以为我不晓得啊,我什么都晓得呢!我提醒少数同学要注意啊,那么狠地踢狗,那么狠地用弹弓射狗,那么狠地用石子掷狗,是不是对学校的狗很仇恨,唵?如果是出身三个阶层的同学,你就要深深感到惭愧啊!如果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你就要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啊!”

听到这里我就感到后脑壳有点发凉了,我也是在食堂里踢过狗的。我偷偷瞟瞟那些朝狗踢过脚或射过弹弓或掷过石子的同学,一个个都勾下了头,躲避着布尔陈扫来扫去的目光。就连何大光也将眼睛从布尔陈脸上移开了,偏着脸去望队伍旁边那群狗。

接下来布尔陈还要大说学校养狗的重要性,她在自己又尖又脆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到学生们肚子里发出的阵阵“咕咕”声。布尔陈在每一次开餐前的讲话都十分啰嗦,学校的纪律状况学生的思想状况以及联系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学校对学生的要求和学生自己应当树立的革命理想,等等等等,现在又加上为狗生出的激动,更加啰嗦得没完没了,有时连狗都有点不耐烦,憋不住冲她叫两声。

何大光这时候就要朝队伍旁边的那群狗恨恨地低声骂道:“就是因为你们呢!”

我知道,何大光是越来越仇视学校里的狗了。

有天夜里,何大光听到狗叫声就穿衣下了床,又将睡在他隔壁床上的我摇醒来,附在我耳边说:“姜敏,跟我出去。”

我睡眼惺忪:“我没涨着尿呢。”

何大光硬把我拽起来,抓起床头的衣服让我穿上。同学们都在熟睡中,寝室里一片温暖的鼾声就像熬粥一样(我们的寝室跟教室一样大,全班男生都睡在一个寝室里)。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种温暖,但又不敢违抗何大光,只好满腹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何大光轻轻打开门,生怕我不跟上,又反手扯我一把。

走出寝室我才清醒,轻声问何大光:“去干什么呀?”

何大光说:“教训一下狗!”他将一只手晃了晃。

我借着朦胧星光一看,那手里攥着一根鞭子,是用半截麻绳和一跟二尺来长的小木棍做成的。

我有点害怕,拉住何大光:“不怕布尔陈晓得?”

何大光哼道:“她又不是个神仙!这会儿肯定睡得猪一样呢。”

我稍稍壮了壮胆,用鞭子教训狗也的确让我来了兴致,又跟着何大光走,问:“我帮你做什么?”

何大光说:“你就蹲到菜地边假装拉屎,嘴里唤狗近来,我在旁边悄悄凑上去,猛抽它一鞭。”

我想象着一条狗正巴望在我屁股下享用深夜加餐,却突然挨一鞭子的情景,实在觉得那是好玩的一幕。听听远处,刚才正热闹着的狗叫声已经止息,可能是上厕所的同学已经进了厕所。

我们加快脚步离开了寝室区,要穿过教学区往菜地去。深秋的午夜凉意逼人,我缩了缩脖子,看何大光,已经将衣袖高高捋起来,真是让人佩服。

不远处有几声狗叫。在朦胧星光下仔细望去,三条狗立在路边一排落光叶子的苦栎树下,是冲我们叫。我轻声向它们“叻叻叻”唤着,它们果然停了叫声,跑了过来。何大光有点迫不及待,攥鞭子的手在不停地抖动。但那三条狗却似乎对何大光有所戒备,并不靠近来。

何大光轻声说:“还是要到菜地边去。”我便一边紧跟何大光小跑着,一边不时“叻叻叻”地唤狗。那三条狗也就不紧不慢地远远跟着我们。

突然,何大光在前头停住了步,并反手向我摆一下。我一愣,脚下打个顿,嘴里也停了唤狗。这里正是学校行政办公房后面,碰到什么情况了?

何大光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向一扇窗子下靠近。我一激灵,那不是布尔陈的窗口吗?何大光要干什么?

乡下学校的条件毕竟比城里学校差,房子大都是一溜一溜的平房,教职员工的宿舍就在那些平房里安排单人小间。好在全校没一个教职员工将家安在学校(因为家属是农村人就得参加生产队劳动,是城里人就要在城里上班),每人住一小间也勉强够。那些小间全都嵌在一溜一溜的平房中间,两边的大房子则为教室或学校办公室、会议室,——这是为了让学生和学校事务及时有人管理。一般是一溜平房中嵌入两间背靠背的小间,一间从平房的正面开门,一间从平房的背面开门。布尔陈和校长的宿舍就一前一后嵌在行政办公房的中间,布尔陈住的是背面一间。

何大光在布尔陈的窗子下面蹲下了,又向我招手。我迟疑一下,壮着胆蹑手蹑脚走过去。只听得房子里传出床的响动,还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布尔陈很不高兴的声音也传出来:“你……你……”

我瞪大了眼,望着何大光。何大光也扭头瞪着我。布尔陈房里发生什么事了?校长还在县里住院,这栋平房夜里就布尔陈一个人,她跟谁闹出这么大动静呢?

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我们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其实那房子里的动静是布尔陈的丈夫跟布尔陈一起弄出来的。我们却严重得脑壳里打雷。

只听得布尔陈压低嗓门的叫声又响起来:“不嘛!我就是不嘛!”

何大光“呼”地站起来,大声朝窗子里喊:“陈书记,是不是阶级敌人摸进你房里了?”

我也“呼”地站起来,双腿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个劲哆嗦。

房子里一下寂静了。一会儿,布尔陈的声音响起来:“谁呀?怎么到我窗子边来了?“

何大光说:“我们来保护你呀!是不是阶级敌人向你进攻?“

我也大声冲着窗子喊:“阶级敌人你老实一点呀!胆敢进攻陈书记我们立即消灭你!还有狗要咬死你!”又赶紧扭头去看狗,那三条狗也不知是示威还是惊诧,立即叫了几声。

房子里一阵响动,窗子里灯亮了。透过窗帘能隐约看到人影晃动。我猫着身子在地上寻找石头,心蹦得像兔子一样。

房子的门开了,一个披着衣服穿着裤衩的男人走出来,沙哑的声音充满恼怒:“干什么干什么?小屁蛋子你们!”

我和何大光都木住了。这是布尔陈的丈夫呀!

布尔陈的丈夫我们只见过两次,但那瘸着腿走路的模样太容易认出来了。我们曾经很是疑惑,布尔陈这么漂亮怎么会嫁一个瘸子,只知道布尔陈是不高兴丈夫来学校看她的。其实她丈夫也很少来,但只要一来布尔陈就冷着脸,说工厂保卫任务那么重怎么能离开呢。让丈夫当天又回城里去了。后来我们知道了,布尔陈的丈夫是在朝鲜战场打过仗的,他的腿在战场上负了伤。于是我们又替他有点抱不平,打过美国鬼子的人还那么怕老婆啊!这一次也许是不怕了,终于要在学校待一晚了,于是就害得我们脑壳里打雷了。

何大光到底反应快:“我们是听到狗叫声,以为这里有阶级敌人呢。”他指指不远处那三条狗。

那三条狗已经欢快地跑近来了,拼命摇着尾巴要往布尔陈身边凑。布尔陈很不耐烦,喝道:“去去去!这么讨厌!”退回屋里重重关上了门。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何大光做了个回去的手势。我们掉头就走。

一路上,何大光“嘿嘿”地笑,说:“我晓得他们在做什么了。”

我说:“在吵架吧。”

何大光用鞭子杆在我肩上敲一下:“肯定是布尔陈的男人要做那种事,布尔陈不肯做那种事呢!”

我问:“做什么事呀?”立即又恍然大悟。生理课上学得的那个神秘之词在脑子里猛地响亮起来。

用鞭子教训狗的计划虽然流产了,但意外获得的秘密却让我和何大光兴奋了好几天。何大光连脸上几粒早早钻出来的青春痘都鲜艳起来,我也时不时发神经似地“嘻嘻”发几声笑。

当然何大光并未放弃他精心策划的鞭挞狗的计划,后来又两次在夜里拉我出去配合他,但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狗都对他存了戒备,只要看到他的身影狗就不肯近来。直到初三下学期的时候,他才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一个傍晚,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学校的操场消失了平常的热闹,同学们只能待在寝室里或教室里。我和何大光在教室里下军棋。忽然,走廊上有几个同学叫起来:狗绊藤咧!狗绊藤呢!

何大光撂下手中棋子冲出教室去,我也紧跟着冲出去。果然看到操场上有两条狗屁股对屁股紧紧连在一起。我立即跟着同学们“嚯嚯”地叫起来。

“嚯嚯”叫的当然都是男生。女生们是不好意思看这种情景的。这是公狗和母狗在交配呢。也不知道狗交配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屁股对屁股身子反向而立的奇怪姿势,后来我下乡插队才听农民说了,公狗的生殖器插入母狗生殖器里就胀出了倒钩,怎么也拔不出来的。两条狗紧紧连在一起也真像两条粗藤死死绊扭着,一直要到完成很长时间的交配后公狗的生殖器才会收缩抽回。

我们过去也看到过狗绊藤的情景。也总是要叫嚷一阵,有的同学还会朝那紧紧绊扯在一起的两条狗射弹弓掷石子。但绊藤的狗总是一动不动,最后是狗的耐性压过了人的躁劲,没有一个同学会看到底。但这次我们的情绪格外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过生理课对一切雌雄相合的现象都更加热烈了。大家一阵一阵地喧闹着,以至走廊上的男生越来越多,所有面对操场的教室走廊上差不多挤满人了。

何大光是叫得最起劲的,还挥舞着手臂。突然,他停了叫嚷,扭身跑了。我好不诧异,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一会儿,他跑回来了,手里攥着那天夜里我见过的鞭子,他说:现在可是好抽它们呢!

我顿时兴奋起来,这可是个好节目。只是有点担心,虽然布尔陈不在学校里(据说她被另一所乡下学校请去作关于绷紧阶级斗争弦的报告了),但这么多人都在目睹这节目,很容易传到布尔陈耳朵里呀!

何大光已经朝操场跑去了,将鞭子藏在身后。面对操场的所有走廊顿时寂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何大光身上。

那两条狗也一齐扭头盯着何大光,看何大光有点来者不善的样子,想退避一下,但它们牵连得太紧了,要动动身子实在不容易,于是挪动几脚又停下了,就那样扭着头一动不动望着逼近它们的何大光,一副任凭灾难降临的神态。

我也跑出了走廊,在地上捡了两块鸡蛋大的石头,想追上何大光。这么多同学观望一个场面激起了我的表现欲望。我不知道何大光的鞭子狠狠抽下去时两条狗会不会脱开来,要是它们落荒而逃就看我的石头了。

却又有一个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了。我一惊,是邬成章。邬成章平日走路慢得像在数路上石子,这会儿竟跑得那么快。他一边跑还一边向何大光喊着:“何大光同学!何大光同学!”

何大光扭头看邬成章一眼,扮个鬼脸,仍然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鞭子,还特意将鞭子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旋着,屁股也有节奏地扭起来,也不知是要充分地制造狗的紧张,还是要向所有围观的同学作点表演。反正我是听到了身后的走廊里爆起一片笑声。

邬成章却以不顾一切的姿态冲向何大光了,他一把攥住何大光手里的鞭杆,气喘咻咻地大声说:“岂能这样?岂能这样啊!要不得呢,要讲点人道啊!”拼力将鞭子夺下来。

何大光望着邬成章脸上从没出现过的愤怒神情,一时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走廊上所有的观望者都愣住了。

也是在初三下学期刚开学不久,何大光恋上了唐四姣。

唐四姣就是曾被何大光换下了后来又复位的班长。唐四姣能当班长的资格是三点,一、家庭出身贫农,父亲还是大队支书;二、学习成绩不差,在全班属于中上,在女生中属于最优;三、在女生中长得最漂亮,个子也最高。

其实唐四姣比何大光还大半岁。她倒不是也留了级,农村孩子上学晚很普遍。上学晚的唐四姣从初二开始就显出了年龄带来的特点:一是学习理解能力强;二是身体发育引人注目。到了初三下学期,这种引人注目的身体发育就差不多成了班上的一道风景了。那从上到下的曲线已经很有点动人,胸脯翘挺挺又颤悠悠的,屁股肥鼓鼓又紧绷绷的,两条腿圆滚滚又直溜溜的,还加上一张圆圆的脸上泛出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毛茸茸的光泽,是的确有充分理由让全班男生都叫她“向日葵”了。

唐四姣却向全班同学说:“公社社员都是向日葵啊!我们所有三个阶层的子弟,还有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但选择革命道路的同学,也都是向日葵嘛。”她说得没错,那个年代里在宣传画里出现最多的花就是向日葵,还有首歌这样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向阳花就是向日葵。

我立即向唐四姣大声说:“你是最耀眼的一朵向日葵啊!”我生怕别的同学抢先说出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她是班长我要吹捧她,她说了“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但选择革命道路的同学也是向日葵”,让我很感动。那个年代,三个阶层是革命的依靠对象,像我这种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对他们羡慕得只想哭呢!

大家都附和着:对呀对呀,最好看的向日葵就是你呀。何大光叫得最响,还用手在桌子上敲了几下。

唐四姣就开心地笑了,抬手指着我:“姜敏你就是嘴巴巧哩。”

我也抿着嘴笑了,眼睛忍不住朝唐四姣因为笑而颤了几下的胸脯看了一眼。但我紧接着就发现何大光正定定盯着我。

后来何大光单独问我:“姜敏你是不是想讨唐四姣的欢心了?”我赶紧赌咒没有。我说我还不晓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嘛!喜欢唐四姣全班只你有资格呢!

何大光认真审视一番我的眼睛,然后摆摆手:“莫乱说啊!我才没有那种骚念头呢。”

我就“嘻嘻”地笑了。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何大光肯定在喜欢唐四姣。课堂上只要是唐四姣上讲台去解答老师出的题目,他就格外坐得端正,胸脯挺得老高,目光热切地希望唐四姣能注意他,老师问大家唐四姣的答案对不对,他毫不思索就喊对,嗓门大得像呼口号;做课间操的时候他的动作完全在应付,眼睛只朝唐四姣扭动的身子上溜;平常还老是凑到唐四姣面前去,说班上有些事情应该由正副班长多研究研究的。

但唐四姣不肯单独和何大光研究班上任何事情,她现在面对何大光时也总要将自己的目光移往别处;有时发现何大光在偷偷注视自己时那脸上也立即红起来。看来唐四姣是察觉何大光有骚念头了,她似乎是要躲避何大光呢。

何大光当然就要设法寻找机会了。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星期二晚上,农村电影放映队来我们学校放电影。全校师生都搬了凳子坐在操场上,照例是老师们坐前面;学生们按班级分块坐后面。我们班坐在最后面的右边,挨着通往教学区的路。座次当然是按教室里的位置,依高矮排序,何大光和我都坐在各自组上的最后位置,我在二组他在三组。

电影还没开始,夜幕初降的朦胧里,各个班在拉歌。操场上一片韵律铿锵的歌声。我们班刚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就发现一组少了一个人,那是应该坐在倒数第三个位置的唐四姣。

我立即向身边的何大光低声说:“向日葵没来呢。”

何大光说:“晓得。让彭玉莲告诉我了,人不舒服呢。”

我挤挤眼:“你不去关心一下?”

何大光用胳膊肘捅我一下,没回答。

我心里也偷偷浮出唐四姣躺在床上的样子,那身子起起伏伏是很好看的。不久前我在梦里都看到过这样的身子了,只是没看清脸不能肯定是不是唐四姣。我在这段时间的荷尔蒙一定也在增加了,因为我的小腹也开始出现水稻秧苗一般的浅浅绒毛,而我的个子也蹿到了一米七。当然我再也没法赶上何大光,何大光已经身高一米七三了,而且那小腹上的毛又长长了不少,在澡堂里我观察过,那颜色也完全是黑的了,像墨汁染了一样。因此我敢肯定,何大光这会儿不会不想着唐四姣。

电影开始了,是一部叫《朝阳沟》的戏曲片,讲一个女大学生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故事。那女大学生很漂亮,她从大城市来到朝阳沟,眼里正忽闪忽闪地充满憧憬。这时候,何大光将头向我凑过来,低声说:“我要上厕所了。”起身悄悄离去。

我望着何大光迅速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心里猜想,他只怕是借口上厕所去关心唐四姣吧?

我的猜想很准确。何大光果然是去了唐四姣所在的女生寝室。他一溜小跑,快到女生寝室时心嗵嗵跳起来。男生是从来不到这里来的呢。他在离寝室还有一丈来远处停住脚,朝寝室里喊:“向日葵,向日葵,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却无回答。他有点紧张了,又跑到寝室走廊上去,大声喊:“唐四姣,唐四姣,你怎么样了?”只听得寝室里传出唐四姣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他慌了,推开虚掩的门撞进去:“唐四姣,你是哪张床?”唐四姣的呻吟更大了。他摸着黑顺着这呻吟赶到唐四姣床边:快去医务室!一把将和衣弯在床上的唐四姣搀扶起来,背上就走。

医务室这会儿没人,张医生也在看电影。何大光就背着唐四姣一溜小跑来到操场边,大声喊:“张医生!张医生!”顿时让我们班的同学全骚动了。

张医生赶来了,薛老师也赶来了,连布尔陈也赶来了。我们班的好多同学都围了上去,几双手都要去抬唐四姣。何大光不让,背着唐四姣又转身小跑起来。

薛老师让我们安心看电影,说人多了挤乱医务室。我们便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没多久,何大光又跑到操场边来了,再次大声喊:“高师傅!高师傅!”

坐在操场另一边的高师傅站起来,老不高兴:“干什么呀?喊广播筒一样!”

何大光说:“要点胡椒粉。”

高师傅硬邦邦答道:“晚上要什么胡椒粉!看电影呢。”又坐下去。

何大光的大嗓门顿时充满怒火:“三个阶层的子弟病了,张医生要胡椒粉治病呢!你有没有阶级感情啊!”

高师傅不吭声了,起身走过来。

我实在佩服何大光,教师食堂的高师傅是我们都畏惧的,在学生面前凶得很。我跑到何大光面前,问:“胡椒粉治病?她得的什么病啊?”

何大光说:“肚子胀气呗。”转身又跑了。

电影放完后,我们刚回到寝室,何大光也回来了。我们这才得知了全部情况,唐四姣星期天从家里带来几斤生红薯,她父亲让她搁到食堂大灶里去烤着吃,她却不愿去食堂生麻烦,就吃生的,生吃本来也是红薯的一种吃法,而从地窖里起出来的红薯又格外甜呢。她这天晚饭后在操场打了羽毛球,肚子特别饿,便一连吃了三块生红薯。到傍晚就肚子疼了,越疼越厉害。张医生说是生红薯吃多了,肚子里发酵产生大量的气,在肚子上打火罐或是喝一大碗胡椒水,都是很管用的。唐四姣不肯在肚子上打火罐,这就要喝胡椒水了。

我凑到何大光耳边轻声说:“高师傅不肯拿胡椒粉就算了嘛,你帮着张医生在她肚子上打火罐多好!”

何大光瞪我一眼:“晓得你绷着骚筋!”

又有同学大声问何大光:“向日葵趴在背上什么味道呀?”

很多同学跟着嚷:是啊是啊,什么味道呀?

何大光跑到门边去吹灭煤油灯,喝道:“睡觉睡觉!熄灯钟响了没听见啊!”

第二天我们看到的唐四姣,又是一朵向日葵模样了,只是进教室的时候脸有点红,可能为自己一连吃三块生红薯不太好意思。

课间休息的时候,何大光走到唐四姣的座位前,说:“下午自习课,我们两个研究一下换墙报的事吧?”唐四姣“嗯嗯”地应着,脸又红了。

下午自习课,何大光和唐四姣都出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去哪里研究。但我不想多作猜测,我正在为自己的一个想法激动:《朝阳沟》应该批判呢!

快下自习课的时候何大光和唐四姣回来了(其实他们就在学校的几块菜地边转悠)。我已经激动难捺,立即迎上去向他们两人作了汇报。

何大光看唐四姣一眼,然后向我嗯一声,说:“我们晚上再研究一下吧。”

唐四姣却重重点一下头:“行,我看行。不用再研究了。姜敏你代表我们班赶快把批判文章写好抄出来,明天就上墙报!”

我大声应道:“保证完成任务!”

这天午饭后一直到夜里的自习课,我就在教室里赶写批判文章。我的心激动得就像一只猛敲着的钟,整个胸腔一直都在回荡着洪亮的钟声。批判毒草的热潮已经在全国涌动着了,我们学校各个班级出的墙报都已经有了批判内容,但那都是抄的报纸,现在,一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的初中学生,能够睁大明亮的眼睛发现一株毒草,而且代表全班举起一柄革命大批判的铲子狠狠铲向那株毒草,是多么让人热血沸腾啊!快下自习课的时候我把文章修改好了,唐四姣让我向全班念一遍。我声音铿锵地念了一遍,全班热烈鼓掌。我差点涌出热泪来。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我将批判文章用毛笔抄到三张白纸上。吃了午饭,我就和墙报小组的三名同学一起去换墙报。唐四姣和何大光也亲自参加。

唐四姣向何大光说:“姜敏以后怕是能当个理论家吧。”

何大光斜斜地看我一眼,说:“还要加强世界观改造。”

我立即说:“那当然啊,要好好向你们两个学习呢!”我特意把“你们两个”加了重音。何大光抿抿嘴,看唐四姣一眼。唐四姣脸飞快地红一下。

墙报很快贴好了。我的文章是头题,占了整个墙报的三分之一。那标题尤其醒目,绿色镶黑框的黑体字:《朝阳沟》要歌颂什么?落款是鲜红的隶书字:向阳花。这是全班的笔名,唐四姣提议的。

别的班级也有好些同学来看我们的墙报了,还有路过的老师。我们站在墙报前端详着崭新的成果,听着身后念文章的声音,脸上全是得意。

却有一个老师发表异议了:“说得太严重了吧,这就是丑化革命接班人,诬蔑社会主义?”我们转过身去望着这位老师。他姓龚,三十来岁,这个学期才从别的学校调来,教初一的化学。

我抢先回答:“龚老师你想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比资产阶级娇小姐一样,这还不是丑化革命接班人吗?”

龚老师摇摇头:“从城里到乡下来,当然对劳动有个学习过程,人家一开始就积极学习肩挑嘛。”

何大光接过话去:“龚老师我不同意你,我是城里人,我就会挑担子呀!”

我也立即说:“我也会挑担子呢,我也是城里的。”

龚老师说:“你们在小县城,肯定挑过水吧。人家大城市哪来的水挑?你们想想,自己第一次挑水晃出水了没有?怎么能要求人家挑水不晃出水呢。”

何大光眨巴一下眼:“挑水?她挑了几担水?”

龚老师向何大光挑起眉:“怎么,你没看电影?看都没看就说是毒草?”龚老师笑了。

我正要向龚老师解释,唐四姣已经亮开嗓门:“他是没看电影,他在学雷锋关心病人啊。我也没看,就是我生病了哩。可是龚老师你的观点我不同意,没看就不能发现毒草吗?毒草不用看就能闻到毒气呢。我们就是应该组织全班批判它呢!”唐四姣神情有点激动,脸上红云一片。

龚老师摆摆手,笑了笑,走了。

我很不满地看着龚老师的背影远去,再回过头来,只见唐四姣脸上的激动还未消尽,她身边的何大光挨得她更近了,一副并肩战斗的样子。我哼了一声:“还是老师呢。”

唐四姣也皱皱眉头,向何大光说:“听说还是个党员呢。”

何大光很气魄地将头一摆:“他是个党员?哼!我爹也是党员呢!”

通过这场“批毒草之争”,我发现唐四姣和何大光明显地亲密了,他们常常两人一起去向薛老师汇报什么事情,自习课的时候何大光还总是能找出新的事情要和唐四姣研究,而唐四姣也总是愉快地和何大光一起离开教室去哪里研究了。我常常猜想,若是没人看见,他们两个一定挨得很近很近吧。

我的猜想又一次中了。何大光和唐四姣在学校的菜地边研究过若干次以后,终于将有一次的研究地点改在了学校后面不远的一小片枞树林里。这个提议是何大光在离开教室后大胆向唐四姣提出来的。唐四姣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何大光偷偷瞟唐四姣一眼,唐四姣的脸似乎有点红。他立即就迈开大步先走了。走出学校再回头一看,唐四姣远远跟着呢。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距离尽量不显出神秘地先后走进了那片枞树林。

何大光后来在插队时告诉我,那真是第一次让恋爱的甜蜜甜得心出汗呢。他在枞树林里折了几根树枝,铺在草地上让唐四姣坐。唐四姣坐下后他也坐下了,本想挨近唐四姣,心却跳得太重,自己都让这嗵嗵的心跳声吓住了。他颤着声说:“开始研究吧。”唐四姣也勾着头轻声说:“研究吧。”接下来两人又不吭声了。何大光偷眼看唐四姣,唐四姣脸红得像个西红柿,双手将一根枞针捋来捋去。何大光嗓子里憋了一阵,说:“后来一直忘了问你,肚子再没疼过吧?”唐四姣“嗯”一声:“没疼了。”何大光又憋了一阵,说:“那次背着你好着急,后来才觉得,你趴我背上,呼气呼到我耳根上,痒痒的呢。”唐四姣不吭声了,胸脯一起一伏,像有两只小动物在衣服里面拱动。何大光看着唐四姣的胸脯再也没法憋住,屁股重重一挪就挨到了唐四姣身边,一把抱住了她。唐四姣挣扎几下,嘴里轻轻说着:“你,你……”然后就不挣扎了,一双手也揽住了何大光的背。何大光在唐四姣血红的脸上使劲吻起来,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子一直吻到了嘴。唐四姣也张开嘴回吻起来,两张毫无经验而又充满激情的嘴发出一串串响亮的“啵啵”声,在寂静的枞树林里回荡着就像一汪不平静的水在热烈地鼓着气泡。

整个枞树林都激动地摇晃起来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红薯发酵一般又酸又甜的酒香味。何大光的手打摆子一样抖着,要伸进唐四姣的衣服里去。唐四姣扭着身子,嘴里也“嗯嗯”着。

然而就在这时,枞树林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叫声。

唐四姣一把推开何大光,惊恐地瞪大眼。何大光也僵着身子,扭头向狗叫的方向望去。是枞树林的边缘处传来狗叫,叫得很激动。唐四姣颤着声:“是学校的狗吗?”何大光肯定地点头:“是学校的狗!”

也真是奇怪,何大光对学校的狗毫无感情,却能准确地分辨大叫的狗是不是学校的。他只是不明白,学校的狗这会儿跑出学校到枞树林来干什么?

原来,是布尔陈将狗引到枞树林来的。布尔陈要去学校旁边的东风大队找大队支书,为的是解决一些社员爱在干活时抄近路穿过学校的老问题。她一走出学校,学校的十六条狗全都一如既往地跟上来,在她身后窜来窜去撒着欢要送她一程。她向狗们使劲摇着手,赶着它们回去,说她就在学校旁边呢。好不容易让狗们一条一条地打了转身,却有一条名叫叶叶的狗怎么也要跟着她。也许叶叶认为既然布尔陈的目的地就在学校旁边,它就应该始终伴着她呢。

布尔陈只好让叶叶跟着她。刚走到枞树林边上,她突然想要小解了。在学校忘了先上一趟厕所,虽然现在不是很急,但等会儿急起来去蹲社员家的茅厕那卫生条件可就太差了。她扭头四处一看,没发现人,便钻进了枞树林。叶叶当然也要跟着钻进枞树林去。

于是,何大光和唐四姣在枞树林深处弄出的小动静,让敏锐性远远超过人的叶叶捕捉到了。叶叶冲着林子深处叫起来的时候,布尔陈刚在一小块平坦的草地上蹲下身子,她一惊,立即提着裤子站起来,瞪大眼朝叶叶大叫的方向望去。

而在林子深处紧张着的何大光和唐四姣还在茫然无措。何大光说:“只怕还有人吧?”

唐四姣身子也颤起来了:“怎么办?”

何大光将一双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直到狗叫声越来越近,何大光才醒过神来,指着林子后面果断地对唐四姣说:“你从后面跑出去,再从小路跑回学校。”唐四姣赶紧跑了。

何大光是想起电影战斗片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了,那些勇敢战士掩护战友撤退的情节是多么扣人心弦。他在地上寻找石头,没有,便奋力扳下一根小酒杯粗的枞树枝,迅速折去上面的细枝,攥在手里。

扳折树枝的响声自然更加引起叶叶的狂叫。这狂叫让布尔陈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叶叶已经一跃一停地往林子深处去了,布尔陈瞪着林子深处,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她肯定在后悔不将所有的狗都留下来。她只能一步步向林子外退去。就在这时,她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叫骂:“叫什么叫?灾狗!”她顿住了脚。她听出这声音是何大光的,何大光的声音她已经十分熟悉了。

何大光向出现在眼前的狗大骂一声后,狗立即就停止了叫,还摇着尾巴跑近来,向他表示歉意。但何大光并不原谅狗,他已经认出来了,这就是那条在操场和公狗绊藤的母狗。他恨恨地骂着:“你是个灾狗还是个骚狗!叫呀叫的叫死呀!”操起地上一根枞树枝就要向狗抽去。狗立即退开几步,默默瞪着他。这时候,布尔陈一脸肃然地出现了。

“果然是你啊!你在这里做什么?”布尔陈走近来,盯着何大光。

何大光咬了一阵嘴,回答:“我在考虑,怎么组织全班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呢。”

布尔陈嘴巴轻轻抿了一下:“要跑到这里来考虑?自习课也不上?”

何大光立即答道:“这里最安静嘛。学校里经常有狗叫。”然后又补一句,“没想这里也有狗叫呢。”他觉得自己的回答妙极了,几乎是扎了布尔陈一下呢。

布尔陈果然提高了腔:“呵呵,你倒是蛮讲究的啊,对安静要求蛮高嘛。就一个人在这里考虑?唵?”

何大光响亮地答:“一个人。就是想要安静嘛。”他知道布尔陈一定在怀疑自己和某个女同学躲在林子里了。他想布尔陈之所以能生出这种怀疑,肯定就因为自己曾经摸了她的花裤衩又偷听了她和丈夫的动静呢。

布尔陈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她扭着头朝林子里四处看,又睁着眼在林子里到处搜寻起来。叶叶也跟了上去,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不知布尔陈要寻找什么。

何大光站着没动,也在自己的嘴角挂起冷笑来。他真是佩服自己,当机立断让唐四姣撤了。他还要将布尔陈拖得久一点,好让唐四姣跑回学校去。于是他站了一阵后又大声叫起来:“陈书记!陈书记!我要向你汇报!”

布尔陈立即又折回何大光身边,盯着何大光:“汇报什么?都说出来!”

何大光说:“我想汇报,我们班批判《朝阳沟》的文章,应该寄到报纸上去,行不行?”他望着布尔陈,这样的汇报布尔陈不能马虎的。

布尔陈果然不好走开了,说:“这个嘛……你们可以寄嘛。”

何大光问:“那陈书记你说寄什么报纸呢?”

布尔陈说:“寄什么报纸?你们写的文章……”她嘴里磨蹭起来。

“寄《人民日报》行不?”何大光说,“要是《人民日报》发表了,我们四中有多响亮!”

布尔陈看何大光一眼:“要是能发表,当然响亮。不过嘛……”她嘴里又磨蹭起来。

何大光说:“要不只寄省里报纸?我就是在这里考虑,到底寄什么报纸呢?”

布尔陈又看何大光一眼:“只你一个人在这里考虑?”

何大光大声说:“是我一个人嘛。就是想安安静静集中精力考虑啊。”

布尔陈不做声了,脸上又上了狐疑,她转身走开,继续去林子里四处走动。

何大光仍然站着,他晃了晃头,瞄了一眼布尔陈的背影,布尔陈正扭着屁股四处侦查。何大光心里哼:唐四姣的屁股比你的屁股还要圆呢!

第二章 挡不住的激动和疯狂

文化大革命工作组是一九六六年的五月下旬进驻我们学校的。

其实就是原来的农村社教工作队,一直在四中附近的公社搞社教。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后,听说首都的大学生都在大造反了,学校乱哄哄的,这种乱哄哄还波及了其他一些城市的大学,中央就又给许多大学派工作组。为了不让下面的学校也学那些闹造反的大学,一些省也成了派工作组的试点区。我们云河县便属于这种试点区,五所县属中学全都进驻工作组了。

我们学校的工作组有六个人,除了姓苑的组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其余三男二女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听说他们也是首都的大学生,四月份才在上级“分批参加锻炼”的要求下来到社教工作组。其中一位姓牧的男青年和一位姓史的女青年,就共同负责三个初三班。我们都学着老师称呼他俩“牧同志”和“史同志”。

今天我已经回忆不起牧同志和史同志的相貌了,只记得牧同志敦敦实实,史同志清清秀秀,两人都戴着眼镜。还记得牧同志爱唱歌,第一次来我们班就教我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而清清秀秀的史同志却歌喉不行,只舌头特别灵活,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舌头绕得飞快,惹得我们全班同学都想学但没一人学得来;此外,我还记得史同志胆子特小,有次她在校园小路上走着,一个社员抄近路从学校穿过,手里提着用狗尾巴草串着的几条泥鳅,从她身边经过时她让那身子乱扭的泥鳅吓得尖叫起来。——这事也让布尔陈终于把社员从学校抄近路的老问题给解决了。她怒冲冲赶到东风大队的大队部,向大队支书严正声明,若是把工作组同志恐吓坏了,严重的政治责任要支书全部承担。支书也当即表态,坚决刹住从学校抄近路的歪风。但他又疑惑地问了布尔陈一句:“北京来的工作组莫非泥鳅都没见过?”

牧同志的胆子也不是很大,他怕学校的那些狗。在校园里老远见狗来了就远远避让,神情跟我和何大光刚进校时见到狗一样。听说他这样怕狗招来了苑组长的批评,苑组长说:“小史怕泥鳅是没来得及认识泥鳅,你下农村一个多月了,狗也见过不少了呀。”牧同志就小声辩解:“没见过这么大一群狗嘛。”

这也是实,十六条狗聚集到一起的确太有声势了。而学校的狗们似乎有点客来疯,校园突然来了这么些北京客人,它们格外兴奋,经常聚集到一起在校园里到处欢跑。这样一来,要躲避它们的就不只是牧同志了,其他几个年轻的工作组同志特别是女同志都对它们怀了恐惧。

布尔陈解决问题的魄力再一次充分展示出来,她果断地决定,将十六条狗全关起来,用一间腾空的后勤仓库对它们实行圈养。

可想而知,布尔陈做出这个决定是心头忍了疼的,将那些在校园欢跑惯了的狗实行关禁闭一样的圈养,狗们该有多么痛苦!但布尔陈毕竟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她应该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为了让工作组的同志精神饱满,为了确保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顺利开展,该忍疼就得忍疼。

于是校园里突然清静了许多,虽然有校园角落的后勤仓库里时不时发出阵阵狗叫,但那些肆无忌惮到处乱窜的身影毕竟消失了。我们许多同学甚至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呢。

只有何大光是高兴的。何大光在那次遭遇狗闯枞树林的事件之后,对学校这帮狗越加地痛恨了。因为唐四姣自从受了那次惊吓,再不敢跟他单独相处。何大光很有点不甘心,心里总想再找到什么新的机会。

但新的机会是越来越难找了,因为学校的革命大批判越来越火热。工作组已经在发动革命师生,要联系学校实际召开一场批判大会了。

我们开始并不知道怎么联系学校实际。学校里太平静了,除了布尔陈在餐前集合和大会上讲讲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形势,我们从来没有真切地感受过阶级斗争的硝烟。大家其实很盼望能跟阶级敌人战斗一场,哪怕有一两个像《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展览图片里的角色,偷偷摸进学校来了也好,也许是学校的狗让我们没有了这样的战斗机会。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太麻痹了,远远比不上工作组的火眼金睛。阶级敌人就在校园里,就在我们身边呢。这阶级敌人就是邬成章。我们真是大吃一惊,邬成章藏得实在深啊,竟然让我们觉得他很平和很亲近,对三个阶层感情很深呢。现在工作组的火眼金睛识破他了,他索性就显露出顽固的反动立场了,在工作组把他找去的时候,他居然敢对着所有的工作组同志公开承认自己对土改很反感,把穷人分田地分浮财看成跟打劫差不多。气得苑组长当场摔碎了一只茶杯。

我们所有的学生得知邬成章的反动言论后都气愤不已,摩拳擦掌只等着开他的批判大会。而我的心情更加急迫,工作组已经确定我上台去做批判发言呢。

我的觉悟是在牧同志和史同志的共同帮助下提高的。他们帮助我分析,邬成章之所以送我笛子和油印歌曲,就是想要毒害我,要让我沉醉在那些曲调缠缠绵绵,内容全是花呀香呀哥呀妹呀的封资修货色里;而且还要让我吹的这些封资修货色去腐蚀别人,使更多的人丧失革命斗志。他们的分析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批判邬成章的大会是在六月初的一个下午举行的。会场就在操场里。那天的太阳很大,所有人的脑门上都因为有了一层汗粒而闪闪发亮,邬成章头上稀疏的头发已经湿巴巴的,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台子上。台子是临时扎的,没有顶棚,在台上坐成一排的工作组全体同志以及布尔陈,都在太阳下不停地扇着扇子。

整个批判会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一共有四个老师八个学生上台发了言。都是工作组指定的,准备当然很充分,一个个义愤填膺。尤其激昂的是我,作为一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复杂的可教育好子女,能够得到工作组的信任,上台去揭批阶级敌人,远比代替全班写批判文章还要荣耀啊。

我是第五个发言的。我一手攥着邬成章送的那支笛子,一手攥着邬成章送的那本油印歌曲,跳上台去,向邬成章喝问:“邬成章你认得这两样东西吗?”

邬成章抬了抬眼皮:“认得,都是我送给你的。”

我紧接着喝问:“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邬成章说:“因为你想学吹笛子嘛,这本歌曲里的曲调吹出来都很好听。”

我用笛子指着邬成章:“放屁!我想吹笛子是要吹奏革命歌曲。可你竟想毒害我,教我吹的第一支曲子是什么?”

邬成章眨巴几下眼睛:“好像是《四季歌》吧。”

我进一步提高了嗓门:“就是《四季歌》,这本毒草里的第一首曲子。你妄图用封资修的毒草腐蚀我,腐蚀大家啊!”

邬成章抬起头来:“我不这样认为。我是觉得《四季歌》在民间很流行,不仅因为它的歌词朴实,更因为它的曲调非常动听呢。”邬成章为了证明曲调非常动听,立即在台上哼了起来:“咪咪来咪梭多拉梭咪来……”

苑组长一声大吼:“住嘴!低下头去!”

布尔陈也几步跨到了台前,振臂高呼:“邬成章不老实,坚决批垮批臭他!”

整个操场响起雷鸣般的口号。我吼得几乎扯破嗓子,眼里涌出滚烫的泪水。

阶级斗争的盖子一旦揭开来,斗争就如火如荼了。邬成章被批判以后,学校里又有两个有历史问题的老师被揪了出来。这三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让大家尝到了口诛笔伐的战斗快感,批判他们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我们在那些日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工作组的同志则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牧同志和史同志都明显地瘦了,可是他俩的眼睛却在眼镜片后越发地闪亮起来。

这天,牧同志在教室里向我们宣布,又揪出一个黑帮分子田庆余。他说,田庆余虽然家庭出身中农不是剥削阶级,但他却站在了剥削阶级的立场上,这是因为他老婆就是地主的女儿。一年前,当全校师生参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展览图片的时候,他悄悄跟另一位老师说,有的地方对四类分子做得太过分了。牧同志激动地说:这不是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四类分子鸣冤叫屈吗!我们全都瞪大了眼,没想到教我们物理的田庆余,在一脸慈祥的假相后面竟藏了一副反动嘴脸呢。

我们班的走廊墙上很快就贴满了批判田庆余的大字报(我们的墙报已经取消了,那小小的园地已经不能满足大字报)。但牧同志觉得批判还不够深入,他认为应该由班上一个叫李水生的同学写出一张最有分量的大字报贴出去。

李水生就是田庆余的亲侄子,也就是说,田庆余的老婆就是李水生的亲姑妈。李水生在田庆余被揪出后傻了眼,他这位姑父过去可是被同学们一致评价“课上得好人又和气”的呀。李水生本就是个话不多的闷葫芦,现在更是整天勾着头不说一句话了。牧同志把他叫到工作组的办公室里,足足和他谈了一个下午,启发他帮助他教育他,要他勇敢揭发田庆余,他就是不吭声,最后索性哭起来。

李水生的这种表现让何大光恼火了。当天晚上的自习课时间,何大光向唐四姣提议:“我们两个去找个地方,专门研究一下李水生的问题。”

唐四姣说:“就在教室里吧,大家一起研究。”

许多同学立即响应,要好好研究李水生的问题。反正自习课早就不自习了,大家在教室里不是讨论大字报就是学习报纸上的革命形势和大批判文章。

何大光仔细看了看唐四姣那张生气勃勃的脸,可能看出了唐四姣在日益火热的革命斗争里已经跟情呀爱呀的情调拉开很远距离了,他目光多少有点失落,只好又看看李水生,向唐四姣说:“可是,他也在教室里呀。”

唐四姣很干脆:“叫他出去嘛。”

李水生立即勾着头站起来,蔫蔫地向教室外走去。

何大光向李水生用命令的口气说:“要离远点啊!”想了想,又向另一个叫肖爱华的男同学命令,“还有你,也跟他一起出去。”

肖爱华愣了一下,望望何大光又望望唐四姣。

唐四姣向他说:“是的,你也出去吧。”他脸色灰了,慢慢站起身来。

其他同学都没做声。我更是呼吸轻了起来。我知道为什么要把肖爱华也赶出去,肖爱华家庭出身富农,而且跟李水生是一个大队的呢。我们班上一共三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子弟,两个被赶出教室,就剩我一个了。

李水生和肖爱华一走出教室,唐四姣就宣布研究。何大光提出自己的想法,应该在班上开一个批判会,狠狠批判李水生。

唐四姣向何大光挑着眉头:“在班上开批判会?批判李水生?”

许多同学都在热烈响应何大光,一片叫声对对对。我也叫了一声对,还大声说:“他不肯揭批他姑父,就是跟他姑父穿一条裤子呢!”

唐四姣还有犹疑,向何大光说:“要问问牧同志他们,还问问薛老师吧?”

何大光说:“不用问,我们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嘛。”

唐四姣想了想,同意了。工作组的同志太忙,而薛老师这些日子总是参加学校的教师集中学习,班上的批判会应该自己做主呢。

李水生的批判会就在第二天下午自习课时间召开了。李水生站在讲台一角,勾着头。所有班干部都搬了凳子坐在黑板下面。这种阵势就跟学校召开的批判大会差不多。

何大光走到讲台前,大声说:“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就好比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很多都不知道,那个年代不管做什么开头都要背诵一段“最高指示”的,“最高指示”就是伟大领袖的语录。何大光背诵过“最高指示”后,使劲地挥一下手,再将手指着李水生:“李水生没有认真改造世界观,更没有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他姑父田庆余思想反动,他还同情他姑父。他完全是中了剥削阶级的毒,今天我们要把他的毒挖出来!大家开始批判吧。”他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大家就开始批判了。发言是随意的,没有事先组织,也不需要上台去,大家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一嘴我一舌。有说李水生肯定对地主家庭感情深厚的,有说李水生肯定对田庆余被揪出不满的,有说李水生肯定还想去救田庆余的。说着说着还出来一些挖苦话讽刺话甚至还有让人开心的羞辱话。有个同学问:“李水生,你跟你姑父穿一条裤子挤不挤呀?”又有个同学接着问:“你们怎么上厕所呀?”还有个同学叫道:“那裤子上还有屎吧。”教室里不时爆出哄堂大笑。

牧同志就在这时候赶到教室来了。他向台上的班干部们使劲摆摆手,又向台下的同学使劲摆摆手,再把李水生拉下讲台,让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去。然后他大声说:“我们不能对同学开批判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还是可教育好子女呀,觉悟问题,认识问题,都是可以帮助教育的啊。”

教室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听到李水生抽动鼻子的声音。

但何大光很快就说话了:“我们批判他就是为了帮助教育他呀!要触及灵魂嘛!”

牧同志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了,要正确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能用对待阶级敌人的方式对待人民内部矛盾。”

教室里一时又寂静了。李水生的鼻子抽动声越来越响。

何大光向李水生大声说:“你这副样子做什么呀?批判你姑父都是上台去发言,批判你只在下面发言嘛。你还鼻子訇訇訇像猪吃潲呀!”大家哄地笑起来。牧同志没笑,向何大光轻轻皱了皱眉。

这天晚上,何大光在寝室里号召大家重新摆布床位,大家热烈响应,在何大光的指挥下,寝室里一番大折腾,原来五排双人床的格局变成了“回”字形的格局,“回”字的正中心只有一张双人床,李水生和肖爱华被指定睡这张床的上下铺,这是为了监视他们。

我在重新摆布床的行动中十分卖力。但我心里却忐忑不安,三个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有两个被监视起来了,剩下的我,会不会哪天也被指定去那中间睡呢?

几天后是星期六,我热情地邀何大光下午一起回城里去,我说我母亲上次给我的零花钱我只花了七毛还剩八毛,我们两个可以去路上的供销社买花生糖吃呢。

何大光却摇了摇头,表情淡然地说:“你一个人走吧,人家都说我跟你太亲密了。”我怔了怔,目光慢慢从何大光脸上滑下去。

那个星期六下午我独自走回城里去了。我心里灰灰的,何大光不敢跟我太亲密了,这说明我跟三个阶层子弟的距离开始被推远了。

我的家在城里的一所小学里,我母亲在那里当教师。我姐姐去年已经离开了家(她考大学超了录取线却被政审打下了,只好去了江西赣州,在那里工作的表姨妈找了关系,让她进了一家街道缝纫厂),因此家里其实很冷清,母亲平时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只有当我回去了,她才忙着把炉子生起来,给我做好吃的。因此我基本上是每两个星期回一次家,主要目的就为吃一顿好的。这次多隔了一个星期,实在是因为学校的运动太火烈了。

但我的这次回家却成了一个黑色记忆。我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也被作为黑帮分子揪出来了。小学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一点不比我们中学落后,满学校都是揭批黑帮分子的大字报,还有漫画。我一进校门就看到一张大漫画,一个女人扭着身子对着一面红旗大张着嘴,嘴里伸出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女人的衣服上写了母亲的名字。

母亲自然不能见面了,她已经和另外几个黑帮分子被学校集中看管(没想到小学的运动比我们中学更严厉)。我掏出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躲在家里哭了半个小时,然后抹干眼泪又锁了门,连夜赶回了学校。

也不知怎么的,我母亲被揪出来的消息很快就被同学们知道了。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怪怪的。连何大光也再不跟我说话了。我心里罩上一层乌云,眼神一天到晚怯怯的,干什么都轻手轻脚了。

终于有一天的下午自习课,何大光在教室里大声宣布,让我和李水生、肖爱华都离开教室。我脑壳里“嗡”地一响,知道对我的批判到底来了。工作组全体成员都在县城集中开会三天,班干部们选准了时机呢。

批判我就在那天晚上,形式跟李水生的批判会一样。我可不能像李水生一样当闷葫芦,那只能等于顽固的态度。我要主动交代问题,深挖自己的剥削阶级立场。我交代自己曾经梦见过父亲,这是怀念右派分子加历史反革命分子;我交代自己看到母亲上了大字报就哭了,这是同情黑帮分子;我交代自己对姐姐没能上大学感到不公平,这是对现实不满……

我一连交代了好几个问题后,偷偷抬起眼皮,想看看台下的反应。身后却响起何大光的喝问:“没有了?”

我又仔细地回忆,又补充:“还有……还有,有次搞卫生,劳动委员批评我窗玻璃没擦干净,我朝他背影哼了一声,这是仇恨三个阶层子弟。”

何大光再喝问一声:“还有呢?”

我绞尽脑汁:“还有……还有……”却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

我没想到还是有人来救我,薛老师赶来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一个平日常被全班嘲笑的最矮的男同学,借着去上厕所向正在学校会议室参加学习的薛老师报告了)。

薛老师首先把我拉下台,让我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摇着头说:“对同学采取这种方式是不妥的,不能因为是可教育好子女就歧视,甚至敌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何大光大声说:“他没有选择革命道路啊。”

薛老师说:“不能这么说呢。姜敏同学还是积极要求进步的,我们要实事求是看问题。”

何大光说:“当然实事求是啊。”他便把我刚才主动交代的问题都摆了出来。

薛老师顿了顿,说:“要看主流,对不对?学习认真,劳动积极,还热心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

何大光立即插上来:“演出还没交代咧,演美国鬼子嗓门那么大,不是帮着美帝国主义叫嚣吗!”立即有许多声音附和:就是咧!就是咧!

我懵了,演美国鬼子还是一年级的下学期,那是学校组织的一次周边农村巡回演出,在一个小演唱《机智勇敢的越南姑娘》里,我演的美国鬼子是大家公认演得最好的,但就是没人指出我的嗓门不该太大。现在何大光指出来了,问题一下就显出严重了。我的腿开始打起哆嗦来。何大光掌握我这么多问题啊!他过去跟我关系密切,莫非就是为了充分掌握我的问题?

何大光又补充了:“还有,他有次跟我一起回城里,去路边撒尿,明明前面就有一片生产队的麦苗地,他却要撒到草坡上,这不是仇恨人民公社吗?”

我低声辩解:“我……我实在憋不住了嘛。”

何大光大声说:“狡辩!真憋不住啊?我有次买了李子喊你吃,你本来急着要去厕所立即就不去了咧!”

教室里哄堂大笑。连薛老师都憋不住笑了。

我偷眼瞟瞟何大光,他还想努力板住脸,但终于耐不住大家的笑,只好也笑了。

运动的发展真是迅猛,被查出问题的老师越来越多了,就连薛老师也被工作组勒令交代问题。我们都感到惊讶。但很快就觉得薛老师是应该好好交代问题的,因为他在几年前说过“大跃进搞得太猛”的话被挖出来了。

接下来,上学期才调入四中的那个龚老师也要交代问题了。因为我们班由何大光带头贴出了他的大字报,他的罪名是“对大批判不满,反对文化大革命”。这让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龚老师的罪恶事实就是反对我写的那篇批判文章啊。我想问问何大光,能否让我也写一张大字报贴到龚老师的宿舍门上去。但何大光仍然对我板着脸,那冷冷的目光是要让我明白,自己只有被监视的份呢。我只好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寝室正中那张床的上铺里,极力安慰自己要知足,何大光让肖爱华和李水生一起挤到下铺,安排我一个人睡上铺,已经是对我的宽大了。

那些日子里,我们三个被监视的可教育好子女,每星期要向何大光汇报一次思想,我为了争取早日被教育好,每星期主动向何大光多汇报一次思想。我知道只有靠自己的表现才能争取前途,工作队的牧同志和史同志都越来越顾不上我们学生了。他们在忙忙碌碌的同时又似乎显出了心不在焉。终于有一天,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在几天后才听说,他们收到了北京的同学来信,神情颇为激动,向苑组长递交了一份报告,说是自己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了,他们要回校投入火热的斗争中去。不等苑组长请示上级,他俩就毅然回北京了。在他俩走后不久,又有一名工作组成员离开了工作组,听说他连报告也省去,只向苑组长说了要回北京去保卫毛主席,背起背包就走了。

工作组力量的日益削弱,不仅使苑组长焦虑,也使布尔陈不安。布尔陈是学校“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学校被揪出的老师越来越多,她也就越来越繁忙,那双漂亮的眼睛常常有点发红,光洁的脸庞却越来越呈现一种接近白纸的颜色。但她每天的精神却旺得像一锅烧开的水,浑身蒸腾着烤人的热气,那红缨枪一般的嗓门不时地在校园里四处飞窜。尤其是每当从老师堆里揪出一个新的批斗对象,她就激动得额头发亮,那双眼睛也就红得快要像兔子眼,估计通宵都没睡觉了。现在工作组的力量被削弱,无疑更加增大了布尔陈的压力,我们都明显地看出,不仅她那张光洁的脸庞进一步接近白纸颜色,秀气的瓜子脸形也窄了不少呢

学校“文革”领导小组还有一名成员是学校的老师,叫毕永生,他是教政治课的,并担任学校团支部书记。毕永生针对工作组力量削弱的形势向苑组长提议,学校的文革运动可以更多地发挥学生的力量。他还提出了包括何大光在内的几个学生名字,认为应该让这些学生成为投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领头人。但苑组长对此提议摇头,他说北京已经在这方面发生教训了,让学生也拥有运动的领导权很麻烦呢。布尔陈也坚决反对,连纸白的脸也立即涨红了,而且还将脸使劲地摇着,大声说:“像何大光这样的毛刺头你本来就得多留神,还能给他一把指挥刀去挥舞啊!”

