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德城记
许仙
德城是座小城,也是座古城。南宋时期的城墙、护城河和四眼井迄今尚在使用。城中最新的建筑物也是四五十年前民国手中建造的。全城的布局呈回字形,是偏安期间典型的防守性城池。没有特别一点的建筑物。千篇一律都是两层楼的砖木结构,低矮,破旧,灰黑色外墙;每到春秋雨季,外墙上的黑色就郁郁葱葱地泛绿了,那是不知枯荣了多少朝代的青苔。同样的建筑,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循环往复,就是德城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而对于不是德城人来说,德城就是座迷宫。德城人分两类,一类是做小生意的,织布房、打铁店、酿酒场、理发馆、棺材铺、媒婆接生、瞎子算命……另一类是务农的,在城郊春耕秋收五谷杂粮,养活自己和做小生意的德城人。这是座遗世独立和自给自足的小城。德城人从不离开自己的小城。外地人也从不来德城。只有老早的时候,那还是民国十八年的事,从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来德城知堂督学的。此人可笑,德城人每天睡到上午十点钟才起床,他却五六点钟就起来了,顶着灰蒙蒙的天空,沿着护城河跑了一圈又一圈,边跑还边哇哇地乱叫,扰人清梦。德城人每天吃两顿饭,中午十二点左右吃一顿,晚上五六点钟吃一顿;此人却每天吃三顿,有时候甚至吃四顿(他还吃夜宵呢)。这不仅可笑,而且可恶,太糟蹋粮食了。最可怕的是,此人教唆德城的孩子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结果,自然是被轰走了。从此无人问津德城。
德城最有名的是学校,叫知堂,是德城陶氏祖先所创;现在授课的,就是陶氏第十八代孙陶园先生。学校不分小学中学,课目也不分德智体美劳;但凡德城的孩子长到六七岁,就由父母领来拜陶园先生为师。陶园先生从《三字经》授起,教会学生“人之初”的读写,便叫学生回家温习,三五天后,学生当面读写给陶园先生检验,字若不够规范,陶园先生略作辅导后,再回家练上三五天,字若漂亮了,再教下一句“性本善”。一般教完《弟子规》,学生识得千儿八百汉字,也懂得水有浮力、盐能溶解于水、酒精可以消毒……这些知识足够德城人一辈子使用了,学生也就出师了。没有文凭。德城人也不讲文凭,在德城谁都是知堂的学生,知根知底的。
前些年,陶园先生的学生里出了一个诗人,学问似乎要比陶园先生大,陶园先生教不了,就将祖先的藏书借于诗人自学。诗人博览群书后,仰天长啸,他要作的诗古人早已作过了,便向陶园先生负荆请罪,原谅他过去的轻狂,从此不问诗文,只作田舍翁。
除了学校,德城还有个邮局,只有一名邮递员,叫雷生。二十年前的那天下午,晴空万里,他母亲在郊外劳作,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他母亲惊骇极了,以至于动了胎气,生下了他。德城人都笑他胆小鬼,天生怕打雷。雷生脚大,腿又长,是德城跑得最快的人。或许跟雷吓不无关系。作为邮递员他是非常称职的。但他的特长还是没有发挥出来。因为德城人从不去外面,德城又没有外面来的人,也就没有书信及其他方面的邮件往来;雷生作为邮递员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周给知堂的陶园先生送一份报纸。那是陶园先生所订阅的《钓鱼周报》。陶园先生酷爱钓鱼,除了在家授课,其余时间就铆在护城河边钓鱼,望着河中的倒影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比起一个人的邮局来,德城的派出所就大多了,要做的事情也多多了。德城派出所有一名所长,姓金,一脸麻子,是小时候出天花时闹下的,但他的麻子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麻子是肉色的,他的麻子却是金色的;当然他刚巧姓金,德城人都叫他金麻子。金麻子亲自负责户籍管理。其工作内容就是谁家生了孩子,他就记上一笔:哪年哪月哪日,哪家生了男孩(女孩),小名叫啥;等孩子长到六七岁,就被领去知堂拜师,陶园先生给孩子取了大名后,他再把大名记上。或者哪家没了人,他也要记上一笔:哪年哪月哪日,哪家没了谁,男人(女人),小名叫啥,大名叫啥,享年几岁。派出所除了所长金麻子,还有一名警务人员,叫黄天柱。黄天柱是地地道道的德城后生,但他跟德城人多少有些两样的。德城人是天底下最不要事情的人,前些年外面闹得那么凶,批这个,斗那个,据说死了很多人;德城人只扎了几个稻草人,给它们穿衣戴帽插牌子,树在城墙上,敷衍了事。黄天柱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每天八点钟就起床,比大家要早起两个钟头,就在护城河边打拳、顶磨盘,哇哇乱叫。不仅如此,平日里谁家的猫夜里叫春,谁家和谁家的狗白天在大街上做成一团,他都要上去干预,并向猫狗主人家关照一二,再三阐述裆和裙中的关系。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他天黑敲锣巡街时,平常只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有天夜里他突发奇想,在这两句喻世明言后面,擅自添加了两句“门窗关好,谨防小偷”的警世通言。
这下坏事了。
第二天整个德城人心慌慌,人们纷纷热议谁家被偷了?谁又是真正的小偷?人人都像丢失斧子的那个春秋人,对邻居的儿子疑神疑鬼,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其实,德城人都是有德之人,老年人德高望重,中年人德才兼备,青少年德智体全面发展。德城已经五百年不出小偷,五百年不出流氓,更不要说其他了,所以黄天柱除了每晚敲锣巡街,就没干过别的事情。作为身怀绝技的他,空有十八般武艺,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迫切想露一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太平盛世,岂能容他胡来?金麻子狠狠地批评了他,黄天柱也就老实了;第二天晚上,他再敲锣巡街时,又恢复到只有前面两句喻世明言了。德城人也就原谅了他。有人还为他开脱,说黄天柱最近在闹失恋,年轻人嘛,心态容易失常。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说黄天柱一向看不惯德城人特有的生活,说黄天柱有想法,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也是一个危险的人。但德城人最终还是原谅了他,照旧心宽体胖地过着他们寡淡的日子。
德城人没有挑灯做事的习惯,天一黑就上床,冬季下午五六点钟,夏季傍晚八九点钟,整个德城就入睡了,万巷空人,全城沉没在一片漆黑、一片坟茔般的寂静中。偶尔有婴儿啼哭声,一般也就三两声而已,就会被母亲有奶没奶的乳房堵住了嘴巴。就这样,全城人依旧听得煞煞灵清,知道是谁家孩子在哭,从哪间屋子里传出来的哭声;第二天这家人出门,往往被问及孩子怎么样?没病吧?夜里饿了也是少喂奶比较好,别从小就养成了贪吃的习惯,等等,等等,搞得这家人哭笑不得。更有甚者,新做媳妇的嘴巴不紧,在床上抗不住那话儿,就放出浪声来;第二天那就羞死人了,人人都盯着新媳妇的下三路傻笑,好像她一夜之间就大了肚子。这是因为入夜的德城太安静了,静得连全城的狗都不敢在夜里叫喊,难得有只初生的小狗,愣头愣脑的,对着金灿灿的月亮嘴馋,就冷不丁地叫上一声,结果被自己叫出来的、在德城回字形建造的老房子上不断碰撞后、反射回来的巨大回音所吓呆了,从此闭上臭嘴,不敢再在夜间放肆。就是敲锣巡街的黄天柱,敲锣也是捂住锣敲的,使得锣声暗哑而短暂,听上去是“笃笃”的声音,不像是敲锣的声音;听过真正锣声的德城人都这么认为,锣声应该是“哐哐”才正宗;而没有听过真正锣声的德城人,还认为“笃笃”就是锣声。黄天柱敲得那么轻,全城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德城允许夜间散步,但大家都放弃了这份自由的权力;他们情愿呆在黑暗的家中,躺在床上听黄天柱巡街的脚步声、口号声和敲锣声。对于每天拥有十三四个小时睡眠时间的德城人来说,睡觉未必就是件幸福的事情;充裕的睡眠让德城人无法倒头就能入睡、并且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他们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从黄天柱走出自己家门的第一步开始,他们就在算他每天夜里敲锣巡街的脚步数。有些日子黄天柱走四万八千五百七十二步。有些日子黄天柱走四万八千五百七十三步。仅一步之差。这一步差在哪儿呢?算数的人比黄天柱更清楚,第二天人们就会问黄天柱,昨夜巡街时你是左脚先跨出门的吧?黄天柱总要想上好久,才有些犹豫地说,应该是的。算数的人却比他肯定多了,绝对错不了。要不,你怎么会多走一步呢。也有夫妻俩挺在床上,以猜黄天柱为乐;猜他什么呢?猜他现在走到什么街上?谁家门口?再走几步就该敲锣了?再走几步就该喊口号了?有天晚上,黄天柱原本都是走到南街的棺材铺门口时喊口号的,这天晚上他稀里糊涂的,过了棺材铺,到隔壁雕刻石碑的李家门口才想到喊的;结果有好几对夫妻为此争吵了一宿,第二天出门头件事就是找黄天柱对质。
黄天柱每天晚上行走在德城人的耳朵中,每一步行走在德城人的嘴上,每一步行走在德城人的心上。照理说能做这样的人,自然是德城最幸福的人。但黄天柱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来自巡街的幸福,他讨厌德城人敏锐的听力。德城人耳朵尖尖,个个都是招风耳朵,一代代德城人在黑夜中练就的听力,使得德城天黑之后冷冷清清,街上空无一人。德城无秘密。德城人如同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而每个德城人又如同千眼观音,把别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同时,自己也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德城五百年不出小偷和流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黄天柱只想找个对手,好好较量一番,要不然他天天敲锣巡街就毫无意义了;却不知自己因此而敲动了某颗孤独的芳心。有个女孩夜夜默念他的名字:天柱天助天柱天助……
这天上午,黄天柱正在护城河边打拳、顶磨盘时,有个姑娘沿河而行,款款地走近他,她凝视的眼睛和甜美的笑容,让黄天柱差点将顶起的磨盘压碎自己的脚。她不是别人,是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陶丝丝。陶丝丝小时候是个假小子,皮猴得很,成天爬陶园先生、爬树、爬城墙……都说女大十八变,长大的陶丝丝突然爱上红装,一身淑女打扮,貌若天仙,从此足不出户,德城人偶尔能从知堂的二楼窗口见到她的身影。黄天柱做梦也没有想到陶丝丝会朝他走来,并关切地问:护城河里有鱼吗?黄天柱不假思索地答道:有,陶先生天天来钓鱼的。陶丝丝皱皱眉头(她皱眉头也特好看)道:可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拎条鱼回家呀?黄天柱说:陶园先生都把它们放了。
护城河的鱼都喜欢陶园先生,确切地说,护城河的鱼与创建知堂的陶氏结下不解之缘,陶园先生的祖上就酷爱钓鱼,而且钓到鱼当即就放生(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护城河的鱼不怕被人钓到,但也羞于被人钓到,鱼与人较量的是,如何将诱饵——陆地上才有的蚯蚓、水族的美食——吃到肚里而不被人钓到。当然,鱼被人钓离水面尤其被人抓在手上,生死只在人的一念之间,一秒钟就是一个世纪的期待,那份痛苦与绝望是无法想象的;随后突然又被人抛出去,就像拥了隐性的翅膀在空中飞翔,那份近乎于窒息的幸福感,也是无法想象的。十八代或更多代的陶氏人,都酷爱这个貌似简单却具有大智慧的游戏;而护城河的鱼,也换了十八代或更多代。这正所谓一代陶氏一代鱼嘛。
陶丝丝说:没劲。
黄天柱说:你胡说,陶园先生钓的是清风明月,很特别,很与众不同的。
陶丝丝说:你才很特别,你才很与众不同呢。
黄天柱的脸就嗖地紫红紫红了。刚才他打拳、顶磨盘都脸不变色心不跳,现在因为陶丝丝的一句话,让他脸红耳赤,心别别别地跳,就像钓离水面的鱼却没有被陶园先生抓住,意外地飞落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地乱跳,作垂死挣扎。他有些结巴道:我有啥特别呀?瞎说。
陶丝丝扳起手指道:你比任何人起得早,你敢喊“门窗关好,谨防小偷”,你比别人有思想……对不对?你不甘心于德城的现状,对不对?你肯定想过外面的世界,对不对?
黄天柱被陶丝丝说得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哪有……
陶丝丝却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德城,去外面看看?
黄天柱听她这么问,就突然警惕起来,心说她会不会受陶园先生或金麻子的支使来探他口风的?难道他们以为他黄天柱想离开德城?他才没有这么傻呢。黄天柱连声否定。离开德城?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陶丝丝继续诱导道:外面有好多好多湖啊海啊,有船有飞机,不知道有多好玩呢?你就不想去看看。黄天柱厚厚的嘴唇一撇道:你怎么知道的?陶丝丝说她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她说的报纸当然是指陶园先生订阅的《钓鱼周报》,陶丝丝讲了很多报上有趣的故事。但黄天柱只是摇头,他告诉陶丝丝他哪儿都不去,他只想呆在德城里。
陶丝丝离开他时满脸失望,她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黄天柱不知道陶丝丝所说的是哪样的人,但他喜欢陶丝丝,望着她沿河而去的背影,黄天柱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她。于是,德城人就有了新发现,从这天晚上开始,黄天柱敲锣巡街时,在知堂门口新增了一次敲锣,“笃笃”,锣声暗哑而短暂,像偷偷地在叫丝丝似的。于是,德城人也就知道了黄天柱的心思,知道他对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有想法了。
这是那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到了那年秋天就出事了。出事的那天晚上,倒也没有什么要出事的征兆,黄天柱照例敲锣巡街,像老驴拉磨似的,在回字形结构的德城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等到他转到第三圈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光景,他巡到知堂附近的那个拐角,突然听到异样的声音。那也不是别的声音,而是一个人迅速从街的这头闪到那头的脚步声;以及那个人影在毛边月亮下擦破了秋风的声音。但这是德城百年不遇的事情。居然有人在黑暗的街头出没。他想干什么?黄天柱的心被猛地一拎,他太兴奋了,脑门冲血过度,就不得不大吼一声:谁?你给我站住!
与此同时,黄天柱用力敲了一下锣:“哐!”
整个德城震惊了!
情急之中,黄天柱居然忘了捂住锣再敲,锣声就不再是往常暗哑而短暂的“笃”音,而是巨大而余音缭绕的“哐”音;所有挺在黑暗中的德城人,被“哐”的锣声震动了耳膜,他们刚想骂黄天柱又发什么神经时,就发觉情况异常,从街上传来的不是黄天柱独自的脚步声,而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奔跑的脚步声。这下德城人再也躺不住了,他们无不披衣而起,承受着秋夜阵阵寒意的侵袭,焦急地等待着奔跑的人从南街过来。德城人是不作兴开窗的,那倒不是因为寒冷,他们习惯了隔着窗玻璃朝街上张望,侧耳细听,焦急地喃喃自语,过来了,过来了。住在南街的德城人是幸福的,他们率先看到了街上奔跑的人,借着微亮的月光,一下子就认出前面奔跑的人是雷生,后面追赶的人是黄天柱。这架势就有点儿像警察抓小偷的味儿。但黄天柱却并不把雷生当作小偷看待,因为黄天柱第二句叫喊声德城人听得清清楚楚,黄天柱说:你给我站住,你个流氓!
听到这样的话,德城人大吃一惊,并迅速开动脑筋;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听说雷生最近和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走得很近。雷生借送《钓鱼周报》的机会,几次和陶丝丝攀谈,而且谈得非常投机;陶丝丝清脆的笑声就是明证。而且有人曾经听到过他们交谈的内容,是关于报上的事情,是关于德城以外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黄天柱正在追求陶丝丝,雷生的所作所为也就很不地道了。如果陶丝丝明确拒绝了黄天柱,然后再与雷生谈恋爱;那也是无可厚非的,德城人崇尚的爱情,是允许女孩子在结束前一段感情之后,继续下一段感情的。但谁要是同时与两个以上的人谈恋爱,就被德城人所不齿。陶丝丝便有这样的嫌疑。所以,大家也就懂了黄天柱的叫喊;换了谁,也都会把雷生当作流氓来看待的。但雷生是德城脚最大腿最长的后生,与他拼奔跑,黄天柱完全处于劣势。
也不知是谁,对黄天柱起了同情之心,率先打开了窗户,对从他窗前跑过的黄天柱大喊加油。德城人被他与众不同的举措所鼓舞,纷纷打开自家的窗户,对越跑越落后的黄天柱行注目礼的同时,不忘高呼加油,以此鼓励他的行为。黄天柱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劲头就更足了,奋起直追。再说雷生一路领先,越跑越勇,他有生之年还从未这般畅快地奔跑过,奔跑令他信心大足。众所周知,德城的建筑结构呈回字形,雷生和黄天柱从南街到东街到北街到西街再到南街,几圈奔跑下来,最后的情形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人们看到的是黄天柱在前面奔跑,雷生在后面追赶。
这就变成了小偷——不,是流氓在追赶警察了。这就让观望的德城人感觉非常有趣,他们现在不单单为黄天柱加油了,他们同样热情洋溢地为雷生高呼加油。雷生从出生那刻起,就被人说成是胆小鬼,从来就没有得到德城人的重视,尽管他独自支撑着德城邮局,却被德城人说成是替陶园先生送报的。这天晚上,雷生神速的飞奔让他赢得了德城人的赞许和喝彩,他太兴奋了,他太激动了,以至于他糊里糊涂地在第四圈环城长跑中赶上黄天柱,并在一片掌声中抓住了他。
在一片掌声中,黄天柱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是他运用策略抓住雷生似的。黄天柱左手拎着锣,右手举着木杵;多少有些虚张声势地用木杵指着雷生道:你个流氓,终于给我抓到了!这时候雷生胆大得要命,他反驳道:你放屁!并一把抓住黄天柱指过来的木杵。确切地说,他抓住的是木杵头上的那颗算盘珠。两人都用了力,结果雷生手中就剩下那颗算盘珠了。黄天柱瞧了一眼掉了算盘珠的木杵,木杵头有些尖,感觉更像是武器;他就边朝雷生挥舞,边质问他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雷生也不愿意示弱,就将那颗算盘珠用力砸到黄天柱的脸上,而且砸得很巧,刚好砸到黄天柱的左眼上,人的眼睛哪经得起硬物砸击,黄天柱不但感到剧痛,而且眼泪夺眶而出,哗地模糊了他的视线。黄天柱就恼了,就将木杵朝雷生胸口猛捅过去。
照理说,木杵头上是有些尖,但也没有尖到像匕首那么锋利,只是到了像黄天柱这样的练武之人手上,任何东西在巨大力量的推动下,也就都成了武器,木杵就出人意料地捅进了雷生的胸口。别说是雷生,就是黄天柱也傻眼了,当即就松了手。但雷生也不是好惹的,他居然猛地从自己胸口将木杵拔将出来,以同样的方式还给黄天柱。黄天柱见状,连忙将锣护在自己胸口。但这面锣也不知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或许也是南宋时期的古董吧),锣中央早已被敲得像一层蝉翼那么薄,能顶个屁用?木杵一捅就破了,就硬生生地捅进了黄天柱的胸口。雷生不但捅进去,而且还拔将出来,随手就将木杵丢在大街上。木杵在青石板上当当地跳了两下,便骨碌碌地滚没在黑暗中。黄天柱也扔掉了手中的破锣。那锣虽破,但从青石板上炸响的声音令整个德城振聋发聩,也吓得趴在窗口张望的德城人险些跌下楼去。但黄天柱与雷生对此却不闻不问,他们忘我地凝视着对方,仿佛在确认对方眼里有没有自己的影儿。
这下他们俩扯平了。
黄天柱先捅了雷生,接着雷生捅了黄天柱,两人用的是同一根木杵,同一根木杵上流淌着彼此的鲜血。雷生把手搭在黄天柱肩上的同时,黄天柱也把手搭在雷生的肩上,他们相互支撑着;黄天柱问雷生痛吗?雷生说痛。黄天柱又问胸口凉水水的?雷生说是啊,我们会死吗?黄天柱说当然,血流光了我们就死了。雷生有些慌了,问怎么办?黄天柱说,我想笑。雷生说我也想笑。于是,他们就哈哈哈大笑。其实,他们没笑几声,就倒在了青石板上,就死了。但对于德城人来说,他们已经大笑了五百年,笑得整个德城都沸腾了。
就在这个疯狂的夜晚,陶丝丝失踪了。
德城人是第二天下午才知道陶丝丝失踪的。第二天下午陶丝丝的母亲坐在护城河边哭。就有人说陶丝丝昨晚投了护城河。也有人说是陶园先生将女儿投入河中的。陶丝丝的母亲在护城河边哭了好几个下午,但她就是哭上五百年,护城河里也不会浮起陶丝丝的尸体的。其实德城人都清楚,陶丝丝是离开德城去外面了。陶园先生从此不再订阅《钓鱼周报》了。德城从此也没有了邮局。派出所也从两名警务人员缩小到一名了。金麻子叫人打了面新锣,杵子也换新的了;他亲自敲锣巡街,锣声和口号都四平八稳的,听了就让德城人想起有想法的黄天柱,以及胆小鬼雷生。
如果说当年的督学是唯一来过德城的外地人,那么陶丝丝是唯一去了外地的德城人。督学让生活寡淡的德城人说了四五十年,可以断定,黄天柱、雷生和陶丝丝那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足够让德城人津津乐道五百年了。至于陶丝丝,和黄天柱、雷生的死一样,德城人说到她的时候,都不说她失踪了,而是说她死在外面了。
这天晌午,德城人像狗一样伸出大舌头,趴在家里呼嗒呼嗒喘大气,依旧汗如雨下,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唯独陶园先生枯坐在护城河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静静地垂钓,如老禅入定。到了午后,天说变就变,从东南方向压过来乌鸦鸦的云团,迅速逼近毒头太阳;住在城西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戴上竹笠,出门了。缺嘴巴老莫是个孤老头,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女,一个人独自过活;对于德城人而言,缺嘴巴老莫就像老城墙上一块自生自灭的青苔,多一块不算多,少一块也不算少。
就连缺嘴巴老莫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次出门竟会有如此大的轰动效应,以至于他死后还被德城人挂在嘴上,用来训斥孩子。缺嘴巴老莫平常很少出门,但在这个暴热的午后,天突然黑沉下来,眼看着一场雷阵雨就要降临,但凡出门在外的德城人都往家里赶,在家的忙于抢收晒在外面的东西;而缺嘴巴老莫却反其道而行之,头戴竹笠出门了。
他走得很慢,张东望西,见到人就笑笑,点个头什么的。隔壁邻居赵阿宝平常很少说话,这会儿却高声道:“老莫,要下大雨了,你还出去呀?”缺嘴巴老莫就面露难色道:“唉,有点事儿,没办法。”好像他真有啥事儿非去不可。他谢过赵阿宝好心提醒后,继续向前。邻居刘寡妇居然也朝他笑笑。刘寡妇边收东西边没头没脑地说道:“下场雨好呀!”缺嘴巴老莫忙答道:“是啊,晴了个把月,是该下场雨了。”他幸福地瞧着刘寡妇人俊手巧的,把东西迅速收进屋去,才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邻居林诗川也快活地调侃道:“老莫,你去接雨呀?”缺嘴巴老莫就笑了,连声答道:“对对对,我去把雨接到德城来,让大家凉快凉快。”短短一条古井巷,就有三五个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这让缺嘴巴老莫很受用。
一场令人期待的雷阵雨,让德城人都变样了;这要换在平常,是绝对不可能的。平常在德城人眼里,压根儿就没他老莫这个人。出了古井巷,就是东西走向的经一街;街上有织布房、打铁店、酿酒场、理发馆、棺材铺、石碑坊、媒婆接生、瞎子算命……老板们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天,旱了个把月,谁不期望下一场透雨?他们见到缺嘴巴老莫也格外开心,问他哪去呀,有的甚至还大方地与他探讨这场雨到德城的时辰、降雨量大小、护城河水能涨几分……,诸如此类的问题,很把他当个人看。开理发馆的老寿称他“长毛”,老莫摸摸自己的头问:“长吗?”老寿说:“头发都遮住耳朵了,还不长呀?”德城男人是不作兴留长发的,以见到整只耳朵为限。老莫就不好意思道:“啊,是该理了,我回头就来。”老寿玩笑道:“抓紧呵。像你现在这样,阎王都不收的。”隔壁棺材铺的杨老板就打趣道:“老寿,那你赶紧给他理一个,阎王一收,我也有生意做呀,哈哈哈……”老莫听了倒也没生气,还跟着笑了两声道:“杨老板,你急啥呀?做人来嬉嬉,迟早要回去;你这笔生意谁逃得了呵?再说,早也只有一次,晚也只有一次,又没有回头客,你说对吧?”他难得跟老板们幽默一把。再隔壁是算命先生瞎子老安,自认为所有德城人的命都捏在他手上;他眨巴一对有眼无珠的小窟窿,朝着大天一瘪一瘪的,也凑热闹道:“我给你算算,啊唷,我的妈呀!老莫,你大限已到,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老寿见了,冲瞎子老安吼道:“死不得,死不得,老莫还是只童子鸡;他要是这么去了,阎王能让他投胎做人吗?”瞎子老安沉下脸道:“老莫,你没碰过女人呀?那得永生永世在阴曹地府当牛作马了。”老寿说:“老莫,赶紧走,要不了几步路就是张生娘家,找她破个身得了。”棺材铺杨老板也催道:“对对对,张生娘守寡多年,力道足……”大家又哈哈大笑,包括老莫。
缺嘴巴老莫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整个人就鲜活起来。经一街走到头,便是德城唯一的学校——知堂,也就是陶园先生的家。陶夫人正在门口张望,就问他去护城河边吗?老莫开心道:“去啊。”陶夫人恳求他道:“那你帮我叫一声陶园,叫他赶紧回家。”缺嘴巴老莫满口答应。陶夫人再三道谢。缺嘴巴老莫心里灌满了蜜。刚才他一路走来,也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该干什么?现在他终于有了方向和目的,就迅速从经一街折向纬二路。
缺嘴巴老莫兴冲冲地走在纬二路上,狂风像一群暴徒突然掀掉他头上的竹笠,刮落在地上;他追上去,弯腰去拾,竹笠却长了脚,自己跑了,而且跑得还贼快。老莫聪明,他追上去,先一脚踏住竹笠,然后再弯腰拾起,戴在头上,并且用手紧紧地抓住笠沿。竹笠在他头上一飘一飘的,挣扎着想从他手里飞出去。这是做梦。老莫来到护城河边,在歪脖子老树下找到陶园先生,叫他回家。
陶园先生呆呆地望着他,压根儿就没挪一下屁股。
缺嘴巴老莫又叫了他,并告诉他这是陶夫人的意思。
陶园先生竟反问他:“回去做什么?”
缺嘴巴老莫为难道:“陶先生,您回家做什么我管不了。但陶夫人要您回去,您就赶紧回吧。”
陶园先生说:“谢谢老莫,你把话带到就行了。”
缺嘴巴老莫不乐意了,难得有人这么诚心诚意地托他做点事,而且他也接受了陶夫人的谢意,怎么可以不把事办成呢?所以老莫非要陶园先生回去。他说:“陶先生,您看天这么黑,雷声越来越大,大雨就要到德城了;您还钓什么鱼嘛,赶紧走吧,走吧走吧。”说着他就去拉陶园先生,有点儿逼陶园先生回家的意思。
陶园先生皱眉道:“下场雨好呀。外面多凉快,我还不想回去呢。”
陶园先生硬不让老莫拉他起来。
这一扯竟扯出事情来了。缺嘴巴老莫放松了对头上竹笠的警惕性,突然一阵狂风把他的竹笠又刮走了,而且刮到了护城河里。这一突变让陶园先生和老莫都傻眼了。陶园先生连声对不起。老莫则眼尖手快,抓起陶园先生的钓鱼杆,就沿着护城河岸一路追去。竹笠漂在护城河上,在狂风急浪中一路向西。陶园先生审时度势,连忙提醒老莫道:“快快,老莫,到桥上拦住它。”老莫抢在竹笠前冲到老虎桥上,靠着桥栏,一边挥舞着钓鱼杆,一边哇哇大叫。那个兴奋劲就别提了。好像他钓的不是竹笠,而是一条竹笠大的鱼儿。陶园先生也紧跟其后,向老虎桥跑去。就在陶园先生距离老虎桥还有百米来远的时候,老莫终于钓住竹笠,并使劲向上拎,使得那根陶园先生的钓鱼杆直指天空。
突然,一个响雷打到老虎桥上。
老虎桥上腾起一团浓烈的烟雾,浓烟中冲出一个人,却已是个火人,惨烈地尖叫,冲下桥来;火炬般地摇晃了几下,突然倒在桥堍头,烈火疯狂地燃烧,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油桶。空气中弥漫了诡异的火药味和肉香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未等陶园先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身后又是一个响雷,刚才他呆过的那棵歪脖子老树被雷齐脖子劈断,整个树冠轰然塌地。陶园先生像一堆烂泥瘫在他尿湿的游步道上,喉咙口一热,吐出一口血,顿时昏厥了过去;他的双耳滴着血,鲜血像珠儿滚落在青石板上。
陶园先生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在幽暗的灯光下,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和草头郎中叶菊如一直守在床前。陶园先生只微微睁了下眼睛,沉重的眼皮又搭上了;金所长重重地舒了口气,赶紧催叶菊如搭脉。叶老头歪着细脖子上奇大无比的光脑袋,一只眼瞪一只眼眯,表情古怪地盯着卧房的东墙头,好像陶园先生的病情就写在墙上,但字太小,他使劲想看清楚却是枉然。半晌,叶老头大小眼恢复到常态,满脸舒展,捋着一撮丑陋的山羊胡子,对陶夫人和金所长点点头道:“陶先生脉象平和,应该没事了。”金所长一脸麻子金灿灿的,问叶老头:“我可以问了吗?”叶菊如说:“不要问得太多,病人虚弱,需要休息。”金麻子就轻轻地叫:“陶先生,陶先生。”陶园先生再次睁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金麻子问:“陶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吗?”陶园先生嘴巴微微地动了,但喉咙里没有声音。金麻子大皱眉头,一脸麻子抖得像跳舞,就问叶老头怎么回事?叶菊如说:“可能被雷震聋了双耳,又失语了。”“失语?”金麻子着急道:“你是说他耳不能听嘴不能说了?”叶菊如说:“是的。但是不是暂时性的?还需要进一步观察。”金麻子叹息着直起身来,安慰陶夫人道:“陶先生能活过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得注意身体,陶先生就全靠你照顾了。”金麻子走后,叶菊如边开方子边道:“陶夫人放心,慢慢总会好起来的;陶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陶夫人边抹泪边点头,把叶老头送出知堂大门。
再说事发当天,雷阵雨刚停,德城人就倾城而出,涌向护城河边。陶园先生被发现后,金所长就差人去请叶菊如速往知堂,他自己则背着陶园先生回家。有一部分德城人跟去知堂看热闹,极大部分则依旧滞留在护城河边,想搞清楚烧成一把焦土的人是谁?大家相互猜疑,张三说是李四,李四说是王五,王五说是赵六,赵六说是葛七……但说到谁,谁就从围观的人群中冒出来,猜来猜去,大家都觉得德城并没有少人,莫非被雷劈天火烧的是个外来人?或者是去年失踪的陶丝丝?忽然有人从知堂跑回来,说是古井巷的缺嘴巴老莫。大家就问缺嘴巴老莫是谁?来人说:“这是陶夫人告诉金所长的,肯定错不了。”老虎桥是座古桥,两侧的桥栏各有九根石柱;每根石柱顶上有一只神态各异的老虎雕像,或立或卧,或吼或眠,栩栩如生。现在,东侧桥栏的中央那根石柱被雷打落了老虎雕像,刀剔般的斜口令人惊叹,那是要多快的刀、多大的力量才剔得如此平整?人们抚摸着刀口,张望着平静的水面,呼吸着烟火味与肉香味混杂的空气,久久不肯离去。
这天之前,德城人谁知道他是缺嘴巴老莫?这天之后,德城人谁不在谈论他缺嘴巴老莫?经一街那些见到过他最后一面的老板们,逢人必说当时的情景,尤其是理发馆老寿、棺材铺杨老板和瞎子老安。老寿和杨老板倒不是因为没有做到他最后一桩生意而感到可惜(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后,烧成一把焦土,连理发与棺材都省了),而是可惜好端端的一个人,轰隆一声,说没就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当时所说的话竟如谶言,好像冥冥之中已安排好的。三人中瞎子老安最是得意,说他当时的话可不是随口荡荡的,他是算准了缺嘴巴老莫大限已到。他说这话时,一对小窟窿的空眼睛朝人一瘪一瘪的,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生意也越发清淡了。德城人轻易不敢从他的店门前经过,万不得已也是一个个提心吊胆、行色匆匆,唯恐被他沙哑的声音叫住,给自己带来什么灾难。尽管缺嘴巴老莫的死是雷打不动的事实,那是一起最明了不过的天灾,几乎是没什么可说的;但德城人太平日子过久了,日子漫长而又过于寂寞与寡淡,巴不得出点事,如今出了这么大个事,都死人了,而且是天打煞的,怎能不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日复一日地琢磨和谈论缺嘴巴老莫和他奇巧的死呢?
古井巷一到晚上,就聚集了不少其他街道的乘凉者;缺嘴巴老莫的邻居们,像赵阿宝、刘寡妇和林诗川等,几乎成了他的代言人。对于他的死,德城人最初表现出极大的仁慈与怜悯之心;说他是个好人,说他死得太冤。照赵阿宝的说法,缺嘴巴老莫就是个大善人。他一个人过活,平常摸进摸出的,几乎没啥声音。有时候你正忙着,冷不丁地发现边上多了个人,吓你一大跳。那不是别人,就是走路不出声的老莫。他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觉得罪过的。他见到谁都笑眯眯的,朝你点个头啥的,也没有话。前些年他养过一条狗。那狗不入调得很,白天不叫,晚上却“呜嗒呜嗒”叫,叫声非常难听,像婴儿通宵在啼哭。起初我们以为是新抱来的缘故,狗又小,对新环境不太适应,有种恐慌心理,才这样的。谁知日子久了,那狗依旧如此,吵得邻居夜里无法睡觉,我屋里头不免要唠叨几句,女人嘛,嘴巴总归尖一点的;老莫得知后诚惶诚恐,当天就蒙上狗的眼睛,用麻袋装了,背到城外去扔了。谁知那狗倒比人认识路,老莫到家时,它已经在家门口摇头摆尾地迎接他了。老莫没有因此而纵容它,他一次比一次扔得远,扔了七八次,依旧没能把狗扔掉,就一脸悲切地向我屋里头来求情,说他就是把自己扔了,也没办法扔掉这条要命的狗,这畜生最远最曲里拐弯的地方,都有办法找回家来。我屋里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连忙说:“算了算了,老莫,你别放在心上,我们早就习惯了。”但老莫依旧难受得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不知大家发现这个秘密没有?他有个习惯,心里一旦难受,双手就会打架,而且越打越凶。从那以后,老莫就没有再扔狗,但他对狗却十分严厉,晚上它敢乱叫,他就用碗口粗的棍子揍它,揍得它老老实实为止。你们说这样的大善人我们德城有几个?
刘寡妇说起缺嘴巴老莫几次落泪,甚至痛哭失声。那些乘凉者也不免跟着落泪,同情心泛滥。只有极个别其他街道的人,心肠硬得很,就悄悄地问边上:“这女人是他什么人呀?”边上说:“邻居呗。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有人补充道:“她是个寡妇。”有人又问:“那怎么哭得跟死了男人似的?”边上就批评他:“可不能这么说。玷污人家清白,罪孽深重。”据刘寡妇回忆,去年她从郊外的地里掘了担地瓜,死沉死沉的,她只挑了一炮仗路腿就发软,是老莫帮她挑回家的。而且到了东城门,他就歇下担来,让她先走,怕俩人走在一起,被街上人说三道四。他帮她挑回家后,连口水都不肯喝,放下扁担就走。
还有林诗川,还有其他邻居,反正古井巷的人都把缺嘴巴老莫夸得像朵花。最初,德城人也不表示什么,但是听多了,其他街道的人就有了想法:还不是因为老莫是你们古井巷人,你们就使劲地夸他;反正他已经死了,你们怎么夸都死无对证。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异议的是瞎子老安,他说赵阿宝和刘寡妇他们的说法,有悖于缺嘴巴老莫的死法。瞎子老安自称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借缺嘴巴老莫之死把自己都吹成仙了;如果缺嘴巴老莫正如他邻居们所说的那么善、那么好,那他至于死得这么惨吗?但邻居林诗川偏不信这个邪,他“请教”瞎子老安是如何知道老莫大限已到的?瞎子老安说:“铁板神数知道不?我掐指一算。”林诗川就问:“那你自己的大限是几时呀?”瞎子老安一对小窟窿空眼睛一瘪一瘪的,十分鄙视林诗川道:“天机不可泄露。”林诗川嘲笑他道:“你就吹吧。像老莫那么好的人,死得才叫冤呢。”瞎子老安说:“不冤不冤,命中注定。”林诗川火大,高声追问道:“老瞎子,那你说老莫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至于要让天打煞吗?”瞎子老安撇撇尖嘴道:“天知地知,还有他自己知道。你想想看,同样在护城河边,陶园先生的前面和后面两次打雷,相距那么近,天却不去打他,为什么?因为陶园先生是个有德之人。”让林诗川更加气愤的是,很多乘凉的人居然也帮着瞎子老安说话,瞎子老安就更来劲了,他反问林诗川道:“你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会这么无缘无故被天打煞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天地良心;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难道老天会凭白无故打煞一个好人吗?我告诉你,从三皇五帝到如今,都没有的事儿!这说明老莫的死有隐情。”瞎子老安的话挑起了德城人的好奇心,对呵,那到底有什么样的隐情呢?
几天后,古井巷里已无新闻,人们纷纷涌向城东的摸奶弄;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就住在摸奶弄里。如果缺嘴巴老莫的死正如瞎子老安所说的有隐情的话,那么,这个隐情,在德城也就只有金所长知道了;因为他掌握了所有德城人的历史(故且不说是罪状)。照德城人的说法,金所长就相当于阴曹地府的阎王,他的手里有本阎王账,记载着德城有史以来所有人的家谱、生卒日期、娶妻生儿、生前的所作所为。德城任何一任派出所所长,都有写日志的癖好;在这本阎王账上,应该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隐情。热衷于“索隐”的德城人,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林诗川为代表的古井巷人,另一派是以瞎子老安为代表的其他街道人;他们在古井巷争执不下,就拍案而起,都说找金所长断此“公案”。于是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奔摸奶弄而来。
摸奶弄里本来已聚集了半数的德城人,现在就全齐了;人们前胸贴后背地挤到弄堂的墙上,自觉地让出一条小道来给林诗川和瞎子老安,让他俩能够顺利地走进金家院子。金麻子托着一把大肚子茶壶,侧身坐在他家宽厚的石门槛上,背靠在门框上,两眼越过弄堂里乌鸦鸦的人头,惬意地眺望弄堂之上的夜空。金麻子在数天上的星星:一千四百三十六、一千四百三十七、一千四百三十八、一千四百三十九……林诗川和瞎子老安等了又等,但金麻子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俩就说开了,各自把争执的焦点往金所长面前一摆,请他翻翻“阎王账”看,到底谁更有真凭实据。金麻子看了他们一眼,以及弄堂里乌鸦鸦的人头;问道:“你们知道天上有多少星星吗?”
