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茗香中绽放(外一篇)

2015-11-19 01:31林文钦
文学港 2015年8期

林文钦

在茗香中绽放(外一篇)

林文钦

夏日的午后,阳光照射到身上暖暖的。透过了阳光的手,变得绯红。手边有一杯刚刚泡开的铁观音,味道很浓烈,茶叶从杯子里溢出。扑鼻的茶香,就这样扎实地铺陈在我日常生活的节奏里。

看着杯子里的茶叶,由原来的黄色到现在的泡不出颜色来,才发现我该换一杯了,茶可以换,但是我们的人生却不可以,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大家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我的年龄慢慢逼近四十,是急转弯,是阴险的提示。因了常年写作的关系,夜里躺下后辗转反侧,与睡梦如隔着千山万水。为了卧榻的安眠,我遍搜奇方勇于尝试。

小米粥、热牛奶、薰衣草,这些传闻中的催眠良药大都浪得虚名。不知翻过多少次身,在绝望几乎要淹没我时,还有最后一招,就是起来垂青一下那些茶。

“寒夜客来茶当酒”,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场景,温暖,欢喜。茶的气质,跟万籁俱寂的夜晚契合。这些名山秀水间的灵物,经过杀青和炒揉,褪尽水分和颜色,安详地沉睡过去。如闺中的怀春少女,斜倚在绣楼的栏杆上,在冬日寒鸦的叫声中,期盼着,春风早日拨弄起妆台的环佩。眺望远处山野,马蹄哒哒,美目佳人翩翩而来。

水是茶的魔法师,冲茶是悄声唤醒那些睡去的青芽嫩叶。我着迷的,是过程的繁琐和仪式般的庄严。清水净手,调匀气息,一招一式地冲泡,心平气和地观赏。大凡名茶,都有一套既定的冲泡程序。每个步骤都有典雅的命名,合起来就是系统的表演。在渴望成眠的夜晚,品茶是次要的。而泡茶、赏茶,本身就是一门自足的艺术,是形而上的,文学性的。

又是一个空气湿润的夜晚,雨意氤氲,我拿出一盒绿莹莹的碧螺春。绿茶如诗,令人联想到春日、细雨和少女。绿茶中的碧螺春,是诗中有画,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配了一首清丽的五绝。

铁观音产自闽南安溪的茶山,出身好,名字美,得天独厚。茶叶未着水的颜色,就已青翠欲滴,极易让人一见钟情。形状上,像粒粒青螺,比起尖削的龙井,更有几分温婉的韵味。碧螺春的妙处,除了奇香和翠色,它在水中的姿态也尤为飘逸。这样秀气娇嫩的茶,禁不起沸腾的水和有盖子的壶。一不小心把她捂黄了、焖熟了,可不大煞风景?取细高透明的玻璃杯,放小半杯水。投茶下去,杯底就渐渐晕开了一层春色。第一遍洗茶,为其洗去风尘,手上的动作要轻巧敏捷。第二遍落水高冲,卷曲的碧螺舒展成绿色的云片,在杯中回旋飘摇。碧螺春是初谙风情的小姑娘,妩媚是有的,只是媚得羞怯。

茶需品静,香能通灵。蓬勃的能量注入身体,我像渴望成仙的林中精灵,贪婪地吐纳天地灵气。我采用腹式呼吸,气息在经络里蜿蜒流走畅行无阻。血液潺潺流动,澄澈如深山古柏下的一脉清泉。浊气散尽,胸膛敞开,原先略显迟滞的血脉全通了。

铁观音带给人的遐想,有闽南的山水,露湿的茶园,背着茶篓的乡间少女。迷蒙而悠远的意境中,倦意袭来,就此睡下了。这样的夜晚,总是苦涩中带点朦胧的诗意,枯荷听雨的调调。