何大光对牧同志和史同志的离去并不感到遗憾,反倒觉得少了束缚。他现在在班上的权力已经至高无上了,唐四姣就像再次退到了副班长的位置。何大光想在班上再开个批判会自己就可以做出决定,而唐四姣也总是支持何大光的一切决定,只是无论眼神还是脸色都找不出跟何大光的暧昧痕迹了。何大光的心在被学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烈火烘烤着的同时,似乎并没有彻底对唐四姣死心,常常在做出那些很威武很气派的举止时,要将眼睛向唐四姣瞟去一下。

李水生和肖爱华都在班上再次被批判了一次。对我的第二次批判还没有召开,我心里战战兢兢,不知道何大光哪天决定再批判我。我除了继续勤向他汇报思想,还努力在他规定的劳动改造中表现积极。这劳动改造就是将过去由各组轮流打扫教室,改由我和李水生、肖爱华三个可教育好子女每天共同承担。然而我们三个人在打扫教室时都十分积极,谁也没法表现得更突出,于是我又决定把擦黑板包揽下来。只要有擦黑板的机会我就箭一般射上讲台抓住黑板刷,唰唰唰地将黑板擦得不见一丝粉笔痕迹。但那些日子课已经越来越少了,黑板上的教学板书也就越来越少,一些由同学书写的革命口号便经常出现在黑板上。这时候我站在讲台上抓着黑板刷就得先请示何大光了,何大光点了头我才敢动那黑板上的革命口号。有一次黑板上歪七扭八地写了一首战斗诗:牛鬼蛇神揪出来,就像关了一群狗。革命师生狠批斗,牛鬼蛇神狗屎臭。标题就是“牛鬼蛇神狗屎臭”。何大光不让我擦掉。这诗就是他写的。这首诗在黑板上保留了三天。不仅我不能擦,上课的老师谁也不敢碰它。一位教初一物理课的老师在田庆余被揪出后兼教我们初三的物理课,每天在各个教室间跑得气喘吁吁,那天气喘吁吁跑来给我们上课时,抓起黑板刷刚一挥,胳膊就僵住,他发现被他擦去后半截的那行字是一首革命战斗诗的标题,嘴里便一喘一顿地念着:“牛鬼蛇神……”不知道后半截是什么了。我立即冲上讲台去,用粉笔将“狗屎臭”三个字补写出来。气喘吁吁的物理老师向我感激地笑笑,我心里却在感激物理老师。走下讲台的时候我偷眼瞟瞟何大光,何大光正得意地将眼睛向唐四姣瞟去。

那堂课下课后,何大光向我说:“姜敏,你开始像个选择革命道路的样子了。”

我脸上顿时就发了热,忍不住看看李水生和肖爱华,他们勾着头坐在座位上的样子,引出我心里一阵怜悯。

第二天,何大光又让我有了进一步的激动。他给了我一张牛皮纸,让我去关狗的后勤仓库包点狗屎回来,再发挥自己写艺术字的专长,将学校已经揪出的十五个牛鬼蛇神名字全部东斜西歪地写在一张大字报上,把每个名字都粘上一点狗屎。我响亮地答应了。我知道这个任务会很臭,但十分光荣,我一个可教育好子女,能亲手揭示牛鬼蛇神的狗屎臭,说明革命队伍同意我加入了啊。

后勤仓库的门锁着,狗的叫声不时传出来。我得从窗口里弄出狗屎来。我带来了一条凳子,还有一根从自己铺上的蚊帐架上抽出的竹竿,竹竿一端被我绑了一块瓦片。我将凳子摆在一扇开着的窗子下,刚一站上去,一股浓浓的狗屎臭扑面而来,差点熏得我背过气去。我蹲下身子深吸一口气,再屏住呼吸直起腰,细细往窗口里看去,只见十六条狗全拥到窗口下来了,显然是很久没看到一个学生的缘故,它们对我的突然出现很是激动,全都拼命向我摇着尾巴,有的还将前半截身子立了起来。我将竹竿伸进窗口去,它们立即又闪开了,警觉地望着我。我瞅准机会瞄住了地上一泡狗屎,迅速用竹竿上的瓦片舀了一团,然后小心翼翼收回竹竿,赶紧跳下凳子,扭开脸长吸一口气,再屏住呼吸,将狗屎用牛皮纸严严地包起来。

回到教室我就向何大光报告:“任务完成了!”将牛皮纸包搁在了讲台桌下。同学们都疑惑地看看我,不知道我去完成了什么任务。

唐四姣也问何大光:“要姜敏做了什么呀?”

何大光要把他别出心裁的创意留到最后才亮出来,他得意地抿抿嘴,说:“等下就晓得了。”他给了我一整张大白纸,让我立即写牛鬼蛇神的名字。

我将白纸铺在讲台上,用毛笔将牛鬼蛇神的名字一个个东斜西歪但又很艺术地写出来。同学们纷纷围过来,看着我挥动毛笔,连唐四姣也在围观者中。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我在心里充满了对何大光的感激。

十五个名字写完了,我从讲台桌下拿出了牛皮纸包,又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篾片,慢慢将纸包打开。围观的同学唰一下全退开了,教室里顿时弥漫一股催人作呕的狗屎臭气。

唐四姣退得最远,她用手绢捂着鼻子,大声质问我:“姜敏你干什么啊?赶快赶快丢出去!”

我自己当然早就被臭得皱着脸了,停了手里的动作望着何大光。何大光倒是站得离我不远,但也用一只手掌使劲在鼻子下扇着,他向唐四姣说:“牛鬼蛇神狗屎臭!就该把它们的名字抹上狗屎呀。这是我们37班最新最有力的一张大字报呢!”

唐四姣使劲摇着头:“这算什么最新最有力呀?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能臭掉人的鼻子,哪个敢来看大字报呀?”

好几个班干部也附和唐四姣,说这样太臭了,来不及臭倒牛鬼蛇神先把革命派臭晕了呢!

我僵着手望着何大光,不知道该怎么办。

何大光显然被唐四姣的质问卡住了,将一双小眼睛使劲眨巴着,一会儿,向我摆一下手:“那就丢出去吧。”

我赶紧将牛皮纸里的狗屎又包起来,跑出教室,远远将它扔到一丛矮灌木里去。

我知道何大光狠狠地丢了一回面子。我得帮他恢复一下。我回到教室就向何大光建议,可以想办法从狗尾巴上弄下一点毛来,再用糨糊将狗毛在每一个牛鬼蛇神的名字上粘一圈。

何大光眼睛一亮,大声说:“行!行!”他向唐四姣望去,

唐四姣也点点头:“这倒是一张又新又有力的大字报。”

何大光立即和我精心设计了一个办法:去向学生食堂的师傅们领下今天喂狗的任务,然后由我一边喂狗一边安抚着狗,何大光就用剪刀从狗尾巴上剪下狗毛来。

唐四姣对我们的剪狗毛计划很支持,她从寝室里拿来了一把剪刀,那是她从家里带来,供自己和班上其他女生补衣服用的。但她没把剪刀交到何大光手里而是交到了我手里。这已经让何大光很兴奋了,而我更是激动,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立即将剪刀转交到何大光手里。

吃午饭的时候我和何大光都比平时的速度快了一倍。然后我们就赶到学生食堂的大厨房里,找到厨房的高师傅,要求去喂一回狗,因为好久没看见学校这群狗了。高师傅爽快地答应了,还对另两个师傅笑着说:“布尔陈爱狗有接班人呢。”这话让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笑,何大光还向我挤了挤眼。

我拿着后勤仓库的钥匙,何大光毫不费力地端着一大盆饭,我们急急赶到学校角落的后勤仓库。关在屋子里的狗闻到饭的香味了,兴奋地叫起来。

我打开仓库门上的锁,刚一拉开门,屋里的恶臭立即像浪头一样迎面扑来,冲得我和何大光都倒退几步。

何大光嘴里狠狠呸着:“太臭了!太臭了!让狗出来在外面喂吧。”他端着饭盆折到仓库旁边的空地里,我跟过去接过饭盆。仓库里的狗全跑出来了,围着我直转。

我将饭盆里的饭扒出一部分,在地上分成三堆,狗们在一阵争抢后很快就分成了三群。何大光从口袋里掏出了剪子,我瞅住一条尾巴又长又大的黄狗,不断地往它嘴边添饭。大黄狗感动地使劲摇着尾巴,何大光在它屁股后面猫着腰,捞住它的尾巴赶紧咔嚓剪一撮毛,将毛装进口袋里,再瞅机会捞住它的尾巴又剪一撮毛。剪了好几剪子后,大黄狗再不肯让何大光捞住尾巴了,将后半截身子挪来挪去,还一边嘴里吃着一边扭过头去盯何大光。

何大光向我说:“换一条。”指着另一条灰狗,“就它吧。”

我立即又转移到那条灰狗身边,给灰狗添加优惠。但灰狗比大黄狗更小心眼,只让何大光捞住尾巴剪了一剪子就再也不干,叼一大块锅巴跑开了。

饭盆里的饭已经不多,我向何大光说:“要不就剪这么多算了?”

何大光说:“还得剪一点。你慢慢地将饭随便撒。”

我一把把将饭慢慢往地上撒,何大光趁着狗们争舔地上的饭时,睁着眼盯狗尾巴,只要哪条狗尾巴摇到他面前,赶紧捞住剪一剪子。

也许是何大光剪子下得太快了,在捞住一条白色的狗尾巴时他一不留神,剪子铰着了狗尾巴的皮肉。那白狗痛得大叫一声,反身就照何大光的右小臂咬了一口。何大光也跟着叫了一声,手里的剪子掉在了地上。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手里的饭盆也掉在了地上。好几条狗都被吓了一跳,闪开了好几步远。那条咬了何大光的白狗则跑开一丈来远,尾巴紧紧夹着,嘴里痛苦地低声叫着。

何大光左手捂着右小臂,瞪着白狗,气急败坏地叫:“你咬我啊!咬我啊!”又用右手抓起剪子,去追白狗,“我扎死你!”白狗朝他低着头龇着牙叫了一声,立即就逃跑。何大光紧追不舍,但脚下远远比不上白狗的速度,白狗很快跑得没影了。

何大光气呼呼地转回来,咬着牙齿说:“我一定要教训它的!”

我迎上去,问:“咬得厉害吗?”看他的右小臂,衬衣袖子已经被狗的牙齿撕开一条两寸多长的裂口。何大光将衣袖捋上去,只见那小臂上赫然四个牙印,上面两个牙印里还有丝丝鲜血渗出来。

我说:“快去医务室涂点药吧。我陪你去。”

何大光点点头,转身就走。

我又问:“狗呢?还没关进去呀。”

何大光不耐烦地说:“还怎么关呀。先不管它们!”

我四下里一看,狗都跑得不见了。

我没想到在何大光被狗咬了以后,事情还会进一步地激烈。就在傍晚时候,我和何大光在讲台上忙着制作那张最新最有力的大字报,何大光将口袋里的狗毛全掏出来摆在讲台桌上,然后挺着胸站在讲台桌边,双手叉在腰上,右臂的衣袖高高挽着,露出涂了许多红药水的小臂,就像一个在战斗中负伤的英勇战士一样。我知道他这时候是格外豪迈的,因为唐四姣就站在他旁边。唐四姣刚才仔细察看了他的伤情,她的脸上布满感动的神色。所有的班干部和许多同学也都围在旁边,情绪激愤。好几个人手里还高高举着自己组里的煤油灯,让煤油灯的光亮撒在讲台桌上。我激动得手都有点颤,仔细地用糨糊将狗毛围着一个个名字圈成长方形。那颜色杂乱的狗毛在白纸黑字间歪七扭八地摇曳着。

突然,布尔陈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来:“是哪个把狗放出来的呀,唵!”大家一愣,全望向教室门口。布尔陈走进来,目光犀利地扫了我们一圈,最后停在何大光脸上:“到底是哪个,唵?”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木木地立着,紧张得不敢看布尔陈。

何大光突然大声回答:“是我!”

布尔陈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我就晓得是你。我一问厨房的师傅就猜出是你。你什么意图?要让狗满学校跑,唵?”

何大光说:“它们想破坏学校文化大革命运动,所以要到处乱窜嘛。”

布尔陈指着何大光,尖起嗓门:“你这是胡说八道!狗怎么破坏学校的文化大革命?我看是你要干扰学校文化大革命呢!”

何大光梗着脖子,嗓门也更大了:“我们是革命造反派!你这是诬蔑革命造反派!”

教室里的空气就像着火了,每个人都感到了逼人的炙烤。布尔陈气得浑身直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个男同学也挺身而出了:“这些狗就是牛鬼蛇神的走狗!它咬革命造反派,就是妄图阻止我们的革命行动!”这话立即引起一片响应:就是!就是!

我没做声。我对这突然而来的激烈局面还有点适应不了。我睁大眼望着布尔陈,只见布尔陈的脸在煤油灯的映照下一片紫红。

唐四姣说话了:“陈书记,事情是这样的……”

但她立即被布尔陈狠狠打断:“还晓得叫我陈书记?还晓得我是学校领导?是学校文革小组副组长?你们不是要乌七八糟了吗,唵?你们这个37班要无法无天是不是,唵?”

唐四姣的脸涨红了,她大声说:“陈书记你没有调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何大光就在这时吼了一嗓子:“我们就不喊你书记不喊你副组长!你诬蔑我们的革命造反派我们就可以造你的反!”

就像扔了一颗重磅炸弹,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

布尔陈那张漂亮的脸在目瞪口呆中变得像一朵枯干的花。但她很快又眉头一抖尖厉地叫起来:“好哇!还要造我的反啊!真治不下你们这些毛刺头了啊!我这就向苑组长汇报去!”她扭身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又是一片死寂。一会儿,我轻声问何大光:“怎么办?”大家也都将目光集中到何大光脸上。

唐四姣有点埋怨地对何大光说:“你的话也太冲了呀。”

何大光猛地一挥手:“就是要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他背诵的是毛主席语录。这条语录是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人们运用得最多的“最高指示”。

周围爆出一片热烈响应:对!就是要敢斗争!就是要敢造反!

何大光向我大声说:“姜敏,在牛鬼蛇神的名字下面再大大地写一个名字:陈慧珍。”我瞪大眼:“把布尔陈的名字加上去?”

周围已经群情激昂了,一片呼声:加上去!加上去!

只唐四姣还有点犹疑,向何大光说:“这样是不是太……”

何大光一摆手:“太什么呀!她就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

我看看唐四姣,唐四姣没有坚决反对的意思了。我立即取来毛笔和墨汁,心里兴奋异常,这样的造反太刺激了。

就在我握着毛笔要蘸墨写字时,教室门口大步跨进一个人来,是毕永生,他也是学校文革小组成员。

毕永生满面春风,向我们大声说:“同学们开展革命大批判辛苦了!”

大家立即热烈地向毕永生打招呼,叫着毕老师。毕永生走近讲台桌:“你们在写什么大字报呀?”

何大光说:“一张最有力的大字报。”

我也赶紧用手指着在纸上摇曳的狗毛说:“把牛鬼蛇神的名字都用狗毛圈起来呢。”

毕永生连连地点着头:“好嘛!很好嘛!鲁迅先生就把坏人比喻成乏走狗呀。布尔陈怎么向苑组长说你们在干扰文化大革命运动呢!”他接着告诉大家,布尔陈正在向苑组长汇报37班的严重事情。但他不相信37班有什么严重,就先来了解一下情况。

大家立即嚷开了,一定要造布尔陈的反。何大光指着讲台桌上的大字报:“我们正要把她的名字加上去呢!她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

毕永生脸上微微笑着,背诵了一句毛主席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他向大家招招手,走了。

教室里的空气已经烈焰腾腾。大家嚷着要将布尔陈的名字多圈点狗毛。何大光还恨恨地说:“再多剪点狗毛就好了。”我的心也像一个火球一样,烤得胸腔吱吱地叫。怎么也没想到文化大革命运动会如此地激动人心啊!

我将大字报精心制作完了。一个个东斜西歪的名字被各种颜色的狗毛簇拥着,像一块块胡乱翻耕的地夹在一圈圈深深的杂草里;而最下面的“陈慧珍”三个字格外醒目,四周簇拥的狗毛也格外茂盛。我双手捏着大字报的上端两个角,将大字报高高地举起来,展示给大家看。教室里一片叫好声。

我向何大光请战;“我去贴吧,现在就去贴!你说贴到哪里?”

何大光说:“今晚不能贴。大家还没看到就会被布尔陈撕了呢。明天吃早饭前,贴到学生食堂大门边上。”我点点头,真佩服何大光的周密。

唐四姣说:“那就先摆在讲台桌上吧。”

一个班干部担心地说:“也会被布尔陈发现吧?刚才跟她斗了一场呢。”

何大光想了想,果断地说:“收到寝室里去!”大家纷纷附和对对对。还有人催着快一点,说不定布尔陈就会来了。

我向一直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李水生大声吩咐:“李水生,快来跟我一起拿大字报。”李水生赶紧跑过来,按我的吩咐用手捏住大字报的下端两只角。

何大光又指着大字报:正面朝下,免得路上先被人家看了去。

我和李水生小心地抬着正面朝下的大字报走出教室去。同学们都在后面跟着,何大光则几步跨到了最前头,雄赳赳走着。路上不时有别的班级同学好奇地围上来,借着月光想看清我们抬的是什么,嘴里纷纷发问。我们只说是大字报,明天吃早饭时在食堂门口就能看到。

忽然有人小声叫:“布尔陈来了!”

前面不远,布尔陈正朝我们急匆匆走来,我们几乎能在月光下看到她那张被愤怒扭歪了的脸。她的后面还跟着苑组长。

我顿时紧张起来。走在我前面的李水生停住了脚,手也松开了大字报。大字报立即有半截垂下地来,我赶紧将手抬高,让大字报贴住了我的身子。

何大光扭头看看我们,也停住了脚。大家都停住了。

布尔陈在离何大光几步远处站住了,指着何大光向身后的苑组长说:“这就是那个何大光!”又用手朝我们画了个半圆,“这都是37班的!”

苑组长走到布尔陈前面,向何大光说:“何大光同学,你这是要回寝室去吧?我想找你谈一谈,请你先去工作组办公室好吗?”语调能听出明显的严肃。

何大光没有立即回答。毕竟是第一次跟工作组组长面对面,他多少有点紧张。

我们都没吭声,大家都有点紧张。

布尔陈就在这时发现了我举着的大字报,立即有了警觉:“这时候要去贴大字报?什么大字报呀?”她要走过来看。

何大光拦住了布尔陈:“我们的大字报现在不能看!”

我赶紧举着大字报往后退,好几个同学立即上来挡在我前面,唐四姣也在其中。唐四姣说:“这是我们37班的革命行动。明天早上全校就能看到了。”

布尔陈向苑组长说:“我能肯定,这张大字报是针对我的!是干扰我们学校文革运动的!”她的嗓门在发颤。

苑组长尽量平和地向何大光说:“我是工作组组长,是来领导四中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你们写的大字报,我都不能先看一看吗?”何大光没做声,他在考虑怎么回答苑组长。

不断地有别的班级同学围上来,路边的坡上都站了好些人。何大光看看围着的同学们,突然大声说:“我就说了吧,大字报上有十五个牛鬼蛇神的名字,它们都长着狗毛。还有一个最大的名字就是布尔……就是陈慧珍,她长的狗毛最多!因为她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

围着的同学们都呆住了,一个个在月光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布尔陈好像在哆嗦,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苑组长语调严厉起来:“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把矛头指向陈书记?这是错误的,十分错误的!”

他的话音刚落,布尔陈终于尖声叫起来:“不是错误,是反动——!”

何大光立即针锋相对:“你反动!”

苑组长再也克制不住了,厉声呵斥何大光:“何大光同学!你是不是要跟工作组对立?”

何大光偏着脸,昂着头,月光下就像一尊雕塑。

就在这时候,毕永生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学生。毕永生对苑组长说:“苑组长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敢于造反的学生!”

布尔陈几乎跳起来:“毕永生你说什么呀?他们是要造谁的反呀?”

何大光没等布尔陈的话落音就大声回答:“就是造你的反!”

我们这时都不愿再沉默了,一齐嚷起来:造你的反!造你的反!

我索性站到坡上去,将大字报正面朝外高高举起来,喊着;“大家看啊,陈慧珍和牛鬼蛇神一起长狗毛啊!”

毕永生立即摁亮手里的电筒(幸亏他在月夜里也拿着电筒),雪亮的光柱射到我举着的大字报上。周围一片喧闹,其他班级的同学们争相观看大字报。

苑组长急了,高声叫着:“把大字报收起来!收起来!”

布尔陈声嘶力竭地喊着:“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啊!”

何大光也冲着苑组长扯起了嗓门:“她压制革命师生,庇护牛鬼蛇神,不该造反吗?”

我身后一个同学立即接上去:“她还阻挠文化大革命,我们晚上多要些煤油点灯写大字报,她都不同意呢!”

接下来,发自我们37班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了:

“她还仇视三个阶层,满腔狗感情!”

“她还仇恨贫下中农,见到贫下中农从学校过路就眼睛鼓得冒血!”

“她还残酷压迫革命学生,自己经常吃狗肉,却专门反对给我们打牙祭……”

每一个声音都引起周围同学们一片嗬的喧闹;而唐四姣的声音还引起一片哄笑:“她还追求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裤衩都要穿花的!”

我也要揭发一条:“她还反对抗美援朝!她丈夫是参加过志愿军的,她对她丈夫严重不满!”

在一片揭发声里,布尔陈蒙了,月光下呆呆地戳着像根木头。苑组长也慌了手脚,这阵势他没法控制了。

何大光将脑袋抖一抖,右臂一举,呼起口号来:“陈慧珍反对文化大革命,坚决将她揪出来——!”四下里激动地呼应,月光下一片胳膊举得像森林。

布尔陈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惨白的脸又慢慢地泛起亮光,那是满脸泪水。

第三章  打狗也能别出心裁

现在回想起来,布尔陈还真是有点可怜。那么威风凛凛,能从嘴里吐出红缨枪的学校领导,突然就蔫得像一棵霜打的小白菜。我们将那张让她和狗毛一起亮相的大字报贴到学生食堂的大门边以后,简直就是一颗原子弹在全校爆炸了。学生们兴奋得将饭钵敲得叮当乱响,有几个曾被布尔陈狠狠批评过的毛刺头,甚至在吃过饭后还将饭钵朝地上掼得四分五裂。

老师们除了已经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差不多也都来看了大字报,脸上各种神色都有,惊讶,激动,惶惑,不安。有几个老师还相互小声说着什么,其中一句话飞到了许多学生的耳朵里:“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首先就看到了大字报的风暴,校园里到处都是批判布尔陈的大字报,还有她丑态百出的漫画。一幅漫画将她画成一个人头狗身的怪物,还穿着一条花裤衩,大张的嘴巴里喷出几滴大大的唾沫,唾沫的上方写了一行字:我是伪装的布尔什维克。这张漫画就贴在了布尔陈的宿舍门上。布尔陈也不敢撕掉它。她整天都缩在房子里了。

工作组也完全失去了威信。苑组长那张瘦脸尤其显出憔悴。他和工作组剩下的两名组员成天在学生中声嘶力竭地做工作,却毫无成效,甚至常常被学生团团围住要求进行辩论。进入七月份学校本来应该显出暑假的清静了,但县里下了延迟放假的通知,要深入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用上课的学生们有了充分的时间参加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旺盛的精力烧得整个学校就像学生食堂里那火红的大灶堂了。

和学生们一样显出旺盛精力的还有那群狗,它们也许是因为解除禁闭后特别活跃,也许是因为学校前所未有的热烈景象而特别兴奋,要不就是因为经常有刷大字报时滴在地上的糨糊让它们舔,反正,它们成天在学校里四处窜得格外疯。尤其那只咬了何大光的白狗,甚至还要冲着墙上的大字报直立身子张牙舞爪,——当然那只是我们给它的形容,它其实是要舔那墙上粘着的大团糨糊。

何大光好几次手里抓着石块试图接近白狗,但白狗已经记住这个被它咬了一口的人,没等何大光靠近到石头投掷的有效距离,它就一溜烟跑了。何大光恨得直咬牙,对我说:“那该死的狗东西,一定要教训它一顿才行!”

有一天,何大光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选择了图书室门口的走廊作为教训白狗的场所。图书室在一栋旧房子的二楼(这也是学校唯一一栋二层小楼),门在走廊的端头与走廊形成直角,也就是说,这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早已紧紧关闭的门,让走廊变成了死胡同。而走廊又宽不足五尺,将墙上那块过去用来介绍新书的黑板摘下来往走廊里一卡,正好能堵住白狗的逃路。何大光让我配合他的行动,我当然尽心尽力。我按他的吩咐端了一钵糨糊,在一间教室的后墙下找到了正在翘着一条腿撒尿的白狗。我用竹片挑了一团糨糊落在地上,亲热地向白狗发出呼唤:“嘞嘞嘞,来呀,白雪!来呀,白雪!”“白雪”是布尔陈给白狗起的名字,称呼它的名字会使它产生亲切感。白雪加快速度撒完尿,急急跑过来,向我使劲扭屁股摇尾巴,伸出猩红色的长舌头,几下就舔净了地上的糨糊,然后抬头望着我手里的钵子,尾巴摇得更起劲了。我向它说:“还想吃吗?跟我来啊。”转身就走。白雪紧紧地跟上来。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向它“嘞嘞”着。

正是中午,太阳很毒,路上很少碰到人,狗倒是碰到两条,但我远远地就朝它们掷去几颗石子将它们赶跑。白雪在我屁股后头跟了一阵后,似乎对我有点奇怪了,拉开了距离,好像犹疑起来。我赶紧再次用竹片挑出一团糨糊落在地上,嘴里越加亲热地向它呼唤。白雪放弃了犹疑,跑近来,很快将糨糊舔净,又紧紧跟着我。我加快了脚步,走一阵就往地上落一小团糨糊,让白雪不再犹疑。

很快就到了图书室的楼下,我看到何大光的身影在前面墙角的一丛女贞树后一闪就不见了。我赶紧扭头去看白雪,白雪正在舔我刚往地上抖落的一团糨糊。我在楼道下停了停,又向白雪热切地“嘞嘞”着,等白狗跑了近来,向它说:跟我上楼去,这一钵全归你了。白雪摇着尾巴,歪着脑袋将我打量好一阵,直打量得我心里有点发毛。我双手将钵子垂到它面前去:“看看,还有好多呢!”它抖抖脑袋,就要将嘴巴朝钵子里伸,我赶紧又将钵子端高了,转身上了楼。白雪彻底放松了警惕,一颠一颠地跟上了楼。

我一直走到图书室门口,将钵子搁在门槛上,用手指着钵子向紧跟过来的白雪说:“吃吧吃吧。等下还有奖励呢。”白雪当然不明白我说的“奖励”是什么,只痛快地将嘴巴扎进钵子里去,尾巴摇得兴奋无比。

我折身就走。一直走到楼道边,双手抓起事先靠在墙边的小黑板,卡在了走廊上。何大光就在这时拎着一把锄头飞快地蹿上楼来,脸上一片激动。

白雪似乎对何大光有一种特殊的感应,钵子里的糨糊还没吃完它就抬起头转过身子来,眼睛警觉地盯住了突然出现的何大光。

何大光和我并排站在黑板后,他将锄头扬了起来,朝白狗骂着:狗东西,今天看你往哪里逃!白雪立即愤怒地叫起来,是冲着我们两个。

我再不能装了,我双手推着黑板一步一步地往前进逼,嘴里向白雪骂道:“你也莫怪我,哪个要你咬人!哪个要你贪吃!哪个要你一身白毛让人好认得很!”白雪在我们的进逼中叫得更凶了。我在那凶狠的叫声里多少又有点发慌,对何大光说:“它会扑过来吗?”

何大光哼着鼻子:“还怕它!扑过来我就挖它一锄头!”

我们离白雪越来越近了。白雪弓着身子低着头龇着尖利的牙齿,那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叫声也成了闷在喉咙里的咆哮,而两只眼睛却射出了绿光。何大光用锄头朝白雪一下一下捅着,白雪一边躲避一边做出撕咬的样子。何大光嘴里喊着:“咬呀,你咬呀!看你的牙齿硬还是锄头硬呀!”

白雪肯定知道锄头比它的牙齿硬,它尽管被锄头捅着了好几下但它并不敢真的咬锄头。它在龇牙咧嘴闷着喉咙咆哮一阵后突然跃了起来,何大光赶紧将锄头一缩,他的一只手差点就被它咬着了。我吓得双手一抖,黑板顿时朝前扑倒,发出响亮的声音。

白雪被响亮的声音震了一下,它在身子落地后生出片刻的愣怔。但它立刻就发现自己有了逃的缝隙,弓着身子就要贴着墙根往外冲,但何大光的锄头已经再次出击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狗低着头往外蹿的一刹那,锄头狠狠地捅在它的嘴上。随着这狠狠一击的还有何大光狠狠的骂声:“还想咬我啊!”

白雪在这狠狠一击下缩回了身子,叫声也成了哀号,那嘴里已经流出血来。

我趁机要去搬地上的黑板,何大光说:“不用了!”说着又朝白狗砸去一锄。锄头正砸在白雪的头上。白雪还想反抗,头却明显地有点不灵活了。

我担心地说:“会打死它吧?”

何大光咬牙切齿:“索性就打死它!还想咬我呢!”手中的锄头一下接一下地向白雪砸去。白雪完全放弃了反抗企图,哀号着只想躲避硬邦邦的锄头,锄头却一下比一下重地落在它头上,最后一下是正正砸着了它的耳根,顿时,它的哀号就像胡琴断了线一样戛然而止,那头也猛地往下一栽,整个身子都瘫在地上,四条腿抽搐起来。

后来我和何大光听厨房的高师傅说了才知道,狗的致命点就在它的耳根上呢。

我们怀着一种战斗胜利的自豪下楼去。何大光拽着白雪的一条后腿拖着它走,我替何大光扛着锄头,紧紧跟在后面。

如果说,我在何大光开始用锄头砸白雪脑袋的时候还有点不安,现在我已经是满腔的豪情了。在这豪情中我的文艺细胞也迅速膨胀,我放声唱起《打靶归来》,并将歌词作了改动:

日照头顶云生辉,

勇士打狗把营归把营归。

胸中的豪情向太阳,

战斗的歌声满天飞。

咪梭拉咪梭——

拉梭咪多来——

战斗的歌声满天飞。

一、二、三——四!

我的歌声引出了许多同学,好多人都跑过来了,惊讶地嚷着。何大光昂首挺胸地拖着狗大步走。有人问:“要拖到哪里去?”何大光也不做声。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拖到哪里去。

我停了唱歌,向何大光说:“去报告毕组长吧!”

何大光点点头。毕组长就是毕永生。他已经代替布尔陈担任了学校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而实际上他成了学校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最高领导人,因为工作组基本上已经瘫痪了,这两天苑组长和他的两名工作组员一直都不见影,也不知是不是回县里开会去了(直到七月底他们从学校里正式撤出前,他们基本上就是三天两头不见影了)。

毕组长正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好像是将报纸上的什么话摘抄到本子上去。他听到门外的喧闹正要走出来,何大光已经将白狗拖到了门口。毕组长愣了一下,盯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雪。

何大光向毕组长说:“这是一条反动的狗,是陈慧珍的走狗!已经撕坏好几张大字报了。”

毕组长挑起眉头:“是吗?”

我赶紧说;“它狡猾得很呢,假装舔大字报边上的糨糊就用爪子撕大字报了。”

毕组长点了点头:“罪该万死!我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围着的同学们一阵热烈鼓掌。

毕组长接着又说:“而且,还可以送到食堂里去打牙祭。革命师生都辛苦了嘛。”

我们都怔了一下。狗肉只能寒季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呢。

毕组长向大家扫了一眼:“你们都不晓得吧,连陈慧珍那样爱吃狗肉的人也不晓得呢!”毕组长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其实热天吃狗肉很好。我有个亲戚在县畜牧局,他告诉我的。你们放心吃吧!”毕组长又笑了笑,盯着地上的白狗,“只是一条狗嘛,肉少了点,要不,干脆就……”

没等毕组长说完,何大光就大声接上了:“把学校的狗都打了!”

大家呼喊起来:打了!打了!把狗都打了!打个大牙祭!那情景就像开誓师大会一样。

直到今天,我也难以忘记那一场打狗运动。何等叫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啊!一连好些天,许多男生们都操着各种家什满学校追狗,连胆小的女生也趴在教室窗口上或是躲在砖砌的走廊柱子后,扯着嗓门为男生们助威。那些狗们是惊恐万分了,它们怎么也想不到过去任它们在食堂里乱撞腿杆子的学生,突然就这样地凶狠起来,而且那智商也明显地比课堂上高出不少,竟想出那么多令它们防不胜防的怪招:在它们逃窜的走廊拐角上安上活绳套,让它们在惶恐中突然被套住脚或套住脖子;在教室里用课桌凳子七斜八歪地搭成迷宫,让它们在被赶进教室后四处撞倒桌凳被砸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在操场里团团围住它们猛敲搪瓷脸盆,然后放开一条道让它们慌不择路栽进操场旁边的水渠里。

最激动人心的还是何大光对付狗的情景。何大光对于将狗用绳子勒死用菜刀砍死用箩筐罩在水渠里淹死等等方法都不以为然,觉得那些方法都难以显出英雄本色来。他认为要打狗就得勇敢地与狗正面搏击,在狗的狂叫猛扑中将狗击倒。当然他不再操锄头了,锄头过于笨重,他选择了扁担。他在寝室里将大家劳动用的扁担进行了仔细挑选,选中了一根枳木扁担。那是一个家在山区的同学引以为自豪的扁担,这位同学的父亲亲自从大山深处一片枳木林里伐下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又将树干在池塘里足足浸泡一个月,才刨削出了这根令人喜爱的扁担。扁担通体暗红的颜色,光溜溜像涂过油一样,细看上面的纹路,密实得几乎刀子都刻不出痕迹来。这手感愉快而又沉甸甸的扁担,何大光一操在手里就有一股挥舞的欲望在双臂流动,而一旦他挥舞起来就有一团狂烈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了。

于是大家看到,当狗被一些同学追赶得东窜西奔的时候,何大光挥舞着枳木扁担迎着狗冲上去了。而那狗面对冲上来的何大光几乎连浑身的毛都奓了开来,盯着何大光的眼神完全是绝望中拼死一搏的疯狂颜色。我不知道狗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狼,但那绝望而又凶狠的眼睛完全跟狼一样射出了绿光。绿光狠狠射向何大光的时候似乎能听到蛇吐信子一样的咝咝声音。何大光毫无畏惧,他勇猛地将扁担向狗砍去或扫去。狗也一次又一次向他扑过去或是要从他脚边冲过去。这时候远远观望的学生们都“嗷嗷”叫着为何大光助威,何大光便越加地勇猛无比,嘴里还“嗨嗨”地吼起来,那呼呼生风的枳木扁担在两道凶狠的绿光中舞出一条又一条漂亮的红色弧光,绝望的狗在这红色弧光里左冲右突龇牙咧嘴,最后终于弓着背高高蹿起又嘴巴朝下重重栽下,那枳木扁担狠狠砍着了它的耳根。

每当这时候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因为在何大光与狗正面搏击的时候,我就在狗的后面远远地守着狗的退路了(尽管我知道那狗是很难从何大光的扁担下折身逃脱的,我还是要学一学何大光的英勇),因此我手里也紧攥着一条扁担——当然无论颜色手感都不能跟枳木扁担相比。我抖着手里的扁担为何大光呐喊助威,然后在疯狂的狗倒伏在何大光的扁担下时冲上去,再照着歪在地上的狗脑壳狠狠补上几扁担。在这种吼着嗓门舞着扁担的激情中,我浑身都蒸腾着一种充分享受自由彻底展示自我的痛快。

何大光打狗的英勇,尤其在有唐四姣观看的时候展现得最为充分。当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束,唐四姣也和同学们一起欢呼的时候,何大光就站在死狗旁边,昂头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扁担,嘴里“呼呼”喘气,满脸红光洋溢。

而唐四姣也差不多对何大光的打狗战斗每场必看,那高高的个子在女生中矗立得十分显眼,头还紧张地向前探着,双手横在胸前使劲绞在一起,于是那正在日益丰满的胸脯也被勒得越加突出了。我得承认,每当这种时候我实在要对何大光生出羡慕,何大光那小公牛一般的身腰那猛虎下山一般的气势那手中舞得如蛟龙出海一般的扁担,再配上旁边一个鲜亮女生的紧张兴奋和欢呼,难道不是让任何一个男生要神往要激动要将浑身的荷尔蒙如火花一样绽放的动人画面吗!

我在一次配合何大光打死一条黑狗后,站在死狗身边向何大光说:“向日葵好钦佩你呢!“何大光拄着扁担,扭头向远处的人们望去,起伏的胸脯挺得更高了。

我想唐四姣是应该让何大光看到希望了。在学生食堂两次打狗肉牙祭的时候,她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那份狗肉给了何大光。虽然她申明自己是不太爱吃狗肉的,但和她同一饭桌(食堂按八个人一张八仙桌编席,分配饭菜)的另外七个人都吃狗肉,她完全可以让那七个人分了这八个人的一钵狗肉啊。何大光心里肯定是十分受用的,我能看出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英雄收获美色的得意加兴奋的光彩。

后来下乡插队中何大光向我承认,他在唐四姣向他第二次进献狗肉的当天晚上,就跟唐四姣秘密幽会了。

幽会地点就在不久前关过狗的后勤仓库。后勤仓库已经被牛鬼蛇神们打扫得十分干净。监督牛鬼蛇神们打扫后勤仓库时,就有我和何大光在内的许多学生在场。布尔陈被我们指派专门用铲子铲除地上的狗屎,她使劲地皱着鼻子抿着嘴巴,也不知是干得太累还是被狗屎臭气熏得太厉害,我几次远远地看到她身子摇晃起来。要说藏在心底的真话,我在布尔陈身子摇晃的时候是生出了一丝恻隐的,我不能不想起我的母亲,自从那次回家哭过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我母亲不久后在造反派的审查下给我寄来一封信,要我正确对待革命师生对她的批判,与她划清界限,不要背家庭包袱,要勇敢地走革命道路。我是躲在学校后面那片小枞树林里看了母亲那封信的,并且再一次痛哭了一场。我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也要经常被勒令干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她那孱弱的身子会不会在干活中也像布尔陈一样摇晃起来。

当然我对布尔陈的恻隐很快又会被许多同学的呵斥压了下去。虽然那些呵斥都是冲着布尔陈一伙牛鬼蛇神的,我却有点心惊肉跳,生怕藏在心底的隐秘被人察觉了。我也立即大声冲着布尔陈呵斥,我必须在运动中积极表现才能让革命队伍接纳我,于是我的情绪也就随着自己的呵斥而重新热烈燃烧起来。

布尔陈的表现也真是积极,在后勤仓库被铲扫干净后,她还主动提出应该用生石灰撒一遍,以彻底除去狗屎臭气,保证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受丝毫臭气干扰。何大光立即呵斥布尔陈,不准再用过去的腔调说话,但又同意了布尔陈的建议。也许何大光在同意布尔陈建议的时候,就在心里计划着要将后勤仓库作为他和唐四姣幽会的场所了。因为那天晚上,当她和唐四姣在这漂浮着生石灰气味的屋子里紧紧抱在一起时,他兴奋地告诉唐四姣: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这里呢。

唐四姣没有做声。她多少有点害怕,身子微微地颤着。何大光安慰她:“放心,不会再有枞树林的事了。“其实何大光自己也有点颤,那是激动,重新把唐四姣搂在怀里让他浑身烫得像着了火一样,唐四姣充满弹性的身子就在他的烈火中扭动;而唐四姣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少女特有的青春芬芳,更是压过屋子里的生石灰气味,扑进他的鼻腔灌进他的喉咙直往他浑身冒着的火里漫去,像往火里浇油一样。

何大光再也憋不住了,他脱去自己的衬衫,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将衬衫铺在地上,接着又要脱自己的长裤往地上铺。

唐四姣拽住了何大光的手。唐四姣明白他要干什么了,说:“不哩,不哩,会怀崽哩。”

何大光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过怀崽的问题。

唐四姣说:“怀了崽好羞啊,也要受批判哩……”

何大光说:“不会,怀崽要二十岁呢。”

唐四姣说:“我们大队一个女的十七岁就怀崽呢,生崽生死了……我好怕哩……”

何大光说:“那也要十七岁嘛。你还差一岁哪。”

唐四姣说:“可我长得比她还高啊。生理课上都讲了的……”

何大光呆了一阵,实在不甘心就此罢休,就将唐四姣揽在怀里,抚摸着她说:“不会的,就一次哪能怀了崽嘛。书上好多东西都要批判哪。”

唐四姣身子扭动着:“可是……我,好怕……”

何大光极力安慰她:“莫怕,莫怕。真的不会的。”

唐四姣呻吟似的问:“真的不会?”

何大光十分肯定:“真的不会!绝对不会!”

唐四姣不再说什么,拽住何大光的手有点软了。何大光抽出自己的手,要抓紧行动。

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激情再一次被狗打断了。

打断何大光激情的狗。正是那条被布尔陈起名叶叶的母狗,它已经多次和何大光有过接触了,这使得它对何大光的警惕性格外高。当何大光率领众多学生对学校的狗们开展一场大围剿时,它第一个跑出了学校。要知道,它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肚子胀得就像一个吹足了气的气球。它一定深知何大光的厉害,它那些矫健骁勇的伙伴都相继在何大光的扁担下丧了命,它一条拖着大肚子的母狗还能逃得了吗。本来,与这条母狗一起跑出学校的还有一条黑狗,那是去年冬天一个学生家长送给布尔陈的。那黑狗虽然毛色漂亮但个子瘦小,因此它也许跟母狗一样知道自己的弱势,必须先逃为上了。但现在这条名叫叶叶的母狗不得不冒险潜回学校来的时候,那黑狗却怎么也不敢跟着它一起冒险。

叶叶实在是迫不得已了。在外面又饿又累的几天漂泊,使得它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现在它的肚子也在一阵一阵地疼起来了,这是快要分娩的征兆。它不能在外面分娩,狗是没有在外面生崽子的规矩的。它肯定抱着一丝侥幸,认为何大光那帮凶神们在接连打了几天狗以后也该累了,也许还会以为逃出去的狗再不会回来而将那些扁担之类的凶器收起来了。于是它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回来,正在学校这偏僻角落寻找分娩场所时,发现了开着门的后勤仓库,那也是它和伙伴们待了好些日子的家呢。于是它直往仓库蹒跚地走来。

何大光就是在脱下长裤往地上铺时,被门口溜进的一条黑影惊了一下。唐四姣更是“呀”地叫出一声,又紧紧捂住了嘴巴。那黑影也吓着了,反身又往门外跑。何大光瞪大了眼,他已经从投进门里的月光中清楚地看清了那是一条狗,而且立即认出是叶叶。他的满腔怒火“轰”地喷发了,他箭一般射出门去,手里还攥着自己的长裤。

叶叶当然是慌不择路地逃窜,何大光在后面紧紧追赶。叶叶若不是肚子太沉又太疼,而且加上在外面又饿又累折磨了几天,它是不会让何大光很快追上的。但它并不甘心让何大光逮住,就在何大光蹿上来要狠狠踢它的时候,它掉转身子向何大光扑去。何大光也不知自己是眼疾手快还是手足无措,双手张开裤子迎向叶叶。也真是巧,叶叶的头一下就扎进了那裤子的裤裆。真是应了“自投罗网”的成语了,何大光当即就将母狗的头按在地上,三下两下用两条裤腿将叶叶头捆了个严严实实。

叶叶“呜呜”地叫着,四腿乱蹬。何大光双手抓住它的两条后腿将它拎起来。

唐四姣也赶来了,在月光下盯着身子乱扭的叶叶,说:“是那条怀了崽的狗吧?肚子好大!”

何大光恨恨地说:“就是它!”重重地将叶叶往地上掼了一下。

唐四姣轻声地“哎哎”叫着:“莫呀莫呀!怀了崽嘛。”

何大光咬牙切齿:“管它怀了崽!”他此刻的怒火是谁也劝阻不下了。他索性将叶叶在空中抡了个半圆,再狠狠朝地上掼去,紧接着又抡一个半圆,再朝地上掼去。一连这么掼了四下,叶叶蒙在裤裆里的“呜呜”声终于消失了。何大光这才恨恨地将叶叶摔在地上松了手。月光下,那被裤子蒙着头的叶叶一动不动,屁股上流出一片血来。

唐四姣看呆了。好一阵,她才向何大光吐出一句话:“你,好残酷啊!”转身跑了。

现在要再说说邬成章了。邬成章在学校那场“文革”运动中是最让我们感到可气而又好笑的。他刚被揪出来的时候,我们常常命令他挑满满一担粪水去浇菜,看着他竹竿一样的身子踉踉跄跄并将粪水溅满自己的衣裤,我们哈哈大笑,还要他回答,大粪臭还是自己的思想臭。邬成章固执得可恼,坚持说大粪臭,思想不能用气味区别。我们就罚他一担又一担不停地挑粪水,直到他最后连人带粪桶一起歪倒在菜地里。

当然,渐渐地,粪水就不够他挑了。学校里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多,最后竟有一多半老师脖子下吊着“黑帮分子”挑起了粪桶。到了布尔陈也挑起粪桶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挑粪桶已经缺乏刺激了。

寻找刺激,这也是我们转而向狗宣战的一个因素吧。直到学校的狗被基本剿灭,只剩下那条逃亡在外的瘦小黑狗时,我们才又将牛鬼蛇神与狗联系起来,冒出了“痛打落水狗”的灵感。

落水狗就由那条逃亡在外的黑狗来扮演。

那条逃亡在外的黑狗已经饿极了。一条逃亡的狗要在外面找到一口吃的太不容易,因为任何一个村子的狗们都不会容忍一条外来的狗溜进村子里来。它的身上被一些愤怒的狗咬得遍体鳞伤,黑缎子一般的毛色已经暗淡无光,疤痕累累。因此,黑狗不能不怀念当初在我们学校里的幸福生活。它肯定好几次在夜里偷偷溜到了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却到底不敢冒险溜进校园来。

于是,我们决定让布尔陈把黑狗诱回学校来。

布尔陈开始还有点犹豫,但在我们的大声命令下她不敢有丝毫反抗。工作组在几天前已经正式撤走,这就是说,对她同情、企图保护她的人已经没有了。她只能在革命师生面前积极表现,以求得革命师生多一点宽恕。于是在我们精密的计划下,布尔陈先是去学校后面的坡上摆了一钵饭,然后大声呼唤“小黑”。小黑就是瘦小黑狗的名字,布尔陈给它起的。

布尔陈足足呼唤了半个小时,这才在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布尔陈一看就知道那是小黑,更加殷切地一声紧一声呼唤。黑点开始一动不动,就像土包上长的一颗痣一样,但布尔陈的呼唤太殷切了,它移动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它从小土包上下来了,向学校的方向移来。等到布尔陈能清晰地看到它那瘦骨嶙峋的模样时,它又停下了。

布尔陈的呼唤颤抖起来:“小黑,小黑,来呀,来呀!你不认得我了吗?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快来好好吃一顿啊!”

小黑畏畏缩缩向布尔陈接近了,尾巴也摇起来。

布尔陈的声音也更加深情:“就是嘛,难道你连我都怕了?我专门给你送吃的来哩。”

小黑在离布尔陈还有一丈来远处又停住了,眼里充满狐疑地望着布尔陈。布尔陈痛苦地说:“你是怀疑一切了,连我也不相信了。我走开吧,我走开吧,让你放心吃啊。”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退到离地上那钵饭足有两丈远处。小黑歪着脑袋看她一阵,这才小心地接近了那钵饭,轻轻叼了一口饭,一边吃一边再次看着她。

布尔陈向小黑说:“吃呀吃呀,把你饿惨了呢。”眼里也湿润起来。小黑这才埋下头贪婪地大吃起来。

一钵饭一眨眼被小黑吃得精光,小黑抬起头望着布尔陈,尾巴使劲摇着。

布尔陈点着头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呢。不要背包袱嘛。”脚下就向小黑移去,她想抚摸抚摸小黑。但小黑一见她有接近它的意图,立即就弓着身子后退,后退几步后,突然就掉过身子一溜烟跑了。布尔陈望着飞快逃窜的小黑,眼里含的泪珠终于滚了出来。

我们让布尔陈连续三天用一钵饭引诱小黑,而且摆饭钵的地方逐步移进了学校。按照何大光的布置,我们始终隐身在一些房子的墙后,不让小黑看到除布尔陈以外的任何人。小黑就这样逐步地放松了警惕,在第四天走向了它的末路。

何大光把捕获小黑的地点定在了学生食堂前面的坪里。我们在坪里挖了一个饭钵大小半尺来深的洞穴,在洞穴里倒了半钵拌了猪油的饭,然后,将一根长长的麻绳结了活套,把活套安在洞穴口上,再用浮土将活套盖住。一切就绪,我们将绳子的一端交给了布尔陈。布尔陈按我们的吩咐攥着绳子在离洞穴一丈多远的地方蹲着,嘴里大声呼唤小黑。

也不知小黑是对布尔陈的呼唤耳朵太灵,还是这几天已经养成了定时来布尔陈身边进餐的规律,它很快就出现了,摇着尾巴跑到了布尔陈身边。布尔陈将攥绳子的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抚摸着小黑,说:“今天不用钵子了,但饭更加好吃了,拌了猪油呢。去吃吧,你看你毛色就好看多了嘛。”布尔陈说着说着嗓子就有点发硬了。幸好小黑在她裤子上磨蹭一阵后很快就跑向盛了饭的洞穴,要不布尔陈就会哭起来了。

小黑跑到洞穴的旁边后,还歪着脑袋看了布尔陈一眼,它也许奇怪今天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进餐方式。但它只看了布尔陈一眼就表示了理解。对于狗来说,进餐的方式是不应该太讲究的,而将头伸进这样的洞穴去进餐完全不成问题。

小黑就将头伸进洞穴里去了。我们躲在食堂里头都听到了它的嘴巴发出香甜的“吧嗒”声。

布尔陈在小黑香甜地吃着猪油饭时,扭过脸来看何大光,何大光从食堂大门后探出半截身子,向她很坚决地做了个扯绳子的手势。布尔陈便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绳子重重一扯。只见那洞穴边缘顿时浮土飞扬,藏在浮土下面的绳套飞快地跳起来套住了小黑的脖子。小黑慌了,掉头就逃,但绳套却在它脖子上勒得更紧。

我们一阵欢呼,从食堂里冲了出来。小黑嘴里发出困难的哀叫,拼命地想从布尔陈手里挣脱出去,布尔陈被它拽得踉踉跄跄。

何大光几步蹿到布尔陈身边,接过了她手里的绳子,紧跟着我也上去了,跟何大光一起牢牢攥住了绳子。

小黑在蹿跳一阵之后,终于倒在了地上,四腿抽搐一阵,身子就瘫了。

何大光向布尔陈说:“你今天向革命靠近了一步。”

布尔陈脸上立即浮出一层喜悦之色。但她接下来又惊诧了,何大光将小黑脖子上的绳套又解开了。她问何大光:“这是……?”

何大光说:“去小渠边吧。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要去那里呢!”他抓着小黑一条后腿拖着小黑就走。

学校所有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在操场旁边那条小渠边了。这是毕组长派学生把他们押来的。毕组长自己没来,他一般只在办公室里听我们的各种汇报,向我们做出各种指示。他对我们今天痛打落水狗的创意就十分欣赏,说一贯主张痛打落水狗的鲁迅先生若有在天之灵,今天也会高兴得不得了呢!于是我们的激情越发高涨了。

我们给所有的牛鬼蛇神每人发了一根扁担,让他们分别站在小渠的两岸。然后就等着躺在小渠边上的小黑苏醒过来。都说狗是地脔心,被人整得再惨只要贴着地就能醒过来。果然,小黑在小渠边躺了几分钟后,眼睛又睁开了。它一眼看见了站在身边的何大光,一个抖索,站起来就要跑。但何大光比它动作更迅速,他一脚把小黑踢下了小渠。

多年以后何大光分析自己,他之所以要那样残酷地对待小黑,除了有在运动中寻找刺激的心理需要,有对痛打落水狗新创意的激动,还有对唐四姣的悻悻之情,自从唐四姣在那天夜里狠狠向他吐出一句“太残酷”以后,就再也不跟他接近了,让他对唐四姣不得不彻底死了心。既然死了心,那就要跟你别扭一下了,你说太残酷,就索性残酷吧!

于是何大光在那个残酷的场面中不断大声呼喊着:“打!打!狠狠地打!”在旁边观战的革命师生全都跟着他呼喊。小渠两岸的扁担也就挥舞得越加起劲。小黑在小渠里惊恐地叫着,无论它游向哪边的岸旁,不等它爬上岸就又被纷乱砸下来的扁担打退了。

我们已经规定了,谁打落水狗最狠,就证明谁向革命师生靠拢的决心最大;而谁的表现最差,谁就将受到革命师生的惩罚。这样的规定自然使得扁担的挥舞异常激烈。当小黑的最后一声哀叫消失后,我们做出了结论:布尔陈打得最狠,邬成章表现最差。

何大光宣布奖惩条例:所有牛鬼蛇神都趴在地上,让我们把他们的头发淋湿,然后学狗叫,布尔陈只叫十声,其他表现一般的叫五十声,邬成章叫一百声。

那情景真是热闹非凡,小渠边的草地上一片“汪汪”叫声。

布尔陈眼里含着泪水。何大光冲她说:“你莫做委屈样子,对邬成章的惩罚还没完呢!”

对邬成章的进一步惩罚是在当天的午餐前。

学校的所有人都集合在学生食堂前的大坪里。牛鬼蛇神们照例在前面勾着头面对革命师生站着,每人后脑壳上顶一饭钵水,谁把水晃出来,就证明谁站得不老实,要把那钵水从头上浇下去再换一钵水顶着。我们那位曾任班主任的矮个子薛老师,后脑壳天生的凹凸不平,因此他很快就换了两钵水,整个头和胸前都湿淋淋的。

破例的是邬成章头上没有钵子。他自己也感到疑惑,低着脸不停地眨巴眼睛。

原因很快清楚了,何大光将一钵狗肉端出来,摆在了邬成章脚下,问他:“你愿不愿意把反动的落水狗彻底消灭?”

邬成章说:“不是已经消灭了嘛。”

何大光说,“还要吃它的肉。”

邬成章说:“我从来不吃狗肉的。我一闻到狗肉气味就不舒服呢。”

这时候队伍里也响起一个声音:“吃狗肉就免了吧,还是顶一钵水算了。”是唐四姣。

何大光抿了抿嘴,他不看唐四姣,只向黑压压的队伍大声问:“邬成章不肯痛打落水狗,现在又不肯吃狗肉,我们答应不答应?”

黑压压的队伍里一片高呼: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尤其多喊了一遍,心里激动万分。不吃狗肉偏偏罚他吃狗肉,这主意就是我想出来的。

邬成章身子哆嗦着,一会儿,抬起苍白的脸,说:“历史上,有张献忠逼破山和尚吃猪、羊、狗肉,承诺破山和尚吃了肉,他就不杀人,破山和尚答曰,老僧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他摇头晃脑起来,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

队伍里一片吼声:不许放毒!不许放毒!

我从队伍里冲出来,冲到邬成章面前,手指着他:“你的毒草太多了!你实在是一条顽固透顶的落水狗!”

何大光却向我摆摆手,让我回到队伍里去。接着他又向大家摆摆手,止住大家的呼喊。然后,他问邬成章:“张献忠是谁?”

邬成章答道:“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我在课堂上讲过的。”

何大光“哦”一声,点点头,对自己等于农民起义军领袖比较满意。又问邬成章:“那么,你说这些的意思是什么?”

邬成章答道:“效法破山和尚。我甘愿强迫自己吃狗肉,你们就放过他们吧。”他指指那一排后脑壳上顶着水钵的牛鬼蛇神。

何大光又点点头:“到底是一丘之貉,同病相怜啊。”便向那一排牛鬼蛇神喝道,“把钵子都端下来吧。”

牛鬼蛇神们赶紧把后脑壳上的钵子端下来,摆在地上,纷纷活动酸胀的脖子和腰腿。只有布尔陈斜过眼睛来,要看看邬成章如何吃狗肉。

邬成章蹲下地,左手捏住鼻子,右手操起筷子,夹起一块狗肉,闭着眼睛塞进嘴里去,立即将嘴巴包住,快速嚼几下,吞下去。

队伍里一片呼叫:快点吃!快点吃!大家在想看稀奇的同时也盼望快点冲进食堂去,饭桌上也有土豆炖狗肉呢。但何大光却不吱声,津津有味地看着邬成章。

一块、两块、三块……邬成章吃狗肉的速度越来越慢,脸上也越来越痛苦。队伍里催他快点吃的呼喊却一浪高过一浪。只有唐四姣实在待不住了,一手捂着嘴一手按住高耸的胸脯跑出队伍,径直跑回寝室去了。

何大光只向唐四姣瞟了一眼就不看她了,眼睛仍然盯住邬成章,也催起来:“快点吃呀!把这一钵狗肉全消灭啊!”