林诗川看看瞎子老安;瞎子老安也看看林诗川,尽管他眼里没有看东西的乌珠。
“不知道。”林诗川老老实实地说。
瞎子老安却道:“地上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
金麻子问:“哪颗星星是缺嘴巴老莫呀?”
瞎子老安摇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了。”
金麻子笑道:“人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吗?但我瞧着这满天的星星就是天生的麻子。”
他问林诗川:“你见过我的脸多少次?”
林诗川说:“很多次。”
金麻子再问:“那你知道我脸上有多少麻子呀?”
林诗川摇摇头:“不知道。”
金麻子说:“这就对了。你连我脸上明摆着的麻子都不清楚,怎么清楚老莫的隐情呢?”
林诗川和瞎子老安连声道:“那是那是,所以来请教金所长。”
金麻子突然直起身来,托起大肚子茶壶,嘴对嘴“咕噜噜”地喝上一口老酒。对,是老酒,不是茶。他这把大肚子茶壶就是用来装老酒的;要不,他满脸麻子咋会成天金灿灿的呢?金麻子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就有一长串响亮的“咕噜噜”。老酒香喷喷穿过壶嘴进入他嘴里的流动声,让金麻子听了心里惬意。他就好这一口。做人吗,你总得好一口。不好这一口,就好那一口,这才叫做人。金麻子就成天托把茶壶,歇会儿就拖沓地喝上一口老酒;拖沓得成倍成倍地延长这份惬意,让一世人生活出二世甚至三世的快活来。这能不叫人惬意吗?
金麻子喝完酒扔下四个字:“无可奉告!”便自顾自回屋睡了。
林诗川和瞎子老安以及所有德城人被金麻子晾在了一边,他们不得不把缺嘴巴老莫的隐情先晾在一边,转而探究起金所长的“无可奉告”来;大家普遍以为金所长之所以“无可奉告”,并不是真的无可奉告,而是他不肯奉告。那么,在怎样的情况下,金所长才肯奉告呢?大家一致认为:既然金所长只好一口,就得想方设法把金所长灌醉,不怕他不口吐莲花。
以林诗川与瞎子老安为代表的“索隐”两派,首先在请客喝酒的酒资问题上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醉仙楼老板姜胖子一声吼:“我来做东!”事情才有了决定性的进展;姜老板决定明天宴请金所长,让瞎子老安和林诗川作陪,但金所长得由他们俩请到醉仙楼。
醉仙楼是德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所卖的老酒都是姜老板亲自酿制的。其酿法乃是姜家世代单传的祖传秘方,别处的老酒无法跟他比,所以醉仙楼的老酒卖得特贵,生意却出奇的好。一分价钱一分货,德城人素来以质论价的。金麻子的大肚子茶壶是灌不起醉仙楼的老酒的,他虽是德城派出所所长,但没那个经济条件;他连德城二流的老酒也灌不起,像丁氏酱园、老灶头酿的老酒,色香味俱佳,酒质仅次于醉仙楼;他只能灌灌小糊涂、老桥沈记酿的末流老酒,有时候就连末流老酒也灌不起,只得自己胡乱地酿点米酒,糊弄糊弄他那张淡出鸟来的嘴巴。现在,瞎子老安和林诗川请他去喝酒,而且是醉仙楼姜老板请客,他想怎么喝都行,他想喝多少都行,邀请金所长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瞎子老安和林诗川一提此事,金麻子却傻呆呆地问道:“为什么请我喝酒?”
林诗川急道:“就是为缺……”
瞎子老安忙拦下林诗川的话:“姜老板的意思,是答谢金所长多少年来对德城所作的贡献。”
林诗川连忙附和道:“就是就是。”
金麻子骂道:“放屁!”
又说:“我的嘴臭得很,什么好酒坏酒都一个味儿,不敢糟蹋姜老板的酒。”
瞎子老安再三劝道:“既然一个味儿,就请金所长赏个脸嘛。”
金麻子说:“我只喝自己的酒。”
瞎子老安和林诗川灰头土脸地回到醉仙楼。醉仙楼早已聚满了人,得知金麻子拒宴,倒颇有人赞许;但他不来,又无不失望至极。和专做死人生意的棺材铺杨老板不同,理发馆的老寿基本上做的是活人生意,阅人无数,社会经验丰富得一塌糊涂,一对小眼睛磨练得比他手上的剃须刀还快,他一语点醒了所有梦中人。他说:“一个好酒之徒,怎会不识酒之好坏?金所长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据他所知,金所长未必只喝自己的酒,他也曾经喝过别人的酒。本来,大家都已蛔虫朝下,已作鸟兽散状;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聚到一起,催问他道:“老寿,金所长到底跟谁喝过酒呀?”
理发馆老寿颇有几分得意道:“跟陶园先生,而且喝的就是醉仙楼的老酒。”
“啊!”
“嗨!”
“噢!”
……
大家听了理发馆老寿的话,纷纷发出感叹声。
他的话确实不假,但如今陶园先生直挺挺地躺在家里,耳不能听,嘴不能言,横得像一棵被砍倒的老树,还怎么跟金所长喝酒呀?再说金所长也只跟陶园先生喝过酒,仅此一人。老寿说了也等于白说。大家感叹完后,摇摇头,还是走人吧。
但理发馆老寿之所以是理发馆老寿,就在于他那双小眼睛的犀利上,剃须刀般的目光划过众人的脸之后,他突然响亮地笑了两声,“哈哈!”笑得令人一震。他说:“陶园先生无法请金所长喝酒,但不是还有陶夫人吗?”这话顿时将众人的脸“划”亮了。大家一想,对呵,陶夫人不就是陶园先生的代表吗?金所长不但救了陶园先生,还三天两头去探望他,她理应谢谢他才是。但转而一想,又绝对不可能。在德城,有谁见过女人请男人在醉仙楼喝酒的?没有。从来就没有。老寿似乎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他反问道:“为什么非要在醉仙楼喝酒呢?为什么就不能在知堂喝酒呢?”大家再一想,对呵,陶夫人在家里请金所长喝酒,那就顺理成章了。但是,怎么才能让陶夫人请金所长喝酒呢?而且在酒席上还得负责问那些大家所关心的问题?
老寿拍胸道:“只要满足三个条件,这事就能成。”
大家洗耳恭听,老寿却装聋作哑起来。
就连醉仙楼姜老板也来劲了,更别说其他人了;姜老板吼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妈的憋死人你得偿命呵!”
老寿就对姜老板说:“第一,酒菜还得由醉仙楼提供,一道道送过去。”
姜老板点头如小鸡如啄米,连声道:“一定,一定。”
老寿转而对瞎子老安道:“第二,老安要亲自跑一趟知堂,给陶园先生算一算将来。这是陶夫人现在所关心的。陶园先生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由缺嘴巴老莫之死引起的;就是说,他的隐情直接影响到陶园先生将来的走势,需要针对他的隐情采取补救措施,才能改变陶园先生的命运。而缺嘴巴老莫的隐情,就掌握在金所长一个人手里。陶夫人会以为凭陶园先生与金所长的交情,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他。老安得让陶夫人明白金所长的为人,以及真正得到隐情的办法。”
瞎子老安连声道:“高!实在是高!我这就去知堂。”
老寿忙拦住他道:“不急,老安。今天刚请过金所长,明天陶夫人再请,他必生疑心。”
老寿继而对大家道:“第三,陶夫人宴请之日,大家切莫在经一街、摸奶弄这些地方出现,万一被金所长瞧见了,你们想金所长是多么聪明的人,知道你们下的套,他还会赴这个宴吗?另外,大家切勿泄漏风声,不然前功尽弃。”
大家点头称是。
十六夜,金麻子欣然前往知堂,陶夫人在庭院中设下酒席;月下花前,与红粉知己畅饮美酒,何等人生快事?金麻子一反常态,畅怀豪饮,笑声如钟,口惹悬河,却字字珠玑,还以“嫦娥”为题吟诗一首,赠予美人。陶夫人忧心忡忡,席间时有叹息。金麻子问:“你请我喝酒,不是为了把酒叙旧,而是另有隐情?”陶夫人向月长叹道:“有件事搁在我心里多时,却又怕跟你说。”
金麻子将杯中酒一干而净,又自斟道:“那就不要说了。”
陶夫人说:“可是不说,我会发疯的。”
金麻子说:“那就快说。”
“那天是我托老莫去护城河边找陶园的,才导致他在老虎桥上被天打煞,而且还连害了陶园。一切祸罪都因我而起,我真是罪孽深重呀!”陶夫人泪流满面。
金麻子说:“陶夫人多虑了。想必这段日子你劳累过度,身心憔悴,才生此念,老莫之死与你无关,陶园先生之伤也与你无关。是该死的老莫连累了陶园先生。这家伙死不足惜!”
月光下,陶夫人双目生辉,泪光中越发晶莹。她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好端端的一个人,哗啦一声响,说没就没了;你怎么能说死不足惜?难道这老莫生前真的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金麻子检讨道:“你说得对。对死者说三道四是种罪过。他死得冤呀。”
陶夫人倒是糊涂了,问:“你怎么又说他冤了?”
金麻子反问道:“他要不冤,怎么会被天打煞呢?”
金麻子又说:“最冤的是陶园先生,好端端地在护城河钓鱼,结果遭此不测。”
陶夫人抹了下眼泪,对金麻子说:“金所长,我失陪一下。”
陶夫人起身进屋,金麻子也离了席,跌跌冲冲地撞到院子西南角的那丛芭蕉树上,醉眼朦胧地将芭蕉叶当树枝儿来扶,谁知芭蕉叶软屁屁的,金麻子哪里扶得住呀,人就砰地倒在地上;等金麻子爬起身来,那片芭蕉叶已倏地弹回原处,舒展得错落有致。金麻子边解裤子边骂芭蕉叶,满脸麻子比星星都明亮,他将一泡憋了半宿的牛尿疯狂地喷在芭蕉树上,扬言要尿死它。
陶夫人重回庭院,只见金麻子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怎么喊都喊不醒他。
瞎子老安和林诗川叫苦连天,俩人和姜老板就藏身于芭蕉树下,被蚊虫咬个半死不说,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又被金所长尿得从头臭到脚,还得使劲地憋着,直到陶夫人送走金所长,回屋安息了,他们才无功而返。瞎子老安和林诗川唉声叹气,唯独醉仙楼姜老板倒是兴高采烈。说来也怪,酿得一手好酒的他竟滴酒不沾,被金所长撒了一身尿后,他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喝他酿的老酒,连撒的尿也那么香呀!
德城人从此死了心。“索隐”两派偃旗息鼓。若不是古井巷的刘寡妇(当初人家见她说到缺嘴巴老莫就哭哭啼啼的,觉得她另有隐情),有天晚上乘凉时自爆劲料,缺嘴巴老莫之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据刘寡妇自己说,那次老莫帮她挑地瓜的途中,吃了她两只生地瓜;这倒没什么,但他挑到刘寡妇家后,放下担子,突然直不起腰来,刘寡妇去扶他,他突然抱住了她。
第二天天亮,德城人都知道缺嘴巴老莫趁帮忙之便,不但抱了刘寡妇,还摸了她的奶子。刘寡妇年轻轻的就没了丈夫;但没有丈夫抚摸的她,却有着一对非常饱满的奶子。为什么呀?没有道理这么饱满呀?言者有意,听者更有意,德城人无不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刘寡妇所说的自然是她能说的部分,至于她不能说的部分,就全凭自己想象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对吧?老莫应该不只是摸了她奶子那么简单吧?或许还跟她有一腿呢?要不,刘寡妇至于哭得那么伤心吗?跟哭死去的男人似的。是呀是呀,老莫一个老光棍,刘寡妇一个小寡妇,这小寡妇遇到老光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原来如此。还是瞎子老安说得对,老莫确实死得有隐情,而且太有隐情了。
于是,德城又掀起了古井巷“淘金热”。
德城杀猪卖肉的老马有一手绝活,他把活猪杀了,然后在猪的后脚趾间捅个小洞,再往洞里拼命吹气,把整头猪吹得圆滚滚的,就能轻松剥下整张猪皮来。刘寡妇所爆的劲料,就是猪蹄上的那个小洞,德城人就是那个杀猪老马,他们轻松地将缺嘴巴老莫那张善人的皮剥了下来,露出里面别样的鲜灵灵的东西来。见多识广的理发馆老寿,受刘寡妇启示,给德城人指明了方向。他说:“金所长所掌控的隐情是从何而来的?还不是从大家身上来的?这就是说,老莫的隐情其实就在大家身上,只是大家没有察觉罢了;刘寡妇就是一个典型,只要大家回忆一下老莫在世期间,德城有过什么可疑的事儿,就能找出隐情来。”灯不点不亮,话一说就明;垄断整座德城做媒与接生行业的张生娘,说她养过一只猫,毛白似雪,无一杂毛,肥嘟嘟的,可爱之极,平常张生娘到哪儿都带着它;白猫对谁都好,唯独不能见缺嘴巴老莫,只要老莫一来,白猫就凶相毕露,声嘶力竭,扑上去咬他;有一天,白猫神秘失踪了。几天后,张生娘在经一路与古井巷交叉口的垃圾堆里发现它的尸体,是被人勒死的。
“对呵,”古桥巷老齐一拍大腿道:“就是这个缺嘴巴老莫,经常在街头游荡,裤袋里放几颗狗屁糖果,专找女孩子,用糖果骗得她们信任,然后猥狎她们。”边上就有人问:“真的假的?”老齐脸一沉道:“你说真的假的,有人还看到他朝女孩子脱裤子,大叫我是天!我是天!”边上又有人起哄道:“老齐,你说的那个人是傻子阿乙吧,他倒是有事没事地在街上脱裤子;昨天我还看到他光着身子在大街上闲逛呢。你说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老莫。”老齐脸上就挂不住了:“我说的就是老莫,要不,他会被天打煞吗?”边上就不吭声了。
当初竭力称赞缺嘴巴老莫是个大善人的邻居赵阿宝,也怀疑起他爸的死来。有天他爸从外面喝酒回来,从老虎桥上跌落在护城河里,淹死了。赵阿宝报了案,金所长查了半天,断定是他爸自己酒后糊涂,想去护城河里洗个脚什么的,失足所致。但现在想来,这怎么可能呢?老虎桥两侧有那么高的桥栏,除非他爸是自杀,但他老人家小酒天天醉,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他干吗要自杀呢?所以他爸的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人推下桥的。
缺嘴巴老莫生前的罪孽,在德城人的舌头上跟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滚得瞎子老安那对无珠的小窟窿一瘪一瘪的,瘪得比闪电都快;但林林总总,真假难辨,林诗川尽管势单力薄,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一切都不作为凭。瞎子老安就拉林诗川去找理发馆老寿,让他给梳理梳理。理发馆老寿当仁不让,他说:“老莫一生未娶,不是他不想娶,而是他娶不上;他多次托张生娘做媒,但张生娘始终未能给他张罗到一个女人,他未必不怀恨在心,勒死猫的可能性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另外,我早就看出老莫的双手有问题。老虎桥的桥栏那么高,赵三爷不是自杀,就是他杀。老莫为啥见到赵阿宝就紧张呢?他紧张什么呢?那是他心里有鬼。再说,老莫为啥在老虎桥上被天打煞呢?如果你们用脑子想想,很多事情不就清楚了。”
林诗川始终不语,离开理发馆后就只身来到摸奶弄。
金麻子坐在自家石门槛上,好像他只有这个坐处;托着茶壶喝酒,好像他只有此事可做。他见林诗川垂头丧气地进来,白了一眼,懒洋洋地问道:“找我还缺嘴巴老莫一个清白?”
林诗川默默地点了下头。
金麻子又问:“你知道缺嘴巴老莫原本清白吗?”
林诗川说:“不知道。”
金麻子说:“我也不知道。”
林诗川一愣,呆呆地望着金麻子。
金麻子说:“在德城,大家都一样好好地活,好好地死;唯独这个老莫,活没有好好活,死没有好好死,他跟大家太不一样了。大家必须给死得与众不同的老莫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他们自身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就会崩溃。自有德城以后,能够到今天依旧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被誉为‘世外桃源’,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瞎子老安所说的天地良心、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个信仰,也是个约束。做人做人,做给别人看容易,你在别人面前装就是了;难的是做给自己看,没有人的地方依旧能约束自己。所以说,这个信仰、这个约束不能打碎,一旦打碎了就会天下大乱。老莫被天打煞是事实,照大众的信仰来衡量,显然是恶有恶报的结果。当然,老莫有可能是清白的,但现在就像一张宣纸任由大家乱描,而且越描越黑,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我站出来说话,说老莫是个大善人,但他还是被天打煞了,我能证明什么?证明善有恶报?这对德城有什么好处呢?”
林诗川问:“照金所长的说法,就可以任人颠倒黑白了?说老莫勒死猫或许有这个可能,但说他猥狎小女孩、将赵三爷推下河去,我死活不信;刘寡妇只说他抱住她,哪里跟他有一腿了?我觉得这么编排一个死人,太缺德。还老莫一个清白,还刘寡妇一个清白,不正是还德城一个清白吗?”
金麻子就问:“老莫的清白在哪儿?你知道吗?”
林诗川说:“我不知道。但金所长你应该知道呀。”
金麻子又问:“为什么?”
林诗川说:“他们都说每任派出所所长都有写日志的癖好,记录了所有德城人的行状;在这本阎王账上,应该找得到缺嘴巴老莫的隐情。”
金麻子说:“没有日志。”
林诗川问:“没有日志?”
金麻子说:“对,没有日志。你叫我站出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假的,这和大家有什么区别?大家可以这么说,但我不可以,你明白吗?”
林诗川“呀”了一声,没有吭声。
金麻子说:“我有时候在想,老莫这辈子活得太寂寞了,或许……这正是他所渴望的。刘寡妇本是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她敢光明磊落地说,这说明任何脏水都泼不到她身上的。你说还老莫一个清白、还刘寡妇一个清白,就是还德城一个清白;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为了顾全德城的清白,有时候不得不牺牲个别人的清白。”
金麻子又说:“活在人心便是永生。”
林诗川又“呀”了声,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走了。
赵小鸭天天夜里哭闹,赵阿宝屋里头托寿礼店的老沈写了一刀纸,在德城街头四处张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但是没用,赵小鸭依旧天天夜里哭闹;赵阿宝半夜起来抱他哄他,没用;骂他打他,也没用。赵阿宝屋里头心疼儿子,从男人手上抢过赵小鸭,轻轻地对他说道:“小鸭鸭,不要哭不要闹,再哭再闹,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把你捉了去,啊呜啊呜当点心吃。”赵阿宝屋里头话刚落,赵小鸭就乖乖地闭上嘴巴睡了。赵阿宝屋里屡试不爽,没两天就治愈了赵小鸭的夜哭夜闹。
赵阿宝屋里头见人就说;做父母纷纷效仿,果真灵验。德城的孩子只要不听话,在外面疯野,不肯回家,做父母的就板起脸来训道:“你再不听话,让天打煞的把你捉了去!”孩子们早已从大人嘴上得知那是个凶残的魔鬼,经常出没在街头,动不动就把孩子捉了去,生吞活剥;只要有人高呼一声:“天打煞的来了!”他们就吓得哇哇直叫,飞快地往家里逃。
夏天结束时,德城又发生了一桩怪事,老虎桥上那只被雷削了的老虎雕像又回来了,石柱看上去完好无损;大家奔走相知,老虎桥上人山人海。经一街石碑坊的张老板是个内行人,他说这是原先那只雕像,安得天衣无缝,非一般人所为。他还在石虎嘶鸣的嘴里挑出一团纸来,摊开来一看,纸上画满了神符,谁也看不懂。在德城或许陶园先生能看懂,但他现在什么也看不了了。大家猜测,这是老天对缺嘴巴老莫的判决书。赵阿宝建议将这张判决书贴到莫家的门上去,闻者个个称好;于是大家就涌向古井巷,用饭粒作浆糊,将它老老实实地贴上莫家的大门。
一夜风雨,德城被送入了刘寡妇的秋天。
朴素家在德城经三街上,坐南朝北。上午落下排门板,就是木器店;傍晚上起排门板,就是家。一所7字形砖木结构的老房子,矮矮的;老房子所围的朝阳天井便是朴素娘的生活场地;天井中央有口古井,生活必需的 洗洗、晾晾晒晒,就在这里展开。空闲时,朴素娘就坐在天井里,缝缝补补,纳纳鞋底;孵孵太阳,打打盹儿。朴素娘四十有二,人特瘦,像一支被虫蛀过的长得矮小的甘蔗,特别老相,头发早已灰白;一天时间里她总有大半天在打盹或打哈欠,好像她一辈子都没有睡醒过。她总是喊没有力气,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朴素爹过世得早,朴素娘和朴素俩人过日。朴素没有从过师,只能算是个蹩脚的笨木匠,比不得经一街棺材铺的杨老板和经二街木器店的老孔这样的大师傅,天大地大的活儿都敢接;朴素只会修修补补,打些平常的生活器具;像脚盆水桶啥的,样子一律笨拙,但结实耐用。就像他这个人,笨头笨脑的,木讷,有蛮力。德城人家女儿出嫁要打的嫁妆,儿子独立门户要打的大件,自然是不敢劳烦他的;只有邻居家的水桶漏了、凳脚跷了,要添置一些小东小西了,才上朴素家。所以,朴素的木器店一向生意清淡,收入微薄;但朴素娘和朴素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也把这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朴素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朴素娘在天井里打了会儿盹,边打哈欠边轻轻拍打自己合不拢的嘴,进屋搜搜刮刮凑了一笔钱,就出门而去。朴素娘气喘吁吁地来到经二街杀猪老马的肉店里,买了只大蹄胖。老马问:“朴素娘,又要给朴素去说亲呀?”朴素娘无奈地点点头。这是德城的规矩,说亲是要送媒婆蹄胖的。朴素娘拎了蹄胖就去经一街的张生娘家。这是她第九次还是第十次去托张生娘说亲了。这也是朴素娘这些年里出门唯一要做的事,终生的事业。只要朴素还没有成亲,她就没脸去那边见朴素爸。张生娘见到朴素娘就啊唷唷地叫,好像朴素娘拿的蹄胖打到她痛处似的。几天后,张生娘就过来回话,说已经给朴素物色到一门亲了,女方是城南老桥弄的沈家,是老桥沈记(德城酿酒行之一)沈老板的远亲,姑娘叫晚霞,这年十六岁。谢天谢天谢张生娘,朴素娘对张生娘是千谢万谢谢不尽。于是,张生娘又小脚颠颠的,跑了好几个来回,据说嘴皮子都磨脱了一层,才总算两边都敲定了。
婚事就定在这年的腊月初九。朴素准备木料,要请经二街木器店的老孔打嫁妆;女方却托张生娘传过话来,说叫朴素自己打。朴素呆了三天,最后也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上。他足足花了五个月工夫,到秋后才总算照单打齐了;但件件笨头笨脑的,谁见了都笑掉大牙。邻居快嘴汪婶说:“女方肯接受这些傻大个,除非她是个瞎子。”朴素就怕得要死,哪敢自己送过去,就托汪叔带了萧水几个年轻人送;瞧着他们骂骂咧咧地出了经三街,朴素心里七上八下的。
谁知女方却说好。
朴素和朴素娘哪敢相信,朴素娘再三再四地问汪叔:“这是沈姑娘说的吗?”汪叔说:“应该是吧。但我没有看到沈姑娘,是她嫂子传的话。”朴素娘还是不放心,就急吼吼地跑去经一街向张生娘打听姑娘的长相。张生娘依旧是那句老话:“姑娘长得有鼻子有眼的,端庄着呢。”见朴素娘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张生娘自个儿就“噗哧”笑出声来,她说:“朴素娘,你要是不信,去老桥弄自个儿瞧瞧吧。”朴素娘见张生娘这么说,也就不好再问什么,她气喘吁吁地往纬二路走了两步,本想去城南老桥弄的,但怕没事找事反而弄出事来;再说给朴素说到这门亲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哪有资格挑人家呀?朴素娘就地喘了几口气,便折身回家了。
腊月初九那天,天降大雪。做行郎的骂天骂地骂朴素,瞧他打的这些傻大个,一件件死沉死沉的,天高头又倒下来这么多雪,路上滑得死人,害得他们一路跌回来,一个个狼狈不堪。朴素更是诚惶诚恐,他倒不是担心行郎,而是担心新娘子;待到他揭起红头盖,见新娘子不瞎不麻不缺嘴儿,五官是五官,四肢是四肢,顿时大喜过望。尤其新娘子一对大眼睛,亮得就跟太阳底下刚开始融化的冰雪;朴素跟她一对眼就浑身哆嗦,两股寒流侵入眼睛,整个脑袋都被冻结了。朴素赶紧低头。新娘子张东望西,大家纷纷别过头去,小声地议论她的眼睛,有人说是蓝的,有人说是绿的……总之,不像是人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就是黑的,只是黑得不同寻常而已。
朴素和新娘子拜堂。
拜完堂,新娘子双膝跪地,双手托起茶杯,向朴素娘敬茶。
该她喊朴素娘妈时,她张张嘴,嘴里“啊啊”地叫。朴素心里格噔了一下,忍不住去看她的嘴,却碰到的是她的眼睛,便又低下头去。朴素娘轻轻地叹息一声,如释重负,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从朴素揭起红头盖那刻起,朴素娘就寻思她总该有啥缺陷,朴素才配得上她,要不,就太说不过去了。现在,见她嘴里“啊啊”的,朴素娘倒是安心了,比起其他缺陷来,这应该不算是太坏的。快嘴汪婶忍不住嘀咕道:“这样还差不多嘛!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嫁给朴素,就没有天理了。”其实,围观者都这么想,只是没有人像汪婶这么嘴快罢了。
是夜,席散人尽,新房里一灯如豆,朴素不时地用手去搓新衣的衣摆,好像他手里粘了脏东西,让他感到不舒服,非搓去不可。朴素娘那一声叹息还在他心里,朴素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偷偷地看晚霞,但晚霞看他时,他又赶紧别过头去。晚霞扯住他的衣袖,嘴里“啊啊”地叫,双手在他面前比划着;朴素只感到她的双手在自己眼里舞蹈,却不知她说什么。晚霞指指床,又搓搓双手;朴素这才感到有些寒冷,忙点点头,叫她先上床。朴素睡一头,晚霞睡另一头;晚霞把朴素冰冷的双脚抱在怀里,他的双脚顿时像进了灶膛里。朴素大惊,拼命挣扎,但他越是挣扎,晚霞抱得越紧。朴素也赶紧把她的双脚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搓去她脚上的冰冷。晚霞眼里含着泪,她咬住被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油灯在微微的寒风中摇曳着如豆的灯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朴素就醒了。
他看到身边的女人,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爬过来,和他睡在一头了。女人侧着身,脸朝着他,她轻微的呼吸吹到他脸上,痒兮兮的;油灯已经熄灭了,朴素借着天窗漏下来的微光,细细地端详晚霞。她分明还是个孩子,脸上洋溢着童贞的笑容;朴素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润滑如脂玉,她的耳朵小巧,耳坠肥大。朴素将几缕遮在她脸上的秀发梳上去时,晚霞醒了;她突然睁大眼睛,把朴素吓了一跳,他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晚霞看到朴素,眨巴大大的眼睛;突然,她认出他是谁来,笑了。朴素赶紧往被窝里缩。晚霞的笑容总是跟人两样的,朴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晚霞脸红了,嘴里“啊啊”地叫;她抱住朴素,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第二天上午,朴素娘上街去街坊邻居那儿分喜糖了。
朴素娘出门不久,晚霞就起床做饭,熟门熟路的,压根儿不像是个昨天才昏咚咚被抬进门的新娘子。当然,饭菜都是昨天喜宴上剩下的,热一热就可以了。朴素赖了会床,也起来了。大雪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地间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但外面风很大,感觉比昨天冷多了。朴素到厨房找吃的,却被晚霞拦住了。她比划着双手,要等朴素娘回来一起吃。她拉朴素来到天井前晒太阳,看到一群麻雀站在屋顶和围墙上,叽叽喳喳的;它们谈了些天后,就到朴家的天井里散步、寻食,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小脚丫印。晚霞像是头回见到雪地上的麻雀,像个孩子似地欢叫,眼里满是喜悦。突然,有两只麻雀从井里飞出来,在空中转了一圈后,又双双落在井沿高高的积雪上,别过头来,用乌亮的小眼睛瞅着朴素和晚霞;那眼神好像认识他们,专注,富有人类的感情。晚霞急得“啊啊”直叫,自个儿就“扑嗵!”跪了下来。朴素不明白她这是干吗?昨天不是拜过天地了吗?他去拉她,却反而被晚霞拉了下去;晚霞急忙朝他比划着双手,好像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但朴素还是不明白,瞧她急成这样子,他也就顺势跪了下来,和她一起朝天井沿上的麻雀连磕三个响头。
“晚霞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朴素想。
朴素娘从街上回来,见朴素和晚霞跪在地上,朝天井里磕头,就笑道:“傻孩子。昨天不是拜过堂了吗?怎么今天又拜上了?”朴素赶紧拉晚霞起来。晚霞掸了掸朴素的膝盖,又掸了掸自己的膝盖,就和朴素娘一起到厨房间吃早饭(也可以说是中饭)。德城人只吃两顿饭,十一点前就吃中饭似乎早了点。朴素娘说:“你们干吗不呆在床上?这么冷的天。”晚霞摇摇头,她收拾碗筷后,就忙着给朴素纳鞋底;朴素娘夺下她手中的活道:“哟唷唷,你个媳妇大娘,生活不是一日二日做得完的,今天你就给我歇着吧。”朴素娘拉起晚霞冰冷的手,从自己的围裙下摸出铜火囱,给她烘手。晚霞不依,最后婆媳俩手叠手地烘着铜火囱。晚霞比划道:“那些嫁妆要不是朴素自己做的,早就给行郎掼破了。”但就是这句话,她比划了半天,朴素和朴素娘才弄明白。
第三天回门,朴素上午就起来准备羊头车,木轮两侧垫了稻草,稻草上又铺了麻袋;雪后冰冻的石板路又烂又滑,朴素娘叫晚霞坐羊头车回去。晚霞偷偷塞给朴素一些钱,叫他到隔壁汪叔家捉了两只小猪,作为给她哥嫂的回门礼。出门时,晚霞坐在羊头车右侧,小脚儿一并,小腰儿一挺,微微低着头,羞答答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小猪躺在羊头车左侧,呆在黑古隆咚的麻袋里,不免惊慌,跟哭夜郎似地喊个不停。街坊邻居见状就调侃道:“朴素,这么快啊,小人都会叫了?”朴素嘴笨,也不知说啥好,一脸憨态,脚下暗暗地使足了劲,想一口气跑出经三街;谁知他脚底打滑,人往前一冲,脚下踏空,羊头车就砰地磕在石板上,幸亏有羊头车撑住了他,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晚霞吓得尖叫起来,双手紧紧扶住羊头车,一脸惊慌失措。街上看热闹的人无不哈哈大笑。有几个小人本来在玩雪的,也被吸引了过来,跟着羊头车乱叫,扮鬼脸,晚霞回过头去朝他们笑;也不知怎么搞的,这几个小人就噼哩啪啦全摔在地上。朴素头更低了,小心地推着羊头车;战战兢兢地出了经三街,这才松了口气。
在纬二路上走了一段路,晚霞见路上没什么人,就叫朴素停车,扶她下来;她双脚发麻,想落一下地,但一落地脚更麻了,人软得让朴素差点没抱住。晚霞今天依旧穿着红嫁衣,领袖都绣了金边,两朵并蒂莲在阳光中闪烁,活灵活现的。朴素盯着她胸口,两眼发直。晚霞嘴里“啊啊”的,比划道:“这是我自己绣的。”父母早亡,晚霞和哥嫂过日,十三岁她就给自己准备嫁妆,做了三年。朴素听得不明不白的,他想说点啥,却又不知该说啥,还没开口脸倒先红了。晚霞就朝他甜笑,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晚霞和朴素入门跪倒就拜;哥嫂热情宽待,席后晚霞被嫂子拉到她房里,问朴素对她怎么样?晚霞道:“我现在脚睡得暖了。”每年冬夜,她很少有脚暖的时候。嫂子呵了一声,问:“是怎么暖的?”晚霞害羞道:“捂在他怀里。”嫂子吃惊道:“你们不睡一床头啊?”晚霞更害羞了:“等脚暖了再……”嫂子笑道:“那就好。”
嫂子瞧她的肚子,好像她的肚子会一夜之间大出来似的,吓得晚霞赶紧逃。
朴家没有一厘一毫地。过完春节,晚霞拿出自己所有积蓄让朴素去买块地。在德城最富的要数经一街的棺材铺杨老板,杨家垄断了全城的棺材生意,而且在城外置了不少地;但杨老板掂掂朴素递给他的碎银,嘴里却抽着冷气道:“就这点钱,能买啥地呀?”便把钱还给了朴素。朴素嘴笨,也不知该说啥,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晚霞却不依,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比划着,嘴里“啊啊”地叫,朴素哪敢看她;晚霞从朴素手上接过钱又去棺材铺找杨老板。杨康也怕晚霞看他,这女人咋长了这么双眼睛?杨康感到浑身如芒刺在背。起初他还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但见朴素跟来了,就问他怎么回事?朴素却不吭声。晚霞不由分说,将钱塞到杨康手上。杨康只有苦笑。他最后给了晚霞七分薄地。朴素娘听说这七分薄地在街西的西岗上,脸就吧嗒挂下来,她问:“这种地要来做啥?”晚霞比划道:“种菜呀。”朴素娘又问:“种得了菜吗?”晚霞就不明白了,是地怎么就种不了菜呢?但朴素娘没说,她也就没问。
第二天上午,晚霞和朴素就兴冲冲地去西岗上清地了。晚霞一锄头掘下去,就震痛了手;她挖出几块石头,下面是些枯木,最后挖出一个洞来,洞里有个小骷髅头,还串着一根绳子,仔细一瞧竟是条蛇。晚霞举起锄头敲在蛇头上。朴素心里倒有几分寒,叫她小心点。晚霞手语道:“没事,惊蛰前蛇还不会醒呢。”晚霞把枯木、残骸和死蛇统统清到田埂边,又将洞填实。这天他们清了半块地,就清到三四个小人坟,深深浅浅的,也不知哪朝哪代埋下的。晚霞这才明白朴素娘昨天说的话,原来这是杨家的乱坟堆,埋的都是被杨家遗弃的婴儿。
隔了一天,上午,朴素挑来一担稻草,将清出来的小人残骸、枯木和死蛇聚在一起,盖上稻草,点火烧了。城里人看到西岗上升起的袅袅云烟,直达天际,就玩笑道:“这是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有人笑道:“还有谁呀?朴家呗。”朴素将灰翻进土里,将土松平整后,晚霞就满心欢喜地种上蔬菜秧苗。对于这块薄地,晚霞比谁都上心;也不知是她不谙农事,还是西岗上的乱坟堆太贫瘠,反正种下去的蔬菜长得稀稀拉拉的,丝毫改善不了朴家的生活。但晚霞天天去西岗上,尤其她大了肚,街坊邻居就纳闷,这种地方她也不嫌脏,天天去作啥呢?朴家依旧靠朴素笨拙的手艺,惨淡经营,才得以勉强过日。所幸的是,晚霞也和朴素与朴素娘一样,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到了冬天,晚霞改种油菜,而且胡乱地将油菜籽撒了一地;街坊邻居都笑话她,这是白费力气,还赔本呢。谁知第二年春天,朴家的油菜花开得特别炫目,金黄金黄的,那个香呀,连空气都香得甜咪咪的,晚霞乐得就跟个小人似的,腆了大肚子在西岗上“啊啊”叫。凡是见过朴家油菜花的德城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西岗上也能种出这么好的油菜花来。大家都说怪,都说朴家油菜花开得不正常。到了夏天,朴素和晚霞欢天乐地地将油菜籽收割回家,榨油时那个香了,把整条街的邻居都招来了。棺材铺的杨老板连连叫苦,说这七分地赛过是白送给了朴家。
从这以后,晚霞年年在西岗上种油菜,每年的油菜花都开得异常灿烂。
晚霞嫁到经三街的第三年春上,生下第一个小人。
这天傍晚,朴素娘早早地把张生娘请来了。张生娘既是媒婆,又是接生婆。张生娘来了就像菩萨一样坐在客堂里,跷起二郎腿,抽着旱烟,闭目养神;全然不顾里屋的晚霞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啊啊”直叫。朴素焦急地望着纹丝不动的张生娘,却不敢吭声。天黑沉下来,朴素娘端来一碗糖氽蛋孝敬张生娘。张生娘吩咐朴素,给他屋里头也喂点进去,等会儿有她用力气的地方。朴素娘问:“怎么样?”张生娘白白眼道:“还早着呢。”
直到三更天,天窗黑得就像陶园先生的砚底,晚霞的喊声才慢慢地沉了下去,张生娘把陪在床边的朴素叫出里屋,让朴素娘把晚霞扶下床,坐到马桶上。张生娘用旱烟杆指着晚霞,一点一点的,叫她使劲屙。她说:“屙屎你会吗?对。这就是屙屎。无非屙的地方不同,你就使劲屙吧。对对对,使劲,再使劲……”等小人“扑嗵!”一声落到马桶里,晚霞已经昏厥过去。张生娘叫朴素娘把晚霞从马桶上抱起来,她从马桶里捞出小人,一瞧,连忙恭喜朴素娘、贺喜朴素娘:“朴素娘,是个带把的,朴家有后了。”但她话音未落,却又“咦”了一声。脐带一圈圈地盘在婴儿的脖子上,是个蛇胎;张生娘解开脐带,在婴儿的屁股上连拍数下,竟没有一丝哭声。这时候鸡叫头遍,张生娘长叹一声,这个时辰不吉利。朴素娘忙问:“怎么啦?张生娘。”张生娘摇头道:“不中用了。”朴素娘抱着晚霞不知怎么地就瘫在地上,只听朴素娘“哇!”地哭出声来。
朴素一直侯在门外,耳朵紧贴着门板,张生娘喊使劲时,他比晚霞还使劲;张生娘恭喜他娘时,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现在听到他娘大哭,他哪里还呆得住呀,就像一头猛虎闯入里屋,疯狂地从张生娘手上夺过小人。一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就到了他手上,软得像会从他手指缝里流走似的,朴素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看张生娘,又看看他娘和晚霞。张生娘对朴素道:“你赶紧把你老婆抱到床上去,地上这么冷,会做下病的。”朴素摇摇头,他突然逃出里屋,手托着这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在家里奔来奔去,一直奔到天亮。
这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在朴素手上渐渐冷却,最后冻成紫黑色。
天亮了,朴素娘被张生娘搀到自己房里,她坐在床上呜呜地哭泣。张生娘走后,晚霞就“啊啊”地叫,朴素抱着婴儿,奔进里屋。晚霞叫他把锅里的水热一热,端进来。朴素抱婴儿交给晚霞,他烧了水,将半脚盆温水端到床前的踏脚板上。晚霞把婴儿交给他,清洗,擦干。晚霞亲手缝制的蜡烛包早就放在床上,她细心地把婴儿包裹起来,放进被窝里,好像婴儿还是个正常的婴儿。朴素坐在床前的踏脚板上,把脸埋在双臂间。晚霞伸手扶摸着他的头。朴素刚理过发,头发短短的,有些刺手。他的头发又黑又硬,像钢刺似的。难怪理发馆老寿要笑他是刺猬。朴素不喜欢理发馆老寿,这人嘴特贱,一刻都不停,唾沫像雨一样落得朴素满头都湿透了;朴素能不理就不去理,但朴素娘说了,你要做爸了,总不至于让儿子一睁眼就看到你跟长毛似的,赶紧去把长毛理了。于是,朴素就去理了。他干吗要去理这该死的发呢?