日子趋向安稳,工作业已理顺,生活因妥协和怯懦而变得更舒适。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姗姗到来,又悄然流逝。兴奋和满足少了,不知道想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消耗掉了。我用那些名作家们的经历来安慰自己。因《牛虻》一书蜚声全球的埃塞尔·伏尼契,在英美读者中少人问津,但她娴静外表下澎湃的革命激情,却在千里之外的俄罗斯找到了知音;直到垂暮之年,她才知道自己的书在俄罗斯受到如此膜拜,甚至被奉为自由的旗帜。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在成名前经常遭遇退稿的尴尬,而视写作为第一生命的他屡退屡投,终于成为一代小说宗师。还有土耳其“小说巨擘”帕慕克,出身建筑家庭的他从小就做着作家梦,但其想法遭到整个家族的讥笑与抵触,帕作家却凭着七年的毅力坚持写就《我的名字叫红》,一炮打响全球文学界。想想他们,反观自己,不也正踟蹰在文学苦行僧的狭道上?

好在总有一些好东西,会继续丰饶着我的生活。茶的奇妙,在于到了一定年纪,方能抛却成见,懂得欣赏。家里的冰箱有大半空间用来存放茶叶,很多朋友以此为铁证,取笑我的小布尔乔亚心态。其实,我不买华丽的昂贵品牌,不看欧洲文艺片,不向往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对在咖啡吧中浪费光阴的人侧目而视,确乎不是小资的做派。茶的广袤和深邃,极易让人痴痴迷迷。《洛阳伽蓝记》里说,闽人做了鬼,都离不开茶。喝茶于我,着实是个像样的嗜好。

茶和我生活的小城市,有一种天然而隐秘的联系。“茶”这个字本来没有,陆羽把苦荼的“荼”减去一笔,才有了它。和茶香四溢的苏州、泉州比起来,自己所处的宁德市是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喜欢尖锐而冲动的工业味道;又像尚未识途的马驹,不知哪条路通向茶道智慧的彼岸。

古老的茶香,并未浸润透小城市的市井。

在宁德城里,老城区的茶馆,多是小门脸,旧家具,温文尔雅地坐落在小巷里,像隐居的高人,要用心去寻访。茶室里头,光线柔和,动静相宜。气氛上,是无为的,散逸的。几个老人闲坐一隅,作为优越尊贵的熟客,有了自己固定的位置。他们眼神清朗,一脸的受用。一看就是喝了半世的茶,也弄懂了茶。而在新城区,被命名为“会所”的新式茶馆则张扬、摩登、抢镜,一副受不了冷落的样子。它们开在熙攘的闹市,也去大型购物中心里凑热闹,和星巴克咖啡比邻而居。设计布置上,照例有博古架、罗汉床,朴拙的藤木圈椅,强调品位的软装饰,塑料绿萝搭起的户外雅座。常见的客人,是富态的中年男女。聚在一起斗地主,杯子随意地放在桌角,茶早就凉了。隔间里,人影绰绰,看不真切,只传出响亮的洗牌声。在清雅古典的环境中,扑克、麻将是重点,换名片建关系是关键。偶有两三个戴眼镜的人,一壶茗茶相伴,互相引为知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低语。身处其间,怕也乱了品饮的心境。茶是陪衬应景的路人甲乙,“茶社会所”也只是搭起一座交际嬉游的戏台。

当月光照进我的书房,我一边喝着清茶,一边向往着北宋女词人李清照与她丈夫赵明诚的茶意生活:那是一个有月的晚上,“归来堂”里一对小夫妇,正在月光下品茗。女的才华横溢,每沏一杯都要作词一阕,男的博学多才,每听一阕都要回应一首。茶杯面前是泛着油墨清芬的诗卷,那是一对多么和睦的夫妻啊,以茶打赌猜书,品茶吟诗作对,尽管第二天他们身边又会有成堆的琐事,茶的香味留在味蕾,就要为生存作艰苦的斗争。茶淡了又沏,诗却越吟越多,也越吟越好,留在了历史中。

诚然,即使是才情高妙的人也得为生计奔走。忙忙碌碌,生活就七个字,茶占一位,文学也本就是生活,有茶的一味。平淡也好,高雅也罢,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从那瓷质茶器里流溢出的享受正是喧嚣背后仅剩的一方净土。

想来,人总要学会长大和成熟,就像茶一样,绽放自己美丽的一生,然后沉淀下精华。人生的路很长,长到我们不知道它何时才是尽头,但是它也很短,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没有冗长的等待,没有无尽的痛苦,更没有扰心的牵挂,就那样放手。