布尔陈远远地提议:“喝点水吃得快些。”

何大光立即向布尔陈吩咐:“把你那钵水端过来。”布尔陈赶紧将自己顶过的那钵水端过来,摆在邬成章面前。

邬成章端起钵子喝了几口水,闭着眼睛喘着气。

何大光喝道:“接着吃呀!喘什么气,又没让你挑粪桶!”

邬成章又继续吃狗肉,夹一块狗肉塞进嘴里也不嚼了,赶紧喝一大口水将狗肉吞下去。吃狗肉的速度是快了,那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当他又夹起一块狗肉,却在嘴边抖抖索索塞不进嘴里去的时候,何大光跺一脚:“把嘴巴张大点呀!张大点呀!张……”还没等他喊出第三个“张大点”,邬成章哇地就吐了。这一吐一发不可收拾,邬成章一手撑地一手按住喉咙,嘴里冲出的渣渣水水像瀑布一样。刺鼻的异味在大坪上空迅速弥漫。

那个有土豆炖狗肉的丰盛午餐连许多革命师生也没吃下去。我和何大光也不例外。

中 篇

第四章 我们的共同命运

何大光是一九六九年冬插队的,而我比他晚一年插队。后来我们都回城后,何大光常常说,三个阶层子弟比可教育好子女插队还早回城更晚,政策完全变质了。我便反驳他:跳级生上不了高中,降级生倒是上了高中,政策变质得发霉了。何大光就”嘿嘿”笑着骂我,说我是山里的野猪就靠嘴巴功夫。

而在那段知青岁月里,我与何大光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这不仅因为我们是初中同学,也不仅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大队插队后来又都进了大队经济场,还因为我们在下乡前遭受过同样的痛苦:我失去了母亲,他失去了父亲。

我的母亲跟何大光的父亲不同,她是自己结束生命的。直到今天我有时还会突然恍惚一下,不相信母亲会亲手把自己的生命给结束了。她是那样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啊,曾经在很不顺畅的生活中总是会表现出一些天真和幼稚来。即便是父亲去劳改了,即便是在外地工作境况糟糕的舅舅连信也不敢给她写了,她仍然经常对我和姐姐说,不要背家庭包袱,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只要积极争取进步再加努力学习,前途一定会光明的。当我的姐姐被政审卡住而不能上大学时,母亲在表情黯淡一些日子后,又开导我,说姐姐还是争取进步的积极性不够强,要是在中学入了团,就不会发生被政审卡住的事了。因此我进了四中后,每次回家她都要勉励我积极向团组织靠拢。当她知道我被吸收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还在一个讲述生产队开大会诉苦把冤申的节目里,饰演了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她高兴万分,当即就将这首几乎家喻户晓的歌哼唱起来;而且她马上去走访了一位学生在乡下的贫农亲戚,将那位贫农在旧社会的苦难生活写成一篇小说投给了她一直订阅的《收获》,虽然没有发表,但她还是声情并茂地念给我听了。就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也鼓励我要积极参加学校的运动。只是随着大批判越来越火烈,她才越来越惶惑了,当我告诉她我代表全班写了一篇批判《朝阳沟》的文章时,她没有再兴奋,反倒表情迷茫起来,喃喃地说:真的到处都是毒草了吗?

我不知道母亲在被作为“黑帮分子”揪出来以后,她对生活的热爱还保留了多少。我在躲进枞树林里看她那封开导我要正确对待运动的来信时,我看到信纸上有两点清晰的泪痕。也许,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已经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得越来越艰难。当她后来在空前厉害的批斗中被折断一根手指,在烈日下被游街批斗时身上套着一件羊皮大衣脚上穿着一双狗毛大头靴(都是造反派从哪个家里抄出来的),脖子下还吊着一块十多斤重的黑板(上面有她亲自用粉笔写的“我是黑帮分子”),脸上还被造反派用墨汁涂黑,在滚烫的大街上被一群受造反派指挥的小学生推搡得趔趔趄趄时,她对生活的热爱不得不彻底消失,并由此将自己对生命的热爱也决然掐断了。

母亲就是在大街游斗的当天晚上结束自己生命的。

那个晚上也正是我初中毕业即将离开四中的最后一个晚上。在那个将要成为我生命中深深刀痕的晚上,我丝毫不知道母亲就要与我永远离别了。我只是躺在床上久久地难以入眠。第二天就是九月一日了,按照常规应该是学校开学的日子,我们却因为文化大革命运动被延迟离校达两个月之久。现在终于要离校了,我心情有点复杂,闹哄哄的运动让我有过新奇有过委屈有过激动有过兴奋,我多少有点留恋,又在留恋中生出不安,因为不久前,毕组长领着一群运动骨干押着学校所有的牛鬼蛇神去县城参加文教系统批斗大会时,何大光看到我的母亲也在挂着牌子的队伍里,而且站在前面一排。何大光回来跟我说了,他认为我母亲问题很严重,虽然他没有告诉别人,但我心里忐忑起来,我不知道母亲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会不会再次被笼罩在革命师生敌视的目光里。于是这种忐忑让我对离校又想舒一口气;除此之外,与同学们相处三年要分手了,心里毕竟也有惜别之情,整个下午大家都在互相留言,连李水生和肖爱华也参加了。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同学们给我的临别赠言,有的是勉励:不断改造世界观,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受磨炼。有的透着亲切:丢掉家庭包袱,积极投入文化大革命运动。有的溢着激昂: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有的烧着火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有何大光写了四句诗:批臭三家村,加上布尔陈。我们一声吼,痛打落水狗!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就枕着这个笔记本,所有的复杂心情全在胸中翻腾,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要离校了,要离校了……却不知道明天离校后,该怎样跨入母亲所在的那所学校。我在脑子里设想了种种回家的情景,就是没有想到会面对母亲的死。

母亲在选择死的方式上是很费了一番神的。她当然知道最舒服的方式是大量服用安眠药,但她没有事先做好准备,现在这种身份再去医院开安眠药已经不可能了;跳楼也可以在一瞬间与生命告别,但跳的高度得有足够保证,而学校的最高楼房只有两层,这样的高度太没把握;触电虽然也是一种快捷方式,但造反派早已将她房间的电路断掉,只给她留下一盏煤油灯;还有一种通用的方式投水,那会稍稍痛苦一点,忍耐一下痛苦也能过去。但问题是必须去城外的河边,以她目前的情况走出有造反派值守大门的学校再走出城外,同样不可能;此外,自缢也是母亲考虑到了的,那也是一种自杀者的通用方式,但还是受到条件的局限,窄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悬挂绳子的地方,而学校的别处虽有足够高的地方却又没法上去挂绳子,况且去哪里找一根足够长又足够粗的绳子呢(我在清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她的枕头下有一根绳子,用好几截棉纱绳接起来的,大约两米多长。那种筷子粗细的棉纱绳被人们称为筋条带,通常是用来做裤衩带子的。母亲大概试图将这筋条带纳入计划又取消了)?母亲真是为难了,她在绞尽脑汁以后,终于万般无奈地选择了一种对别人过于恐怖对自己过于残酷的方式:用刀解决自己。

她首先在傍晚时分去了一趟学校的厨房,她向厨房的王师傅说,实在没有吃饭的胃口,只想切点葱下几根面条。王师傅是个比她还大几岁的善良女人,赶紧要替她切葱,她谢绝了,要自己动手。王师傅正在刷锅洗碗,便一边忙碌一边劝慰她想开点,要争取多吃点东西,根本就没有察觉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偷偷取回自家的菜刀(学校造反派在揪出母亲以后就将我家的菜刀收缴了,因为担心这菜刀成为黑帮分子向造反派进攻的武器)。

母亲很快在案板旁边的桌子角落里发现了自家的菜刀,她迅速将菜刀藏进了怀里,然后用手捧着一撮切碎的葱按在胸前,告诉王师傅自己晚上再生炉子下面条了。王师傅望着她摇摇晃晃虚弱不堪的背影竟没看出丝毫异样,只深深叹一口气,叮嘱她一定要多吃点。

母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了。由于房子的偏僻,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先是将自己起夜用的一个瓦尿盆扔到了学校女厕所的角落里,因为她不愿让人们事后来现场看到任何污秽的物件;接着,她又将房子清扫了一遍,她知道自己死后这房子要由学校收回去的,得尽量让房子清洁一点;再接着,她伏在桌上写了一封给我和姐姐的简短遗书(她没有提及父亲,她想尽量减少家庭政治条件对我们的影响),在遗书中首先告诉我们,她的死由她自己负责,让我们不要悲伤,也不要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有任何抵触情绪;然后,她让我们向革命群众转达歉意,她本来不想让大家看到这么多血,但没有别的条件让自己死得更清洁一点了;接着,她建议我在初中毕业后先去跟姐姐一家生活,然后学会自己谋生。

母亲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就慢慢举起了手中菜刀,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颈动脉……

直到今天,我脑子里常常浮出母亲手举菜刀逼向自己脖子的情景。我的心总要出现骤停片刻的感觉。母亲平素连鸡都不敢杀,她怎么就突然对自己如此狠心呢!何大光说一中有个男老师在批斗中身上被抹了大粪,事后也自杀了,是用刮胡子的刀片割断手腕动脉死的。母亲怎么就比那位男老师还要狠心啊!这种狠心成了母亲留下的一个永远的谜。若干年后曾有一位业余作家想将我母亲写进小说里去,他在含泪听我讲述了母亲的死以后,这样分析,一种炽烈的氛围有时是会把人的心理炙烤得变色的。我母亲也许是在那场炽烈的运动中精神恍惚了,觉得造反派对黑帮分子还不够残酷呢,她要帮着造反派将残酷提高一个档次吧。我对这种新奇的分析只能瞪大眼睛,在那样一个畸形年代什么离奇的思维方式都有可能出现。

后来那位负责厨房的王师傅告诉我,母亲本来可以救下的。就在母亲用菜刀划开自己的颈动脉以后,王师傅端着一碗鸡蛋面来了,她担心母亲晚上仍然不会下面条吃,但她叫门几次都听不到母亲回应,心顿时紧张起来,大声叫来几个住在学校里的老师。一个男老师用肩膀使劲撞开了木门。这时候的母亲正坐在床边将上半身伏在床前的桌子上,她虽然说不出话了,但神志依然清醒,因为体内的血并未流完——这得益于她伏在桌上的姿势,这种压迫颈部刀口的姿势使得血在刀口部位渐渐凝固,被切开的颈动脉又被堵住了。母亲的脸歪在桌上,当门外几个人闯进屋里、王师傅手端的那碗面条也泼了的时候,母亲那惨白的脸上只好费力地浮上一丝抱歉的笑容。

有老师很快叫来了学校的造反派负责人,那个负责人皱着眉头又从学校旁边的生产队叫来几个男人,答应每人付三毛钱,让那几个男人用我家那扇门板做担架,抬着母亲去了县人民医院。王师傅也跟着去了。一路上,王师傅紧跟在母亲旁边,不停地向母亲说着:“文老师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啊!”那个造反派负责人还凶了王师傅一句,说什么人才能称“老师”啊!母亲躺在门板上也向王师傅微微摆了一下手,让她莫叫自己“老师”了。王师傅心里就想,这文老师应该还有救呢,人还清醒得很呢。到了县人民医院,一位非常年轻的漂亮护士问造反派负责人,这人怎么了?造反派负责人轻蔑地吐了一句“畏罪自杀”,漂亮护士脸上顿时堆满了厌恶表情。她去医生值班室叫来了一位男外科医生,那位男外科医生脸上也堆满厌恶表情。男外科医生指着抢救室的一张床对漂亮护士说:“让她躺上去,看看伤口。”漂亮护士就大声命令母亲:“躺到那床上去!”母亲在王师傅的搀扶下从门板上爬起来,吃力地躺到了抢救室的床上。漂亮护士又命令:“脑壳翘高点,看看你的脖子!”母亲又吃力地将头翘高一点。就是这一翘头的动作,让母亲颈部原本凝固的刀口又裂开了,鲜血立即又从刀口冲出来,喷泉一般射向天花板。王师傅慌了,大声叫着医生,医生摇了摇头。王师傅又向漂亮护士喊着:“护士你快给她把血堵住啊!”漂亮护士撇撇嘴:“神仙老子也堵不住呢。”

就这样,在王师傅的哭声里,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在抢救床上扭动身子,直到她体内残存不多的血全部冲出来,身子再也不动。

也许就是在母亲流尽体内鲜血的时候,我才在远离她三十华里远的四中终于进入了梦乡。那是多么恐怖的梦乡啊,骇人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是满天黑压压的乌鸦乱窜,一片瘆人的哇哇叫声;一会儿是大地到处烈焰腾腾,我惊慌失措找不到逃生的路;一会儿遍地是蛇,扭着身子吐着信子游来游去,让我一动都不敢动;最后,我梦见了一条让我头晕目眩红得像血的大河,绕着我不停地旋转、旋转……

而何大光的父亲结束生命完全是出乎自己意料的。

当然这位工厂基层干部对很多事都出乎意料了,比方自己的儿子居然能进县一中上高中呢,当初去一所乡下初中学校都要费好大周折呀。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若是考试,连县一中的大门都别想看一眼,想不到的是考试被取消了,升学靠街道革命群众推荐了(自一九六七年十月所有学校复课闹革命起,直到一九七六年,中国大陆自中学至大学的升学制度均为推荐制),作为出身于苦大仇深家庭的红苗子何大光,就这样理所当然被推荐进了属于县重点中学的县一中。

但何大光后来告诉我,他在县一中上高中两年(文化大革命要缩短教育学制,小学只上五年,初中和高中都只上两年),其实并没读多少书,复课闹革命主要还是闹革命,学生们忙着贴大字报搞派别斗争组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学校里成天闹哄哄的。何大光加入了学校里一个叫“在险峰”的造反组织,还在里面担任了一个小头目。他虽然觉得这个头目小了点,但他也知道,作为全县重点中学的县一中,绝非那个乡下的四中所能比了,比他能抢风头的人多着呢。好在这个组织是支持社会上一个叫“湘江风雷”组织的,名声还算响亮,因为“湘江风雷”是一个全省性的造反组织,其兴旺势头就像今天某个拥有各地连锁店的著名企业一样。然而谁也没想到,正在风光中的“湘江风雷”突然被上头宣布为反革命组织,头头们都被抓起来了。“在险峰”也就立时蔫了下去,许多成员纷纷投向学校的对立派“追穷寇”。而一些头目则被革命师生揪上台去批判了一通,何大光也勾着头上台去站了一回。虽然后来上头指示要将他们与“湘江风雷”区别对待,何大光和其他头目们没有再挨批判,但何大光却一直有点发蒙,实在难以从这种突然的变故中醒过神来。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件沉重打击他的事情:他父亲竟也被揪出来批斗了。

何大光父亲是县大米厂的一位车间主任,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在许多工人都不肯干活纷纷投入各种造反斗争的时候,他仍然坚持天天去车间上班,还批评一些工人不该去外面起哄。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厂里的造反派也会将他揪出来批斗,说他是反对伟大领袖对抗革命造反派的保皇派。此后他在车间再没有了任何权力,每天拉着板车往大米厂旁边的糠饼转运库一趟趟地运送糠饼。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反对伟大领袖了,也想不通这样打打斗斗的造反到底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但他仍然兢兢业业地拉着板车,只是对造反派要在他脖子下挂一块纸牌很不解,那纸牌上写着“蚍蜉”,还打了一把大红×。他不认识那两个字,也不敢问别人,只在有天晚上何大光回家时,问过何大光,何大光却闷声回答也不认识这两个字呢。

何大光的确不认识“蚍蜉”两个字,他是几天后问了一个女同学才知道的。那个女同学曾是“在险峰”的副司令,何大光的上司,“在险峰”解散后她与何大光一起挨了批判,然后就灰溜溜的,想加入别的造反组织也没人要了。灰溜溜的女同学正在学校那片林子里躺在草地上发呆,何大光也钻进林子里去了,他是追赶一只伤了翅膀的斑鸠跑进林子里的。那只斑鸠从学校围墙外飞了进来,飞得很吃力,时不时落在地上,何大光清楚地看到它一只翅膀上有血,也许中了枪子。如今县城的造反派不少人都有枪,派别不同的组织经常爆发一些战斗,也许有人在战斗之余朝飞在天上的斑鸠也开一枪,但也许是倒霉的斑鸠在哪里中了流弹。现在县城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枪声,像小孩放零星鞭炮一样。

倒霉的斑鸠被何大光追赶着撞进林子,竟落在一动不动的女同学胸脯上,将女同学吓了一跳。女同学翻身坐起来,斑鸠慌忙又飞开落在不远处。女同学瞪着跑过来的何大光,正要呵斥,想到自己已经不是何大光的上司了,只好板着脸:“你看你看!”何大光就朝她手指的胸脯上细看,那胸前的绿军装上被斑鸠染了一点花生米大的血迹。绿军装可是中学生们最爱的服装,大家都千方百计想得到。何大光也是“在险峰”正热闹的时候,用父亲一双崭新的劳保皮鞋,跟“湘江风雷”里一个复员兵换了一件,但已经很旧了。而这个女同学的绿军装上衣却有七八成新,不知从哪弄的。

何大光不好再去追赶歪歪斜斜又飞远的斑鸠,他得找点纸让曾经的上司擦拭胸脯,但自己口袋里没有纸。他想也没想就扯开自己的旧军装,从贴身的白背心上“刺啦”撕下一块布条来,递给女同学:“赶紧擦擦。”女同学有点意外,接过布条在胸脯上擦拭,但那血迹却不能完全擦去,只能颜色变淡。不过女同学到底对何大光有点感动,脸色已经缓和了。她在胸脯上反复擦拭一番后,抬起脸说:“回家蘸盐才能洗干净呢。”话音刚落她就脸红了,因为她发现何大光盯着她胸脯的眼神直呆呆的。

何大光起初是只注意女同学胸前那点血迹的,要怪女同学自己,用布条使劲擦拭血迹时让胸脯波涛一样地涌动,这就让何大光的眼神也在那波涛涌动中抖动起来了。女同学当何大光的上司时,女同学和何大光一起被批判时,何大光都没能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胸前停留,现在他才发现,这高耸着充满弹性的胸脯太让人心颤了!

而女同学盯着何大光脸上突然发红时,何大光的心又愈加乱颤几下,那是被人逮住邪念的慌乱了。林子里一片安静。其实整个校园都很安静,这是学校少有的现象。今天紧挨学校的县城又有好几处地方有战斗,学校的革命小将们大多进县城了,有去支援同派组织要参与战斗的,有去声援同派组织到处张贴大字报的,也有按捺不住兴奋要去看热烈场面的。学校里平日吼叫不停的高音喇叭也停下来。这安静使得何大光和女同学的尴尬局面愈加僵硬,何大光便想赶紧扭转局面。于是何大光调开目光,他咳咳嗓子,说想请教女同学两个字。女同学也嗯了一声,问两个什么字。何大光就抽出胸袋里的钢笔,在手掌上写了“蚍蜉”,亮给女同学看。

女同学说:“这两个字都不认识?蚍蜉呀,跟‘皮肤同音。你对伟大领袖的诗词学习太不够了,只晓得‘无限风光在险峰,‘宜将剩勇追穷寇几句,就不晓得‘蚍蜉撼树谈何易。蚍蜉就是妄想撼动大树的小丑嘞!喏,这就是它,蚍蜉。女同学手指自己的脚边。”

何大光去仍坐草地的女同学身边蹲下,仔细看她的脚边,问:“哪里有蚍蜉呀?”女同学说:“看我右腿,已经爬上裤管了,还在往上爬呢。”何大光说:“那是一只蚂蚁嘛。”女同学哈哈笑了:“蚍蜉就是蚂蚁呀,你个猪头!”伸手在何大光脑袋上轻轻拍一掌。

何大光也嘿嘿笑了,女同学的这一掌已经将两人的尴尬甚至两人的距离都打掉了。他大胆地伸出手,将女同学腿上的蚂蚁用手指弹掉,说:“它妄想撼你这棵大树呢。”女同学说:“让它撼嘛,谈何易呀!”还昂扬地一挺胸脯。

就是这一挺胸脯,让何大光突然生出要撼女同学的冲动了,因为女同学挺胸脯时正是他收回手臂的时候,那胸脯碰到了他的手肘上。立即有一股电流从他的手臂迅速弥漫全身。这种电流在何大光当初摸唐四姣胸脯时已经产生过的,现在更强烈了,不仅是因为现在的何大光对来自异性的电流更加敏感,还因为这位女同学的胸脯比唐四姣的胸脯更加丰满更有弹性呢。

何大光伸开双臂就将女同学抱住了,说:“那我来撼动你吧!”女同学轻声叫一声“哎呀”,就不再叫了,跟何大光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然而世事常常太残酷,何大光并不知道,就在自己想撼动女同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却刚刚结束了生命。

本来有几个好心工友劝阻过何大光的父亲,现在上街不安全。但何大光的父亲不听劝阻,他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停下该干的活,又不是上街去溜达,去看武斗的热闹,几步远的路怕什么呢。他拉着一板车糠饼走出了厂门。

如果只拉着板车直奔大米厂旁边的糠饼转运库,何大光的父亲也许不会有事。他偏偏刚出厂门就停下板车,因为他的目光撞到了大街对面的墙上,有张新贴的大字报上也有两个大大的“蚍蜉”。他想过去看一下,以自己小学文化的水平弄清楚,是谁又跟他一样了。

于是在何大光的父亲穿越大街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的一颗流弹径直朝他飞了过去,毫不客气地钻进了他的后脑壳。他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

何大光得知噩耗的时候正趴在女同学身上。他的手已经伸进女同学的绿军装在她胸脯上尽情搓揉过了。他现在抽出手正准备解开女同学的裤带,他粗重的呼吸就像铁匠铺风箱鼓出的风直朝女同学脸上喷去。女同学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她全身都烧着了,一动不动任由何大光摆弄。

就在这时候,林子外面有个男生扯着喉咙喊:“何大光!何大光!你在林子里吗?有人看见你跑进林子了!”

何大光停了手的动作,支起身子却不吭声。女同学一把推开他,坐起身飞快地整理衣装。

林子外的声音还在继续:“何大光你快点出来呀,快点出来!你爹死了!”

何大光“啊”地大叫一声,跳起身向林子外疯跑。

十一

我后来分析过,何大光对文化大革命的热情被彻底浇灭后,面对热烘烘的政治空气他心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色彩了,而他骨子里的放荡不羁便正好从这种灰蒙蒙的色彩中泛了出来,大肆泡染着他的性格做派,因此他插队后,在漫长的知青岁月里他表现出十足的吊儿郎当。

我本来应该比何大光早插队一年,一九六八年开始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时,何大光还在上高中,我已经属于社会青年了。但连续两年的上山下乡我都躲在姐姐家里逃避了。这种成功的逃避,还得感谢我家原来所在的居委会里那位主任,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主任曾是我母亲的一个学生家长,有一次她女儿在家里被开水烫伤了脚,一连半个月没法上学,我母亲就每天夜里都上她家里去给孩子补课,让她很是感动。现在她很可能有意要帮助我逃避当农民,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在连续两年居委会张榜公布上山下乡名单时,我的名字都被漏掉了。而我因为一直住在姐姐家里未去原来的街上露面,竟也在连续两次的漏掉中没有被人想起来。一九七○年十一月第三批上山下乡名单公布时,我仍然没有上榜,但就在榜上人员都戴着大红花下了农村的半个月后,终于有人想起了我,激愤地向居委会指出这种不应该的疏忽。居委会的女主任没法再将我隐瞒下去,这才给我姐姐拍了电报让我赶回来。

其实我在姐姐家里躲得也不舒心,开始的两年多时间里,我几乎天天待在姐姐家里,姐姐不让我出去,外面的武斗太厉害了(我后来才知道,江西赣州的武斗在全国都有名气)。我天天闷在姐姐家里睡大觉,竟将细长的身子养得胖了起来,脸蛋又红又白。姐姐才结婚不久,姐夫跟她是同一家街道缝纫厂的。比姐姐大八岁的姐夫还是姐姐学缝纫的师傅,但姐姐只学了一年半就比他踩缝纫机踩得快多了。姐夫不以为然,说这么点活,踩那么快做什么呢。活也确实不多,布票都停发了,人们做件衣服不容易。但姐夫总是一副憔悴面容,累得不行似的。姐姐说从她一进缝纫厂就没见他脸色好过,应该是天生的了。但姐夫却爱将自己天生的脸色不好跟我又红又白的脸蛋作对比,心里好像有点不舒服,这又使得他脸色更加不好了。当外面的武斗平息以后,我就出去找事做。姐姐本想去跟缝纫厂头儿说说,带我去缝纫厂学徒。但我不想多看姐夫那不好的脸色,况且我对那缺少活干的缝纫手艺也提不起兴致,便在城边一家木材加工厂跟那些拉锯的师傅学着拉锯。拉锯是一项技术含量不高的活,三天下来我就能跟拉锯师傅配合得很好了。拉一天锯我能得三毛钱,每个月领到工钱我就全数交给姐姐。姐姐要抽出三块钱给我,我坚决不要,因为我看到姐夫在旁边憔悴着脸不吭声。姐姐在婚后第三年有了孩子,而我拉锯的活又丢了,因为木材加工厂着了一场小火,虽然扑救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厂里却调查了好些日子,看是不是有阶级敌人放火。还把我叫到厂办公室,问了一番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虽然最后排除了我的嫌疑,但不能让我继续去拉锯了。我就在家里替姐姐看孩子,每天给小外甥把屎把尿换洗尿片喂六一糕(许多年后我自己有了孩子时能得到妻子的大力表扬,就是得益于这时候练的基本功),姐姐每天下班回来后满脸感动,说我实在太能干了。姐夫也会脸上松弛一下,比平时多看我几眼。但一到晚上那脸又憔悴着了,有时还叹口气,说添了一个人屋里就更加挤了呢。这时候我就赶紧缩到用帘子隔成的房子旮旯去,实在为自己在姐姐家唯一的一间房子里占去一小块空间而感到内疚。

也许就是因为我在姐姐家里躲得并不舒心,因此当我接到街道要我下乡插队的通知时,心里竟好像有点乐意呢。

不过当我赶了回来,真的打着背包下乡去时,心里又多少有点失落了。我知道所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是在敲锣打鼓中戴着大红花走的,我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了。居委会那位女主任向我解释,敲锣打鼓是大场面用的。现在将我一个遗漏的知识青年补送下乡,不可能用上大场面呢。红花还是给我戴了,谁匆忙中找了红纸剪的,又小又粗糙。今天谁给我胸前挂那么一朵皱巴巴的纸红花我肯定摘下来一脚踩瘪它,但当时我却让它在胸前晃荡着一直晃荡到了插队点,——毕竟是我平生头一回胸前有朵红花呢。

插队点是一个离县城二十多华里的乡下,我就是在走进那个大队的时候意外地碰上何大光的,这才知道何大光已经在那里插队一年了。我俩都高兴坏了,互相拍肩擂胸,大声嚷着老同学硬是分不开呢!但何大光马上又摇头晃脑挖苦我,说我逃避上山下乡枉费心机,反倒落个灰溜溜下来。我反唇相讥,说我还是比他多在城里玩了一年啊!何大光歪了歪嘴角,不得不承认我比他得了便宜,但得知接纳我的是第二生产队时,立即又晃起头来:“二队?全大队最差的生产队嘞!”

二队的确是差,全年人均口粮从来没超过三百斤稻谷,年终决算一个劳动日顶多收入两毛钱。队上的农民编了一首顺口溜:拱着屁股累一年,每天能买两斤盐,外带半包红橘烟,加盒火柴划不燃。那时候盐七分钱一斤,最低档的红橘牌香烟一毛一分钱一包,只卷喇叭筒烟的农民只在非常奢侈的时候才一根一根地买,买八根可以四舍五入赚下五厘钱;火柴两分钱一盒,但常常擦破磷纸还划不着火。我在二队的日子里,经常在做饭的时候看到房东梅二娘蹲在灶门前为了划燃火柴煞费苦心,先是睁大眼睛找磷纸上划痕少的细处,再挑出一根火柴,将带药头的一端伸进大张的嘴里哈几口气,再咬着牙齿一下一下往磷纸上划。我也在离梅二娘家的大灶不远的堂屋角落里,用三块土砖垒了一个小灶,我划着火点燃灶膛里的柴以后,就告诉梅二娘,想用嘴哈气把火柴头烘热一下是不正确的,嘴里的热气只会把火柴头哈潮呢,那就更划不燃了。梅二娘对我的说法挑起了眉头,索性不划火柴了,跑过来,从我的灶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棍再跑回去。以后做饭的时候,她就索性等我生着灶膛里的火,再来我的灶膛里借火种。

梅二娘的真名我今天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个“梅”,她的真名实在被人们叫得太少,我也就跟着人们叫她梅二娘。我不清楚为什么人们送她这么个外号,反正那一带地方的人总爱给别人起带“二”的外号,二爷,二婆,二陀,二杆,二狗,二把式,二猫狸,二嘴巴,二胡子,二癞子……谁也说不出“二”在其中的确切含义来,反正不是北京人喜欢用“二”称呼人如贾宝玉为宝二爷、赛金花为赛二爷、就连街头卖小孩玩具小工艺品的大叔大爷都被叫成某某二爷之类的尊称;也不是几十年后几乎流行全国将缺心眼冒傻气形容为“二”的憨萌意味。而我当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对“二流子”的心理反应,只感觉人们在叫这些带“二”的外号时,好像有点拿对方不太当回事的调侃色彩。因此我虽然不得不跟着大家叫梅二娘的外号,心里又总有点替她抱屈。其实梅二娘在全生产队的女人中最亮眼,长得虽然只能算中等,但皮肤很白——我在整个插队的七年间,很少见到有她这么白的女人。这么白的女人在乡下应该算得一朵花了。那个年代乡下的花一般嫁人都要嫁部队上的,梅二娘的丈夫就是在当兵的时候才通过媒人跟她定下了亲。听说媒人当时告诉梅二娘,那个叫郑飞生的男人是个排长,后来郑飞生请探亲假回来跟梅二娘订婚时也说自己是个排长。梅二娘喜滋滋的,订婚的当天下午就让郑飞生拉到他房里开了苞。却没想到三个月后郑飞生就退伍了,原来他当了八年兵只是当到了炊事班的班长,回来订婚时穿的四个兜是借了一个排长的。梅二娘后悔不已,自己居然只是找了一个长相很一般的退伍兵。但后悔也晚了,订了婚是不容易反悔的,开了苞就更加是板上钉了钉哩。

我住进梅二娘家里的时候,二十三岁的梅二娘结婚刚一年,都说结了婚的女人只要没生孩子,韵味比没结婚的女孩子更足。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韵味,我只觉得梅二娘有点像只腌过了的秋柿子,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熟味道来。每次她来我的灶膛里借火种的时候,那股熟味道就直往我鼻子里灌。当然我只是觉得这种熟味道让我很舒服,并未生出过别的念头,因为她既是我的房东又比我大几岁,而且男人是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应该让我有点敬畏的。这种敬畏直到我在她家里住了一年多以后才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她对我很亲热也很关心,有时将自家自留地摘下的菜送一点给我;有时见我衣服哪里破了或是脱线了,就让我脱下,仔细地替我补好缝牢,使得我在亲切中想起姐姐来。二是民兵排长的神圣被她一点一点地亲手捏扁了,因为她总是在郑飞生面前说讥讽话,说自己嫁的男人的确有出息,从班长提拔成排长哩。而郑飞生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讨好的表情,有点像四类分子在大队干部面前一样。

有一次,梅二娘又为我补了一件外衣,那件外衣的左肩膀有一小块地方被扁担磨得快要崩纱了。她是晚上给我补的,第二天清早把衣服给了我。我当即就穿在身上出工了。那天早上生产队的男劳力都在挑土灰肥。土灰肥是将野外的杂草连根带土用锄头铲下来,堆在一起烧成的灰。大家要将星罗棋布的土灰肥堆统统搬到坡上的灰屋里去。

我和郑飞生一起在搬葫芦塘边的一堆土灰肥,我用锄头将土灰肥往自己的箢箕里上满后,郑飞生又让我给他的箢箕里上土灰肥。他拄着扁担站在一旁说:“我老婆给你补了衣,你也应该替我出点力是不?”

我说:“当然当然。”

郑飞生又说:“你看你那块补巴好熨帖,我老婆在我身上下针线都没这么用功夫咧。”

我说:“关心知识青年嘛。”

郑飞生说:“那还有我的关心哪,是从我一条破裤衩上剪下来的布呢。”又伸手在我的左肩头拍了拍,突然又停了话,凑过脸来朝我的左肩头细看一下,立即又仰起头“嘿嘿”地笑了。

我问郑飞生笑什么呀?他赶紧说没笑什么,就是笑一笑嘛。挑起满满一担土灰肥走了。

我满腹狐疑,赶紧将外衣脱下来,细看左肩头的补巴。那半个巴掌大的补巴上,有一小团淡淡的印渍,在刚出山的太阳照射下清晰可辨。我顿时瞪大了眼。郑飞生说这补巴来自他的裤衩,这洗得快发白了的裤衩自然是他在部队上穿过好久了的,一个没结婚的男人裤衩上有这种印渍,我太知道怎么回事了,我自己的裤衩上就有呢。

那个早上我没有再穿外衣,一直将外衣缠在一只箢箕的竹襻上。收了早工后我换了一件外衣。还瞟了梅二娘一眼,生怕她觉察出我为什么换了外衣。好在梅二娘并无觉察。但收了午工后,梅二娘突然向我要过那件外衣去,说是夜里看不清没补好,要拆下补巴,再找块厚实一点的布重新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点发红。我就知道肯定是郑飞生把补巴上的印渍告诉她了。我当着梅二娘支支吾吾,心里却在说:你要不拆我自己也会拆了哩,你男人遗精都遗到我肩膀上来了,好恶心呀!

就是那一小团精斑,让我对“民兵排长”的敬畏打了个大折扣。而那天夜里,郑飞生和梅二娘的一番对话,又更加让我对“民兵排长”的敬畏碎裂了。我住的那间不到六平方米的小房子,与他们夫妻住的大房子只隔着一道板壁,板壁那边说话能清晰地传过来。平日我从未关心他们的说话,那都是“明天麻鸡婆该生蛋了”“这两天猪吃潲吃得猛了”“茅厕怕要打点生石灰,蛆都爬出来了”之类的家常话题,而且三两句过后就不说了,累一天都困了呢。我当然比他们更困,身子一挨床脑壳就进水了,接着全身就湿巴巴地瘫了。但那天夜里我脑壳刚要进水,隔壁一句话就钻进我耳朵里来:“一块小地图印记要什么紧嘛,你以为他自己裤衩上还少啊。”是郑飞生,语调好像含了笑。

梅二娘轻轻哼一声:“都像你个骚鬼哦!人家还是个嫩南瓜哩。”

郑飞生”嘿嘿”笑出声了:“你是不是喜欢嫩南瓜了呀?看你对他格外上心呢。”

梅二娘的腔调立即带了恼:“嘴巴是个粪勺啊!人家比我小几岁!”

郑飞生的声音更浪了:“就是小才嫩南瓜嘛,你……”

“啪”的一声,梅二娘拍了郑飞生哪里一下,接着就是压得更低的声音:“你个粪勺嘴收到茅厕里去!叫姜敏听见。”

郑飞生仍然”嘿嘿”笑着:“早睡成个猪了呢,这个年纪的后生子。”

我赶紧打起鼾来。一会儿就听到梅二娘说:“打这么大鼾了?平日没这么鼾重哩。”

郑飞生说:“今天活好重啊!挑一天石灰。嫩南瓜到底嫩嘛,还是我们这种老丝瓜经得熬。你摸摸,好硬呀……”

又是“啪”的一声,比刚才那一下响多了,床也重重响了一下,应该是梅二娘用力翻了个身。“莫讨嫌啊!困觉!”梅二娘重重吐了这一句就再不做声了。

那天夜里,我起码比平日晚半个小时才入睡。隔壁那一番对话在我脑子里搅出一片斑驳色彩:“民兵排长”的招牌已经完全从红色变成了灰色;梅二娘则在白生生的颜色里泛出一点玫瑰色来;还有一团一团的精斑,像乳白色的蝴蝶四处飞舞,划出一条条湿漉漉的银色弧线……

从第二天开始,我跟梅二娘说话时就不再看着她了;梅二娘来我的灶膛里借火种时我也尽量歪着身子离她远点。我当然不会以为梅二娘对我有什么意思,我也肯定自己不会对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人生出什么意思,但我面对梅二娘总有点不自然起来,心里松泡泡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至于郑飞生,我再也不叫“排长”了,就随了大家的习惯叫他“二飞机”。郑飞生开始还冲我瞪起眼睛来:“咦哟,你把自己提拔了呀!”

梅二娘立即就帮我的腔:“你个排长蛮神气呀?在部队没过上瘾回生产队过瘾了!”

我也冲着郑飞生耍了一句油嘴:“叫你‘二飞机好嘛,说不定你一飞飞到大队去了,又一飞飞到公社去了呢。”

梅二娘却撇撇嘴:“飞到茅厕里去了。”

没想到不久后,二飞机真的飞到公社去了。他被抽到公社食堂去当炊事员了,因为原来的炊事员由于弟弟盗窃粮站的粮食被抓起来,已经成了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在公社干事当然体面得多,梅二娘不再对丈夫说挖苦话,甚至当二飞机从公社回来的时候她还有了玩笑话,说公社干部回了哩。其实二飞机去了公社让她忙累了许多,自留地的活大多要靠她干了,二飞机起码隔上十天才能在夜里回来一次,公社离着十八华里远,而且公社书记还要求他夜里多在公社待着,常常会有干部很晚的时候从外面回来,需要厨房里做吃的。但人就是怪,梅二娘比过去累了却反而显得更白了。生产队的女人们在干活时跟梅二娘开玩笑,说有男人将公社的油水刮回来,就越发地像豆腐了哩。梅二娘就指着我说:“天地良心,你们问姜敏,二飞机从公社带了半点油水回来没有!”我就赶紧证明没有。

梅二娘私下里对我说:“要说我们家的老白搭帮二飞机比过去白了,我倒是承认哩。”我就仔细打量在门外趴着的老白,的确觉得它比过去白了一些,也壮实一些了。难怪它常常大半天不见踪影,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休工了,它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是老远地溜到公社去蹭食堂油水了呢。

老白是梅二娘家养的一条狗。农村差不多家家都要养一条狗,但没有一条狗有我们四中那些狗壮实,因为营养条件差得太远,人都吃不饱,狗还有多少吃的呢。而老白在生产队所有的狗里是最不起眼的,已经是一条成年狗了,看上去身架还没发育足,一身毛也白得很不地道,色泽黯淡,还成天没精打采。梅二娘经常冲它呵斥,骂它好比一只吃了药的老鼠。我也很看不起它,当初在学校里如果有一条这样的狗,我们打狗的时候都懒得理它咧。现在它蹭着公社食堂的油水壮实起来了,一身毛很快白得亮眼起来,我也没怎么欣赏它,不就是搭帮二飞机沾了公家油水嘛。

让我对老白另眼相看的是在不久后,老白表现出的一次英勇举动。那是生产队双抢的最后一天,太阳快下山时候,最后一块水田插完秧了,生产队早早地收了工。我和梅二娘都赶到各自的自留地里去翻红薯藤,这是红薯地里必不可少的活,要将紧贴地面的红薯藤一根根捞起来,扯断藤上所有长出来扎进地里的抓地须,免得它们也在地下争抢营养胀成手指大的小红薯。我虽然已经在生产队的红薯地里学干过这种活了,但仍然干得小心翼翼。看不远处的梅二娘,身子一仰一俯,手臂一伸一扬,一束束红薯藤在她身边飞舞,手脚麻利得让人羡慕。

太阳下山后,我的红薯地还有一角没翻完,梅二娘已经往一道坎下去了,那坎下还有一块两扇门板大的红薯地,也是梅二娘家的。梅二娘走到地边还向我扭过脸喊:“姜敏,我翻完这块地就来帮你啊。”

我答道:“不用了。我这里快了呢。”努力加快动作。忽又听得梅二娘骂道:“吃公家吃蒙了脑壳呀?一泡尿都要拉到人家的自留地里!”又扭头去看,原来是骂老白,老白从公社回来了,正在离梅二娘不远的一丛丝瓜架下翘着一条腿撒尿。大概是想跑到红薯地里来向梅二娘献殷勤,却又憋不住尿了。我忍不住想笑,竟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路边憋不住往草地里撒尿,被何大光批判一通的事。

我刚弯下腰捞住一根红薯藤,只听得梅二娘又叫了一声,声音很惊恐。赶紧又直起腰扭过头去,顿时张大了嘴。只见梅二娘站在红薯地头,身子后仰,双手也向后弯曲着,整个人都僵住了。就在她面前,顶多一米远处,一条蛇将身子挺起二尺多高,鼓着腮帮子瞪着她。生物课上的知识告诉我,那是一条眼镜蛇!

我只呆了片刻就拔腿向梅二娘奔去,嘴里喊着:“莫慌莫慌!”但我自己已慌得心“嗵嗵”乱跳,我得赶快奔到老白刚才撒尿的丝瓜架边,拔出一根长棍去驱赶眼镜蛇,就不知时间来得及不。

眼镜蛇好像是等不及了,身子似乎又挺高了一点,扁扁的头只怕是在做出击的准备了。

就在这时候,只见一道白光一闪,是老白。老白箭一般射向眼镜蛇。眼镜蛇被老白扑倒了。梅二娘这才回过神来,反身就跑,几乎和我同时奔到了那丛丝瓜架边。我抓住一根木棍奋力拔,梅二娘帮我扯那木棍上缠着的丝瓜藤。很快,我就攥着光溜溜的木棍向眼镜蛇冲去。眼镜蛇已经被老白咬住了颈子,身子拼命扭动着,要将老白的颈子也缠起来,老白则狠狠地晃动着头甩着眼镜蛇。我想用木棍打眼镜蛇,却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见老白将眼镜蛇重重摔在地上,但不等我扬起棍子,它又咬住眼镜蛇的颈子将眼镜蛇乱甩起来。眼镜蛇渐渐地身子瘫了,老白这才将它摔在红薯地边的小路上。我立即扬起棍子照着眼镜蛇的头一顿猛打。梅二娘也从哪里找来一块海碗大的石头,狠狠砸在眼镜蛇的头上。

老白此时却趴在地头,伸着舌头在自己肚子上舔。我一惊,向梅二娘说:“老白怕是被咬了吧?”

梅二娘挑起眉头:“肯定哦!把蛇撞倒那一下被咬了的。”我和梅二娘都向老白凑过去,想看个仔细,老白却站起身来,一溜烟跑了。

梅二娘望着跑远的老白,说:“肯定寻草药去了,狗是晓得寻草药的。”

我将信将疑:“狗有这么灵性?”

梅二娘说:“老辈人都这么说哩。”

那天晚上我和梅二娘都睡得很晚,就为了等老白回来。老白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它走到堂屋门旁属于它卧夜的地方趴了下来。梅二娘赶紧端出一海碗油炒饭摆在它面前,说:“快吃快吃。特意给你放好多油炒的呢。”老白对油炒饭一点没有想吃的意思,它样子很疲惫,头歪在前爪边,我举着小煤油灯仔细打量它,见它嘴边有一片片草汁染的青绿色,也许就是嚼草药染的。

我担心地对梅二娘说:“它要紧不?眼镜蛇可是毒得很哪!”

梅二娘忧郁地望着老白:“不要紧才好啊。”

第二天,老白清早就不见了。出早工的时候,梅二娘问了细二爷,老白要紧不?细二爷快七十岁了,是队里知识面最广的人。细二爷说,只要老白不见了就不要紧。又寻草药去了嘛。

果然,中午老白回来了,嘴边又添了新鲜的草汁染色。只是仍然没精神,趴在堂屋边就不动,什么都不吃。第三天老白还是清早出去中午回来,但吃下一点油炒饭了。我和梅二娘都松了一口气。但见它又不时地用舌头去肚子上舔,就扒开它肚子上的毛看,只见肚子正中处有一块饭碗大的红肿,那就是蛇咬的部位了。

梅二娘又去问细二爷,细二爷说没事,顶多烂个洞流点脓再结个疤。这天晚上二飞机回来了。听说了老白的事,蹲在老白身边拍着老白的头说:“好伙计,该表扬啊!你死我活的斗争呐!”

老白肚子上的红肿在第四天就溃烂了。它依然是清早出去中午回来,然后不停地舔肚子上的伤口,精神状态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二飞机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回来了四次,每次都带回一茶缸拌了猪油的锅巴饭,把老白唤进堂屋,关上堂屋门让它吃一顿。而在二飞机没回来的日子里,梅二娘也每天要让老白吃一大碗拌了细糠的饭。不知是营养好还是老白自己寻的草药好,老白的伤口在不到二十天里就好了。梅二娘用手扒开它肚子正中处的毛,抚摸着那块比蚕豆略大一点的疤痕,向我说:“它比大队赤脚医生还厉害哩!”

我也向老白跷起大拇指:“硬是佩服你哟!”老白却并不理睬我,只将头往梅二娘胳膊上蹭。

十二

何大光去了大队经济场,是我在二队待到第二年冬的时候。那个年代农村办经济场很时髦,口号是发展壮大集体经济,但很少有将集体经济真正发展壮大起来的。所谓经济场也就是种一些劣质的茶叶柑橘油菜之类,每年换点很有限的收入,以支撑大队开各种会议和接待公社领导开餐的费用,还要维持经济场的食堂伙食。因此差不多所有的经济场都是紧巴巴的。但对于生产队的人来说,那里却是个令人羡慕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干活比生产队要轻松,更因为有食堂吃,一天三餐钵子饭每钵三两大米(我们那个大队没有一个生产队达到这种口粮标准),菜里的油星子也绝对比大多数家庭菜锅里的油星子多。于是许多人都想去经济场,而大队规定每个生产队只抽调一个人,能被抽调到经济场就是一种幸运了。

何大光被抽调到经济场是大队支书兼革委主任亲自点的名。大队支书兼革委主任在经济场开大队干部会时喝多了箍脑壳酒,天黑时分被大队民兵营长架着东倒西歪回家去,在路上遇上了收工后的何大光。何大光正懒洋洋地与别人拉得老远走在最后面,民兵营长让他架这位支书兼革委主任一程,何大光满心不情愿地架着这位支书兼革委主任走了几步后,索性将他背起来。没想那位支书兼革委主任在他背上颠簸一阵竟吐了起来,将何大光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何大光使劲皱着鼻子肚里骂着娘,坚持将支书兼革委主任背回了家,支书兼革委主任的老婆有点不过意,拿出丈夫的干净衣服让他换下脏衣服来,要替他洗了。何大光过了一天去换回自己的衣服时,正碰上支书兼革委主任在家,支书兼革委主任将他的肩膀拍了一通,问他想不想去经济场。何大光说已经有生产队长的侄子在经济场嘛。支书兼革委主任说:“换了你吧。”果然三天后,何大光就被安排到经济场去了。

何大光原先在生产队时,我们常常一个月还见不上一次,他那十五队与我这二队相距八九华里,而且隔着一个小山头。每天在地里累到天黑才收工,实在没精力再去找他。

但自从何大光去了经济场,我就时不时去找他了。经济场与我们二队距离不到四华里,翻过一道小坡穿过一片田垄就到了,我只要白天干活不是太累,夜里就会去经济场找何大光玩一阵。这种玩就纯粹是乱聊一气了。我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吃。那个年代人们对吃的渴盼是今天的年轻人没法体会的。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农民们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吃(他们称为“打脑壳牙祭”),其次就是女人。何大光在经济场虽然一天三餐九两米(其实一钵饭常常不足三两米),但一个成天干活的年轻人在缺少油水的伙食条件下吃下这点粮食,就好比一艘大货轮只装了半仓货一样,肚子里是空得很的。我们围绕吃回忆最多的是在学校大吃狗肉,直说得嘴巴直咂吧,口水也在舌头下翻滚。这种“脑壳牙祭”能让我们暂时大过一番口腹瘾。

打过“脑壳牙祭”后,何大光有时也会聊起女人来,布尔陈圆溜溜的屁股,唐四姣身上幽幽的香味,都是这时候聊出来的。何大光还为唐四姣发感慨,唐四姣也是农村人,怎么我们插队的农村里就没有比得上她漂亮的呢。我也赞成他的观点,但又提出了梅二娘,说我的女房东虽然不是很漂亮,不过比唐四姣还要白呢。何大光不以为然,说光是白算什么,他是没看过女人屁股,但能肯定女人脱了裤子屁股统统都白得像猪崽子呢。我们这样聊着的时候心里就有点发起热来,甚至眼前好像有白白的屁股在晃荡。

有时候聊得太晚了,何大光让我跟他挤一张床睡。我不干,第二天要出早工,还是摸着黑回生产队去。梅二娘总是给我留着门,这让我很感动,每次推门的时候我尽量轻,生怕把梅二娘惊醒了。第二天早上梅二娘会问我:“昨夜回来很晚吧?”我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梅二娘的眼神在我脸上似乎有点发黏,我就更不能多看她了。

然而有一天夜里我从经济场回来,门却被闩上了。我正在奇怪,就听到梅二娘房里有划火柴的声音,接着听到梅二娘走出她的房间了,一线光亮从门缝里漏出来。梅二娘给我开了门,我的心顿时重重跳了一下,只见梅二娘穿着短短的裤衩和松垮垮的无袖内衣,手里端一盏小煤油灯,那露着的腿、胳膊和已经看得到乳沟的胸脯,白晃晃直逼我的眼睛。梅二娘说:“听说有的生产队夜里来了贼,我就闩了门。”她的声音明显有点打战。我的声音更加颤得像打摆子,连声向她说谢谢,赶紧急步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生产队夜里来了贼,我也不知道梅二娘夜里白晃晃地来给我开门应该让我心里不过意还是心里发慌。我在白天都不敢多看梅二娘一眼了,梅二娘来我灶堂里借火种时我也尽量歪着身子不碰着她。但我在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又忍不住去了经济场,而且又特意很晚才回来。我想自己是希望再次看到白晃晃的梅二娘吧。果然,又是梅二娘来给我开闩着的门,她也仍然是穿着短短的裤衩和松垮垮的内衣,而且胸前的乳沟露出更多了。梅二娘轻轻笑着说:“我一听到你的脚步声就醒了哩。”声音已经不再打战。

我朝梅二娘胸前瞟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心里实在忍不住要再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又一道白光一闪,是老白闪进屋里来了。老白紧挨着梅二娘的腿站着,不动声色地盯着我。我心里想再朝梅二娘胸前瞟一眼的念头,立即被老白盯得退却了。

我晚上不再去经济场。改成十天半月地抽歇午时候去。何大光奇怪,问我怎么晚上不去了。我哼哼唧唧了几回,还是把原因告诉了他。何大光嗨一声,用一根手指在我头上敲鼓一样地敲几下,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现在,有女贫下中农这么关心你,你一个可教育好子女倒是躲躲闪闪,要疏远人家,什么立场什么思想感情呀!”

何大光挥一下手,又说:“你今晚上再来,我送你回去。”

我眯起眼盯着何大光:“你这三个阶层的红苗子,是想看看女贫下中农的一身白吧。”

何大光“嘿嘿”一笑,说:“倒看她白成个什么样子嘛!”

那天深夜,何大光就真的跟我一起回二队去。刚走到梅二娘家门口,老白叫起来,它是冲着何大光叫。我轻声喝老白:“大惊小怪呀,我在这里还叫!”老白立即噤声。

门也就在这时开了。梅二娘照旧端着小煤油灯,照得自己白晃晃的。但她立即发现了我身后的何大光,赶紧用一只手掩在露得很多的胸口上,两条光溜溜的腿也不安地扭动起来。

我向梅二娘说:“这是经济场的,何大光,也是知青,送我回来,在我这睡算了。”

梅二娘脸上明显不高兴,“嗯嗯”着,端着煤油灯进自己的房间了。堂屋里立即昏暗起来。我反身关了门,掏出兜里的火柴划着一根,要领何大光进我的小房间去,却发现老白还待在堂屋里,它正用鼻子在何大光裤子上嗅来嗅去,然后抬起头盯着何大光。何大光双手叉腰站着,目光与它对峙。我赶紧又开了门,将老白赶了出去。

进了小房间,何大光附在我耳边轻声说:“啧啧,比猪崽子还白呢!”

第五章 憋不住又盯上了狗

十三

我没想到我也能进了大队经济场。何大光告诉我,他跟刘支书说了,县四个面向办强调,知识青年中的可教育好子女,最好要放到大队进行重点教育;而且他一个根正苗红的知识青年,在学校就经常教育我使我进步很大了,现在他更应该协助贫下中农把我教育得更加进步呢。

刘支书就是大队支书兼革委主任刘伦贵,他总是在我们这些可教育好子女面前板着脸。我知道何大光是要帮我一把,他自己也希望我跟他在一起。据我了解,县四个面向办并没有他所说的强调。但他搬出四个面向办的牌子,刘支书就不能不当回事。四个面向办即县里设的一个机构,负责知识青年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厂矿面向边疆的工作,但我们的四个面向办只有面向农村的任务,算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的权威机构了。

我对何大光说:“你是在糊弄大队领导呢。”何大光向我歪着头:“你不应该重点教育吗?我在学校教育你也是实话吧。”我说:“我在你的教育下最大进步就是敢打狗呢。”何大光就“嘿嘿”地笑了。

我自进了大队经济场直到一九七七年底终于招工,再也没回过生产队,比起那些一直待在生产队的知识青年,这应该算得幸运了。而我的劳动表现也经常得到场长的表扬,这使得何大光常常嗤笑我,说我真的在重点教育下有重点表现了。有一年我还被场长推荐到大队然后被大队推荐到公社,评上了全公社的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何大光指着我说,这要搭帮他把我弄进了经济场呢。于是让我掏钱去大队代销店打了二斤箍脑壳酒,买了半斤鱼皮花生,晚上两个人碰了一通杯。

本来还有一个人晚上也留在经济场,我们叫他老红,——经济场只有我们这三个人没有成家,所以每天傍晚收工后包括场长在内的其他人都回家去了,就留下我们三个人守场。老红性情木讷,很少跟我们说话。那天晚上我们叫他一块喝几杯酒吃几粒鱼皮花生,他使劲摇头,硬是在宿舍外面转悠到我们吃喝完毕才回来。何大光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着舌头说:“老红你还蛮扳俏啊?要不是看在你爹老子教过我们课,你想讨一口酒都痴心妄想呢!“老红连连地哈腰,再三解释他喝不得酒,而且这几天牙齿疼也嚼不得花生。

这里得交代一下老红的爹了。我们也想不到世上事竟有这么巧,我们插队的地方原来就是邬成章的家乡,老红的爹就是邬成章呢。邬成章在我们毕业那年成为黑帮分子挨了我们的批斗后,不久后就被开除教师队伍遣送回老家了。第二年,中央给所有被打成黑帮分子的教师平反,邬成章又回了学校。没想很快又来了更为猛烈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他被再次揪了出来,而且批斗得更厉害,最后被定性为“漏网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刑关进监狱了。

我和何大光对邬成章已经有点同情了。因为现在才了解他的一些情况:他当初在大学是高才生,受着好几个漂亮女生仰慕的。但他太守传统,在老家和一个乡下女人成了亲。而那个女人也命薄,在他被遣送回来的那年冬季,就因痨病去世了。邬成章在被遣送回来的一年里,除了摇摇晃晃地参加劳动,为家人就办了两件事:一是为老婆办了寒酸的丧事;二是为已经二十八岁的女儿终于找到了人家——嫁给了五十里外一个家庭成分贫农但瘸了一条腿的中年汉子。他本来还想办第三件事,为儿子邬之远补习一点文化课,但接到平反的通知就在高兴中表示遗憾了。他对儿子邬之远说:“要是以后的寒暑假不搞运动不集中学习,我就回来教你多学点知识。”邬之远却“哼”鼻子:“哪有不搞运动不集中学习的呀。”邬之远对父亲难得回家已经很习惯了。他只是没有料到,父亲在平反后不到一年,就被关到监狱里去了。

邬之远能来大队经济场是搭帮他的生产队长,那位五队队长很同情邬成章一家,觉得整个五队没有比这一家更惨的了,让邬之远来经济场也算一种体恤吧。队上有人不同意让邬之远得到这样的体恤,说队长阶级立场有问题。队长就在生产队的大会上粗着嗓门说:“南瓜踢烂个洞都要糊一团泥巴呢,人家惨成这样了,去个经济场都去不得?我一个队长这点权力都没有?娘那屁股还算个立场问题!”