晚霞的手在朴素头上比划着,嘴里“啊啊”地叫,朴素抬起头,扭过头去看她。晚霞往里床挪了下位置,拍拍床叫他上来。朴素躺到床上,他和晚霞之间是那个婴儿。晚霞朝婴儿笑笑,朴素感觉怪怪的。这个时候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晚霞抚摸着婴儿的小脸。他的脸那么小,皱巴巴的,像一只小猫。晚霞对朴素说:“你不要担心啦。他去那边会活得好好的。那边有他的外公外婆在,他们会照看他的。”朴素也不知自己怎么啦,居然能看懂她的话。他没看她的手,而只是看着她的嘴唇,居然能看懂她说的话。他好像突然开了窍,能看到她嘴唇上的语言。朴素甚至不相信地问:“你知道他死了?你知道他去了那边?”晚霞说:“他没死。他只是去了那边。”朴素纳闷:“去了那边不就是死了吗?”晚霞说:“才不是呢。他会在那边活得好好的。在那边呀,人就不会生病不会死的,人人都活得开开心心的。”朴素吃惊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的?”晚霞得意道:“我就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晚霞又说:“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想给他取个啥名字呀?”
朴素越发吃惊道:“还要给他取名字吗?”
晚霞说:“怎么不要呀?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当然要给他取个名字了。”
晚霞叫朴素取。朴素取了几个,晚霞都不满意;最后朴素问:“你看‘朴天’怎么样?”
晚霞就说好,说这个名字大气,叫着也响亮。
晚霞说:“以后,你就是朴天爸,我就是朴天妈。”
再说张生娘那张嘴比二月的春风还快,第二天就有街坊邻居来朴家探视;但朴家紧闭着大门,也没啥动静。街坊邻居不敢贸然推门进去,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摇摇头,就走开了。直到第三天上午,朴家才有动静,街坊邻居才来探视。朴素原本要去经一街的棺材铺给朴天订做棺材的,但晚霞说了,叫朴素自己打。朴素闷了头在店里打棺材。朴素娘哭哭啼啼地迎送街坊邻居。晚霞和婴儿都在里屋,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呢?连哭都不晓得哭两声呀?”快嘴汪婶嘀咕道。边上萧水奶奶用胳膊肘戳戳她。她们想进里屋瞧瞧,但谁也不敢。朴素娘就带她们进去。房里阴暗,能见度很低;汪婶她们站在半晌才认出床上的晚霞,却没有看到婴儿。快嘴汪婶道:“咋不给他点盏长明灯呢?”话声刚落,就从床上射来两道吓死人的寒光,萧水奶奶吓得赶紧扯快嘴汪婶衣袖,慌忙地退了出去。俩人来到店里,快嘴汪婶又对朴素道:“介小的小人,用张草席一裹埋了算了。”朴素抬头瞪了她一眼。她们就不响了,悻悻地走了。
经三街上聚集了不少人,见汪婶和萧水奶奶出来,就围上来打听:“怎么样?”汪婶瘪瘪大嘴,怪模怪样地摇摇头说:“没有看到。”“为啥?”有人问。汪婶没好气道:“什么为啥?床上只有小死尸的娘,幽撮撮地躺着,那小死尸不知被她藏在哪儿了;也勿晓得哭两声,我说了声咋不给他点盏长明灯呢?她就横我一眼,这哪像个死了孩子的娘呀,我是一点点也看不出来。”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街上边等边议论;直到夜快边,才见到朴素费劲地扛着一口小棺材出来了。大家就说朴素:“大木匠,你这打的是棺材吗?两头尖尖,中央有舱,分明是只船嘛。”“朴素,你这个木匠,也真是个木匠呀!”“小人棺材嘛,有个意思就行了,至于做得这么厚实吗?”朴素谁也不理,别着头走在众人的嘴上,径直朝西而去;他的身后是晚霞,提着把锄头,脸上竟有点儿喜滋滋的味道(大家都这么觉得,她是不是发傻了),大眼睛里依旧是那逼人的光芒,没人敢与她对眼。大家等他们走过后,隔了十来步路的距离,才开始松动,三三两两地跟过去看热闹。
西岗上,朴家的油菜地碧绿碧绿的,时令已是二月底,枝头饱满的花蕾在暮色中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晚霞拦在田埂上,不让街坊邻居靠近;朴素小心地挖走几株油菜花,洞挖得很深,才把小棺材埋进去;然后将刚刚移走的油菜花种回原处。晚霞满意地点点头,和朴素一起回家了。街坊邻居望着朴家的油菜地,感觉怪怪的。
这年朴家的油菜花开得特别灿烂,艳丽得有些古怪。
第二天晚霞又要去西岗。朴素娘见她这两天不哭不闹,脸上也不见得多啥少啥的,就担心她心里做下病,劝她在家歇着,想哭就哭两声。晚霞摇摇头,她看看朴素娘,又看看朴素。朴素就对他娘说:“妈,晚霞没事的,你让她去吧。”朴素娘生气地瞪了儿子一眼,看上去没啥才叫人担心呢,有些东西积在心里会坏事的。朴素娘说:“地里又没活儿,去做什么?”朴素说:“妈,她是去看朴天的。”他转而对晚霞说:“朴天他妈,你去吧。”晚霞走后,朴素娘才缓过神来,问:“朴天是谁?”朴素说:“你孙子呀。”朴素娘想到那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心如刀割,长叹道:“作孽啊!连一天人都没有做到。”朴素说:“不是的,妈,他活得好好的。”“他活得好好的?”朴素娘吃惊地问。朴素说:“嗯,朴天在那边活得好好的。”朴素娘问:“你咋晓得的?”朴素说:“是朴天他娘告诉我的。”朴素娘问:“给他取名字也是她的主意?”朴素嗯了一声。
朴素娘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她这个儿媳妇跟人两样的。
“你说谁会给一个死婴取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
“你说谁会相信一个人死了还活好好的呢?”
……
朴素娘将心中的疑问向张生娘和盘托出,张生娘沉吟再三,点点头,问朴素娘:“你觉得她平常有啥古怪吗?”朴素娘想了想,说:“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赶八仙桌下的猫或狗,但八仙桌下啥也没有。我问她赶啥?她又乱摇手。还有一次我看到她朝井里说话,她走开后我朝井里张张,大白天的,井底有两颗星星一样东西,一闪一闪的……”
张生娘大腿一拍道:“对呵,你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吗?”
朴素娘说:“一来我就注意到了。”
张生娘问:“怎么样?”
朴素娘说:“不敢看。”
张生娘说:“是人都不敢看。那不是人眼,是狗眼。她看得到那边的东西。”
朴素娘恍然大悟,噢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难怪她喜欢去西岗,说是去看朴天,就是那个死婴。原来她真的看得见呀。我还以为她是疯了傻了,跑到那个脏地方,冲着那片油菜花自言自语的,原来是在跟那边的人说话呀。”
张生娘说:“朴素娘,你明白就好。你想想,她的嘴为啥不能说?就因为这双眼睛。既然她看得见那边,老天就不能让她说话了。这叫天机不可泄漏。”
朴素娘问:“那你说,死胎也是因为她的缘故,跟缺嘴巴老莫没关系?”
张生娘说:“这还用问吗?当然跟缺嘴巴老莫没关系。缺嘴巴老莫与你家前无冤后无仇,他干嘛要诅咒呀?倒是西岗上那七分薄地,据说下面埋了不少脏东西,现在那些孤魂野鬼如今居无定所,他们能不找朴家的麻烦吗?朴素娘,你得去求个方子保平安。”
朴素娘问:“这方子要跟谁求呀?”
张生娘道:“还能有谁?当然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了。”
第三年春天,晚霞又生产了。
朴素和朴素娘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
来接生的还是张生娘。张生娘仙手似地一摸晚霞的肚子,朝朴素娘对了个眼儿,笑道:“朴素娘,这回你尽管放心,有观音菩萨保佑呢。”张生娘让朴素早早地烧好水,自己也把剪脐带的剪刀在油灯上消了毒。张生娘抽完一袋旱烟,就叫朴素出去,让朴素娘把痛了没多久的晚霞扶到马桶上。张生娘问:“想屙屎吗?”晚霞点点头。张生娘说:“那你使劲地屙呗。”不一会儿,“扑嗵!”一声小人就“屙”出来了。朴素娘扶起晚霞,张生娘从马桶里捡起婴儿,一瞧,裆儿带把的。张生娘也不敢声张,着力拍了一下小屁股,只听得“哇——”那一声啼哭嘹亮得余音绕梁。张生娘就“咔嚓!”剪断脐带,才敢放声恭喜朴素娘贺喜朴素娘,并将啼哭的婴儿抱给朴素娘。朴素娘喜极而泣,“扑嗵!”双膝下跪,抱着婴儿仰天哭道:“谢谢老天爷!谢谢观音菩萨!谢谢朴家的列祖列宗……”晚霞在床上“啊啊”地叫,她谢谢张生娘,又用手语叫朴素娘别忘了包礼钱。朴素抱住肉墩墩的小子,人抖得跟筛糠似的。送走张生娘后,朴素娘忙到观音菩萨面前烧高香,又在亡夫牌位前禀告朴家之喜,朴家有后了。朴素找来秤称婴儿,六斤八两。
第二天下午,朴素娘拦都拦不住,朴素和晚霞就抱着婴儿就去西岗了。好像西岗是她娘家似的。他们到了西岗上,面对那一片盛开的油菜花,晚霞喃喃自语道:“爹,娘,还有朴天,朴地来看你们了。你们看呀,这小家伙多么可爱呵。”春风摇曳着灿烂如霞的油菜花,发出切切私语声。晚霞笑了,扭头对朴素说:“你听到了吗?爹娘和朴天都说朴地可爱呢。”朴素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那片油菜花。他问:“是吗?我怎么听不见呢?”
晚霞说:“你用心听嘛。”
朴素很用心了,但他听到的是蜜蜂的嗡嗡声。他确实看到不少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忙着采集花粉。他说:“这是蜜蜂的声音。”
晚霞说:“你用心听嘛,在蜜蜂声的后面,有爹娘和朴天他们的白话声。”
朴素搔搔头皮,笑道:“只要你听得到就行了。”
晚霞骂他:“笨蛋,这么大声你还听不见呀,你聋了?”
朴素憨厚地笑了。
快嘴汪婶、萧水奶奶,以及经三街上的七姑八婆们,自从朴素娘向张生娘请教过之后,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晚霞长了一双狗眼,而且看得见那边的世界。这除了晚霞本人,其他德城人都知道。张生娘从城南老桥弄还打听到,晚霞七岁时父母相继去世,但她不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父母不见了她就四处寻找,有一次她在护城河里看到父亲在洗澡,她就大叫大喊地跳进护城河;还有一次她在老桥弄尽头,看到父母坐在一棵高大茂盛的槐树上,她又大叫大喊地爬树,结果摔了半死……起初,她哥以为她是失去父母伤心过度,不断地寻死呢;但每次她都被人救了,或许是父母在保佑她吧。后来,她哥也不得不信她或许能看得到父母,因为她每次自杀,都是那么兴高采烈,事后都喜滋滋的,不像是自杀的样子。德城人也就知道晚霞是个介于这边世界与那边世界之间的人,她既看得到这边世界,也看得到那边世界;这让德城人非常恐怖她的大眼睛,能不看她的眼睛是最好的,但不得不看她的眼睛时又忍不住打寒噤。因为她的眼睛黑幽幽的,散发出蓝色或绿色的光芒,像夜狗或夜猫。
德城人尤其是经三街的邻居,都回避她,不敢靠近她;能不和她一起最好,能在看不到她的地方最好,她常去的西岗人们就极少光顾,只有那个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才会去西岗呢,所以他被天打煞了。至于西岗上那片灿烂得不行的金黄色花朵,谁都觉得那是不祥之花;在美丽的掩饰下,不知有多少鬼魂穿梭其中,就像一大群“嗡嗡”叫的蜜蜂。这让德城人极其难受,因为他们无法区分哪些是正常的蜜蜂,哪些不是正常的蜜蜂;每当有蜜蜂侵入城里,人们就极其恐慌地尖叫与逃窜,既不敢对它们有丝毫的无理,又难以逃脱它们的追踪。
尤其是经三街的邻居,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只有朴素娘是个例外,因为有了宝贝孙子朴地,她老树逢春,一改昔日病态,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宝贝孙子是她的心尖肉,晚霞抱去喂奶,就分开那么一会儿,朴素娘都不舍得。对于朴地来说,奶奶朴素娘是他的摇篮,是他的大马,是他的眠床……可以说,朴地是在奶奶朴素娘的身上长大的。日子虽过得十分寡淡,倒也是顺风顺水,一晃三年过去了,朴地已是个活蹦乱跳的“坏”小子,会说奶奶朴素娘“坏”话,会跟奶奶朴素娘闹,会捉迷藏,让奶奶朴素娘找不到他;奶奶朴素娘越着急,他就越开心……朴素娘对朴素和晚霞说,对街坊邻居说,她的这个宝贝孙子是个人精,人小鬼大,聪明得一塌糊涂。
这天半上午,朴地又跟奶奶朴素娘捉迷藏,他躲到街上去。朴素娘不见宝贝孙子,就到街上找,有店主说刚刚还看到他,手里拿了根黄瓜。但朴素娘就是找不到他。中午边,有人去护城河里 东西,这才发现了朴地。朴素娘哭昏过去不知多少次,挺在自己房里号啕。朴素闷头在店里打棺材。朴地已清洗干净,赤条条地躺在父母的床上。晚霞守在床前,赶着给他缝制新衣。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都到朴素娘房里探视,听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号,陪她掉眼泪。天好地好的好孙子,说没就没了,谁受得了呀?她们听了朴素娘的哭诉都痛心,骂没有天理。她们也想去房里看看这苦命的孩子,但谁也不敢;听不到房里有任何声音,大家挤眉弄眼,最后相互噘噘嘴,一脸诡异地走了。
朴素谁也不搭理,闷头在店里打棺材;他打的棺材还是像只小船,只是比朴天的大一些而已。街坊邻居也不说啥,知道说也没用。直到第三天下午,朴素推着羊头车出来了,羊头车左侧装着小船,右侧坐着头上包了白布的晚霞,扶着小船;朴素推着羊头车默默地走过经三街,后面也不见朴素娘,她大概已经伤心过度得下不了床了。街坊邻居才不要看他们一声不吭地埋孩子呢,也不哭号,也不烧香插幡,啥也不做,就平平淡淡地把一个人埋了。没啥意思。尤其作为女人和母亲的晚霞,脸上啥也看不出来,眼睛依旧亮得吓人。他们才不要看呢,尤其是西岗上那片灿烂的油菜花,到处都是行迹可疑的蜜蜂。
朴素娘经受不住痛失宝贝孙子的沉重打击,真的病倒了。朴素好说歹说终于把草头郎中叶菊如请到家里。叶老头给朴素娘搭了半天脉,他歪着细脖子上奇大无比的光脑袋,一只眼瞪一只眼眯,表情古怪得很。叶老头沉吟再三,捋着一撮丑陋的山羊胡子道:“你妈这是积忧成疾,应该没啥大碍,吃几帖中药就会好的。”朴素松了口气。但晚霞煎了不少叶老头开的偏方,朴素娘反而每况愈下,才两三个月工夫,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渐渐地露出下世的景况。这天傍晚,朴素正在井边冲凉,朴素娘枯藤般的手拼命地抓住晚霞的手,气若游丝道:“娘看来是不中用了,临走时有件事想求你……”不多会儿,晚霞从朴素娘房里出来,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朴素一惊,扔下水桶要去看娘,晚霞摇摇头,拉住他,盯着他看,那双被人称作为狗眼的大眼睛让朴素不寒而栗。朴素不敢看。晚霞伸手捧住他的头,非要他看。
末了,晚霞叫朴素去把草头郎中叶菊如请到家来。
朴素也不敢多问,换上牛头短裤就跑。他只当是他娘快不行了,奔到经二街的叶家,将叶菊如拖来了,等他和叶菊如刚推门进自己家,就听到屋里一声惨叫,晚霞已倒在地上。晚霞用给朴素纳 底的针将自己的双眼戳瞎了。叶菊如给她止血,包扎,边开方边摇头叹息道:“作孽呀,作孽。”再说朴素娘听到晚霞的一声惨叫,心头一惊,魂魄顿时出了窍。朴素跟随叶菊如到他家取了草药,煎给晚霞服下;他去问他娘,但他娘已经昏死过去,或者沉沉地睡去了。
朴素回到里屋,抱住颤抖的晚霞,伤心欲绝:“朴天他妈,这是为啥?这是为啥?”
晚霞安慰他道:“我没事,娘也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来也怪,这天夜里朴素娘昏咚咚地出了一身大汗,第二天醒来,居然感觉饿了。朴素熬了锅粥汤,喂了他娘一碗。朴素娘胃口一开,吃得下东西后,人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不出半个月时间,她就能下床了。朴素娘对朴素说:“你管你做生意,晚霞有娘来照顾。”朴素再三问他娘,这到底是为啥?但朴素娘死也不说。朴素又问晚霞,她也守口如瓶。日子一天天过去,朴素见他娘病好了,又悉心照顾晚霞,晚霞和他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也就不再多问了。
从此,朴素娘做了晚霞的眼睛。
又过了一年多,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冬天,眼看着要下雪了;这天晚上,晚霞第三次生产。张生娘边抽旱烟边和朴素娘白话,俩人眉来眼去的,尽说些朴素听不懂的话。张生娘说:“只要与那边断了联系,就不会有事了。”朴素娘说:“是啊,井水不犯河水。这对谁都好。”张生娘说:“朴素娘你放心,这回我敢打包票,绝对没问题。”朴素娘说:“张生娘,有你这句话,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这都要谢谢你才是。”……朴素瞧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脸上都喜滋滋的,他也非常高兴。再说晚霞这回也不怎么喊痛了,而且说生就生。但谁也料想不到的,又是个死胎。生下来就是不中用了。张生娘接了一辈子的生,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事;她扔下剪刀,尖叫着夺门而逃。张生娘发誓再也不做这一营生了,她从此削发为尼,在家出家,闭门不出,日日夜夜在佛面前守着青灯黄卷,直到老死。再说朴素娘抱着带把的死胎,一脸霜白,嘴里呐呐道:“我要去问问朴家列祖列宗,我要去问问阎王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朴家从没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啥要这样待我?”
第二天,天井里雪积了半尺高,和结婚那天一样;朴素又在闷头打小船了。
朴素娘一直在家里摇摇晃晃的。她本来人就瘦,现在越发枯槁了;别说一阵风吹得倒她,就没风也东倒西歪的。这回朴素娘倒是没有哭也没有号,只是嘴里呐呐的,一刻不停地反复着“我要去问……”看到朴素在打小船,她琢磨了半天,才对他说:“朴素,你连娘的也一起打了吧。”朴素瞪了他娘一眼。朴素娘就讨好儿子地笑笑,好像怕他反悔似的,赶紧飘回自己的房里。朴素听他娘在房里反复着“我要去问……”也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继续他手上的活儿。
第三天下午,阳光灿烂,西岗上又白又亮,只是土地被冻住了,锄头被冰层弹了回来,根本挖不下去;晚霞坐在羊头车上,听到锄头的声音,她边抚摸朴君的小船,边喊:“爹!娘!朴天和朴地!你们快把那边的门打开,你们的外孙和小弟弟朴君来找你们了!”话声刚落,就听到朴素的锄头“哗啦”一声响,冰层破裂,土地开动了;但朴素还是费了不少劲儿,才挖出足够大的坑儿来,把朴君的小船埋下去。西岗上北风呼呼地吹,风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但西岗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树,除了一片白皑皑的雪外,什么也没有;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呀?对了,是雪底下,是地下传出来的。朴素蹲下身去,侧耳倾听;但他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听不出其他声音。朴素扭头对坐在车上的晚霞说:“你听到了吗?”
晚霞点点头,对朴素说:“爹娘说外面冷,叫我们赶紧回家。”
朴素和晚霞从西岗上回来,朴素就去敲他娘的房门,他娘没有答理;晚霞说:“娘睡了吧?”朴素皱皱眉头,晚霞像是看到似的,她又说:“你放心,娘睡一觉就好了。”朴素噢了一声,问晚霞饿不饿?饿的话他去做饭。晚霞摇摇头。朴素也不想吃东西,更懒得去动,只觉得自己像所破草房,四面漏风,浑身发冷,就和晚霞上床睡了。
第四天上午,朴素又去敲他娘房门,他娘还是没有答理。
到了中午,朴素去喊他娘吃饭,敲了半天门,最后只得把他娘的房门撬开了。朴素娘侧身卧在床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挤进门去的朴素;她的脖子结着一根泛黄的白裤带,冬树枝一般细瘦的双臂弓在两侧,手里各捏着裤带的一端;她的一条腿笔直,另一条腿曲着,蹬着床,好像还在用什么力似的。朴素扶她娘躺平,替她合上眼,然后去把她弯曲的腿伸直,但已经硬了,怎么揿也揿不直了。朴素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用,他最后决定放弃。朴素默默地回到里屋,对还躺在床上的晚霞说:“娘走了。”
晚霞点点头,说:“娘是去问朴家列祖列宗和阎王爷了。”
朴素说:“我知道,我这就去烧水。”
晚霞说:“好的,我起来给娘沐浴。”
这天晚些时候,朴家又砰砰啪啪地响个不停,街坊邻居就奇了怪了,不是刚埋了人,怎么又打上了呢?朴素这小子是不是打小船上瘾呀?他们很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其实也简单,只要走过去轻轻推开朴家的门就行了;因为德城素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传统,更何况是大白天呢。但谁也不打算这么做。不过,街坊邻居还是将此事禀告了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照德城人的说法,金所长就相当于阴曹地府的阎王老爷,他的手里有本阎王账,记载着德城有史以来所有人的家谱、生卒日期、娶妻生儿、活着时的所作所为。德城任何一任派出所所长,都有记日志的癖好,金所长应该对此感兴趣;谁知金麻子捧着他那把装酒的茶壶,朝来人白白眼,反问道:“你管得着吗?”他们当然管不着,这是朴家的私事。
想当初,街坊邻居发现晚霞看得见那边的世界,就集体去找金所长;因为像晚霞这样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人,生活在德城,对其他德城人就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祸害。他们把晚霞嫁到朴家后发生的种种怪事,统统告诉了金所长,比如西岗上的七分薄地、诡异的油菜花、给死婴取正儿八经的名字、说死婴活得好好的、以及朴家接二连三的死亡……他们要金所长采取措施,不然大家都得遭殃。金麻子托起大肚茶壶,拖拖沓沓地喝了口酒,辨了辨酒味,摇摇头道:“我怎么听来听去,遭殃的都是朴家嘛;你们倒是说说看,有谁遭殃了?”大家支支吾吾的,说了些“不能去西岗啊”、“鬼蜜蜂袭人啊”、“与朴家同住一条街成天提心吊胆啊”等屁话。金所长就勃然大怒道:“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滚!统统给我滚!”大家顿作鸟兽散。
事后金麻子还是找了朴素。金麻子问朴素:“你老婆是怎么回事?据说她看得到那边的世界?”朴素说:“她是这么说的。”金麻子问:“是她亲口告诉你的?”朴素说:“是的。”金麻子又问:“她不是不能说话吗?怎么亲口告诉你呀?”朴素说:“我看她的嘴唇,看她的手,看她的眼睛,就懂了。”金麻子问:“她的眼睛?”朴素说:“是的,她的眼睛。”金麻子问:“她的眼睛不是瞎了吗?”朴素说:“是瞎了,但她说话时,她的眉毛、她的眼皮都会动,我一看就知道了。”金麻子问:“是吗?她瞎了眼还能看那边的世界?”朴素说:“能,有的东西不一定要眼睛才能看得见,可以用耳朵、鼻子或别的什么看呀。”金麻子笑了,“呵呵,”他颇有兴趣道:“这倒要见识见识了,你老婆能哪!”金麻子和朴素一起回到经三街,他让朴素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了朴家。晚霞坐在天井里,金麻子一声不吭地走到她身后,咳嗽了一声;但晚霞并没有反应,呆呆地望着南边天空的某个地方。金麻子又走到晚霞跟前,悄悄地伸手去,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突然笑了;金麻子吓了一跳,退后了两步,叫了声:“晚霞。”但晚霞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依旧出神地望着天空。金麻子明白了,她刚才的笑与他无关,她是自个儿想到了什么,才突然那么笑一下的。金麻子审视着她,这个女人又聋又瞎,并不像人家所说的,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悄悄地退了出来,拍了一下候在门外的朴素;朴素问:“金所长,你看晚霞她……”金麻子笑道:“哈哈,你个朴素真叫是朴素啊!”朴素莫名其妙地搔搔头皮,还等着金所长说下去,金麻子却走了。
朴素进屋,晚霞就转过头来叫他,说刚才金所长来过了。朴素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晚霞说:“他身上的酒臭味,十里路外都闻得到。”朴素就搔搔头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晚霞说:“我没理他,他转了个圈就走了。”朴素问:“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晚霞笑道:“知道,还不是那些街坊邻居唆使他来的,想知道我能不能看到那边的世界呗,但我才不会告诉他呢。”朴素说:“是啊,他把我叫去,就是问这个来着。”
在金麻子看来,晚霞未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只是她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人们觉得她能看到那边的世界。至于朴素所说的,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或许,朴素所理解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晚霞的意思。所以,当经三街的邻居再次来找金麻子,金麻子压根儿就没理睬。晚霞有晚霞的世界,但那只是一个聋哑人的世界而已。她所说的种种,不过是她自个儿想象的;或者说她希望是那样的。街坊邻居在金所长这儿吃了闭门羹,纷纷离去,他们也不敢造次朴家,照张生娘和快嘴汪婶的说法,朴家阴气太重。再说死了朴素娘也好,死了晚霞也好,管它呢?到时候总要抬出来的。果然,到了第三天,朴素从家里推出羊头车来,羊头车右侧捆了只大船,足有护城河里捕鱼的蚱蜢船那么大,大家啧啧称奇;左侧坐着晚霞,一手扶大船,一手扶羊头车,一双戳瞎的大眼睛依旧眨巴着朝街两边张望,街坊邻居纷纷别过头来。即使晚霞眼里没有目光,人们依旧害怕她眼里没有目光的目光。
快嘴汪婶说:“她的瞎眼还是看得到东西的。”
萧水奶奶说:“就是。”
那只大船里肯定装着朴素娘,因为晚霞就坐在羊头车上;大家好歹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不管怎么说,朴素娘是个好人,邻居们就纷纷尾随着羊头车,把她送出西城门。出了西城门,大家都止步了,谁也不想去还有两里路远的西岗上,看朴素娘入土为安。照德城的规矩,先人都安葬在城南的五云山上。谁会把先人埋葬在城西的西岗上呢?那种地方,只有棺材铺杨老板这种人家图个方便,把夭折的婴儿在那儿乱埋一气的。但朴素居然将他娘埋在这种地方,这肯定是晚霞的主意。而朴素是全听晚霞的了,自从这个女人进了朴家,朴家就入了魔窟。唉,作孽呀作孽!大家在西城门口议论了一番,感叹了一番,便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朴素娘去世后,德城人便与朴家断绝了往来。街坊邻居不再上朴家修补木器或添置小东西,即使有这方面的需求,他们也情愿多走点路、多花点钱,去经二街找老孔。朴素在家打点笨头笨脑的傻大个,用羊头车推去其他街上叫卖,倒也有人喜欢;虽然生意清淡,也总算勉强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又过了两年,晚霞生下第四个儿子,叫“朴师”。生产时,朴素和晚霞谁也没有叫,也没有谁可叫的;晚霞是自己从马桶上站起来的,朴素忙从马桶里捞出婴儿,剪断脐带的。朴素胆怯地倒提着胎儿,他不敢太用劲,却又怕脱手掉到地上;但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胎儿就哇地哭了。但朴师只活了一百天,就去了西岗,和他的哥哥们在一起。
他得的是只能活一百天的毛病,活满一百天就去那边了。
又过了一年多,晚霞生下第五个儿子,叫“朴亲”,还是个死婴。
从此以后,晚霞就不再生产了。
在街坊邻居看来,朴家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说的话,街坊邻居谁也听不懂,谁也不敢听。他们总是在谈论他们的孩子,那些早已过世的孩子们,那些去了那边的孩子们。他们总是去城西的西岗上,长时间地呆在那儿,好像那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家;他们有时候坐在田埂上,有时候坐在油菜花丛中,那一片灿烂得妖里妖气的油菜花,将半爿天都映得金黄金黄的。据说他们能听懂那边的话。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一脸宁静。微风幸福地吹拂着他们,他们幸福地倾听着花丛中的窃窃私语声。
是的,只要天气允许,朴素就用羊头车推晚霞去西岗,而不是走着去。他们好像离不开那辆羊头。车羊头车一侧坐着她,另一侧压了块大石头,一路吱 吱 地从经三街上经过。羊头车在麻石板上碾出来的“吱 ”声,十分压迫街坊邻居们的神经;他们无不皱起眉头,惊慌失措地别过头去,不敢看朴素和载着那个女人的羊头车。他们祈求苍天,让他们再也不要听到这恐惧的声音。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路是谁都可以走的,朴素上午或下午推羊头车出门,然后在傍晚推羊头车回家,谁也不能拦着呀?朴素已经不再有木器生意了,也不见他再打些傻大个去其他街上叫卖了;即使他这么做,但现在还会有谁买他的傻大个呢?在德城谁不知道他朴素呀?谁不知道他有个那样的老婆呢?现在,朴素和晚霞有足够的时间呆在西岗上,他们愿意在西岗上呆多久就呆多久;只是德城人不明白朴素没有了生意,他们靠什么活呢?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还活个啥劲儿?反正他们就像两棵树或两块石头那样,再也不被德城人视作同类了。
应该是朴亲死后的第三年夏末秋初,十八只秋老虎最凶猛的当儿,朴家又传出来久违的敲打声;街坊邻居早已司空见惯了,他们知道朴家肯定又死人了,朴素在打棺材这是毫无疑问的,那死的就是晚霞,这也是毫无疑问的。第三天,朴素从家里推出羊头车,一侧是蚱蜢船;另一侧是大石头,还有一把锄头。德城人早就知道晚霞死了。经三街的邻居早就将这个消息传开了,他们都说:“那个女人死了。”不知道的德城人或许还会问一句“哪个女人?”但即使随后他们就比谁都清楚是那个女人。大家对晚霞的死感到莫大的兴奋,有点儿喜悦,又有点儿恐惧;具体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啥,总之,那个女人终于死了。她才三十零点。年轻轻的,生了五个死婴,就这么死了。大家都觉得她应该不至于就这么完了,应该还有点什么吧?朴素推羊头车出门时,经三街上都是人,他们贴着街墙,边哆嗦边紧张地盯着朴素和他的羊头车,边期待即将发生的事;那会是什么呢?大家不清楚,但大家清楚的是,不会就这么结束了,总该发生点什么吧。
朴素默默地推着羊头车走在经三街上,向城西而去。或许是人多壮胆吧,或许是最后一次看朴素埋人吧,或许是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吧……总之,这一回德城人都不远不近地尾随着朴素来到西岗上,瞧着他从车上取了锄头,一锄一锄地挖土,阳光落在他满头乌黑的长毛上,闪闪烁烁的,或许是因为他汗如雨下的缘故吧;看上去整个人油亮油亮的,他赤了膊,只着了一条牛头短裤。汪叔和萧水他们几个年轻人,确切地说,曾经帮朴素送了嫁妆,又做过行郎的;望着挖墓的朴素忽然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过来要帮朴素挖坟。但朴素拒绝了。他甚至连从羊头车上将那只蚱蜢船吃吃力力地搬下来时,也拒绝任何人的帮忙。
朴素笑微微地拒绝他人的插手,好像这是件特别有趣的事情;他依旧很少有话;不得不用语言拒绝人家时才开口,他总是说:“我一个人能行。”“不用。真的不用。”朴素坚持独自将晚霞埋入七分薄地里。令人可笑的是,无论是朴素娘还是晚霞,还是那五个可怜的婴儿,都被埋在很深很深的地下;这也能叫做坟?埋葬之后的地依旧是平整的,一点儿隆起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儿坟的意思都没有,而且依旧在坟地种植油菜花,成片的油菜花。
那么多的德城人就围在西岗上,等待朴素把晚霞埋葬。他们等得很不耐烦,不少人中途就开溜了,那些等到最后终于看到朴素将晚霞埋了,然后将整块地摊平了,摊平到适合种植油菜花的程度。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大失所望。后悔刚才没有中途开溜。他们嘲笑经三街人,神神道道的,不就是个聋哑女人吗?被炒得这么邪火?而经三街的街坊邻居则大白其他街道人的眼,你们懂个屁?谁知道她到了那边在做什么呢?你们又看不到那边的世界!
朴素依旧每天推了羊头车去西岗上,去了就在那儿呆上一整天;街坊邻居猜测,朴素也成了那样的人——看得到那边的世界。快嘴汪婶说:“朴素岂止是看得到那边的世界,他还能进入那边的世界呢。”她说:“朴素每天推出去的羊头车是满的,而回来的羊头车却是空的。他把家里的东西一天天往那边送,他是把家造到那边去了。”经她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难怪呵,这家伙是把家迁到那边去了。但这是朴家的私事,谁也管不着,街坊邻居见面时,就会像打暗号地说上两句:“怎么样?那事还是发生了。”“就是说吗,其他街道的人偏不信,傻的。”
第二年春天,西岗上的油菜花开得比任何年都艳丽,金黄金黄的,而且那个香呀,连德城城里都香得甜咪咪的;街坊邻居这才发觉已经有很久日子没有见到朴素了,他们把这个发现禀告了金所长。金所长就去经三街朴家,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天井的古井边停着那辆羊头车,朴家四壁如洗,连一块木板都没有剩下。看来朴素真的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搬去西岗了。家里没有人。朴素不在家里。大伙儿壮着胆,又随金所长来到西岗上,但西岗上除了灿烂的油菜花,没有发现朴素。快嘴汪婶说:“你们不用找了,朴素肯定去了那边的世界。”
这,至今依旧是个谜。
德城人搞不懂朴素去了哪儿?如快嘴汪婶所说,朴素是去了那边,那他是怎么去那儿的呢?当然,德城人也不想去搞懂,搞懂它做什么呢?没有朴家更好,经三街才是正常的经三街,德城才是正常的德城。只是西岗上那七分薄地,自朴素走后,油菜花就像野草一般蓬勃蔓延,一年比一年兴旺,自开自谢,炫目得叫德城人望而心痛。
这天上午,刘寡妇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来收拾自己。
她先用丝线细细地绞净鹅蛋脸上的毫毛;毫毛被一根根拔走时,那一惊一惊的小痛,刺得她心儿纠纠的,眼儿汪汪的。这让她冷不丁地想起结婚那天的事儿。接着她又往桃木梳齿上搽了熬熟的菜油,把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得油光顺爽,然后高高盘起,在发结上插了两支镶玉的银簪。压箱的红嫁衣也被她翻出来了,胸前一对戏水鸳鸯,人动鸳鸯也动,如同游在水里一般,活灵活现的。还有那双绣花鞋,只在她结婚那天穿过一回,依旧跟新的一样,依旧合脚,她在卧室里试了两步,低头瞧着自己的小脚,步步生莲。
刘寡妇把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周正,里里外外都无可挑剔,才朝卧室门口走去;但她只走了两步,就重又坐回到化妆台前,望着镜里的自己,心神不宁、举棋不定。她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了;落下千古罪名不说,是否有结果也很难说。
邻居缺嘴巴老莫的猝死,让刘寡妇十分后怕。只要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给她净身,无人给她更衣,无人给她哭孝,她就泪流满面。别人不知道,但刘寡妇自己清楚,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在泪水中入睡的。在德城,还没有哪个寡妇是改嫁的。纵然可以改嫁,但她刘寡妇又能嫁给谁呢?德城虽有上千人,但她细细数来,也没有哪个未婚男子是她中意的。那天夜里,刘寡妇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但他已娶妻生子,平日里都不拿眼儿瞧她一下,她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在德城人热衷对缺嘴巴老莫的“索隐”过程中,有关她与老莫有一腿的谣言四起,倒是让刘寡妇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刘寡妇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扶住化妆台,艰难地站起身来,好像她的身子有千斤重。
不试一试,就永远不会有结果。
刘寡妇狠狠心,这才出了门。
初秋的阳光依旧灿烂,临近中午,渐渐透出一股暑气来。金麻子刚起床。他只穿了件月白汗衫,手托大肚子茶壶,坐在自家又高又宽的石门槛上,喝这天的第一壶老酒。对他而言,每个日子都是从一壶老酒开始的。这样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当刘寡妇拐进金家院子时,金麻子竟没有认出她来。这个女人是谁呀?金麻子边琢磨,边拖拖沓沓地喝上一口老酒,壶嘴里发出长串响亮的“咕噜噜”声。直到刘寡妇走近了,水糯糯地叫了声金所长,金麻子这才跳将起来,好像石门槛烧到他屁股似的;惊叫道:“刘寡妇,你这是去嫁人呀?”但刘寡妇要嫁人,他这个派出所所长怎么会不知道呢?刘寡妇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目光哀哀怨怨……金麻子感到脸上也湿嗒嗒的,又急忙问道:“刘寡妇,你这是咋的啦?出啥事啦?”
刘寡妇依旧哀怨地望着他,大眼睛忽地一眨,像河蚌吐珠,两粒珍珠悄然落地。
刘寡妇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这可把金麻子急的,他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就跟猴似地催刘寡妇道:“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姑奶奶!”
刘寡妇微微侧过头去,举起漂亮的小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水。
刘寡妇小声道:“金所长,我是来报案的。”
金麻子关切地问:“你家遭小偷了?”
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急忙问:“有人欺侮你了?”
刘寡妇却问:“这儿说话方便吗?”
刘寡妇注意到她才来这么一会儿,金所长屋里头已在门边探头探脑过两回了,刘寡妇倒是想跟她打招呼来着,但金所长屋里头连张脸都没露全就又缩了回去;接着金所长的独子金小小就出现在院子里,这个才四五岁的小家伙,长了对招风耳,一脸小麻子,绝对是金所长的种;他貌似独自在院子里玩耍,但两只不知像谁的小眼睛却老是朝她身上瞟,刘寡妇不能不怀疑是金所长屋里头支使他来偷听的。她这么一问,金麻子就叫她进屋说话。但他走了两步,却见刘寡妇没有动身,也就站住了,问她怎么啦?