最好的时光在茶香里,茶影映出我的性灵文字,使得流水般的生活背景多了一份安详与恬静。

声音的盛宴

每个城市都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所处的这个南方城市,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所以永不会寂寞。

耳朵里面的城市在周而复始地大合唱,汽车喇叭、机械的轰鸣、流行音乐以及各种人声组成的市声,这种繁杂的声音里面别有一种铿锵的力度,很像火车车轮向前奔跑时的音律,很能激发人的想象。我有时想时代在前进的时候,不光会留下万象更新的物证,在前进的过程里面也是有声音的,这种声音伴着光彩、热度、力度、在生活的海洋里面全方位地开花,人淹没在里面,仿佛习以为常感觉不到它的巨大和变迁,但是不管你清醒不清醒,主动不主动,你都得所愿非所愿地随着时代的节拍紧张起舞。

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显得寂寞、冷静而且诡秘,那声音的触须明明已经向更远的地方延伸了,而源头却依旧无动于衷,对延伸没有丝毫的热情。而不同的车轮,摩擦的声音绝不重合,也不交叉,每个源头都是独立的源头,都是旧有的源头,而新的源头永远不会产生。而这些声音的源头好比以空气为食的动物,它们在谦让中争夺空气,因而一些复合的混乱的咬啮声总是在路的上空升腾,慢慢地,成了一层黏稠的水汽。水是用来洗涤的,气体是用来遮掩的,一切似是而非。声音的延续其实是行走的目的,如果在猛烈的碰撞中戛然而止,这样的行走有什么意义呢。而那些路边的花园、树在鸟翼下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矫情,就像从喷火的枪口长出一束鲜花,显然是背离主题的事情。

超市代表的是城市人群居的主题。超市里的人流变得缓慢、钝滞。推销员总在夸张地推介那些外表光鲜的产品,永远那样的兴致勃勃。他们的声音异常迷人,他们谦卑的神情足以为那声音作最恰当的伴奏。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绚丽的色彩、动听的声音、空洞的没有方向的轻信,构成了以生命本身为原料的模拟盛筵。这样的盛筵,往往在城市的更大空间展开,只是名义变得神圣。更加喧嚣的是各种电子产品发出的声音。那些混合的声音是以通常被理解为音乐的声音为基础的,但绝对不是音乐。杂乱、充满欲望和虚假的抒情,很奇怪地在炫耀一般堆放的物品之间涌动,那些声音让人莫名其妙地绝望起来。而我更加关注的,是人本身的声音。脚步缓慢地挪动,呼吸缓慢地摩擦,压得很低的简单的对答,交织成一种明显的咀嚼的声音,听得出来,那是超市在愉快而且随意地反刍。而我自己,从重重包围里突围而出,惊喜地发现,我多么接近于一把脱了水的甘蔗渣子。

夜幕拉开时,城市路灯就亮了起来。这是城市瑰丽多姿的时候。车声远了,人近了,一队一队,在绿化树下鱼贯来,鱼贯去,男的女的都展示了一些温情,让这个城市比白天柔软了一些。有人在小区里遛狗,有人打羽毛球,有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点了烟,旁若无人地吞吐。出了门,对面的工地还在开着工,在云天里的吊车还在转来转去,下面的行人视死如归,这边一队队去,那边一队队来。工地的围墙里灯火通明,灰尘漫卷。而这一头,现代化的超市用了一整扇窗来向外面“呼呼”地排着废气,路过的人不是捂了鼻子小跑着冲过去,就是低了头远而避之。看起来,城市还很不完善,还在随着利益在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把人的因素放到了最后的位置去考虑。