邬之远比我后进经济场半个月。他来的那天让我和何大光都眼睛瞪起来。我向何大光啧着嘴说:“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好像邬成章!”场长在一旁接上话:“不像还行?就是邬成章的崽嘛。”我和何大光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

邬之远当时用一双有点发黄的眼睛朝我们眨巴眨巴,讷讷地问:“你们认识我爹?”何大光答道:“我们是四中出来的呀。”我也说:“你爹教过我们历史呢。”何大光又补一句:“我们还批斗过你爹咧。”

邬之远不敢再看我们,将头勾下去。我扯扯何大光的衣襟,让他莫刺激邬之远了。

邬之远那样子也实在委琐,戴一顶烂了边的斗笠,两条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两个膝盖已经快磨破了也没补,而衣服的左肩和右襟处则补了两块不同色的补巴,连几粒扣子都是三种不同颜色;那高高的个子站得没一点精神,背微微地弓着,这模样还加上一双眼睛有点发黄,整个人就像一株刚栽下地就晒蔫了的辣椒秧,——后来我得知他实际年龄二十七岁就更为惊讶,那样子像是已经三十大几了。实话说对这副形象我既有怜悯又多少有点看不起。而何大光是完全看不起了。他不再提批斗邬成章的事,却取笑邬之远:“你哪个地方都像你爹,就是鼻子不同,怎么红了鼻子呢?你站在辣椒地里人家还以为那是个红辣椒呢。”

邬之远很不好意思,仍然勾着头不做声,一双赤脚相互搓着。

就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们不叫邬之远的名字只叫“老红”了。邬之远也每叫必应。他总是在我们面前十分恭敬。这让我心里颇为满足,像我这样家庭政治条件的人,能得到一份恭敬很不容易。于是我有时连吃过饭的钵子也交给老红,他反正要去洗自己的钵子,就把我的一起洗了吧。老红从来没有不情愿的表示,还主动向何大光要过钵子去,然后将三个钵子一起拿到离厨房三十多米远的小水渠边去,十分认真地洗。何大光有次表扬他:老红你对知识青年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啊。我也跟着说:老红的勤快值得表扬。老红便在脸上浮出讨好的表情,说:“洗钵子又不累,一天洗十次都行呢。”

对老红这样的回答,何大光却笑着骂他了:“想得美啊你,一天有十次钵子洗!有四次洗我们就欢喜得跳了。”

老红“嘿嘿”地浅笑着:“那是,那是。我来这里吃九两米,已经比在队里强多了哩,不想再多吃了。”

我却不满意老红的回答了,向他发问:“九两米你就吃饱了?”

老红看我一眼,又看何大光一眼,不敢回答。

何大光也追问他:“你是个猫狸肚子吧?”

老红迟疑一阵,反问我们:“那,你们呢?吃饱了吗?”

何大光说:“把你那一钵加给我还不得饱咧!”

我也说:“我晚上做梦都在找吃的,你说饱了吗?”

老红这才讷讷地说:”我也常常做梦,找吃的呢。”

在这样的话题面前何大光就来神了,一定要我和老红都细说,在梦里找到什么吃的了。我说老是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钵饭却长了霉;或是找到一坨肉却生了蛆;只有一次抓到一只野鸡,把它烤着吃了,但肚子却一点没饱。老红说他梦里倒是吃过好几回猪肉,吃得满嘴巴是油,但也是肚子依旧不饱。

何大光听得直咂巴嘴,用手指着我和老红说:”两个可教育好子女都在梦里有吃的,我这三个阶层的倒是没有一个这样的梦呢!”

但终于有一天早上,何大光兴奋地告诉我,他昨夜里梦见吃的了。“晓得我梦见吃什么了吗?”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我猜测着:“钵子饭?野鸡?猪肉?”

何大光一概摇头。他竖起一根手指:“我打了一条狗,狠狠地吃了一顿狗肉呢!”

“是吗?”我眼睛亮了,“放八角桂皮了吗?”

“那当然!我鼻子都香掉了!”何大光将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在嘴皮上扫了一圈。我重重咂巴一下嘴巴,狠狠吞下一口口水。

出早工的时候,我、何大光、老红都在同一道坎上挖栽橘树的坑,我们三个都挨得很近。我将何大光梦见吃狗肉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老红听。老红却皱着鼻子瘪着嘴,很不想听的样子。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脸皱得苦瓜皮一样!”

何大光在老红的另一边挖坑,他歪着头将老红打量一阵,说:“我晓得了,老红也是不吃狗肉的。遗传呢!”

我叫起来:“哇呀!遗传这么厉害呀!”

吃早饭的时候,我和何大光凑到老红身边,你一句我一句戏谑他,说狗肉那么好吃不吃狗肉的人太不晓得享受呢;说没有狗肉吃哪怕想想狗肉味道也能在脑壳里过瘾呢;说老红的饭钵里好像飘出狗肉味道,只怕是哪个曾经用这钵子盛过狗肉呢。

老红急了,晃着手里的钵子:“哪里有狗肉味道哪里有狗肉味道嘛!”手在激动中抖了一下,一小坨南瓜被筷子拨出钵子掉在了地上。

一条灰毛狗飞快地蹿了过来,将那坨南瓜舔进了嘴里。然后它又抬起头望着老红,使劲摇着尾巴在老红身边转来转去。老红照它屁股踢一脚,它“嗷”地叫一声跑开了。

我对老红说:“你要是踢出狗屁来你就用钵子装了啊!”我很为自己这句挖苦话得意,又将脸扭向何大光,看他对我这句话如何欣赏。

何大光却没听见我的话似的,只眯着眼盯着那条灰毛狗。

我心里弹动一下。何大光这眼神我太熟悉了。

下午干活的时候,何大光跟我挨得很近,他压着嗓门问我:“想吃狗肉吗?”

我比他嗓门压得还低:“你想打了那条灰毛狗?”他重重点了点头。

我说:“晓得是哪里的吗?”

何大光摇头:“不晓得。反正是哪个队上人家的。你没来场里的时候它就经常来了,总是开饭时候冒出来。”

“这狗日的蛮会挑时候呢。”我想起老白常常去公社食堂蹭油水。又问,“要是哪个贫下中农养的怎么办? ”

何大光一摆头:“管他哪个的!今晚上我们就打了它,饱吃一顿。”

我的心“嗵嗵”直跳:“人家会不会晓得啊?”

何大光说:“神仙老子都不会晓得!打了就吃,吃不完的就埋了。”

远远地,场长朝我们嚷起来:“你们两个锄头是配相的吧!我这里是经济场不是洋工场,想磨洋工就回生产队去啊!”

我赶紧发狠地挥起锄头来,心却在胸腔里蹿得厉害。

何大光却镇定得很,不紧不慢挥着锄头,还伴着锄头起落的节奏哼起场长爱哼的打油歌来:

王老根,有狠劲,

打把锄头十八斤,

挖一锄,哼一声,

手打摆子脚转筋,

掉坨汗珠有半斤,

放个响屁炸雷震,

锄板断成两片云,

再打一把十九斤。

……

我实在佩服何大光,简直像个大战前的将军呢。这首打油歌是没个尽头的,每新打一把锄头就加一斤。场长有天上午心情好,一边干活一边唱,一直将锄头加到了七百斤。而这个下午何大光竟也唱到了六百六十斤,比场长只少四十斤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何大光蹲到了杂物仓库的西墙下,按照何大光的计谋,我们俩轮流将钵子里的饭菜不时地拨出一点点在地上,让灰毛狗始终在我们身边不肯离开。虽然看着自己钵子里的饭菜一点一点地进了灰毛狗的嘴我实在不甘心,但一想到这愚蠢的灰毛狗将在夜里变成肉来弥补自己的肚子,我嘴里的口水就汹涌地冒个不停。

天黑透了,连场长在内的其他人照样回家去了。我们还在阴一点阳一点地用钵子里越来越少的饭菜稳定着灰毛狗。灰毛狗从来没在经济场受到这样的恩待,感动得将屁股使劲扭着,恨不得将尾巴摇断。

老红发现我们的异常举动了,他走到我们面前才看清了情形,好不奇怪:“你们这么舍得呀?”

何大光向老红说:“你去把仓库门打开,点了我们那盏煤油灯端进去。”

老红不解:“做什么呀?这个时候还去仓库里?”

我说:“要你去你就去嘛。啰嗦什么!”

何大光朝老红凶一句:“你还听不听三个阶层的话呀?”

老红赶紧照办。

何大光对我说:“我钵子里这小半钵要留着。你把这狗日的引到仓库里去吧。”他端着钵子走开了。

我钵子里的饭菜也只有小半钵了。我一边朝地上拨着饭菜一边慢慢走进了仓库。灰毛狗则毫无戒备地跟着我进了仓库。我想起了当初在学校引诱白狗的情景,向灰毛狗说了一句经常出现在报纸广播上的话:“历史往往会出现惊人的相似啊!”

何大光也进仓库来了,一手端着钵子,一手在背后提着锄头。他“哼哼”笑着:“狗肉的味道也都相似呢。”

老红在一旁端着煤油灯,惊恐地瞪大那双发黄的眼睛:“你们?你们?要打狗?”

何大光瞪着老红说:“你要想看就在这里看,不想看就出去。但你要是把我们的事讲出去,我就对你不客气!”

老红怯怯地说:“我出去,我出去。我什么都不看,我什么都不说。”

我也向老红命令道:“那你还得把仓库门关上。”

老红将煤油灯搁在一架风车上,急急跑出去,将仓库门带上了。

灰毛狗大概是见仓库门被关上有了警觉,看看我又看看何大光,欲往门边跑。何大光伸手将钵子递给了我:“快喂它!”

我赶紧将钵子摆在了地上,向灰毛狗说:“快吃快吃,这是最后的晚餐了。”

灰毛狗看我一眼,尾巴似乎犹疑一下,又慢慢摇起来。那小半钵饭菜对它诱惑太大,它将嘴巴伸进了钵子里。

何大光也真是迅捷,我简直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扬起锄头的,只听得“扑”的一声闷响,锄头已经狠狠砸在了灰毛狗的脑袋上,而且肯定砸着了耳根,灰毛狗只在喉咙里“呜”一声就歪在了地上。

接下来我们就飞快动作了,将灰毛狗拖到厨房后面的墙脚边,搬来澡盆,在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将灰毛狗的后半身浸入盛满开水的澡盆里煺毛,再砍下两条后腿膀子割下一大块屁股肉,将形象滑稽的大半截狗拎到半里路外的茅草坡上,连同煺下的毛一起挖坑埋了,然后在厨房里炖起狗肉来。

这期间老红一直不露面,他独自去宿舍里睡了。

狗肉炖了半个小时,我和何大光守在灶边被锅里飘出的香气逗得直吞口水。揭开锅盖,我们连钵子都不用了,就操着筷子从锅里一块一块地夹起狗肉往嘴里塞,嘴巴烫得“吸溜吸溜”响,喉咙和肚子却欢喜得直抖。

一大锅狗肉居然被我和何大光吃完了。我们两个坐在灶边久久不动,双手摩挲着肚子,嘴里响亮地打着饱嗝。

我说:“要放点八角桂皮就更有味了。”

何大光骂我道:“这就叫贪心不足!还想八角桂皮啊,那气味飘好远!锅子几天都洗不掉味呢!”

我一想也确实。不能让人家察觉丝毫啊。

何大光说:“姜敏你吹个曲子吧。你老说空着肚子没劲吹笛子,现在有劲了吧。”

我立即去宿舍里取那支快被遗忘的笛子。借着窗口漏进来的星光,只见老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们三个人的床都安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土房子里),应该是睡着了。

我取了笛子出来对何大光说:“老红睡着了,吹笛子他会烦吧?”

何大光说:“管他呢!谁叫他不吃狗肉。吃了狗肉多高的兴头!”

我便站在坪里吹笛子,吹电影《英雄儿女》插曲,吹电影《上甘岭》插曲,吹电影《雷锋》插曲。直吹得嘴巴发痠了。

何大光说:“再吹个《红梅赞》就不吹吧。”

我又吹了歌剧《江姐》里的著名插曲《红梅赞》。这才收了场。

我们进宿舍睡觉的时候,老红在床上重重翻了个身。

我冲躺着的老红说:“吵醒你了?怪不得我啊,怪狗肉咧,狗肉太冲兴头了啊!”

何大光也冲老红说:“狗肉有好香你晓得吗!”

老红瓮着鼻子说:“我才不想晓得呢。”

何大光冲着老红摇摇头:“你是白做了历史老师的崽呢,你爹老子也白装一肚子历史呢。晓得吗?历史上爱吃狗肉的全是英雄好汉,武有樊哙,文有苏东坡,还有……还有……”

我接上去:“还有鲁智深,李逵,多得很呐!”

老红没吭声。突然又瓮着鼻子问我们:“明天人家会来寻狗吧?”

何大光说:“寻就寻嘛,又不关我们的事。”他走到老红床前,向老红弯着腰,眼睛盯牢他:“再警告你一次啊,莫当甫志高哦!”

我也补上一句:“当甫志高没有好下场咧!”

甫志高是小说《红岩》也是歌剧《江姐》里的叛徒,在那个年代里是家喻户晓的狗屎角色。老红当然不愿意将自己与这样臭名昭著的角色粘到一块,他坚决地发誓:“我要讲出去我是条狗卵!”

第二天正要出早工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黑瘦男人来了,冲着场长问:“场长,我家的狗是不是被关在你们场里了?”

场长说:“没有吧?”又问何大光:“你们没有关了狗吧?”

何大光说:“狗被关了要叫的啊。”

场长指指何大光,又指指我,再指指老红:“夜里就他们三个守场,他们没关你的狗,你的狗就肯定不在场里了。”

黑瘦男人看看何大光,又看看我。我扛了锄头要出工去,脸上尽量镇定,心却蹦得兔子一样。黑瘦男人又向已经走出老远的老红追去,大声问:“志远你到底看见我家那条灰毛狗没有?”老红没做声,只使劲摇头。

原来那黑瘦男人是六队的,跟老红所在的五队挨得很近,他还是队上的贫协组长呢。

我在干活时凑在何大光身边轻声说:“贫协组长的狗啊!”声音有点发颤。

何大光说:“我们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结合来了,贫协组长该带头慰问我们嘛。”他接着就哼起《王老根》来。

十四

这份内疚我直到今天一提起来还好比心里塞了块石头。

我向天起誓,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绝对不会如此无情,我再坏也不会黑着心向老白下手。我当时的确没认出老白来!

本来,打了六队贫协组长的灰毛狗以后,先后又有几条狗溜到经济场来过。但我和何大光很长一段时期都没动打狗的念头。我是因为心里的后怕很久都没有消失;何大光则是沉着,觉得不能让狗在经济场消失得太频繁。他还总为处理灰毛狗的匆忙而后悔,说应该用一只装过化肥的塑料袋装起来,大冬天里塑料袋装着埋在地下好几天都不会坏,我们想吃狗肉只管去地里刨就是,隔三差五地吃上几顿狗肉是没有问题的。何大光说,以后是要运用科学方法呢。

何大光的这个科学方法在快一年以后才用上了。那是一条小黄狗,尚未完全成年,身子显得有点单薄。我们没用锄头就把它给解决了。先是用引诱灰毛狗的方法把它引到小水渠边,然后,何大光将自己的小半钵饭菜搁在水渠边,在小黄狗将嘴巴伸进钵子里尽情享受时,他突然出手抓住小黄狗的脖子将它的头狠狠按进了水里。小黄狗头在水里拼命乱扭,四条腿使劲乱蹬。我赶紧抓住它的两条后腿提起来,让它没法使上劲。只一小会儿,小黄狗就不动弹了。

我们在那天晚上饱饱享受一顿狗肉后,又在隔三差五的日子里享受了两顿狗肉。小黄狗被我们吃得只剩了一颗狗头。我们就将这颗愚蠢而可怜的狗头埋在地下再不动它了。何大光用锄头将埋狗头的土夯实以后,还冲着地下的狗头说:“你虽然光荣牺牲了,但你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做出了贡献,你应该好好安息吧。”我纠正何大光:“你这是病句,‘应该和‘吧不能凑到一起用。”何大光说:“它为我们做出这么大贡献,多用两个词不应该啊?”

小黄狗的主人是八队的,在我们吃完狗肉的第二天才来经济场问谁看到小黄狗没有。说他的狗丢了好些天了,开始以为跑到哪里去疯得忘记回来了,但现在只怕被人打了呢。经济场的人都说不晓得小黄狗的下落。何大光还翻着眼睛想了好一阵,说:“怕有七八天没看见这条狗了,先前来过几次的。”我也赶紧证实:“是有七八天了。”只有老红不吭声,也没人问他,他反正老是一副蔫相。

小黄狗的主人没敢对经济场表示过多怀疑,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富农。但那以后,关于经常有狗在经济场消失的传言在全大队都飘开了。场长为此专门把何大光、我、老红叫到一起,很严肃地问:“你们到底打人家的狗没有?”

何大光用手指着天:“我们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

我也跟着说:“向毛主席保证!”

场长将严肃的目光从我和何大光脸上移开,盯住老红:“你怎么不表态?”

老红勾下头去:“我,我不吃狗肉的嘛。”

场长“哦”了一声:“是咧,你爹是最怕狗肉气味的呢。”接着又把目光对准了我和何大光:“希望你们也没有打狗。我听说,别地方有知识青年闹得不像话呢,去人家院里偷鸡鸭,去生产队地里掰包谷刨花生,哪像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样子啊!”

我心里发虚,赶紧说:“我保证不会!向毛主席保证……”

场长摆摆手:“你莫向毛主席保证了,毛主席在北京也听不到。毛主席让我们贫下中农对你们再教育,你们向贫下中农做保证行了。”

何大光立即说:“场长你得相信我们啊,我家里可是苦大仇深的啊!连他们两个可教育好子女都在我的帮助下进步好大咧!” 他指指我和老红。我和老红赶紧点头。

场长说:“好吧,你们要真没打狗,我就要在大队开会时辟谣了。”

果然没多久,大队在经济场开各生产队队长会时,场长在会上郑重其事地声明了,没有狗在经济场消失的事。经济场对每个场员的教育是严格的,对知识青年的再教育是非常重视的。刘支书也在会上肯定了场长的话,说各生产队都要为经济场辟谣,经济场是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对经济场造谣也许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会后第二天,八队的那个富农子弟又到场里来了,向场长送上一脸谦恭的笑,又向我们每个人送上一脸谦恭的笑(除开老红),还掏出一把红橘烟给大家散发,连老红也发了一根。他说,他家的小黄狗后来回来了,的确是跑到很远的地方疯去了。他见小黄狗太爱疯,就把它送到很远的一个亲戚家去了。

场长乐呵呵地对富农子弟说:“好,好,狗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富农子弟走后,我、何大光、老红都把手里的烟给了场长,我们三个都是不抽烟的。场长笑得眼都眯了。

当天晚上,何大光特意去大队代销店买了半斤鱼皮花生,塞到老红怀里,说:“奖励你没当甫志高。”

老红受宠若惊,慌得差点将一包鱼皮花生掉在地上。

这以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对溜到场里来的狗下手。

但过了半年多,何大光实在憋不住了,干活的时候他轻声对我说:“肚子慌得厉害呢。”我没做声,可我的表情明显对他的话有共鸣。

何大光咬了咬牙,又轻声说:“今晚上吧。看有没有狗来!”

我点点头,心狂蹿起来。

于是,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和何大光共同制造了那个大大的内疚。

也只怪老白,不知在哪里弄得一身灰巴巴的,在朦胧的星光下就像一条杂毛狗。而且,它从来不到经济场来的,那天晚上却突然来了。后来我才晓得,那一段它不能去公社蹭油水了,因为二飞机不让它去,他一去了二飞机就踢它。而二飞机不让它去的原因又在大队的刘支书。刘支书在公社开会吃饭时,用眼神示意二飞机多给他舀几块肉。二飞机没给他面子不说,还把话说出来,说公社头头们都还没来吃饭,肉会少了呢。弄得刘支书在别的大队领导面前很没面子。二飞机的确有点看不上刘支书,他觉得这个刘伦贵算什么呀,当兵比他还少一年呢,就仗着跟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兼革委副主任关系好,在大队捞上了第一把交椅的位置,蛮了不起的样子了。但二飞机没想到刘伦贵会用他的老白做文章,向公社党委副书记兼革委副主任告状,说他经常把自己家的狗带到公社食堂来多吃多占。那位党委副书记兼革委副主任很严肃地找二飞机谈话,指出这“多吃多占”的问题。“多吃多占”是“四清”运动以来农村干部最怕听的名词,二飞机极力辩解是老白自己要跑到公社来的,吃的都是别人掉在地上的饭菜。他保证以后再也不让老白来了。

老白肯定是突然受到这种挫折心理落差太大。它要不是自暴自弃它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呢。它在那天傍黑时分将自己脏兮兮的样子出现在刚收工回家的梅二娘面前时,让梅二娘很是生气,梅二娘狠狠骂了它一通,还端了一盆凉水要朝它身上泼。它不知道梅二娘是想洗掉它身上的脏,以为是种什么惩罚它的方式呢,赶紧跑开了。它大概在野外东游西逛了一阵,心里实在落寞得很,这就溜到经济场来了。

我当时正在经济场的坪里吹笛子。自那次吃过狗肉后又是好久没吹笛子了,何大光终于憋不住想听我吹一曲。何大光和老红都搬了凳子在我身边坐着,何大光还一手拿只搪瓷脸盆一手捏根筷子,合着我吹的曲子节奏一下一下地敲脸盆。他开始要老红也拿只茶缸用筷子敲,但老红总敲不到点上,只好停了手,一动不动地坐着听。

突然,老红惊叫一声:“哪个!”从凳子上跳起来。

我和何大光都惊了一下,跟着老红去看他身后。原来是一条狗,刚才凑到老红身后来了。那狗也被吓一跳,跑开丈余远,却并不离去,只在朦胧星光下望着我们。

老红说:“吓我一跳。狗也想听笛子吧。”

我说老红:“狗都嫌你不懂音乐,才要吓你呢。”

何大光却在嘴里重重吸起气来:“唏哟——,这不来得好嘛!”他吩咐我,“把它逗住,把它逗住。”赶紧跑开了。

我明白何大光想向这条狗下手了。我肚子里也在强烈地冒出要吃了它的愿望。我向狗亲切地唤着“嘞嘞嘞”,那狗竟慢慢地向我靠近了。朦胧星光下能看出这是一条杂毛狗。

老红不安地向我说:“你们又……又想打狗呀?”

我向老红说:“你莫惹得何大光发火啊!”不再理睬他,只“嘞嘞嘞”逗着狗。老红不吭声了,默默地回宿舍去。

何大光返回来了,一只手端了一只钵子,一只手里攥了一根绳子,说:“在厨房里刮了一点点猪油,还从一只篾箩上扯下这根箩索呢。”

我问:“用箩索?”

何大光将钵子递给我:“一点点猪油它一口就舔了,锄头来不及呢。”他迅速将绳子打了个活套。

我明白了,何大光要用当初在学校对付小黑的办法呢,顿时也激动起来。

何大光将绳子活套安在地上,我立即把钵子搁在活套中间,逗着狗去钵子里舔。我有点担心这杂毛狗会不会识破我们的计谋,但杂毛狗并无戒备,好像还很感动似的,尾巴也摇起来了。

我和何大光一人攥了绳子的一端,紧盯着杂毛狗。杂毛狗刚将脑壳伸进钵子,我们迅速将绳套提起使劲一拉,杂毛狗的脖子立即被绳套勒住。杂毛狗慌了,扯着绳子要蹿,我和何大光使劲攥着绳子往两头拽,杂毛狗的前半截身子悬了空,两条前腿乱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何大光向我喊着:“用劲!再用劲!”我咬着牙齿像拔河一样地狠拽绳子。

老红从宿舍里跑出来,刚朝这场面看一眼又跑回宿舍去。

杂毛狗终于不动弹了。我这才扔了绳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张大嘴喘粗气。

何大光催着我:“快去烧水啊!”

我在厨房里烧水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纳闷:杂毛狗这么听我摆布啊!

将杂毛狗往澡盆里浸的时候,旁边摆着煤油灯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狗脏得灰巴巴的毛,好像原本是白色的呀。赶紧用开水一浇,果然冲出白色来。我心里慌了神,一手端了煤油灯一手去狗肚子上扒开毛仔细看,脑壳里“嗡”的一响,那颗蚕豆大的疤痕清晰地显在我眼前。

“怎么了?”何大光望着我。

我结结巴巴:“这是……这是梅二娘家的狗哪!”

“啊?”何大光也愣住了,向我重重摇着头,“你当时就该认出来啊!”

我木木地蹲在老白身边,好一阵才说:“哪晓得它脏成一身杂毛啊。”又补一句,“难怪哟,在我面前那么乖呢……”

何大光挥挥手,“嗨”一声:“弄死也没法子了。也不是故意的,没认出来嘛。”

我朝何大光怨恨地说:“就是你呢,看见狗就想吃!”

何大光冲我嚷起来:“嗨嗨嗨,怪我了?你自己眼力太浅嘛!”

我也理亏,不争辩了。何大光顿了顿,说:“算了算了。快煺毛吧,水都要凉了。”

我站起来:“莫吃了,埋了吧。”

何大光也站起来,瞪着我:“什么?弄死了又莫吃了?还真要做份假充相啊!”

我也提起了腔:“哪个做假充相?只有残忍相才好看?”

何大光用手指着我:“哪个残忍?打条狗就残忍了?变条狗就是给人吃的嘛。你假充个什么菩萨心呀!打狗打少了呀?”

我噎得好一阵说不出话,重重吐一句:“要吃你一个人吃,反正我不吃!”转身冲回宿舍去。老红正从门口探出身子看我们吵架,我冲他喝一句:“看什么看!一个特务样!”他赶紧缩回了身子。

那个晚上何大光一个人吃了狗肉,又一个人将残缺的狗埋了。我本来想去亲手埋的,但我刚跟何大光吵了,不想跟他在一起;而且,我也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老白残缺的身子。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坡上干活,梅二娘来了,她老远就朝我喊:“姜敏,你看到老白没有?”

我重重咽了一口气,大声说:“没有……没有。”只听得胸腔里心跳得打鼓一样。

梅二娘走近来,满脸的焦急:“听说总有狗爱溜到经济场来,我就不晓得老白是不是也来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破绽,尽量稳着声调:“好久都没看到狗来了。老白要来了我一眼就认得出来呀。”

“所以我才来问你呢。”梅二娘点着头,又扭着脖子四处看,“那它到哪里去了呢?从来不在外面过夜的。”

场长也接过话了:“会不会到二飞机那里去了?”

梅二娘摇摇头:“二飞机昨夜回来了咧。”

立即有人逗梅二娘了:“难怪,肯定跟二飞机弄的响声太大,把狗都吓跑了咧。”

人们哄笑起来。我没笑,偷眼看不远处的何大光,何大光笑得有点勉强。

梅二娘骂道:“要死的!”转身走了。

我赶紧发狠干活,我不敢去望梅二娘的背影,我心里打鼓一样的声音只有用发狠干活压下去。

接连几天,我都没和何大光说话。梅二娘来经济场向我打听狗,使得我对何大光的怨恨更加深了。

几天后的傍黑时分,梅二娘又到经济场来了。场里其他人已经回了家,只有我、何大光、老红三人在。我和老红都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睡睁眼觉,何大光一个人在屋外的坪里溜达。我听到梅二娘的声音:“何知青,姜敏呢?”何大光答道:“睡觉了。”

我赶紧起来,出去迎接梅二娘,心里已经发慌,肯定还是老白的事。

何大光已经搬来凳子,请梅二娘坐,梅二娘不坐,径直走到我面前,在微微的星光下盯牢我:“姜敏,做人要讲良心啊!”

我颤着嗓子:“梅二娘你……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怎么了?”

梅二娘说:“我家老白到底是不是被你们打了?”

我使劲地摇着头:“没有!我们真的没有!我……我再嘴巴馋,也不能向老白下手啊。”

何大光也在一旁坚决地说:“梅二娘你莫起疑心了,我们真的没看见你家的狗呢!”

梅二娘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赌咒!你要是打了老白你就要遭雷打。”

我赶紧用手指着天:“我要是打了老白我就遭雷打!”心里却慌得乱颤。

何大光也抬手指着天:“我也赌咒,我那次去你家就认得你家老白了,认得老白我们还要打了它,雷公老子就要打了我们!

我必须佩服何大光,我听他的赌咒绕来绕去有点名堂,其实是要开脱我们,因为我们动手的时候并不认得老白。

但梅二娘相信我们的赌咒了。她怔了怔,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来,说:“不晓得被哪个天杀的打了。这么多天没回来,肯定是打了的……怪我呀,不该骂了它呀,它不敢回来呀……是好有情义的狗啊,宁肯被毒蛇咬也要救我一条命啊……“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心里乱极了,结结巴巴地劝着梅二娘:“梅二娘,你……你……”

何大光也有点失措了:“哦?这狗,还、还救了你的命?”

“当然啊!”我大声说。便气哼哼地将老白救梅二娘的壮举说了一遍。

何大光沉默了。一会儿,嗓门哑哑地说:“梅二娘,莫伤心了。老白,我们都帮你记着它吧。你再养一条好的。”

梅二娘慢慢起身,呜呜咽咽地走:“哪还有……这么好的狗呀……哪个天杀的呀……”

听着梅二娘的呜呜咽咽渐渐远去,我和何大光久久地站着发怔。

好一阵,何大光轻声对我说:“我们去给老白鞠个躬吧。”

我没做声,跟着何大光走,走到一个茅草坡上,何大光很快就找到了埋老白的地方。我们朝着地下的老白深深地弯了三个鞠躬。

何大光长长叹一口气,说:“不打狗了。再不打了。”

十五

何大光是真的对梅二娘深怀内疚了。他常常在经济场歇午或傍晚收工后去帮梅二娘干活,或是帮她挑粪水去自留地浇菜,或是替她给水缸里挑满水,甚至还在堂屋里学着剁猪菜。开始我也跟着一起去帮梅二娘干活,梅二娘很不过意,说我们在经济场干活够累了,还来帮她耗力气,要不得。何大光就说,姜敏身子是单薄点,不应该太累了;而他是生成的水牯身架,力气耗不完呢。于是渐渐地何大光就不让我跟着去帮梅二娘干活了,由他一个人包下。梅二娘也不再客气,她正是儿子太小要她多照料的时候,有何大光帮忙干活她就轻松多了。因此她对何大光很是感激,说知识青年硬是思想好哩。

但我却渐渐觉出,何大光帮梅二娘干活的热情里似乎渐渐有了新内容。他时不时地忍不住在我面前感慨:“这个梅二娘,生了崽以后更加白了呢!”

我便在嘴角挂一丝怪怪的笑,说:“晓得她肚子上有好白吗?”

何大光用胳膊肘朝我腰上轻轻捅一下:“你晓得啰?”

我扁着嗓子:“我哪里晓得,就是让你去晓得呀。”

何大光用手捏一下鼻子:“我也不晓得嘛。”

我说:“那你抓紧晓得啊。”

何大光肩膀一耸:“我好大的狗胆啊!”一会儿,又用胳膊肘朝我腰上轻轻捅一下,“是你要我抓紧呐。”挤着小眼睛”嘿嘿”地笑了。

于是何大光往梅二娘那里去得更勤了。有天入夜一阵后他从梅二娘那里回来,避开老红轻声对我说:“她好像对我有点意思了呢,我趁她端茶给我顺便摸了一下她的手,她脸红了。”

我说:“那你趁热打铁,索性再搂她一下呀!反正她那崽又看不懂。”

何大光一手搔着后脑壳:“也不敢肯定嘛。万一她是不好意思红了脸呢?我一搂她叫起来呢?大院子里那么多人家啊!”

我点点头:“也是。最好找个跟她一起在自留地干活的时候,搂她一下试探试探。她要叫一声也传不了多远。”

何大光朝我眯着眼:“蛮有经验嘛你。是不是已经得手了?”

我也用胳膊肘朝他腰上捅一下:“都像你一样老是绷根骚筋啊?”他”嘿嘿”笑了。

不久后的一个歇午时候,何大光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他去给梅二娘的红薯地里翻红薯藤。他特意要挑个太阳最晒的天气,这样的歇午时候人们一般都不会上自留地去。梅二娘也劝他莫上她的红薯地去,说正是日头烤石头的时候,人的汗水都会烤干了。何大光说没关系,他身上的水足得很呢。他本来是脱口说的,却见梅二娘脸微微红了一下,立即意识到“身上的水”还有特殊含义,便对自己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何大光在红薯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不时地朝坡下望。他知道每次他帮梅二娘在自留地干活的时候,梅二娘都要到地里来一下,要么抱着崽来地头陪他说说话,要么将崽托给别人来和他一起干活,这是应该的情理,谁都不好在别人帮自己干活的时候充老爷。

果然,梅二娘很快出现了,手里拎一只水罐。她是趁崽睡觉了来给何大光送凉茶。何大光注意到,她还换下了刚才穿的灰衬衫,穿上一件白衬衫了,显得人越加白得耀眼。何大光心里一阵喜,手下动作也更加快起来。

梅二娘来到地边,很不过意地说:“何知青你硬是太好了哩!快来喝碗凉茶。”

何大光嘴里说着不用送茶来嘛,脚已经大步走到地头去。他接过梅二娘递上的茶时,有意连梅二娘的手一起捧一下。他清楚地看到梅二娘脸又红了,眼睛也掉开去。他在肚子里说:今天硬是要搂一下了。

也不知梅二娘是要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还是不过意让何大光一个人干活,她走进红薯地里,翻起红薯藤来。那身子一弯一弯的,将腰和臀部的线条生动活泼地向何大光展示着,而短短的衬衫在弯腰时还时不时被风撩起来,露出腰际的一线白肉。

何大光心跳快起来,赶紧将眼睛四处一溜,视野里没一个人。这块地虽然靠近坡顶又挨着一条小路,但坡下有人来老远就能看到,坡上估计这时候也不会冒出人来。

何大光运了一口气,悄悄走向梅二娘身后,就在梅二娘弯下腰的时候,他果断地伸出手去。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搂住梅二娘,一阵咳嗽声从坡顶传来了。

何大光迅速撤回手又退开几步,扭头向坡顶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坡顶。他肚子里骂一句娘,心里懊恼极了。

那人却越加咳得起劲,慢吞吞地沿小路摇晃下来。

梅二娘也在望着那人,突然叫起来:“邬老师是你呀!”

何大光一怔,睁大眼睛,真是邬成章呢。他比在学校时更加瘦了,这么热的天还穿一件黑色的外衣,让宽大的衣服在瘦削的骨架上晃荡着。奇怪的是他居然脸上没汗。

“邬老师,你出来了?”何大光走到路边去。

邬成章站下了,略有点鼓的眼睛在玻璃瓶底似的眼镜片后面使劲睁起来,望着何大光:“是,是你?何大光?”

何大光心里热一下,邬成章还记得他的名字呢。他连连点头:“是我是我。我插队到这里来了。还有姜敏,也插队到这里来了。”

邬成章蜡黄的脸上高兴起来:“是吗?好,好。”接着又一阵咳。

梅二娘也凑过来了,端着一碗凉茶递给邬成章:“邬老师,喝碗凉茶,好热的天呢。”

邬成章有点受宠若惊,双手好像端不稳茶碗,茶水都溢出来了。他“咕咚咕咚”一气将茶喝完,连声向梅二娘道谢。

何大光这才向邬成章问:“邬老师你是不是出来了?”

邬成章点着头:“出来了,出来了,刑满释放了……呃,莫喊我老师了,喊不得了……”

梅二娘说:“喊得喊得。你是当过老师嘛。”

邬成章连连地摇手:“唉,唉……少陪了,少陪了,我回家去了。”摇摇晃晃地往坡下走,一不留神踩着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梅二娘赶紧追上去:“你莫摔跤啊邬老师!我送送你吧。”

何大光望着梅二娘和邬成章一起下坡去的背影,怔怔地好久都没动。

原来,邬成章是减刑出来了。他回到家里没多久,我和何大光在一个夜里跟着老红去他家里看望了他。

我开始还有点顾虑,悄悄对何大光说:“从牢里出来的人,去看得吗?不怕……”

何大光摆手打断我的话:“怕他娘个脚!我们原先就是批判过他的,现在再去教育一下他嘛。”

老红在一旁有点担忧:“你们还要教育我爹?莫凶他好吗?他身子虚呢。”

邬成章的确身子虚,他躺在床上,见我们去了,爬起来都有点费劲,嘴也哆嗦着:“哦哟,你们两个来了……”

何大光向邬成章摇着手:“莫起来了,莫起来了,你索性就躺着算了。”

邬成章在床头坐稳了,说:“那怎么要得,你们是客呀。只是,我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哦,之远,你给他们一人煮个荷包蛋。”

我和何大光一起使劲摆手,连声说不要。邬之远也有点不情愿的样子,站在一旁搓着手。

邬成章急了,朝邬之远提高了腔:“快去煮呀!”

邬之远转身往厨房去,我和何大光都去拉他。邬成章从床上滑下来,双手扯住我们两个,身子却稳不住,竟跪倒在地。

我和何大光都慌了,赶紧将邬成章搀起来,扶他去床头坐着。

邬成章摇着头:“唉……你们,也不容易啊……”

我没作声,心里突然一阵发酸。

何大光说:“邬老师,你要好好养养身子啊。”

邬成章点着头:“谢谢,谢谢。这几天好多了,没那么咳得厉害了。”

邬之远一手端了一只碗来了,他低着脸说:“是队上几个人送来的蛋,一共才十个。”

邬成章又向邬之远提起腔:“你哪里这么多话呀!”见我们端着碗不肯动筷子,催着我们:“吃呀吃呀!还要我喂吗?”又要滑下床来。

我和何大光赶紧操着筷子吃起来。

那天夜里我和何大光回到场里后,久久地睡不着。我对何大光说:“怎么老睡不着啊?”

何大光说:“是啊,嘴巴里老是有荷包蛋的味道,肚子里又很不是个味道呢。”

我说:“以后再不要去看邬老师了。”

“不去了,再去不得了。”何大光连声说。

那以后,我们好长一段时间再没去过邬成章家里,只有时向邬之远问问他爹的身体状况。邬之远晚上多半是要回家去陪他爹的,他告诉我们,他爹已经好多了,快能干活了。

果然,在邬成章从牢里出来的四个月后,我们看到他干活了。那是上午,我和何大光在坡上共同挖一块土,远远地看见邬成章来了。他挑着一挑粪箕,一只手里攥一柄狗屎筢子,慢吞吞走着,眼睛往地上到处睃巡,直走到我们旁边了,何大光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我们,赶紧放下粪箕,向我们笑着:“你们两个在这里哦。”

看上去,他确实比那天夜里身子好多了,但脸色仍有点黑。

我说:“邬老师你莫急着干活啰,多养养身子嘛。”

邬成章说:“不干活哪来的工分哦?要吃呀。”

何大光说:“要是把身子累得更坏了,那就划不来了。”

邬成章说:“谢谢你们关心。这也不算累呢,你们才算累呢。”停一停,又问我,“哎,姜敏你现在还吹笛子吗?”

我脸有点红,支支吾吾:“很少吹了。”我不愿意和邬成章一起碰笛子话题。

邬成章感慨道:“是呢是呢,过得太累呢。我是完全没气力吹了。”他用手揉揉那厚厚的嘴唇。又劝我,“你都吹得那么好了,还是莫丢了它,也是个艺术啊。”

我赶紧岔开话:“你除了拣狗屎还会干别的活吗?”

邬成章摇头:“我只能拣狗屎。还是队长照顾我,一天能拣二十斤就好得很了,挑着走也不太喘气呢。”

何大光笑道:“要是大队刘支书学布尔陈就好了,把所有的狗全关在一起,你只管往粪箕里扒狗屎了。”

我也笑起来:“把布尔陈也下放来啊,让她当大队支书。”

邬成章却没笑,摇了摇头:“你们也莫褒贬陈慧珍了,原谅她吧,她其实也……”

何大光立即打断邬成章的话:“褒贬?哎哎不对吧,你还当过老师的呀,‘褒和‘贬意思是相反的呀。”

我也说:“两个反义词呢,不能这么做一个词用的。”心想到底只是教历史的,轮到我们炫耀了。

邬成章双手拄着狗屎筢子,那黑瘦的脸上竟浮出上课的表情:“《红楼梦》你们读过没有?”

何大光说没有。我大声说:“读过呢,小学时就读过了!”这不是假话,我母亲有一本《红楼梦》(后来抄家被抄走了),我上小学六年级时读过,不过是浮光掠影飞快地读。

邬成章问我:“《红楼梦》第38回还记得吗?中间有这样的描写: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不济,不能说不能做了,还褒贬人!”

望着邬成章摇头晃脑,我实在惊讶他读书的细致和记忆力。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段描写的印象呢。

何大光眨巴着眼:“哦?那个贾宝玉也把‘褒贬一起用了?”

“是曹雪芹这样用了。”邬成章已经完全来了讲课的兴致,头摇晃起来,“你们想,曹雪芹那么大的文学家,还会用错词吗?中国的文字奥妙得很哪。就像‘打扫卫生,谁也不能说它是病句吧。有些词,是不能死掰硬抠的,连鲁迅在这方面都出了差错。梁实秋曾经写文章抨击鲁迅的硬译,说他‘把所有的药方都褒贬得一文不值,挖苦得不留余地…鲁迅就写杂文嘲讽梁实秋,说:‘褒是称赞之意,用在这里不但不通,也证明了不识‘褒字。这其实是鲁迅没注意曹雪芹对‘褒贬的用法,自己错了……”

我听得脑壳皮发紧了,邬成章居然批评鲁迅呢。要知道,当时的中国除了毛主席,就数鲁迅的威信最高了。

何大光也意识到不能再让邬成章讲下去,打断他:“行了行了,你快拣狗屎去吧,那粪箕里还只一点点呢。”

邬成章赶紧挑起粪箕:“是呢是呢,该拣狗屎去了。”又将眼睛朝地上四处睃巡,慢慢地走了。

何大光向我感叹:“他肚子的货蛮多啊!”

我说:“只是有点蒙,鲁迅的坏话也讲得?”

何大光摇摇脸:“斗也斗了关也关了,还是这样蒙。幸亏在乡里,要在学校又会整个死。”又补一句,“不过我是不会再整他了。”

我也说:“我也不会整他了。”

何大光用手指着我:“呵呵,你自己都是个黑屁股,还整别人啊!”

场长正好在这时出现在远处的坡上,朝我们嚷起来:“又磨洋工啊你们两个!”

第六章 全是因为那条猊子

十六

梅二娘又养了一条狗,也许是怀念老白吧,那又是一条白狗,只是不再叫“老白”(叫起来会伤心),叫白白了。

白白跟老白性格不一样,它不爱跑到公社食堂去,却喜欢去各个生产队到处串,经济场也来了几次。何大光说:“喜欢到处串的有两个,一个是刘支书,一个是梅二娘家的白狗。”

何大光这句话却不知怎么传到刘支书耳朵里了,而且传的时候还将刘支书和白白都加了个外号:“老串”。刘支书在一次来经济场召开生产队长会时,让场长把何大光叫去,问何大光:“听说你把我跟二飞机家的狗扯到一起了?”何大光当即予以否认。场长也替何大光开脱,没听何大光说什么。刘支书追问:“那‘老串是怎么回事?谁给我起的外号?”何大光睁起眼来:“什么‘老串啊?刘支书你莫冤枉我,我可没给你起外号啊!”刘支书说:“要真不是你就算了。不过我强调一句,知识青年可不能反对抓革命促生产啊!”

白白那天串到第四生产队去了,还跟四队的一些狗嬉戏了一阵。这也是白白的本领,一般说狗是排外的,一块小地盘上的狗见了外来狗,都会叫着咬着要赶它走。而白白竟然能跟任何院子里的狗打成一片,狗缘格外的好。

但白白把狗缘跟人缘混到一起了,它居然跟一条黑狗嬉戏着蹿进了黑狗主人家的堂屋。它没有想到,这黑狗的主人,就是早已听到它的名声对它很恼火的刘支书。

正是傍晚时分,刘支书刚从外面回来,他去几个生产队检查生产了。他脸色不太好,因为刚才在一片稻田边走着时,他听到稻田里中耕的人群中飘出了这样的话:“真是个老串。成天甩着手到处串,就能让这田里多出产量来吗!”他当即站下了,喝问谁在说怪话。稻田里却一片沉默。他让跟在后面的生产队长追问,到底说怪话的是谁。但谁也不肯向队长承认。队长劝他算了,毛主席都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以后再多教育吧。他也没法子了,但心里却没法不生气。

可想而知,生着气的刘支书再看到串到他家里来的白白,那脸就更加阴了。他大步走到堂屋门边,想关上门,再操根扁担将这条太不识相的狗教训一顿。他将门关上一半的时候向黑狗骂道:“老黑你给我出去!”黑狗乖乖地跑出门去。白白朝刘支书盯一眼,也紧随着黑狗要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刘支书迅即关门,而白白也飞快外窜,但到底比当过兵的刘支书慢了一下,它的尾巴被门夹住了。

白白哀叫起来,使劲要将尾巴挣脱。刘支书双手紧紧顶住门,朝门外骂着:“叫啊,叫啊!你串得好啊!”他想将门闩上,但夹了狗尾巴的门怎么也闩不起来。

刘支书老婆收工回来了,站得远远地喊:“怎么了?是哪家的狗啊?”

刘支书朝门外的老婆喊:“你快从后门进来!”

老婆赶紧从后门进来了。刘支书让老婆替他顶住门,他操了根扁担从后门跑出去,要狠狠将白白揍一顿。

白白的哀叫已经转为凄厉。差不多所有收工回来的人都被这凄厉的叫声引来了,远远地围着看。刘支书骂着:“哪里蹿来的野狗,把我家一点点猪油偷吃了呢!”他高举着扁担朝拼命挣扎着的白白冲上去。

就在这时候,白白怪叫一声,身子往前蹿出了丈余远,又趔趄一下,站住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刘支书也愣了一下,瞪大了眼。

这条白狗真狠,居然将自己的尾巴扯断了,那仅剩下不到三寸长的尾巴墩血流如注。

在所有人的惊讶里,白白只呆立片刻,立即就牵着一线血迹一路怪叫地逃走了。

何大光第二天就得知了白白的遭遇,因为家在四队的那个二矮子清早一来经济场,就将刘支书家门前发生的惊人一幕绘声绘色向大家说了。何大光在歇午的时候就赶往梅二娘家去。他本来要去叫大队赤脚医生来给我打针,因为我重感冒高烧三天起不来床了。他吩咐老红去叫赤脚医生,告诉我必须去看看白白。我向他无力地摆一下手,我尽管在高烧中也晓得他其实是要去安慰梅二娘,他对狗没有那么深情。

何大光来到梅二娘家时,梅二娘正在堂屋里,一手搂着偎在她怀里的崽,一手抚摸着趴在地上的白白。看到何大光,立即就有眼泪“吧嗒吧嗒”从眼里掉下来了。

白白的尾巴已经不再流血,但它依然很痛苦的样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墩不时地抖动一下。

梅二娘望着何大光:“不晓得是哪个缺德丧天良的呀!”

何大光望着梅二娘泪汪汪的样子,差点要伸手去给她抹泪。他说:“我晓得是哪个,刘伦贵呢。”

梅二娘高高挑起了眉:“是刘支书?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害我的狗啊!”

何大光说:“耍威风嘛。”

梅二娘抱着崽站起来:“那我要去找他,问他个为什么!我没得罪他,他要对我家的狗耍这样毒的威风啊!”

何大光摇着头:“你去找他还会让他训一通,他说白白偷吃了他家的猪油呢。”

梅二娘一怔,定定看着何大光,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趴着的白白,不吭声了。

何大光说:“哪天我替你报个仇吧。刘伦贵家的黑狗有时跟着他来经济场开会的,我逮住机会也偷偷给黑狗的尾巴来一家伙。”

梅二娘望着何大光:“你有什么办法?”

何大光说:“我反正有办法。”

梅二娘点点头:“是要给他的狗也来一家伙!”顿了顿又补一句,“不过还是莫搞断尾巴啰。”

那天夜里二飞机回来了,见到白白的惨样子,不顾梅二娘劝阻就去找刘支书论理,却被刘支书噎了一顿。刘支书说自家的门还关不得啊?还让别人的狗再蹿到屋里来偷东西吃啊?二飞机说要反映到公社领导那里去。刘支书说你去反映吧,领导抓革命促生产,还管狗的事吗!

二飞机气呼呼回到家里,梅二娘劝他忍下这口气算了,太恶的人会有报应的。她没有说出何大光要替白白报仇的事。

何大光替白白报仇是在一个月后。那天刘支书又在经济场召开大队干部会。这之前虽然已经在经济场召开过一次生产队长会了,但刘支书家的黑狗没有跟他来。这次黑狗跟了来,毫无疑问是晓得大队干部会的伙食最好,肯定会有不少肉骨头。

果然,经济场的炊事员贵二坨不知从哪个生产队买来一只大肥鹅,宰鹅煺毛开膛上案忙得兴高采烈。大队干部们也在经济场的学习室里精神抖擞,只等着中午吃上一顿难得一遇的红烧鹅肉。但会才开到一半的时候,八队的队长匆匆赶来了,说八队有一块和七队搭界的花生地被七队的人刨了,八队一群人冲到那块地里去要跟七队的人干架。刘支书赶紧带着全体大队干部赶往现场去平息事态。只有享受大队干部待遇参加大队干部会的场长没去。场长吩咐贵二坨慢点动作,等大队干部们回来了再做菜,自己又去坡上干活了。

这天的活是给栽下才几天的一坡辣椒苗浇水施肥,场长和一些技术好的人在地头勾兑肥水,去地里挥动长柄大勺,几个年轻一点的则从厨房后面的小水渠里用大盂桶一挑一挑地往坡上送水,我和何大光自然在其中。老红既算技术好也算年轻一点的,但他自觉地承担了挑粪水的任务,这任务只需一个人,从茅厕里打出粪水用大盂桶装了挑上坡去。场长安排活路很有一套,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干活,挑水的四个人更是你来我往显得颇有节奏。何大光便利用这种节奏的空隙开始他的计划了。他挑着空盂桶快步下坡来,跟我擦身而过时,吩咐我加快脚步多挑一担水,让他脱身一会儿。我便急步如飞,很快超过了前面挑水的两个人。

就在我和另两个挑水的人都往坡上爬的时候,何大光行动了,他先是装做上茅厕,递给老红一根红橘烟,说是昨天碰到自己队里一个人得的,自己不抽烟莫可惜了。他知道老红也不抽烟,但老红会很宝贝地将烟收着,再送给他认为值得送的人。

紧接着何大光又赶到厨房里,向贵二坨说:“哎呀,我怎么把别人送的一根烟给了老红呢,该给你呀。”

贵二坨“唏”一声,说:“当然该给我呀,他又不抽烟的。”急忙往茅厕去向老红要烟。

厨房里,黑狗正在转来转去,它刚舔净了贵二坨宰鹅时溅在地上的鹅血,吃了贵二坨从鹅掌上剥下来的老皮,盼望着能继续吃到一些美味。

何大光眼睛四下一溜,盯住了灶上正冒着热气的一锅沸水,赶紧抓起大水勺去锅里舀了一勺,另一只手则迅速从案板上已剁成小块的鹅肉堆里拨出一坨鹅肉到地上。黑狗狂喜地一口叼住了鹅肉,尾巴欢呼似的向何大光直摇。何大光照准那尾巴将一勺开水猛地浇下去。黑狗惨叫一声,嘴里的鹅肉掉了出来。它再也顾不上这块鹅肉,哀叫着逃出门去。

贵二坨正在返回厨房的路上,见黑狗哀叫着跑了,三步并两步奔进厨房:“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哪家的狗你晓得吗?刘支书的啊!”

何大光睁大眼:“刘支书的狗啊?那你也太大意了嘛,一案板鹅肉摆在那里,让狗跃起身子叼鹅肉吃。我正要往茶桶里加开水,把我一勺水都撞泼了呢,烫了它也是活该!”

贵二坨愣了一下,将嘴里叼的烟狠狠吸一口,叮嘱何大光:“这事千万莫讲出去啊!”赶紧捡起地上那坨鹅肉去水盆里洗。

何大光保证:“肯定不讲!”

何大光完成了他的计划,没事一样地挑水上坡去,场长问他:“哪个在欺负狗,害得狗那样叫?”

何大光说:“怕是又来了狗,互相咬吧。”他扭过头,向我挤了挤眼。

刘支书和大队干部们直到我们下午出工的时候才回来。有两个大队干部还发着牢骚,怪怨那些觉悟低的人,害得他们肚子都瘪了。刘支书提着腔:“当大队干部就是这么辛苦啊。辛苦人家看不到,怪话我们倒是听得到咧!”眼睛还朝刚走出门的何大光重重扫一下。

何大光若无其事地挑着大盂桶走。我心里却有点紧张。

果然刘支书很快又问贵二坨了:“咦,老黑呢,我家那条黑狗呢?”