在德城,金家就是派出所。那块派出所牌子就挂在金家门口。派出所除了金麻子是正式编制外,原先还有个义警,就是黄天柱,负责夜巡,但是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意外地被他用来敲锣的木杵捅死了。此后,金麻子就没有再招过义警,而连续了多年的夜巡,也就自行废除了。这倒没什么,毕竟德城才上千人,而且都是有德之人,素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老规矩,有没有夜巡其实无所谓,甚至有没有派出所都无所谓。金麻子也就是在德城人有嫁娶、生育或死亡的时候,才往他掌握的“阎王簿”上记一笔;除此之外,他每天就管住自己那把大肚子茶壶,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一脸麻子金灿灿地舞蹈。
刘寡妇见金麻子问,有些迟疑道:“要不,去我家?”
金麻子说:“行。”
金麻子托着茶壶,一路脸板板的,好像在生刘寡妇的气,也不管刘寡妇落在后面,只顾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古井巷走。刘寡妇也不敢叫他,小脚快节奏地追赶他。从摸奶弄到经二街再到古井巷,但凡见到金麻子和刘寡妇的人,都感觉俩人神情怪怪的,尤其是刘寡妇,一身打扮令人匪夷所思。“这是干吗呢?金所长。”林诗川跟他打招呼,但金麻子朝都不朝他看一眼,径直去了刘寡妇家,抹了把汗,又“咕噜噜”地喝了一大口酒。
大家就猜刘寡妇家出事了。
当然,寡妇家无论出啥事,都是个事;却不知这回是啥事,真叫人猜不透。
德城人都闲散惯了,平素闷得慌,最喜欢有事,只要谁家有事,他们就像蚊子、苍蝇似地往谁家里赶;但这回他们跟出去没多远,就让金麻子几次回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给瞪回去了。毕竟是寡妇家的事,凑这个热闹不太好,有伤公德。
金麻子来到刘寡妇家,朝南坐在客堂的八仙桌边;刘寡妇要去关门,金麻子反倒叫她把院门开全了,家门也开全了。那些贼心不死的德城人,刚从刘寡妇家院门口一闪,就被金麻子一眼抓住了,他直呼对方的名字,声音响得像打雷,吓得对方拔腿就逃,像是被狼狗追咬似的。如此者三。院门外就安静了。金麻子这才小声对刘寡妇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刘寡妇低下头去:“昨晚,我……被那个了……”
“哪个?”金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寡妇头更低了:“就那个……那个……”
金麻子不知是在辨酒味,还是在辨刘寡妇的“那个”,他啧了数下嘴后,像是突然回味了过来,“呀”了一声,惊呼道:“那个!是谁?他吃豹子胆了!”因为激动,金麻子手托的茶壶不慎洒出几滴老酒;他干脆就把茶壶放在八仙桌上,以免再受损失。
金麻子指指阳光下刘寡妇家的院子道:“难道他不知道这儿是德城吗?”
刘寡妇惊慌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生气的金麻子。
金麻子问:“他是谁?”
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吃惊道:“你不知道?”
他又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刘寡妇羞愧道:“我……我……在梦里和刘翔……等醒来,床上没人了。”
她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
金麻子双眼紧盯着院门口,右臂支在八仙桌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右脸,好像他脸上的麻子是黑白键,能敲出音乐来。手指在他转过脸来的那一刻突然停了,金麻子问:“刘寡妇,你该不会是做了个梦吧?”
刘寡妇小声道:“我刚醒时也这么想,但我有感觉。”
金麻子说:“做梦也会有感觉呀,未必就是……”
刘寡妇忙道:“金所长,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是不是被人……那个……她要不知道的话,那她就是个死人了。我真的是被……”
金麻子想了想,又问:“你确定?”
刘寡妇点点头。
金麻子问:“那你想想看,在梦里,你有没有抓过他的脸呀?咬过他鼻子呀?诸如此类的情况,要是在对方脸上留下什么疤痕,找起来容易些。”
听金麻子这么说,刘寡妇的脸扑地红透了,像黑夜里被点燃的油灯。
她肯定想到了什么。金麻子问:“你想起来什么了?”
“说嘛。”金麻子催她道。
刘寡妇说:“他嘴里……不……是身上,有一股酒味。”
刘寡妇肯定隐瞒了什么,她脸那么红,是梦里与那个男的亲嘴了?不会这么简单吧。莫非那个男的嘴对嘴喂她酒喝了?其实她并不是在梦里,而是被那个男的喂醉酒了,才……金麻子想到这儿,突然问道:“昨晚你是不是喝醉酒了?”
刘寡妇一惊。
金麻子补充道:“而且是被人喂醉的。”
刘寡妇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
金麻子又问:“还有呢?”
刘寡妇还是摇摇头。
金麻子说:“这就难办了。德城男人都好酒,哪个身上没有酒味?就是醉仙楼老板姜胖子滴酒不沾,他身上也是一股酒味呀。”
刘寡妇眼泪夺眶而出,她问:“金所长,那你是不管我了?”
“没有呀。”金麻子忙答道。
他说:“这个盗花贼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破起案来就难了;但既然你报了案,我肯定会管到底的,这个你尽管放心,刘寡妇。”
刘寡妇又抹泪道:“谢谢金所长。”
金麻子沉思了片刻,问:“你觉得赵阿宝怎么样?”
刘寡妇摇摇头。
金麻子又问:“林诗川呢?”
刘寡妇又摇摇头。
金麻子直起身来道:“先这样吧。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从刘寡妇家出来,金麻子就感觉刘寡妇身上不对劲儿;如果她昨夜被人那个了,至于要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吗?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她被人那个了反倒高兴,心情好得出奇,才有心思打扮来着;但如果是这样,她应该偷着乐才对呀,为何还要跑来报案吗?再说她一个寡妇家,碰到这种事情,人家瞒都来不及,谁肯说出来啦?而看她的神情,一会儿像哀怨的少妇,一会儿像害羞的少女,动不动就落泪,泪水多得一塌糊涂。如果说,昨夜之前的刘寡妇是颗坚果,硬得很;那么昨夜她像是被泡透了,泡软了,而且一捏就滴水。这神情装是装不出来的,完全是真情流露;难道昨夜那个男的让她动了心?
她说是在梦里,金麻子想想都要笑,骗鬼哪!男人和女人做那种事,那么大动静,她想做梦都难。她肯定是醒着的。或者刚开始时她还在做梦,但后来肯定醒了。但她已身不由己,就任由那个男的……毕竟她还年轻,而且刘翔过世也有三年了。她被喂了酒,喝醉了?刚才他这么问时她脸那么红,而且双手捂住了脸;或许不是酒,而是别的什么,反正是让她脸红的事情。昨天初五,月亮只露一个芽头,屋里没有点灯的话,倒确实黑灯瞎火的,看不出那个男的是谁,但就是最黑的地方,两人抱在一起做那事,对方是胖是瘦,高个矮个,脸长脸短,长不长胡子……总应该有个数吧?或许刘寡妇是知道那个男的,不不,她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是谁?还用得着来报案吗?直接去找他就得了。但也有可能,她如果直接去找他,怕他抵赖,所以想通过他金麻子去论理……如果是这样,她就应该把嫌疑人告诉他才对呀,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金麻子越想心里就越乱,想喝口酒,茶壶却空了;他定睛一看,自己还在古井巷,就折身又回到刘寡妇家。刘寡妇坐在金麻子刚坐过的椅子上,朝着南天门发呆;见金麻子进来,她直起身来,有些吃惊道:“金所长,你知道是谁了?”
金麻子说:“我的酒喝完了,你家里有酒吗?”
刘寡妇说:“没有。我去给你打去。”
金麻子说:“那倒不用。对了,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床吗?”
刘寡妇嗯了声,脸又红了。
金麻子把茶壶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就径直去了刘寡妇的卧室。卧室里窗明几净,简单整洁,只有一张老式大床和一只床头柜兼化妆台;但有一股淡香,尽管金麻子的鼻子早就被老酒熏麻木了,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暗暗地吸了口气。金麻子站在床前,发了会儿愣;床上铺了床纯白垫被,一条粉色薄被折成条状年糕似的,规规矩矩地叠在里床,他想象不出昨夜居然有个男的在这上面胡作非为。刘寡妇小心地问:“金所长,怎么啦?”金麻子说:“你忙你的,我看看。”刘寡妇嗯了一声,就悄悄地退出卧室。
金麻子点亮床头柜上的油灯,脱鞋,爬到床上,朝里跪着,左手举着油灯,右手在纯白垫被上细细地撸了一遍;又将油灯放回床头柜,将里床的薄被摊开,举起,扬了扬,然后将薄被朝天摊开,细细察看。但床上干净得一塌糊涂,连根毛发都没有。唯有淡香似乎浓了一些,尤其在薄被上。金麻子忍不住凑上去嗅嗅。突然,他转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刘寡妇的薄被上。
“操!”
金麻子想自己真是昏了头,又忙从床上一跃而起。
幸亏刘寡妇不在。要不,让她瞧见了成什么样子?金麻子回到客堂,发现八仙桌上的茶壶不见了,他就坐下来等。照理,德城不应该有盗花贼。德城也不是出这种人的地方。但昨天深更半夜,居然有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就往寡妇家闯,还做那种事情?金麻子活了三十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难道这男的走错地方了,把寡妇家当作自己家了?等完了事,才发现不对劲儿,就赶紧溜了。但这可能吗?他金麻子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哪天走错过地方了?如果不是,那就是有意的。德城有不少寡妇,像经一街的大张寡妇、小张寡妇、侯寡妇,经二街的陈寡妇、方寡妇、李寡妇,经三街的沈寡妇、莫寡妇,纬一路的黄寡妇、洪寡妇、齐寡妇……有谁听说过她们被那个了?没有呀。一个都没有。当然,有的寡妇都七老八十了,但她们也年轻过呀;有的寡妇长得丑,但她们也青春过呀;而且有不少寡妇既年轻又有姿色,但她们都没事。当然,有不少寡妇是与家人一起住的,盗花贼即使有贼心,也没贼胆。唯独刘寡妇,既年轻漂亮,又独居,容易给人机会?但刘寡妇也不是今天才做寡妇,她都寡妇三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出事呢?
原因应该在刘寡妇自己身上。
三个月前,邻居缺嘴巴老莫被天打煞,人们究其被天打煞的原因,就提到他无事献殷情,帮刘寡妇挑过地瓜担;又传他不但抱过刘寡妇,还摸过她的奶子,甚至和她有一腿。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不足信。刘寡妇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未必看得上缺嘴巴老莫这种老男人;但传言让早就对刘寡妇垂涎三尺的盗花贼有了想法,连缺嘴巴老莫都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呢?而这些传言也不都是空穴来风,有些就是刘寡妇自己说的。她是这么傻的女人吗?显然不是。她完全可以守口如瓶。只要她不说,又有谁敢对她说三道四呢?但恰恰是她自己授人以把柄,开了个不好的头,才让人浮想联翩,猜疑种种。可她这么做究竟是为啥呢?难道她……
金麻子正出着神,刘寡妇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放到八仙桌上。她说:“金所长,酒给你打来了,是醉仙楼的。”金麻子不好意思,要给刘寡妇钱。刘寡妇哪里肯收。她说她以后还得仰仗金所长呢。如果金所长硬要给钱,那就是不肯管她了。说着,刘寡妇又泪眼汪汪的。金麻子又觉得这个女人挺明白事理的,她至于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再说,金麻子身上也没带钱,他本想事后再给她的,见她这么说也就算了。刘寡妇小心地问:“金所长,你在我床上找到什么了?”金麻子一愣,忽然笑道:“有呀,找到了一样东西。”
刘寡妇脸一红,忙问:“是什么?”
金麻子说:“淡香。”
“淡香?”刘寡妇呆呆地望着他。
金麻子说:“是啊,你床上有什么东西香呀?”
刘寡妇不好意思道:“没有呀。”
金麻子说:“这个真的有。淡淡的。好闻。你告诉我,我让你嫂子也弄些来香香。”
刘寡妇说:“可我闻不到呀,而且我真没放东西。”
金麻子说:“那是你身在香中不知香。”
“莫非……”金麻子刚想说什么,突然又不说了。
刘寡妇问:“金所长,莫非什么?”
金麻子笑笑,摇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金麻子托起满满当当的茶壶,贪婪地连喝了两口,嘴里“呀呀”地叫。他谢过刘寡妇,就去了西边的赵阿宝家。赵家正在吃饭,见金麻子进来,赵阿宝叫他屋里头添碗筷,请金所长随便吃点。金麻子说:“不用。”他坐到赵阿宝屋里头腾出来的凳子上。赵阿宝屋里头与儿子坐一道。金麻子说:“你们吃你们的,我喝酒。”金麻子喜欢喝慢酒,偶尔夹一筷菜下酒。他问:“昨夜你们都在家吗?”赵阿宝说:“都在。”金麻子又问:“听到隔壁有动静吗?”赵阿宝问:“哪个隔壁?”赵家隔壁有缺嘴巴老莫家和刘寡妇家。缺嘴巴老莫死后莫家一直空关着,能有什么动静?闹鬼呀!金麻子想不到赵阿宝这么幼稚,就白了他一眼。还是赵阿宝屋里头机灵,她忙问:“金所长,刘寡妇家出啥事啦?我看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金麻子说:“我说是相亲,你信吗?”她说:“不信。”金麻子说:“我也不信,但刘寡妇家昨夜出了点事儿,你们真的没听到动静?”赵阿宝忙说:“没有。”金麻子说:“那你们今夜留心一把。”赵阿宝说:“好的。”赵阿宝屋里头飞快地与赵阿宝对了下眼,却没敢再多问。“那就这样吧。”金麻子起身,又去刘寡妇东边的林诗川家。林诗川不在。只有他屋里头在。金麻子问林诗川屋里头,她说:“没听到啥动静。”金麻子又问:“林诗川昨夜出去过吗?”林诗川屋里头说:“没有。”金麻子说:“那就没事。”林诗川屋里头问:“刘寡妇家遭小偷了?”金麻子想了想答道:“可以这么说。”林诗川屋里头追问道:“失了什么?”金麻子说:“女人最值钱的东西。”林诗川屋里头又问:“金银首饰?”金麻子笑笑,走了。
这天夜里,金麻子和他屋里头睡下后,一直辗转反侧;他屋里头就问他怎么回事?魂被那狐狸精勾走了?金麻子没好气道:“你胡说个啥呀?”他屋里头更没好气道:“我说得不对吗?今天那个狐狸精来过之后,你就没安分过。”金麻子在暗中又撸一下自己的鼻尖。他屋里头又问:“你的鼻子让狐狸精咬了?”金麻子心里一惊,暗暗地克制着不去撸鼻尖。他有些恼怒道:“你有完没完了?”他屋里头冷笑道:“触到你痛处了吧。”金麻子的鼻尖上还挂着刘寡妇床上的香味儿,痒丝丝的。金麻子琢磨着,只要闻过这香味儿的男人,就再难把它忘记了。金麻子又假设自己就是那个盗花贼,如果昨夜那么容易得手,今夜他会甘心吗?就算有点风声,但换了我,敢不敢冒这个风险呢?刘寡妇的体香可是……
金麻子在心里反反复复的,直到深夜,他屋里头鼾声阵阵,他却依旧清醒得一塌糊涂,就再也躺不住了,使劲撸了把鼻子,像是横下了心,悄悄下了床,贼一样地出了门。摸奶弄里静悄悄的,月芽儿点起的那一丝丝光,连它自个儿都照不亮,更不要说夜幕下的德城了;黑暗中金麻子凭着感觉走,匆匆地穿过摸奶弄,他听到德城在梦乡中的呓语。如此安静的午夜,太适合有想法的男人去干点什么了;金麻子感觉浑身紧张,他已经预料到此行的结果。
金麻子悄悄地潜入古井巷,摸到刘寡妇家,朝巷子两头张了张,才将刘寡妇家的院门撕开一条缝儿,偷偷地挤身进去。金麻子将他的招风耳朵轻轻地贴上刘寡妇家大门,屋子里静得就像一处空穴,这与他的想象大相径庭;金麻子心里掠过一丝犹豫,但他定定神,既来之则安之,就毅然推开刘寡妇家的门,往刘寡妇房里闯。也不知是他跑急了,还是脚底发虚,金麻子刚进卧室就稀里糊涂地摔了个狗啃屎,横在地上;还没等他醒悟过来,黑暗中有棍棒扫帚噼哩啪啦地落下来,披头盖脸的。金麻子吃不起痛,直叫道:“是我,是我呀!”
谁知他这一叫,棍棒扫帚落得更殷勤了。
“打的就是你个贼坯!”是刘寡妇愤怒的吼声。
金麻子忙改口道:“刘寡妇,我是金德祥。”
“打!给我狠狠打!好个你金呀银的,打到你成戒指为止!”刘寡妇继续怒吼。
金麻子不得不又改口道:“我是金麻子!我是金麻子呀!”
刘寡妇确实不知道金德祥是谁,在德城也没几个人知道金麻子的真名;但“金麻子”三个字却是人人如雷贯耳的,谁不知道“金麻子”就是金所长呀?但刘寡妇简直昏了头,她居然还叫嚣道:“打!给我继续打!这贼居然敢冒充金所长,千万别让他跑了。”金麻子连连叫苦道:“刘寡妇,我真的是金麻子金所长,不信你点灯嘛。”“呀,你真的是金所长吗?”刘寡妇连忙叫人住手,自己点上油灯;只见金麻子像狗一样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捂在头上,抬头时脸上挂着血。刘寡妇十分惊讶道:“金所长,怎么真的是你呀?”
“呸!”金麻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道:“我是来抓贼的,谁知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
刘寡妇和赵阿宝屋里头、林诗川屋里头,一个个手里紧握着家伙,胆怯地低下头,都不敢看他。金麻子嘴里“嘶嘶”地叫着,感觉头上有东西挂下来,一抹竟是血,吓得他双手直哆嗦。赵阿宝屋里头问要不要去请叶菊如叶老先生?林诗川屋里头却朝她撇撇嘴,赵阿宝屋里头好像明白了,就和林诗川屋里头偷偷地溜了。刘寡妇忙着去灶头抓了把麦草灰,按在金麻子被打破的头上,又撕了块布给他包扎,然后扶他到床上,躺下。
刘寡妇端来一盆水,绞了毛巾,给金麻子擦脸和手;金麻子不让,要自己来,刘寡妇不许他动。刘寡妇轻劲地擦道:“你来事先也不打声招呼,害得我们以为……”金麻子没好气道:“我是怕走漏风声,谁知道你已经布了局。”刘寡妇说:“我哪有呀。中午你一走,赵阿宝屋里头和林诗川屋里头就来找我,还兴师动众的,好像是我怀疑她们男人似的;我也不知道你跟她们都说了些啥,就把事儿说了。她们就帮我出了这个馊主意。贼倒没有捉住,反倒把金所长害苦了。”刘寡妇说是这么说,但脸上笑兮兮的。金麻子皱皱眉头,问她笑什么?
刘寡妇却不告诉他。
刘寡妇肯定在笑话他这副狼狈相,金麻子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金麻子突然从床上坐起身来,冲刘寡妇吼道:“德城向来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老规矩。多少年来德城人就生活在这规矩里,德城才被世人誉为‘世外桃源’;至少德城人是这么认为的。人人以此为荣。这就叫‘厚德载物,为富亦仁。’德城人从不与外界打交道,并不是因为地处偏远,而是外界太乱、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压根儿就不是人呆的地方。但现在看来,德城怕是完了,先不说陶园先生的独生女儿陶丝丝与人私奔,多丢人的事呀!导致义警黄天柱和邮递员雷生身亡,两个多好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而陶丝丝本人也失了踪,至今下落不明。接着是缺嘴巴老莫,无缘无故被天打煞,大家‘索隐’来‘索隐’去,结果把他索隐成一个大恶人。其中还牵涉到陶园先生,昏倒在雷击现场,至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跟木头人一个。接着是笨木匠朴素屋里头,据说她长了双狗眼,能看到那边的世界;她嫁到朴家后也真是奇了怪了,接二连三地生产死婴,吓得接生婆张生娘遁入空门,在家出家,从此不问世事;朴素屋里头年轻轻的就过世了,而朴素也紧随着莫名其妙地失踪。现在又是你刘寡妇,居然出了这种事情!你说这德城哪来这么多事情?这‘世外桃源’的名声我看算是毁了,这哪里还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是非之地嘛!”
刘寡妇想不到自己这一笑,竟惹出金所长这么多话来,跟吃错药似的;她又委屈又好笑,忙去端了碗酒来,让金麻子压压惊。金麻子也是稀里糊涂的,只当是碗水,接过来就一口闷了,随手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嘴巴一抹,又噼噼啪啪地说开了。
金麻子说:“旁的我就不 嗦了,你说德城有多少寡妇?十七八个吧。但除了你有谁被那个了?一个都没有。也许你会说,有些寡妇那么老,但她们也年轻过;有些寡妇那么丑,但她们也青春过;有些寡妇与家人住,安全,但德城像是个不安全的地方吗?有些寡妇也跟你一样独居,可是,你看……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一样生活在德城,为什么偏偏你就出事了呢?我看原因还是在你身上,老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都寡妇这些年了,为什么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在缺嘴巴老莫死后三个月就有事了呢?你不应该说那些话的,让那些臭男人起了邪念。你想你过去多好呀,冰清玉洁……”
金麻子的舌头突然大了,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望着刘寡妇,满脸血红,所有麻子金灿灿地舞蹈。而刘寡妇早已泪流满面,整个人突然矮到了地上,驼峰般双肩一抽一抽的。金麻子愣愣地问:“我这是怎么啦?我说什么啦?”
刘寡妇双手拍打着床沿,哭泣道:“我只是笑了一下,惹得金所长这么说我?金所长是怪我没守妇道 ?呜呜,合着你的说法,都是我的错了?我招谁惹谁了?呜呜,谁叫我长得漂亮?谁叫我男人去世得早?谁叫我独居?谁叫我说天打煞的缺嘴巴老莫帮过忙?谁叫我篱笆没扎紧?那我从今儿个起锁门总好了吧?呜呜,是我叫人来欺侮我的吗?大家都一样夜不闭户,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个罪呢?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呜呜……”
金麻子后悔自己图一时嘴快,竟说了这么多混账话。
他大着舌头辩解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刘寡妇依旧哭泣道:“你都这么说了,还没有怪我的意思吗?”
金麻子“我,我”了两下,就噎住了。
刘寡妇说:“我知道,我以后锁门就是了。”
金麻子说:“这是你的自由。”
金麻子说:“不过,大家都夜不闭户,你觉得你锁门合适吗?”
金麻子说:“德城有德城的规矩。你要破坏这个规矩吗?”
刘寡妇继续呜咽:“那我怎么办?金所长,你倒是告诉我,我以后怎么办?”
刘寡妇趴在床沿上,把头埋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抽泣。
金麻子忍不住侧过身去,伸手轻拍她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金麻子说:“我会有办法的。”
刘寡妇抬起雨蒙蒙的双眼,一汪一汪望着他,问:“金所长,你真有办法吗?”
金麻子说:“你放心,不会再有人欺侮你了。”
刘寡妇小声地“嗯”了一下,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指剥着手指道:“金所长,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笑吗?因为……因为……金所长你来了,我心里高兴;虽然把你打了,但我还是蛮开心的,金所长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金麻子艰难地下了床,刘寡妇去扶他,他死活不肯,就跌跌冲冲地走了。刘寡妇送到门口,说:“金所长慢走。”金麻子等刘寡妇进去了,就撕了头上包扎的布条,捂着头回家了。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开始夜巡。金麻子绕城巡上一两圈,就去刘寡妇家看看。这天夜里他第一次到刘寡妇家去,刘寡妇已经躺下来,听到金所长叫她,惊得魂都飞了,她连忙点灯,要起来却被金麻子劝住了。他说他没事,只是问问她好吗?金麻子第二次走进刘家院子,就见刘寡妇房里还亮着灯,金麻子又问她好吗?刘寡妇趴到窗口张望,轻声轻气道:“好的,谢谢金所长。”金麻子说:“那你放心睡吧。”此后,金麻子再经过刘寡妇家门口时就没有再进去,而是在巷里不轻不重地敲一声锣。但这一夜,刘寡妇却一直眼睁到天亮。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刚走进刘家院子,刘寡妇就开门出来,请金所长进屋歇歇脚;金麻子将锣和木杵往客堂的八仙桌上一放,坐了下来。刘寡妇捧来一壶酒,请金所长润润嘴。金麻子好奇地问:“你哪来的茶壶?”刘寡妇笑道:“金所长辛苦,先喝口酒喘喘气吧。”金麻子嘴里正淡出鸟来,酒是好酒,醉仙楼的。他说:“让你破费了,这多不好。”刘寡妇说:“哪里呀,要说谢我就更要谢谢金所长;你是为我才夜巡的,叫人多过意不去呀。”金麻子说:“你言重了,夜巡是我应尽的职责;前儿个让你受委屈了,是我的失职。”金麻子也不敢久留,喝了两口酒就又出发了。刘寡妇送到门口,请他等会儿再来坐坐。金麻子摇摇头,怕影响她休息。刘寡妇说:“才不会呢。金所长来看我才叫人心安呢。”
金麻子巡了一圈,再到刘寡妇家时,刘寡妇已候在院门口,叫金所长进来坐坐。金所长只得进去,又喝了两口酒,对刘寡妇说:“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刘寡妇说:“好的。跟金所长来个约定好不好?”金麻子问是什么?刘寡妇说:“我听金所长的,现在就睡;但你等会儿自个儿进来喝口酒,歇歇脚好吗?”金麻子有些为难道:“这是为什么呀?”刘寡妇说:“我刚才说了,金所长来看我,我才睡得安心嘛。”金麻子说:“好的。”
金麻子又上刘寡妇家时,刘寡妇果然睡下了,但客堂里依旧亮着灯;金麻子就独自坐在客堂里歇歇脚,喝上两口酒,走时把油灯吹熄了。金麻子再上刘寡妇家时,见灯亮在卧室里,就小声地问刘寡妇:“你睡着了吗?”刘寡妇说:“刚刚睡着过了,现在又醒了。”她请金所长到卧室里坐坐,金麻子说:“这不太好吧。”刘寡妇嗯了一声,叫金所长等一下,说她把灯和茶壶送出来。金麻子忙说不用,就进了卧室。他坐在床前边喝酒边问刘寡妇:“怎么又醒了?”刘寡妇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怕黑吧。”金麻子说:“那就点着灯睡吧。”刘寡妇说:“好的,金所长在身边我就安心了,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金麻子说:“好的。”
刘寡妇侧卧在粉色的薄被里,朝金麻子眯上双眼,甜甜地睡去。
良久,金麻子轻轻地叫:“刘寡妇,刘寡妇……”
刘寡妇呼吸匀称,面如满月,樱桃小嘴含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却没有答应。
金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肺里被淡香撑得胀胀的,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以后,金麻子每晚夜巡都要上刘寡妇家歇个三趟五趟的;刘寡妇大半都睡下了,他去了就在床前坐一会儿,喝两口酒,闻闻淡香,和刘寡妇说说话。刘寡妇喜欢说她做少女时有过的一些傻事,相信护城河里有鲤鱼精,在夜里化作美女上岸,身着鱼尾裙,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迹。相信有位少年等在彩虹般弯弯的芭蕉叶下,送她一枚艳红的大石榴,她就会爱上他……刘寡妇每每都笑自己傻,对金麻子说:“让金所长笑话了。”金麻子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候就故意板起脸道:“这不是很好呀,我笑话你做什么?”或说:“我羡慕你都来不及呢,有那么美的梦。”刘寡妇就激动地问:“是真的吗?金所长是真的吗?你没有骗我。”金麻子就向她保证。刘寡妇就笑了。金麻子发现她原是个爱笑的女人,动不动就笑,而且笑起来煞是好看,红润的脸上蜜一样地流淌着什么。
刘寡妇有时候前一句还在说自己,后一句就会突然问金麻子:“金所长,你有喜欢的女人吗?”金麻子就浅笑着摇摇头。刘寡妇又问:“你是怎么认识嫂子的?”金麻子说:“张生娘做的媒。”刘寡妇还问:“你就没喜欢过谁吗?”金麻子还是摇摇头。刘寡妇有时候会突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金麻子就愕然,问她指什么?她就害羞道:“我好看吗?”金麻子说:“好看。”刘寡妇又问:“你说我是那种女人吗?”金麻子又问:“哪种?”刘寡妇说:“外面风言风语的,金所长难道没听到?”金麻子忽然大声道:“你去管他们作啥?我还不知道你吗?”刘寡妇就眼红红的,低声道:“金所长知道就好。”
有天夜里,俩人正说着话,爱笑的刘寡妇忽然黯然落泪,叹息道:“要是早十年认识你就好了。”金麻子也不知她怎么啦,嗨,女人心海底针,他傻笑道:“我可是大你八岁,早十年你还穿开裆裤呢。”刘寡妇幽幽地答应:“我哪有?”金麻子问:“为什么?”但刘寡妇不吭声,却默默地望着他。金麻子被她看得呼吸都困难了,就起身道:“我该走了。”他起身去夜巡了。等他再次回到刘寡妇家,刘寡妇依旧流着泪,他就越发奇怪了,忙问她这是怎么啦?刘寡妇突然钻出被窝,在床上朝他跪了下来。
金麻子站在床前,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说:“你……你这是干什么?”
刘寡妇哭道:“我……我……想跟金所长借一样东西,行吗?”
金麻子问:“你想借什么?”
刘寡妇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人种。”
“人种?”
金麻子明白过来,勃然大怒道:“刘寡妇,你看错人了!”
金麻子气愤道:“我金麻子是这种人吗?好啊!刘寡妇,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是设了圈套骗我往里钻,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盗花贼,对不对?我就想吗,我们德城哪来的盗花贼?你真是用心良苦呀!你怕我不上当,还故意找人把我打得这么惨,我……我……真是枉为……”金麻子边吼边往外面走。
刘寡妇哭着从床上跳下来,边追边解释道:“金所长,你听我说,你说刘寡妇是那种人吗?我要勾引你,我何苦要这么做呢?我知道你金所长是个好男人,你也知道我是个正经女人;但我没有办法啊,金所长,你听我说,自从缺嘴巴老莫死后,我就没过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我不想等我老了,没有人给我净身,没有人给我更衣,没有人给我哭孝……你叫我怎么办呀?金所长,我就想要个孩子,你给我一个孩子好不好?我不会死缠住你不放的,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都让全德城人都知道我被人那个了,有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但金麻子不听,他急匆匆地走出卧室和客堂,走出刘家院子,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儿一步了。就在金麻子拉开刘家院门时,刘寡妇在他身后,“扑嗵!”跪在院子里,她叫道:“金所长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走吧,你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月亮在上,事到如今,我刘寡妇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最后只求金所长一件事;明儿个我死了,请金所长好生把我埋了,千万别让人污辱了我的身体……”刘寡妇泣不成声,朝院门口频频磕头。
金麻子哪里肯听,冲出刘家院子,连夜巡也免了,气咻咻地回家去了。
金麻子走进摸奶弄,越想越不对劲,突然一个冷颤,转身就往回跑;等他冲进刘家院子,见刘寡妇卧室亮着灯,想自己虚惊一场,倒又有些犹豫了,万一他进去……岂不是又……金麻子刚要转身,就听到卧室里砰地一声,好像有东西倒翻在地上。原来,金麻子走后,刘寡妇沐浴,换上绣花的嫁衣和布鞋,用三尺白绫将自己挂上了栋梁。金麻子抱住刘寡妇还在颠的双腿,用力将她的身体托起,又用脚勾起刚刚被她踢翻的凳子,上去将她救了下来。刘寡妇缓过气来,哭道:“金所长,求求你,让我死吧。金所长,求求你,让我死吧……”
金麻子火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刘寡妇点点头。
金麻子说:“你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至于要寻死吗?”
刘寡妇止了哭,泪脸朦胧地望着他。
金麻子说:“你可以嫁人嘛。”
刘寡妇惨然一笑道:“德城有哪个寡妇再嫁的?”
金麻子一时语塞。
刘寡妇呆呆地说:“再说我想嫁的人,他已经有了家小。”
金麻子满嘴苦涩道:“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刘寡妇却反问道:“我在金所长眼里,是那种乱来的女人吗?”
“不是。绝对不是。”金麻子说。
刘寡妇说:“我没事。金所长,你走吧。”
金麻子为难道:“我……我……真的不能……”
刘寡妇说:“我知道。金所长,你走吧。”
金麻子说:“我走。你也别多想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刘寡妇乖巧地嗯了声,乖巧地朝他笑笑。
金麻子走了。
金麻子人是走了,但他的心却留下了;他走在古井巷里,是一个瞎子聋子跷子和傻子走在古井巷里。当他第三次撞到街墙时,他扶住墙慢慢地蹲到地上。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闻不到迷人的清香了。如果她不捅破那层纸多好,他可以永远去她那儿看她笑,听她说话,闻她淡香,喝她一口酒……现在完了,全完了。她为什么……嗯得这么乖巧,笑得这么乖巧?金麻子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拔腿就往刘寡妇家跑。
果然不出金麻子所料,刘寡妇又一次把自己悬在栋梁上。
金麻子来得晚了一些,救下刘寡妇后不得不对她采取急救措施。
刘寡妇睁开眼来,第一句就问:“怎么是你?金所长,我死了吗?”
金麻子说:“你还没有死。”
刘寡妇问:“你干吗不让我死?”
金麻子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刘寡妇说:“没有明天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金麻子说:“你会有明天的。”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可怜。”
金麻子说:“我不是可怜。”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同情。”
金麻子说:“我不是同情。”
刘寡妇说:“我不要金所长……”
金麻子说:“喜欢。”
刘寡妇突然扑进金麻子怀里,放声大哭。
天亮了。
金麻子屋里头坐在男人常坐的石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院门口,她看不到男人进来,依旧呆呆地望着他身后的院门口。男人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屋檐口。她看上去浑身湿漉漉的,就像受了一夜寒露的石柱,不但潮湿,而且阴冷。男人打了个冷颤,问:“你这是干什么?”她依旧呆呆地望着院门口,好像院门口有什么会突然窜出来似的。男人躲避着她,贴着远离她的一侧门框,迅速跨过门槛,回卧室去了。
她依旧石柱似地坐在那儿,但石柱不会流泪,她却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
其实,早在男人被刘寡妇打破头的第二天,她就听说男人昨夜捉奸捉到刘寡妇房里去了。大家都说捉奸嘛,自然要往人家房里捉的,不然怎么捉得到奸呢?只可惜金所长没有捉到盗花贼,倒是让刘寡妇误伤了。德城人那张嘴她还不晓得吗?她才不会在意呢。他们见到男人肃然起敬,说什么金所长辛苦,并且关切地问他伤得怎么样?其实男人的伤不打紧,只是点皮外伤而已。但男人瞧着他们嘻嘻哈哈的,就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脸麻子都板板的,搞得他们赶紧收脸,硬梆梆地将笑容夹进皱纹里。但这回男人倒是上心了,每晚一五一十地夜巡,令德城人刮目相看,也令她刮目相看;大家都说这才像个德城的样子,这才像个金所长的样子。她也替男人高兴,他难得如此认真做好一件事。
德城人除了夏天都夜不出户,没有夜巡时不时传来的锣声,那将是多么寂寞的夜晚。现在好了,男人亲自夜巡,就跟义警大不一样。黄天柱夜巡死板得很,走几步敲一次锣,走几步再敲一次锣,就跟尺子量过似的;听来简单划一,没多大意思。而自己男人就不同了,他的脚步或大或小,脚步声忽轻忽重,让她猜想他走到哪儿,路面是否平整;另外,男人的锣也敲得奇巧,有时半天没响一声,有时连着敲上几声,锣声时轻时重,有感有情的,锣声里就能听出他的心情。街坊邻居见到她都使劲地夸她男人,夸他不就是夸自己吗,她睡梦里都笑出声来。
后来,她就听说刘寡妇家有把茶壶,夜夜斟满了醉仙楼的好酒,等着男人去喝。有人说:“金所长为德城夜巡得那么辛苦,上刘寡妇家歇歇脚、喝口酒,也是应该的。”也有人说:“谁不感谢刘寡妇呀?我们是沾了她的光,享了她的福呢;若不是她刘寡妇牺牲自己的酒和时间,金所长能把夜巡进行到底吗?”金麻子屋里头清楚男人除了喝他自己的酒,他只喝过陶园先生家的酒,上次醉仙楼姜老板请他喝酒,他都断然拒绝呢。她相信男人。但有几次男人夜巡回来,他身上的酒味更重了;她问他在外面喝酒了?他没有吭声。她心底一凉,那就是喝了,街坊邻居没有瞎说。第二天她也准备了酒,男人出门时她说:“想喝酒,就回家喝吧。”男人“嗯”了一声,但男人三过家门而不入。隔天她换了醉仙楼的酒,男人却火了,责问她哪来的钱?她懂了,这不是酒好酒差的问题。夜长梦少,她想睡又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想男人夜巡几圈了?是不是该上刘寡妇家歇歇脚了?这回他上刘寡妇家歇多长时间呀?在刘寡妇家是怎么歇脚的呀……她是不让自己这么想的,但她没法不这么想,她双手拔住自己的头发,发狂得要飞起来。她在黑暗中抱住儿子,暗暗地落泪。
直到这天夜里,男人夜巡过两三圈后,就再也听不到他夜巡的脚步声和锣声,倒是听到刘寡妇隐隐约约的叫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金麻子屋里头倒不认为是自己听到的,摸奶弄与古井巷相距遥远,她怎么可能听到刘寡妇的声音呢?一定是自己幻听了。但男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来夜巡了,这是事实。他到哪儿去了?他在干什么?她再也躺不住了,她起床,推门出去,在自家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没有出去找他,那将成为全城人的笑话。她将自己“锁”在石门槛上,她倒要看看,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家?她倒要问问,这一夜他都干了些什么?