时针指向二十点,社区广场一片繁杂。

一台劣质的音响发出沙哑的吟唱。随着音乐的起伏,一群老年人很随意地跳舞,这是此刻他们的整个世界,倾听、诉说以及肢体的暗示,都和其他系统化的社会一样,显得隆重而没有规则。沙哑的声音是一种指引,声音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声音的最初应该来源于这个群体的内心深处,又将回归到他们内心。而任何一种声音的形式,都可以承载这样的内涵。我找到那台音响的时候,那音响已经站起身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中长长的枯枝拨弄凌乱的影子。也许,那些声音最初是充满愤怒的,就像涌动的潮水,就像高天的狂风,但是,钢筋水泥的扩张和包围,最终将狂潮固定为概念上的涟漪,将狂风撕碎成一地纸屑。我也无法把那声音理解为窄小空间里一声屏住气的叹息,那声音就像一条皱褶不规则的纸带,不均匀地延伸,苍白,冷静。

城市或许不会在乎我们的声音,他们只在乎各种形式和运动。而我们,却希望听到城市的声音,希望找到城市最初的印迹,并据此追寻到这和城市淳朴的原始的内在精华,了解了它,才知道我如何活着,或者站在什么样的一个角度活得更为安然踏实。

夜深时,我从城市对面的山头上向下看,触目的是城市一张斑驳陆离的脸。在最繁华的商业路,当人流散去,店铺关门闭锁,就像河流,水突然干了,现出了安静的河床。走廊下有猫出入,而两排房子中间空旷的花岗岩地面上,风轻轻地吹过,几片落叶随风滚动。当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就如同走进了时间的隧道,城市仿佛变成了古墓群,我们寻求的不是文物宝贝,我们只是寻找自己的偶像和自己的落脚点,踩过来,去抵达今生的期望。

从山上下来,我来到夜半的大马路上溜达,在安静里听见一种声音,轻轻的,而落在心魂里却如炸雷,震动得令自己要窒息,那声音传自城市的水泥森林,在呐喊说:我们改变城市的容颜。此时你可以伸出手,自由地去抚摸那些城市街道边的墙砖,由此来触摸到一个城市的脉搏,倾听一下这个城市的声音。城市,她在醒过来,她在变得从容大度,她在变得快乐,它在变得美好,一切都那么有希望。对于城市,你就是她的子民,她给你亮丽的一生,却只要你的一句轻轻的赞许。

在白昼中醒来,城市照例是少有鸟声。偶尔有天上飞过的鸽子,带着哨音划过不很蔚蓝的天空。鸟语花香只是一个美丽的词汇。最近这里在频繁地做防空警报的测试,因此也时常听到那种很特殊的声音,可是听来并无让人惊恐的意味。不时有飞机呼啸的声音,那是附近军用机场在例行训练。附近还有一个号称本地区最大的滑翔机基地,因此这里的人们还能不时看到滑翔机带着巨大的声音,低空飞过屋顶。

我大多数时候喜欢与清净作伴,尤其是在写字读书的时候,被外界的声音打搅有时很烦躁。偶尔烦心了我也会去迪厅蹦迪或者自己打开大音箱,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自己也“另类”了起来。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轻音乐,一天也离不了。我用有节奏的声音来换脑子,但是却时常渴望着那种格外的寂静。我很庆幸有着一双灵敏的耳朵,用它连接第六感官,来倾听我想听我能听我又不得不听的一切声音。

前日,我从媒体上听说这样的故事:在一个北方大都市B城里,人们将街头搜集来的数十小时的声音重新剪辑编排再放出,在耳机里再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从中他们听到的城市的声音并非枯燥乏味。通过声音的再现,那些被掩盖在“众声喧哗”里的城市声音细节,以及隐藏在声音背后的城市表情和情绪都别有一番滋味。

我的记忆中仍保持着上学时候从课本上读到的一个画面,说的是辽西半岛初冬下了第一场冬雪,在乡村寂静的夜里,能听见雪花簌簌地落地的声音,偶尔还有雪压弯枝桠的声音。大雨的哗哗声大家都很熟悉,这雪花落地的“簌簌”我却只能借助丰富的想象了。我似乎从没有体会到“万籁俱寂”是个什么境界,就是到了粤西鼎湖山原始森林里去玩,也是大家成群结队的,到处都充斥着人的声音。有时想想,偶尔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还会很惊恐呢!待重新回到了城市的喧嚣里,才能暗松一口气。看来,滚滚声浪才是滚滚红尘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