贵二坨说:“不晓得呀。只看到哪里又来了一条狗,它们咬了一阵都不见了。”又讨好地笑着,“刘支书你那条狗的耐心就比不得你做工作的耐心呢,等到这时候就有骨头吃了嘛。”

何大光轻声向我说:“再让他耐心一下午,回去看到狗就会跳起来了。”

第二天清早,四队的二矮子一来经济场就绘声绘色说了,刘支书家的黑狗被哪个用开水烫惨了,尾巴上起码有五寸长一截脱了毛,露出了红生生的肉筋呢。刘支书气得大骂,夜里还叫上他们四队队长到二队去调查,怀疑是二飞机的婆娘干的。正好碰上二飞机回来了,两个人拼了好一阵嘴巴,四队队长和二队队长一起费好大力才劝开他们。

何大光”嘿嘿”地笑道:“也太没姿态了嘛,白天去处理人家打架,夜里自己又去干架。”

场长朝何大光瞪了一眼,喝道:“何大光你少说怪话好不好,莫给经济场添麻烦啊!”

何大光朝场长吐了吐舌头。何大光只有在场长的大嗓门下不起火。因为他知道场长除了嗓门大其实人很不错。而且,场长除了有时大着嗓门嚷两句,更多时候是笑呵呵的,他还向我们传授了许多骂人又逗人的痞话,让何大光和我都佩服不已。比方说,谁家办了喜事,有人去喝喜酒了,你就对他笑,还有舂粑给你呀,意思是说他趴在人家的新婚床下了;又比如,人家是个上年纪的,家有儿媳,你就说家里柴火旺了,要买把长铁夹啊。这就是笑他扒儿媳的灰了;还比如,人家在干活,你就说,莫把汗当水出了啊,会一身发软呢,这就是把人家当成男人发威后的阳具了;还有更恶毒的,你对别人说,你家祖坟边好像有条鞭子,快去捡回来,打狗好得很咧。打狗的鞭子当然叫狗鞭,这话就把人家骂成世代都是狗日的了。

场长朝何大光吆喝过以后,很快又讲起痞话来:“有一天夜里,一个女人跟自己的男人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惊醒过来,说:不好,好像我男人在敲门呢!她男人一惊,翻身跳下床,打开后门躲到茅厕里去了。男人在茅厕里被臭得完全清醒了,不对呀,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呀。赶紧回屋里去质问老婆:为什么说男人回来了不好?女人也完全清醒了,反过来追问男人:为什么要躲到茅厕里去?两个人闹到大队去了,大队支书说:算了算了,我下回多留个神就是了。”

坡上干活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何大光笑得格外响亮。他笑过后对场长说:“场长你这是在毒害知识青年啊,教唆我们去找女人呢。”

场长笑骂:“你们知识青年本来就不正经,还用教唆啊。”

何大光又”嘿嘿”地笑了。

这天晚上,何大光上梅二娘家去了。

走近梅二娘家时何大光还有点紧张,不知道白白会不会对着他狂叫。他听许多人都说过,没了尾巴的狗会突然变得很凶的。

还好,没有狗叫,也没发现白白。何大光刚抬手轻轻敲门,就听到堂屋里有狗在喉咙里发出“噜噜”声了。原来白白在堂屋里。他立即缩回了手。狗在喉咙里发出这种“噜噜”声,就是要向人进攻了。

立即有脚步声从堂屋边上的睡屋里飞快响到堂屋里来了,接着就有梅二娘低低地呵斥声:“到角落里去,是帮你的人来了呢。”何大光心里一跳,梅二娘晓得他会来啊。

门被轻轻拉开,何大光赶紧进去,并不说话,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自然,像做贼似的。

梅二娘声音依然低低的:“我正在补衣服呢。崽已经睡了。”

何大光向一旁敞着门的睡屋望去,靠壁的矮柜上摆着煤油灯,灯边放着一件衣服。紧挨矮柜的宽床上,梅二娘的崽在熟睡着。他心又跳起来了,这是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引起的。

梅二娘似乎也有点不自然,她特意走到睡房门前,也不知是要挡住何大光投向床的视线,还是要背对灯光不让何大光看清自己的神色。

何大光嗓子有点发干,努力笑出两声:“听说了吗?”

梅二娘也轻声笑了,腔调透出欢来:“你干的吧?”

何大光就又抿起嘴巴笑。

梅二娘“哼”一声:“还怀疑我们家呢。”

何大光说:“哪有证据呀!”

梅二娘说:“就是嘛。队长都证明,全队没一个人见到黑狗来了。二飞机还冲了他几句。反正二飞机在公社又不怕他,我呢也不怕他,还敢开除我的社员啊?我家里三代贫农!”

何大光说:“我也不怕他。顶多招工不推荐我。”

梅二娘却有些担心了,伸着脖子:“那也恼火呀。他,没怀疑你吧?”

何大光望着梅二娘凑近来的脸,心里一阵颤。那脸在身后煤油灯的逆照下被镶了一圈金黄的光边,脸上的神色便在朦胧中云一样漾着。他只犹疑一下,就果断地抱住了梅二娘。

梅二娘身子一抖,挣扎了一下,在何大光有力的臂膀下很快就不挣扎了。她呻吟似的说:“门……还没闩呢。”

那天夜里何大光很晚才回经济场来。我已经睡了一觉。问他:“到手了吧?”他“嘿嘿”笑着不说话。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嘛,我帮了你这么多,讲点味道都不肯?”

何大光重重躺在床上,好一阵,嘴里说梦话一样:“到底,真正,尝了一回女人味道了……嗯嗯……身上肉,好细滑呢……好有味呢……”忽然又爬起来,向我探着头,“不过说实话,她要有唐四姣身上那股香味,就更好了。”

我一字一句地念道:“天高不算高,人心最为高。井水当酒卖,还嫌没有糟。”

何大光“扑通”一声又躺下去,骂道:“可教育好子女就是妒忌心重!”

十七

我参加工作后,专门查了猊子的出处,“猊”即狻猊,而狻猊,《新华字典》解释为传说中的一种猛兽;《辞海》则解释为古人对狮子的称呼。我问了一位学古汉语的研究生,到底是《新华字典》对还是《辞海》对?那位研究生翻了一阵眼皮,说:“都对,你懂得狻猊很凶猛就行了。”

我当然知道狻猊很凶猛,农民们都说:蛇怕铲子,狗怕猊子。农民们的语法知识不是很正规,这话的意思是,长了一张铲子头的蛇,是很毒的;而被人称为猊子的狗,是很凶的。被人称为猊子的狗,就是没有尾巴的狗。在我们插队的那片乡下,人们形容少了一点的意思都用一个“利”字,光利利、短利利、矮利利,而发音不讲究前鼻音和后鼻音是几乎整个南方地区的习惯,因此“利”和“猊”在发音上没有办法区别开来,少了尾巴的狗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猊子”了。

白白在被人们称为白猊子后,性情自然就变得凶狠起来。这种凶狠的主要表现有四点:一是心理冷酷,除了主人基本上对任何人都缺乏感情;二是疑心太重,周围人稍有点动静它就认为是敌情:三是心眼太小,不论是人还是同类,只要它认为损害了它的利益就要报复;四是攻击太狠,咬人先不叫,喉咙里刚“噜噜”两下就出击了,而且不像一般的狗扑着去,是矮着身子低着头闪电一般蹿过去,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它已经下嘴了。

何大光对这条白猊子的凶狠至少在第一点表现上是很有认识的。他几次夜里偷偷去梅二娘家时,梅二娘都要低声呵斥它将它赶到堂屋角落里去,就是怕它咬了他。而他悄悄离开梅二娘家时,它总要趁他开门时溜出来,再尾随他一阵;当何大光站在路边撒尿时(每次跟梅二娘完事后要等上一阵他才能猛撒一泡尿),它就离他不远不近地站着,狠狠盯着何大光,身子也矮下去做出了战备姿态,害得何大光一泡尿要分几次才能撒完。有次何大光低声骂它:“你个狗日的真是敌我不分啊,老子替你报过仇咧。”它却以为何大光也发凶了,在喉咙里“噜噜”起来。何大光只好慢慢地倒退着走,直到它终于打了回转。

有次何大光跟梅二娘完事后,躺在她身边发感叹:“你家那条白猊子硬是让我伤透脑筋呢。”

梅二娘也拿白猊子没办法。她想了想,说:“你以后莫来了。”

“莫来?”何大光急了,“那怎么行?我们才好上多久啊,一下就又断了?”

梅二娘说:“哪个说断嘛。我们要到一起,也只有夜里等崽睡了,我再出来,就去旁边那片竹林里。”

何大光欢喜道:“要得!这个办法好。我在你这里还只怕你崽突然醒了呢。”

梅二娘又想了想,说:“我在窗台左边角上搁一团抹布,就是可以出来。夜里我要是看到抹布移到右边角落了,就晓得你在竹林里等我了。”

“要得。你好聪明呢!”何大光喜道,忽又问,“可我怎么晓得你哪天搁抹布哪天没搁抹布呢?”

梅二娘说:“那就只能靠你自己来窗子边碰啊,没碰上抹布也莫怨我啊。”

何大光说:“没事,我宁愿夜里多来侦察几回。”

梅二娘说:“也不能多,多了出危险呢。一个月顶多一次。”

“才一次?太少了嘛。”何大光请求,“两次行不行?”

“不行!”梅二娘很坚决。

何大光只好叹口气。他这才知道梅二娘其实蛮果断的呢。他说:“只是我想你的时候憋得难受了。”

梅二娘就用手指在何大光脑门上戳一下:“骚!”

何大光的手按住了梅二娘的乳房,揉捏着:“这么好的肉我不骚不行啊。”

梅二娘将手顺何大光的身子溜下去,捏住了何大光的蛋蛋,说:“硬是要捏爆这两粒骚蛋呢。”

何大光将梅二娘紧紧搂住:“那我会把你箍碎。”

梅二娘在何大光怀里扭动一阵,轻轻叹一口气:“我比你还大一点,怎么就让你骚上了呢……”

何大光”嘿嘿”笑着:“这就叫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嘛。”

梅二娘说:“知识青年就是坏。不过也有不坏的,姜敏就没你这么骚。”

何大光说:“你晓得?他是家庭太黑不敢。他只想多听听我跟你在床上的事呢。”

梅二娘立即翘起头:“你把我俩的事告诉他了?”口气又急又恼。

何大光赶紧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告诉他呢。是他见我有时夜里一个人出来了,在猜呢。我当然不会承认,只说心里没味了,想一个人到处转转。”

梅二娘不吭声了。一会儿,推推何大光:“你也骚够了,快回去吧。”

何大光一回到经济场,就躺在床上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我心里有种怪怪的滋味,一时没说话。何大光叮嘱我:“你回二队去的时候,千万莫让她看出你晓得了啊!”

我说:“要是让她看出了,会怎么样?”

何大光想了想:“也不晓得怎么样……也许不跟我来往了吧。”

我说:“也没大事嘛。你也把她骚够了嘛。”

何大光说:“这事有个够?”一会儿,又说,“硬不肯再来往,倒也没大事啰。不过你还是莫让她看出来。”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不让梅二娘看出什么来,还是不愿在她面前惹出心里那种怪怪的滋味,我尽量少回二队去。实在要回去取点什么,也尽量待的时间短一点,眼神尽量不跟梅二娘的眼神碰。但梅二娘总想跟我多说几句话,弄不清是想侦察我一点什么来,还是要尽尽老房东的客套。而且她的声调也比过去甜,让我耳朵里黏糊糊的,只有当我实在忍不住向她瞟去一眼时,她却将眼睛“唰”地闪开。这就让我更加在她面前待不住了。

但我离开梅二娘家的时候,总要绕到屋后去看一眼,看那后墙的小窗子上是不是搁了一团抹布。我知道梅二娘不会大白天就在窗台上放信号,但就是忍不住要去看一下。窗台上放信号太像过去的地下党员接头了,我去现场看一眼也多少给自己沾了点神秘。像我这种政治条件的人是不敢太神秘兮兮的,除了打狗守住一点神秘,就顶多再沾点别人的神秘了。

何大光对这种神秘也沾沾自喜,他说他好像在演电影。我却给他浇凉水,说电影里总有盯梢的,要小心呢。何大光晃着脑袋不以为然,说只有那白猊子有时会盯梢,有梅二娘在也不怕呢。

但怎么也没想到,那凶狠的白猊子居然会当着梅二娘咬了何大光一口。

那是一个月光淡淡的夜里,何大光和梅二娘在竹林里翻云覆雨过后,双双仰躺在铺在地上的塑料薄膜上。何大光望着头上被竹子枝叶剪得星星点点摇曳不停的月光,禁不住感叹:“好浪漫的诗意啊。”

梅二娘说:“我是不晓得什么诗意呢,那是你们知识青年的名堂。我只晓得立过秋地上就凉了。”她想爬起来穿衣服。

何大光拽住她,又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趴着,说:“现在我给你当棉褥子吧。再待一阵嘛,好不容易在一起,我想再来一次呢。”

梅二娘用乳房在何大光胸膛上摩挲着,说:“你硬是当得一条骚牯哩。那你快点嘛。”

何大光:“哪能这么快?他伸手扯过旁边的衣服:给你垫上衣服你躺着,我去放泡水。”

梅二娘躺在衣服上,说:“远点啊。我最听不得男人放水的声音了。”

何大光光着身子走到竹林的边缘处,心里说:我朝你肚子里放水你就舒服咧。这话在心里还没说完,突然就听到了“噜噜”声,紧接着一道灰白的影子射了过来。

是白猊子!也不知白猊子是从未见过光着身子的何大光,把光光的身子上还跳荡着点点月光的何大光当成了怪物,还是何大光突然朝它趴着的地方走去让它误以为对它有恶意,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下嘴为强了。

何大光慌乱中往一株大南竹下闪去,右腿的膝盖处还是被白猊子咬了一口。他火冒三丈,骂道:“你个灾猊子!老子让你跟老白一样不得好死!”

远远的,梅二娘光着身子也跑过来了。她喝住白猊子,又凑到何大光身边来。何大光向她说:“突然就咬我一口呢。这没良心的!”弓着身子用手捂住右腿膝盖。虽然膝盖肉不多,没让白猊子把肉撕去,还是血流不止。

梅二娘将脸凑得离何大光很近,一字一句:“老白,是死在你手里啊!”

何大光赶紧否认:“不是不是。你莫……刚才……”他不知道怎么说好,知道梅二娘是听到他骂白猊子的话了,心里直怨自己。

梅二娘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瞪得老大:“还不承认!到底让我看清你了……打别人的狗,睡别人的老婆,难怪都说知识青年有坏得流脓的,你就是一个啊!”

何大光已经顾不得膝盖上的疼了,双手摆着:“你,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嘛……”

梅二娘不听他解释,她瞪大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再不要见你了!你打了我的老白,让白白咬你一口,也算扯平了吧!”她转身就走。那两瓣丰腴的屁股上还跳荡着几片耀眼的月光。

那天夜里何大光直到快后半夜的时候才回到经济场。他去找大队赤脚医生给膝盖上的伤上药了。我被他惊醒过来还开他的玩笑,说他搂着梅二娘松不开手哩。他却发起火来:“什么梅二娘!你以后莫跟我提她啊!”他一屁股蹾在床沿上,木床被他蹾得“吱嘎”叫。

我莫名其妙,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才看清他的右腿裤腿高高挽着,膝盖上缠了纱布。我赶紧起身过去:“怎么了?”他却再不吭声,“咚”的一声躺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出工时,何大光走路有点拐。场长问他怎么了。他指指被裤管罩着的右腿膝盖说,昨夜里上茅厕摔一跤。场长让他莫干重活了,去辣椒地里摘辣椒,还让我也一起去,好让我用箩筐装了辣椒挑回来。

在辣椒地里,何大光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深深吸一口气,庆幸自己没跟梅二娘黏上,要不被白猊子咬挨梅二娘骂的就是我了。

何大光膝盖上的伤在十几天后就好了,但他沉闷了好些日子。我在那些日子里也小心翼翼,尽量不惹得他发无名火。连场长也为何大光的沉闷奇怪,问我是不是因为几次招工大队都没推荐他,闹情绪了。我说也许吧。场长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在没多久何大光的沉闷就不被人注意了,因为整个中国都陷入了沉闷中,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人民无比悲恸,全国到处都在进行各种形式的哀悼,我们大队也按上级布置组织了“毛主席为革命献出了一切”的巡回演讲团,演讲团的成员就是几位大队干部,再抽调几个知识青年搞宣传。我和何大光都被抽调了,每到一个生产队就由我们先搞宣传,满院子贴标语,扯横幅,用装了电池的收录机反复地播放哀乐。待生产队长将全队人都集中到晒谷坪后,演讲开始,先由刘支书讲几句满含悲痛的开头语,再由民兵营长宣布几条会场纪律,特别警告列席听演讲的四类分子要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接着由大队秘书念一篇报纸上的悼念文章,最后就是演讲的主体内容,由大队妇女主任讲述毛主席和他的亲人献身革命的事迹。那真是一种催人泪下的演讲场面啊,大队妇女主任不管已经讲了多少场,只要一讲到毛主席的亲人牺牲她就放声哭起来,接下来的讲述就始终在时而哽咽时而号啕中进行了。坐在台上的几位大队干部也泪流满面,晒谷坪里更是一片哭声。我们几个知识青年坐在人群的最后面不停地抹泪。

现在回想起来,中国再也找不出那样一种感天动地的场面了。就连四类分子都在那种场面有了哀戚,我在巡回演讲团下到五队的时候,亲眼见到邬成章时不时取下眼镜用脏兮兮的手绢擦眼睛。

在那段悲痛的日子里,人们还安静了不少,没有吵嘴干架的,没有丢了瓜菜骂坡的,就连小孩被大人揍得哭的现象都少了。

但没过多久,中国又惊天动地了,“四人帮”倒了台,全国掀起了批判高潮。紧接着,从省里到下面一些紧随“四人帮”的人也相继倒了,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兼革委主任就突然被撤了职又被县里来的人带走了。就在我们无比惊讶时,大队又爆出了惊人消息:刘支书也被撤了,因为他紧跟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主任,支持过城里的一个造反组织,而那个造反组织是支持省里那个“四人帮”死党的。

而更让全大队都没想到的是,公社党委和革委任命我们大队的新支书兼革委主任,竟是二飞机。

我和何大光都惊讶得将嘴巴张得老大。人真是料不到,二飞机的祖坟突然就起拱了。

何大光晃晃头,对我说:“这也会让你家的祖坟跟着起拱吧,以后招工就推荐你了。”

我说:“会有那样的好事!他推荐我也会被他老婆阻住呢。”

“为什么要阻你啊?”何大光不解。

我摊开手:“明摆的嘛,晓得你害死白白有我当帮手呀。”

何大光眨巴几下眼,语调萎下去:“不会还把我跟她的事也告诉二飞机吧?”

我笑了:“现在晓得怕了吧。放心,她脑壳里掺猪脑子也不会蒙成这样。”

二飞机还真有点气势,一上任就在大队小学的操场召开了群众大会。会场上挂着一条红纸横幅:抓纲治国动员大会。

操场里挤满了人,那个年代农民们对开群众大会总是欢喜的,不要干活还记工分,而且热闹呢。至于开会的内容,大家却并不关心,会场上乱哄哄的,男人们抽烟,咳痰,说荤话;女人们唧唧喳喳地补衣服,纳鞋底;小孩们窜来窜去,老人们则呵斥小孩。台上的二飞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扯着喉咙说些什么,人们基本上没听清楚。只有梅二娘破例没做任何针线活,端端正正坐在一块砖头上,眼睛亮闪闪望着台上的二飞机。

我和何大光都看到了梅二娘的神情。虽然我们俩都在梅二娘进会场的时候远远避着她,但我俩总忍不住要将眼睛不时地朝梅二娘扫一下,我轻声对何大光说:“现在梅二娘对她男人应该更加满意了,甚至为男人感到骄傲了。”何大光点点头:“红杏不会再出墙了。”他的语调很平静,眼睛也眯起来。

但很快,何大光就睁大了眼,伸着脖子望着台上,还用手捅捅我。我正在继续研究梅二娘的表情是满意还是骄傲,赶紧也往台上望去。

台上出现了邬成章。勾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二飞机也站起来了,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指着邬成章,脸上的神情很威严。台下的嘈杂这才平息不少,二飞机的声音也顿时清晰起来:“抓纲治国,什么是纲啊?阶级斗争就是纲!毛主席教导我们纲举目张,我们就要牢牢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狠狠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才能抓革命促生产!今天先把漏网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邬成章揪出来。邬成章在‘四人帮的庇护下,在一小撮曾经篡夺大队领导权的人的包庇下,拣狗屎磨洋工,这是很严重的啊!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我们要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看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革命群众为了抓革命促生产干劲冲天,热火朝天,邬成章心怀诡计慢悠悠的,这就是跟革命群众对抗啊,就是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啊!我们革命群众能答应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我轻声向何大光说:“嗬,一套一套的呢。”

何大光扁一下觜:“到底在公社待了几年,多听了公社领导不少讲话嘛。”

二飞机扯着喉咙说完一番话后,向身后的民兵营长示意,民兵营长大步跨到台前,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邬成章!”

台下跟着呼口号,但嗓门最响亮的是孩子们。我和何大光也举起手臂,张大嘴巴,却彼此都没听到对方发出声音。

民兵营长领着台下呼过一通口号后,二飞机又扯着喉咙宣布:“从明天开始,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邬成章拣狗屎的任务,每天要增加到三十斤!他继续磨洋工破坏我们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就继续批倒批臭他!”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一下加了十斤,邬成章够呛啊!何大光哼一声:“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烧在狗屎上啊!”

周围好些人都听到了何大光这句话,“哧哧”地笑起来。我有点紧张,将眼睛四处溜,只愿听到何大光这句话的人不太多,这可是抓纲治国的大会呀。

却见远远地,梅二娘将脸转过来了,面无表情地盯了何大光一眼。她的耳朵这么尖啊?

我担心地向何大光轻声说:“她会不会把你这句反动话报告她男人啊?”

何大光也将眼睛向梅二娘瞟去,梅二娘却又将脸扭回去了,只将眼睛望着台上。

何大光说:“不晓得她。也不怕!”

十八

二飞机上台后,并没有看到他对何大光有什么不满的迹象,相反,他来经济场开会时见了何大光还会笑一笑,说:“听说你跟刘伦贵敢于斗争嘛!不错不错,好好表现啊。”

我对何大光说:“听出意思了没有?‘好好表现,招工就要推荐你了呢。”

果然,不久后大队分到一个招工指标,大队支部推荐了何大光。

但何大光却不去。因为招工单位不好,是地区的一家煤矿。人们都说去地下挖煤太辛苦,又危险,还不如在经济场的坡上挖土。何大光还劝我,要是把指标换到我头上了,一定不要去。我说再差的单位也轮不到我呢。

我没说错,十五队一个家庭成分为小土地出租的知青得了指标,走了。

二飞机再来经济场开会时见到何大光,晃着头说:“晓得吗,我可是坚决推荐你呢。”

何大光说:“我把感谢记在心里了,化感谢为力量吧,好好抓革命促生产。”

二飞机笑了,用手指着何大光:“你小子比我还一套一套啊。”又晃晃头,“行吧,以后有什么要求,还是可以跟我提啰。”

何大光凑近二飞机:“那我现在就提个小要求了。邬成章拣狗屎的任务是重了点,给他减一减吧。”

二飞机盯住何大光,神情严肃起来:“为什么要给阶级敌人说情?这可是个阶级立场问题啊!”

何大光说:“我不是为他说情。我立场坚定得很呢!”他指指在旁边拉着距离站着的我,“我们当初在学校里经常批斗他的!”

我赶紧使劲点头:“斗得像一条死狗咧。”

何大光接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嘛,邬成章每天要拣三十斤狗屎,太难了呀。”

二飞机皱着眉头:“他每个月的总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不要再同情阶级敌人了!”他用力地一甩手,走开了。

何大光歪了歪嘴巴,走到离得老远战战兢兢的老红面前,说:“没法子了,你继续帮你爹吧。”老红点点头,脸上仍然浮着感激。

邬成章每个月的总任务能够完成,是因为老红经常在歇午的时候到处去捡狗屎呢。

但有一天,老红向场长请假了,要全天出去捡狗屎。场长问他为什么,他哭丧着脸:“我爹被狗咬了。”

我和何大光很是惊讶,问老红为什么狗要咬他爹。老红说:“他要去跟狗争嘛。”

原来,邬成章在二队院子旁的竹林边拣狗屎的时候,几个小孩子正在竹林边玩,其中一个才三岁多的小孩也趔趔趄趄地夹在其中,那就是梅二娘的崽。梅二娘的崽突然要拉屎了,就蹲在地上扯着开裆裤,一条狗飞快地跑到他旁边,也蹲了下来。

乡下的狗最爱吃小孩拉出的热屎,而且吃了小孩拉的屎以后还会用软软的舌头将小孩的屁股舔干净。一般来说,只要有一条狗蹲在了小孩屁股旁,别的狗就不会来了,这跟争抢骨头之类食物时完全不同,算得狗中的一条规矩了。

但邬成章却要破坏这个规矩,他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了(拣狗屎允许有少量人屎搀杂在里面,尽管人们普遍认为人屎不如狗屎肥劲足)。他也赶紧守到了蹲着的小孩身边。

而且,心情急迫的邬成章还犯了一个错误,他居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对立面是一条没有尾巴的狗。

那正是梅二娘家的白猊子。白猊子肯定对这个太不懂规矩的黑瘦家伙十分恼火。但它不露声色,它只是慢慢地站起了身,再将前半截身子稍稍地矮了下去。

一错再错的邬成章仍然没有注意白猊子这个危险的姿势。或许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让他在要完成任务的急迫中还感受到一种祥和的氛围。他将玻璃瓶底似的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大大睁起来,紧盯着小孩的屁股。那屁股刚拉出一截屎,他飞快地伸出狗屎筢子将这热乎乎的屎筢进了粪箕。

就在这时,伴着一声“呼噜”,白猊子闪电般地蹿向邬成章。邬成章一声大叫,左小腿肚子上被白猊子撕去了一大块肉……

我和何大光听老红说了情况后,当天晚上就去看望了邬成章。邬成章愁眉苦脸地躺在床上,左腿小腿肚上缠了一道厚厚的纱布,纱布外面渗出斑斑血迹。见我们去了,他努力在脸上露出笑容来,还十分感动地说:“你们不要为我向郑支书去提要求呢,那会影响你们呢。”

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安慰他好生养伤。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们:“没事的,要不了好久就能下地的,还是要去拣狗屎的……当然,再不去跟狗争抢小孩拉的屎了。”

我们不知道邬成章的伤能不能好得快,他比何大光那次的伤可严重多了呀。

果然,邬成章的伤口很快就化了脓,溃疡了。四类分子不能像社员一样享受大队的合作医疗,赤脚医生给他打针换药得他自己掏钱。而邬成章是舍不得为自己的伤掏钱的,他就每天晚上让老红用盐水为他清洗溃烂的伤口。而且那盐水他也舍不得放多了盐,自己要先尝一尝,不能超过菜汤的咸度。至于用的药,也是从十二队一个懂草药的人那里免费讨来的一些草草叶叶,自己嚼烂了敷在伤口上。

在这样的治疗下,邬成章的伤越来越严重,他很快就发起烧来了。

我和何大光得知邬成章已经躺在床上发高烧时,还想再去看看他。但大队利用农闲时节组织基干民兵去公社农场集训了。这也是二飞机上台后重视战备的一项举措。何大光很是高兴,说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个基干民兵了,这是头一回脱产去当专门的基干民兵,说不定还能捞着打靶呢。我也跟着基干民兵去了公社农场,我没有资格当基干民兵,只能是不摸枪的普通民兵,但二飞机说我表现好,要发挥我的宣传才干,让我每天写出斗志昂扬的快板词,在基干民兵们开饭的时候和训练休息的时候,一手举着铁皮广播筒一手打着快板做宣传。

集训十天。最后一天果然是打靶。每个基干民兵打三发子弹。打靶前二飞机做了一番战前动员,要民兵们怀着强烈的阶级感情打靶,要把靶子想象成美帝国主义,想象成蒋介石,想象成“四人帮”,想象成时刻想向我们进攻的阶级敌人比方邬成章一伙。靶场上枪声阵阵,报靶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场面很是激动人心。但何大光却有点沮丧,他只打了十二环。他对我说,这要怪二飞机,把靶子说成是邬成章,他就怎么也瞄不准靶心了。我只能沉默。我没有资格打靶,真要让我去打一回,也不知能瞄得怎么样呢。

没想到集训归来,我们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邬成章死了。两天前已经草草下了葬。

我和何大光在夜里跟老红去了邬成章的坟前。坟在离经济场不到两华里远的磨石冲里。茅草坡上,朦胧月色下那堆矮矮的坟显得很圆润,散发着新掘出的黄土才有的清香。

我和何大光都没有在坟前鞠躬,毕竟邬成章是阶级敌人身份。我们只默默地在坟前站了一阵。然后何大光就责备老红,卖砖卖瓦也应该给爹老子治伤呀。老红讷讷地说,大队赤脚医生说了,他爹要是得的疯狗病,神仙老子也没办法呢。

我和何大光都愣住了,疯狗病?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不时听到议论,说郑支书家的那条白猊子只怕是条疯狗,邬成章像是得疯狗病死的呢。

这些议论就像乌鸦一样地满大队乱飞。首先是梅二娘急了,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向大家说:“我家的狗怎么是疯狗呢?何知青也被它咬了没犯疯狗病呀!”

当我听说梅二娘公开宣称何大光也被白猊子咬了时,立即替何大光担忧起来。等二飞机从县里参加三级干部会回来,会不会追问梅二娘啊,何大光为什么会被白猊子咬了呢?何大光也有点烦躁,对我说:“她脑壳里硬是掺了猪脑子嘛!”

梅二娘却连夜赶到经济场来了。她站在宿舍外叫我:“姜敏你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声音很急迫。我急忙出去。梅二娘夜里来经济场找我,这是头一回啊。

梅二娘黑糊糊地站在坪里,手里有个电筒,肯定是二飞机去城里开会留在家里的。她揿亮手电筒朝我脚下照了一下,说:“你跟我来。转身就走。”我忐忑地跟她走到离屋子很远的地方,她才站下了,说:“跟你说个事,你转告何大光,我跟别人说了,他是有天傍黑时路过我们队上那竹林边,想去竹林里撒尿,被我家白白咬了的。”

我明白了,梅二娘是要让何大光跟她口径一致。这女人脑子并没掺猪脑子。

我说:“你放心吧。我回去就告诉他。”

梅二娘沉默一下,说:“你晓得不晓得,我也不管了。”

我赶紧声明:“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什么啊。何大光什么也没跟我说。”但自己也觉得这声明有点可笑。

梅二娘又沉默一下,说:“反正,你和他一起打了老白,我是晓得的。”

我不做声了,再不好做什么声明。

回到宿舍里,我把梅二娘的话告诉了何大光。何大光沉吟半晌,说:“这个女人,还真让人心里说不清味道呢。”

二飞机在第二天就回来了。他也在夜里来到经济场。一进我们的宿舍他就拉着腔调:“晚上在干什么呀?也没有学习学习,点着场里的煤油灯,是个学习的好条件嘛。”

我赶紧说:“正准备学习了呢。”还指指桌上一张被谁揉皱了的报纸,“罗马尼亚的奇奥塞斯库同志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很支持呢。”

何大光望着二飞机没说话,似乎有点紧张。

二飞机看着我,用嘴巴向外努一努:“姜敏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何大光谈谈心。”

我赶紧出去了。心里在猜,二飞机是不是知道了何大光也被他家的猊子咬过,来找何大光做调查了呢?

我的猜想一点没错,二飞机在宿舍里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离去后,何大光告诉我,二飞机肯定是带着怀疑来了,先是问他怎么被白猊子咬了,为什么傍黑时分要从竹林边过,听他说是心里烦想到处走走,仍然将信将疑;接着就问他为什么经常去帮梅二娘干活,何大光说因为姜敏得过梅二娘照顾,梅二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了也应该得点照顾啊;二飞机就又追问,姜敏后来不跟他一起去帮梅二娘了,为什么他一个人还是那么热情?何大光被问得背脊渗出汗珠来,最后一咬牙,索性把打了白白的事说了出来,只说是他一个人打的,后来看到梅二娘那样伤心,就很内疚,帮梅二娘干活是要填心里的内疚了。

何大光本以为二飞机会要跳起来,没想他竟然舒了一口气,笑了。

过了几天,二飞机在经济场召开生产队干部会,各生产队的队长、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和会计,全都参加。二飞机在会上大声说:“有人下了台不甘心啊,攻击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啊,尤其是攻击我呢,说我养了一条疯狗,到处乱咬人。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家的狗咬了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心疼了是吗?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因为痨病死了,他很悲哀是吗?就要替阶级敌人造谣了是吗?我家的狗从不乱咬人,除了咬阶级敌人,就只错咬了知识青年何大光,那也是何大光踢了它一脚才咬的。何大光现在也没事嘛,他怎么没得疯狗病啊!”

那个上午的会,二飞机为他家的狗讲了大半个上午,好像专门为他的狗开会一样了。

下午干活的时候,何大光对我说:“是不是白狗都是我的对头呀?学校的白雪咬了我,梅二娘的白白也咬了我。”

我说:“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你又要感谢它们,它们都没让你得疯狗病啊。”

何大光点点头:“那是。要得了疯狗病我就惨了。”

我说:“要么你就插不成队过不了骚瘾了;要么那天夜里我去看邬老师的坟,还要顺便看看你的坟了。”我“嘿嘿”笑起来。

何大光没笑,他用力用锄头将一块翻过来的大土坷垃砸碎,然后久久盯着砸碎的土,突然说:“我要废除自己的誓言了。”

我诧异道:“什么誓言啊?”

“还要打一条狗!它太可恶了!”何大光恨恨地说。

我没做声了。我知道他想打哪条狗。从我内心说,我也想打了这条狗。只是,怎么才能秘密地逮到机会呢?

没想三天后的夜里,机会就来了。

这个机会是土灰屋飘出的气味引来的。场里刚从榨油坊里买回不少油枯饼,就是菜籽榨油后挤成一团的渣。我们将油枯饼砸碎后,运进土灰屋里和大堆土灰拌在一起,让它们发酵,这是比狗屎还要上劲的好肥料。而拌在土灰里的油枯饼在发酵中更是发出一股浓郁的似香似臭的气味。这似香似臭的气味常常会在夜里引来远近生产队的一些狗,钻进土灰屋去,从土灰堆里寻找没砸碎的油枯饼吃。场长对此很是恼火,亲自将土灰屋安了一扇木门,夜里将木门用铁丝扣住,这法子很有效,土灰屋在夜里安静了好几天。

但这天夜里也许是土灰屋里飘出似香似臭的气味越加浓了,要不就是有太不甘心的狗,我和何大光都听到了土灰屋传来的声响。我俩悄悄出门往土灰屋去,在月光下远远地就看清了,一条狗正在土灰屋的木门前用前脚刨地上松散的土。那是一条白色的狗,屁股上支棱着短短的尾巴墩子。

何大光赶紧拉我蹲下,压着嗓子兴奋地说:“没错,就是它!狗日的蛮聪明呢。”

我也兴奋了:“怎么解决它?”

何大光说:“莫急,等它刨出坑钻进去。娘的,一直没过扁担瘾了,今天要用扁担打了它!”他弯腰起身,让我继续监视白猊子,他去挑一根扁担。

我一动不动地蹲着,白猊子真是厉害,很快就在那木门下刨出一个坑。就在它趴着身子从坑里钻进门里去的时候,何大光操了一根木扁担来了。

“比不上学校里的红枳木扁担呢。”何大光掂了掂手中扁担,轻声说,“不过解决这狗日的足够了!”

我们迅速悄悄接近土灰屋。何大光让我去土灰屋的后墙下使劲踹墙,并发出“啸”“啸”的声音吓唬屋里的白猊子。他自己则举着扁担躲在门口的一边。这一招很见效,白猊子在我的恐吓下赶紧撤退,它刚从门下的坑里爬出半截身子,何大光一个箭步上去了,骂道:“狗日的你今天凶到头了!”白猊子见势不妙又要缩回身子,何大光挥起的扁担已经砍下去,正正砍在它的耳根上。白猊子叫都没叫出一声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我们破例没有把白猊子炖了吃。何大光说不能大意,万一二飞机或是梅二娘来寻狗就麻烦了,得赶紧埋了它。我们拎了锄头拖了白猊子急急赶到磨石冲去,要将白猊子埋在邬成章的坟旁边。

赶到邬成章坟前的时候,才发现老红也在这里。他正蹲在坟前将头埋在双手臂弯里,被我们惊动后才抬起脸来,月光照得那脸上泪糊糊的。他说:“今天……是,我爹的生日呢。”

我们愣了一下。

何大光说:“给你爹报仇了!”

老红将那两粒小眼睛使劲瞪起来,这才去看躺在地上的死狗。

我说:“这就是白猊子呢。还有一点凶相吗?”

老红狠狠朝白猊子踢一脚,然后抬头望着我们,那泪糊糊的脸上充满感动。

十九

白猊子的突然失踪,让二飞机非常恼火。

二飞机先是召开了大队干部会和生产队长会,指出这是一起非常严重的事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打狗只是表面现象,透过表面现象看实质,残害革命领导家的狗其目的是要推翻党支部和革委会。一定要把凶手和幕后指使者揪出来。

二飞机要求所有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在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发动群众,查找线索。

我有点紧张了,悄悄对何大光说:“会不会把我们揪出来啊?”

何大光横我一眼,又瘪了瘪嘴巴。

何大光又悄悄告诫老红,一定要沉住气,秘密就在我们三个人嘴里,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神仙老子也奈何不了。

于是,当场长把我们三个人叫到学习室,板着脸问我们,晓得不晓得白猊子是怎么回事时,我们三个人一齐使劲摇头。场长用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很尖锐地将我们轮流扫了一遍,说:“我警告你们啊,莫给经济场添麻烦啊!然后就叫我们走了。”

当天夜里,我、何大光、老红三个人在宿舍里吃鱼皮花生,喝箍脑壳酒。这都是老红在代销店赊的。老红说他爹刚发高烧的时候就说了,我和何大光在他被狗咬了后去看他,他却拿不出一点东西招待我们,心里很不安,让老红找个机会去代销店赊点什么吃的补个礼。现在我们替他爹报了仇,就更要补礼了。

我和何大光都不说话,一粒一粒慢慢地嚼鱼皮花生,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啜酒。鱼皮花生只有三两,吃快了就没了;箍脑壳酒也只有半斤,除去老红给自己倒的不到半两,我和何大光也各自只有二两多,一口就能喝了。

老红见我们都不说话,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说:“你们,你们,莫见怪啊,这,是有点少啊……”

何大光向老红摆摆手:“啰嗦什么你,哪个嫌少啊!”

我也说:“嫌少我们还会吃?我们是对你爹老子心里不过意呢。”

老红连连地点头:“你们两个真是好,真是好呢!”

何大光突然叫一声:“喔唷!”朝头上拍一掌,急急出门去。

我和老红也都跟着跑出去。

何大光拎了一把锄头,一边急急走一边对我说:“土灰屋门口被白猊子刨出的坑,得平了才行。”

我也打了个激灵:“还要仔细看看那门下面,肯定挂了狗毛呢。老红你去把煤油灯端来。”

老红折身去端煤油灯了。

我们赶到土灰屋门前,一齐愣住,门下的坑已经填平夯实了。再蹲下身子用煤油灯照着门的下边仔细看,又用手指伸进门缝里去摸,没有发现一根狗毛。

我和何大光面面相觑,一时都不说话。

老红说:“歇午的时候,我看到场长拎了一把锄头朝这里来了,不晓得他做什么。”

我和何大光都把眼睛大睁起来,场长是不是心里有数啊?先把这里弄妥了,下午才找我们谈话呢?

过了两天,二飞机来经济场了,他让场长把我、何大光、老红都叫到学习室里。他严肃地看着我们三个人,说:“你们也肯定晓得我为什么叫你们来了,就是要把残害我家白白的凶手找出来。”

场长也严肃地对我们说:“晚上只有你们三个在守场,你们到底打了郑支书的狗没有?”

老红首先表态:“我,我什么都不晓得啊……我每天天一黑就躺到床上去了啊……”他嗓门抖得厉害,脸也低着。

场长向二飞机说:“邬之远我晓得的,莫说你家的狗,就是四类分子家的狗,借个胆子给他也不敢动一根狗毛呢。”

老红立即将头点得鸡啄米一样:“不敢的,不敢的……”

二飞机向老红摆摆手:“那你就出去吧。”然后将眼睛盯住我和何大光。

何大光向二飞机说:“郑支书我晓得你为什么怀疑我,因为我打了你家的白白。那是过去嘛,我也不晓得是你家的狗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允许人犯错误,还要允许人改正错误。我向你承认过了,就是要改正错误了嘛。我还发过誓,从此以后再不打狗了!姜敏都听到了的。”

我赶紧说:“是的是的,发誓再也不打狗,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场长用手指着我和何大光:“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贫下中农教育你们打狗啊!我是当时不晓得,要晓得的话我硬要把你们关在土灰屋里饿两天!太不像话了!”

我和何大光一时都不敢吭声。场长是真发火了,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蚯蚓一样。

但场长脖子上的青筋很快又消退下去,他向二飞机说:“不过,他们平时倒还听话,后来我也听说了的,是真的发誓不再打狗了。”

二飞机用眼睛在我们脸上轮番地扫,一会儿,说:“那么,你们听到什么线索没有?”

何大光立即说:“会不会是刘伦贵?”

场长立即问何大光:“你是不是掌握了线索?没掌握线索也不能乱说啊。”

何大光摇着头:“线索是没有。我积极寻找吧。”

我接上去:“我也帮着寻找吧。”

二飞机点点头:“好。发现什么线索立即报告我。”

二飞机走后,我和何大光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这天夜里,梅二娘又来找我了。她仍然是站在坪里把我叫出宿舍,再把我带到离宿舍很远的地方,然后在星光下盯着我,声音也尖尖的:“姜敏你说句良心话,我过去对你怎么样?”

我心里七上八下,说:“蛮好,对我蛮好。我一直感激你呢。”

“感激个屁!”梅二娘声调高了,“良心好比个坏红薯呢,专门打我家的狗!”

我慌忙说:“没有啊,我真的没有打你的狗啊。那天夜里,我真的是跟何大光吵了嘴,去找另外一个知青玩去了。何大光把白白打了,我的确不晓得呢。”我尽量说得情真意切,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歪歪扭扭的,像晒脆了的丝瓜藤。

梅二娘好一阵没做声,星光下那双眼睛牢牢盯住我,直盯得我脚跟都有点发麻了。我说:“你莫这样盯我好吗?眼睛像两把鞋底锥呢,叫我心里好难受的。”这不是假话。要是为了梅二娘,我的确不会朝白猊子下手。

梅二娘又开口了:“那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何大光把白白给打了?那人好狠的,坏得很。”

我说:“梅二娘你连我都不相信?我这些日子夜夜都跟何大光在一起,每天夜里要么到处走走,要么躺在床上聊天,聊学校里的事,聊招工的事……还聊到白白的事,何大光好后悔呢,总是说,这辈子再不能打狗了……”

我望着梅二娘那锥子样的眼神,尽量把话说得飞快,生怕一慢了就让梅二娘听出腔调里的不平稳。

梅二娘慢慢收回锥子一样的眼神,抿了抿嘴,说:“我还真不晓得该不该相信呢……”她转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我和何大光在场长安排下去四队挑石灰,场长说有学大寨工作组的干部分到我们大队来了,大队让经济场派人在一些高坎上用石灰水刷标语,石灰就由有一孔石灰窑的四队提供。去四队的路上。我跟何大光说着工作组的事,从来没有工作组干部分到我们大队来的,二飞机上了台就把工作组干部争来了,硬是有点厉害呢。何大光却“哼”一声,说厉害个屁,其实是个脑壳里掺猪脑子的,打了他的狗他也没一点办法嘛。

正说着,迎面来了一个扛锄头的人,老远就朝我们笑:“两位知识青年去哪里啊,是不是来我们四队检查生产呀?”是刘伦贵。

何大光说:“你是当过支书当过革委主任的人啊,莫乱说啊,我们有检查生产的资格吗?”

我也笑道:“来四队学习取经呢。”

刘伦贵在我们面前站住了,让我们也不得不站住。他连连地点着头,语调也格外地亲切起来:“好!你们的革命行动就是好!打击一些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阴谋家的气焰,就是要这样稳、准、狠!”

我们明白刘伦贵的意思,但我们装着没听明白。刘伦贵便又把话进一步挑明了:“我晓得是你们打了那条疯狗。革命群众拍手称快呢!我……”

何大光没等刘伦贵说完就朝他嚷起来:“刘伦贵你莫喷狗屎呀!怕是你自己打了狗吧,反而诬蔑我们知识青年啊!”

我也大着嗓门:“你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跟四类分子一个样呢!”我还用一只手直指他的脸,对这种下了台有问题的人,我是不怕的。

何大光继续嚷着:“我警告你刘伦贵啊,你要继续诬蔑我们,老子就对你不客气咧!”他伸出一条粗实的胳膊捏着拳头向刘伦贵晃了晃。

刘伦贵尴尬地赔着笑:“哦哦,开玩笑开玩笑……”赶紧走了。

附近有在地里干活的人,全吃惊地朝这边望着。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使劲憋住笑。

下午,我和何大光在一些高坎下刷标语,我用锄头在坎壁上削出字,何大光用扫帚蘸着大盂桶里的石灰水,将削出的字涂白。正忙着,二飞机来了。

二飞机径直走到我们面前,打着哈哈:“不错不错,敢于跟‘四人帮的走狗斗争!知识青年就是要这种精神啊!”

我们一听这话就明白,二飞机知道我们骂刘伦贵的事了。

何大光说:“郑支书,那以后有好的招工指标,莫忘了我们啊!”

二飞机重重点着头:“那当然。表现好的知识青年,招工招干要优先嘛。先推荐你,再推荐姜敏。”

我赶紧说:“感谢郑支书了!感谢郑支书了!”

二飞机走后,何大光向我挤挤眼:“我说得没错吧,脑壳里掺了猪脑子吧。”

收工后,吃了晚饭,天已傍黑。场长和其他人都回家去了,连老红也回家去做点什么了。我在坪里慢悠悠走着,一手提着饭钵当铜锣,一手捏一根筷子当锣槌,学着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位大爷,敲着“铜锣”吆喝着那句家喻户晓的台词:平安无事啊——

何大光在宿舍的窗台边歪歪地站着,望着我笑,突然也学着那个在四面出现的游击队面前歇斯底里的鬼子军官,伸着手臂用筷子当指挥刀,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嘶哑着嗓门喊:嘎叽叽——!喊完了,又冲我说:吹个笛子吧。

我说:行,吹个笛子。

得意忘形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形势很快就急转直下了。

形势是工作组干部改变的。

今天回想起来,那句充满哲理的话真是太对了:历史常常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当工作组干部让二飞机把我和何大光都叫到经济场的学习室去时,我和何大光都大大瞪起了眼,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工作组干部,竟是布尔陈啊!

布尔陈向我们微微笑着:“没想到吧?”

我们呆了好一阵,才终于点了点头,承认没想到。

布尔陈早就被解放了,这点我们是知道的,但她已经上调县教育局当了工农教育股股长,我们怎么知道?农村每年都有县里的学大寨工作组下来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这个公社今年由过去的商业局蹲点包干改为县教育局蹲点包干,我们又怎么知道?

布尔陈又微笑着说出一句话:“你们,硬是狗肉上不得席啊。”

我和何大光面面相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我们是后来才弄清了的,由于狗的地位太低下,狗肉虽然好吃,却是不能端上正式席面的。于是乡下就拿这句话骂人,只是用的时候不多,因为太刻毒,比“稀牛屎糊不上壁”还伤人,因为稀牛屎拌上泥巴还是可以糊上壁的,而狗肉无论如何也不能端上席去。这就把人骂成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下三烂了。

弄清这句话的意思后何大光很后悔,没有在布尔陈面前跳起来。我也后悔,虽然我不敢跳,但我至少可以有不满的表情啊。

布尔陈当时还在微笑:“你们是仇恨狗,还是仇恨人呢?在学校仇恨我也就算了,年纪不大嘛;但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吧,为什么要仇恨贫下中农的狗,尤其是仇恨大队领导干部的狗呢?唵?”

何大光眨巴着眼:“什么领导干部的狗?我不晓得啊!”

我也赶紧补一句:“我也不晓得啊!”

“好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就等着吧,这一回就不是学校里啦。” 布尔陈坚持微笑到底。她莫非是有什么办法了?

而且我也奇怪,布尔陈怎么喜欢微笑了,她那红缨枪一样的腔调呢?

此后的几天里,布尔陈果然不再找何大光和我了。我心里很是发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在报纸上被修改过的一句很厉害的成语,革命者就是魔,魔要打击你的时候,你是一定跑不掉的。

布尔陈不找何大光和我,但一直在找经济场的其他人。她让场长把我和何大光派到茶山坡上去翻茶垄土,再让场长把其他人集中到学习室。布尔陈号召大家积极提供线索,检举打狗者,并宣布,对检举有功者,一是在大会上表扬,二是选送到公社农场去。大家望着布尔陈没做声,大会表扬,这些与锄头扁担为伍的农民一般是兴趣不大的;只有去公社农场倒是颇具诱惑力,公社农场比大队经济场伙食好多了,每天一斤大米的定量,每月有两餐肉吃;年终决算也不像大队经济场,只拿各自生产队男劳力的平均工分,而是按自己生产队的最高工分计酬;而公社农场的活却是轻松多了,主要是管理经济林和经济作物,而且像城里的单位一样实行八小时制。

会议室里一时十分安静,大家都把眼睛望着布尔陈。

场长发话了:“陈干部说了,大家就仔细回忆回忆吧,有什么线索就扯线索喽,没什么线索也不逼你编出线索来喽。不要磨时间,场里正是活多的时候呢。”

会议室还是一片安静。场长对布尔陈说:“陈干部,我们这里怕是没得什么线索呢。他们都是老实人,有线索会讲的,看到打狗也会检举的。”

布尔陈没做声,脸上有一种莫测高深的笑,她把眼睛落到了唯一低着头的老红头上。

布尔陈慢声慢气说:“场长的话太绝对了吧。工作组是掌握了情况的。没掌握情况我也不会在这里磨时间嘛。大家说对不对啊?唵!我让你们来,就是要看看你们的觉悟,看看你们的立场。立场,可是太重要了啊,你到底要做什么样的人,要走什么样的道路啊?唵!”

布尔陈最后一句话的腔调提高了,一字一字的像锄头敲石头一样。她看到老红的头栽得越来越低了。她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果然,当场长和其他人都在布尔陈的吩咐下离开学习室,老红却单独被留下来时,老红的身子抖索起来。在布尔陈重重咳嗽一声后,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将那双发黄的眼睛艰难地眨巴几下,说:“我,我,我检举。”

……

其实也要怪我和何大光都太缺乏知识了,竟然不知道那个伟大的富兰克林除了发明避雷针,还说过这样一句话:三个人可以保密,只要其中两个是死人。

但我不是死人。而老红已经成了一个卑鄙的死人了。

在老红的卑鄙面前,何大光的形象就显得特别高大了。几乎跟当年在学校一样,他的英雄气概再一次在布尔陈面前充分显示出来。

在经济场的学习室,何大光和布尔陈有这样一段对话:

“是不是你和姜敏共同打死了狗?”

“不是。我一个人打死的。我要姜敏帮着我去埋狗,他不敢不去。”

“你打狗的动机是什么?”

“为了保护集体的肥料。”

“过去有狗偷吃油枯饼你不打,为什么单单要打大队领导的狗?”

“那是条猊子,太凶恶了。”

“因为咬过地主分子加现行反革命分子,是吗?”

“咬别人我不管,它咬过我。”

“为什么咬你?”

“因为我去竹林里撒尿。你还要问我为什么撒尿吗?”

“放肆!”

布尔陈拍了一下桌子,声音都变了调。

何大光的英勇无畏让我深深地感动和钦佩,同时也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怯弱而惭愧不已。何大光将打死白猊子的责任全包揽了,而我竟也在布尔陈面前承认了他的说法。

如何处理何大光,布尔陈和二飞机商量了很久。二飞机主张开批判大会,布尔陈不同意,她毕竟是工作组干部的水平。何大光家庭成分贫民爷爷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父亲在旧社会讨过饭,现在他本人又是下乡知青,光为打死大队领导的狗还难以上纲上线呢。二飞机指出,这条狗是咬过阶级敌人的,他同情阶级敌人完全可以算蜕化变质嘛。布尔陈说,他自己不承认,必须找到他同情阶级敌人的有力证据才行。二飞机就说,那就找吧。

布尔陈和二飞机便为如何寻找何大光的证据商量了很久,最后,他们把目标锁定在我身上。

布尔陈找我谈了话,态度亲切而又严肃,她首先回顾了我攥着笛子上台揭发邬成章的觉悟和勇敢,接着就指出,我这次敢不敢揭发何大光同情阶级敌人的言行,是考验我是否真正愿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坚决走革命道路的试金石。

布尔陈的亲切和严肃使我整整一夜睡不着。我知道她是一定要把我这块狗肉端上席去了。这是一个让人十分痛苦的难题。我感到自己像一只被钓着的蛤蟆,蹦也不是,不蹦也不是。

何大光也没睡着。房子里只听见我们两个在床上翻来覆去(老红已经去公社农场了,布尔陈要让她的诺言迅速兑现就是为了给我以教育)。到半夜时分,何大光突然开口:“姜敏你莫为难了。你就随便乱说一通吧,我怕个鸟!反正在这里是没我的指望了。”

我更加痛苦了,说:“那我不成了甫志高吗!”

何大光静了一会儿,说:“你睡吧。我有法子不让你作难呢。”

我在黑暗里疑惑地望着他:“你有什么法子啊?”

何大光却转了话题,问我:“布尔陈是住到二飞机家去了是吗?”

我说:“是呢。那天梅二娘来叫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开始还不晓得为什么呢。”

何大光又不做声了。我弄不清他脑子里现在想什么,便久久地朝他睁着眼睛,直到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何大光不见了。

而二飞机家的家门口却爆出特大新闻,那门的锁扣上挂了一条显然从地里挖出来的脏不拉叽的狗鞭,门板上则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四句打油诗:

布尔陈,有舂粑,

二飞机,笑哈哈。

先给祖坟插狗鞭,

日后再买长铁夹。

下 篇

第七章 生活的变化突然加快了

二十

何大光是一九七九年冬回城的。他回城的第二天就找到了我,要我请客,说一个可教育好子女居然比三个阶层先离开农村,而且还是招工,太不公平了。我问他想吃什么,去小吃店要几碗三鲜馄饨还是去饭馆要几钵饭来几碗扣肉?那时候饭馆还没有小炒,下饭馆不办席就只能吃单份,钵子饭加扣肉是最奢侈的单份了。何大光却一个劲摇头,说要吃就吃狗肉。我说哪家饭馆卖狗肉呀,狗肉上不得席嘛。何大光用手指着我,说你还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呢,这点路子都找不来?没能力还是没大方呀?我赶紧点头行行行,吃狗肉吃狗肉!