但她左等右等直到天亮男人才回家,见到他从弄里拐进院门的那一刻,她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天夜晚,德城人就从自家门缝里张到金所长屋里头提一只小凳从街上经过,大家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得出她要去那儿。果然,金所长屋里头来到刘寡妇家门前,放下自带的小凳,就孤独地坐在那儿,看天上有月没月的夜空,想有事没事的心思;刘寡妇倒是挺知书达理的,几次请金所长屋里头进屋坐坐,说外面大风,凉。但金所长屋里头纹丝不动,她自言自语道:“最冷不过弄堂风,最好不过野老公。”她说她就是爱吹这凉飕飕的弄堂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各人各爱,你也不能难为她吧。于是,刘寡妇就一脸夜色地进屋了,把门碰得梆梆响。
金麻子夜巡到刘寡妇家门前见到他屋里头时,他屋里头正在寒风中颤抖,右手握住左手,低着头,往握紧的拳头里哈气;好像那双手紧握的拳头里暗藏着一个通道,可以将热气输送到她的体内。金麻子大惊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屋里头一抬头,又一别头,用热不热冷不冷的口吻来了一句:“来看月亮呗。”金麻子生气道:“要看月亮回家看去。”但他屋里头不气,依旧不紧不慢道:“刘寡妇家的月亮好看呀。”金麻子劝也劝不动她,骂也骂不走她,就任凭她坐在那儿看月亮。金麻子夜巡到摸奶弄,回家,见儿子金小小不在家,被送去他外婆家了吧;金麻子也就松了口气。这天夜里,金麻子没有进刘寡妇家,去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只是在她家门前敲一下锣,表示一下他的心意而已。
第二天夜里,金麻子屋里头老方一帖,依旧搬了只小凳,坐在刘寡妇家门前看月亮。刘寡妇就把院门开得大大的,手捧茶壶,笑眯眯地等在院门里侧,见金麻子夜巡到她家门口,就水糯糯地喊:“金所长,您辛苦了,进来歇歇脚、喝口酒吧。”金麻子听到刘寡妇这么叫,有些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他屋里头,便有了进去的意思;金麻子屋里头就蹭地从小凳上直起身来,横在刘寡妇与男人之间。刘寡妇见状,就“哎唷唷”地叫道:“嫂子呀,你咋不坐着看月亮?”金麻子屋里头的样子吓得像要吃人,她一把扭住男人吼道:“金麻子,你敢跨进这个门坎,我就死给你看。”金麻子倒也怕了,自觉地退了两步道:“你……你……这是干嘛?”刘寡妇见他被女人吓住了,就主动迈出她的院门,继续叫道:“嫂子,你这是干嘛呢?这是酒,又不是毒药;金所长,来,喝两口喘个气儿。”金麻子屋里头见男人又心思活络络的,就转身去推刘寡妇,她骂道:“呸!谁知你在壶里装的是啥?说不定比毒药还毒呢!”金麻子屋里头那么一推,也不算重,但刘寡妇突兀地倒在地上,她小心呵护的茶壶哐地碎在青石板上,香喷喷的酒流了一地。金麻子屋里头也傻了。刘寡妇索性瘫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得好悲凉:“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被人欺侮到自家门上呀?我一个寡妇家怎么这么命苦呀?……”
金麻子屋里头见刘寡妇号啕大哭,哭得男人脸色大变,她也不知哪来的力量,就一把夺下男人手中的锣和木杵,哐哐哐地敲将起来。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快来看哪!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寡妇抢男人 !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大家……”
这锣敲得有板有眼,不知情的还以为街上来了耍猴的。德城人听了,趋之若鹜,纷纷赶来刘寡妇家门前看热闹。刘寡妇怕金所长脸上难看,只哀哀怨怨地望了他一眼,就捡起地上的茶壶破片,安静地回屋去了。金麻子顿时如梦初醒,追去夺他屋里头乱敲的锣,但他屋里头偏不让;俩人在古井巷里追来追去;他屋里头边跑,还不忘时不时地敲上一下,惹得围观者哈哈大笑。都说这风景可是百年不遇的,都说这架势还真有耍猴的味儿,都说……金麻子这下被惹毛了,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他屋里头就趴倒在地,锣和木杵脱了手;金麻子捡起家伙,黑着脸,自个儿走了,大家默默地让出一条道儿,目送他远去。
金麻子屋里头这一跤摔得实沉,磕落了两颗门牙,她只有往肚里咽;趴在地上闷了半晌,才哇地一声哭将出来,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她连那只小凳都忘了。小凳孤零零地呆在刘寡妇家门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它能看懂这人世间的月亮吗?
第三天夜里,金麻子屋里头居然抱着儿子金小小到刘寡妇家门前看月亮。小家伙第一次夜里出门,开始还新鲜得一塌糊涂,一双小眼睛好奇得忙不过来;但在刘寡妇家门口呆久了,就索然寡味,无论金麻子屋里头如何哄他,他死活要回家,又哭又闹的;等金麻子夜巡到此,心疼得随手将锣和木杵一扔,抱起宝贝儿子。金麻子哄住儿子哭闹,拉下脸来责问他屋里头想干什么?谁知他屋里头比他还狠,反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一吵,儿子又哭闹起来,金麻子终于败下阵来,向他屋里头好说歹说,七保证八保证的,一家人才终于离开了刘寡妇家。
德城人见金所长被他屋里头降服了,就担心他从此不再夜巡。谁知第二天夜里又听到他的敲锣声,直叫人喜出望外。金所长夜巡两三圈,觉得累了,或是嘴里淡出鸟来了,就上自己家歇歇脚,喝口酒,稍事休息,又继续夜巡。他从此不再上刘寡妇家。刘寡妇会躺在床上听金所长的敲锣声?还是趴在窗口张望?据说刘寡妇家一直亮着灯,他们真的形同陌路人了吗?总之,很多让德城人遐想的东西,现实中是有答案的;但这个答案只有当事人知道,德城人就只凭自己的智商猜想了。不过,德城人才不在乎真实的答案,任何事情一旦明了,就没有什么嚼头了,唯有处于“未知”状态,才让人朝思暮想。这样的夜晚,德城人不但不寂寞,反而有滋有味得很。
一个月后,一张莫名其妙的年画贴上了刘寡妇家的院门。这张年画叫“年年有余”,画上有个着红肚兜的胖娃娃,骑在一条比他还大的红尾鲤鱼上,乘风破浪向前进。说它莫名其妙,是因为时值中秋,离年边还远着呢,刘寡妇岂不是贴得莫名其妙。但自从见到这张画,金麻子每次巡到刘寡妇家门口,就将锣声从过去的单声改成了双声,“哐!哐!”锣声富有节奏感不说,还前声轻后声重,听上去像人在说话;懂得听锣听音的人,比如刘寡妇,听到这两声锣响就双眼潮湿,在心里反复念叨:“谢谢。”
第二年春天,天气一天天转暖,人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刘寡妇也就藏不住日益隆起的肚子。第一个发现的是赵阿宝屋里头。这天上午,她去刘寡妇家借东西,见刘寡妇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正低着头,边摸肚子边笑骂道:“坏东西,又踢妈妈了;坏东西,跟你爸一样坏!”赵阿宝屋里头前脚刚跨进院门,听到刘寡妇说话,顿时把借东西的事儿丢到了爪哇国,跨进院门的前脚又缩了回去,转身就飞跑而去。赵阿宝屋里头冲到林诗川家,对林诗川屋里头高声喊:“刘寡妇有了!”林诗川屋里头问:“刘寡妇有什么了?”她说:“肚子。”林诗川屋里头就笑道:“肚子谁没有呀。”赵阿宝屋里头忙矫正道:“刘寡妇有孩子了。”林诗川屋里头就笑她:“开什么玩笑?刘寡妇哪来的孩子?”她说:“刘寡妇的肚子已经那么大了。”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但林诗川屋里头还是不信。“不信,你自己去看嘛。”赵阿宝屋里头拉了她就跑。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这天下午,跑去看刘寡妇肚子的就不止是古井巷的街坊邻居,几乎全城人都上刘寡妇家去了,古井巷里人挤人,他们看过刘寡妇的肚子之后,依旧流连忘返,对刘寡妇的肚子不光啧啧称奇,而且探索奥秘的兴趣十分浓厚。这在大家都一样的德城,尤其是在大家都一样的德城寡妇中,刘寡妇就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德城从来没有过寡妇大肚子的,刘寡妇是第一人。经二街的李寡妇,前年没的男人,但有个遗腹子,谁知生下来刚过百日就夭折了;也不知刘寡妇的大肚子触痛了她哪根神经,突然哭将起来;人群中有不少寡妇,像经一街的大张寡妇、小张寡妇、侯寡妇,经二街的陈寡妇、方寡妇,经三街的沈寡妇、莫寡妇,纬一街的黄寡妇、洪寡妇、齐寡妇……大概身为寡妇,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李寡妇的哭号迅速感染了寡妇们,她们一个个都哭将起来,边哭边吐苦水。
金麻子听说全城人都跑去刘寡妇家了,他早料到会有今天,只要他屋里头不去刘寡妇家闹事,他也就权当没这回事;金麻子依旧手托茶壶,坐在石门槛上喝酒。他屋里头忙进忙出的,一张脸黑得吓人。金麻子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到了午后,跷拐儿阿步突然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刚拐进金家院子,就直叫:“金所长,不好了,寡妇们都在刘寡妇家哭呢。”金麻子猛地直起身来,问为什么?阿步说:“我哪知道,她们哭得比死爹死娘都凶呢。金所长,你还是去看看吧。”金麻子刚要走,他屋里头就拦住他:“不许去!”
金麻子横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他屋里头说:“就是不许去!”
金麻子又问:“出了事情谁负责?”
金麻子放下茶壶,取了他夜巡用的锣和木杵就走。他屋里头抢到院子门口拦他,金麻子轻轻一把将她推开,谁知她就摔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金麻子也顾不上理会她,就直奔而去。跷拐儿阿步看看金所长屋里头,犹豫了一下,就去追金所长。但金麻子早就跑远了。金麻子一进古井巷就听到嘹亮的哭声,一脸麻子异常兴奋地舞蹈;众人见金所长凶神恶煞地赶来,就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金麻子到了刘寡妇家院门口,就哐哐地敲起锣来。锣声一响,寡妇们齐刷刷地闭上了嘴,纷纷扭头望着金麻子满脸舞蹈的麻子,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锣声一停,金麻子大吼道:“你们看够了没有?都给我滚!”
那些流连在古井巷的德城人松动了,悄悄地离开。
金麻子转身对众寡妇道:“你们哭什么哭?要哭回家哭去!”
寡妇们也缩手缩脚地离开了。
金麻子背着双手,手里的锣在他后背上一磕一磕的,磕得锣上的阳光一闪一闪的。金麻子旁若无人地走进刘寡妇家,用木杵敲了两下刘寡妇的房门,问她还好吧?刘寡妇嗯了声,低着头从卧室里出来了,双手护着肚子。金麻子坐在客堂的八仙桌边,微仰起头,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她脸上。刘寡妇胖了些,脸也红润了,身上的淡香也浓了些。金麻子深呼吸,然后轻轻地问:“真没事吗?”刘寡妇匆匆地与他对了下眼,害羞地别过头去道:“我很好。”金麻子说:“阿步来说,寡妇们在你家闹事,把我吓的。”刘寡妇说:“是啊,吓得我都不敢出来;幸亏你来了。”金麻子重重地叹了气道:“那就好,我走了。”
金麻子往回走时,刚出古井巷,就碰到他屋里头。金麻子拉住她,他屋里头不让;金麻子的手硬得像铁钳,将她拖回去。金麻子说:“现在德城已经够乱了,你添什么乱?”金麻子屋里头就冷笑道:“笑话?添乱的是刘寡妇吧。”金麻子问:“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呢?”金麻子屋里头牙痛似地咧着嘴道:“泼脏水的是刘寡妇。她把整个德城都泼脏了。”金麻子说:“省省吧,我的姑奶奶!”金麻子屋里头追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金麻子说:“盗花贼的。”金麻子屋里头又问:“你敢对天发誓,不是你的?”金麻子说:“不是。我金德祥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金麻子屋里头说:“门旮旯里屙屎总会天亮的,等刘寡妇生下这个小人,老天自会做主的。”
寡妇大了肚子,这是多么能消磨时间的事儿。德城人对于刘寡妇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或者说那个盗花贼到底是谁?抱有极大的兴趣。但遗憾的是,金所长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努力,始终未能将此案破个水落石出。据赵阿宝屋里头说,刘寡妇应该知道是谁,要不她怎么会说“坏东西,跟你爸一样坏”呢?但大家分析来分析去,既然这孩子是盗花贼的,刘寡妇这么说也未必知道是谁。所庆幸的是,这让德城男人都成了恭喜的对象。赵阿宝与林诗川在大街上相遇,平常也就点个头啥的,如今却彼此笑眯眯的,赵阿宝恭喜林诗川马上就要当爸了,林诗川则连声惭愧,说我哪有这本事,你赵阿宝才是值得恭喜的主,家外有家,花开两朵,敬佩敬佩。开理发馆的老寿与隔壁棺材铺的杨老板,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寿恭喜杨老板功德无量,让过世了多年的刘翔有了后代;杨老板谦虚再三,哪里哪里,寿老板宝刀不老,刘家能续上香火,全是你的功劳。唯有瞎子老安,人家恭喜他时,眨巴一对有眼无珠的小窟窿,朝着大天一瘪一瘪的,颇有几分恼怒道:“你再胡说,小心金所长拿茶壶砸开你的头!”好像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而德城女人,尤其是做了寡妇的女人,无不怨声载道,同仇敌忾;凭什么她刘寡妇可以大肚子?凭什么她刘寡妇大了肚子倒让德城男人心心念念的?凭什么她刘寡妇就这般幸运呢?她们要把刘破鞋从德城赶出去;德城向来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她们与这种女人共同生活在德城是奇耻大辱,无地自容。其中叫得最凶的是金麻子屋里头,她主张不应该让这个孽种生下来,刘破鞋更应该扔到护城河里喂鱼……但她的主张迟迟得不到落实,而刘寡妇索性挺了个大肚子,大大方方地在街上晃来晃去。金麻子屋里头与她窄路相逢时,果然怒目以对,刘寡妇却大脸朝天,压根儿没把她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从她面前经过,气得金麻子屋里头猛地“呸”上一口,将鄙视的唾沫吐到石板路上。
到了这年初秋,这天正午时分,刘寡妇终于在德城人超级期待中,生下了她怀了将近十二个月的胎儿。这是德城人替刘寡妇扳着手指算出来的。从刘寡妇报案那天到今天,十二个月只差了三天。给她接生的已不是经一街的张生娘,而是替代她的后起之秀——经三街的赵二娘。赵阿宝屋里头与林诗川屋里头扶刘寡妇躺回床上,赵二娘从马桶里捞起婴儿,第一眼检查的竟是婴儿的脸,好像要从脸上找出什么来;直到刘寡妇问她生了个啥时,赵二娘才将目光移向婴儿腿根的同时,连忙倒提着,拍婴儿的屁股。婴儿哇地一声啼哭,哭声嘹亮,引得屋外群情鼎沸。赵二娘和赵阿宝屋里头给婴儿洗完澡,林诗川屋里头又给婴儿穿上蜡烛包,赵二娘这才抱起婴儿往外走,刘寡妇问她干什么?赵二娘说:“来恭喜你的街坊邻居都在外面,我抱去给他们瞧瞧。”
刘寡妇是昨夜开始肚子痛的,一阵阵的,确切地说,那不是痛,而是酸;酸得比痛都难受,酸得刘寡妇除了哭泣,没法子形容。金麻子夜巡时发现她在哭,连忙请来赵二娘,另外还请赵阿宝屋里头和林诗川屋里头来帮忙。她们守了一夜。刘寡妇除了哭泣,就是没完没了地喊酸,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无动静;但她们并不觉得累,依旧兴奋地守着她,她们太想知道刘寡妇生的婴儿会是什么样子。德城有的是透风的墙,消息一经传开,昨夜就有不少德城人候在刘寡妇家里;到了第二天上午,别说刘家院子,就连古井巷里都挤满了人。
唯有金麻子不赶这个热闹,他依旧手托大肚子茶壶,坐在自家又高又宽的石门槛上,喝这天的第一壶老酒。对他而言,每个日子从一壶老酒开始,这样的日子才叫有滋有味。他屋里头却问他为啥不去古井巷?他假装没听见;他屋里头哼了一声,就气咻咻地走了。金麻子又拖拖沓沓喝上一口酒,抬头看了看大天,天空干净得出奇,万里无云。
赵二娘抱出婴儿,德城人就七嘴八舌焦急地问:
“赵二娘,脸上有麻子不?”
“赵二娘,是招风耳朵不?”
……
赵二娘笑眯眯地走到阳光底下,走到人群中。
她笑眯眯地骂道:“你们没长眼睛呀?不会自己看吗?”
周傻在他八岁那年夏天突然开始讲鸟语。
事后,照德城老中医叶菊如叶老先生的说法,周傻的身体、心智及其一切就停止在他开始讲鸟语的这个夏天。他所讲的鸟语,也未必就是鸟类的语言;而是一种德城人无法破译的非人类语言。那是因为周傻在经历生死之后,突然穿越过现实的界线,进入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太阳尚未落山,知了吵得造反,周傻蔫头耷脑地走在街上。邻居老马以杀猪卖肉为生,这时候出门去相猪,他走到周傻的背后,心里一痒,就想捉弄一下这个邻家男孩,便大喝一声:“鬼来啦!”周傻顿时跳将起来,彷徨四顾,偌大的脑袋转得跟陀螺似的,急忙问:“在哪儿?在哪儿?”
老马指住他地上的影子道:“喏!这不是鬼吗?”
“鬼呀!”周傻大叫,撒腿就逃。
德城街上原本没什么人,听到尖叫声反倒多了起来。
周傻骨骼奇特,一个鸭梨状的大脑袋,万般沉重地支在一截像稻草绳那样细长的头颈上;眉骨又像原始人那么突出,双眼深凹,看不到有眼珠子,却让人固执地去找,等找到深穴中鬼火般的发光小点,又冷不丁地让人胆战心惊;还有他的身体,像癞蛤蟆那样肥胖,使他原本就细长的头颈看上去尤为恐怖,像秋后干枯的向日葵茎秆,随时都会被风折断而落下偌大的脑袋来。他边跑边朝自己的影子甩手,不许它跟着;但那是他的影子,怎么可能不跟着他呢?周傻很生气,拼命甩手的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
德城人瞧着就特有趣。他们像是预谋好的,纷纷朝他的影子跺脚拍手,赶鸭子似地驱赶周傻的影子:“鬼呀!快走开!找你主人去!”
周傻一路东奔西撞,最后逃到护城河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头就扎了下去。
周傻很快被救上岸。
他的头还是那么大,头颈还是那么细,原本就胖的身体却壮了不少,肚皮鼓鼓的,敲上去咚咚响。老马自告奋勇,倒背着昏迷不醒的周傻,一口气跑过三座桥,吐得周傻胆都掉在路上了,脸色铁青,眼泪鼻涕倒挂在头发上。老马送他回家,周金涛连忙给儿子清洗、换衣。老马抹了把脸上的水,一个劲地赔笑。周金涛屋里头一直脸板板的,始终没吭一声。周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马想想都后怕;走出周家大门,就狠狠地
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天午夜,周傻在梦中不知与什么东西激烈争吵,拼命挣扎,尖叫:“我不要!我不要!”身体越来越烫,如火炭般炽烈;人已陷入昏迷状态,说话模糊不清。所幸的是同德堂就在同一条街上,叶老先生又慈善得像个菩萨,任何时候随叫随出诊;叶老先生往周傻头底心连扎三针,就“扎”退了周傻的高烧。叶老先生吩咐周金涛屋里头用冷水毛巾敷头,隔段时间给他擦下身体。
第二天上午,趴在床沿上的周金涛朦朦胧胧听到鸟叫声,睁开眼见是周傻醒了,就叫他屋里头。他屋里头从屋外进来,见周傻朝她“啾啾”地叫,就叫儿子,但周傻只会“啾啾”地叫。周金涛和他屋里头大惊,赶紧背他去同德堂。叶老先生诊后道:“令郎脉象平和,除了身体虚弱,并无大碍;至于满嘴鸟语,只是惊吓所致,过几天就没事了。”但十天半个月后,周傻只讲鸟语,不说人话。叶老先生复诊,可能是高烧烧坏了喉咙,也可能是落水时碰伤了神经;先施以针灸疗法,一周后又配合药物治疗,连续给他服了三个疗程的不同中药,均无奏效。叶老先生无奈,最后不得不告诉周金涛和他屋里头:“令郎的喉咙已无法治愈,不哑而哑,今后恐难再说人话了。”
周傻讲鸟语的当天就惊动了德城。
周傻坐在周金涛屋里头的大腿上,开始接待一批又一批闻讯赶来的德城人。许多德城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傻本人;见他骨骼奇特,无不啧啧称奇,都说他天生就与众不同。周傻虚弱地靠在他母亲的胸前,闭着双眼,懒于见人;惹得不少德城人使劲地挑逗他。周傻高兴,就“啾啾”那么两声,令闻者欣喜若狂;若是不高兴,半天不吭一声,叫人大失所望。德城人比叶老先生还叶老先生,他们探讨起周傻讲鸟语的成因,以及“啾啾”的意思来,个个说三道四、吆五喝六,认为自己的观点最正确。这一切在事后看来都是徒劳。就连叶老先生都束手无策,旁人还能有什么招数呢?但德城人热衷的是这个气氛,人人脸上洋溢着比过年还要快乐的笑容;即使不在周家,而是在大街上偶遇,也能就周傻讲鸟语的事谈论上半天。
周金涛屋里头开始还哭哭啼啼,后来就比德城人都兴奋,成天叽叽喳喳的,像春天里发情的呆麻雀,在枝头发疯地跳跃、聒噪。周傻的过去作为第一手研究资料,德城人知之甚少,他们急于想了解,就将恭维话、高帽子一个劲地批发给周金涛屋里头。她照单全收,日复一日地絮叨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或者说,那些不日就人人皆知的往事),享受着在复述中被德城人用殷切的目光层层包裹的惬意。周金涛屋里头无疑是快乐的。她比任何德城人都快乐。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听她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哪里像个儿子刚刚遭了罪的母亲?
周金涛屋里头怀上周傻那次,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大惊,问男人是什么声音?周金涛却啥也没有听见,反问她听到什么了?周金涛屋里头说像是婴儿的哭声,但她从没听到过这么凄凉的哭声。周金涛说是野猫叫春吧。周金涛屋里头说不是,野猫叫春的声音还要长远,没有这么短暂的。等到周金涛屋里头发现自己有了,就把那夜的哀号声与肚里的胎儿挂起钩来,思想斗争了好几天,就瞒着男人去找张生娘,想不要这个孩子。张生娘说她只接生,不堕胎。周金涛屋里头又去找叶老先生。叶老先生很生气,说他从医五十余年,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悬壶济世”。周金涛屋里头虽然不懂“悬壶济世”的意思,但听得出来,叶老先生也是不堕胎的。周金涛屋里头没有办法,只有胆战心惊地怀着这个孩子。等到怀足了十个月,见自己的肚子毫无动静,周金涛屋里头就三天两头跑经一街;张生娘不知摸过她多少回肚皮,确信是个男孩,告诉她过期儿子是个宝,叫她放心。直到十一个月只差三天,周金涛屋里头才等到肚子一阵抽痛,就差男人赶紧去请张生娘。
张生娘是被周金涛硬从床上请来的。周金涛走得又急,张生娘小脚颠颠的,落在后面边赶边骂他:“你急有个屁用?又不是你生小人。再说头胎哪会容易生的?这世上呀,只有自来人,没有望来人……”到了周家,见周金涛屋里头噼哩啪啦地掉眼泪,气喘吁吁的张生娘倒也暗吸了一口冷气,问她痛得厉害吗?周金涛屋里头说:“那倒也不是,一时痛,一时不痛。”张生娘又问:“那你哭啥呀?”周金涛屋里头抹泪道:“我也不晓得。心像是被哪个人用手揪得紧紧的,眼泪就自个儿跑出来了。”张生娘安慰道:“女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放心,老天会保佑你的。”张生娘把周金涛叫到客堂里,让他给周氏祖宗点烛敬香,保佑他屋里头生产平安。
张生娘见周金涛屋里头的眼泪流得蹊跷,就一直陪到天亮;但她除了流泪,就没别的动静。
第二天天亮,张生娘就对周金涛说:“你屋里头还不晓得啥辰光生呢,两家挨得这么近,我先回家睡一觉,有事你叫我。”张生娘走后,周金涛绞了毛巾给他屋里头擦脸,问她哭啥呢?他屋里头摇摇头。周金涛劝她别哭了。他屋里头点点头。但点完头她依旧流泪。她就是停不下来。这眼泪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害怕。她老是想到有周傻那晚的哀号声。周金涛屋里头紧紧地抓住男人的手,就像落水者抓住急流中漂浮的树枝,一步都不让他走开。
到了傍晚,张生娘不请自来。
阵痛就像如潮而来的夜色,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深重,最后将周金涛屋里头彻底吞没了。张生娘赶紧扶周金涛屋里头坐上马桶,调教她道:“这生小人就是屙屎,屙屎你总会吧?对,就这样用力屙,用力屙,把那坨坚硬的屎屙出来……”但周金涛屋里头屙了半天还是没屙出那坨坚硬的“屎”来,倒是屙得冷汗如雨,人已虚脱,突然从马桶上跌了下来,张生娘扶都扶不住,就拼命叫周金涛。周金涛也不顾什么忌讳,推门而入,将他屋里头抱到床上。她刚上床,周傻就从生门中探出头来;早已急得上房揭瓦的张生娘,捧住周傻的脑袋,咬牙切齿地将他往外拔,只听得哗啦一声,周傻是拔出来了,但伴随而来的是生门口血涌如泉,喷得张生娘劈头盖脸一身腥热。张生娘边采取急救措施,边叫周金涛赶紧请叶老先生。等叶老先生赶到周家,周金涛屋里头瞪着木呆的双眼,眼里不再有泪;脸色比素绫还白;嘴张得像一口干涸的老井,却没有声音。
周傻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第二天也还是闭着的。哭泣时泪珠从眼角挤出来,像河蚌吐珠似的,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粒粒赛珍珠;周金涛屋里头从没见过初生婴儿掉眼泪的,更没见过掉那么大粒的泪珠,掉得她那个心碎啊,自己也跟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到了第三天,周傻还是不睁眼,周金涛屋里头急坏了,就叫男人抱他去找张生娘。张生娘说是羊水粘住了眼皮,就用手轻轻地拨他的眼皮,但眼皮粘得死死的,她怎么拨也拨不开。张生娘又调了盆温水,用蘸水的棉球轻擦周傻的双眼,吓得他要死要活地大哭;但张生娘擦了又擦,就算有羊水也早该擦干净了,他却始终紧闭眼睛。张生娘越擦越心慌,哪里还敢怠慢,忙对周金涛道:“你还是找叶老先生吧,该不会是得了啥毛病?”
周金涛又急忙赶到同德堂。
叶老先生有一双回春妙手,只要轻轻地搭上病人的手腕,或柔柔地支开病人的眼皮,从他指尖就像有一股真气输入病人的体内,顷刻就能取得病人的信任和依赖,愿意将性命托付于他。叶老先生神奇就神奇在这里,他除了高超的医术,还具有活菩萨的感化力;只见他抱过婴儿,伸手轻轻一拨,周傻的眼皮就噗地分开了。周傻胆怯地瞅了眼外面的世界,又赶紧闭上眼睛,哇哇直哭。叶老先生笑道:“这孩子的眼睛没毛病呀。”这真是奇了怪了!周金涛接过婴儿,愣了半晌,这才欢天喜地地抱回家。
但是,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周傻,白天醒着时,也还是像被羊水粘住了上下眼皮,始终闭着眼睛;他没有其他初生婴儿对外面的好奇心,甚至对外面的世界置之不理。周金涛屋里头憋足了劲儿逗他,逗得他呵呵大笑,但他也还是闭着眼睛;只有到了晚上,天黑了,他才噗地撑开严严实实的眼皮,一对小眼珠,在黑暗中东张西望。周金涛屋里头寻思着,这孩子的眼睛还是有毛病。他见到灯光就焦躁不安,哇哇大哭;她吹灭灯,他就睁开眼睛张东望西,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另外,他的眉骨特别突出,眼睛又小又深,看时目光阴森森的,不像是个婴儿的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就此请教叶老先生。叶老先生认为周傻在娘胎里呆久了,还不适应世间强烈的光线,过段时间会好的。听叶老先生这么说,周金涛屋里头也就放心了。
周傻三岁那年春天,一天深夜,他还不肯睡。有几只野猫不知在周家屋顶上、还是在窗外的老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春,此起彼落,如同一群婴儿在哀号;周傻惊恐地盯着窗外,随即双目紧闭,焦躁不安地大哭。周金涛屋里头哄也不是,抱也不是,喂也不是……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令他安静下来。万般无奈,她点亮了油灯,举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啦?谁知周傻睁开眼睛,看到她投在墙上的黑影,犹如一头巨兽扑向他;顿时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第二天早晨,周傻醒来就睁开眼睛;周金涛屋里头大喜,想不到昨晚被自己一吓,倒是把他怕光的毛病给吓没了。从此,周傻和正常人一样,白天睁眼睛,晚上闭眼睛。到了夜里,周傻又哭泣不止。周金涛屋里头连忙喂他,但他依旧哭闹。周金涛屋里头硬着头皮点灯试试,谁知周傻见光就笑了,眨巴噙泪的小眼睛;她心一软,抱起他亲了又亲。
不怕光的周傻却又害怕他过去所喜欢的黑暗,好像黑暗中藏着吃人的怪兽,尤其野猫出没的夜晚。德城不应该有那么多野猫,但随着春天的深入,大概家猫也加入了野猫的行列,每当夜深人静时在外面疯野。它们的叫春声,很野,也很凄惶;仿佛被死神抓住的那一刻所发出的最后的呐喊,叫得天地之间空落落的,令人不寒而栗。它们不知道周傻听到叫声就会大哭大闹,甚至会昏厥过去。周金涛冲出去,将他家附近的野猫统统赶走;但野猫跑到远处,依旧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对此,周金涛也没有办法,他可以禁止自己发情,却无法禁止野猫发情;周金涛和他屋里头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点上油灯,轮流哄周傻入睡。
最初,德城人感兴趣的是周傻。
一个八岁的孩子突然会讲鸟语,在德城稀奇得很;再加上周傻就像皇帝圣旨口,在德城人千呼万唤中才难得“啾啾”那么一下,不稀奇才怪呢?德城人第一遍听稀奇;第二遍听过瘾;第三遍听平淡;到第四遍听时,就问周傻会不会别的,比如“嘎咕”“啁啾”或“叽叽喳喳”什么的,他们还学给周傻听,希望丰富他的鸟语;但周傻除了“啾啾”之外,就不会别的,德城人再听就觉得单调枯燥,味同嚼蜡;怎么听都只是一种声音,未必有任何意思。只有个别脑子被门挤扁了的德城人,才会无聊到去探究每声“啾啾”的意思,以及这声“啾啾”与那声“啾啾”之间的区别。德城人的兴趣也就转移到周傻的童年往事上。
几天后,德城人比周傻本人都清楚他小时候的那些破事。至此,他们仅剩的一点兴趣,就只保留在周金涛屋里头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他们留心观察她复述时的一笑一颦,一个忸怩小动作——这些令她尴尬的细微处,至少还能让德城人乐上一乐。
“那时候我特傻,想了不少办法,拼命地蹦啊跳啊,还偷偷地拿棒头敲肚子,想把这个孽种敲下来……”周金涛屋里头就这么对大家说。“还有呢?”有人追问。“还有吗……”周金涛屋里头就欲言犹止,低头用手梳理周傻的头发去了。
“敲不下来,就拿棒头捅呗;我就不信捅不下这只小麻雀来。”老孔替她接茬道。
“你当是捅树上的鸟巢呀?”周金涛屋里头笑道。
“管它是鸟巢还是蛇洞,周金涛日捅夜捅的,就没捅下来?”
“谁说让他捅了?”
“哇!你不让他捅,那让谁捅了?”
“你呀。你忘了?”
掌声响起,笑声一片;老孔被人推来搡去,以示祝贺。
“老孔老木匠了,凿洞榫接这活儿最拿手了,咋也捅不下来呢?”
“榫头太短,榫头太短。”
老孔倒是“老实”。但他一“老实”,又引得哄堂大笑。有人捂肚子,有人抹眼泪,有人猛拍自己大腿,有人东倒西歪……周金涛屋里头也激动地抖着双腿,一上一下,抖得像筛糠似的;周傻坐在她大腿上比骑马都欢,摇晃着鸭梨状的大脑袋,兴奋地“啾啾”乱叫。
“周金涛呢?周金涛呢?”有人故意叫他。
周金涛刚才还在家的,但等大家想起他来,需要他参与时,他却早已不在家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又去了哪儿?总之,这是一个特没劲的家伙,家里有着这么可乐的事情,他却不懂得享受,偏偏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地在外面闲逛。
只要有德城人在家里,周金涛屋里头就会无休无止地复述,但她的复述早就不纯粹了;德城人的脸色和他们心怀鬼胎的提问,往往使她的复述走上歧途,而且越偏越远。“真有那么怕吗?”有人提问。“那是。为了生这个孽种,我算是去过鬼门关了。一只脚已踏进棺材,另一只脚也要跨进去了,多亏叶老先生,要不然我早就转世投胎了。张生娘还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真是“天经地义”得吓人,我发誓再也不生了……”
“周金涛要碰你呢?”
“他敢!”
“鬼才信呢?女人嘛,生了孩子忘了痛;他不碰你,你还逼着他碰呢。”
“真的。我们有两年没……”
“那两年以后呢?碰了吧?”
“吃惯了咸的,菜里不放盐,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我当自己一辈子不碰都没关系。那又当不来饭吃!饭不吃会饿死人的,那有啥呀?谁晓得有天我在屋里午睡,那像是突然醒了,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暴跳如雷,睢见那没用的东西就来气,把男人连同儿子一起骂出门去,眼不见为净,想总可以落得清静;谁晓得他们一走我心里更烦躁,心火就跟打铁铺的大火炉越烧越旺,吼叫着,爆裂着,火焰都蹿到房顶上了。我从来没有那么难过过。真的,说不出来的难过,我想我死掉算了。我去拿了把薄刀,到檐口的七石缸沿上来回蹭刮了数下;我转了个团团,找了根棒头,半尺多长,我把头削尖,回到屋里,回到床上,打算用它作个了断……”
周金涛屋里头知道德城人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隐私,来满足他们倾听的欲望,希望把他们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
果然,有人就问:“你该不会是想把它戳戳烂算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了?”
“那你想戳哪儿?”
“我戳眼睛不行吗?我戳嘴巴不行吗?我戳耳朵不行吗?女人身上的洞儿多了去了。”
“才不是呢?你老实说,是不是想戳那儿?”
“说真的,那天男人要是再晚点回来,我就没命了。你说他压根儿就没走开?有可能,他就候着。他夺下棒头,问我想作啥?你说这个死人,我想作啥他还看不出来吗?我扑上去,跟野兽没啥分别。真的。那回真是要死要活的,好像要了今天,就不要明天了。第二天下床去,人站都站不稳,脚刚落地就趴倒在地上。”
“周金涛有这么厉害吗?”
“我说的是他。”
“吃撑了,还有啥滋味呀?”
“就想撑撑死算了,免得再受生育之苦。”
“帮帮忙,要死也先死男人好吧?”
……
男女之间那点事多说也无趣,当周金涛屋里头的复述已经没什么可乐时,德城人纷纷避而远之,唯恐被她拽住不放,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但周金涛屋里头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者说她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家里热热闹闹的,有一群人围着她倾听,插科打诨,笑声阵阵。当门可罗雀,家里冷清得只剩下自己的叹息声时,周金涛屋里头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她带上周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德城人远远地向母子俩行注目礼,远远地谈论着她们,见她们朝自己走近,又像心中有鬼似地匆匆散去。周傻紧贴街墙走着,大脑袋倒挂在胸前,脸始终侧向街墙;周金涛屋里头突然啪啪地打他的脑袋,高声骂他倒霉鬼、讨债鬼,却丝毫引不起德城人的关注。周金涛屋里头是吃惯了顿顿大餐的富豪,现在沦落为沿街乞讨的叫化子,而且还是个人人憎恶的叫化子;她期待的眼睛不再有一丝亮色,人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德城人再见她时像一只笃头的瘟鸡。
但她毕竟是周金涛屋里头,瘟鸡笃头了一段时日后,突然又把头抬得高高的,去老马的店里讨个说法;别人可以对她不理不睬,唯独老马不可以。就连老马也认同了这个理,他最初表现出一个屠夫难能可贵的品德,容忍周金涛屋里头在他店里走来走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正因为这些话的莫名其妙,周金涛屋里头说话时总是用手去戳案板上的那些肉,以增加她说话的力度与分量。周金涛屋里头东戳戳西戳戳,说周傻现在这个样子要老马负责,是他把周傻吓傻的。还说老马心中有鬼。老马听她说自己心中有鬼,就让她把脏手拿开;周金涛屋里头反而来劲了,手指更加频繁有力地戳着案板上那只猪头,大骂老马猪头猪脑、狼心狗肺、挂羊头卖狗肉;老马好男不跟女斗,他强忍了心头的怒火,让她去把男人叫来,让周金涛来跟他进行男人之间的对话;但周金涛从不出现在他店里,周金涛连出门都绕道走。
老马不提周金涛还好,一提他,周金涛屋里头就发难,要他赔儿子。老马觉得可笑,她儿子活得好好的,这“赔儿子”的说法从何而来?老马笑得有些邪乎,大概想到她复述时那些乐事了吧。周金涛屋里头气急败坏道:“我不管。你把我儿子害了,你就得赔我儿子!”老马听说是自己害了周傻,顿时收起笑脸,像个揭竿而起的奴隶,手持割肉的尖刀在空中比划着,责问她:“我就不明白了,我老马怎么就把你儿子害了?”周金涛屋里头又翻出旧账来。老马手中的尖刀果断地朝她面前一划,很有点儿一刀两断的意思;他说:“你少来!你儿子天生就有病,从小就害怕影子,而且昏倒过几次;那就不能怪我随便喊一声,就把他吓成那个鸟样。要说有错,错,绝对不在我老马身上,而在你们身上;你们明知道儿子有病,瞒着不说,还让他独自出来害人。这才是‘害人’呢!”这个天天白刀进红刀子出的主儿,哪里把她放在眼里?当初,之所以对她一忍再忍,是因为老马确实有些内疚;现在他忍够了,也不想忍了;他叫她滚,从他店里彻底消失。
周金涛屋里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尤其这一年半载以来,嘴皮子磨得比老马的杀猪刀还要锋利,她一口气骂了老马一百零八个脏词,而且没有一个脏词是重复的,骂得老马满头爬虱子,眼中只见猪吼不见人,恨不得一刀捅过去。当然,老马没有捅人,而是捅了一头猪。那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在当时,老马一把抓起案板上的猪头,尖刀一掏就把一只猪眼珠掏出来,又一掏把另一只猪眼珠也掏了出来,托在手上往周金涛屋里头面前送道:“睁大你的猪眼,看看灵清,到底是谁在害人?”周金涛屋里头缩了下身,两只猪眼珠在老马手上动了动,吓得她用力一把拍飞了,也不知落在哪儿;周金涛屋里头这才嘴硬道:“谁要你的猪头瞎眼!”老马一不做二不休,他又哗哗割下两片猪脸来,扔到她面前的案板上,他说:“猪还有脸呢?”周金涛屋里头干笑道:“对呵,猪还有脸呢,哪像有的人这么不要脸!”老马扒开猪嘴,从狰狞的牙缝里扯下大舌头来,举在空中摇道:“知道猪为什么挨刀子吗?就因为这个大舌头!”“呵呵,我看你的舌头就不小!”老马本想挫败她的气焰,谁知被他越拨越高;周金涛屋里头居然还有脸问:“你所说的这些都是送给我的吗?”老马却也傻逼样地说:“是啊。”周金涛屋里头就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猪舌头,又捡起那两片猪脸肉,燥松松地回家了。
“老子就不信制不了你个小样!”
周金涛屋里头走后,老马猛地将一朵黑痰吐出三丈远。
第二天上午,周金涛屋里头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又准备去老马店里骂山门时,老马已经将“屠宰场”从他的后院移到店门前的大街上,杀猪用的长凳已横放在那儿,凳脚边候着接血的木桶,桶里晃着小半桶清水;那头早该挨刀子的大猪,足有两三百斤重,被捆住了四肢,可怜兮兮地横陈在长凳上;刚才它被架到长凳上时已有过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号,连大小便都失禁了;这会儿倒是安静地躺在长凳上,傻头傻脑地睁着眼睛,眼中的神情像是沉思多于恐惧。老马左手揪住猪耳朵,右手将刀子嗖地捅进肥嘟嘟的猪脖子里。大猪痛得直叫,四肢乱蹦,捆住两只前脚的绳子被蹦散了。大猪奋力从长凳上纵下来。老马按捺不住,赶紧跳开身去。大猪的两只后脚上依旧捆着,落地时带翻了接血的木桶,大猪被重重地绊倒在地上。老马刚想扑过去,大猪爬起身,又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但是两只后脚被捆在一起,使得大猪像个跷拐儿一样行动不便,再加上它用自己的鲜血清洗过的石板街又光又滑,跑两步就摔倒一次。周金涛屋里头张大了嘴,一声不吭地呆望着。大猪咕噜咕噜地喘着粗气,鲜血如泉涌一般随着呼吸节奏,像泼水似地哗哗地喷到麻石板上,在街上刷出一条血路来。大猪连摔了两三下就摔到周金涛屋里头跟前,又前蹄一跪,一头栽倒在街上。
这一回它没有再爬起来。
也不知怎么搞的,周金涛屋里头就闷声不响地倒在死猪边上。
老马灵机一动,突然蹲下身去,食指饱蘸猪血,先在自己的额头划上三横一竖,又在左右脸上各划三横;然后过去揪住瘦小的猪尾巴,拖着笨重的死猪,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经二街上横七竖八地拖来拖去,将热气腾腾的猪血涂得到处都是。德城人都知道猪血是避邪的,见老马这副鬼样,就问他是在跳大神吗?老马一本正经道:“我在画符。驱赶天天缠身的恶鬼!”
德城人就骂老马牛逼哄哄的,邱道士——就是东门头那个德城人习惯叫他臭道士的老家伙,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长毛,没有一根不蜡蜡黄的——画符拿的是极极细的毛笔;老马倒好,提着整头猪画符,还让不让臭道士活了?
老马还真以为自己修炼得道,竟念起:“天灵灵,地灵灵……”
周金涛屋里头跌下去时确实失去了知觉,但她的后脑勺磕到麻石板上,巨大的疼痛又把她震醒了;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老马时,周金涛从家里冲了出去,让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期待自己的男人像个男人,给自己出这口恶气。周金涛屋里左眼悄悄地撑开一丝缝隙,想看看男人接下来的反应;但她依稀可辨男人脸上的表情,惊恐,萎缩,傻呆呆的。周金涛屋里头的心就凉了一大截,索性闭上眼睛。周金涛见老马蹲在血路的那头,手指蘸了猪血,把自己的脸划得跟鬼似的,不由得浑身哆嗦,急忙弯下腰来,去抱他屋里头。周金涛屋里头在心里拼命地呐喊:“你要是个男人,就跟这挨千刀的拼了;今天你要是死了,老娘天天把你当祖宗供着!”但周金涛却缩头缩脑地伸手来抱她,周金涛屋里头不让他抱,偷偷地挪了位置;周金涛一愣,又伸手来抱她,周金涛屋里头又挪,但再挪就碰到那头该死的猪了,周金涛一把抱起她,抢一样地抱她回家。
周金涛屋里头想死的心思都有,人家男人都球大得很,唯独自己男人顶不了屁用;这样一想眼泪就忍不住溢了出来。周金涛见他屋里头叫天叫地叫不应,紧闭的双眼却 地落下泪珠来,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病,就拔脚去同德堂找叶老先生,叶老先生已去韩家茶馆;周金涛又转身去韩家茶馆。周金涛屋里头见叶老先生来了,屏住呼吸,身体挺得硬硬的;但叶老先生有一双回春妙手,把了脉,扒了眼皮,又检查了身体,周金涛屋里头早已浑身散架,酥软得就像小羊羔。叶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吩咐周金涛道:“把你屋里头的衣服全脱了,趴在床上,在她背上拍打八百下;我这就回去取针,给她打上十针八针的针灸就没事了。”
叶老先生起身就走。他刚到屋外,就听到周金涛屋里头的怒吼声。
叶老先生呵呵一乐,径直往韩家茶馆而去。
在路上,叶老先生遇到周傻。这个九岁的孩子像百岁老人似地踌躇徘徊着,见到叶老先生就远远地,紧贴街墙站着,一动不动,一双小眼睛深幽幽地盯着叶老先生。叶老先生走过他时,周傻猛地一跳,小心地从叶老先生的影子上跳过去,倒把叶老先生吓了一跳。叶老先生愣住了,回头看周傻;只见他贴在街墙上,他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他身边那堵安全的街墙里。
叶老先生叫了他。
“叶老……”周傻怯怯地答应。
叶老先生大为震惊。
他陌生地盯着周傻,不相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周傻又胆怯地叫道:“叶老……”
叶老先生突然高声道:“你会说人话呀?周傻。”
周傻会说人话,说明他的喉咙是好的,并不哑,那他干嘛不说呢?叶老先生震惊之余,指住地上自己的影子问周傻:“这是什么?”周傻说:“鬼。”叶老先生走近他道:“你确信是鬼吗?”周傻连退两步,叫道:“鬼呀!”他突然转身跑了。
叶老先生凝视着匆匆逃离的周傻和他拉在地上的影子。
叶老先生也低头凝视起自己的影子来,他侧了一下身,又摇摇头;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改变了模样,叶老先生突然叫了声“鬼呀!”小脚跑了起来。
街的那头,周傻却站住了,傻傻地望着叶老先生。
叶老先生跑了几步,就踱着小方步回韩家茶馆;他边踱边琢磨这个小老孩,难道他心里真有鬼?难道他在娘胎时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才迟迟不肯“问世”?不然怎么会出生后又紧闭双眼,一会儿怕黑,一会儿又怕光,常常被古怪陆离的光与阴吓得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叶老先生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周傻对影子心存敬畏,因为他赋予了影子以鬼的意义。影子就是鬼,鬼就是影子;在他的体内有着一个独特的栩栩如生的世界,但不同于现实世界。
这在德城人的世界或许是可笑的,但在周傻的世界却是真实的。
叶老先生从医五十余年,到周傻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他不能治愈的顽症;到底有什么蛰伏在他内心的阴暗角落?周傻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宝藏,令叶老先生魂牵梦萦。此后数年间,叶老先生尽其毕生所学,搜遍奇门药典录,配制各种药方,期待有生之年解开这个谜。
这年深秋,德城刚刚阴凉下来,就死了一个人。
有天傍晚,赵三爷从外面喝酒回家,从老虎桥上跌进护城河里淹死了。老虎桥上只有他的一只鞋。但老虎桥两侧都有半人多高的扶栏,除非赵三爷自己不想活了,不然很难跌下河去的。赵三爷的独子赵阿宝报了案,他说他老爸小酒天天醉,日子滋润着呢。但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查了半天,断定赵三爷是酒后糊涂,想去护城河里洗个脚什么的,失足所致。
此事便不了了之。
第三天赵家出殡,走在最前头的是孝子赵阿宝,右手撑着黑色油纸伞,左手托着赵三爷的牌位,紧紧地护在胸前;他身后是他屋里头,一路走,一路撒着买路的冥钱;他们俩身后是八条汉子所抬的棺材,棺材里躺着被金麻子盖棺定论的赵三爷。这八条汉子在德城人称“八大金刚”,个个力大撼山;但这天却奇了怪了,简直被赵三爷压趴下了,个个头上青筋爆突,汗如雨下,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脚。大家都说赵三爷有冤情,他不肯走呢?要不,一个死尸能沉重到这份上吗?实在没有办法,抬头杠的林诗川突然打起劳动号子来:
这个小姐相貌好呀!
——嗨唷呵!
芳龄最多十七八呀!
——嗨唷呵!
屁股为何有介大呀!
——嗨唷呵!
走起路来像老鸭呀!
——嗨唷呵!
……
“八大金刚”在嘹亮的劳动号子召唤下,步伐整齐划一,虎虎生威。
林诗川嘴上那个子虚乌有的小姐,让他们力气大增;就连躺在棺材里的赵三爷也像是被感染了,顿时轻松了许多;而跟在棺材后面的德城人,听到“八大金刚”的劳动号子声,纷纷活泼起来,说说笑笑;午后的太阳奋力撕开云层,将暖阳照到人们身上;出南城门时,城墙上一群麻雀欢叫着,追上队伍,也来凑这个热闹。
没有人注意到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周傻。
周傻撑着那把黑色油纸伞;右手握伞,左手抓了半块黑瓦护在胸前。
周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条原本笔直的大路,被他走得七拐八弯;他是在避让什么人或车辆吗?还是觉得这么走路比较好玩有趣。送葬的队伍早已远去,他的身后也没有人;整条大路都是他的,但周傻用黑色油纸伞紧紧地裹住自己,十分小心地迈着他的脚步。
这把黑色油纸伞是叶老先生特意送给周傻的。有了这把伞,即使太阳强烈的日子,他可以出门了。那天叶老先生和他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墙根蹲了很久,就蹲在这把伞下;周傻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一只缺口的灰瓮。俩人默默地望着这只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灰瓮。灰瓮盛满了人世间的尘埃。但周傻阴森的目光,像一双筷子在灰瓮里捣来捣去,不知在翻找什么。叶老先生半天也找不出啥来,灰瓮里除了尘埃还是尘埃,他问周傻怎么啦?周傻微微抬起头来道:“碎了。”叶老先生见灰瓮好好的,怎么也瞧出有碎的痕迹来。
“你说什么?”叶老先生又问。
“碎了。”周傻边说,边严肃地朝叶老先生点了下头。
赵三爷在南山下了葬,送葬队伍从山上下来,德城人才遇到姗姗来迟的周傻,他那傻了吧唧的小样可把大家乐的,他们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
“周傻,你这是给谁送葬呢?”
“周傻,你手上托的是什么?牌位吗?”
“周傻,这是谁的牌位呀?”
……
周傻胆怯地把黑色油纸伞压得低低的,像顶大帽子一样扣在头上;不,他是把伞当作坚硬的大袍紧紧地裹住自己;不,他是把伞当作铜墙铁壁,筑起他一个人的世界。但铜墙铁壁也好,坚硬的大袍和帽子也罢,丝毫抵挡不住德城人的兴趣,他们随意地掀起黑雨伞,抢过他手上的半块黑瓦,追问他这是谁的牌位?
周傻低着头,颤抖着,怯怯地说:“啾啾。”
“啾啾是谁呀?”
“啾啾。”
有人就喊周金涛,但没有人应。大家刚刚还看到他在送葬队伍中,现在却已经不在了;这家伙就跟丧家之犬,从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久留。德城人费劲地折腾了半天,除了从周傻嘴里掏出两声“啾啾”,别无他获,也就没了兴趣;那半块黑瓦不知被谁扔进了路边的田野里,他们劝周傻回家,小心被他妈塞进屁股里去重新回炉呵;这时候又不知是谁大喝一声“鬼来了!”并带头跑了起来,围在周傻四周的德城人也都跑了起来,顿作鸟兽散。还有两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你一声“啾啾”,我一声“鬼呀”;起初还有人注意,但后来就没了;这两个男孩觉得意思不大,也就闭上了无聊的嘴巴。
周傻缩在大路边一动不动。他蹲着,整个人缩在伞里,大头撑在膝盖上,两脚间有一株车前子草,几片肮脏的叶子被送葬队伍踏在烂泥里,倒是没有被踏碎;周傻的眼泪,一滴一 地打在草叶上,亮亮的,泪湿的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青绿。
“周傻,回家吧。”
周傻侧过伞去,看到父亲周金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叶老先生每天上午都是在韩家茶馆度过的,已经二十多年了。到韩家茶馆来喝茶的,有醉仙楼姜老板、同德堂叶老先生、棺材铺杨老板、算命先生老安、理发馆老寿……但凡德城有年纪有身份有地位的老人差不多全齐了;大家都有固定的位置,这是从他们第一次踏进茶馆时就已经固定下来的。间或有个把老茶客不会再来喝茶了,大家不免唏嘘一番;但很快就会有新茶客填补空白,大家就又满心喜欢。韩大爷心里最清楚,他开茶馆的四十多年里,茶客已换了一茬又一茬。韩大爷老远就能听出脚步声,就知道来的是谁;“叶老先生,你来了。”一声平实的叫声里,有着暖暖的惦记与牵挂。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远远近近的老人都喜欢来这儿喝茶。叶老先生进门,坐到他固定的靠窗的位置上;韩大爷取来茶碗和锡壶里的小包茶,默默地给叶老先生泡上。一切都在无言的默契中,谁要泡得浓,谁要泡得淡,谁喜欢水多,谁喜欢水少……韩大爷心里有本账。
“今天小傻子又有什么奇谈怪论呀?”
叶老先生一来,理发馆老寿就打听。
凡是城德人都知道周傻得了顽症,叶老先生正在给他治疗。叶老先生上午喝个茶,吃过饭再睡个午觉,下午有空就去给周傻看病;但凡长眼睛的德城人,都不难看到叶老先生总是和撑把黑色油纸伞的周傻在一起。周傻手中的伞,伞边都被街墙磨破了,伞面与伞骨散了架,伞面在风中飘舞着,忽高忽下的,发出哗哗的声响;叶老先生时不时地拉他一把,让他走到街道中间来,但周傻走着走着,又贴到街墙上去。这是多么不相称的一老一小呀!但他们越不相称,德城人就越有兴趣;德城人对叶老先生肃然起敬的同时,也不免可怜起这个孩子来。
瞎子老安还免费给周傻算了个命,这可真正是绝无仅有的慷慨。在瞎子老安这儿,别说免费,就是赊账,也是不允许的;他可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虽然他天生就眼瞎。瞎子老安给周傻算完命后,一声惊叫,人像中风似地歪在那儿,一对空洞无物的小窟窿朝着大天瘪了又瘪,瘪得众人心里发毛,他才肯开这个金口。
“周傻在他出生时就已经死了。”
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那活着的周傻又是谁呢?”
“这是另一个周傻在替他活着。”
“荒唐!”
“一点也不荒唐。这个世界除了人的世界,还有许多其他世界,像神仙的世界、妖怪的世界、精灵的世界、魔鬼的世界……等等。周傻和我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们的身体是座实房子,房子的主人是我们的灵魂;而周傻的身体是座空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其他鬼。我这么说,能明白吗?”
“照你的说法,周傻是个活着的鬼 ?”
“可以这么说。”
德城人虽然不信,但也被瞎子老安唬得毛骨悚然;见到周傻就像见到鬼一样,很有些敬畏。
“这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心中都有鬼,只是大家视而不见罢了。其实有鬼好呀。做人就要做到心中有鬼。这样,人才会有敬畏,才会有约束,才会懂得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为什么好人一生不平安?就因为他常常心中有鬼。”瞎子老安瞎掰起来总是鬼话连篇。
德城人一向懒于动脑筋,却又非常自负,对于他们无法理喻的事物,统统归结于瞎掰;瞎子老安所瞎掰的鬼话,自然是骗不了明眼的德城人。但话虽这么说,德城人内心却是恐惧的,偏偏又在他人面前装出很自大的样子,见到谁,就高喝一声:“你心里有鬼呵!”
对方也不肯示弱:“你心里才有鬼呢!”
双方对视而笑,笑声很夸张。
临别时,一个叮咛道:“小心你心中的鬼!”
另一个也同样叮咛他:“小心你心中的鬼!”
叶老先生端起茶碗,细细品后,才开口道:“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大家哈哈大笑。唯独叶老先生没有笑,他并不觉得可笑,黄昏的落日不就像一个磕到碗里的蛋黄吗?昨天他们看日落时,周傻就叫:“没皮的蛋,没皮的蛋。”叶老先生复述时,怕他们听不懂,就加了“太阳是个”。瞎子老安说有意思。“没皮的蛋,有意思。”瞎子老安天生就眼瞎,这辈子没见过太阳,但他说有意思。
到了这天下午,德城人都抢着说“太阳是个没皮的蛋”。
到了明天,叶老先生又说:“连呼吸都在说谎。”
大家哄堂大笑。理发馆老寿笑得最凶,还笑岔了气,连咳数声之后,红头涨脸道:“什么屁话吗?亏这小傻子想得出来。”瞎子老安就调侃他:“老寿,你这不就是连呼吸都在说谎吗?咳什么咳嘛!”茶馆又是一片笑声。
到了这天下午,德城人又都抢着说“连呼吸都在说谎”。
日复一日,韩家茶馆里老人们的阵阵笑声,都长了翅膀和双腿,飞的飞,跑的跑,满城出没,它们逮到谁就往谁的心里钻;笑声就是这么种东西,看似像一阵烟岚般消散了,却又从他人的体内长出来。于是乎,德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莫名的笑声中。
周傻就算活上八辈子,也料想不到自己曾经让德城人如此敬畏过,又如此快活过。
叶老先生作为一名德高望的老中医,始终以保护患者隐私为天职;但周傻只能算个例外,他的病人人皆知,无从隐瞒。但即便如此,叶老先生最初也没有在韩家茶馆这样的公众场所透露片言匹语;是瞎子老安无视叶老先生的存在与他的权威性,大谈特谈周傻的鬼、以及人与鬼和谐相处等等,惹得叶老先生奋起反驳,竭力维护自己的地位。叶老先生说周傻的鬼,只不过是个影子;与瞎子老安所说的鬼完全是两码事,他的鬼话将不攻自破。
瞎子老安则反唇相讥,称“不攻自破”的是叶老先生自己。
“你敢打赌吗?”
“怎么赌?”
“如果我治愈他的病,证明没鬼。”
“不然,就有鬼。”
“赌注呢?”
“没鬼,你不算命。”
“有鬼,你不看病。”
“期限?”
“一年为限。”
“一年够吗?我的叶老先生;我给你三年时间,怎么样?”
“不用,就一年。”
瞎子老安摆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双手抱拳,起身向四周作揖道:“在场的各位老哥,都是我们的证人;届时请给个公道,安某在此先谢了。”
叶老先生却只顾自己细细地品茶。
打赌的消息,当天就在德城转了好几个来回。德城沸腾了。两个德城最有名望的人,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傻子,拿自己的终生事业来打赌,这在德城是破了天荒。德城人奔走相告,你对我说了,我又对你说,彼此依旧听着新鲜。德城人开始盘算这场赌的赢面。在这个问题上,德城人倒是出奇的一边倒。他们算定叶老先生能赢,就像他们相信叶老先生的医术一样;要是换了旁人(甚至是叶老先生的大儿子叶春雨)也就未必了,但叶老先生什么病治不了呢?再说,叶老先生医术高超,救死扶伤;而瞎子老安阴阳怪气,你难得去算个命,也往往被他吓个半死,好从中捞上一票。德城可以没有算命的瞎子老安,却不能没有治病救人的叶老先生;但德城人想是这么想,说是这么说;却又不敢让瞎子老安知道自己是反对他的,彼此谈论时就跟做贼似的,鬼鬼祟祟,像是在秘密策划什么大阴谋似的。
瞎子老安倒是蛮不在乎的,他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
德城人再见周傻时,目光和心情就完全两样了,他们希望能看出今天的周傻与昨天的周傻有明显的不同来。比如:周傻扔了那把让德城人觉得可耻的黑色油纸伞(尽管是叶老先生送的)。周傻在一夜之间已身高七尺,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周傻讲一口带有南宋遗风的德城方言,人话说得比谁都流利;他讲鸟语吗?没听说过。周傻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什么影子与鬼呀?他早已是德城夜巡员……但是德城人眨眨眼,定睛而望,今天的周傻还是昨天的那个周傻,叶老先生送给他的那把黑色油纸伞,还真成了他的保护伞,别说他独自出门,就是和叶老先生一起,也紧紧地撑在他手里,而且伞顶压得低低的;这与其说是撑着伞,倒不如说是用伞紧紧地包裹住身体。
德城人看到的,还是那个像鬼影子一般的周傻。
德城人是不相信瞎子老安的鬼话的,却又经不住莫名的诱惑要去想,害怕自己因为怀疑鬼神而招飞来横祸;对于躲进伞影中的周傻,德城人始终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唯恐与他的那个鬼世界发生什么牵连。即使有叶老先生在场,他们也只是远远地跟叶老先生打声招呼,询问一下治疗的近况。叶老先生倒是非常自信,谈及对周傻的治疗,总能引用一些全新的医疗知识;那是他老人家从古书堆里扒出来的充满霉味的玩意,德城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只要看到周傻依旧撑着那把该死的伞,就不免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来。
随着时光的流逝,德城也渐渐染上了这种神色。
比起街上偶遇的德城人,韩家茶馆里那些有年纪有身份有地位的德城老人,倒是比瞎子老安更关注周傻的近况;但叶老先生满嘴专业术语让他们头大,醉仙楼姜老板一向财大气粗,有一天他有力地挥了挥手,果断地打住叶老先生的医学探索。他说:“叶老先生,你还是跟大家说说,周傻这小子的事吧。”叶老先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在茶馆复述有关周傻的奇闻怪事。
“你们能相信护城河边的歪脖子老槐树会下河洗脚吗?”
这天,叶老先生就是这么问大家的。
“就是老虎桥边的那棵?陶园先生经常在树阴下垂钓的那棵?”
“对呀。昨天下午,我和他走到那儿,他就对我说,它刚刚下河去洗过脚了。”叶老先生像个权威人士发布独家新闻一般,朝大家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他纤细的手,手虽纤细却有着几分威严;他说话时,不喜欢旁人插话。在德城,唯有叶老先生,周傻才会对他说几句让人听得懂的人话。叶老先生见大家很安静地望着他,包括有眼无珠的瞎子老安,这才满意地继续道:“他指给我看,确实,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根部湿漉漉的,淌了一些水。”
“会不会是夜里的露水打湿的?”
毕竟已经深秋了。
叶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说:“都下午了,就算有露水,那会儿也干了。”
“不然,就是人泼上去的。”
“没有。陶园先生就在树下坐着嘛,我问了,陶园先生还愣了一下,他说他来了一整天了,刚刚还是干的,怎么有水了呢?”
“奇怪吧。”
又有一天,叶老先生说:“城西那边的麒麟桥大家还有印象吗?”
“有。怎么说?”
“你们别说这么一座小桥,无遮无栏的,几根长石条简简单单铺就的,但很有些年头了,可以说都老得成精了。昨天我们经过时,周傻突然赖倒在桥上不走了,双手枕着脑袋,双腿乱踢着天空,哈哈直乐;我问他怎么啦?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玩吗?”
“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我在荡秋千呢。你能相信一座石桥会荡秋千吗?但是你还别说,真的像是在荡呢。我看到水面上桥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当时又没有风,水也看不出流动,桥影怎么会晃荡呢?我想我也感觉感觉吧,我就躺下去了,躺在桥上,闭上眼睛,还真感觉到了呢。”
“是你的幻觉吧?叶老先生。”
“你去躺一下再说!”
再有一天,叶老先生说:“昨天傍晚,我们站在南城墙上,望着德城家家户户升腾的炊烟,飘浮在黄昏的天空中,时而聚集,时而散漫,周傻突然叫我听,我却啥也听不见;但他说他听到它们在说话,余音袅袅。你们说怪不怪?你们有谁听到过炊烟说话了?”
大家都听话地摇摇头。
有关周傻的奇闻怪事多了去了。叶老先生姑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
瞎子老安倒是坚信小傻子的鬼话,他说周傻所见到的东西,其实就是事物的灵性;而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叶老先生发现自己说得越多,越是对自己不利;但他无法抗拒大家殷切的目光,以及自己叙述的欲望和权威地位,明知不利却还是天天说。
这在德城人看来,就连德高望重的叶老先生也越来越滑稽可笑了。
如果真有周傻所见到的东西,这个世界岂不是乱了套?那不过是一个只有八岁智商的傻子所说的傻话罢了。一方面,德城人是这么定性的,否定了他们所听到的一切;但另一方面,他们听多了又不免心生疑惑,不知该信其有?还是该信其无?他们再见到周傻,就不仅敬畏,而且恐惧。如果周傻拿阴森森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目光朝自己张望,他们就会惊慌地别过头去,东张西望,仿佛冥冥之中有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自己,纷纷落荒而逃。
这年冬天的几场大雪,让德城人心里淡寡得很,没有任何周傻的消息,德城人的日子就过得缺盐少糖;好在第二年开春,老天像是有意要补偿德城人似的,让德城人有机会零距离接近牵挂了整个冬天的周傻。
因为周金涛死了。
周金涛的死就像一个谜。
事后有关他的死,德城有许多版本的传说,其中一个传得最邪火的,是说去年秋天或更早一些的时候,周金涛有天夜里忽然梦见一位美女,她自称比他大两千多岁,因为前世夙缘,所以特来找他。周金涛此时似梦非梦,不敢推辞,便在梦里和她成了亲。当时宾朋满座,都不相识,锣鼓喧天,满房家具,而其他人皆无所见。那一夜之后,美女每晚必来,带来佳果珍肴,缠绵之情就更不必说了。天亮后,又一切如常。周金涛白天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忙进忙出;但是到了晚上,就一头扎进那个魅境中;周金涛屋里头虽然与他同床,听到他们淫秽鬼交之声,却不能出言制止,非常恼火。据说没过多久,周金涛就不行了,他身上的肉就一块块地丢,比老马割肉都要迅速,丢到今年春天就剩下皮包骨头了。照老马的说法,周金涛就像一条煮熟的金枪鱼,只要筷子夹住鱼头轻轻一拎,整条鱼骨就拎出来了。
这条鱼骨就是现在挺在灵床上的周金涛。
据说这是某个好色之徒编造出来的。但德城人倒是喜欢的,管它真假与否,就七传八传地流传开来了。而有可能知情的叶老先生,只说他曾经问过周金涛,怎么一下子瘦成这样?周金涛只是摇摇头,说他没病。叶老先生要给他看,他坚拒了。叶老先生转而问周金涛屋里头,并告诉她这不是个好兆头。周金涛屋里头也说是,请叶老先生好好看看。但周金涛就是不给看,还说没病也给看出病来。这话就有伤叶老先生的自尊。
德城唯一的入殓师莫清生是个懒汉,他什么都懒,甚至懒到连饭都懒得吃,当然,他家里四壁如洗,也没什么可吃的;但他唯一的勤快就是给往生者做事,做得仔细认真,有耐心。莫清生给周金涛入殓时,发现他不光奇瘦,而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人就怀疑周金涛屋里头,说她被老马吓昏过后,就天天夜里睡在男人身上,周金涛身上的瘀青就是这么来的。又据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周金涛是夜夜被梦中的恶鬼所追杀,夜夜不敢入睡才瘦成这样的;至于满身瘀青便是恶鬼的杰作。但又据说周金涛梦中的恶鬼就是女人,周金涛屋里头趁男人熟睡时,拿了家伙折磨他……一时间有关周金涛的传闻满城飞,德城人权当是茶余饭后的笑料。
周金涛屋里头倒是表现出极度的悲伤,趴在灵床上哭唱得十分卖力:
我的好人先走落阴间(度)落下我带着孩儿多凄凉(之嘛)
人家有福之人(呀)福在夫妻双全带着孩子一家团圆我的好人(呀嘛)
快嘴汪婶过来劝她道:“哭两声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自己身体要保重,往后啊就要靠你一个人了,孩子又是这副吞头水,可怎么办呵?”
周金涛屋里头随即就闭上了嘴,但她始终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始终瞄着门外,但凡有什么人进来,她便又声嘶力竭地号啕起来:
我的好人在时奔波劳碌养大男女今日家堂庆呀好人(之嘛)
我的好人一生一世好心人(度)十个至亲行过九个叹我的好人(呀啊)
德城人并不在意周金涛屋里头采用了德城古老的哭唱,而且哭唱得有腔有调,嗓音洪亮;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把一身素衣的周傻团团围住,有的还大胆地捏捏他的身子骨,仿佛在验证经过整个冬天,他身上是否有什么变化?他们关心的是,周傻是否看得到他父亲的鬼魂?鬼魂是否跟他说些什么?但周傻不说人话,甚至连鸟语都不说,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一对鬼火般幽深的小眼珠,时而瞪一眼问者,时而瞧一眼灵床上的周金涛;似乎费劲地想弄明白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城人甚至纵容叶老先生去跟周傻谈谈,希望从他老人家那儿得到来自那个世界的消息。但叶老先生置之不理,他看穿了德城人的阳谋,痛斥他们大逆不道。
周金涛出殡那天上午,周傻不见了。德城人分头去找,结果是老孔在德城西北角的老城墙根找到了他。周傻撑着那把黑色油纸伞,蹲在一只缺口的灰瓮跟前,不知在发什么呆?这只不知哪朝哪代遗留下来的灰瓮,盛满了人世间的尘埃。周傻见老孔过来,突然朝他:“啾啾。”
“你啾啾个啥呀?”
“啾啾。”
老孔不懂,也不想搞懂,他一把拎起周傻就走,家里还等着他去出殡呢。
周傻被老孔拎起身的刹那间,朝灰瓮里吹了一口气,从灰瓮里飞出来的尘埃蒙上了他的脸,铺头盖脸的,就跟刷了一层灰漆似的。
老孔乐了。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哗啦一声,灰瓮碎了,粉末状的碎片散了一地;而盛在瓮中的尘埃,却像一只全新的灰瓮塑立在那儿。
随着打赌期限的临近,叶老先生不得不放弃药物与针灸疗法,而采用一种全新的心理疗法。德城人起初不知道什么叫心理疗法,等到得知所谓的心理疗法就是手影表演,不免诧异,这也能治病?这是叶老先生跟一位人称“皮猴”的老艺人学的。叶老先生最初只表演鸟影,或枝头晨鸣,或展翅飞翔,或衔食反哺……表演时,叶老先生配以各种鸟叫声。周傻吓得目瞪口呆,“鬼呀!鬼呀!”地乱叫;渐渐地,他也就活泼起来,叶老先生表演时,他就跟着叶老先生一起鸟叫。叶老先生从变鸟虫、变猫狗……到变人,循序渐进;终于有一天,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心理,周傻突然抓住叶老先生的双手,拼命地扳开来看,但叶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有;叶老先生继续表演,周傻又抓住他的双手,扳开来还是空的。周傻盯着叶老先生具有魔力的双手,百思不得其解。叶老先生摊开双手道:“看到了吗?这是空的。”
“只要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屋有屋的影子,墙有墙的影子,树有树的影子,人有人的影子,动物有动物的影子……一切事物都有影子;人和动物是活动的,就会不断变幻出奇形怪状的影子来;但影子就是影子,都是空的,就像这样……”叶老先生边开导,边变幻手影。一条恶狗的影子,突然朝周傻身上乱叫乱咬;周傻吓得脸色煞白,东倒西歪地躲着狗影子。
叶老先生松开手道:“这是空的。是影子。”
“鬼。”
“是影子。”
“鬼。”
“你说你这个孩子,我什么疗法都用尽了,你咋就还不明白呢?影子就是影子,影子不是鬼。” 叶老先生光火了,抓起周傻的手就往外走,连伞也不让带,将他拖到大街中央,逼着他和自己一起站在太阳底下。你可以说叶老先生已经穷途末路,也可以说他使出最后绝招——激将法,让周傻在太阳底下直面自己的鬼。叶老先生柔弱的手指这会儿却像钢筋一样死死地揪住不放,脸上张扬的是绝望的狠劲儿。周傻拼命地挣扎,但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烈日当空,叶老先生和周傻落在麻石板上的影子很黑,像墨染一般。
叶老先生另一只手指住他们俩人漆黑的影子,责问周傻道:“这是鬼吗?”
“他动了吗?”
“他咬你了吗?”
周傻惊恐万状地盯着从他们体内跑出来的鬼。
德城人起初不明就里,只觉得诡异,就三三两两地围上来看个究竟;但他们只是远远地围观着,琢磨着强烈阳光底下的一老一小。他们知道叶老先生与瞎子老安打赌期限快临近了,叶老先生大概又采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疗法。看热闹的人,一会儿添几个,一会儿又添几个;后来就多了,源源不断地涌来,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或许是叶老先生外柔内刚的妙手,或许是与叶老先生在一起,或许是密密麻麻的围观者,给了周傻一定的安全感,总之,他从惊慌中缓过神来,那颗偌大的脑袋开始微微地转动;一会儿看看自己的鬼,一会儿又看看叶老先生的鬼,忙着比较什么。叶老先生是背对着太阳而站的,而周傻是侧面对着太阳而站的;所以叶老先生的影子显得宽阔,周傻的影子显得细瘦。周傻比对了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了个向,背对着太阳,而让叶老先生侧过身去;这样落在街面上的影子,他的就变得宽阔,而叶老先生的就变得细瘦了。周傻又看看自己的鬼,看看叶老先生的鬼,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来。
围观的德城人起初不知道周傻在干什么,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显而易见,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他们的鬼(照周傻的话说),现在,周傻的鬼就比叶老先生的鬼大。
周傻朝叶老先生道:“啾啾。”
叶老先生自然比德城人更明白,他听得懂周傻“啾啾”的意思。
叶老先生突然摔开周傻的手,挤出围观的人群,迈着仓促的脚步走了。
德城人自觉地转过身去,望着叶老先生远去的背影,在亮得发白的阳光下,不但孤独,而且萎缩,像一个独自走向坟墓的垂暮老人。
叶老先生言出必行,到了期限,坦承自己的失败,并将同德堂交给大儿子叶春雨掌管,从此不再行医。瞎子老安倒也大度,他说一年时间太短,愿意将期限放宽到三年,但叶老先生说不必了。叶老先生承认周傻心里有鬼,而且是与生俱来的。叶老先生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变,让德城人大跌眼镜;而此时此刻的叶先先生,多少已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味道,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叶老先生了。他居然跟瞎子老安探讨如何让自己的心智回到童年;他还给自己配些迷魂汤之类的药汤喝,想“返老还童”,想去周傻的世界看看。
叶老先生再去找周傻时,就不再是医者与患者的关系,而是以忘年交的身份。他出门时总是抓一大把红枣在长衫兜里,和周傻在一起时,不时地掏出两颗红枣来,一颗给他,一颗给自己,一路慢慢地咀嚼。红枣越嚼越香甜。叶老先生不再行医后,所有空余的时间都和周傻在一起,他们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下雨天,他们猫在古井巷口那儿,冒着雨,一呆就是半天,据说是为了看巷口的那口四眼井,偷偷地跑到街墙外面去看风景。四眼井虽然古老,但挖在那儿就在挖那儿,怎么可能走路呢?还有无数个黄昏,叶老先生和周傻就傻呆呆地站在一堵老城墙上,又据说老城墙上的青苔们,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拌嘴,吵得比人都凶,它们还打架呢,不少青苔就从城墙上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被晚风吹散了。
有一天傍晚,叶老先生和周傻坐在城西的麒麟桥上,四脚在桥下晃荡,双手按在嘴边作喇叭状,一老一小肆无忌惮地朝着福溪的上游,朝着天子岭和落寞的夕阳,大叫大喊:
“啾啾,啾啾,啾啾……”
“嘎咕,嘎咕,嘎咕……”
“啾啾,啾啾,啾啾……”
“呜嗒,呜嗒,呜嗒……”
……
你吼一声,我吼一声;一直吼到天都暗下来了,才收起沙哑的嗓子。
但一老一小依旧呆坐在小桥上,一动不动。
四野静悄悄的,死一般地寂静。
叶老先生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啦?叶老先生朝自己摊着手。
这在德城人看来,叶老先生是入了魔窟。
也就是他们在麒麟桥上大吼的第二天,叶老先生最后一次来到韩家茶馆,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兴奋,用沙哑的嗓子对大家说:“我去过那儿了。”大家问:“哪边?”叶老先生说:“就那边。”他说:“那边其实离我们很近的,只隔了一道陈旧的木栅栏,断断续续的,人很容易过去的。我先看到一片青青的草地,油亮油亮的;再走过就看到几户人家,男耕女织,小儿在玩耍;再往前就是一座城市,好多人在盖房子,见到我就叫我帮忙,说盖完了这座房子就帮我盖,和这边真的没什么不同……”
茶馆里静得就像到了那边,静得让人不敢喝茶,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大家。
过了很久,才有人问叶老先生是什么时候去的哪边?
“昨夜。”
“噢,做梦呀!”