我找到了国营红旗饭店的主任。我招了工最先就在这家饭店工作,主任安排我在厨房里打杂,还在打杂期间承担了两期批判“四人帮”的墙报任务,就是这两期墙报让饮食服务公司的领导发现了我的才干,半年后我就被调到公司办公室了。现在再来饭店找主任,主任跟当初在厨房里训我的时候截然两样,口口声声让我指导工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提狗肉要求都有点结结巴巴了,主任却满口答应了我的要求。

第二天,主任就让店里的采买从哪里买来了一腿狗肉,然后让店里手艺最好的一位大师傅掌勺,做了满满一海钵大味辣炒狗肉。狗肉端上桌的时候,何大光那双小眼睛都眯得快没有了,嘴巴和鼻孔一齐使劲地吸气,一双手搓得“唰唰”响。主任特意跑到桌边来,指着香喷喷的狗肉告诉我,只要付买狗肉的钱,加工费就免了,这也是回娘家来嘛。我感动不已,要主任跟我们一起吃。主任不肯,说他从来不吃狗肉,笑嘻嘻走了。

何大光在主任刚转身的时候就急不可耐操起筷子,夹一坨狗肉塞进嘴里,晃着头低声说:“怎么哪里都有不吃狗肉的呀。太可惜了!”然后催我倒酒。

酒仍旧是“箍脑壳酒”,这是那个年代流行的散装白酒,用干红薯片酿造的,三十五度,喝进嘴里一股甜甜的辣味,喝多了就会将人的脑壳套个箍,让你疼不像疼昏不像昏,起码是说话舌头短一截走路认不出自己的脚了。当然我还没有尝过这种感觉,哪怕招工后也没喝多过,尽管只三毛二分钱一斤,对于月薪才二十四块钱的我来说,也不能多买的。但今天我必须大方一回了,用饭店里弄的两个装过酱油的瓶子外加一个从医院弄的打过吊针的盐水瓶子,去副食品店满满地打了三瓶子酒,三斤半酒是足足有了。

我和何大光端着倒满酒的粗瓷酒杯碰杯,我说:“这杯酒先祝贺你,终于也回城了!”

何大光说:“应该是先敬我感谢我,没我给你创造条件,你想招工啊?”

我连连点头:“敬你敬你!老红是甫志高,你是许云峰,我是被你掩护了的革命同志!”许云峰是跟江姐一样伟大的革命烈士,关键时刻掩护同志们牺牲了的。我是真心要感谢何大光呢。

当初老红出卖了何大光和我,何大光又独揽责任掩护了我,而他最后的壮举不仅为我解了围,还为我提供了立功机会:我清早醒来发现何大光留在我枕头边的字条,他让我快去看布尔陈和二飞机的稀奇,然后再报告他们,全是他何大光干的。我赶紧赶往二飞机家去。我不知道何大光要给布尔陈和二飞机制造什么样的稀奇。当我看到二飞机家门口围着大堆人,听到梅二娘在人堆里哭着叫骂“天杀的”,顿时紧张起来。我不敢挤进人堆里去,就悄悄向别人打听事情。一个过去常跟我凑一块干活的年轻伢子绘声绘色说了狗鞭和打油诗的事,让我差点笑出声来。人们都知道这是何大光干的,因为布尔陈和二飞机已经做了结论,梅二娘在叫骂“天杀的”时候还不时加上“没良心的臭知青”。我这才明白何大光为什么要我立功了,人家已经知道的事还不去报告一下,那真是不要白不要的机会呢。于是我果断地挤进人堆里去,冲着布尔陈脸上的铁青颜色和二飞机脸上的猪肝颜色,大声告诉他们,肯定是何大光干的,因为昨晚上何大光在宿舍里就念了这首打油诗,我花了好久时间劝他不要乱来,一直劝到后半夜他不做声了,我才睡着呢,现在看来我要不睡着就好了。

实事求是说布尔陈还是有令人钦佩之处的:说话算数。她在教育我要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时向我许过诺:我有立功表现就能得到招工推荐。尽管我的斗争举动有点马后炮,她还是表扬了我。这年的冬季招工时我果然得到了关照。

但何大光是再也没回过大队了,他去了洞庭湖的君山农场。他有个姨夫在农场当小头目,他就在姨夫那里待着,干干农活割割芦苇打打鱼看看湖光水色,知青大返城的时候他才赶了回来。

我一连向何大光敬了三杯酒后就不敢再敬了。我酒量比何大光小,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我问何大光:“要是没有知青返城的政策,你就打算在君山待下去?”

何大光摇摇头:“不晓得。”他喝一大口酒,嘴里塞一坨狗肉,那双已经红起来的眼睛冲我一眨一眨,吞下嘴里的狗肉后才神秘地一笑:“告诉你,我在那里有个女的呢。”

“真的?”我来了神,“你硬是有桃花运啊!又是个贫下中农?”

何大光“嘻嘻”地笑着:“不跟贫下中农结合了。也是个知青呢,家庭成分小贩,临湘人。本来有对象的,那对象前年冬招工走了,她心里苦得很,常常夜里去湖边坐着发傻,我也去湖边吹风,就这么碰上了。”

我说:“你真是条骚狗公啊!”

何大光将发红的小眼睛睁起来:“是她主动倒进我怀里来嘛。我这也算安慰她呀。我们都离开君山的时候,她笑呵呵的呢。她那对象来接她,她还让对象跟我握手呢。”

“漂亮不?”我问。

何大光想了想“:味道还是有。不过,比不上唐四姣长得好,也没有梅二娘白。”他喝一大口酒,嘴里响亮地咂一下,“嗨,要求莫太高了嘛,倒进怀里来,不搂白不搂啊!”

我举起酒杯:“我喝不得还要敬你一杯,为你有到处发骚绊藤的福气!”

何大光将一杯酒一口喝尽,咧嘴笑道:“也要感谢布尔陈嘛,逼着我去君山享桃花福。”

我说:“这就叫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跟老红,正好一个印证前一句,一个印证后一句呢!”

何大光伸向狗肉钵里的筷子打了个顿。提起老红,他被酒灌红的脸上漫出复杂的表情来。“老红,咳!老红!”他重重晃着头,“这人也真是……嗨!布尔陈也真是……嗨!”

何大光不停地在嘴里“嗨”着,一时停了吃狗肉喝酒。昨天见面时我就把老红的事详细告诉他了,他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久久地“嗨”着。

老红的事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也许,就是让他去公社农场害了他。本来就在大队经济场听多了男女之间的骚话,他一个大龄青年已经在身体里积压着太多的渴望和冲动了,只是由于自己的身份,他才不能不让这种渴望和冲动在自己身体里继续地累积下去。去了农场后,对农场那些青春漫溢的女知青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于是这种老实的外表加上颇为丰富的生产经验,让一位刚来农场不久又嫩又漂亮的女知青把他当成了师傅。而农场的领导居然也认为,在老实得绵羊一样的邬之远教会稚嫩的女知青劳动时,根正苗红的女知青又可以反过来在思想上帮助邬之远呢。

但谁也没想到,老实得绵羊一样的老红,会突然变成一只凶狠残忍的恶狼。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当老实得绵羊一样的老红和稚嫩可爱的女徒弟单独在一块柑橘林里打枝时,老红那两粒有点发黄的眼珠子开始一点一点烫得发红了。女徒弟皎洁的脸蛋、高耸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以及紧绷绷翘着的臀部,无处不是灿烂燃烧的火炬,狠狠地燎烤着他,他不停地吞咽口水,痛苦地压制着自己;而闷热的空气混合着柑橘林独有的幽香,也促使着他的意识越来越在燃烧的状态下陷入恍惚。这种时候,懵然无察的女徒弟还在老红身边用脆生生的声音不停地扎老红的耳朵,老红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终于,当女徒弟活泼地凑到老红面前要掐去一枝乱生的花苞时,老红猛地抱住了女徒弟,紧接着又紧紧捂住了女徒弟的嘴,将女徒弟狠狠按在了柑橘树下。他彻底发疯了。

看到老红被判刑的布告,我已经招工上班了。我在布告面前站了很久,以至上班迟到挨了主任的训斥。我盯着布告念了好几遍老红的名字,说不清痛恨他还是为他惋惜,发一次骚风,换来十五年徒刑啊!

“十五年,咳,十五年哪!”何大光在感慨中喝一小口酒,不停地摇着头,“出来后一辈子只剩下小半截喽。”

我举杯跟何大光碰一下:“还是要钦佩你,骚筋比老红粗但不像老红发傻疯。”

何大光瞪我一眼:“什么话!我什么角色!”他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眼,舌头也明显短起来,“角色”成了“找舌”。

我笑起来:“你脑壳箍得差不多了,要找舌头了。”

何大光又瞪我一眼:“要小气是不是?想省下酒是不是?”他抓起酒瓶自己倒酒,喝一大口,仰头一阵,然后将头抖一抖,又望定我,“哎,你说,我们混到十五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我想了想,还真想不出呢,总该是越来越好吧?

“那就干杯!”何大光又举起杯来。

我们足足吃喝了一个半小时。满满一海钵狗肉只剩了一点辣椒渣,三瓶酒也喝得不留一滴。大冷的天我们两个都满头热气。何大光还敞开了棉衣,他说话已经完全找不到舌头,口齿一塌糊涂了。我也没法取笑他,自己的脑壳箍得铁紧,站起身时腰以下部位全塞了棉花,眼珠就像浸在一片雾气里。

何大光硬要搀我回家,一路嚷嚷着:“你、你个狗日的可教育好子女,跟、跟阶级敌人一样、一样狡猾……我起码两、两酱油瓶还多,你、你一盐水瓶都不足……”

他嘴里没一个字发音清楚,那脚也扭成了梅花步,身子紧紧靠着我,让我分不清到底是他搀我还是我搀他。天正在下沙雪,绿豆大的沙雪粒子欢蹦乱跳地打在我们的脸上,北风也“嗷嗷”地叫得起劲。我们兴奋地趔趔趄趄,又一齐重重摔倒在地。何大光的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一颗大门牙当即蹦出了嘴。

何大光趴在地上,用三个手指捏起那颗大门牙,向我斜着眼睛:“哪个狗、狗日的……,掉、掉了一颗牙齿咧!”舌头打绊加上嘴不关风,“齿”变成了“屎”。

二十一

生活的悄然变化常常会体现在许多口头语的变化上。有这样一种说法:从人们见面的问候语就能看到生活的嬗变和观念的更新,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人们见面总问“吃了吗?”那是因为肚子问题总摆在生活的首要位置;八十年代人们见面就问“发了吗?”说明大家都希望赚钱了;进入九十年代人们见面会问“离了吗?”这是饱暖过后强调生活质量重视感情(当然也有保暖思淫欲的嫌疑),第三者多了离婚也成时尚了;到了二十世纪快结束的时候,人们见面就问“赢了吗?”说明麻将热潮已经席卷神州大地,“十亿人民九亿搓,还有一亿在观摩”了;而今天人们见面则是脑壳一抖:“嗨了吗?”一个“嗨”字成了“潇洒”“快活”的浓缩形容,这是问你去哪玩了、旅游了。这说法虽有点夸张,但的确将生活的快速变化形象地勾勒出来。而我觉得生活变化最快的还得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像倒塌多米诺骨牌一样飞快地被打破了,而许多停留嘴边多少年的口头语,也突然就成了过时货。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狗肉上不得席”,一下就变得不符合现实了。我刚被调到县商业局办公室时,听到办公室主任在打扑克时骂坐对家的统计股副股长:这样好的牌让你打输了,你家伙硬是狗肉上不得席呢!统计股副股长梗着脖子反驳:谁说狗肉上不得席呀?老皇历,早成了席上的大碗咧!他说着将几张牌重重摔在桌上,还真把那一局打赢了。

我也弄不清狗肉是怎么悄悄上了席的,只记得何大光结婚时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那桌上还不能上狗肉;到了第二年我结婚时也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桌上就有大碗的狗肉进了主菜行列了。酒席过后何大光还冲着我说:“你硬是比我走运呀,连狗肉都帮你!”

我也承认自己比何大光走运,何大光回城后进的是一家小小街道五金厂,娶个老婆也是厂里工人;而我招工进的是国营单位,还由基层升到了机关,娶的老婆单位也不错,在县石油公司搞统计。当然我希望自己还要走点运才好,将以工代干的身份正式转了干就遂了最大心愿哩。

这种希望在我被调进商业局的时候终于有亮光闪烁了。局里分管办公室的杜副局长对我说:“姜敏你好好工作,啊!以后争取转了干,啊!”我使劲地点头,感动得差点掉下泪珠来。

我真是要感谢杜副局长,是他提议把我从饮食服务公司调进商业局的。我其实跟杜副局长毫无交往,他对我的欣赏完全出自一位领导干部的公心。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感谢杜副局长才好,我一直在寻找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我调进商业局快两年的时候,杜副局长要为老婆办生日酒席了,他老婆四十大生呢。

这里先说说杜副局长的老婆,她姓杨,是县人民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听说杜副局长当初找她做对象就是被她深深感动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护士,而杜副局长已经是县革委财贸组的干事。年轻的杜干事腿上长了个疖子没在意,结果感染化脓溃烂了,只得三天两头去医院换药。有一天因为忙,天黑了才去换药,正碰上杨护士在吃晚饭。杨护士搁下饭盆就来给杜干事换药,杜干事说:“你先吃了饭吧。”杨护士说:“吃饭是小事,为革命群众救死扶伤才是大事呀。”杜干事说:“你看了我的溃疡创口会影响食欲呢。”杨护士说:“你把我的革命意志看低了。你的创口就像阶级敌人一样,我们对阶级敌人只有仇恨!”当即把杜干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杜副局长一直对老婆很好,但局里有人背地里说,透过现象看本质,杜副局长对老婆很好其实是怕的表现呢,因为他在找杨护士做对象之前就谈过一个对象,还跟人家发生了关系,人家知道他又和杨护士谈对象了,来找他闹,是杨护士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平息了。但杨护士把事情平息后又大骂他一通,说不跟他这种流氓谈对象了,还要把他的流氓行径向上级反映。他急得在杨护士面前下跪。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有多少真实性,但我看到杨护士长来局里找杜副局长的时候,杜副局长脸上全是亲切的笑。

不管杜副局长对老婆是真好还是怕,我为他老婆的生日酒席尽力效劳,应该是让杜副局长很高兴的。

我的效劳就是操办酒席。酒席放在局里的食堂办,那时候我们小县城还少有在饭馆大摆宴席的风气,为了花钱划算人们一般都是自己操办。杜副局长为老婆摆十桌酒席,食堂里和旁边的过道上正好能安排下。我忙上忙下,食堂只有四张八仙桌,我去饮食服务公司和百货公司的食堂借来六张;食堂酒杯碗筷不够,我跑了四家隶属饮食服务公司的饭店把基本相同的酒杯碗筷配齐;为了让酒席上的菜出水平,我又专门从红旗饭店请来两位在县城属一流手艺的大师傅,让食堂师傅给他们打下手;而为了能替酒席省钱,我还跟食堂师傅一趟趟地去街上买菜,跟卖菜者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而最让杜副局长和杨护士长满意的,则是我买到了二十斤好狗肉,每斤比市场价便宜了五毛钱。

这要搭帮何大光,我是通过他买的狗肉。我听说何大光厂里有个工人的妹夫,在菜市场卖狗肉,就要何大光领我找到那个工人。那工人四十多岁,何大光叫他“疤爷”。疤爷正在工作台前做风钩,他瞟我一眼,向何大光说:“你铁哥们?没说的,我让妹夫挑好的,优惠价。”

我赶紧将一包“长沙”烟搁在疤爷的工作台上。疤爷也不推托,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火,又瞟我一眼:“办什么酒呀,要二十斤?”

我说:“我们一个领导的老婆四十大生。我在替她操办。他们两口子都喜欢狗肉呢。”

疤爷朝我撇一下嘴:“拍马屁哦。”

何大光说:“这家伙就会拍马屁。我们读初中时他专门拍我呢。”说着吸气似的“唏唏”笑起来。何大光自从缺了那颗大门牙就落了这“唏唏”的习惯,好像很欣赏气流从嘴上缺口穿过的感觉。两年后我陪他去找牙医镶了一颗假门牙,嘴上缺口被堵上,这习惯却保留下来了。我常常讽刺他是引导别人注意那颗比别的牙齿要亮的假牙呢。

我捅何大光一拳:“你那颗门牙也是我拍掉的吧。”然后向疤爷解释,“也不是拍马屁。那领导确实对我好。知恩图报嘛。”

疤爷又撇撇嘴:“还有对下级好的领导?”他转向何大光,“你见过?”

何大光摇头:“当官的没一个有良心。”

我争辩:“也不能一概而论嘛。我们这个领导,先前跟我没任何来往的,就把我调商业局了。他老婆人也好,我儿子有回在医院打点滴,哭得厉害,护士几次都扎不准血管,她碰上了,把护士一顿骂,亲自给我儿子扎针呢。”

疤爷“哦”一声:“是医院的哦。医院的护士难得有一个好的。”他勾下头继续做风钩

何大光接上疤爷的话:“那是,全都一张马脸。”

我说:“人家是护士长,年年评先进呢。”

“护士长?”疤爷抬起眼来,“姓什么呀?”

“姓杨。你认识不?”我望着疤爷。

“姓杨?是不是脸蛮白,鼻子边上有颗黑痣?”疤爷盯住我。

我点点头:“对呀,你认识她吧。”

“娘个臭货!”疤爷骂道,“是她哟!狗肉不卖给她!”

我一愣:“为什么?”

何大光也向疤爷挑起眉:“怎么,跟一个娘们有过节?”

疤爷沉着脸:“我那回学骑我妹夫的摩托摔伤腿,就是在她那里上药呢。她用镊子夹团药棉朝我伤口狠劲擦,疼得我变鬼叫。她还朝我纠嘴巴,说我不像个大男人。我说你拖地板一样地擦我伤口我不疼啊!她瞪起眼:不这样擦能擦掉你伤口上的泥沙渣子?你怕清创就莫上医院来嘛!我说:我为什么不来?这医院叫县人民医院,我是个人民我当然要来啊!你对人民有一点同情心没有?她把镊子朝桌上一扔,冲着我嚷:人民也分好几种,你这算个刁民!气得老子胸口疼,只想打人咧。还是另外一个护士来劝住我,给我洗了伤口上了药。”

我睁着眼,望着疤爷气哼哼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何大光向我说:“这种娘们还先进?是因为她男人当着官,要不就是跟院长黏得紧吧。”

我说:“人总有不足的。可能她那天心情不好啰。”

疤爷“哼”一下鼻子:“要天天有你这号角色拍她马屁心情才好!我后来听医院一个老卫生工说了,这姓杨的其实心蛮狠呢。那个老卫生工说了一件过去的事,你们听听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个女老师自杀,在脖子上割了一菜刀,送来医院应该能救下的,那伤口血已经凝固了,就是这姓杨的坏了事。其实她才进医院不久,就那样爱吆喝了,她吆喝狗一样地吆喝人家呢,要人家把脑壳翘起来,结果伤口挣开了,脖子里的血喷泉一样,她在一旁板着脸一动不动,看着人家死。老卫生工说那也是‘文革,摆到现在看看,不将她往医疗事故上拽!”

我紧盯着疤爷那张说个不停的嘴,眼珠在一点一点地发胀,胀得快要挤破眼眶了。

何大光一只手按在我肩头,狠狠摇了我几下。我身子僵着,脑袋里有烈火在“轰轰”地烧,胸腔里却有一股冰冷的急流在冲来冲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去的。老婆吓了一跳,说:“姜敏你脸那么白呀!哪里不舒服?啊?哪里不舒服?”

我不吭声,牙齿咬得紧紧。

老婆急了,拽着我要往门外走:“快上医院去,上医院去。”

我使劲甩开老婆的手,吼道:“上杀场去啊!”把老婆惊得像一截木桩子。

那天晚上我几乎通宵没合眼,当年的梦境一直在眼前晃动,那条血红的河绕着我的头不停地旋转、旋转……

第二天我终于平静了。我又去找何大光,说:“狗肉还得买。”

何大光用尖尖的目光看了我好一阵,说:“你母亲的血呢?”

我说:“那也是‘文革中。人都有局限。”

何大光用手狠狠地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我们也在‘文革中待过啊,没害死过人呢!”

“过去的老账,莫翻了吧。”我的口气像在做何大光的思想工作一样。

“老账?”何大光吸着气长长地冷笑一声。又猛地一摆手:“要是我,不翻老账但起码也不去拍马屁!”

我叹了一口气:“不是拍马屁,是知恩图报。人家还会关心我的。我过得好,我母亲在地下也才会心安。”

何大光不做声了。好一阵,他向我一字一句说:“你,也是条狗。”

我低声说:“就算是条狗吧。”

杨护士长生日那天,十桌酒席热闹非凡。杜副局长和杨护士长坐在第一张席上,满脸笑容。人们纷纷向他们夫妻敬酒。我在另一张桌边不时地朝杨护士长那张灿烂的脸望去,操筷子的手便也不时地抖几下。我吃得很少,诱人垂涎的大味辣炒狗肉我一块也没动。突然,我的目光好像与杜副局长的目光碰了一下,我心里怔一怔,也许杜副局长的目光是在乐陶陶地四处散射吧,但我应该聪明点了。

我举着一杯酒挤到杜副局长面前,说:“今天是杨姐大生,我先敬杨姐,再敬领导。”

杜副局长伸手拍着我的肩:“好,好,姜敏不错,很不错!”

杨护士长则向我连连地点头笑着:“小姜啊小姜,可真是辛苦你了啊!” 杨护士长其实只比我大五岁,我们那地方小四五岁是难以让别人在称呼前面加“小”的,杨护士长是要在“小姜”的称呼中透出格外的亲切了。

我也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百感交集,心里突然一阵发潮,眼睛禁不住红了。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十二

生活的变化不仅表现在狗肉上了席,还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养起了宠物狗。那些宠物狗的价格也吓人,动辄上千。我清楚地记得,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一种眼睛套着圈嘴巴尖尖像狐狸的狗,能贵到四五千元钱一条。有个卖菜的农民在街上碰到一个女人牵着一条这样的狗,很好奇。那女人呵斥他让开点,莫让菜篮碰伤了狗,卖了自家屋子都赔不起!那农民惊得直吧嗒嘴,说娘呀吓出我的屎呢,听说贩个女人去山西也就挣一条牛的钱呀!

养宠物狗的风气让我和何大光都增加了不少狗的知识,从来不知道狗有这么多的品种呢:京巴杂、吉娃娃、查理士、娇娇、沙皮,……让人数得舌头打绊。

何大光很有点愤愤,说:“钱多烧得慌,奶子挂铃铛!拿狗当情人似的,不多找几个男人!”

我倒是没有何大光的愤愤。我觉得,一个惹眼的女人牵一条小巧玲珑的狗,看着也是一幅柔和明媚的景致呢。

但没想到竟有女人牵狼狗。

那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看上去二十三四岁(后来才知道已经三十出头了),皮肤格外白皙,身段又实在烫人眼球,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该弯的弯该滑的滑,上上下下就像一段音乐在流动;而那脸蛋更是一个美妙无比的音符,秀气得找不出形容词来,再戴副弧线上挑的墨镜,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团令人窒息的妖气。

这样的妖气旁边却有一条大狼狗,就像一块逼人的艳红色却配了一块瘆人的黑色。

我和何大光是在城头河边碰到这个女人的。那是清早,我们去河边运河沙,我刚在商业局的老宿舍区分到一套房子,老宿舍区连通街道的一截路太烂了,住户们要求在那路上铺一层混凝土,住在新宿舍区的局领导们经研究同意,这事交给我来办,我就让何大光运河沙了。何大光已经是他们那个小厂的厂长,那小厂效益每况愈下,何大光急得不行。何大光说,五金厂的厂长运河沙,也算改革开放的新事物吧,运三吨河沙四十五元钱,能发半个退休工人的工资呢。何大光开了厂里那辆带拖斗的旧工具车,我坐在驾驶室里跟他一起来到了城头河边。河边堆着一堆堆的河沙,那是郊区农民在河里用人工挖出来的。我买了一堆河沙,一堆二十担(箢箕),算一吨。农民们往车上装河沙时,我和何大光就在河边上溜达。没成家的时候我俩每天清早都跑步跑到河边来,然后做一阵操,成家后就慢慢断了这习惯了。

好久没来河边,这河边也有了变化,除了仍然有那么多赶早洗衣物的和晨练的人,又多出了好些挑沙的农民和运沙的汽车板车,使得这清晨的河边比起过去的闲逸多出不少喧闹;而同时为河边既添闲逸又添喧闹的,是那些遛宠物狗的男人或女人和那些模样乖巧的狗们,那些狗们不知是来到河边格外兴奋还是见了同伴格外兴奋,一只只活蹦欢跳,还不时发出娇娇脆脆的叫声。

何大光“哼”着鼻子说:“我们没心思清早来河边了,狗日的倒是兴头足得很。活着活着还不如一条贵气狗咧。”

我说:“狗再贵气也是让人开心的,你把它当景致看你也开心了嘛。”我指着一条狗说,“你看,那就不是一条贵气狗,纯粹上河边来凑热闹的,你看着就好笑吧。”我指的是一条瘦小的土狗,也不知是哪户平常人家养的,营养不良的样子,跑到河边来找那些高贵狗套近乎,一会儿凑到这条高贵狗面前使劲摇尾巴,一会儿又凑到那条高贵狗面前拼命地嗅,但那些高贵狗都不爱搭理它,任它自作多情地跑来跑去屁颠屁颠。

何大光朝那条土狗摇摇头:“一条拍马屁的狗。跟你一样。”

我朝何大光身上捅一拳:“你这才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何大光说:“那些贵气狗也太势利,模样再好看,也还是狗啊!”

我说:“那是,反正都是狗日的。”又问何大光,“哎,狼狗不是狗日的吧?”

何大光不吱声了。我顺他的目光一望,哟嗬!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口里真的蹿出来一条狼狗。那狼狗足有一头牛犊大,深棕色的皮毛油光闪亮,拖着朝上弯曲的尾巴,猩红色的舌头长长地吊在嘴边,很恐怖地一抖一抖。

紧接着,一个女人也出现了,手里攥着一根拴住狼狗脖子的长长皮绳,让狼狗牵着大步地走。

我和何大光都有点发呆,不知是为那条大得从没见过的狼狗,还是为那个像一团妖气一样的女人。

河边上活蹦欢跳的宠物狗们都安静了,避得远远的,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狼狗,看不出它们面对这个庞大而一身霸气的同类怀着什么心态。

只有那条丑陋的土狗立即跑到狼狗面前去了,紧挨着狼狗前前后后地屁颠屁颠,尾巴使劲地摇。狼狗看了它几眼,没有明显的态度表示,仍然威风凛凛地大步走着。只有它身后的女人歪着头看着土狗笑了笑。

狼狗和女人很快来到我们身边,我下意识地站到了何大光身后,那狼狗实在有点让人发怵。何大光却挺着身子一动不动。

狼狗和女人气昂昂地擦过我们身边。那条土狗也紧跟着从我们身边擦过去。

何大光突然抬脚朝土狗踢去。土狗一个趔趄蹿到了狼狗屁股下,“嗷嗷”地哀叫起来。

狼狗和女人都站下了,女人扭过脸来,声音轻轻但透着冷气:“那么壮个汉子,踢一条小狗呀?”

何大光答道:“不是你的吧?这么丑也配不上你呀。”

女人声音更冷了:“在我身边就配得上我。”

狼狗也掉转身子了,冲着何大光龇起了牙。

我赶紧拽着何大光走。河沙已经装好车了。

何大光开着车的时候,突然“唏唏”地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晃着头:“我让她配了条丑狗呀。”

我也笑了,说:“你这是和尚恨美女。”

何大光骂一句:“什么美女,妖精!”一会儿又啧啧嘴,“不过还真是漂亮得稀罕呢!”

我说:“快点开,转来说不定还能看到这妖精。”

何大光立即加大了油门。

果然,我们转回河边来的时候又遇上了那个妖精。但却没料到竟是那样一个棘手的遭遇方式。

先是路上堵了车,几辆运沙的车停在我们前面不停地鸣喇叭。何大光嘴里骂娘,缓缓地将车朝前挤。工具车仗着身子小,擦着河堤边沿一点一点挤到了堵的地方,再也过不去了,这里是路的最窄处,一大群人围在路边。路的中央,威风凛凛地站着我们刚才见过的大狼狗,它昂头盯着我们的车子;在它脚边,一动不动躺着那条土狗,可怜的土狗身子后半截已经扁了,一大摊血泡着它。

何大光跳下车去。我也紧跟着下了车,向一个围观的秃顶男人询问怎么回事,秃顶男人告诉我,这瘦狗到处乱跑,让一辆运沙的车轧死了。狼狗发现它,跑到它身边狂叫一阵,然后就这样站着了,不让车子过去。

我重重“啧”几下嘴,去看那个妖精,妖精在离狼狗一丈来远的地方站着,手里紧紧攥着牵狗的皮绳,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

何大光正向妖精走过去,沉着嗓子:“你这位小姐,不能将自己的狗拉开呀?”

妖精并不看何大光,目光仍然望着狼狗,腔调冷冷地:“哪个有本事来拉一把试试。”

秃顶男人又向我说了:“那女人也是被狼狗拽过来的呢,她狠劲要拉走狼狗就是拉不动。这狼狗好仗义哟,是怕车子再从死狗身上轧过去呢。”

我又“啧”了一阵嘴,向狼狗投过去的目光满含感慨,狗的这种表现还是第一次见到。

何大光真的从妖精手里接过了皮绳,用力要拉开狼狗。狼狗绷着身子犟着脖子,四腿牢牢地钉在地上。

妖精冷笑道:“你仗着自己雄壮是吧。拉伤它的皮毛你卖车赔啊!一把将皮绳夺了回去。”

何大光气急地说:“那你总得想个办法把它弄开呀!就让这狗日的在这站一天?”

妖精歪着脸盯着何大光:“请你嘴巴干净点。你晓得它是狗日的啊?”

何大光说:“总不是人日的吧?要是人日的我也甘心让它堵一天咧。”

围观的人们一阵哄笑。狼狗大概是被周围的喧闹激怒了,朝四周吼了几声,人们立即又噤声了。

何大光拧着眉头,冲妖精狠狠地说:“那我就开车冲了啊!撞死你的狼狗我不管啊!”掉头就向工具车走去。

妖精一动不动,冷冷地望着何大光上了车。

我也站着没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大光发动了车。

狼狗立即低声吼着,做出了向车扑去的姿态。

妖精也跑到了狼狗身边,向何大光大声说:“你有胆量就撞吧。”

我急得双手直搓。围观的人却一片叫声起哄。

工具车和狼狗都在低声吼着。过了一会儿,工具车先安静下来。何大光铁青着脸跳下了车。

狼狗也停了低吼,站直了身子,将头骄傲地昂着。

围观的人们也静了下来。

妖精用手拍拍狼狗:“虎子,走吧。守了它这么久也尽了你的义了。”狼狗却一动不动。妖精扯它一阵,不再扯了,看何大光一眼,何大光正死盯着她。她撇了撇嘴,悠闲地踱起步来,又踱回到先前站的地方。

何大光又掉开目光盯狼狗一阵,再盯地上的死狗一阵,突然向妖精说:“好吧,我来替你想办法吧!”

妖精警惕地问何大光:“你用什么办法对付我的狗?”

何大光说:“我反正不碰你的狗。你只拖住你的狗就行了。”又扭头向我招手,“姜敏你来帮她抓牢皮绳。”

我赶紧走过去,站到妖精身边,帮她拽住了皮绳。我不知道何大光要干什么,但我乐意挨妖精近一些。一阵醉人的幽香很快将我裹住,我暗暗地吸着鼻子。妖精不管我的沉醉,只疑惑地盯着何大光。

何大光朝我瞪一眼:“莫晕了魂啊,使出力气来!”话刚落音,他一个箭步跃到狼狗身边,飞快地躬身揪住地上的死狗冲往路边去。

狼狗怒吼一声向何大光扑去,我和妖精死命要牵住它,仍被它拽得趔趔趄趄。

一切都是那样迅急,似乎狼狗已经扑到了何大光身上,但何大光蹿得快我和妖精也将皮绳攥得紧,险情又被拉开了,何大光在狼狗的紧追下冲到了靠河的路边,几个在那里看热闹的人早丧魂落魄地躲开了。何大光将死狗朝路边的斜坡上一扔,自己远远闪到了一旁。狼狗紧跟着朝斜坡上冲下去。那正是一条农民挑沙上来的小路,死狗在小路上打了两个滚,躺着一动不动了。狼狗冲到死狗身边,掉转身子朝何大光吼了几声,也一动不动地站下了。

我和妖精都被狼狗拖到了斜坡边,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妖精香喘吁吁,歪着脸去看何大光,脸上全是惊讶的表情。

何大光“唏唏”地笑了:“它反正是守着这死狗,挪个地方一样地守嘛。”

妖精突然惊呼:“你胳膊上的血!”

何大光这才低头去看右胳膊,那袖筒被狼狗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的胳膊血糊糊的。他用手掌抹一把血,骂道:“狗日的,还是叫它得了手!”

坡下的河滩上,几个农民朝何大光嚷起来:做好事呀你!堵了我们的路!

何大光向他们说:“那就怪不得我了。我要上药去呢。”大步向工具车走去。

我也紧随何大光身后,但不忘扭头看妖精一眼,妖精怔怔地站着,那墨镜后面的目光肯定是望着何大光。突然,她从身上掏出一条手绢:“先将伤口扎一下吧。狂犬病倒不会,打过疫苗的。”

何大光站在车下愣了一下。我赶紧折身去接过妖精的手绢再跑回何大光身边:“扎一下扎一下。”

何大光站着没动。我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低声说:“弄个伤口也值呢。”

何大光没吱声,那紧抿着的嘴角好像挂了一丝笑。

两天后,我打听到了,那妖精是一个叫“何胖子”的款爷养的情妇。我常常看到那何胖子,是个中年汉子,长相有点像蛤蟆,眉毛淡淡眼睛鼓鼓嘴巴宽宽。听说做钢材生意,经常骑一辆崭新的摩托在大街上晃过去。在云河县也算个人物了。

我准备去告诉何大光,不要为妖精嘴角挂笑了,何大光却来找我,说是要还妖精一块手绢,扎过伤口的手绢洗不净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纸包,说他刚买了一条新的。

我不接手绢,说:“还去惹她呀。我都听说了,你害得人家在河边待了半上午,还是何胖子去了,将那死狗撂在摩托上慢慢开着摩托走,才把狼狗引开了呢。”

何大光挑起眉头:“何胖子?关何胖子什么事?”

我便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了何大光。我说:“一块手绢就更不在乎呢,傍款爷的货色。”

何大光愣了一阵神,又啧啧嘴,说:“只想到她有钱,没想到是别人养着的呢,还是何胖子那样丑的人在养。”

我说:“丑有什么?钱不丑啊。”

“这世道就是这么混账!”何大光骂道,“癞蛤蟆有钱也有天鹅肉吃了!”他停一停,将白纸包塞到我手里,“手绢还是要还。人家有情我该有义嘛。”

“哟荷荷,还有情有义。”我指着何大光,“你这只没钱的癞蛤蟆是想去分一块天鹅肉吧,两只癞蛤蟆都姓何,本家咧!”

“想分一块肉又怎样?”何大光冲我昂着头,“何胖子也就比我多了钱,我比他多了男人魅力呀!”他将脑袋抖一抖,又凑近来,“那妖精为什么给我手绢?”

我笑了:“你还真韵上味了呢。人家也就是看你被她的狗伤了,有点不过意罢了。竟捡片树叶当信物啊。”

何大光说:“信物不信物反正是个机会。有机会就要抓住,不能让有钱的癞蛤蟆独自打哈哈。”

“那你就自己去还手绢嘛,问她手绢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你个猪头,坐机关坐蒙了。自己试探哪里当得别人试探呀。”

我笑了。何大光是让我先替他侦察一番呢。

次日清早,我就去了河边。我觉得何大光有点好笑,枕个糠芯枕头也想做美梦。

看到妖精牵着狼狗搅动一岸晨光的时候,我心里也复杂起来了,说不清怀里拱动的是什么滋味。我径直向妖精走过去。

妖精看到我,停了步,问:“那一个呢?他的伤怎么样?”

“伤得蛮厉害呢。”我盯着妖精那副墨镜,想看清那藏着的眼神。

“真的?”妖精有点吃惊,自己将墨镜取下了,好像那墨镜阻着她的关切似的,“上医院去了没有?”

我望着妖精那双狐媚的眼睛,心里在诧异,莫非这娘们还真对何大光上了心。便决定再进一步逗逗她:“没上医院去。他说舍不得取下你那块手绢。”

“是吗?”妖精的狐媚眼睛立即就上了怀疑,“你是在乱弹琴吧。”

我只好笑了笑:“你还真是火眼金睛啊。伤是没事了,就破了点表皮。”

妖精轻轻“哦”一声,又将墨镜戴上了。

“他还有点高兴呢。说,是漂亮女人的狗,叫它伤一下也心甘情愿。”我指指狼狗。狼狗立即警惕地盯着我。我赶紧收了手,退开一步。

“你又乱弹琴吧。”妖精微微歪着头,那样子又冷起来。

我心里替何大光打个顿,又没戏了吗?决定再侦察一下:“他要留下你的手绢做纪念,让我还你一块新的。”我从口袋里掏出白纸包来。狼狗向我凑过来,要嗅白纸包。我赶紧将白纸包扔到妖精怀里。

妖精接住白纸包,鼻子里“哼”一声:“一块手绢还什么呀。”

我说:“男子汉就得做事像个事嘛,一块手绢也不能马虎啊。”

妖精撇撇嘴,打开白纸包,将一块花手绢展开看看:“最讨厌这么花的手绢了。”

“只讨厌手绢莫讨厌人吧。”我嬉皮笑脸,“他想买你那块一样的,没找到呢。”

“人吗?”妖精用墨镜斜对着我,语调很脆,“不讨厌啊,还欣赏呢!在狼狗面前冒那么大的险,有几个男人敢?你敢吗?”

我摇摇头:“不敢。”看看狼狗,狼狗正盯着我,我又退了一步。

妖精耸一下肩,牵着狼狗走了。

我将那一团妖气似的背影盯了好一阵,也扭身走。

刚走到街口上,一眼就看到何大光厂里那辆工具车。这家伙,早等着了。

我故意放慢脚步,何大光跳下车,大步向我走来。我老远就向他苦着脸,他不动声色,走到我身边就将我身上的口袋摸了个遍,确定手绢没有了,便看着我“唏唏”地笑了。

我说:“你要请我的客啊!”就把妖精的表现详细告诉了他。

何大光听得脸放红光,一掌拍在我肩头上:“中午我请你吃狗肉!东门外新开了一家狗肉店呢。”

第八章 出人意料的事实在太多

二十三

记得碰到第一个见面就说离婚的人,是二飞机。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天气也慵懒得只想让人说点什么刺激话题。我正慢吞吞走在街上要去办点事,突然听到右边一条小街口有人叫我:“姜敏!”我扭头一看,顿时挑起眉来。

从右边小街口走出来的就是二飞机。二飞机不再是那身旧军装扮头了,穿着一身西装,但西装质地差劲,周身皱巴巴,就跟今天许多穿了低档西装的人一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实际身份。他挎着一只大篮子,篮子里装满了蔬菜肉鱼之类。他满脸堆笑地向我走过来。

我也站到街边去,向二飞机笑着:“真是想不到哇!”

二飞机说:“还有你想不到的呢!”他走到我面前,卸下胳膊挎的篮子,将脑袋一偏:“我离婚了。”

我吃惊不小:“离婚了?梅二娘她……为什么呀?”

“她有第三者嘛!”二飞机脸上浮了愤色。

我不再吃惊。梅二娘有第三者并不让人意外。二飞机告诉我,梅二娘是趁他在外面跑生意的时候扯上第三者的。二飞机在大队改为村以后就没当干部了,但当过那些年干部又再不想干农活,闲了一段就去外面跑生意,鲜果生意干果生意水泥生意什么都做,做了几年不是行情没看准蚀了本,就是被人骗了收不到货款。究其原因,原来是老婆在家给他戴绿帽子,坏了他的运道。那个男的是隔壁县里的人,在这边镇上开了家小锯木厂,梅二娘去镇上卖了几回菜,就跟他好上了。风声传到二飞机耳里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好了两年多。二飞机气急败坏赶回家去,那男的已经先关了锯木厂开溜了。二飞机将梅二娘揍了一顿,然后拽着她去镇上办了离婚。梅二娘离开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舍不得的样子,只在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时哭了。

我问二飞机:“梅二娘去找那个男的了吗?”

“找了。”二飞机扁扁嘴,“那男的老婆听说又矮又丑,得了两万块钱就同意离婚了,让他们两个成了一家。”

“这是典型的第三者插足。”我说,又安慰二飞机,“你也想开点,如今是这潮流,全国都闹第三者,离婚的遍地有呢。”

“晓得。这潮流就是你们城里人掀起的,冲到农村去了。”二飞机突然又问我,“你离婚没有?”

“没有啊。”

“何大光呢?”

“也没有。”

“那你们当了第三者吗?”

我好气又好笑:“怎么我们就一定要当第三者呢?”

二飞机耸耸鼻子:“你们城里人爱掀这口锅啊,也有这条件啊。”然后望定我,“你住我家的时候,就让梅二娘心上心下了。”

我举手指天:“老天在上,我可是没动你老婆一根毛呀!”

“那何大光呢?”二飞机仍然望定我,“姜敏你给我说实话,何大光是不是勾上梅二娘了?”

我重重摇着手:“没有,绝对没有!你不要乱怀疑。”

“我不是乱怀疑呢。”二飞机将嘴巴歪一下,但很快又耸耸鼻子,“不过现在也算了,反正不是我老婆了。”

“你能这样放宽心胸就对了嘛。”我又问二飞机,“那你现在又找了吗?”

“那么容易找啊?有两个崽女拖着。我现在把崽女留在家里,反正这么大的崽也能照料妹妹了。我就进城里来做事。”二飞机指指脚边的篮子,“我现在给教委食堂当炊事员呢。”

“是陈主任给你安排的吧?”我立即想到了布尔陈。我听说布尔陈当上县教委的副主任了。

二飞机点点头:“陈主任真是个好人啊,我今年初去找的她,她蛮同情我咧。”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回城这么久了,我只碰到布尔陈两次,想跟她打招呼,但她表情漠然,像是没看见我。也许是摆架子,也许始终还是看不起我。

几天后我把二飞机的事告诉了何大光,何大光也感叹一阵,但主要是为梅二娘感叹。

我说:“我可是替你瞒得铁板一块啊,二飞机对你跟梅二娘是满脑壳怀疑呢。”

何大光说:“索性给他脑壳捅个亮吧,反正他跟梅二娘离婚了。”

我指着何大光:“那你就帮着二飞机骂自己了。二飞机骂我们城里人就喜欢掀这口锅,说第三者潮流就是城里人领导的呢。”

何大光“唏唏”地笑了,说:“第三者怎么了?不是还有电影为第三者说话嘛。”他搔搔脑袋,“我现在还真想有个第三者哩,当然婚是不能离啰。”

“在你们厂里找一个嘛。找两个都行,你反正骚劲足得很!”我也“唏唏”地笑。

何大光冲我“哼”一声:“就你这块狗肉上不得席了!兔子能吃窝边草吗?”

“那就在外面找一个。你有这魅力的,只要花点心思,莫把精力全下在那破厂子上啰。”

“外面……”何大光仰着脸,“上哪里去找呢?”他将脸晃一晃,“时代在前进,就这事在我身上倒退了,机会还不如在农村多呢。”

“积极寻找机会吧,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用鼓励的口气还加上鼓励的手势。

果然,机会很快被何大光找到了。不到半年,何大光就跟那个妖精黏上了。

这事何大光也得感激我,是我替他去侦察,又是我怂恿妖精跟他去吃狗肉的。我跟妖精说,贵族生活过腻了也要体验村野风情呢。妖精就爽快答应何大光的邀请了。

村野风情就是城西那家新开的狗肉店。说是“店”,其实就是一户农家的堂屋,灶火熏得乌黑的房梁,砌缝里鼓出黏泥的红砖墙,还有屋角里吊着的蜘蛛网,都在说明开店的人的确缺乏商业精明。妖精却对那环境颇感兴趣,她取下墨镜将屋里四处扫视着,说这古朴情调是一种正在商品社会兴起的文化时尚呢,譬如那幅油画《老屋》,为什么能轰动京城啊。

何大光不搭腔,他不敢跟妖精聊文化。他已经知道妖精是当过小学教师的。他只能“唏唏”地笑着。

妖精立即又不满了,冲何大光说:“你不那样笑行不行啊?跟打钟的一样,笑得难听死了!”

何大光赶紧停了笑声。妖精已经在他面前有了一种似乎能挤压他的力量,不仅因为太漂亮,还因为她独特的个性。她居然十分坦率地在他面前谈何胖子,称何胖子为“打钟的”。

何大光要为自己解释,他不能让妖精对他的任何方面生出跟何胖子一样的不屑。他指着自己那颗格外光洁的假牙说:“我先前笑得很豪爽的,就因为摔一跤碰落一颗门牙,笑得不方便了,才落下这个新习惯。”然后他很豪爽地“哈哈”几声。

妖精马上就肯定何大光:“你那张嘴巴笑起来还是很好看,厚厚嘴唇弯成一条船,两边都竖一条深深肌纹就像两支撑船篙,很有男人的力度。不像打钟的,扁嘴巴一笑就变成一条裂开的刀豆。”

何大光脸上来了红光,将一只手也很有力度地扬起来,向老板说:“今天的口味要格外弄好点啊!贵客咧!”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粗手大脚,裤管一只高一只低,看样子就是刚离开田土不久的。他正在屋角的灶边忙乎,大声应答:“当然啰当然啰!”

妖精看看堂屋里另两张空着的小桌,也向老板说:“好吃的话,我们替你打广告,把生意抬上去。”

老板满腔感激:“那就多谢了!多谢了!”

何大光向妖精说:“莫看这里条件差,狗肉味道的确好。”

妖精说:“我也晓得狗肉口味的弄法哩。”接着就说起弄狗肉的方法来:将整块狗肉淹进清水里,搁上八角桂皮煮得半烂,捞出来切成一指厚二指宽一片,然后拌酸辣椒、大蒜秆用旺油爆炒,这叫大味辣炒;而用切成片的狗肉先用香油爆炒了,酱红酱红地浸到沸汤里,搁上几块橘子皮,用文火炖得泡泡软软,那叫汤盖红烧;还有狗大肠,许多人怕吃,其实用淘米水七遍八遍洗净了,切成薄薄的圈,开水里烫一下,滚油里汆一下,再拌酸萝卜丝干辣椒粉用猛火一炒,是一盘酸辣爽脆的金圈银丝呢。

何大光听得惊讶,问:“你哪里学来的?”

妖精说:“我自己不会弄,打钟的会弄。”

何大光立即将嘴巴很有力度地撇一下:“肯定没我弄的好吃!”

狗肉很快上来了,一大碗大味辣炒。妖精夹一块狗肉放进嘴里,闭着眼睛嚼一阵,慢慢咽下去,睁开眼睛看着何大光:“嗯,味道好极了。”

何大光晃着脸:“不是耍你吧,我能用随便什么口味搪塞你?今天你就张大嘴巴把肚子吃成个怀胎婆吧。”

妖精“扑哧”笑了,笑过后又骂何大光:“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何大光也笑了,刚“唏”一下立即又止住,换成豪爽的哈哈。

灶边的老板接过话来:“狗肉多吃好哇,女补阴男壮阳呢。”

何大光向妖精说:“你多补点阴吧,我可是不需要壮阳,阳已经壮得很咧!”

妖精抿着嘴瞥何大光一眼,眼里似乎含着笑意。

一条大黄狗溜进屋来,要往冒着狗肉香气的小桌边凑。老板赶紧喝道:“呔!呔!出去!出去!莫吵烦客人!”

妖精向老板说:“莫赶它,莫赶它。”

何大光也向老板说:“我们这位女贵客喜欢狗呢。”

老板满脸感动:“哎哟你们硬是好哟。城里人都像你们这样才好咧。有的客人就讨厌它在桌子下钻来钻去,不想坐在这里了。我想着索性把它也弄成口味吧,又实在下不了手。”

妖精赶紧说:“千万莫,千万莫。自家的狗感情深哪。”

何大光也替老板气愤:“要吃狗肉又看不得狗,又养汉子又立牌坊啊!”

妖精横何大光一眼:“你硬是张狗嘴巴!”表情真有点恼。

何大光缩缩脖子,掩着嘴巴笑一笑,说:“我也是看不惯那些人呢,假正经,比方吃狗肉吧,不肯说个‘狗字,要说‘地羊。”

老板接上话:“叫‘地羊是好听些啰。借着羊的滋阴壮阳打招牌呀。”

何大光说:“其实羊肉还不如狗肉滋阴壮阳功效大呢!”

老板赞同:“那是当然!真要弄出好味道,羊肉也不如狗肉香啊。”

妖精向老板点点头:“你这店的狗肉的确比我吃过的羊肉味道要好。”

“我有绝招嘛。” 老板得意了。

“绝招?”何大光望着老板,“传一手行吗?我也爱自己弄狗肉吃呢。”

老板已经憋不住自豪了:“是你们,我就抖出来吧,窍门就在汤里呢。别人煮狗肉扔了骨头,我这汤就是狗骨头炖的。”

何大光“咦”一声:“这么个秘密呀!”立即跑到灶边去。

灶上一口大锅,满满一锅汤“咕嘟咕嘟”叫。何大光拿长柄勺捞几下,果然有各种形状的狗骨头在滚动。老板在一旁说:“别人都不晓得,其实狗骨头格外香呐!”

何大光用长柄勺捞一根腿骨出来,要啃个格外香的味道试试。老板却说这根还没炖烂,骨节上的肉没松开。何大光说就这样才有啃头, 用一只碗端着那根骨头跑回桌边。

妖精也兴致浓浓,向何大光说:“你要是啃着格外香,我也来根试试。”

何大光重重点一下头,迫不及待啃起骨头来。也许是太想品尝格外的香味了,也许在妖精的兴致下太兴奋了,他居然忘记自己的牙齿状况是不宜啃骨头的。他先是将那骨节上半烂的肉啃得津津有味,接着又使劲啃骨节凹缝里带韧性的黏膜。实在啃不干净了,才恋恋不舍将骨头扔到桌下,向妖精说:“确实特别香!”但立即就刹住嘴,他警惕地发现自己把“香”字的音吐散了,明显的牙不关风。手往嘴上一探,坏事!那颗镶的假门牙没了。赶紧闭牢嘴,往碗里、桌上、桌下紧急搜寻,眼睛盯住了刚扔掉的那根骨头,光洁漂亮的假门牙,就卡在那骨节的凹缝里。

何大光迅速往妖精瞟一眼,妖精正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他抿住嘴笑一下,若无其事地弯腰去捡骨头。说时迟那时快,大黄狗蹿过来了,一口叼走了那根骨头。何大光急了,骂:“你个狗日的!”起身就追。

老板赶紧喊:“莫要了,莫要了,换一根吧。”

何大光用手捂着嘴:“必须要!必须要!”追出门去。

老板也追出门了,捡一块石头朝黄狗掷去。黄狗“嗷”地叫一声,骨头从嘴里掉落在地。老板抢上去捡起骨头,跺脚骂逃远的黄狗:“该死的!客人的骨头也抢得?”又抱歉地向何大光说:“我去洗洗,再放汤里炖一下。”

何大光一把夺过骨头,卡住的假门牙还在。赶紧掏出钥匙串上的小刀,小心将假门牙撬下来,又冲进厨房去清洗。穿过堂屋的时候,他看到妖精用雪白的手绢掩着嘴,笑得香肩抖颤。

直到何大光回到桌边,妖精掩在嘴边的手绢还没挪开。何大光有点悻悻,哼道:“想不到狗也爱啃狗骨头呀!”

老板说:“狗嘛,也就对人忠,狗对狗就不义道了。”

何大光借机向妖精吹捧:“你那狼狗肯定不会啃狗骨头。”

妖精恢复矜持了,说:“什么骨头都不啃。人家什么狗呀!”

“那是。”何大光赶紧点头,又问妖精,“今天不把狼狗带出来了?”

妖精说:“它好像有点不舒服,打喷嚏,可能感冒了吧。”

“感冒?那就喂感冒速效胶囊啊。我们厂有个人的弟弟养了条狮毛狗,有次也是打喷嚏,喂了两粒速效胶囊就好了。”

“是吗?”妖精望着何大光,“怎么喂得进呀。”

“我晓得他用什么办法喂。我替你去喂吧。”何大光觉得机会来了,眼巴巴望着妖精。

妖精点头:“行。我们快点吃。”

“快点吃快点吃!”何大光狼吞虎咽起来。

事情的进度连何大光也没料到。第二天何大光就眉飞色舞告诉我,他得手了。

何大光说吃完狗肉后,他就跟着妖精去了她的住处,那是城东角一块菜地边的二层小楼,房子是何胖子去年起的,就住着妖精一个人。何胖子本来也想住过来,虽然老婆赖着不肯离婚,住到这里也等于和妖精是夫妻了。但妖精不干。妖精申明绝对不会跟他成夫妻。妖精对何胖子说:“你不是自豪过去打钟如今还打钟吗,我也不干涉你打钟召集多少女人围你身边来,但你莫老在我面前显露打钟本事,我让你一个星期来这两次你该满足了。”于是何胖子乖乖地只能一个星期过来睡两个晚上。这几天何胖子出去收货款了,妖精便有十来天的清净。何大光说,听妖精说这些的时候他已压不住心中兴奋,总觉得妖精的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那话的后面有一面玫瑰色的旗帜在向他舞啊舞,他周身的血就直往小肚部位冲啊冲。何大光还说,他当时望着那条精神不振的狼狗心里一个劲感谢它,他真心要治好它的感冒呢。

何大光告诉我,他为狼狗治感冒也让妖精佩服得很。他先问妖精有没有竹筒,妖精没有,他便让妖精找来一个啤酒瓶,准备了开水和冷水。他将滚烫的开水灌进酒瓶后立即将瓶底浸入冷水,只听轻轻一声“嚓”,瓶底掉了。他用钥匙串上的小刀将瓶底豁口刮了几圈,再向妖精要了两粒速效感冒胶囊搁进酒瓶里,将两头通的酒瓶握在手里,一只手掌捂住瓶底豁口,然后他要妖精安抚着狼狗,自己用酒瓶嘴轻轻去碰狼狗的嘴。狼狗开始不理睬他,肯定还在为他曾经骗过它计较。他就一下一下不停地挑逗它,终于逗得它烦了,一口将酒瓶连颈咬住。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在那一下迅急将嘴凑在瓶底豁口上猛吹一口气。狼狗脑袋一抖怒了,吐掉酒瓶要咬他,他早已跳开退得远远,妖精也慌忙呵斥狼狗,狼狗还是向他扑了一下,被拴着的铁链拽住了。他看看手里空空的酒瓶,向妖精笑道:“行了,胶囊被我吹进它喉咙里了,喂它点水吧。”妖精赶紧端来一碗水喂狼狗,又向他说:“要是咬着你怎么办?”他说:“实在咬着只好再去上药呗。”妖精定定望着他,轻声叹道:“我真是佩服你呢!”