大家哈哈大笑。
韩大爷给叶老先生泡了茶,但叶老先生却突然说想喝醉仙楼的酒;在场的醉仙楼姜老板就笑道:“这还不容易吗?”姜老板叫韩大爷的长孙去醉仙楼打了碗酒来。这天上午,叶老先生在茶馆里喝了酒,又喝了茶,最后一个离开。叶老先生回到家,家人叫他吃饭,他说他已经喝过酒了。叶老先生就去午睡了,他睡下去后就没有再醒来。
周傻大概真的不知道死是什么,叶老先生去世后,他就天天去同德堂,默默地站在同德堂门前的石狮子边。他撑着那把早就破败得千疮百孔的黑色油纸伞,从伞面的洞孔朝同德堂张望;他扶着左边石狮子的手,也不是简单地扶在那儿,食指和中指伸到石狮子的嘴里,不停地拨弄着石狮嘴里那个活动的石球,好像非要把它拨出来不可。但那个石球眼看着就要拨出来了,却又骨碌碌地滑回原处。周傻就继续再拨,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叶春雨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叶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但周傻还是天天呆在同德堂门口。
德城人就有些抱怨,尤其到同德堂来看病的德城人,在这儿碰到周傻总觉得晦气,而且还有几丝不安。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周傻就不来了;德城人也就迅速将他忘了。德城人之所以要迅速忘掉他,就是想把他的世界也一起忘掉;周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那个世界。只有瞎子老安颇有几分得意地经常提到叶老先生,经常提到周傻和他的那个世界;但德城人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们压根儿就不接这个茬,合伙将瞎子老安孤立起来;不久,瞎子老安也就乖乖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叶老先生死后,已经无人可以与他对话了。
瞎子老安也就不再上韩家茶馆喝茶。
他成了德城唯一一个还健在时就不去茶馆喝茶的老人。
第二年夏天,瞎子老安也过世了。
“清爽。”
“清爽。”
德城人只认“头顶三尺有神灵”,不认“心里有鬼”;现在,硬要把两者扯到一起的瞎子老安终于死了,德城就清爽得像六月的天空,太阳普照,万里无云;德城人从此可以自由地生活在自己的神灵之下,而无须再顾及心中有没有鬼了。
只有那些去同德堂看病的德城人,感觉叶老先生的大儿子叶春雨,虽然传承了叶老先生的衣钵,但医术远不及叶老先生高明;他们谈起叶老先生时,也还会连带着谈到周傻。德城人普遍认为是周傻毁了叶老先生的声誉,令他老人家晚节不保。
他们说,叶老先生最后几年算是白白浪费在周傻身上。
但不久,德城人总算把周傻彻底遗忘了。
从周傻十六岁开始,周金涛屋里头就托张生娘做媒。张生娘十分为难,一脸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尴尬相,这个那个地不知如何推脱。作为媒婆,有求必应是职业道德;但周傻是在德城出了名的傻子,他的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傻,是大白天都能见到鬼的傻。再说他只有八岁的个子、八岁的智商,不知道做爹的本事还有没有呢,要做这个媒……哈哈……张生娘沉吟再三,在脑海里搜搜刮刮,把全城姑娘扳着手指数过几遍,最后笑道:“周傻他娘,你也知道,以令郎的条件想挑姑娘怕是困难了……”周金涛屋里头忙点头道:“那是。那是。”张生娘又说:“纬一路赵家的三姑娘,你看怎么样?”周金涛屋里头想了想,终于想起那个兔唇姑娘,她也没敢多说什么,只说行的。张生娘说:“那我先去探个风声。”周金涛屋里头千恩万谢。
谁知赵家姑娘兔唇归兔唇,听说对方是周傻,哪里肯答应呀?张生娘是明白的,但凡是德城人也都是明白的,唯独周金涛屋里头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拖住张生娘说了许多话。她一趟趟往张生娘家跑,一趟趟地拎着蹄胖;吃肉是要凭良心的,张生娘几乎把德城所有有缺陷的姑娘都给周傻做过媒了,但人家姑娘哑巴也好、瞎子也好、跷拐儿也好,都和兔唇姑娘一样,谁也不肯嫁给周傻。张生娘前后做媒不下七八次,周金涛屋里头再次来央她时,她拉住周金涛屋里头的手拍道:“这德城的姑娘呀,我是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出合适令郎的了。”周金涛屋里头也拍拍张生娘的手道:“大娘,您再费回心;救救这个孩子吧。”张生娘长叹道:“姻缘天注定。我真的尽力了。”周金涛屋里头见张生娘这么说,蹲下身去要给她下跪;张生娘忙托住她道:“周傻他娘,使不得。”周金涛屋里头继续央道:“大娘,您就再……最后一次,我保证……”张生娘想了想又问道:“纬三路的黄家闺女怎么样?”这是张生娘所能搜刮到的,唯一可以配周傻的。周金涛屋里头一愣,忙问道:“那不是个傻姑娘吗?”张生娘说:“是啊。”周金涛屋里头的脸就哗地阴下来,知道再央张生娘也没用,就支支吾吾地走了。
张生娘望着周金涛屋里头提了蹄胖远去,又长叹了一声。
这天下做父母的,只看到人家姑娘是花痴,却看不到自己儿子是大傻;等过了些时日,周金涛屋里头忽然想通了,再跑去央张生娘,张生娘却说晚了,人家黄家闺女已经嫁人了。周金涛屋里头懒得连嫁给谁家都不问,就萎瘪瘪地回家了。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的季节,黄家闺女大了个肚子淹死在护城河里。这个年年犯病的花痴,据说是从城外采花回来,蹦蹦跳跳过桥时,一支狗尾巴花掉在了河里,她去河里捡花时落水淹死的。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周金涛屋里头却多少有些安慰,幸亏当初没有娶这个傻姑娘作儿媳妇。
但事后有传说称,那天下午,周傻过桥时遇到了黄家闺女,她坐在桥中央,挺了个大肚子,双手向后撑在桥面上,双腿悬在桥下,欢快地摇晃;周傻过不了桥,就默默地望着她。黄家闺女仰起头来,也默默地望着他。周傻看到水中的影子,就叫:“鬼呀。”黄家闺女却笑了。周傻坐到她身边,问:“你不怕鬼吗?”她却反问:“鬼有什么好怕的?”周傻指指水中她的和他的影子,说:“鬼。我们的鬼。”黄家闺女拍手叫好。周傻说:“他们钻到水底下去了。”她叫:“鬼游泳啰!”周傻也笑了,他嗯了一声道:“鬼在水底下玩呢。”黄家闺女就荡起双腿,一直咯咯地笑……
这多半是德城人杜撰出来的。
因为自从唯一可以与他说几句人话的叶老先生走后,周傻什么时候跟人说过人话了?
没有。
一天上午,周金涛屋里头一大早就跑到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家里,右手紧紧揪住金麻子的衣襟,左手猛拍自己高挑起伏的胸脯,惊叹:“好险哪!”金麻子问她出啥事了?她说:“杀猪佬要强奸我。”“呵?”金麻子大吃一惊。周金涛屋里头张张四周没人,神秘地压着嗓门道:“我注意杀猪佬很久了,他成天在我家门口转悠,每次盯住我看的眼睛别提有多下流了,每根眼丝丝都是一只肮脏的手,看我时就有千手万手在我身上乱摸,要不是我男人在家守护着我,我早就被他强奸了。刚才我男人前脚出门,杀猪佬后脚就钻进来了,吓得我赶紧逃出来。”
周金涛去世已经有些年头了。
金麻子听到这儿心中就有些数了,但他不免又有些吃惊,一脸愕然地盯着周金涛屋里头。
他问:“你没事吧?”
周金涛屋里头轻松地笑道:“现在没事了。”
“没事就好,我跟你说,有我金麻子在,老马就是强奸他要杀的猪,也不敢强奸你的。”金麻子耐心地劝她,左劝右劝终于把她劝走了。
没过两天,周金涛屋里头又跑来了,又扯住金麻子的衣襟惊叹。这回金麻子笑微微地问:“老马又怎么你了?”周金涛屋里头踮起脚尖,咬他的耳朵道:“他要杀我!”“呵?”金麻子故作惊讶道。周金涛屋里头小声道:“杀猪佬天天提了把刀,候在我家门口,想找机会杀我。”
金麻子说:“不可能。老马只杀猪,不杀人。你是猪吗?”
周金涛屋里头使劲地摇摇头。
金麻子说:“这就对了。所以你放宽心,他不会杀你的。”
金麻子又终于七劝八劝把她劝走了。
周金涛屋里头三番五次跑金麻子家里,又三番五次被金麻子劝走后,她就怀疑金麻子跟杀猪佬是一伙的。既然连金麻子都是跟他一伙的,那德城还有谁不是跟他一伙的呢?德城人果然是吃了他的猪肉,就跟他一伙了。周金涛屋里头怀疑全城人都想谋害她,他们在等机会,她就偏不给他们机会,除了在家,周金涛屋里头出门都带上周傻。
每天从天亮挖开眼睛起,到入睡时闭上眼睛,其间周金涛屋里头的嘴巴一刻不停地蠕动,发出苍蝇蚊子一般营营嗡嗡的叫声;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又是在跟谁说话。唯有在街上与她猝然相遇,一直低着头的她突然支起脑袋来,间或瞟你那么一眼,眼里充满仇恨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并怀疑她满嘴营营嗡嗡声是在诅咒你。但她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言行,最多瞟你那么一眼,又继续低下脑袋,营营嗡嗡地走远了。
周金涛屋里头过早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移动,给德城人一抹茫然的颜色。
当然,周金涛屋里头也有说话清晰的时候。那就是她咒骂周傻的时候。周金涛屋里头骂他讨债鬼,叫他好死了,问他怎么还不去死呢?但周金涛屋里头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死后看你怎么办?”德城人从这句话里听出来,周金涛屋里头可能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未必真的疯了;或者即使疯了,她也还是担心儿子的,怕自己死了儿子会遭罪。除了咒骂周傻时语言清晰外,其余时间她的嘴里就剩下一片营营嗡嗡声了。
周傻二十三四岁时,刚四十出头的周金涛屋里头还真的死了。她死得平淡无奇,死得毫无故事性。让德城人很失望。就连她的死对头老马也纳闷,这个神经质的精力充沛的一天骂到夜的女人,怎么就一声不响地死了呢?她要死也得先赚足了德城人的眼球再死呀!老马是打算着这辈子要与她抗战到底的。尽管那次意外的“死猪跑”抑制住了她嚣张的气焰,周金涛屋里头从此不再踏进他的店,不再在他的店里走来走去,用手指乱戳案板上的精肉、腿肉、五花肉和排骨等,尤其是那只含着自己尾巴的猪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罢休,而是搬了有靠背的竹椅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家门口,冲着隔壁骂山门,其持续时间的长度和所用语言的宽度,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周家与马家仅一墙之隔,开出门来就是经二街,所以她在自家门口漫骂跟她到老马店里骂山门,也就没什么区别。所谓成亦萧何败亦萧何,老马的生意因了她的漫骂,时而生意好得出奇,时而又差得出奇;那是因为德城人隔时间就会来看看她,听听她又创造了什么新词,却又要装出是来买肉的样子,从老马店里拎点东西回去。
在大家的意识中,周金涛屋里头的死应该会有很多故事,她会把死渲染得轰轰烈烈;所以德城人就猜测,这多半是她那个傻儿子带来的晦气,也周金涛屋里头始料不及的。只要有点常识的德城人,都知道伞丢在地上,是不能自己去捡的,不然就会带来厄运。伞也不能拿到太阳底下去撑,这样会招来雨的。在家里撑伞人是不会长高的,在床上撑伞那就更不行了……但所有这一切不能做的事情,周傻却都做了,而身为母亲的周金涛屋里头,却从不制止他。周金涛屋里头有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金涛屋里头的丧事是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主持的,棺材只收了成本费,入殓师莫清生提供的服务也是免费的。莫清生那张大嘴是什么都敢说的,他说周金涛屋里头是白虎精,下身不长一根毛;而白虎精的女人,其命运便就可想而知了。
这天夜里,莫清生在家里跌得够呛,拿自己的嘴巴去跟他家的石门槛来了个硬碰硬,结果有四颗门牙像瓜子似地躺在他的舌头上,而且还伴随着波涛汹涌的鲜血,让莫清生拿不定主意是吐出来好呢?还是咽下去好呢?第二天,德城人看到莫清生的嘴巴肿得就像成熟的杨桃,上嘴唇和下嘴唇挤得连条缝都不剩,连喝水都困难,自然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多少年后,周傻依旧还活着,依旧没有长高一寸,四、五十多岁的年纪(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多大了),也还只是八岁的个儿;那么多吃下去的东西,只能使他的肚子和脑袋变得更大,身上其他部分依旧是细细长长的,尤其他的脖子。有人说他像蜘蛛,但蜘蛛没有脖子;有人说他像螳螂,但螳螂没有大肚子。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谁也不愿意知道他是怎么活的?德城人见到他就跟没见到他一样,习惯了把他当作空气。他总是孤零零的,撑着一把破烂得只剩下伞骨的油纸伞,岁月已将伞面的油纸撕成一条条的,阳光和雨水可以自由进出;他独自走在德城的街上,走得很慢很慢,听不到有任何脚步声;就像一个虚拟的鬼魂,走在他无比深厚的寂寞中。德城人很少理会他。即使极个别德城人,比如杀猪卖肉的老马,故意朝他大喊:“鬼呀!鬼来啦!”他也无动于衷,至多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你一眼,深陷的小眼眶里空洞洞,看不到有任何东西;随后又继续他的漫游,嘴里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或许那只是嘴巴在蠕动而已。
老城墙上有一群麻雀在争吵,突然飞将起来,飞快地掠过墙角,吱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又是一些年过去了,德城人再也没有见到过周傻,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但德城人偶尔还会说起他,这多半是两个德城人因为某事起了争执,一个人就说另一个人心中有鬼,另一个人同样回敬他鬼迷心窍时,两个人就会抢着吼:
“你周傻!”
“你才周傻!”
……
这些年来,陶夫人因为个人幸福而诚惶诚恐,老是担心有什么不幸会降临到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头上。陶夫人深信母亲的话,知道牙齿是有毒的,自始至终不敢向人透露一字半句幸福的话;她也知道人是不可以太幸福的,太幸福了往往会伴生太不幸。有时候她甚至会制造一些不太幸福的假象,像无知的德城女人那样“作”;比如:她故意跟陶园先生拌拌嘴、责备女儿不懂事什么的。但陶园先生是个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事事都顺她的心,床上床下更是对她疼爱有加;有时候在床上,陶夫人要陶园先生骂她几句,陶园先生就十分吃惊,说空头八脑的,我骂你作啥呀?陶夫人就拉起陶园先生的手,“你就打几下吗?”陶夫人半嗔半喜道。陶园先生就说好呀,还真的打了她好多下;但他的打也只是爱的表示,用的是他的“吴钩”。陶园先生学问深,他说那是“吴钩”,那便是“吴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在陶园先生的学问里,陶夫人便是“关山”了。女儿陶丝丝因为陶园先生特别宠爱,从小就皮猴得很,是个假小子;如今女大十八变,完全是淑女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巧得可以。陶夫人正寻思着给她找个婆家呢。这样一个乖乖女,你对她说句重话都让陶夫人觉得脸红。再说,人在做,天在看。天什么看不见呀?她玩的这些小把戏的假象又怎么瞒得过天呢?所以,陶夫人又怕自己欺骗了天而得到报应,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陶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心里默默地祷告,老天爷呀,但凡有什么惩罚,统统降临在我的身上,千万不要责怪陶园先生和女儿丝丝,他们都是无辜的。但老天爷做事哪能听从凡人的使唤,即便陶夫人在德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贵夫人,照样是她越害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那个秋夜,月光如水,德城照例宁静得一塌糊涂,不像是个要出事的日子;谁知接近午夜时分,执行夜巡的黄天柱突然把锣敲得震天响,还拼着命地喊抓小偷。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德城人,起初不免十分惊慌,纷纷推窗张望;当他们看到小偷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慌不择路地绕着德城瞎逃,而义务巡逻员黄天柱则意气奋发,斗志昂扬地穷追不舍,也就来了兴致,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来,给黄天柱加油鼓劲。谁想得到呢?那个小偷竟是德城唯一的邮递员雷生,他随身携带的包裹也不是偷来的东西,而是他即将远走的行囊。又谁想得到呢?黄天柱敲锣用的那根木杵,不但刺死了雷生,也刺死了他自己。整个追捕“小偷”的过程就像一场大戏,让德城人一饱眼福的同时,又让人扼腕痛惜,好好的两个年轻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丧了命。而最让德城人纳闷的是,雷生作为德城的邮递员,经常在白天出入德城;他干嘛要选择在半夜三更离开德城呢?这就奇了怪了!
陶园先生本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每天过着有规律的生活,睡前读一会儿书,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这天晚上,他拗不过陶夫人那股子柔韧的缠劲——谁叫她现在既敏感好奇,又胆小如鼠,不敢独自出去——,就不得不披衣而起;他先将隔壁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一条缝,见女儿睡着,又轻轻地关上,这才牵起夫人的小手,俩人悄悄地上了街。等他们从事故现场回来,发现家中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去看热闹了。陶园先生倒没觉得有啥,劝了几句让陶夫人放心的话,又睡下了;陶夫人挑灯坐等着女儿回家,可是她左等右等等到街上都安静了,德城重又回到一片寂寞的鼾声中,仍不见丝丝回来,不免惊慌起来;看热闹也不至于要看到这个辰光吧?陶夫人连忙叫醒陶园先生,夫妻俩直奔摸奶弄的金麻子家里。金麻子是德城派出所所长,此刻正在家中呼呼大睡,被叫醒后也大为震惊;他伸手从床头柜上取过茶壶,喝完一壶清醒酒后,才赶紧陪陶园夫妇去宗氏祠堂。黄天柱和雷生的尸体就停放在宗氏祠堂里;但宗氏祠堂里哪有什么人呀。再说他们来宗氏祠堂做什么?丝丝一个女孩子家,至于把尸体当热闹看吗?陶夫人心头一惊,也就忘了做夫人的矜持,转身就匆匆地跑了。陶园先生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父母家看看。陶园先生与金麻子后脚赶到陶夫人娘家,陶夫人已经在抹眼泪了。
金麻子建议先回家看看,说不定这时候丝丝已经回家了。
陶夫人擦干眼泪,就往家里赶;人还没有进门就“丝丝、丝丝”地叫,大家又在楼上楼下找了个遍,确信丝丝不在家里,陶夫人就再也站不住了,扑到母亲怀里哇哇大哭。母亲轻拍她的背脊,安慰道:“莫哭,玉莲;丝丝不会有事的。”但丝丝已经不见了,怎么还没事呢?陶夫人早就知道会出事,但想不到会出在女儿身上,不免后悔道:“都怪我,都怪我呀!”金麻子还以为有什么隐情,忙问怎么回事?陶夫人说:“我不该叫陶园陪我出去的。我不该出去的。”金麻子失望地摆摆手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再找找,再找找。”
陶园先生是个书呆子,除了教书和钓鱼外,其他事情一概束手无策;大家都出去找了,唯独他整个上午就在自家院子里兜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左手摊在腹部前面,右手紧握着拳头,时不时地拿拳头痛击手掌;咋一看还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其实这仅仅表示:“这可怎么办呀?”
到了这天下午,陶夫人就出现在护城河边。她依旧是德城最美的女人,梨花带雨般的泪容更是楚楚动人;德城人敬重陶园先生,自然也就敬重陶夫人,无不带着爱怜的心情目睹着她仪态万千地沿河而行,一边抽泣,一边轻轻地喊着女儿的名字。德城人都听说了,陶丝丝于昨夜离奇失踪。接着就有人说,陶丝丝投了护城河……大家将信将疑,瞧着伤心欲绝的陶夫人,心里无不隐隐作痛。他们不近不远地跟随着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也一头坠入河里。当然,他们更希望自己是第一个发现浮尸的人。这样,即使多少年后再提及此事,后人也必将提到自己的名字。
到了傍晚,有关陶丝丝的消息才明朗;据金所长分析,陶丝丝已离开德城。陶丝丝与黄天柱恋爱不成,就与每周给陶园先生送《钓鱼周报》的雷生好上了;两个年轻人也不知怎么搞的,放着大大方方的恋爱不要,非要采取极端而又偷偷摸摸的方式——私奔。雷生是去知堂接陶丝丝的途中,被黄天柱误认为小偷的;一场原本惊心动魄的月夜私奔,结果给他搅黄了,成了生离死别的悲剧。
陶夫人的悲伤丝毫没有减弱,她相信金所长,明知女儿离家出走总比离奇失踪强;但想到平常连大门都不出的乖巧女,如今一个人漂泊在外,她会不会饿着自己?冻着自己?会不会被男人骗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可如何是好呀?陶夫人一想就后怕得要死,眼泪就没有干过;白天连同黑夜里的叹息就像秋叶飘落在水洼里,让这个家弥漫着腐败而又哀伤的气息。陶园先生哪里还看得进书呀?哪里还有心思教书呀?对陶夫人不免有些责备的意思,问她老叹息干吗呢?你叹息就能把女儿叹回来了?但陶夫人现在是碰不得说不得脆弱得跟个瓷娃娃似的,陶园先生嗓门一粗,她就自怨自艾地哭泣起来,边抽泣边责问陶园先生:“女儿不见了,你倒跟个没事的人儿,你就不担心她,你就不想她……”陶园先生就觉得她非常可笑,但他没有笑,他也没这个心思笑。陶夫人当然知道陶园先生比自己更担心女儿、更想女儿,因为他比自己更宠爱女儿;但她依旧哭道:“我叹息怎么啦?我心里难过,呜呜,我的宝贝女儿呀……”
“行了,行了……”陶园先生扔下书,扔下学生,拿起钓鱼竿出去了;家里已经没有一处清静的地方,唯有面对沉默不语的护城河,陶园先生才能找回自己,才能更好地想念女儿。他坚信女儿是会回来的。陶夫人倒也没有拦他。她觉得这个时候陶园先生还有雅兴去钓鱼,也不怕别人笑话?她嘴上没说,心里却这么想。为了表示自己的悲伤,在陶园先生出门时,她大声地哭将起来。
母亲经常过来陪陶夫人,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俩人都认为坐等不是办法,可德城人从不离开这座老城,经常出城的邮递员雷生也死了;叫陶园先生出去找吧,只怕他自己也给“找”没了;陶夫人又是独生女,并无兄弟姐妹可差;叫丝丝的外公去找吧,他进山斫柴也会迷路,而且有病,出去谁放心得了。陶夫人只得去求金所长,金麻子搔了半天头皮,抹不开这个面子,就答应了。想来陶丝丝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县城了。第二天一早,金麻子带上他屋里头准备的干粮和酒就离开了德城。从德城到山口村,得走一天山路;从山口村到河上古镇又得走半天,到河上古镇才有去县城的车子,金麻子到县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说实话,金麻子也怕出门,其实德城人都怕出门,外面的人也怕来德城,就因为交通不便;这也是德城人的祖宗所看中的,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儿筑城而居,就是想过与世隔绝的生活。金麻子这辈子最远也就到过县城,仅两次,他找到为民招待所,往胃里塞下五张硬绑绑的烧饼和一瓶土烧酒后,就呼呼大睡。第三天金麻子跑了几家派出所,腿都跑断了都是白跑,回到招待所金麻子倒头就睡。第四天金麻子就在街上闲逛,幻想着能在街上遇见陶丝丝。这简直是做梦。县城哪是找人的地方,大得没数没账,找个人比大海捞针都难。金麻子在街上给儿子买了个拨浪鼓,又给老婆扯了一块花布;到了晚上,他上人民大剧院看了场戏,又喝了顿夜老酒,才回招待所睡觉。第五天一早他就返程,第六天天黑才回到德城。金麻子尽管没有找到陶丝丝,但陶园先生和陶夫人都感激不尽,当晚就送去一坛醉仙楼的老酒。
第二年夏天,好像陶家被整得还不够惨,老天爷又出人意料地来了那么一家伙。这天中午靠后一点点,陶园先生好好地在护城河边垂钓,突然乌云压城,眼看一场雷阵雨就要落到德城头上,陶园先生倒是想回家了,偏来了个缺嘴巴老莫,喜欢多管闲事,执意叫他回家。陶园先生平常对谁都和蔼可亲,这天也不知咋的,原本立起身来要走的他,偏又坐了下去。谁知缺嘴巴老莫头上的竹笠让大风给刮到护城河里,缺嘴巴老莫抢过陶园先生的钓鱼竿,沿着护城河直追水上飘的竹笠;等他追到老虎桥上,刚将河里的竹笠钓上来,谁知一个滚地雷,就把他打成一个火焰人,活活烧死在桥堍头。追过来的陶园先生,也被第二个响雷打倒在游步道上。所幸的是,第二个响雷打的是那棵歪脖子老树,原本朝天撑开的两大树枝,被劈下来一枝;不幸的是,陶园先生虽然没被打死,却打成了植物人。那时候同德堂的老掌柜叶菊如叶老先生还健在,他使出浑身解数,医书不知道翻了多多少,正方偏方甚至邪门的方子都用遍了,陶园先生还是除了眼睛能睁外,别的就全不行了。
陶夫人崩溃了。
陶夫人死都想不到的,她仅仅是得到了她所梦想的爱情,却要承受如此重大的惩罚。她出生在德城一户农民家里,从小就是个美人儿,人见人爱;像她这样的绝色女子,德城人无不望而却步,知道不是自己能够享用的。陶夫人从小就从母亲那儿学会祷告,天天向老天祈祷,希望自己能够嫁到像陶家这样在德城有名望的人家。就在她十六岁那年春天,精于算计的张生娘找上门来了,她吧叽了几下嘴皮子,就把陶夫人的婚事给搞定了。男方就是德城世代教书的陶家,老夫子陶菊山的独生子陶园先生。陶夫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够如此幸福,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嫁进了陶家,陶园先生比她大两岁,对她疼得来没有话说。陶夫人心里甜得成夜睡不着觉,就偷偷闭着眼睛向老天爷祷告。谢谢老天爷。老天爷要她做啥她都义不容辞。但是,谁想得到呢?经过了十八年幸福快乐的日子,老天爷突然翻脸不认人,先是她女儿离奇失踪,接着是陶园先生瘫痪在床上。
和陶丝丝离奇失踪后的情形(没有一个德城人来知堂探望)完全不同,陶园先生瘫痪后,德城人成群结队地来探望他。这也难怪,但凡是德城男人,没有一个不是知堂(老夫子陶菊山或陶园先生)的学生。在德城,女孩子是不用读书的;男孩子玩到十岁左右,就被送进知堂,由老夫子陶菊山(或陶园先生)教他们识字认数;先教《三字经》,再教《弟子规》;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去一去身上的野气。这样读上三五年书,他们能写字会记数,就告别知堂,告别先生,回家开始一生的劳作。德城人从不出去,在家种田的种田、做手工的做手工、开店的开店,祖祖辈辈是怎样的生活,他们就继续怎样的生活。如今,陶园先生是他们唯一的先生,先生瘫痪在床,德城人自然要隔三差五地来探望探望,希望他早日康复,担负起教育他们后代的重任。
其实,陶夫人是可以代陶园先生教孩子识字认数的。陶夫人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嫁给陶园先生后,也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夫妻生活中渐渐识得了不少字和数。陶夫人跟陶园先生识字认数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老夫子不允许这么做,他觉得女孩子识字有违祖训,即便是儿媳妇也不行。所以,陶夫人只有在被窝里跟陶园先生黑灯瞎火地学。陶园先生边念“人之初”的“人”字,边用手指尖在她手心里画一撇一捺;陶夫人边默念“人”字,边在自己手心里比划;等她确信自己掌握了,就用手指尖写在陶园先生的手心里,像小学生向老师交作业一般。新婚之初,陶夫人的求知欲望非常强烈,一夜能识两三个字;当陶园先生教她“性本善”的“善”字时,她的小手已经不够他比划了,他的手指尖就转移到她的身上,而陶夫人是吃不起痒的,他在“五十州”上一比划她就咯咯地笑;又怕隔壁的公公婆婆听到,就咬住新婚被头。但小夫妻最是小心,隔壁还是有所察觉;老夫子陶菊山就拼命地干咳,吓得他们不敢乱来。但过不了多久,陶园先生又动作起来,继续收取他的“关山”。陶夫人就默默地认数,一、二、三、四、五……新婚尚未满月,但凡再见到陶夫人的德城人,都惊讶地发现,陶夫人完全变了,她不再是原先那个懵懂不开窍的洋娃娃了,她身上无端地有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质,显得异常的高贵和优雅。不明就里的德城人还以为是她嫁到陶家的缘故,其实陶夫人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她夜夜跟陶园先生识字认数的结果。她现在已经识了不少字,而且数数也能数到三五百了。当然,德城有些女人像金所长屋里头之流的,就十分嫉妒她,嘴上说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心里却不得不被她的气质所折服。
陶夫人之所以没有代劳,一是怕德城人说闲话,女人怎么可以识字认数呢?二是她哪有心思去教孩子,陶园先生瘫痪后,她不仅伤心欲绝,做事都颠三倒四;而且成天忙得昏天暗地,时时刻刻得照顾陶园先生。按照叶老先生所要求的给陶园先生做流质食物,喂他喝,给他擦身,换洗衣物,从头到脚给他按摩……她忙得焦头烂额,累得疲惫不堪;好在母亲天天过来帮忙,陪着她、劝慰她,并和她一起为陶园先生和丝丝祷告。
陶夫人自从嫁到陶家后,就没有明目张胆地做过祷告。因为陶家不信这个。在陶家,无论是老夫子陶菊山,还是陶园先生,大概书读得太多,天文地理懂得太多;他们虽然敬重天地君师亲,但并不相信菩萨和鬼神的存在;除了自家祖宗,陶家什么都不祭拜,更不要说祷告了。现在陶园先生瘫痪在床,照母亲的观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陶家才触怒了老天,才有此一劫的。最初,母亲叫她祷告时,陶夫人还回头看看陶园先生。但陶园先生挺在床上,任何表示都没有。母亲就说:“我们是为他好,早求菩萨早让他脱离苦海。”于是,母女俩就向观音菩萨祷告。从此,她们的祷告一发不可收拾,她们除了向观音菩萨祷告外,还向城隍老爷祷告,还向灶师爷祷告,还向土公土婆祷告……但凡她们能想到的,都在祷告之列。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陶园先生一点起色都没有。
陶园先生依旧直挺挺地挺在床上,头发又长又乱,本来就消瘦的脸现在已不忍目睹,颧骨尖得像剪刀;陶夫人常常控制不住自己跑野的思绪,老是伸手去扒陶园先生的眼皮,只有他睁开眼睛,她才确信他还活着。女儿已经这样了,如果陶园先生再有什么不测,她也不想活了。每次想到这儿,陶夫人就泪流满面。但陶园先生无动于衷地瞧着她落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陶夫人崩溃了。母亲急女儿所急,就拉她去见张生娘。张生娘既是媒婆又是接生婆,常年出入于德城人家,见多识广,或许有什么办法。张生娘见陶夫人上门,就像有针刺痛她屁股似地叫起来:“哎唷唷,稀客稀客,什么风把陶夫人您给吹来了?”陶夫人脸色焦黄,神情落寞,朝张生娘苦笑道:“张生娘,您就别笑话我了。”一番客套之后,陶夫人的母亲说明来意,张生娘一拍大腿,又哎唷唷地叫将起来:“陶夫人,不是我说你;你虽然跟了陶园先生这么多年,知书达理了不少,但这事你错得太离谱……”陶夫人羞得低下头去,在指间缠着一块粉色手绢;她缠住了又散开,散开了又缠住。张生娘干咳了两声,陶夫人慌忙停止了小动作。张生娘接着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十七八个神仙菩萨拜过来,那谁还肯管账呀?祷告是要针对一个才管用的。”陶夫人忙道:“我哪知道哪个是管用呀?张生娘,您教教我。”
张生娘客气道:“好说,好说。”
张生娘沉吟片刻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最重要的是陶园先生,所以你要针对陶园先生被雷打伤这件事来祷告。你想呀,陶园先生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一棵树?那八成是被雷追击的那棵老树魂儿,躲到陶园先生身上去了。这老树魂儿要是躲在陶园先生身上,你说他还能动弹吗?所以你要祷告的,不是那些神仙菩萨,而是这棵成精的老树。”
张生娘到底见多识广,这番话令母女俩茅塞顿开。陶夫人请张生娘指导她祷告。但张生娘一再推托,说“不敢当!”最后在陶夫人和母亲的再三恳求下,才答应了下来。时间就定在当天傍晚。照张生娘的说法,此事宜早不宜迟。这天傍晚,陶夫人的母亲提了礼物去把张生娘请来。张生娘一到知堂就直愣愣地盯着陶夫人,大皱眉头道:“陶夫人,你是怎么搞的?”陶夫人一愣,像小学生突然被老师点了名,怯怯地问:“张生娘,我怎么啦?”
张生娘问:“你瞧你,像什么样子?”
陶夫人委屈道:“我……我……”
张生娘语重心长道:“你是陶夫人,得有个陶夫人的样子。你看你,以往那股子无所畏惧的精气神哪去了?不是我说你,陶夫人,你得像往常那样,有安定的眼神,有得体的装扮,有举手投足间的淡定,有捉摸不透的神秘和他人难以突破的坚定。那才是陶夫人。你别跟我解释,你现在如何,去去去,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说。祷告也得有个祷告的样子,懂吗?”
陶夫人听从张生娘的教诲,回房收拾自己去了。
陶夫人的母亲小声地问张生娘:“这是为啥呀?”
张生娘缓和下来道:“这神仙菩萨不管是哪路的,也都是看人去的。你去求他,就得让他把你当回事儿;不然他还以为你好欺侮,又怎么会听你的祷告呢?而你要让他把你当回事儿,就得先把自己当回事儿。懂了吗?玉莲她娘。”
陶夫人的母亲点头如捣蒜,越发对张生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半个多时辰后,经张生娘再三点拨,陶夫人这才恢复昔日神采;只见她头戴金镶玉步摇,碧玉耳坠、金项链,上身云雁细棉衣,下身百褶如意月裙,外披软毛织锦斗篷,脚下云丝绣鞋。陶夫人把陶家的家底全用上了。金镶玉步摇和金项链是婆婆临终时取下来传给她的。而碧玉耳坠、云雁细棉衣、百褶如意月裙和软毛织锦斗篷等,本来是让婆婆穿去的,但老夫子陶菊山说人都死了,埋在地下也是浪费,就都留了下来。张生娘瞧着陶夫人频频点头,又让她走两步。陶夫人就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张生娘叫她抬头,步子小一点,别跟农妇赶集似的。于是出了门,三人默默地向护城河而去。这时候已是深秋,陶夫人被寒风一吹,有些内急,但她只得忍着;到了老虎桥边西侧的老树下,在张生娘的指导下,陶夫人将祭品一样样摆放到位。照张生娘的说法,任何物品都有它自己的位置,不可乱来。黄昏风大,陶夫人点了几回蜡烛都没有点亮,就与母亲用身体拦起一个避风港,终于将蜡烛点亮了,却差点把自己的斗篷也点着了。接着是点香。接着是跪拜。陶夫人怕弄脏衣服,以半蹲半跪的姿势想敷衍了事,双膝没有跪到地上;张生娘生气地叫她跪下去。陶夫人不得不跪到冰冷石板上,膝盖隐隐作痛。张生娘叫她全身趴在地上,磕头;然后直起身来,双腿跪地,上半身使劲往后仰,向老树伸展双臂,大声祷告。陶夫人只有照做不误,悲怆地高呼道:“老树呀,我是陶夫人,我家陶园先生是好人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他吧……”陶夫人祷告一句,就朝老树匍匐而拜,磕一个响头。陶夫人连做九次,张生娘才许她站起身来。陶夫人顾不得额头起了乌青,连忙低头掸身上的泥,发现斗篷上的软毛掉了很多,还有一处擦破了,心痛得不行。母亲见女儿脸色倏变,就安慰她缝两针就好了。张生娘催她焚纸,陶夫人才想到祷告还没有结束。纸灰在风中急急地打着转儿四散开去,吓得陶夫人浑身鸡皮疙瘩,知道老树精来取钱了;瞧他猴急的样子,想必是在那儿穷怕了。
第二天,德城就热闹了,都说陶夫人可笑。老树要是有这个能耐,它还能被雷劈吗?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管你陶夫人什么事呀?再说了,这棵老树能成精的话,山里比它老的树不知有多少,难道都成精了不成?大家就替陶夫人哀叹,好好的观音菩萨、城隍老爷你不求,去求一棵遭天打的老树,有违天理不说,简直丢陶园先生的脸。
陶夫人独自守在陶园先生床边,她已祷告过老树,他应该有所好转了。这时忽闻外面有人叫,是经三街的快嘴汪嫂,陶夫人与她素无往来,有些生疏。陶夫人请她进来,她说不了,脸憋得通红,大了嗓门道:“陶夫人,我这个人快人快语,说不来半句谎;听说你昨天向老树祷告了,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张生娘说老树的魂儿附在陶园先生身上,这叫恶鬼上身;你现在去求恶鬼,又给它吃喝,又给它钱花,这赛过老鼠掉进米缸里,恶鬼得了甜头,哪里还肯走呀?”
陶夫人一愣:“对呵。这可怎么办呀?”
快嘴汪嫂说:“你得找个有法术的道士,把恶鬼从陶园先生身上赶出去。”
陶夫人为难道:“可我上哪儿去找道士呀?”
德城是有过一个道士的,叫张天师;法术高超,降魔捉妖那是一等的;但到了他孙子手上,却把祖业给丢了,只有务农为生。如今德城哪有什么道士?快嘴汪嫂的脸更红了,猛拍自己的额头道:“对呵,现在连半个道士都没有了。”但她坚持说张生娘教的做法不对,对陶园先生不好,说完就逃似地跑了。陶夫人心里乱糟糟的,她回到陶园先生床边,呆呆地望着他。不一会儿,萧水奶奶也来了,她手捧着一把桃枝,说是从她家一株几十年的老桃树上剪下来的。她把桃枝交给陶夫人,让她插在床的四角。她说桃枝是避邪的,能驱赶妖魔鬼怪。她也说陶夫人向老树祷告是不对的,你怎么可以去求那种东西呢?她说:“大家都希望陶园先生好,但你向那种东西祷告,反倒会害了陶园先生。”陶夫人浑身一冷,心揪得紧紧的。
陶夫人趴在陶园先生的床沿上伤心落泪:“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呀?”
知堂在德城向来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这些天不少德城人都来探望,她们向陶夫人扔下一大堆话后,就拍拍屁股走了;她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汇集到陶夫人这儿就自相矛盾,成了公说婆害人、婆说公害人,而且害的人就是陶园先生。陶夫人终日胆战心惊,在绝望中煎熬;直到金所长屋里头——金夫人来看她,大骂这些人居心叵测,不得好死。她说:“你过去祷告过观音菩萨、城隍老爷、灶师爷……有结果吗?没有!张生娘的做法值得一试。现在陶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你要是没了主心骨,那就真的完了。”陶夫人这才缓过神来,问:“金夫人的意思,我应该求老树?”金夫人说:“当然了,只是……”陶夫人急忙问:“只是什么?”金夫人说:“这话本不该我说的,我听说张生娘教你如何祷告,但有些地方不对……这祷告灵不灵,关键在做法上。”陶夫人求她道:“金夫人,那你教教我。”金夫人笑道:“这个自然。就凭我家男人与陶园先生的关系,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她又说:“祷告不是随便什么日子都可以的,要逢初一、十五才行。而且要在早晨,天地清宁,方才有效。明天就是十五,我一早过来。”陶夫人感恩戴德,抹着喜欢的眼泪,将金夫人送到街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金夫人就来敲门,陶夫人与母亲赶紧起床。陶夫人把金夫人请进客厅,就回房更衣。祷告用的三品四果昨天就准备了,但七荤八素得现炒,陶夫人的母亲就在灶头忙开了,边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金夫人闲话。陶夫人收拾周正,出来见金夫人;金夫人傻眼了,只见她头戴金镶玉、身着盛装,就大皱眉头道:“这就是张生娘教你的?”陶夫人点点头。金夫人说:“你这是去赴宴呀!哪里是去祷告呵?”陶夫人问怎么啦?金夫人说:“赶紧换了,越衣衫褴褛越好,金银首饰一概不要;求人首先得端正姿态,要低调懂吗?”陶夫人赶紧回房换衣,一身补丁,像个乞丐。金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陶夫人虽说穿了乞丐衫,却别有一番韵味;犹如污泥中的芙蓉,倒也楚楚动人。
她们出门时,天已经大亮。街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人;晨风中自有一股寒气逼人,街边墙头上的枯草依稀可见雪白的霜花。到了老树下,陶夫人听从金夫人指导,先将三品四果、七荤八素等供品摆放整齐,然后点香焚烛,跪下去祭拜。金夫人忙叫住陶夫人,又问:“这也是张生娘教的?”陶夫人点点头。金夫人说:“不对。你要这样。”她做示范,陶夫人跟着她学;俩人伸展双臂,围着老树顺时针转三圈,一边转一边喊道:“天灵灵地灵灵,人间万物都显灵。护城河边的老树神,请您高抬贵手,迈开双腿,速速从陶园先生身上离去。”接着,又按逆时针围着老树转三圈,作同样的祷告。金夫人教会她后,让陶夫人独自再来一遍。结束对老树的祷告后,金夫人又教陶夫人双手捧着观音菩萨的木雕佛像,护在胸前,跟着她围着老树顺时针转三圈,又逆时针转三圈;金夫人嘴上喊着节奏: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俩人踩着鼓点,身体扭着抽筋式的舞蹈动作,边转边扭边喊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民女陈玉莲祈求菩萨大施佛法,固定树鬼的双脚,让它无法躲藏;锁住树鬼的嘴巴,让它无法哀求;合上树鬼的双眼,让它无法抵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大施佛法,除去陶园先生身上的树鬼,速速锁进这棵老树身上。”金夫人示范后,就退到一边,嘴里打着节拍,让陶夫人独自重复一遍。金夫人嘴和手并用,节拍清脆而有力:“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陶夫人独自扭着抽筋舞,围着老树边转边祷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民女陈玉莲祈求菩萨大施佛法,固定树鬼的双脚,让它无法躲藏……”陶夫人做完祷告,累得浑身汗湿。照金夫人的说法,这叫软硬兼施,必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德城一下子变得通透明亮;陶夫人的心里也跟着通透明亮,她听到古城墙上麻雀们的欢叫声,脸上泛起些许笑意。陶夫人和母亲向金夫人道谢。金夫人说:“没什么。都是为陶园先生好。”她们收拾东西,轻松地往回走;原本这个时候德城人都还不会起床呢,这天也不知怎么啦,街上大多数人家已开门,热情地与陶夫人和金夫人打招呼。
这次,陶夫人有感觉。纬二路走到一半时,她突然奔跑起来;母亲问她咋的啦?她也不响;金夫人拉住陶夫人的母亲,叫她不要惊动陶夫人。陶夫人拼命地跑,一头冲进知堂大门,只见陶园先生跌跌冲冲地走出屋檐口,她也不觉得惊讶,朝他笑道:“你怎么起来啦?”陶园先生有些调皮道:“我睡得浑身骨头痛,就起来了;不见家里有人,就出来看看……”但陶夫人眨眨眼,陶园先生不见了。陶夫人愣了愣,冲进卧室,只见陶园先生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泪就哗地下来了。母亲见陶夫人泪流满面,脸上还有脏手抹过的痕迹,问她咋的啦?陶夫人说:“我刚才看见陶园起来了。”母亲瞥了一眼床上的陶园先生,安慰女儿道:“会的,会起来的。”
张生娘听说金夫人教陶夫人另搞一套,就跑来知堂责问陶夫人。陶夫人不知所措道:“你教我向老树祷告后,大家都说不好……只有金夫人说好,她教我……”张生娘一张铁板脸,冷冷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教得不对啰?”陶夫人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金夫人也是好心……”张生娘反问道:“就她?教你打扮得跟个叫化子,像耍猴一样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还觉得她好心?”张生娘一脸鄙夷地打起节拍来:“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穷打爸,穷打爸,穷穷穷……你这是祷告?还是扭秧歌呀?陶夫人,不是我说你,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出洋相吧?你可知道自己是陶夫人?你把陶园先生的脸面都丢尽了!”