何大光说,妖精说佩服他的时候眼里闪着动人的亮光,那亮光照得他再也按捺不住,他张口就说了一句:“我也好喜欢你呢。”然后也定定望着妖精。妖精站着没动,仍然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他一步一步向妖精走去,还剩几步远时他张开手臂跃了过去,妖精也张开了手臂,两人就搂在一起了。

何大光连连地“啧”着嘴:“妖精真是个妖精啊,那一身皮肉哎哟哟,白得晃眼咧,手摸在上面直打滑咧;那味道就尤其是味道了,嘴里娇哼着身子狂扭着手在你身上捏着捶着,叫你脚指头都上了劲咧!”

何大光说得满脸沉醉,我听得心里火烧火燎又酸不拉唧。我不能不羡慕何大光,这家伙命中注定了桃花运啊。

这以后,何大光又在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接连两次来向我显示他的沉醉。我受不了了,要他以后独自沉醉得了,莫再来我面前显摆。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我刚要狠狠刺他一下,他却一把抓住我肩头:“告诉你呀姜敏,你会惊掉眉毛呢!晓得妖精是哪个么?”

我说:“莫来新名堂了。我晓得是何胖子的小老婆是你的第三者呢。算第三者吗?”

何大光狠狠摇了我几下:“你晓得她是哪个啊?布尔陈的女儿呀!”

“啊?”我嘴巴张得老大,眼睛也肯定瞪成鸡蛋了。

二十四

妖精原先是云河一小的教师。地区师范的毕业生分配到县城的小学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但实际上能进云河教育系统头块牌的县一小,都得有点关系才行,妖精就是仗了母亲在县教委当股长。小学教师女的多,一小更是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多,而妖精则是一小众多鲜艳的花里最炫目的一朵,炫目得连那个向来不敢异想天开的打钟的何胖子都实在憋不住了,趁着在走廊里和她擦身而过时伸手将她高挺的胸部摸了一把。这事情当然闹大了,据说布尔陈在办公室愤怒得摔碎了一只大茶缸。何胖子很快被辞退,而学校里原本想追求妖精的两个年轻男教师也对妖精望而却步了,没想到她竟是教委领导的女儿,能把一个摸她胸脯的人赶出学校,实在是太厉害了!

而妖精在这次事件之后也几乎不跟任何成年男性接触了,她似乎时刻都在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一位年轻男教师形容她“孤芳自赏”,说孤芳自赏就等于寂寞;另一位年轻男教师则用了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口吻,说谁要得到这朵“孤芳”也够他伤神的,是个白马王子也会骑不成马呢。结果是一位家在县城正在北京读研究生的白马王子得到了这朵“孤芳”,那是布尔陈亲自操心为女儿物色到的。听说妖精开始还有点犹疑,经不住布尔陈一再开导才答应和白马王子恋爱一段试一试。没想这一试就彻底掉进去了,那热恋的甜蜜程度令学校所有人都羡慕不已,只要那位研究生回来,“孤芳”的脸就成了太阳;而只要她和研究生同时出现在人们面前,她的右手臂就从来没有离开过研究生的左胳膊。连校长也对“孤芳”说:你们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孤芳”当即幸福得眼睛都湿了。

令人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是,“孤芳”在幸福了将近一年时突然又蔫了。正是快放寒假的时候,白马王子已经离校回到县城,“孤芳”的脸当然立即焕发出太阳的灿烂。然而,那位白马王子在她身边亲密了几天后突然又消失了。而她那张脸也突然就成了霜打的菜叶。学校老师们在惊愕中作着各种猜测,最后据说是那位曾经操过狐狸口吻的年轻男教师得到了可靠消息:研究生和“孤芳”在甜蜜中终于要勇敢地进入最大幸福,但研究生却从那最大幸福中重重跌了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朵娇嫩而清新的花朵,竟然不是处女!

研究生毅然离开了“孤芳”。“孤芳”身边的目光也成了各种各样。“孤芳”整整一个寒假都把自己关在学校的宿舍里,过年都不肯回家去。据说布尔陈去学校劝慰她的时候,她还哭着冲布尔陈发了一大通火。

开学的时候,人们发现“孤芳”变了,她除了上课再不跟任何人说话,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校长急了,这样冷冰冰的老师怎么能胜任教学啊,便向布尔陈汇报,布尔陈又来开导女儿。但“孤芳”对布尔陈也冷冰冰了。没法子,学校只好不再安排她任教,让她去办公室做点打杂的事,而她将打杂的事也做得懒洋洋的,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越来越冷而傲,甚至,那脸上还常常出现一副墨镜。同事们都对她敬而远之,那位曾经操过狐狸口吻的年轻男教师摇着头说:“完了,一朵鲜艳的花散发妖气了。”据说“孤芳”听到这话后,仰头向天微微地笑了。

就这样,“孤芳”变成了妖精。

据说布尔陈为女儿的如此变化伤心得哭了。她为女儿办了停薪留职。妖精再也不去学校。关于她的生活状况没人能说得清楚。直到有一天,有人看到她跟已经发了财的何胖子在一起,何胖子还用手紧紧揽着她的腰,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无法相信却又千真万确的消息在学校传开后,所有人都惊得差点掉出了眼珠子。

我在听何大光说了这一切的时候,也差点让眼珠子掉出眼眶了。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又说不出什么来。

久久地沉默过后,我问何大光:“妖精晓得你过去跟她母亲之间的斗争吗?”

何大光点点头:“我全告诉她了。我说,你要不理我我也不怨你了。她脸上看不出任何颜色,口气也淡得像没搁盐的汤,说,我干吗要不理你?这世上的事我管得那么多吗?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一阵感慨,这妖精真是个妖精,不能用凡人的思维去猜度呢。便说:“妖精对你的欣赏,已经压住对你的反感了。”

何大光点点头:“那是。每次妖精跟我在床上痛快过后,都要搂我好一阵不放,有次还说,晓得我也不是个好东西,但还是需要我。我故意问她需要我什么,她睁大眼睛说,需要威猛啊,需要那种满屋子弥漫的精液味道啊。”

我沉吟道:“你也莫自得。按我的分析,她需要你的威猛,除了她的性要求以外,还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受的伤害太大了,她对威猛有一种向往。你的威猛不过是给她一种虚幻的补充罢了。”

“补充?我的威猛?”何大光听不明白。

“你想啊,那么漂亮一个女孩,身边为什么要有一条狼狗?就是威猛啊!”

何大光一拳砸在我肩上:“你把我当条狗?”

我说:“你接着听我分析呀,妖精身边有条狼狗,正是折射出她一种复杂的心理嘛,狼狗既吻合了她对威猛的欣赏,同时也是她要向这个世界示威的借助力量,她对这个世界恨着呢!”

何大光不做声了,突然又一拳砸在我肩上,说:“你家伙硬是越来越出水平了!”

我向何大光说:“不过你也莫激动,你跟妖精的事要让布尔陈晓得了,会把她气得眼睛翻白呢。”

“那是肯定的。”何大光说,“她要气得眼睛翻白我也没法子了。”

果然,妖精跟何大光的事终于让布尔陈发现了。布尔陈是凭她非凡的洞察力发现的。她在街上碰到何大光一次,何大光主动向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就在何大光讪讪地走开时,她一眼看见了何大光两只手拎的塑料袋,一只透明塑料袋里兜了大半袋尚未成熟的青皮橘子,另一只黑色塑料袋则飘出一阵刚出锅的炒花生香味。她眉头紧紧蹙起来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有个很少有人会有的嗜好:喜欢吃酸得掉牙的青皮橘子,还要边剥青皮橘子边剥炒花生配着吃。

布尔陈站在街上蹙着眉头望着何大光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的脸色阴沉沉的。

那天下午,布尔陈办完公事后连晚饭都无心吃了,她脚步匆匆要去找妖精。妖精住的那栋新房子她是知道的,但她从没去过那里,现在她也很不情愿去那里,她觉得一看到那栋房子就会眼珠子痛。还好,就在她快要看到那栋令她眼珠子痛的房子时,她先看到了妖精。妖精正牵着狼狗从菜地中的小路上走来。

母女两个就在小路上隔着丈余远的距离站下了。

布尔陈眼睛锐利地盯住了女儿一只手里捏的一个橘子,那正是一个刚剥了半边皮的青皮橘子。

“这橘子,是不是别人今天才买的?”布尔陈问道。

妖精嘴里还吃着一瓣橘子,她将嘴里的橘子吞下去,答道:“是啊。”

“是不是一个叫何大光的人,给你买的?”布尔陈紧追着问。

妖精没有立即回答,偏开头看着身边的狼狗。

“你说啊,是不是何大光?”布尔陈已经在心里得出结论了。

妖精声音淡淡的:“你要管这么多做什么呀。”

“我还管多了?”布尔陈声音高起来,“我一个做娘的只恨自己管不了你呢!你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唵?住着那样的脏房子,还牵条这样的狼狗,你还像个干部的女儿吗,还像个读了师范的女孩子吗,唵?”布尔陈用手指着狼狗。狼狗立即朝她龇起了牙,她赶紧又将手指向女儿。

妖精将狼狗脑袋拍了拍,眼睛仍然只看狼狗,声音也仍然淡淡的:“我不管像什么,我只管像我自己行了。”

“你,你这样是要气死我呀,唵?”布尔陈重重摇着头。

“你莫气嘛。”妖精轻轻丢下一句,牵着狼狗径自走了。

布尔陈躲到路边,一脚踩在了菜地里,看着女儿轻飘飘地狼狗雄赳赳地一起从身边走过,久久地不能动弹一下。

第二天,何大光就从妖精那里得知布尔陈找妖精的事了。何大光很感动,对妖精说:“你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呢!”搂过妖精就吻她。妖精让他吻着,却再不说话。

又过了两天,我和何大光正在街上走着,要一起去一家隶属商业局的商场找经理,为的是让何大光那厂里的五金产品能上商场的货架。刚走到商场门外,忽听二飞机叫我们,扭头一看,二飞机急匆匆地跑过来了。

二飞机跑到我们面前说:“远远看见你们咧,正好有话告诉何大光呢。”

“什么话告诉我?”何大光面无表情地望着二飞机。他也许以为又是梅二娘的话题。

二飞机脸上却露出神秘:“你跟陈主任女儿扯上第三者了吧?”

我插上去:“你除了做饭还管别的事吗?”

二飞机脸上神情又变成了讨好:“陈主任要我去找她女儿,把你过去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说你读初中就是个很坏的学生,下乡插队又接着坏……还,还要告诉她,你勾引过我老婆……”

我打断二飞机的话:“我不是告诉你,他跟梅二娘没有事吗!”

二飞机赶紧说:“我这不是来告诉何大光嘛。我没打算去告诉陈主任女儿呢。我等下就去买菜呢。”他指指胳膊上挎的空篮子。

何大光向二飞机一字一句地说:“你就去告诉她女儿吧,她说的都是真的;至于你说的,我跟梅二娘,随你去怎么想!快去吧!”他挥一下手,拉着我转身进商场去。我在商场门口扭头看了二飞机一眼,只见他仍然怔怔地站在那里。

也不知二飞机到底去找了妖精没有,但他向布尔陈的汇报是肯定落实了布尔陈的指示,妖精听不进他的话也没法子了。这当然让布尔陈气恼交加,不得不再次亲自去找女儿了。

这一次,布尔陈是晚上去的。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走进那栋脏房子。

当她忍着眼珠子的疼痛走进那栋脏房子时,正在客厅里边吃零食边看电视的妖精愣住了,一时呆着茫然无措。

而在妖精茫然无措中,布尔陈的眼睛已经盯住了那张宽大的茶几,茶几上搁的两个瘪了多半的塑料袋,正是那天在何大光手下出现过的,旁边还有一小堆青色的橘子皮和一小堆炒花生壳。

布尔陈眼睛尖尖地盯住妖精,问:“你,硬是听不进劝告吗,唵?”

妖精抿了抿嘴,将眼睛移向别处。

布尔陈胸脯开始一起一伏,她痛心疾首地说:“丽妹子啊丽妹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

妖精仍然望着别处,说:“早说了要你莫气呀,我怎么变是我自己的事嘛。”

布尔陈重重地摇着头:“你变得真是让我伤心呢,越来越让我伤心呢……先是将侮辱你的流氓认贼作父——不,认贼作夫……”

妖精打断布尔陈:“我没有让谁作夫。”

布尔陈说:“一回事!比作夫还下贱呢……”

妖精又打断布尔陈:“我愿意这样。这世上的高贵和下贱都是虚伪的人划分出来的。”

布尔陈嘴唇哆嗦起来,她咬了好一阵嘴唇才止住哆嗦。她说:“你实在要这样,我也管不住你了。你等着他离了婚嫁给他也行,那也顶多算个第三者了。可你还要下贱下去,竟然跟何大光混到一起!那是一个什么货色呀!唵?”

妖精答道:“什么货色是你的看法。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在他身上还算看到了男人味道。”

布尔陈再也憋不住了,猛地提高腔调:“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呢!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呀!”

妖精答道:“你要觉得我丢你的脸,你就只当没养过女儿嘛。我要不是你的女儿我也许还不会变成这样呢。”

“你、你!”布尔陈简直气晕了。

布尔陈在气晕的时候忘记了客厅角上被铁链拴着的狼狗。那狼狗对任何不速之客都有着警惕心的,它虽然不叫但眼睛一刻也不会离开这不速之客。当布尔陈突然提高腔调的时候它已经耸起了耳朵,身子也绷紧起来。而气晕了的布尔陈在这时还要极不明智地做出一个歇斯底里的举动,她的腔调完全变成了红缨枪:“你个混账!”还将手里的提包狠狠向妖精掷去。

就在手提包飞向妖精的同时,狼狗也扑向了布尔陈。只听得布尔陈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妖精向狼狗大喝一声,也扑向了布尔陈。

狼狗停止了继续扑咬,铁链也限制了它继续扑咬。要不是铁链的限制使得布尔陈在倒地时脱开了狼狗的扑咬范围,布尔陈的结局就更惨了。

妖精扶起了布尔陈,布尔陈已经吓晕过去,她的右大腿被狼狗撕开了一条口子,鲜血从那口子里不停地涌出来。

妖精慌了,她背起布尔陈就往外跑。她这时候更加觉得了钱的重要,要是打钟的在自己花一万多块钱买了部大哥大的同时也舍得给她买一部,就能赶紧给医院打电话了。幸好妖精背着布尔陈在街上跌跌撞撞碰上了两个好心人,那两个好心人帮她把布尔陈一起抬到了医院。

布尔陈在医生为她缝合伤口时才睁开了眼。但她不肯朝身边噙着眼泪的妖精看一眼。妖精也始终不说话,她知道母亲是再也不会看她一眼的了。

何大光在得知这场风波以后,一时也有点发懵。他去找妖精,问妖精需不需要他做点什么,妖精却冷着脸,让他不要管多了。何大光语调含悲地说,都是因为他,他心里太不安了。妖精仍然冷着脸,说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

何大光来找我,问:“姜敏你说,我要不要买点营养品去看看布尔陈?”

我说:“你脑子掺了多少猪脑子啊,是嫌她气得还不够吗?”

“那我该怎么办呢?”何大光满面愁容。他这种很不阳刚的样子倒是很少见。

我安慰何大光:“你也莫想着怎么办,你什么也办不了。责任还在布尔陈自己嘛。”

“可妖精她,她好像不想理睬我了。”

“不会吧。你不是把过去的事都告诉她了吗。我想,她也就是这一阵子心情不好罢了。”

“你是这样分析的?”何大光望着我,眼神巴巴的。我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说我这一段要不要去找她?”何大光紧跟着问。

我做了个篮球裁判的暂停手势,说:“把你那骚劲憋一阵子。先让布尔陈的伤好了,也让妖精的心平静了。然后你再买了妖精喜欢的东西去看她,那时候妖精也在想念你的威猛呢。”

“行!”何大光一拳擂在我肩头上,男子汉气势又回到他身上了。

我望着何大光雄赳赳的背影笑了笑,我知道何大光是彻底被妖精迷住了。

过了十天,何大光再也憋不住了,他又上街去买青皮橘子和炒花生。炒花生什么时候都有,青皮橘子却难得寻找了,乡下的橘子大多成熟起来。何大光正在满街转悠,又碰到了二飞机。

何大光立即把二飞机叫到身边,问布尔陈的伤好了没有。二飞机告诉他,伤是好了,人却灰了。

何大光挑着眉:“灰了?怎么个灰了?”

二飞机说:“人显得没精神了嘛,常常坐着发怔,跟谁都不想多说话;人家尤其不能跟她提女儿。昨天我刚跟她提到她女儿,她就冲我发火了,说她没有女儿。”

何大光沉默好一阵,说:“那你莫再跟她提女儿了……而且,你也多跟她说说话,不管她爱听不爱听,你找着机会就说,说点能让她开心的事。毕竟她在你家住过,到底亲近一些。”

二飞机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讨好神情:“你,还是蛮有同情心呀。”

二十五

说布尔陈出人意料的变化,不知该归咎于她的女儿,还是该归咎于她的丈夫。

布尔陈那位曾经上过朝鲜战场后来又当过工厂保卫干部的丈夫,已经中风瘫在床上好几年了。他的生活一直由保姆照料。保姆请了一个又一个,第一个干了不到一年就干不下去;第二个更短,才半年多就干不下去了。因为请的保姆都是女的(男人谁愿意当保姆呢),而女保姆要为男病人接屎接尿实在难为情,难为情的时候还要忍受病人的坏脾气挨病人的骂,那就太亏了。接连两个保姆都不管布尔陈怎么挽留硬要走人。布尔陈也没法子,只好在保姆走后又去骂丈夫。丈夫本来就是长期被她骂的,过去她一骂,丈夫就不声不响地走开去,现在瘫在床上走不开,只能让她骂个够。当然布尔陈痛骂丈夫后还得去为丈夫请保姆,还再三警告丈夫不能再在保姆面前耍坏脾气了。然而丈夫作为一个在战场上英勇过又在小偷面前威风过的男人,现在只能躺在床上,那脾气怎么好得起来呢?加上布尔陈还要不时地给他冷脸不时地骂他几句,他除了再把自己的窝囊变成火气撒在保姆身上,还能有别的出气法子吗?于是第三个保姆干得比前两个更短了,她在领到第四个月的工资后就不辞而别。布尔陈真是气蒙了。她在家里暴跳如雷。当然这暴跳如雷的原因也不仅仅因为丈夫,还有女儿,女儿居然傍了大款,而且傍的竟是那个流氓何胖子。

但保姆的问题最终又是何胖子给解决了。何胖子花高价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当保姆,而且必须在每干满三个月后领一次工资。何胖子说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男保姆之所以能在这个瘫痪病人面前忍声吞气又兢兢业业,就是因为他领的工资比前三个女保姆加起来的工资还要高。

于是有人便传出这样一种说法: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布尔陈之所以能够最终容忍女儿傍上何胖子,就是因为何胖子给她丈夫解决了保姆难题。

但我想,布尔陈的内心终归是痛苦的。我的确很有点同情布尔陈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仕途尽管风光,可她在生活中的不幸却是太多了。

也许就是这太多的不幸将布尔陈的生活原则击垮的,也许是女儿傍了何胖子后还要跟何大光黏一起的无可救药使她的目光完全变灰的,也许丈夫瘫痪以后再不能对她尽一个丈夫的职责使她觉得自己太亏的,也许是以上三个原因加在一起形成一个强大的合力将她彻底推出人们意料的,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出事,而且是出那样一种事!

布尔陈的出事,就在她跟妖精彻底决裂的半年后。布尔陈在教委机关有一间小小的休息室,本来是为了忙起来的时候中午在这里休息一下的,自从家里请了称职的男保姆,她不忙的时候也常常中午不回去了;而跟女儿决裂后,她更是基本上中午不回去有时晚上也懒得回去了。布尔陈经常不回去还经常独自发怔,当然就让二飞机有了很多接近机会,二飞机就能经常按照何大光的吩咐去为她排遣心里的苦闷。只是事情的发展太令人惊愕了,布尔陈居然会在那间小小休息室里跟二飞机爆出特大新闻来。

现在想起来,这也不是不可理解。在布尔陈内心极为痛苦的时候,只有二飞机去努力为她排遣,她怎么能不渐渐地与二飞机生出感情来呢?何况她虽然不年轻了却丝毫不显老态,身体丰满皮肤细腻,生理学理论也认为这是需要男性滋润的时候啊。

问题是布尔陈在自己目光发灰内心饥渴的时候,却忽视了身边的危险,机关里早有人对她的仕途风光深怀妒忌了,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入了对方的掌握之中。于是在那个春日融融连草木都容易勃发激情的中午,她以为教委机关已十分安静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料到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将赤条条的她和赤条条的二飞机一起逮个正着。

这个新闻也太炸人了,一个堂堂教委的女领导啊,一把年纪了还偷汉子啊,而且偷的是个做饭的啊,而且比自己小好几岁啊。人们自然要争相传播,要津津乐道,要摇头晃脑,要耸鼻子啧嘴巴。于是就在人们的争相传播津津乐道摇头晃脑耸鼻子啧嘴巴中,又有了更炸人的新闻:布尔陈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了休息室的吊扇下。

妖精在得到这个几乎相当于原子弹爆炸的消息时,还同时得到了一张遗书,遗书这样写着:我走了。我的丈夫是一条癞皮狗,我的女儿是别人的宠物狗,我的周围全是疯狗。我只好走了。

何大光说,妖精当时捧着这张遗书一动不动,那张变得比纸还要白的脸上,泪水在无声地流淌。

何大光和我都参加了布尔陈的丧事。丧事由县教委包办。县教委派人去通知妖精参加追悼会时,妖精摇了摇头,说:“我母亲不愿意我去。”

布尔陈的丈夫当然也没参加。据说他躺在床上冲男保姆吼:“我就是动得了也不去看她一眼!”接着就将手里一只茶缸狠狠地掷向男保姆。

追悼会很简单,就是县教委机关的人和县城学校的负责人参加。县教委主任念的悼词也简单,介绍了布尔陈的简历做了一个“勤恳工作任劳任怨”的评价就完了。应该说这样的追悼会和这样的悼词已经算不错了,好些人还在哀乐中朝布尔陈的遗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呢。

我和何大光都冲着布尔陈的遗像深深鞠了三个躬。何大光的腰比我还要弯得深。布尔陈在大大的黑边相框里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们。我们竟不敢再多望她一眼。

布尔陈的丧事结束后,我和何大光都去了妖精的住处,想好好安慰妖精一番。妖精突然就瘦了一圈,脸也在纸白中透出青色来,只有眼神好像比过去更亮,但亮得尖利而又冰冷。

何大光和我都围在妖精身边说了一大堆安慰话,妖精始终不吭声。何大光眼含忧虑地看看我,不安地在妖精身边走来走去,嘴里咬牙切齿:“这个狗日的姓郑的,狗日的姓郑的!”忽又停步,向妖精说:“我会替你出了这口气!我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妖精终于说话了:“留着力气吧,值得吗?”

何大光凑到妖精面前,弯着两只胳膊攥着两个拳头:“揍那狗日的还可惜力气?”

我也帮腔:“是该揍!”

妖精摇一摇头:“责任……不在他。”她声音轻轻地,很艰难。

何大光和我都木住了。

妖精又轻轻地说:“你们,都走吧。打钟的一会儿要来。”

我和何大光只好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何大光来找我,把我拉到办公室外,说:“妖精要我把二飞机叫到她那去。她要干什么呢?”

我想了想:“也许是要二飞机交代自己的勾当,也许是要亲手抽他几个耳光。”

何大光说:“她不是已经宽恕二飞机了吗?连何胖子要支使人去教训二飞机,她也阻住了呢。”

我沉吟起来。我也听说了,在外面收货款的何胖子回来后,也被布尔陈的事惊得目瞪口呆,还跟别人掏了一句肺腑话,说他弄到布尔陈的女儿看着布尔陈无可奈何心里已经舒坦了,可布尔陈这么一惨他心里的味道还怎么搅呢?他给妖精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送了去,也像何大光一样咬牙切齿,说要给那做饭的家伙把骨头重新排一遍。妖精也像阻止何大光一样坚决阻止了他。于是他又跟别人掏了一句肺腑话,说女人硬是捉摸不透,这么大的仇居然不肯报,不过这一下也让他硬是有点钦佩妖精更加要珍惜妖精了。

我说:“要不,她只是要亲眼看看这个让她母亲彻底惨了的男人吧。”

“那你也一起去吧。”何大光恳求我。

我将办公室的事迅速安排了一下。我已经当上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去地区学习了,办公室的事我做主,要出去办点什么事还是方便的。

我和何大光一起来到了县教委,在食堂里找到了二飞机。也真是巧,二飞机在教委食堂只有最后一天活干了,教委让他干满这个月就结算工资走人。新来的师傅今天已经到岗,二飞机和他一起在择菜。

我们把二飞机叫到食堂后面的围墙边,二飞机缩着脖子,眼睛眨巴个不停,见我们好一阵不说话,他一个劲作起揖来,说:“我……我……不是我主动的啊……”

何大光低声喝住他:“少啰嗦了!人已经被你狗日的害死了!我只想把你揍个半身不遂像陈主任她男人一样咧!”

我也瞪着二飞机:“算你个流氓碰上救星,要不是妖——要不是蔡明丽,她在坚决阻止,那就不是一个人要动你的手呢!你晓得何胖子说过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吗?他一掏票子就能把你解决了!”

“是是是是是……”二飞机作揖作得像鸡啄米一样,“二位替我感谢她,她是个菩萨心肠大好人,好人有好报。我永远感谢她永远祝福她!”

“你自己去当面感谢她!”何大光说。

“我?”二飞机停了作揖,眼睛又眨巴起来,“我去向她,当面感谢?”

“不该去吗?”我紧盯着二飞机。

“该去该去。”二飞机连连点头。

二飞机赶紧去食堂跟新来的师傅打好商量,让那师傅替他多累一下,就跟着我们走了。

来到妖精住处,妖精正闭着眼睛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拴着的狼狗狠狠盯着二飞机,不时龇一下尖利的牙齿。二飞机吓得缩在何大光身后,眼睛恐惧地望着狼狗。

妖精睁开眼,喝了狼狗一声。然后,她就盯住了二飞机,那眼神像两柄尖刀一样。

二飞机见狼狗安静了,战战兢兢上前两步,“扑通”朝妖精跪了下去,一迭连声说:“你是个菩萨心肠你是个大好人!我永远感谢你永远祝福你!”

妖精重新闭上了眼睛。那眼皮明显在颤。

二飞机跪着不敢起来。他扭头看看何大光和我。何大光和我都将脸扭开了。让这个家伙久跪一阵完全应该。

二飞机又望着妖精,继续可怜巴巴说:“菩萨心肠大好人,你日后要我做什么我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妖精闭着眼睛发话了:“我只要你现在去干一件事,必须干的事。”

二飞机赶紧问:“什么事?只要我干得了我拼着命也去干。”

我和何大光也一齐望着紧闭眼睛的妖精,不知还有件什么重要事。

“让何大光替你把狼狗牵到郊外去,你去把它打了。”妖精一字一句。

我和何大光都愣住了。二飞机更是张大嘴巴半天出不了声。

何大光上前一步:“你怎么了?连狼狗都要打了呀?”

二飞机也赶紧站起来,使劲摇着手:“打不得,打不得呢!”

我没作声,诧异地看着妖精,妖精始终纹丝不动像一尊美人雕塑。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不再颤了,声音却冷得像冰:“何大光,去冰箱里端出那盆牛肉来。这些天,它有吃没吃的,饿着了,好好让它吃一顿。”

何大光赶紧去墙角的冰箱里取出一大盆切成小块的牛肉,端到狼狗那里去。我这才发现狼狗明显是瘦了,但它并不现出急迫和贪婪,很矜持地站着不动,直到那盆牛肉摆在面前了,才大口大口吃起来。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狼狗嘴里发出的响声在撞击我们的耳朵。我、何大光、二飞机,都呆立着看狼狗吃得香甜。

狼狗嘴里的响声刚一停止,妖精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了:“姓郑的,这客厅门后面有一根铁棍,就给你吧。”

二飞机朝妖精“扑通”又跪下了:“大好人,菩萨心肠,你,你让我干件别的事吧……我、我……”

妖精继续发话:“何大光,牵狗走吧。”

何大光还要劝阻妖精,我朝他一摆头:“莫说了。牵狗走吧!”

何大光迟疑一下,果决地向狼狗走去。狼狗比先前情绪好多了,向何大光摇着尾巴,耳朵也向后斜着。自从何大光治好了它的感冒,它对何大光就有了亲切感,现在何大光让它吃饱了,还知道它好几天没出门遛遛了,要带它出去,它当然高兴得很。

何大光打开了墙上的铁链锁,攥着近三米长的铁链朝狼狗说:“走吧。”狼狗稍一愣怔,也许为这次出门不将铁链换成皮绳有点奇怪。但很快它就不犹疑了,颠颠地出了门。

我心里朝狼狗叹道:“狼狗呵狼狗,你毕竟是条狗啊。”

我去门后操起那根一米多长小酒盅粗的铁棍,塞到二飞机手里:“走哇你!你是把狗打了好呢,还是让别人把你打了好?”

二飞机哭丧着脸,最后再看看妖精,妖精仍然是美人雕塑。

我们出了城南,来到了一片小枞树林里。何大光站在林子里,使劲吸吸鼻子,向我说:“站在枞树林里闻着这股清香味,就要想起当年和唐四姣在枞树林里呢。”

我说:“莫浪漫了,快点把狗拴牢吧。”

何大光选了一棵比菜碗口还粗的枞树,将铁链扣在树干上锁了。然后看着狼狗,说:“莫怪我啊,不是我打你啊。”

狼狗歪着头望着何大光,它实在是为今天的异常感到奇怪。

二飞机提着铁棍站得远远的,向何大光可怜巴巴地说:“何大光你帮个忙吧,你是打狗的狠手,我可是从来没打过狗啊,这还是条狼狗啊……”

我向二飞机说:“谁也不能帮你的忙。这是你唯一的赎罪机会。”

何大光向二飞机冷笑一声:“你从来没打过狗,今天就过把瘾啊。”他扭头向我,将嘴朝林子外一努:“走,我们去林子外面等他。”率先朝林子外走去。

身后的狼狗不知是对我们掉头而去生疑,还是对二飞机手里的铁棍警觉,不停地来回走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铁链也被它牵动得“哗哗”作响。

我跟着何大光来到林子外,再顺着田径走得远远的,这才站下。狼狗压在喉咙里的低吼声已经听不到了。四周显得十分安静。正是傍晚时分,太阳已落到远处的山岭背后,天边被烤红的大堆云霞尚未冷却,将那温热四处辐射,不远处的枞树林和远处的树木、房屋以及整个田野,全都抹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连空气中也有阳光留下的温热气息。有晚风微微地吹,天地间的金色似乎在轻轻荡漾,阳光的温热气息便一阵一阵朝人鼻孔里飘。好些年后我看到一幅出自英国画家康斯坦布尔之手的油画《干草车》,那宁静、温和、流动着阳光芬芳和干草气息的画面,使我心中充满感动,立即就想起了当年的这个情景。

突然,天地间温暖的金色颤了一下。枞树林里蹿起一声凶凶的狗吼,紧接着是一连串长长的狗吼。那愤怒凶狂的吼声蹿出林子后便在林子上空久久盘旋,像被厚厚的金色围堵着没法向四处蹿去。

我觉得脸上的肉皮控制不住地抖了几下。看何大光,他劈开双腿很阳刚地站着,仰头望着远处的红云一动不动。

狗吼声一阵紧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我从来没听到这样的狗吼声,那简直就不像狗发出的声音,那吼声像一道道凄厉的闪电像一个个暴怒的炸雷像一束束尖锐的爪子像一排排寒利的牙齿,将这黄昏的金色美丽烧着炸着撕着咬着。

狗吼声持续了四十多分钟。我的脸皮一直在不停抖动。我望着枞树林,想象不出林子里是怎样一幅令人心惊肉跳的情景。我只看到整个枞树林都在抖索。

而何大光却一直姿势不变地站着,那张被妖精认为很有力度的嘴唇抿得铁紧。

终于,枞树林再没有狗吼声蹿出了。天地间又复归寂静。

何大光这才扭过头来,和我一起向枞树林望去。

二飞机从林子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他浑身的衣服被撕得稀烂,上面血迹斑斑,脸也血糊糊的,手里已经没有铁棍,双手乱舞,嘴里几乎是哭喊着:“我个娘呀!打死了……打死了呀……”

话未落音,人已跌坐在地。

第九章 一切为了滋阴壮阳

二十六

老红终于出狱了。

本来我和何大光已经基本上把老红给忘记了,却没想到又让他撞入我们的生活。

那天上午,我正在开会,BP机响了。我赶紧将BP机按住。杜局长正在念文件,重重瞟我一眼。我笔挺坐着。其实这文件里的话报上都登了,深化改革,转换机制,加强服务功能……口号我全背得出来。但我必须认真听杜局长念,商业局再怎么转机制,局长还是头,服务职能也少不了办公室,我已经在杜副局长升为局长的时候跟着升为办公室主任了,还得继续紧跟头呢。

呼机的是何大光,我偷偷看了号码,是他刚买的那大哥大呼的。我俩好些日子没在一起了,都忙,我是为商业局的转换机制忙,他是既为那小厂子忙又要为妖精忙。

终于休息十分钟,我赶紧离开会议室,去办公室给何大光回电话。呼机都是人家送的,老拖着不复机也不够意思呢。

何大光一接电话就骂开了:“好你个官僚阶级,扩机都扩不动你呀!”何大光从来不说“呼机”,只仿照广东腔说“扩机”。

我说:“晓得是大款同志给城市贫民扩着开心呢。富了也需要炫耀嘛。”

何大光在电话里“呸”一声:“莫在我面前显摆嘴才了!告诉你个事呢,你下班回家路过城南市场进去看看,听说老红在那里卖狗肉了。”

我“咦呀”一声。赶紧屈指一算,十五年徒刑是正好满了。只是有点惊讶,不吃狗肉的倒卖起狗肉来了?

下班回家路过城南农贸市场,我特意去肉档看个究竟。

果真看到了老红,人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算算应该五十还差几岁,看上去却像六十了。他站在一张肉案后面,用一柄砍肉刀拍着肉案上的肉狗吆喝:好地羊啊——!好地羊啊——!那肉案上摆了两条肉狗,都是烫过毛又用稻草火燎过再用刮刀刮过的,光溜溜泛着古铜色。

我径直向老红走过去,歪着头往肉案前一戳,哼一声:“手艺蛮地道嘛。”

老红一愣,朝我瞪大了眼,那双眼睛好像比昔日更黄了。一会儿,他又将眼睛使劲眨巴几下,赶紧笑一笑:“是你呀姜敏!嘿嘿!我……我,手艺是当不得你和何大光啰。”

我说:“你不吃狗肉的嘛。怎么也站狗肉案了?”

老红又将眼睛眨巴几下,说:“在里面待太久了嘛,一出来都快认不出世界了,干点什么呢?”又重重吸吸鼻子。天冷,那鼻子冻得越发像只红辣椒,鼻尖下还不时结出一滴亮亮的清鼻涕来。

我默然,不说什么了,同情不同情都不好办。

老红又补充了:“要过年了,总得抓几个过年钱吧,老婆崽女也欢喜一下呀。”

我挑起眉:老婆崽女?这家伙刚出来就娶上老婆还生出崽女了?

老红解释:“我堂兄,去年上山挖黄芪摔死了。我堂嫂,还有两个侄女侄儿,就转到我名下呢。……嘿嘿,刚出来就有了老婆崽女,也要得。”他笑了笑,脸上明显地浮出满足神色。

我慢慢点了点头。这又是一个不知该不该庆幸的话题。

“给你砍一坨?送你。”老红举起砍刀,一手按住一只肉狗要下刀。

我连忙阻止:“莫。你要卖钱的。”

老红望着我,用砍刀扁着在肉狗身上拍一拍,说:“一坨肉也没关系呀。莫老看我小气啰,我们老感情了嘛。”

“不是看你小气。等你老婆崽女赚够欢喜了,我和何大光都来白吃你一顿。”我也用手里的公文包在那肉狗身上重重拍了拍。

肉狗身子颤一颤,狗脑壳也跟着晃两下。那狗脑壳却是弄得不够精致,黑乎乎的,龇牙咧嘴半闭眼,表情古怪。

第二天中午,何大光和我一起去了老红的肉案前。

何大光一只手拎着摩托头盔(他不再开厂里那辆旧工具车,自己买摩托了),另一只手抓着大哥大,这派头着实把老红吓住了。老红将眼睛使劲瞪起来:“吔吔我个娘,你发成这样了!”

何大光将脸抖一抖,掩饰不住得意。自从他那小厂改做保险箱后,效益好多了,他这个厂长自然多了不少收入。但他嘴巴却朝老红撇着:“你是井底里蹦出只土麻蝈,没见过发的呢!”又朝肉案上指指,“等着吧,过几年你自己都会在这肉案上认不出自己。”

老红又眨巴几下眼:“会吗?会有那一天?”

何大光说:“莫将眼睛眨得像个贼了!老实告诉我,这狗怎么弄死的?”

老红用手比画着:“把钱给主人家,再送一粒药丸子,主人家把药丸子裹在冷饭团子里,喂狗吃了,狗就倒了……”

何大光立即追问:“什么药丸子?”

“是不是农药拌的?”我也紧逼上去。如今农药药狗太普遍了,城西那家富含村野风情的狗肉店就是因为用农药药狗,在两个月前倒闭了,几个去那店里吃狗肉的人中了毒,有一个还差点送了命。那个才尝到发财味道的老板也被公安带走了。而何大光厂里那个疤爷的姨妹夫,竟因为吃了自己用农药药的狗肉,已经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呢。

老红慌忙摇手:“农药?那要得?我才不用农药咧,缺德啊!广西做的麻醉药丸子呢。那药丸子好哇,狗吃下去,舌子即刻缩成一团堵在喉咙里,叫都叫不出,倒在地上四腿乱弹,赶紧开刀口放血,麻醉药都让血冲走了。”

何大光又用大哥大指着老红:“真的不?今天可是我买狗肉啊!”

我也添一句:“老红你要是糊哄我们,你那红鼻子就去地上捡了!”

老红急了,指天赌咒:“有半句假话我是你们两个合伙日出的崽!哄天哄地也不能哄你们两个呀!”

“这还像句人话。”何大光点点头,指着面前的肉狗,“来五斤吧。”

老红赶紧砍肉:“行行行。老感情了,只算你七块一斤,卖别人八块呢。”

何大光将大哥大一扬:“不占你便宜,按八块!”又骂,“如今的人是越来越捧狗肉了,狗肉再好吃也不要涨成八块呀!”

我说:“要过年了,还会涨呢。都想滋阴壮阳嘛。”

老红从肉狗身上砍下一条后腿髈子,挂到秤上:“那是那是。我不吃狗肉也晓得,狗肉补劲足呢。喏,五斤高秤还出了星,你看看。”

何大光不看秤,将四张工农兵拍在肉案上,提了狗腿髈子就走。

我跟在何大光身后,问:“要去讨好妖精?”

何大光说:“何胖子带妖精去长沙买衣服了。我们自己吃呀,天黑你就上我家来。”

我瞅着那线条优美的狗腿髈子,咂咂嘴巴:“真放得心吗?狗舌子都缩进喉咙里了,人那家伙会不会缩进肚子里呀?”

何大光猛地站住,扭过脸狠狠盯着我,又低下眼去狠狠盯着狗腿髈子,嘴里“咝”地吸一口长气:“狗日的,还真不放心嘞!”转身又大步往老红案前去了。

我站住不动。何大光去退狗肉,我也为自己的玩笑话当真起来,想想那假设的后果,还真有点后怕。

何大光空着手很快转来了,一脸的遗憾,骂:“如今什么都来假名堂,想吃顿好狗肉都难了。农民都懒成这样,弄死一条狗都要药丸子。”

“如今谁还去打狗呀?”我说,“一要力气二要胆量。”

何大光摇一摇头:“想我们当初,才十几岁的初中生咧!”

我也感叹:“社会就是一边进化一边退化的嘛。还是少把念头往狗肉上转吧。”

但我没想到,只过了两天,我又去老红那里买狗肉了。

那天中午我下班回家,在城南农贸市场的大门外碰到了杨护士长。杨护士长提着一只装了好些菜的塑料袋,老远就向我笑着:“小姜啊,下班了啊。”

我赶紧也朝脸上堆满笑:“哦哟杨姐!你好你好。怎么,还跑这么远来买菜?”我也的确奇怪,商业局新起的那栋宿舍楼在城北,附近有一家农贸市场啊。

杨护士长将那烫成波浪的头发摇一摇:“是咧,到这边来买菜,坐辆啪啪车来回都要四块钱哩。”

“杨姐是为锻炼身体啰。”我说。眼睛尽量不朝那水桶般的身子上扫。

“哪里呀。”杨护士长却要将那水桶般的身子扭动一下,“是想来买几斤好狗肉。听说城北市场的狗肉都不好,药死的狗。就来看看这边了。”

“买了吗?”我问。

“没哩。里面狗肉倒是比那边多,转来转去还是不敢买。卖狗肉的都说不是药死的,敢相信吗?如今的事!”

不等我说话,杨护士长又接着往下说了:“小姜啊,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让你找找那卖狗肉的熟人。老杜不准,说年年过年时候你都为我家送来狗肉,已经够让我们心不安了哩。”

我不知道杨护士长说的是不是实话。年年过年前都是杜局长先跟我打招呼买狗肉,生怕我忘了似的。而我要将七八斤或十来斤狗肉送给他家他又坚决要给钱,说我买到优惠价已经很好了。其实除了为杨护士长四十生日买了一次优价狗肉,后来我再没得过优惠价了,所谓优惠价全是我自己贴的钱呢。

但杨护士长说这话的意思是应该让我明白的,她眼睛正笑眯眯地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说:“杨姐你不晓得啊?我原先那个卖狗肉的熟人,就是因为吃了自己用农药药死的狗肉,躺在你们医院里呢!”

“啧啧啧啧!你看你看你看!”杨护士长使劲摇着满头乌青的波浪发。

我心里说:装什么样呢!我在办公室里说疤爷那姨妹夫的事,杜局长正好进来听见了,杨护士长肯定会知道呢。她装这样子我太明白了,是想让我再去找个卖狗肉的熟人,好像我专门管着卖狗肉的人。

我说:“我有个熟人,原先不卖狗肉现在卖狗肉了。我找他去买点放心狗肉吧。”

“真的?”杨护士长眼里立马放出亮光,水桶般的身子也大幅地扭起来:“那就太感谢你了呵!小姜呀,你真是让我和老杜都心不安呢!”

我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杜局长对我这么好,把我转干,把我提拔,我都感激不尽呢。”

杨护士长水桶般的身子一个劲扭:“哎哟小姜你这话说的,你硬是不错嘛!办事能力硬是强嘛!我们家老杜器重你硬是器重对了嘛!”

我嘴里继续客气着,心里打冷笑:你也好笑哩,几斤狗肉就能让你马桶乱摇哩!

杨护士长坐上啪啪车走后,我赶紧进市场去。

我径直走到老红的肉案前,指着案上说:“来五斤。”

老红眨巴着眼:“不是,嫌麻醉药吗?”

我说:“啰嗦什么你!有生意还不做呀?”

“行行行!”老红赶紧砍狗肉。

“我不是何大款,你给我算七块的价。”

“行行行!”老红一迭连声。

付了钱,提了狗肉,我又向老红说一句:“过年前还会做你一笔生意,七八斤或十来斤。”

“行行行!”老红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你真的是老感情咧!”他满脸感激。

我提着狗肉走出市场,在街边停下。一辆三轮啪啪车立即来到我面前,希望我上车。我却一阵犹豫:杜局长吃了这狗肉,不会真的影响跟杨护士长干事吧?又想,管他呢,平日在局里常开玩笑说晚上已经下岗了,那就当你是真的吧。只是亏了杨护士长了,那一脑壳波浪发正起劲地焗油呢。

我提着狗肉上了啪啪车。

二十七

也不知道杜局长吃了我买的狗肉到底有没有影响,他在局里关于“晚上下岗”的玩笑话倒是说得更多了。有一次开会前还对我笑着说:“姜敏啊,你们趁着年轻莫偷懒啊,到了我们这把年纪,上面再有想法下面也没办法了啊。”逗得大家笑起来。

我想,要么是那狗肉没问题,要么是那狗肉的影响缓慢难以觉察,还要么,就是杜局长真的早“下岗”了。反正我心里提着的紧张松了下来,也讨好地向杜局长说:“杜局长年纪也没比我们大太多,正是出山虎呢。”

杜局长“呵呵”地笑:“出山虎出山虎,出不了劲火纸老虎。”

大家又一阵乐。我真心觉得杜局长好亲切呢。

然而就在第二天,上午刚一上班,杜局长就青着脸来找我了。我心顿时一沉,望着杜局长大气都不敢出。

杜局长盯着我:“姜敏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啊?”

我嚅动着嘴:“杜局长,怎、怎么了?”

“宿舍区的管理怎么抓的?啊?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啊?”杜局长将手重重一摆。

原来,杜局长刚为在地区师专读书的女儿买了一辆安琪儿,昨下午推回来锁进宿舍院里的煤球房,今天早上就发现煤球房的门锁被撬了,安琪儿不翼而飞。

我不敢眼看杜局长了,嗫嚅着:“我,我工作没做好,有责任,有责任……”

杜局长“哼”一声,脚步重重地走了。

我在心里狠狠训斥自己,太麻痹了!局里新起的那栋宿舍楼,局领导们全住在那里啊,安全工作应该格外地关注呀。怎么能因为自己没住那里就掉以轻心了呢?当然,以前是没出过大事,只在前任办公室主任时期发生过一次煤球房被撬门的事件,那是一个退休干部家的煤球房,里面一辆破松鹤单车没被盗贼看上眼。但那天夜里前任办公室主任因为在门卫室待了两个小时,乐陶陶地畅饮门卫从乡下带来的糯米酒,这就牵出了他的责任心问题,杜局长索性打发他去副食品公司专门卖酒了。历史的教训必须吸取,而有句箴言我更应牢记:你不去重视领导的利益,领导就不会重视你的前途。现在领导家的新单车丢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

我立即制订了几条急需进行的工作:一、给所有的煤球房换上防盗锁;二、向派出所报案;三、协助派出所侦查。

赶紧向杜局长汇报。杜局长对第一条表示满意,对第二、三条却不以为然,刚买的车,钢印都没来得及打上,报案有什么用?怎么查?

我说:“请派出所给所有新安琪儿打钢印时,一定要严格审查购车发票。”

杜局长立即问:“人家要不去打钢印呢?”

我回答很快:“我每天都去街上巡视,注意人家的新安琪儿有没有钢印。”

杜局长点点头,对第三条尤其表示满意了。

请木工给煤球房换防盗锁花一天时间就突击完了。去派出所报案也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剩下最艰巨的工作就是上街巡视。但我决心很大,听说当年布尔陈的丈夫在县机械厂干保卫的时候,就是用这个办法找回了厂长丢失的一辆永久单车呢。

于是我设想着布尔陈的丈夫上街巡视的方法,半眯着眼睛上了街,将锐利的目光从半眯的眼睛里射出,在街上扫来扫去。所有存放在公共场所的安琪儿,我都一一细看;而所有骑着新安琪儿在街上飞驰的人(多半都是年轻女性),我也都久久盯住那潇洒身影,极力想分析出她是否是个女贼或者盗车者的亲属或者喜欢买赃车的贪便利者。

一连三天过去,尚无收获,鼻子耳朵却被北风吹得通红。这还不算什么,最尴尬的是闹了两次误会,一次是在金都商厦门前细细察看一辆新安琪儿的时候,从商厦里走出的一对青年男女立即盯住我,女的警惕地喝问我干什么?男的干脆捋着衣袖攥着拳头冲到我面前:“你手痒可要看清对象啊!”我连连道歉解释自己找错了车,赶紧撤走,心里窝囊得很。第二次尴尬稍稍好处理一点,那是我老婆见我接连几天下班后都没及时买菜回去,只好自己亲自上菜场去,正好就看见我在城南市场的大门旁边站着,出神地盯着一位年轻女郎骑着一辆新安琪儿的潇洒身姿。她悄悄来到我身边,待我的目光停在女郎消失的远处进入一种思索状态时,她才突然扁着腔调说一句:“要招魂吗?”把我吓一跳。不等我解释,她又拉起腔调:“难怪哟——,天天下班老一阵不见人回来,是在街上过干瘾哦。”

这两个尴尬让何大光痛痛快快笑了一通。

何大光是我在街头巡视的第四天下午碰上的。他用摩托把我带到一家新开的小茶馆,然后一边喝热腾腾的茶一边指着我:“姜敏呀姜敏,你看看你那模样,冷风里冻得像只大虾,何苦呢?真的要把自己当条狗吗!”

我极力为自己辩解:“怎么是狗呢?这是我的职责你晓得吗!”

何大光晃着头:“头头丢了单车,办公室主任亲自来街上找,这就是职责了?这叫献殷勤!”

我反击:“献殷勤也是工作积极的表现。像你啊?在妖精面前那样献殷勤,就为了讨个欢心,那才真正像条狗呢!”

“我……我……”何大光一时语塞,“我那也是……也是为了厂里几十号人啊!”

我看着何大光的急相笑了:“你讨妖精欢心让妖精为你弄钢材,何胖子给妖精钢材也为了讨妖精欢心,你们就像两条公狗为着一条母狗转呢。”

何大光瞪起眼:“你是张狗嘴巴是不是?吐不出象牙也莫吐屎渣子呀!”他真恼了。

我赶紧摇手:“玩笑话玩笑话。”自己也觉得这玩笑开得有点过,起码不该把妖精比作母狗。

第二天下午我继续在街上巡视,何大光“扩”我了。我立即在附近找了部公用电话。

何大光开口就贬我:“还在街上学大虾吧!”

我说:“顺便看看还有像你一样的桃花运让我碰上不。”

何大光说:“要是有喜欢大虾模样的女人,也是个等外品了。”

一个女孩来到我身边,我瞥她一眼,冲着话筒说:“你要是现在来看看,会变兔子眼睛呢。”

何大光响亮地咂一下嘴巴:“还真撞上运了?怎么样?快描述一下!”

我用眼角余光扫扫旁边的女孩,那女孩不停地捯腾双脚,是等着打电话了。我催何大光:“你大款同志不在乎电话费,人家还等着打电话呢!没事我挂了啊。”

何大光叫起来:“哎哎莫挂啊!正事还没说呢。你去找老红一下,要他弄条好狗鞭。”

我也差点叫起来:“什么?狗鞭?”赶紧又向旁边的女孩瞥一眼,那双眼圈文得很黑的眼睛正朝我一翻一翻,估计这小妞不懂狗鞭是什么。我背过身去,压低嗓门:“你还嫌枪不长呀!”

何大光“呸”一声:“不是我要,何胖子要。妖精给他弄的。”

我惊异了:“咿呀!这娘儿们是武则天转世吧。”我听说过,用狗鞭加配方中药炖汤,让男人喝了格外地壮阳,不知是不是真的。

何大光不耐烦了:“你少啰嗦行不!快去呀!跟老红讲,麻醉药弄的不要,多给钱都行。最好你跟他去乡里一趟,亲眼看着打死狗。”

我说:“这种事你自己去。”

何大光骂:“摆什么官僚架子呀!我要外出催一笔货款,三天呢。”

我说:“你如今也有何胖子的套路了啊。回来你再去嘛。我可是脸红。”

何大光笑了:“你那脸反正叫北风吹成个红柿子了。跟你说,莫整天在街上受罪了,那叫枉费心机!人家把车卖出县城你还能查到啊?告诉你个好法子,买一辆新车给你们头头送去,就说在街上查到的。偷车的跑掉了。”

我说:“这主意馊啊,买辆新车,你大款同志给我掏钱?”

何大光说:“妖精给你掏钱呢。主意也是她出的。”

我一愣:“真的?”立即就笑了,“那倒是要去弄条长狗鞭了,充分保证她的享受才行。只是你心里不好受啊!”

何大光骂:“你硬是个不可教育好的子女!”挂了机。

我也笑眯眯地挂了机,转过身来,那小妞已经不见了。

何大光外出催货款回来,立即“扩”我让我送狗鞭去。我正在参加局里关于转换体制的会议,只好向杜局长请假。杜局长爽快地答应了。给杜局长“送回”新车后,杜局长对我是格外地看重了。

我去家里冰箱中取出一个塑料袋装的报纸包,骑单车急急上何大光家去。

何大光的家在一栋新公寓楼里,三室一厅。他搬新房的时候朝笑过我:“你舔头头的屁眼也就得了套两室一厅啊。”我当即回击:“你要不搂妖精大腿,恐怕得在厂里那间小平房里缩一辈子咧。”何大光不承认不行,搭帮妖精,厂里的承包奖才把他推上了小康,连他那个在厂里当焊工的老婆一提起妖精就颂词连篇呢。

何大光躺在沙发里,先解开紧扎的塑料袋,又打开紧扎的报纸包,再解开紧扎的牛皮纸信封。说:“你啰嗦不啰嗦啊,难怪煤房都要安防盗锁咧。”

我说:“能像你?当着成长期的调皮崽也满口粗话。我可是不愿意污染女儿的眼睛。”

何大光托着撕开的牛皮纸信封左看右看,问:“真是打死的?”

我说:“信不信由你。检验的办法倒是有一个。”

何大光立即盯住我:“说!”

我也往沙发里一躺,伸着手:“先来瓶喝的吧,蹬车蹬得喉咙冒烟呢。”

何大光骂:“难怪要反腐倡廉重温艰苦朴素了!自己不会去冰箱里挑?”

我起身去打开魁伟的长岭阿里斯顿,里面琳琅满目。我重重叹一口气:“通货膨胀是没法控制了。”挑一瓶椰奶,坐在沙发里大口地喝,说:“办法很简单,让妖精告诉你,何胖子添了劲嘛,肯定是打的狗;要是像只缩头乌龟了,那就是麻醉药啰。”

何大光破口大骂:“你硬是个狗日的,一张狗嘴巴!”

我悠悠地喝完椰奶,才向何大光摇摇头:“我也硬是弄不懂你呢,狗鞭又不是你自己吃,那么关心何胖子呀?真站在一条战壕里了?何胖子蔫了不更显出你的威猛!”

何大光使劲摇摇头,手指着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何胖子蔫了,他还要妖精做什么?”

我怔住,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我长长“哦”一声:“明白了,这一条狗鞭牵着三个人——何胖子,妖精,你。”

何大光立即补充:“怎么只三个人?还有我们厂里几十号人咧。”

我不敢马虎了,只得承认自己没跟着老红下乡去,是老红自己说打的狗。

何大光将手里的狗鞭连同牛皮纸信封一起重重往茶几上一搁:“老红自己说的?你还不晓得老红?那家伙能让人放心?”

我哑口了。老红这人,从历史看是叫人不敢放心的。

何大光和我一起赶到了城南市场。离过年只有十来天了,市场里热闹非凡。喧嚣的声浪热烈地冲撞着干冷的空气。菜市里的人们全在这干冷的热烈里显出很足的精神。肉案上的生意尤其红火,老红的肉案上已经空荡荡了。他正收拾家什准备去赶回家的班车。一见我们,立即又停了收拾。

“卖完呐。”老红好像对不住我们似的,搓着手说,“姜敏上次说过年前要狗肉,七八斤还是十来斤?我明天给你留着行不?”

我和何大光都不吭声,只黑着脸戳在案桌前,眼牢牢地盯着老红。

老红慌了:“你们,你们……这是……”

我将牛皮纸包着的狗鞭“啪”地摔在案桌上:“好你个老红!你老实讲,这到底是打的还是麻醉药麻的?”

老红将一双眼睛使劲眨巴一阵,垂下眼去看看狗鞭,怯怯地说:“不,不瞒你们,是……是麻的。”

何大光差点将大哥大朝老红摔去:“你个家伙!要说你是狗肉上不得席嘛,狗肉早上席了,你只算坨狗屎咧!什么时候能做个人样?”

我也朝老红骂:“还口口声声老感情,老感情都让你用麻醉药玩了啊!”

老红一脸委屈:“实在……实在是,人家主人打不下手嘛……”

“那不行!”何大光将手臂一挥,“一定要打一只!你带老子去,老子亲自动手!”

“这……这……”老红满脸为难,“我哪有空去寻卖家呀?看看,要过年了,生意忙成这样……”

我说:“不就是挣钱吗?多给你钱呀!”

“给你翻倍的钱!要是壮狗公,再加二十块!还嫌少吗?”何大光瞪着老红。

老红那双发黄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用沾满狗血的手抓抓脑袋又揉揉鼻子,说:“那,这样吧,就去打了我家那条大黑吧,一条好公狗。”

“那还不好!”何大光叫,“你狗日的自家有狗不吭声咧!”

我也高兴了:“行!还得在你家煮顿新鲜狗肉吃。我们让狗肉馋坏了呢!”

老红“嗯嗯”着:“那……没的说,没的说……老感情了嘛……”

何大光又用大哥大指着老红:“莫嗯嗯嗯地憋了屎一样!柴火油盐都给你算钱。亏不了你个小气鬼!”

老红的眼睛又大睁一下,沾满狗血的手却摇着:“钱在一边,钱在一边。我们,老感情了嘛。”

何大光到底笑了,晃着头继续骂:“老感情个屁!你那感情呀,害得老子老红变老黑,偷偷逃跑像个贼;你他妈老黑变老红,公社农场耍威风。”

老红也涎起脸来:“还说‘威风哟,让我‘威风了十五年呢,睡觉都有站岗的。”

“便宜了你!”我立即骂。

“该喂你一粒花生米!”何大光也咬牙切齿。

二十八

去老红家打狗是腊月二十二的上午。

天气也碰得好,阴了好些天,突然钻出太阳了,让这个本来寒冷的隆冬日子立即就精神抖擞起来。

去的是三个人。除了我和何大光,妖精也亲自出马了。妖精还将何胖子刚买的一辆白色桑塔纳开了出来,我和何大光坐后排,她亲自驾车。

女人开车就是潇洒,尤其像妖精这样的漂亮女人,雪白的脸上架一副墨镜,血红的小嘴叼一支烟——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抽上烟了,长长的秀发泻在肩上,时不时随着手脚的动作轻轻甩一下,用一句流行的青春话:酷呆了。

我眼黏着妖精,心里感叹:都说女人过了三十就是快下山的太阳,这娘儿们三十大几了,还灿烂得中午一样哩。

何大光在一旁搡搡我,压着嗓门:“魂还得稳住啊。”

我眨眨眼:“平日让你过饱瘾了,今天也让我美一下嘛。”

妖精从反光镜里用墨镜晃我一下:“那几天成天在街上盯靓女,还没美够?”

何大光插上来:“臭美!眼泪都叫北风吹硬了。”

我向妖精说:“还真是感谢你呢,救我一大把!你硬是智商比我高出几层楼呐。”

妖精说:“感谢我爹吧。他二十年前就用过这法子了。”

何大光“咦呀”一声,惊讶不已。我却耸耸肩:“早猜到了呢。以为我智商低成何大光了么?”何大光捅了我一拳。

实在说,妖精提供给我的法子让我充分体现了自己的价值。昨天杜局长宣布了转变体制的初步方案,机关人员大精减,局办公室也因保卫股的并入成为综合办,我也就成了职责更多权力更大的综合办主任的位置。连我老婆昨晚都多了几分温柔,说我真是个人才呢。

妖精却“哼”一声,用墨镜在后视镜里盯住我:“可你不够哥们哩,用伪劣狗鞭糊弄我!”

我赶紧分辩:“我可不是成心糊弄你啊,只是责任心一下没跟上去嘛;加之对狗鞭的意义也认识不足,还是在何大光的启发下,我才深刻认识到这狗鞭的重要意义……”

何大光悄悄地又捅我一拳:“你这张狗嘴巴!”

妖精却冲何大光“哼”了:“何大光你慌什么?有什么遮遮掩掩的!狗鞭重要就是重要嘛。”

我向何大光吐吐舌头。这娘儿们,真是服了她了!

妖精继续冷笑道:“你们男人啊,嘴里常拿狗鞭骂人,其实心里都想着狗鞭好呢。晓得袁枚吗?”

“那还不晓得?清代著名诗人,初中就学过他的《黄生借书说》了。”何大光晃晃脸,到底跟妖精对上一点学问了。

“晓得袁枚六十多岁还和小老婆生了个儿子吗?”妖精紧接着问。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这倒是不知道。这袁枚骚劲不小嘛!

“那么大年纪又玩诗文又玩女人,劲火足得很,据说就是经常炖狗鞭汤喝哩。”妖精说,“还有白居易,养一屋子女人,兴味何其足也!‘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只怕也是吃多了狗鞭吧!”

我和何大光都接不上话了。过去只知道爱写诗的老白对卖炭的感兴趣呢。

为了不在妖精面前显得自己太缺货,我静默片刻又开了口:“讲个笑话你们听吧!”妖精立即说好哇。何大光则催我赶快讲。我咳咳嗓子,讲起来。

话说省城某部门有位女处长,三十多岁不找男友,成天忙工作忙学习,忙得人好不单纯。某日下县检查工作,一帮男下属晓得她爱吃狗肉,陪着去一个农家餐馆吃狗肉全席。席上一碗红烧狗鞭味道尤其美,女处长就问这么好吃是什么。县里的局长支支吾吾,办公室主任聪明地答上来:是狗身上的一种器官呢,具体什么器官也不晓得,反正很宝贵的。女处长就感叹:人哪,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直到今天才知道,狗身上还有这样的宝!又“欸”一声,那我在省城吃过很多回狗肉,从来没吃到这样的宝啊!办公室主任说:也不是所有的狗都有,只一部分狗才有,处长不凑巧没碰上吧。女处长惊讶:狗有这么神奇吗?办公室主任说:其实不仅是狗,所有的动物,其中一部分都有这样的宝。女处长“哦”一声:是吗?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好多动物都有这样的宝!办公室主任说:其实人也有呢,当然也只是一部分人有。女处长立即追问:哪一部分人才有?办公室主任答:男人才有。女处长更为惊讶:是吗?哎哟,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直到今天才知道,男人还有这样的宝。但很快又愤然:老天也真不公平,同样造人,为什么只让男人有这样的宝,女人就没有呢?办公室主任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女人嘛,有时候也会有。女处长赶紧问:那什么时候会有?办公室主任继续一本正经:这要看女人的兴致,兴致高的时候身上就会有这样的宝。女处长来神了:那我现在兴致好高哩,我身上有没有啊?办公室主任坚决地摇头:没有。女处长很是沮丧:我兴致好高身上都没有这样的宝,看来我太不行了。局长终于大声表态:处长,不是你不行,是我们不敢!

何大光听得又拍巴掌又打哈哈,笑声震得车厢发颤。

妖精也终于丢了矜持,笑得一身乱抖,还骂我:“姜敏你个家伙真坏,想让我把车子开翻呀!”

我却不笑不语,只看着妖精花枝乱颤的背影,心里说:你个妖精,我也想在你身上栽我一条鞭,不敢呢。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山坡和房屋便也飞快地往车后依次消失。只有宽阔的田野出现时,才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地旋转。我好久没出城了,这景象竟在心里撩起一阵阵冲动。我对何大光说:“我要有辆车啊,就经常来乡下兜兜风。”

何大光撇嘴:“肉吃多了想萝卜,城里人发烧了,就要打什么回归自然的招牌了。”

我点点头:“也是。其实想想往昔,也就在昨天一样。咳,这世界变得太快了!”

何大光说:“要不还‘白云苍狗啊!明丽你说是不?”他脸上露出得意,又抖出点文化水平了。

妖精却冷笑:“世界变什么?‘春生冬藏,其理未尝间断。变的是人哩。”

我和何大光都哑住。妖精这话是深奥了点,我自以为在理论上长进不少了,还是不敢接她的话。但细想想,她这话好像确有道理。就说她的变化吧,够让人惊讶了!

车里静了一阵。这气氛有点往深沉里掉了。我立即警醒,今天是千万不能掉进深沉的,赶紧将一首很流行的歌哼起来:

朝花夕拾杯中酒,

寂寞的人我在风雨后。

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

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

妖精却又“哼”鼻子了:“这歌你也喜欢呀?”

我说:“喜欢这曲子。有次我还心血来潮想用笛子吹,结果指头不听使唤了。你不是说‘变的是人吗?过去也算个笛手,如今让笛子长霉了。”

妖精说:“好曲子也让那词糟蹋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词,居然还安个‘中华民谣的名!”

我说:“如今就莫名其妙的东西才流行呢,而且叫文化时尚。何大光你说是不?”

何大光却不作声。他还在琢磨那“变的是人”吧。

我看看何大光蹙眉抿嘴的神色,心底里也有不安浮上来。

何大光突然对妖精说:“明丽,我现在再三地想,你还是没必要去呢。”

我也接上去:“你还不放心我们么,要亲自监督?”

“要不,你还是开回去,我再骑摩托带着姜敏来吧?”何大光口气越加恳切了。

妖精并不马上作声,墨镜牢牢盯着前面。好一阵,才答道:“我还从没看过打狗!没看过将狗鞭从狗身上抽出来呢!”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这话有好硬!

只好往前冲吧。一开始我们就想劝阻妖精莫跟我们来,没阻住就别想再阻她了。

九点多钟,车开进我和何大光当年待过的地方了。妖精似乎体会到我们的心情,车速慢了下来。我和何大光各自向两边车窗外探着头,要仔细看看外面有什么变化。变化当然有,一些屋子不见了,一些没有屋子的地方出现屋子了,一些屋子由干打垒或泥晒砖变成红砖墙了。但除了这些屋子的变化,再加上车子跑的这条大路,似乎再找不出更多变化来。电视里常常讲述一些当年的老插回根据地,多么的激动感慨热泪盈眶,我和何大光却好像平静得很,虽然也有点神情凝重,却是为了妖精。

车子突然离开大路,折向一片林子。

我急忙提醒妖精:“错了错了!顺大路走,前面不远了呀!”

妖精不说话。车在坑坑洼洼中加了速。

何大光也满脸奇怪,但不作声,目光看着妖精的后脑。

车子绕着林子转到了一处清冷的坡边,停住。

妖精说话了:“姜敏你把后厢那根稠木扁担拿上,跟我去林子里等着。何大光你去把那个人叫来。”她钻出车去。

我和何大光四目相对,眉头高挑。我们劝阻妖精出来的时候,她不是说了一套让我们惊讶的理论吗?她说其实还要感谢老红,没有老红,她还没有今天的一切呢。

妖精已经走进林子去了。何大光赶紧推我一下,我们立即下了车。

何大光大步朝大路奔去。我提着稠木扁担往林子里走。这根扁担是何大光为这次打狗专门去农资商店挑的,暗红的颜色,细密的纹路,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何大光说比当年用过的那种枳木扁担还要好呢,操在手里就有一股挥舞的欲望在双臂流动,如果挥舞起来肯定就有一团狂烈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了。

林子里,妖精倚靠在一棵树干上,双臂抱胸,仰脸向天。那墨镜后的眼睛不知是闭着,还是透过墨镜再穿过枝叶的空隙,望向阳光淡淡的天空?

我离妖精不远站着,她那样子让我不敢说什么。

有鸟在林子里欢快地叫。妖精似乎在静听这鸟叫,脸上有一种像恍惚又像神往的神情。

我一直默默地站着,心情复杂。

终于,何大光领着老红来了。老红满脸疑惑,眼睛眨巴不停。

我一阵紧张,看看老红又望望妖精。

妖精倚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何大光向老红低声喝道:“走到她面前去啊!”推了老红一把。

“她,她是哪个嘛!”老红看看何大光,又看看我,疑疑惑惑地走近妖精。

妖精慢慢摘下墨镜,盯着老红,那眼里分明有火苗在跳跃。

老红轻轻“哦”一声,僵住。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漂亮天真的女“徒弟”还是能让他一眼认出来。

老红浑身抖起来了。他突然跪下地去,哀求着:“你,你饶恕我吧……”

妖精转脸向我:“扁担给何大光。”

我走过去,将扁担递给何大光。

妖精向何大光淡淡地说:“你就像打狗一样。”

妖精话音刚落,何大光的扁担已落在了老红的屁股上。老红“哎哟”一声,扑倒在地。扁担接二连三落下去,老红“哇哇”地哭了。但他毕竟狡猾,就那样拱着屁股趴着,让扁担只落在屁股上。

我向老红骂:“活该!快像狗一样地叫啊!”

老红带着哭腔学了几声狗叫,还真像狗在绝望时的呜咽。

妖精轻轻一摆手,何大光便停了扁担。老红在地上趴了一阵没动。何大光骂:“还赖在地上啊?老子要真把你当狗打,你就莫想起来呢!老子等着你领到你家去呀!”

老红慢慢爬起来,还在哭着,眼睛再不敢看妖精。

妖精已朝林子外走去,说:“现在去打那条狗。”

我们全跟上去。

老红不敢坐我们的车,双手揉着屁股身子一歪一歪地走。我们的车慢慢跟着他。偶尔有一两个农民迎面而过,看看老红又看看我们的车,满脸的好奇。

大路直从老红的家门口擦过。但老红的家仍然是老样子,矮矮的屋子,干打垒墙,只是茅草屋顶换了瓦,再就是屋前用泥晒砖圈出一个小院,多少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了。

刚进院子,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从屋里迎出来。女人很矮小,一张干巴巴的脸,露出满口黄牙笑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大约十一二岁,男孩七八岁左右,都穿得寒酸,头发枯黄。

矮个女人刚向我们涩涩地笑一阵,立即就觉出老红的异样了,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摔一跤?”

老红却不回答,粗声说:“还拿根扁担来。人家两个人都要动手呢。”

女孩哭丧着脸向老红叫一声:“叔,真打呀?”

老红向女孩吼一声:“滚进屋去!”

矮个女人也骂女孩:“叫爹嘛,老是改不了口!”拉着两个孩子进屋了。

老红向何大光讨好地说:“让她也进屋吧?免得吓了她。”

何大光说:“她就是要看打狗晓得吗?”

老红立即说:“哦那好。”身子一歪一歪地跑到一间屋门口,将那木板门卸下了,向何大光讨好地说:“她就站到门里,我把门板横在门口,我还操把锄头守在旁边,不怕狗发狂伤了她呢。”

我说:“这倒是个好法子。”

妖精面无表情地走到那门框下站着,我帮老红将门板横在门口安稳。妖精手扶门板,那样子就像站在观礼台上。

狗早被老红关在灶屋了。一声声狗叫从灶屋里传出来,凶凶的,是在威胁院里的陌生人。

何大光在这狗叫声里精神抖擞,他紧抿着嘴,将那暗红色的扁担在手里抖了抖,站到了院子中央,那威武的身姿一点不像已届中年的人了。我也上了劲头,将矮个女人拿来的一根扁担紧握在手,去院门口守着,随时准备沿院墙快速奔跑,阻止狗急跳墙。

老红先凑到何大光面前,带着讨好神情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凑到我面前来,仍然带着讨好神情低着声:“得架足势呵,这狗被我堂兄调训得凶咧。我第一次把老婆接回来急了点,把她按在灶边刚脱了自己的裤子,屁股上就让它咬了一口哪。”

我皱着眉:“你活该!”推开他,“快点把狗放出来啊。”

老红让老婆孩子都在屋里躲好,自己去开了灶屋门,然后赶紧提了一把锄头守到妖精旁边去。

狗从灶屋里跑出来了。那真是一条好狗!身架高大,腰身修长,浑身毛色黑亮得像一匹缎子,颠颠地跑起来,阳光就在它身上一闪一闪地荡漾。

我和何大光都激动了。我使劲地吸气呼气,鼻子都有点抖;何大光更是将那双小眼睛瞪大了两倍,眼珠子射出亮光,紧抿的嘴巴两边的竖肌纹也有点抖,像两杆只想腾空而起的投枪。

狗在院里站定,先向何大光凶凶地叫,又向我凶凶地叫。老红向它发出唆使:“大黑,大黑,汹!汹!”

大黑立即绷起了身子。主人一发出“汹”“汹”的吆喝,就是要它向目标进攻了。

何大光向大黑低声叫道:“来呀,狗日的!”

大黑龇着牙齿凶狠地向何大光扑过去。何大光退后一步,扁担横在手里随时准备出击。大黑扑到他面前几步远处又停住,身子前低后高地绷着,冲他的扁担叫得更凶。

“打呀!打呀!”妖精叫喊起来。

大黑听到背后冒出叫声,愤怒中似乎有点惊诧,怎么会有陌生人闯到屋里去了呢?就在它惊诧的一刹那,何大光的扁担闪电般砍向它。它“嗷”地大叫一声,扁担砍在它嘴上了。

大黑狂怒了,纵身扑向何大光。何大光闪过身,又是一扁担砍在它背上。大黑叫得更凶,蹿得更高,扑得更猛。何大光的扁担也挥得更快。只见一道道暗红色的弧光和一道道黑色的闪电交织相映,满院子的阳光被搅得沸腾起来。

“打呀!打呀!狠狠打呀!”妖精一遍遍呼喊着,嗓门尖厉。

我激动得浑身发颤,这场面太刺激了!

渐渐地,黑色的闪电有点疲软了,那叫声的气势也减了下来。终于,大黑愤怒的叫声变成一声惨叫,它又挨了扁担的狠狠一击。它不敢恋战了,躲开暗红的弧光冲向院墙的左边。

我双臂一抖,飞快向它奔过去。就在它高高跃起要越过院墙的时候,我的扁担狠狠砍在它的右前腿上。

大黑又一声惨叫,重重摔在地上,立即又跳起来,跛着腿朝右边跑,仓皇中却又被红色的弧光套住了。至此,大黑才明白自己已经厄运铁定无从逃避,它绝望了,两只眼睛射出了绿光。

何大光威风凛凛,他迎着绿光大喝一声,手中扁担高高扬起又狠狠砍下,“扑”的一声,正正砍在大黑的头上。大黑低低地哀嚎一声,头朝下栽倒在地。

我立即冲上去了。两根扁担又同时扬起,重重砍在大黑的两只耳朵根处,大黑四腿一阵抽搐,再也不动了。

屋里传出一声哭喊:“大黑——”

女孩冲出来了,扑倒在大黑身上,抱住它的头伤心地大哭。

“干什么你!”老红冲女孩大喝,跑过来要扯开她。女孩却固执地抱住大黑脑袋不放,哭得也更加伤心。老红扬起巴掌,被我和何大光阻住。

何大光喘着气说:“让她哭一下,孩子嘛。”

矮个女人也出来了,眼睛红红的。她用力挤挤眼睛,向我们说:“这狗,救过她的命呢。她在河边洗猪草滑下水,是大黑咬住她的衣服把她拖上岸的。”

我和何大光对视一眼,愣住。

妖精慢慢走过来,在女孩身边蹲下去,将一大沓钞票塞在女孩手里,又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然后,她站起身,转向我和何大光:“我先走了。你们坐班车回来吧。”转身走出院子去。

“呃呃!”何大光追上去,这是干什么?

我也追上去:“你还没看抽狗鞭呀!”

妖精头也不回:“不看了。”她动作迅速地上了车,“呼”的一声,车开走了。

我和何大光又对视一眼,怔怔地。两人手里都还攥着扁担。

第十章 难道人不如狗

二十九

我不知道,我这样讲述过去与何大光一起打狗的经历,会不会被今天众多爱狗人士喷个死。但我要申明,自那次与何大光一起去老红家打了大黑狗以后,这么多年过去,我再没打过狗。就连狗肉我也渐渐吃得少了,开始是因为不放心狗肉的安全性,知道流入菜市场和餐馆的狗肉大多来历可疑,许多狗在将要变成餐桌美味前已经由死于麻醉药发展到死于弓弩发射的毒箭了。也正是因为这毒箭射狗的歹毒,竟慢慢将我心里对歹毒者的痛恨演变成一种对狗的怜悯再演变成自己的疚意。想想,那狗让毒箭嗖的一家伙毙命,倒也算得迅速了结;而人挥舞扁担将狗围追堵截再一下一下地砍倒在地,人是得了痛快满足了刺激,那狗要承受多少惊恐绝望痛苦啊。这样一分析,我和何大光是不是作孽不少呢,狗毕竟被称为人类的忠实朋友啊。

何大光却并不赞同我的分析,他嫌电话里不够力度,有次专门跑我家来反驳我。他指着我说完全是装菩萨模样。还说狗嘛是没把自己看成狗的,人才晓得它是条狗咧。我反问何大光:“那狗把自己看成什么?”何大光说:“狗把自己当人了。”我挑起眉头:“什么什么?狗把自己当人?那它把人看成什么了?”何大光说:“看成狗呀。”我乐了,也手指何大光骂他:“你呀,实实在在一张狗嘴巴!”

何大光却撇了撇嘴:“你想嘛,狗把自己当了人,把人当了狗,它才会想,我这人哪,该用各种方式跟狗相伴哩,先是对狗好点多亲近一下,让狗多给我服务,反正这些狗太聪明什么都有办法,我就让它们给我吃的给我住的,还要抱我搂我护着我。那些不给吃不给住对我冷淡甚至敌视的狗呢,我就冲它们凶;而且我还把它们分开三六九等,区别对待,让它们站在我们这些人身边时,有的乐颠颠有的脸灰灰有的抬不起脑壳。就在这些狗傻乎乎觉得我们是狗的最忠实朋友时,我们还会突然教训它们一家伙让它们清醒一下,我们不像它们劳神费力弄出这样那样武器,我们就用牙齿做刀刺它们一家伙,立马让它们晓得,原来我们这么厉害能让它们死无药治嘞!”

我听得好气又好笑,指着何大光的手狠狠点着他:“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让疯狗咬了!”

“疯狗敢咬我?”何大光双手一挥,“嗨!一扁担!”又将脑袋晃一晃,“狗就是狗!就是要戳穿狗日的歪心思,让狗晓得自己其实就是为人服务供人享受的一条狗,人才要时不时打死一条狗,把它送上餐桌让它完成自己的一生,也让那些活着的狗都晓得,这就是狗的实际价值。”

我望着何大光那张奇谈怪论的嘴巴,那嘴巴已经大减昔日的男人魅力,嘴角两边曾为他增添刚劲的竖肌纹也线条疲软,像个草率挂在嘴巴边的括号了。

何大光的威猛阳刚形象在迅速削减是有原因的,他曾任厂长的街道五金厂早已倒闭,这既有经济体制改革的大环境影响,也有优价材料来源断裂的因素——何胖子已经不做钢材生意转行全国爆红的房地产了。只好,何大光也学着去做生意,像当初二飞机一样先后做过好几种生意,什么服装水果干货药材,差不多能想到的买卖都过了手,却不知运气太差还是太缺生意头脑,总是干一手亏一手,气得他大骂自己跌成二飞机的能耐了。直到他老婆冲他跪下,求他别再做发财梦得保住老婆还有裤子穿,他这才收了做生意的心。

但何大光总不能让自己彻底灭了想钱的心思,他想起跑最后一桩药材生意遇上一个爱炒股的人,那人建议他趁着股市老昂牛头去炒股赚点钱,他便来问我的意见。我说有句口号太响亮: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吓得我是不敢炒股的,我人生半辈子除了不懂事造过反爱吃狗肉打过狗一直算个谨慎人。但当前股市的确繁荣赚钱人也的确有,就看各人运气和脑壳的精明度了。

何大光想了想,说:“我当厂长做生意都霉了太多运气,总要时来运转一回吧,我脑壳也没让水浸了呀!”他下定决心,要去股市闯荡一下试试。只是,初次投资的本金让何大光犯难,再动家里不多的一点积蓄老婆会拼命;而我也不敢借钱给他,我一个工薪阶层别说钱不多,就是钱多也不敢借他去闯股市风险哩。何大光倒也不指望我,冷笑着说晓得我关键时刻就变成小气狗的。

我在承认自己小气时又建议何大光,去找何胖子看看,何胖子应该念他曾经多次贡献狗鞭会帮衬他一把。何胖子已经把自己的公司搬去长沙,只时不时来云河会会妖精。何大光完全可以趁何胖子在长沙时专程去拜访本家。何大光却将脖子一梗,说饿死也不会去乞讨,那连狗都不如!我又说那就找找妖精,老感情总可以吧,何胖子的钱到了妖精手里就能为感情支付嘛,你就权当借她一点,以后还呀。何大光脖子软了,声音也低下来,说落魄了也不太有脸面去见妖精呢,老觉得丢了男子汉的威猛气势。

最后何大光去了广东一趟,要找一个有钱的亲戚借十万元。临走时他到底去见了妖精,但并没提借钱,而是送去一大块鲜狗肉加一条狗鞭,那狗鞭还是连带睾丸的。妖精不动声色收下了,聪明过人的妖精当然明白,何大光除了想让她过狗肉瘾,还让她等何胖子来了炖壮阳汤,这种连带睾丸的狗鞭据说最具壮阳功效。何大光特别强调,他很久没打狗了,这次专门去了乡下(姜敏不肯跟他一起去只好独自去了),找农民买下一条狗,亲手打死的。他还强调,他仔细询问过农民,确定这条狗没有救过他家任何人。这两点强调都是为了让妖精绝对放心。这种放心事也实在体现了何大光对妖精一如既往的体贴,尽管何大光很久没来跟妖精幽会了。

妖精感动了吗?妖精应该感动的。妖精不会不这样想,何大光肯定还认为何胖子一月只来云河会她一次,要么是在省城还有别的女人,要么是男人功夫已经衰减,毕竟六十多岁了嘛。但不管哪个原因,把何胖子的阳功壮上去都有必要,而帮助何胖子提升阳功只会对她有利。

然而妖精一句感谢话也没说,她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张银行卡,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密码,将纸片连同银行卡一起递向何大光。何大光脸“腾”地红透了,他连连摆着手:“啊不!啊不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妖精仍然声色不动,只不咸不淡地说:“拿去,莫硬撑了。”

何大光绝对不能将银行卡拿去。妖精那句“莫硬撑了”更加刺着他的自尊心。他掉头逃似的奔出了门。

就在何大光出门没多远时,身后传来“嗵”的一声响。何大光扭头一看,妖精在小楼的二楼阳台朝屋后一只大垃圾桶扔去一包东西。何大光心里打个顿,站住脚,待妖精离开阳台他又赶紧跑到那垃圾桶边去看,果然是他刚刚带来的狗肉狗鞭,兜装狗肉狗鞭的红色塑料袋都没解开。

何大光怔了好一阵,终于默默走开。

而令何大光更没想到的是,待他从广东回来再次见到妖精时,已经差点认不出妖精了!

我也没想到,恐怕云河县城谁都没想到,妖精竟会遭遇这样大的意外事件!

就在何大光去广东的第二天,何胖子来云河会妖精了。何胖子依然是一见妖精就搂住她使劲地亲,一迭连声叫着心肝宝贝。这应该不是装,妖精尽管年龄奔四依然水嫩得很,加之她那优雅气质使得一股特殊韵味完全能压住没经世面的年轻妹子。妖精就带着自己的特有韵味由着何胖子紧搂狠亲;她还知道,何胖子没催问她是否炖了狗鞭肯定自己带了壮阳好药。

妖精的分析没错,何胖子在妖精进了洗澡间后迫不及待吞服了几颗药丸,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壮阳药丸,不论功效如何至少对心脏无副作用(何胖子心脏不太好一直不敢服用伟哥)。待妖精洗得香喷喷出来后何胖子已是急不可耐,三两下将自己也洗了立刻扑上床去。妖精也真的惊讶,从未见过何胖子如此威猛,开着灯连续战斗近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嗨嗨”叫嚣却毫无软态。妖精本是不温不火任由何胖子折腾,到底在他的空前气势下被撩出热劲,身子也配合起来,嘴里还憋不住问他:“你吃了仙药?”

何胖子正要得意作答,却突然眉头一抖,喉咙里也似乎打个嗝,接着就见一股鲜血从嘴里溢出,妖精来不及反应,何胖子已经一头栽倒在她身上,硕大的脑袋重重扎在她双乳间,嘴里鲜血喷涌而出,刹那间就让那两堆雪白的乳房成了两座血染的高山。

何胖子的死当然赖不上妖精。警察仔细察看现场检验尸体录过妖精口供后,做出了“排除他杀”的结论。

但妖精并没能逃过一劫。这一劫是何胖子的老婆制造的。何胖子老婆跟何胖子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何胖子虽然讲点良心在长沙给了她一套房子还每年给她银行卡打一笔钱,但两人已是数年不见面了。现在何胖子竟然突然死去,而且正是死在她早就愤恨不已的妖精身上,她岂能饶过妖精!这个身子粗如冬瓜脸板糙如脚板薯的女人率领一对女儿女婿还加十来个亲戚,气汹汹扑来云河径直扑向妖精住的小楼,将妖精从小楼里拽了出来。妖精吓蒙了,呆呆地立在门外坪里,任由这群气汹汹的人用手指戳着她用最脏最恶毒的语言尽情臭骂。而这群气汹汹的人并不解恨,竟又当着大群围观的人将妖精的衣服一件一件撕扯下来。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在街上,要处理引进外地一家连锁超市遇到的问题,这问题在商业局本该由市场股管,但市场股的股长出差了,我这个一向工作不分分内外的综合办主任只能将问题揽过来。但问题尚未处理完我就听到街上人在迅速传播这一事件了。我赶紧中断工作拔腿飞奔,待我赶到事件现场,只见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不少人在“嗬嗬”嚷着起哄,还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我掏出手机报了警,然后奋力挤进人群去。

妖精的衣服已经被撕扯精光,她竟不知道用手遮挡私处(可能起初这么做过但被气汹汹的人将手扯开,只好任人处置了),她就浑身雪白地站立着,双眼紧紧闭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我的心情实在太复杂了,竟不敢去阻止那群气汹汹的人们。我也希望有一群见义勇为者挺身而出以正气压住那群气汹汹的人,但没有。也不知黑压压围观的人们一时难以寻找见义勇为者,还是人们对妖精的鄙夷远大于同情;或者,许多人都想借此难得机会多看看妖精迷人的裸体?反正我得承认,在等待警察赶到的十来分钟里,我就躲在人群中,怀着气愤同情还有其他诸多成分的复杂心情,与大家一起在睁眼欣赏那具美丽胴体。

何大光是在接我电话后急急赶回来的。他先是去看望了妖精,然后又来找我,一见面就冲我破口大骂:“你硬是连狗都不如!连狗都不如!连狗都不如!”

何大光实在气坏了,只抖着手指着我反复骂我“连狗都不如”,却骂不出更多词来。我不回嘴,任由他骂。我知道他是恨我没能在险境下救出妖精来,我能解释什么呢,连我自己也在心里骂姜敏连狗都不如。

何大光骂够了,这才用手重重搓一把脸,叹口气,告诉我妖精被伤狠了,他去看望妖精时,妖精披头散发,目光木然,什么话都不跟他说,而那再没化妆的脸苍白如纸,却又平静得好比一片结了冰的湖面。

三十

何大光炒股的那几年里有赔有赚,总的来说是赚了,几年下来就进账一百多万。他难掩得意地向我嘿嘿乐:“怎么会跌成二飞机的能耐嘛!”又劝我,别劳心费神爬什么官位了,还不如用那精力去炒股。

我当然不敢破了自己的谨慎去炒股。何大光赚了钱不等于我能赚钱,人都有运气管着。我现在就想得个上副科台阶的运气。

在商业局,我算个老资格了,多年来一直在杜局长鞍前马后效力,为商业局多次获得县里先进单位立下汗马功劳。无论凭资历凭能力,我都应该有希望升上副局长台阶的。

然而多年体制内的耳闻目睹又让我知道,资历能力都不如跟领导的关系,要不怎么有那句经典说法:“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因此我在杜局长身边除了卖力工作还始终保持跟他的亲密关系,除了经常帮他家干点背米袋扛煤气罐之类力气活,还每年坚持临过年时送去他最爱的狗肉,——那可是难度越来越大的事情,我得越来越费力地花高价去乡下买农民的无毒狗肉呢。

我对自己的运气作一番分析后,认为趁着有位副局长退休局领导班子需要补缺,我升个台阶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

之所以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是因为我明白还有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市场股的程股长。这程股长虽然论资历不如我——我进商业局五年后他才从供销社调过来;论工作能力也不如我,开会发言总是层次不清逻辑不顺。但他有两点超过我的优势,第一是比我年轻好几岁;第二也是更具威胁性的,县人大有个副主任老家跟他同一个村。朝中有人好做官,县人大副主任当然比杜局长职别高,但我也知道体制内有个惯例:配备一个局级班子的干部,班子一把手的态度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程股长也悟到这个体制惯例了,所以他一改平时仗着朝中有人并不重视跟杜局长拉近关系的做派,突然对杜局长添了不少亲热。这让我深感不安,杜局长可是个糍粑心,只要谁一热乎就会糯软起来呢。

何大光就在这时改变腔调了,他向我提出建议:去白云寺求个签,看看自己的官运吧。我知道何大光也想去求支签,因为老是昂着牛头的股市又突然下滑熊着不动了,不知什么时候能让他被套住的股票解开套。

我还知道,何大光想去白云寺,除了求签的意愿也想去看看无尘大师。无尘大师就是昔日那位妖精,自她出家去了白云寺当尼姑后,一年一年名气渐渐大起来。尤其两年前,长沙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来云河采风,在县宣传部门负责人陪同下游览白云山时,带着好奇心去向无尘师父求健康签,竟反复三次抽的绝签。那作家连说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大笑着下了山,但回到省城就查出肺癌,熬了一年就上殡仪馆了。这让无尘师父在名声大震中变成了无尘大师,前往白云寺求签许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县城也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坐三十公里车去拜见无尘大师呢。

但我却把何大光想去白云寺的意愿阻住了。我说:“你是不爱关注新闻,前些日子云河在线贴出一张照片,就是白云寺的。那寺院门旁竖了块牌子,写了一句话:求官求财勿求签,阿弥陀佛。这话什么意思你懂吗?”

何大光想了想,说:“就是让你我这样的人莫去求签吧。这点文化我还有。”

我点点头:“明白就好。那么,不求签,只为去看她吗?她为什么将法号取名‘无尘,你懂吗?”

何大光又想了想,望着我:“尘就是灰尘吧?”

我又点点头:“灰尘。什么灰尘?世俗社会的各种私欲杂念,还有往昔在尘世的恩怨扯绊。无尘嘛,就是将这一切都彻底撇下了,撇清尘世才能成为佛界大师呀。可你,还要牵着尘世的扯绊去看大师,对你有何意义?对大师是不是亵渎?”

何大光怔了半天,叹一口气再摆摆手:“也罢,也罢……”

我也摆摆手:“你呀,就压下点发财心,赶紧把那些没套牢的股票抛掉,总比投入的本金多赚点嘛。”

何大光接受我的建议,说:“那倒还能捞回几十万啰。”

“这不就行!”我轻轻一击掌,然后说自己,“我呢,也尽自己之力,最后结果就看运气吧。”

其实我何尝不想去大家神往的神秘签筒里抽出自己的命运指向,但我知道有句名言:命运之门只为有准备的人而开。赶紧做足准备才是我更重要的事。

于是,当我在元旦那天得知程股长给杜局长家送去一蛇皮袋大米,还特意告诉杜局长这是他老家的优质米时,我立即决定,提前给杜局长家送狗肉去,而且要比往年更多!

我很快找到老红。老红早就不摆狗肉案,他脑壳开窍了,专跑贵州花江,给云河县城好几家花江招牌的狗肉餐馆供货。我让老红帮个忙,说我也不管他给餐馆送的肉狗怎么弄死的,只要弄一条真正放心的肉狗来,我多加一倍钱。老红奇怪地问我:“听说你不爱吃狗肉了呀。”我说你不用管,我有重要用途。又强调一句:“真是非常重要的用途,所以我会切一坨狗肉去长沙请朋友化验有没有毒。”老红说:“吓唬我呀,看在这么多年情分上我不会忽悠你嘞!”还将红鼻子响亮地哼一声。老红早就不是那个猥琐角色了,脚穿牛皮鞋身穿羊皮夹克,而且脸上亮堂眼睛也没过去黄了,仅有红鼻子依旧。

一个星期后,老红给我送来一条干干净净的花江肉狗,他仰着脸哼着鼻子说放一百个心,他亲眼看着当地卖主用尖刀杀的活狗。我给了他八百元钱,当天夜里就将肉狗送到了杜局长家。我向杜局长说,碰上个难得机会,一个做狗肉生意的朋友家里办喜事,从贵州花江弄来好几条肉狗,我霸蛮买下一条。杜局长眼睛都笑成两条缝了,说哦哟哦哟这怎么好,花江狗肉可是名牌呀!不便宜呀!说着要杨护士长去卧室拿钱。我赶紧拦住杨护士长,说局长莫让我难堪了,这么关心我培养我怎么报答都不过,还能要钱啊!

杨护士长也不坚持去取钱包了,一个劲向我赞叹:“小姜哪,还是老样子!还是老样子哟!”

我能听出杨护士长的弦外音,借夸我依然年轻模样在表扬我始终对杜局长亲近呢。我也在回答中带出弦外音:“还老样子呀,立马就五十了呢。”杨护士长应该能听懂,杜局长更能听懂,按县里规定,五十岁是提拔局级领导的年龄上限线,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两个月后的事实证明,外地花江狗肉打败了本地优质大米。我终于在险恶的竞争形势下顺利当上了商业局副局长,——这也使得我不久后在撤销商业局进入商业行管办时顺理成章成为副主任(杜局长当然是作为一把手当上商业行管办主任,我便更加起劲地在杜主任鞍前马后效力了)。

何大光要我请客,还一定要吃狗肉。我实在不能推托,便又去找了老红,从他保证的肉狗上切一条后腿买下来,将狗肉拎到一家花江狗肉店,先亮出商务局牌子,再要求以来料加工方式搞份狗肉火锅,然后亲眼看着店家将狗肉加工。

何大光大口喝酒大口吃狗肉的时候,一个劲称赞花江狗肉就是不一样。他还不停怂恿我也多吃,说我只有吃出味道才晓得杜局长对花江狗肉到底有多喜欢。我默然一阵,觉得何大光这张狗嘴巴有时也能冒出点道理来,便操筷子夹了一坨狗肉。说实话,花江狗肉的确格外有鲜嫩味道,我想着杜局长两口子大赞花江狗肉的鲜嫩,手中筷子也不禁朝火锅插得频繁起来。就在我快要重新吃出昔日对狗肉的浓烈兴致时,旁边桌子的狗肉食客却又将我的兴致猛地打断了。

那是几个中年男女边吃狗肉火锅边议论:

“哎你们哪个看着老板杀狗没有?”

“没看到,看到杀狗也不能立马弄干净切肉下锅呀。”

“我是看到杀狗了,店子后面不还在刮毛烧皮吗。”

“哎哟幸亏我没看到,看到还真不敢吃这肉哩,太血腥!”

“假慈悲你,狗杀了才吃得放心嘛。不过杀狗的人也实在狠,只怕杀多了狗也不好吧。”

“杀狗不晓得,我们老家有个屠夫,杀猪是全乡第一的狠,前年得怪病死了,死前三天一个劲学挨刀子的猪尖叫咧。”

“什么话呀!那你吃多了狗肉也会变狗叫?”

一阵哄笑声。

我就在这哄笑声中停了筷子,心中那种对狗的怜悯和疚意又冒了出来。看看何大光,脸已让酒烧成关公,嘴巴里还在大嚼狗肉,估计他没细听邻桌议论。

那天晚上不知是狗肉的热劲太旺,还是听到的议论让我心神不宁,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老婆都受了我干扰,咕噜着又吃狗肉烧身子了吧。直到天快亮时我才昏昏沉沉掉进梦中,却又被梦惊吓醒来。

那的确是个吓人的梦,我在一片荒原上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就冒出一大群狗,那些狗先是狂吠着冲我奔过来,快到我面前时竟全都直立起来,张开一张张狗嘴巴吼出了人话:认识我吗我是小黑!认识我吗我是叶叶!认识我吗我是大黑!认识我吗我是老白!原来都是我曾经打过的狗呀……我翻身坐起来,浑身全是冷汗。

老婆没法睡了,满腔怨言:“你不吃狗肉多好嘛,找罪受。”

我不敢说出刚才的梦,但我心里发誓,再不吃狗肉了,要不真不知道会招来什么罪呢。

自那以后的两年多里,我又先后做过三次同样的梦,浑身冷汗也一次比一次汹涌。我想这是尚未得到狗们的彻底宽恕,便痛下决心,连肉狗也不能碰一下了!

我的痛下决心也使得我在临近过年时,破例没有给杜局长家送狗肉去。

杜局长已经退休了。他在商业行管办还没将主任位置坐热就面临退休,而商业领域的行政管理机构在走马灯似的名号变换中又由新成立的商务局取代了,他只能带着正科待遇的身份进入商务局并很快成为退休干部。而我依然顺理成章地成为商务局副局长后,却不再给退休的老领导送过年狗肉,心里是多少有点不安的。

我特意在大年初一拎了两瓶好酒(花的钱其实比买狗肉更多),去老领导家登门拜年。我亲热地将“杜主任”又叫回“杜局长”——因为他虽然最后的领导岗位是商业行管办主任,但在商务局“主任”却只是个股级称呼了。我向杜局长解释了没送狗肉的原因,当然不能直说自己对狗生出怜悯和疚意的真话,那就扎着依然爱吃狗肉的杜局长和杨护士长了。我只说越来越难搞到放心狗肉,不敢让杜局长和杨姐伤了身子呢。

杜局长虽然脸上少了热情,倒也没说什么。杨护士长却追问我一句:“你不是有个弄花江狗肉的朋友吗?”

我赶紧说:“那人也不干这行了,人都找不到呢。”

杨护士长将焗了黑油的满头波浪抖一抖,冷着腔说:“也没关系,反正老杜退休身边清净了,你也没必要来,让他好好享受清净吧。”

我不敢再多听杨护士长带弦外音的话,赶紧带着满脸赧色退了出来。

我必须承认,杜局长退休后身边的确没有了过去的热闹,但哪个当官的离开位置后不是这样呢,这炎凉世态不适应行吗?我在这炎凉世态中拎拎自己的良心,对杜局长还是不忘感恩不减热情的,这从我不叫他“主任”仍叫他“局长”就能体现,而且杜局长的信件报纸我总是派人送他家去,路上碰到杜局长我也总是躬身上前嘘寒问暖。这些虽然都算小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这些小事的。

但不久后又遇到杜局长和杨护士长一次,就让我非常的难堪了。

那是开春后的一个周日上午,天气本来非常好,奶黄色的阳光涂满天地,微微的暖风就在阳光里涟漪般荡漾。这样好的天气令人浑身毛孔都要舒展,我便想上中心广场去走走。中心广场是最让市民喜欢的休闲健身去处,地处县城中心,风景优美广场宽阔,我平日却去得少,只因那里遛狗的也多,我不太愿意让那些狗用眼睛盯我。那天好像不太害怕狗的眼神了,不仅因为天气太好,还觉得自己的忏悔已很彻底,也让狗们看看脱胎换骨浑身毛孔都在舒展的我吧。

一进中心广场就遇上杜局长和杨护士长,两人紧挨着在广场边一条镶满鹅卵石的小路上悠悠漫步。我赶紧迎着他俩走上去,却见杜局长慌慌地往路边避让,嘴里还低声说好大的狗呀。原来是我身后有人牵了一条身架高大的哈士奇,先越过我冲他们过去了。

杜局长避让过狗才看到我,正迟疑要不要打招呼,身边的杨护士长数落他了:“你怕什么呀,不就是一条狗吗,又不是狼。狗到底只有狗性哩,狼才有白眼狼!”

我刚张开的嘴巴顿时僵住,一点声也发不出来。直到杜局长和杨护士长走开好远了,我还感到身子发冷。

三十一

如今我也退休了。我的身边比杜局长更清净,杜局长还有杨护士长陪着,我连老婆也不肯陪我了,老婆气恼恼去了美国,去陪刚读完博士又留在美国的女儿了。

当然这也怨我自己,谁让我晚节不保啊!

详情我也不好意思在此细陈了,说个大概吧。

我自2012年底退休后,就开始了对清静的逐步感受。我本就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何大光已在我退休前一年去了广州,给在那边成家的儿子带孩子了。于是我感觉清冷的时候就常去公园走走——我去的是紧挨城郊的城南公园,虽然那里无论面积环境都比不上中心广场,但可以让我避免跟杜局长两口子碰面。

我也没想到,偏僻的城南公园竟能让我碰上艳遇。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倒也长相端正身材适中,她在公园里练气功的时候好几次让我遇上。也是她主动搭上来的,先是赞扬我有风度有气质比年轻帅哥还有男人魅力,跟我熟络后又要教我学气功。我对气功并无兴致但没法遏制跟她待一起的兴致,她的确比我那个身子发福颜面发黄的老婆有光彩得多。想想自己大半辈子还从没跟老婆以外的女人有过亲近,作为男人似乎有点亏欠自己,于是,当那个女子手把手教我学气功挨得我太近时,我实在没法控制自己,双臂一抖就搂住了她,还要将嘴巴朝她脸上凑去。

这就让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想不到了,我这种猥琐举动被附近树丛里一架相机的长焦镜头清楚地拍了下来。而拍照的人正是那个程股长,——原来那个女子就是他花钱安排的。

我的猥琐照片很快在运河在线引起热闹,点击量破了五万,而跟帖也数以万计,有骂我的有讽刺我的有调侃我的。组织上也找我严肃谈话,说我给公务员队伍抹黑,还说要不是看我已经退休非得给个处分!

我没得处分万幸了,但我也体无完肤了。

我在老婆气恼恼离去后掉入了空前的孤寂,公园是再不敢去,一切老年人活动也不参加,就连在小区院子里走也是勾头低脸。我不愿看到任何人打量我的眼神。

在我这种冰窟搬的孤寂中,只有一条狗让我感到些许温暖。

那是一条流浪狗,身架其实不小,三十斤重是有的,毛色应该也不差,黄中带金,只是因为无人照顾显得脏;还有特别的是尾巴断掉一截,成了名副其实的猊子。但这猊子并无凶相,倒是让人细看时还能感觉出一种敦厚来。我就在小区角落里仔细打量它很久,终于发现这敦厚感觉来自于它的另一个特别:眼睛很小而鼻子又高,这是狗中不多见的,人倒是常见这种敦厚长相。于是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电视相亲节目《非诚勿扰》,有位女嘉宾就说喜欢小眼睛高鼻子,前男友就是这种长相,连她养的狗都是这长相哩。主持人孟非还玩笑一句:那你是依照狗的长相找了男友,还是按着男友的长相挑了狗呀。女嘉宾就十分可爱地笑了。

有了著名电视节目的烘托,我更加喜欢上了这条狗,以我日益增多的狗知识,知道这是一条金毛,金毛可是狗中最温顺的呢,导盲犬的角色往往就是它。这条金毛也似乎喜欢我,我一招手它就凑近来,耷拉着耳朵摇着半截短尾,还将小眼睛眯缝几下,然后用高高的鼻子朝我裤子上蹭。我并没给它送上吃的它也这样亲热,是很让我感动的,于是我又经常带上吃的去小区角落找它,而它也知道我会找它似的,总是差不多跟我同时出现。

我和金毛这样彼此热情几回后,我做出决定了,索性收养它。

我给金毛通体洗了澡,给它准备了漂亮的食盆和饮水盆,在一间小房里用干净的旧棉被铺了个狗窝。我还给金毛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金子。金毛对这名字十分满意,我刚一叫它“金子”它就兴奋地摇着短尾,又挤挤小眼睛耸耸高鼻子,似乎表示这名字太棒了。

有了金子我的心才开始微微回暖。但我仍然不愿跟别人多打交道,我就白天在家里逗金子玩,夜里带金子去郊外溜达。我知道这种生活态势快要等于脱离社会,我安于这种生活态势。

当然这种几乎脱离社会的生活态势也给我带来过危险,有次我病了,一整天躺在床上高烧不醒,金毛急了,竟用爪子拨开了我们家的门把手,蹿出门就奔向一家宠物医院——我带它去那检查过身体。宠物医院那位年轻医生被金子衔住裤脚拽出门,跟着它赶到我家,才发现金子想让他治病的竟是个人,便赶紧又打电话到社区卫生院,叫来了真正给人治病的医生。

这件事自然又令我跟金子的感情更深一层,我跟金子完全是相依为命了。

而我还有高兴的是,何大光也在我病后不久专程来看我了。他一进门就冲我摇头:“你呀你呀,到底是个没教育好的子女。放着年轻时那么多机会不动作,到老了又贪什么艳遇啰!”

我也摇头感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年轻时一直藏了色心,老了才发芽嘛,这才上了小人当啊。”

何大光摆着手:“小人?那是恶狗!你有权的时候就该踩扁他!”

我也摆摆手:“狗都不如!……也算了,都已经过去,就当不认识他了。”

何大光却又感叹:“不过有时候本性也能移呢,装模作样的时候。比方说,你过去那么爱吃狗肉不也变得嘴巴不沾狗肉味了么!”

我立即止住他:“打住打住,莫当着我家金子说什么狗肉!”

何大光看看金子,冲我嘿嘿一笑:“还真把自己当成菩萨了。”

我说:“多么好又多么漂亮的狗哇。哎你不觉得这狗跟你有个共同点吗?”

何大光诧异:“跟我有共同点?哪里?”

我拍拍金子脑袋:“金子,冲何大爷摆正姿势。”

金子听话地蹲坐地上,将脸正对何大光一动不动。

我点拨何大光:“细看看,这双小眼睛,是不是跟你相近呀。”

何大光“哎呀”一声:“我说呢,进屋一见这狗就觉得哪里有点特别,原来就是眼睛。”他手点着金子打起哈哈来,“狗日的还敢模仿我咧!”

我不高兴了:“莫冲它骂粗话!”

何大光朝我使劲眨巴小眼睛:“真服了你了,把条流浪狗变成亲人哩。”又看看金子,“你看嘛,我说狗就是狗吧,骂它粗话它照样摇尾巴咧!”

我朝何大光“嗤”一下鼻子:“你懂什么呀,人家懒得理睬你,要打音乐拍子了。”

金子的半截尾巴正在一下一下摇,窗外楼下传来《小苹果》音乐,那是一帮大妈在小坪里跳下午场的广场舞了。也不知道金子是不是真有音乐细胞,只要楼下的广场舞音乐一起,它就会一下一下摇尾巴,的确有点像打拍子。

何大光将肩膀耸起来:“狗打音乐拍子?啊哈哈哈你莫笑死我呀……”他手指指金子又指指我,哈哈打得更加放肆。

但何大光的哈哈是远不如昔日响亮了,除了年纪上来中气有减,缺一颗门牙不关风也是原因。那颗补镶的门牙是他追小孙子跌一跤磕掉的,他索性不再在嘴里补缺了,说一把年纪也不怕别人嫌丑咧。我便把话题转到他的缺牙上去。

我问何大光那么一张好吃嘴缺了半扇门,是不是对吃有影响。何大光却说没影响,还说反正广州爱煲汤,喝汤少颗门牙还顺溜些呢。

说到吃何大光果然来了神,但对广州的吃却很有遗憾。他说:“什么‘食在广州呀,我就奇怪,号称有毛的只蓑衣不吃有脚的只板凳不吃,可就是少有吃狗肉的嘛。”一提狗肉他赶紧又刹住嘴,却又不甘心,望着我,“我用‘那个代替总行吧。”不等我表态他就挥着手,“爱吃那个的太少,有那个的餐馆也难找,就是碰上餐馆有,那口味……啧啧,跟我们这边比差上十层楼嘞!”

我又不爱听了,皱眉摆手:“莫说了莫说了,再说点别的!”

“别的?”何大光想想,点点头,“别的就是玩啰,那是比这边好玩多喽,尤其去海边,沙滩呀波浪呀,任你撒欢!”他向我晃着脸,“如今我呀三件事,第一照看孙子;第二股市赶牛;第三外出玩玩。比你潇洒多了!”

我也许在何大光的潇洒表情里让眼里流露了神往,何大光向我倾着身子了,而且语调恳切:“你呀,三件事学我一件总行吧,莫老闷在屋里把心缩成个核桃。出去走走玩玩把心舒展开,趁着还有点脚劲啊!”

我叹口气:“倒也想出去旅游一下,可它呢,怎么办?”我用手轻轻抚摸金子的脑袋,金子似乎听懂我的话了,也将脑袋紧挨在我腿上轻轻摩挲。

何大光却“嗨”一声:“那好办呀!收了你那菩萨心,送它去狗肉店得啦,一条流浪狗得你照顾一番够了,也该报答你嘛,还换几张大票子嘞!”他不顾我瞪大了眼,也没察觉金子已经缩起脖子有了不安,他完全上来性子了,索性用手直指金子:“要不你干脆明天跟我去广州,今天就了结它了,我也沾光过一把狗肉瘾!”

我再也憋不住,“呼”地站起身发起火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火会这么大,空前的大,我眼里烧的火直喷到何大光脸上,我的声音也腾着火焰,我手使劲指着何大光,狠狠地骂:“你你你你硬是一张狗嘴巴啊!啊不,你连狗嘴巴都比不上!”

何大光木住了,睁大那双小眼睛,惊愕地望着我,他从没见过姜敏发这么大火呢。在姜敏这空前的大火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久久地张大嘴,让那张缺了门牙的嘴好比一个黑黝黝的洞一样。

2015年1月完稿于湘中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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