要说斯文扫地,陶夫人觉得张生娘教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虽说穿得雍容华贵,但趴在地上滚一身泥不说,陶家传下来的宝贝也给滚破了,比耍猴都不如呢。但陶夫人这样一想又觉得罪过,就急忙辩白道:“我……我……”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陶夫人,谁都说是为陶园先生好,但你千万别上当,反而害了陶园先生。”
“不会的。金夫人不会害陶园先生的。”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到了下个月初一,陶夫人拿不定主意,是照张生娘教的祷告?还是照金夫人教的祷告?母亲的意思是,哪个有感觉就照哪个做。陶夫人虽然对金夫人教的有感觉,但这半个月来,陶园先生毫无变化,她又不免质疑;再说她有感觉有啥用,要陶园先生有感觉才好。母亲说:“这夫妻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然你有感觉,陶园先生应该也有呀;可能是感觉不够大,他才没有反应。”陶夫人一听有道理,就决定照金夫人教的去做。
初一一早,张生娘不请自来;来了就对陶夫人自说自话道:“我就这个脾气,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那张剪刀似的嘴巴吧叽那么几下,陶夫人和她母亲就只有举白旗的份儿。母女俩面面相觑,对了一下眼;母亲朝她噘噘嘴,陶夫人黯然点头。
于是,陶夫人又一身珠光宝气,仪态万千地去护城河祷告。
陶夫人所做的祷告,自然是张生娘所教的那一套。
金夫人听说了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个陶夫人平常瞧着蛮聪明的,关键时候咋就这么拎不清呢?但她没有气急败坏地找上门去,责问陶夫人出尔反尔;她要是这么做了,岂不是也成牙婆了。
到了十五,天刚蒙蒙亮,金夫人就来了;她前脚刚跨进知堂大门,张生娘后脚也来了。金夫人就责问张生娘:“你来做什么?”张生娘冷笑道:“对呵,你来做什么?”金夫人仗着自己是金所长屋里头,哪里把张生娘放在眼里,就指责她坏了陶夫人的祷告。张生娘在德城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这辈子做了多少媒、接了多少生;金夫人也是她接的生、也是她做的媒,要不是她张生娘,金夫人能有今天吗?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张生娘就跟有人拿针刺痛她屁股似地叫起来:“哎唷唷,金夫人,你多少有好心呀,教陶夫人求了老树求观音,惹得老树不开心,观音菩萨不乐意,那你就高兴了;陶园先生现在还躺在床上,也不知是谁作的孽呀……”
金夫人被张生娘一顿抢白,脸上早就挂不住了;她冲着张生娘欺身上去,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张生娘责问她想干什么?并伸手挡了她一下。这仅仅是一个表示,一个意思;但她的手碰到了金夫人的衣裳,这在金夫人看来就是对她尊严的挑战。金夫人突然尖叫起来,将张生娘猛地往后一推。张生娘料不到她这么用力,连退了两步还是刹不住车,就砰地坐倒在地上。
张生娘愣了。金夫人愣了。陶夫人和她母亲也愣了。
客堂里原本有些杂乱的空气也愣了,大家屏住呼吸,三对六面地瞪着其他人。
大家都知道张生娘被羞辱了。
张生娘醒来后,就号啕起来,双手拍打着地,骂金夫人什么东西,出手伤老太婆,你还算是个人吗?陶夫人的母亲见势不妙就悄悄地出了门。陶夫人连忙去扶张生娘,但张生娘不肯起来,好像赖床的年轻人;在陶夫人再三劝扶下,她才勉强爬上起身来。张生娘刚站稳脚跟,就向金夫人扑过去。她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张生娘和金夫人扭成一团,陶夫人怎么劝都劝不开,反倒自己的脸上和身上挨了不少记打。正当陶夫人左右为难时,金所长赶来了,将他屋里头一顿臭骂,就将她带走了。不一会儿,张生也赶来了,就连哄带骗地把哭哭啼啼的母亲劝走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陶夫人和母亲面面相觑,俩人的魂儿还没有收进来呢。
天不知什么时候大亮了,陶夫人问母亲还去不?母亲说去。俩人匆忙收拾东西,就出了门。陶夫人只穿了平常衣服,而且连观音菩萨的木雕佛像也忘带了;她没有按照张生娘或金夫人所教的方法去做,自己也没有新的想法,只是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老树跪拜、祷告,嘴里念念有词——既不是悲怆地大声呼喊,也不是在心里默不出声,而是声音不轻不重地祷告,如果你用心听就能听清楚她祷告的内容。最后她连续磕了九个响头,临起身时,不知怎么的,又朝老树磕了一个响头。
祷告回来,陶夫人依旧闷闷不乐,还没有从张生娘与金夫人的争吵中走出来。她不想得罪张生娘和金夫人,但俩人都让她得罪了。陶夫人就觉得不吉利,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久,就听说张生娘病了;陶夫人去探望她,张生娘瘫卧在床上,已经不会说话了,连陶夫人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张生娘干瘪、瘦小,像一截被虫蛀空的白木头,手一碰就会碎成粉末;陶夫人不免大惊,赶紧缩回去想握一握张生娘的手。据张生屋里头说,婆婆的病来得急,忽儿就不行了,已经请叶老先生诊过,叶老先生也摇头不语。陶夫人心下一惊,莫非是那天凌晨受了刺激就一病不起?但事后陶夫人又听说,是经二街的李嫂抢了张生娘的饭碗,张生娘受不了这个打击才病来如山倒的。李嫂自学成才,和张生娘一样,既当媒婆又当接生婆,这两年一直偷偷摸摸地做着;前儿个忽然大鸣大放起来,已不再把张生娘放在眼里。但这个说法也未必正确,因为张生娘自从给经三街的朴素家接过第三个死胎后,就发誓再也不做这一营生了,她在家出家,闭门不出,日夜在佛面前守着青灯黄卷。但张生娘哪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近年来又开始四处走动,她热衷于指导陶夫人祷告这件事,就明显有了复出的意思;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张生娘病成这样,陶夫人心里又多了一个结。
三天后,张生娘溘然过世。
陶夫人在张生娘灵前号啕大哭。她早就想大哭一场,张生娘给了她这个机会。
张生娘头七那天晚上,护城河边的一棵老树不知怎么地燃烧起来,满树是火,火焰在寒风中呼呼作响;就像一个独臂老人在火光中扭曲了身体,苦苦挣扎。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陶夫人惊慌地望着火树,气喘吁吁地问边上人:“怎么烧起来了?”被问的人说:“是啊,怎么就烧起来了。”大家翘首而望,谁也没有出手救火,直到它燃尽,化作炭灰的枝枝叶叶相继落地,唯有黑漆漆的树身依旧伫立着,在寒风中熄灭了最后一颗火星。
又到了下个月初一,陶夫人哪里还有心思去祷告呀。母亲怎么劝,陶夫人都无动于衷。还去祷告做什么呢?那棵老树都没了。是的,老树被烧的那个晚上,还有树身竖在那儿;但第二天不知哪个缺德鬼,将树身当作木炭捡走了。如今,只剩下黑漆漆的残余的树根。老树被烧死了,祷告还有什么用呢?母亲说不动她,就到观音菩萨佛像前替女儿祷告。
萧水奶奶来知堂告诉陶夫人一件事。萧水奶奶说她小的时候,她家门前有一棵水蜜桃树,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她父亲就叫她躲到桃树身后,自己喝得醉酗酗的,提了一条扁担出来,站在桃树底下,使劲地挥舞手中的扁担,却轻轻地落在树身上;打一下,他就问一句:“明年还生不生桃子?”躲在树后的她就答:“生。生。”她父亲又打一下,问:“生得多不多?”她又答:“多。很多很多。”她父亲再打一下,问:“决不食言?”她再答:“决不食言。”于是,到了第二年,桃树就开出云一般的花朵来,果实累累,把树枝都压弯了。萧水奶奶说她们年年如此,而且屡试不爽,她寻思着这或许对陶夫人有所帮助。陶夫人又和母亲说了,母亲也说好办法。到了大年三十下午,萧水奶奶送来一棒桃枝。田舍郎原本要回去的,也被陶夫人留了下来。
田舍郎是陶园先生的学生,是个诗人,学问似乎要比陶园先生大,陶园先生教不了,就将祖先的藏书借给他自学。田舍郎博览群书后,仰天长啸,他要作的诗古人早已作过了,便向陶园先生负荆请罪,原谅他过去的轻狂,从此不问诗文,只作田舍郎。如今,田舍郎已二十有八,尚未婚娶;他事事都以陶园先生为榜样,想娶的女人也必须像师娘陶夫人这样的。但在德城陶夫人只有一个,而陶园先生和陶夫人的独生女陶丝丝虽然貌若天仙,却没有陶夫人的贤惠与文静,况且又失踪了;田舍郎就不再把婚姻放在心上。他是陶园先生瘫痪三个月后,金所长找来的;在知堂代课,教学生识字认数。
田舍郎除了教学生识字认数外,有空就给陶园先生翻身、按摩,抱他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晒太阳……田舍郎敬重陶园先生,更敬重陶夫人;看到陶夫人满脸倦容,心里暗暗生疼。吃过年夜饭,田舍郎就钻到陶园先生的床底下,陶夫人手执桃枝,使劲却又很轻地抽打在陶园先生的身上,怒喝:“树鬼,你出不出来?”田舍郎答道:“我不出来,我不出来……”陶夫人更使劲地抽,又问:“树鬼,你再不出来,我就抽死你!”田舍郎又答:“哎唷唷,哎唷唷,痛死我了,求求你别抽了……”陶夫人抽得更凶更狠,再问:“树鬼,你到底出不出来?”田舍郎再答:“我出来,我现在就出来,求求你别抽了……”田舍郎边喊边从床底下爬出来;他一爬出来,陶夫人就挥舞着桃枝抽他,边追边抽,他就跌跌冲冲地逃出房间,逃下楼去,逃出知堂。陶夫人追到知堂大门外,然后在大门上、家门上和房门上,以及陶园先生的床的四周,都插遍了桃枝,确保树鬼不再进门。
田舍郎走后,陶夫人独自守岁,一宿未睡。
第二天正月初一,田舍郎一早就来知堂拜年,陶夫人一双熊猫眼,强颜欢笑地陪他来到陶园先生房里,只见陶园先生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息。陶夫人的眼睛红了。田舍郎安慰师娘道:“先生会好起来的。”他自觉言语苍白无力,就轻轻地扶住陶夫人下了楼。到了中午边,德城的孩子三三两两地来知堂给先生磕头拜年,陶夫人代表陶园先生,田舍郎则站在她身后,接受孩子们的祝福。
春天了,陶夫人虽然没有大病,但小病却不断,人也恍恍惚惚的;这天坐在院子晒太阳,母亲过来对她说,老树爆芽了。陶夫人一愣,出了一身汗,人就精神了不少;她问母亲:“你说什么?”母亲说老树爆芽了,爆了三颗,都长叶子了。陶夫人朝母亲看看,依旧有些不信地问:“是吗?”母亲说:“我寻思着,你还是得祷告;你想呀,老树雷也打不死、火也烧不死,不成精才怪呢。”陶夫人想母亲的话是对的,大年三十夜里照萧水奶奶的法子做了,依旧毫无效果,足见老树魔道高深,非同一般的小鬼。
到了三月初一,陶夫人和母亲又去护城河边祷告。祷告前,陶夫人仔细地瞧了瞧老树,确切地说是老树根,依旧是黑漆漆的圆圆的大疤,但在黑疤的边缘,在东南西三方都爆出一颗新芽来,每颗新芽上有两片小叶一枝芽头,翠绿绿的,在晨风中微微地摇晃,好像在向陶夫人表示着什么。陶夫人心说枯树都爆芽了,陶园先生也该病愈了吧。于是,强打起精神来,开始向新芽们祷告。就在这个时候,李嫂跑来了,老远就急猴猴地喊:“陶夫人,陶夫人,你家丝丝回来了。”
陶夫人愣住了。
母亲问:“李嫂,你说什么?”
李嫂说:“丝丝回来了,还带来一个男人……”
陶夫人咿呀了句什么,突然从地上直起身,就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家里聚集了不少人,女儿跪在陶园先生的床前,双手捧着父亲的右手哇哇大哭;陶夫人见到女儿就再也挪不动步子,双手扶住卧室门框,整个人颤抖如筛糠,拼命地喘气。陶丝丝转过头来,见到母亲就直起身来,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
德城人注意到那个陌生男人,又扎马尾辫又留络腮胡子,一直木讷地靠窗站在那儿,一对小眼睛眯眯的,瞧瞧躺在床上的陶园先生,又瞧瞧抱头痛哭的母女俩,也不吭声;唯有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像捏着什么东西似的,在左手心里比划着。德城人就奇了怪了,这什么人吗?但他眯着的小眼睛突然一瞪,大家就齐刷刷地转向陶园先生,只见陶园先生的眼角边滚下一颗颗热泪。有人就叫陶园先生醒了。这一叫,陶夫人和陶丝丝顿时忘了哭泣,一起向床边扑来。
几天后,德城人才看到她们出门。陌生男人大概是个木匠,给一把躺椅安了个底座,又在底座两侧装了四只小木轮;陶园先生就躺在这辆特殊的小推车上,齐胸盖着毛毯。陶园先生除了女儿回家那天流过眼泪外,其他依旧没有两样;他的眼睛是睁着,但也只是睁着而已,眼里没有任何东西;两枚眼珠子就像刚捏的潮湿的小煤球,是那种黯淡无光的黑。小推车由陶夫人和女儿丝丝推着,沿着护城河缓缓而行。那个陌生男人则远远地落在后面,他左手托着一块带夹子的四方形薄板,薄板上夹着一叠白纸;右手捏着细长条的黑炭,一路东张西望,时不时地停下来,往薄板的白纸上涂些什么。德城人凑近去看个究竟,只见他涂的是德城的古城墙、老桥、护城河、城墙外的近山与飞鸟……令人惊奇的是,他两下三下就能勾划出事物的样子来。懂行的就说,这小辫子男人原来是个画家。他匆匆涂上几笔,就完成一幅画的草图,然后小跑几步,跟上陶夫人她们的队伍。德城第一大美女居然让个外乡人占去了。这让德城人感到气愤,大家开始猜测这个小辫子男人在德城能呆多久?而陶丝丝出去时还好好的,为何回来时却成了哑巴,她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德城人百思不得其解。
陶丝丝回来后,田舍郎就闷声不响地把学生带回自己家。他的家成了新知堂。
陶夫人已经不再去护城河边向老树祷告了。或许她觉得陶丝丝的回家与她的祷告毫无关系,或许她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女儿肚里的孩子;陶夫人只在家里向观音菩萨祷告,祈求观音菩萨给陶家一个健康的外孙。然而德城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陶夫人祷告的结果;再说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不需要祷告呀?而老树是被陶夫人所证实了的。于是,德城人纷纷向只长了三颗芽的老树祷告,每逢初一、十五,护城河边热闹得一塌糊涂,成了德城的一大盛事。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这年冬天,北风急煞煞地刮了三天,气温骤降,突然下起雪来。陶丝丝就是下大雪的这天晚上生产的。经二街的李嫂对此十分关注,连日来在知堂奔进奔出的,她深信只要做好陶丝丝的生产工作,知名度就会大增,就可以消除张生娘去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下大雪这天,李嫂一直守在陶丝丝身边。德城人也因为李嫂诡异的举动,想不晓得陶丝丝要生产都难;金麻子和金夫人、醉仙楼姜胖子、同德堂叶春雨——也就是叶老先生长子,如今掌管着同德堂——,田舍郎……但凡在德城有些名望和地位的人都来了,就连理发馆老寿也来了;唯独棺材铺的杨老板没有来,这个场合他不适宜出现……一群人将知堂客厅挤得满满当当的;陶夫人和女婿白白忙着招待大家,陶夫人的母亲、金夫人则与李嫂一起,在卧室照看陶丝丝。
门开得大大的,客厅里灯点得旺旺的,大家眼巴巴地望着门外一层层黑下来,但黑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了,反而现出白涂涂的光芒;使得满天飘落下来的雪花清晰可数,但又数不胜数。大家闲话着大雪兆丰年之类的废话,姜胖子忽然叹息道:“要是陶园先生好好的,这时候喝点酒该多好呀。”金麻子说:“是啊,那该是多开心的事儿。”白白说:“我去打些酒来。”但被大家劝住了。没有陶园先生吟诗作对,这酒喝着也无趣。于是,大家像被传染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叹息。
大家默默地等待着,望着门外院子的道地一点点地白出来。
陶丝丝在里屋声嘶力竭地叫喊声,令客厅里的男人都捏了一把冷汗。他们纷纷站起身来,拳头捏得紧紧的;谁都希望这是最后一声,却又怕突然听不到她的吼叫。终于在他们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的吼叫突然弱了下去,随之而起的是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金夫人在里屋大声叫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客厅里的男人相互恭喜,好像陶丝丝所生的是他们的外孙。
一会儿,陶夫人抱着婴儿出来了。八斤四两。白白胖胖的。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家看。金麻子笑道:“来来来,让外公抱抱。”于是,陶夫人就将婴儿交给他。金麻子边抖着蜡烛包,边呵呵地逗他玩。但婴儿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拘言笑,颇有陶园先生的风范。姜胖子也急猴猴地吵着要抱抱,他从金麻子手上要过婴儿,抱了抱。于是,这就成了惯例,客厅里的男人一个个地抱过来,直到最后,才将婴儿放在亲生父亲的手上。这个扎马尾辫留络腮胡子的男人,紧张地托起婴儿,似乎挺害怕的,就赶紧将婴儿还到陶夫人手上。
接下来的日子,知堂就热闹了;德城人如潮水一般涌向知堂,送来鸡蛋、面和其他东西,以及他们由衷的祝福。陶夫人幸福得不知该干啥好了,一直哭哭啼啼。等办了满月酒,知堂才安静下来;金夫人将陶夫人拉到一边,说:“现在好了,丝丝回来了,陶家又添了男丁;我觉得吧,你应该为陶园先生和丝丝的孩子做祷告了。”
陶夫人“啊”了一声,直愣愣地望着金夫人。
金夫人嫣然一笑道:“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听我的,绝对错不了。”
金夫人没有说下去,直到陶夫人问,她才告诉陶夫人该怎么做。陶夫人就问母亲,母亲说好。陶夫人又问女儿,陶丝丝没说不好,但她得先问白白。白白说他无所谓。于是,就定下来按金夫人的意思办,日子定在正月初一。金夫人答应过来帮忙。初一一早金夫人就来知堂。陶夫人忙叫醒大家起床准备。陶夫人换上新装。去年年底她请老张裁缝赶制的绛紫色棉袄,脚下是一双棕色棉鞋。金夫人摇摇头,说太普通,这回要华贵要隆重,要挑最好的。陶夫人一愣,想到张生娘当初教她的,就有些疑惑道:“那不是和张……”金夫人说:“这回你身份不同,你是宝宝的外婆,身份特殊。”陶夫人就又换上金镶玉的步摇、碧玉耳坠、金项链、云雁细棉衣、百褶如意月裙、软毛织锦斗篷和云丝绣鞋……从容地回到客厅;金夫人让她走两步,陶夫人记得张生娘的教诲,就斯文地步步生莲;金夫人连声道好,只是头还欠稍微抬高一点。陶夫人知道金夫人的用意,但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内疚。金夫人对陶夫人母亲、陶丝丝和她宝宝的穿戴都要求这要求那的,直到她满意,才浩浩荡荡地去护城河边。
老树的三颗枝头已经有米把高了,三三两两的树叶带着凝重的暗绿色,在寒风中摇曳。祷告分两个部分进行:第一部分是宝宝认老树做干爹。宝宝由他母亲陶丝丝抱着,但过继的仪式则由陶夫人担纲主持。陶夫人将所有祭品摆放整齐后,点香焚烛,跪拜,请求老树认养这个干儿子,保佑宝宝健康成长。陶丝丝抱着宝宝,跪拜,磕头。陶夫人再次筛酒。第一部分结束后,进行第二部分,还是由陶丝丝抱着宝宝,她代宝宝向老树——也就是他的干爹——祷告,请求干爹高抬贵手,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从此做它自己的树,保佑陶园先生早日康复。陶丝丝祷告时,陶夫人和陶夫人母亲,同时跪拜在她身后,纷纷向老树磕头。最后,陶夫人焚烧纸钱,请老树精尽情享用。
此刻,德城里的开门炮仗声此起彼落,仿佛是专门为她们而放的。金夫人拍手叫好。她对自己这套做法非常有信心。她对陶夫人她们说:“这回绝对行。宝宝认了干爹,老树就成了陶园先生的干女婿,它还能对干岳父使坏吗?陶园先生这回准好了。”陶夫人和母亲点头称是,连忙向金夫人道谢。金夫人大方地摇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们赶紧回家吧;说不定这会儿陶园先生已经下床了呢。”于是,大家就欢天喜地地往回走。
德城人听说陶园先生的外孙认了老树做干爹,无不啧啧称奇;就连见多识广、人称小诸葛的理发馆老寿也赞不绝口,说金夫人到底是金夫人,能想出这么一招,堪称德城第一奇女子。这在德城是首创。从此,金夫人就像载誉而归的将军,走到哪里,哪里就溅起一片赞叹声。金夫人倒是越来越内秀了,她总是笑微微的,很少开口;即使开口,也只说为陶园先生好、为宝宝好,希望陶园先生病愈,可以抱抱小外孙呀;也希望宝宝健康成长。
德城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是无与伦比的,但凡刚生下婴儿的人家,就赶紧效仿,纷纷将婴儿过继给老树;而家里有三五岁孩子的人家也不赶落后,同样过继给老树;到了后来,就是家里有十来岁的孩子,也照样过继给老树……最后,老树就成了德城孩子共同的干爹;护城河边,老虎桥西,也就成天香火不断,热闹非凡。
但陶园先生的近况不容乐观,他干瘦干瘦的,而且越来越小,整个人缩得像个孩子似的;好像他体内有个核,一切都在缩向那个核,最后缩成一枚种子。白白把他抱到小推车上去时,感觉屁轻屁轻的;陶园先生僵硬地坐在小推车上,眼皮无力地耷拉着,不再睁开眼来瞧一瞧外面的世界。陶夫人和女儿依旧初一、十五地祷告,但陶园先生的病情每况愈下;这天同德堂的叶春雨探望他后,暗示陶夫人可以着手准备陶园先生的后事了。
第二天上午陶夫人去喂他早饭,陶园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没有任何光线,像两个深陷的空洞。陶夫人托住他的下巴,将嘴巴挤开一条缝,将一勺流质送进他嘴里,但流质却顺着他的嘴角都流了出来。陶夫人不免有些埋怨,放下汤碗,拿白毛巾给他擦嘴。陶夫人再喂,又是如此。陶夫人生气盯着陶园先生的眼睛看,这才发现他的眼睛特别异样,没有了黑色的眼珠子。她一摸陶园先生的心口,就明白了,但又不甚明白;陶夫人坐在床前,默默地注视着陶园先生,似乎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陶夫人仿佛把自己与陶园先生的一生都回想了一遍,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与他对坐了半天;最后,陶夫人直起身来,替他合上眼睛,出去找陶丝丝和白白。陶丝丝冲进父亲房里号啕大哭。陶夫人听到女儿的哭声,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开始烧水。水烧开后,舀到一只木盆里,又兑了凉水,温温的;她叫白白将木盆端到房里,又叫他把陶丝丝劝走。她给陶园先生净身。细细的。净完身,又给陶园先生更衣。寿衣是早就准备了的。有春衣、秋衣和冬衣三套。黑色绸缎。印有铜钱状福字图案。换裤还好,换衣就难了,因为陶园先生的身子骨都僵硬了。陶夫人给他穿上一个袖子后,就手托住他的脑袋,帮他翻过身去,再穿另一个袖子。但她一只手托着脑袋,靠另一只手很难穿上去;直到她意识到陶园先生已经过世了,不再需要呼吸人间的空气时,就让陶园先生趴在床上,腾出另一只手来,给他穿上三套寿衣,先是春衣,再是秋衣,最后是冬衣。
德城人给了陶园先生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葬礼。葬礼是由金所长主持的。
陶园先生瘫痪了两年多,陶夫人对此已有思想准备。其实,早在陶园先生被雷击伤后,陶夫人就找过瞎子老安。瞎子老安自从缺嘴巴老莫被雷打死那天说他大限已到,德城人方知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瞎子老安掐指一算,大惊,急忙又算了一遍,才拿小窟窿空眼睛朝陶夫人一瞥一瞥的,闭上嘴巴不吭声。陶夫人心儿一拎,声音有些颤抖道:“安先生,算出来怎么样?”瞎子老安瘪闭着嘴巴,只是摇头。陶夫人说:“安先生,但说无妨。”瞎子老安长叹一声道:“陶夫人,那我就直说了,陶园先生还有一年阳寿。”陶夫人跳将起来:“你胡说。”那双小窟窿空眼睛顿时死死地戳着陶夫人,瞎子老安说:“我没有胡说,这是命数。”陶夫人瘫坐在店里,良久,她长叹道:“怎么会这样呢?”瞎子老安捋须道:“命数说,陶园先生杀生太多。”陶夫人冷笑道:“他杀生太多?他杀谁了?”瞎子老安摇摇头道:“这生,未必就是指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生的。命数所说,陶园先生杀生太多,而且手段太过残忍……”陶夫人心下一惊,问瞎子老安可有补救的法子?瞎子老安说:“那你就祷告吧。这是命数。人是没有办法的,只有求天了。”
陶夫人事后寻思着,瞎子老安所说的杀生,大概就是指钓鱼吧。钓鱼是陶园先生唯一的嗜好。一年四季,只要天气许可,陶园先生就去护城河钓鱼,他在那棵歪脖子老树底下,生只小泥炉,斟上小酒儿,只等鱼儿上钩。而陶园先生的钓鱼技术是一流的,好像水底下有人在帮他赶鱼似的,只要他钩儿一下去,就有鱼上钩。陶园先生钓上一条鱼,也不去鳞,也不剖肚,只用一根细竹片儿往鱼嘴里一捅,一直捅到鱼尾巴上,就架到小泥炉上烤;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被活活烤焦。陶夫人曾经和陶园先生钓过一次鱼,那还是他们刚结婚不久,陶园先生钓到鱼,用竹片儿插住,交给陶夫人在小泥炉上烤;她瞧着鱼的身体先是一拱一拱的,随后全身轻微而又频繁地颤抖。陶夫人从小就怕会动的小动物和昆虫,鱼在火焰中微微的颤抖令她惊恐万状,她被吓坏了,扔下鱼就脸色急白地跑回家。为此,陶园先生还笑话过她呢。陶夫人想,瞎子老安所说的残忍,就是指这个吧。但陶园先生乐此不疲,他边钓鱼边烤活鱼下酒,常常在护城河一坐就是一天。
陶园先生过世后,陶夫人又去找瞎子老安。瞎子老安请她节哀顺变,他对陶夫人说:“陶园先生多添一年阳寿,那是陶夫人的功劳。陶夫人宅心仁厚,一直为陶园先生祷告,天是有数的。”陶夫人问瞎子老安,可有替陶园先生超度“罪孽”的法子?瞎子老安说:“直立下葬。”陶夫人惊问:“直立下葬?”瞎子老安说:“是。”
这天,德城万巷空城,所有德城人都为他送行,将城南的南山坟地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目睹陶园先生的寿材,小头朝下,大头朝上,缓缓地下沉到坟穴中。这样的葬法,德城人还是第一次见到,都稀奇得一塌糊涂。
百日后,就是七月半鬼节,陶夫人在家摆了一桌羹饭,祭拜陶园先生。当天晚上,陶夫人就梦到陶园先生,不,不是梦到,是见到陶园先生。陶夫人是醒着的,她忽然见到陶园先生站在床前,他已不再是病中的模样,而是白白净净的,虽然消瘦,但精神。陶夫人一点也不觉得他是鬼,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而是喜出望外,她说:“你来了?”陶园先生说:“我冷。”陶夫人这才发现他光着身子,只着了一条牛头短裤。陶夫人拉开被子,说:“那你还不快上来?”但就在她说话间,陶园先生不见了。陶夫人忽然明白陶园先生已经过世了,不免黯然神伤,一夜未眠。
第二天和第三天晚上,陶夫人又连续见到陶园先生,情形大同小异,陶园先生只说:“我冷。”陶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就找瞎子老安询问。瞎子老安说:“陶园先生没有衣服穿,才来向你要的。”陶夫人说:“怎么会没有衣服穿呢?他走时穿了春衣、秋衣和冬衣;头七和五七,又把他生前所穿的衣服全烧给他了。”瞎子老安说:“陶园先生走得早,你给他换寿衣时已经晚了。”瞎子老安又说:“你赶紧找寿礼店的老赵,让他扎一箱纸衣烧给陶园先生吧。”老赵连夜赶制了一箱纸衣,四季都有,满满当当的。第二天陶夫人送到陶园先生的坟前,烧给他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陶园先生。
第二年清明节前夕,陶夫人她们就早早地去上头年坟;尽管是新坟,陶园先生小小的坟头上却长了不少草。白白伸手想清理,却被陶夫人喊住了。陶夫人说:“你们看,这不是草。”白白和陶丝丝仔细看,确实不是草,而是七八颗小树苗;一颗颗青芽高挑,水灵,吐着冷冷的春天的气息。陶夫人突然呀啊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扑倒在陶园先生坟前,号啕大哭道:“我的好人呀!当初我咋就不明白呀?那不是一棵树,而是很多树;我不该只向一棵树祷告……”
陶丝丝抱着儿子,和丈夫白白傻不楞登地望着陶夫人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陶园先生的坟头。
清明时节,德城人都赶去南山,他们上完自家的祖坟后,不免要去陶园先生的坟上瞧瞧;见到那些郁郁葱葱的小树苗,无不啧啧称奇。又没有人去播种;而风吹或鸟屎带来的种籽,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呀;再说小树苗就陶园先生的坟上有,四周的坟上却没有。难道这些都是陶园先生变化出来的?难道陶园先生成了……
陶园先生的小外孙夜夜啼哭,什么办法都用了,都没有用;清明上坟时,陶丝丝在父亲的坟前突然灵机一动,默默祷告,结果她儿子当晚就病好了,不再哭闹。陶夫人也是无意中说起此事,结果在德城传得沸沸扬扬。快嘴汪嫂有天肚子痛得要死要活,她就朝南天默默地向陶园先生祷告,忽然就不痛了。林诗川的闺女傍晚回家后就倒在地上,满嘴胡话;林诗川跑去陶园先生坟前祷告,等他回家,闺女已经在吃晚饭,啥病也没有。张秋风是石碑坊老板,运石料时翻了车,扭伤了腰,已躺了三个多月,他就叫屋里头去南山向陶园先生祷告;祷告了三趟,张秋风就能下床了……德城人就说陶园先生这样的好人,老天爷还能不安排他来管理德城吗?言外之意,陶园先生如今已是城隍老爷。原先向老树祷告的德城人,都跑去南山了。
张秋风为报答陶园先生,要给陶园先生雕一座石像,找白白商量。陶园先生在世时,白白给陶园先生画过像,但都不满意,原因是病床上的陶园先生骨瘦如柴,画出来难看。后来,白白根据陶丝丝的回忆,画了几幅陶园先生年轻时的像,非常英俊、有神,其中一幅就成了陶园先生的标准遗像。现在,白白根据张老板的要求,画了一幅等身高的像:陶园先生右手指着前方,左手握着书卷,迎风而立,谁见了都说好。张秋风就按图雕了一座石像,安置在陶园先生坟前。陶园先生的身后,是一片茁壮生长的小树林,郁郁葱葱的;小树林的后面就是南高峰,南高峰上白云朵朵……
大家都说张秋风做了件好事,功德无量。
从此,德城人凡事就来陶园先生的石像前祷告,香火不断。
如今,陶夫人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陶园先生牌位前,焚香、点烛、祷告,请求陶园先生保佑全家老小平安……
陶园先生的独生女陶丝丝,在德城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那个秋夜——德城夜巡员黄天柱和邮递员雷生用同一根敲锣的木杵刺死对方的那个秋夜——,离奇失踪了两年后的这年春天,她又离奇地回到了德城;令德城人瞠目结舌的是,陶丝丝哑巴了,还带回来一个奇葩的男人。
这个男人也确实奇葩,一张脸又小又不平整,中间突出,两边深凹,像道鲫鱼坡;一对小眼睛深陷在细长条的眼洞里,眼珠子小得近乎于无。他还扎一条马尾辫子,留着络腮胡子,小眼睛始终是眯着的,一脸木然的表情。不知谁说他长了个鸟头,大家越看越像。德城人对陶丝丝离奇失踪的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以及她失踪这两年的情形和这个奇葩男人都很有兴趣;但陶丝丝讳莫如深,不愿意透露一字半句。当然,她现在哑巴了,无法与人交流;但她与母亲陶夫人之间总会有交流吧。再说这个奇葩男人又不哑,总可以说话吧。德城人通过各种途径,想得到确切的情况,但就连陶夫人和德城派出所所长金麻子都一无所知,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德城自建城以来,至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其间只有五十多年前,从外面来过一个督学员,在德城呆了不到两个月,就灰溜溜地逃走了。陶丝丝带回来的这个奇葩男人,是第二个到德城的外人;听陶丝丝叫他“伯伯”,德城人就纳了闷了,他不是陶丝丝的男人吗?她怎么会叫他“伯伯”的呢?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伯伯”,是“白白”;但就是叫“白白”,德城人也觉得奇葩得很,这像是个男人的名字吗?
德城人在背后更喜欢叫他鸟人。
德城人为此兴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还没来得及消化,知堂又传来了惨叫声。
这天早晨,白白是知堂第一个起床的人,他从楼上下来,想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但他一下楼就看到知堂的大门敞开着,顿时大惊,爆发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尖叫声。在他的观念里,大门在夜里被无缘无故打开,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家里遭贼了。惊叫过后,他大喊丝丝;丝丝从卧室里冲出来,从二楼探出头来,见他好好的,就问怎么啦?白白惊慌地指指大门:“门,门……”“门怎么啦?”“门开了,开……”陶丝丝笑了。陶夫人下楼相对要晚一些,她是穿戴整齐后才出卧室的;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就对白白说:“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关门。”
“你是说……夜里开着大门睡觉?”
“是的。”
“这怎么可能?”
对白白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
杨老板正躺在他特制的棺材里——十多年前,杨老板就给自己打制了一具棺材,从此他就夜夜睡在棺材里;按他的话说,哪天他两脚一伸,家人只要替他合上棺材盖,抬到南山祖坟里埋了就行——,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从睡梦中窜醒,跳出棺材,就跌跌冲冲寻声来到知堂。知堂的大门敞开着,陶夫人和白白神态各异地站在院子里,陶丝丝则从楼上探出头来。杨老板问陶夫人出什么事了?陶夫人却满脸堆笑道:“杨老板,没事。”杨老板哪儿肯信,怎么会没事呢?他明明听到有人惨叫。但陶夫人硬说:“真的没事。杨老板。”杨老板一脸疑惑,又问陶园先生好吧?陶夫人说还是老样子。杨老板看看白白——这个奇葩的男人仰着鸟一样的小脑袋,张东望西的,虽然看不到他的小眼睛,但脸上分明写着“有事”二字——,他一言不发,神情呆呆的。杨老板看到楼上的陶丝丝,嘴里咿咿呀呀的,双手拍打着二楼的扶栏,不知为了啥事偷着乐,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
杨老板搔搔头皮,不得不自讨没趣地从知堂退出来;他双脚刚落到街上,就碰到理发馆老寿和几个街坊邻居。他们伸长了脖子向杨老板打听情况。杨老板就问:“你们也听到惨叫声了?”大家直点头。杨老板就说:“肯定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不会有人惨叫的;但不知为什么,陶家守口如瓶,而我总不能拿铁钎去撬人家的嘴吧?”大家就奇怪了。老寿说:“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至于瞒着别人吗?但知堂这种地方能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其他人就说找金所长去。
大家来到摸奶弄金家,跟金麻子一说,他欣然答应前往。大家簇拥着他,再次回到经一街;杨老板和老寿他们都是有分寸的人,没有跟进去,只等在知堂大门外。杨老板用右脚尖在麻石板上写字或画画,至于他画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寿歪着个脑袋,用小手指掏着耳屎,一会儿掏右耳朵,一会儿掏左耳朵;每掏一下,他就把耳屎积在手心里。其他人一溜排地靠在知堂东围墙上晒太阳,呆盯着杨老板和老寿。在德城,最有钱的要算棺材铺杨老板和醉仙楼姜老板,理发馆老寿算个屁,但他们都夸老寿有钱,你瞧瞧,这么多耳屎。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陶夫人送金麻子出来,俩人脸上都笑嘻嘻的;到了门口,金所长请她留步,陶夫人则请他慢走。
大家见金所长满脸麻子金灿灿的,等他出了门就问是怎么回事?“你们搞错了,不是惨叫,是惊叹。”“搞错了?”“是的。大家都回吧。没事,真的没事。”大家一头雾水,却异常兴奋地跟他回到家里,金麻子坐到石门槛上,托着茶壶优哉游哉地喝起老酒来。杨老板就沉不住气了,对他说:“金所长,你得交个底,也好让大家放心。”金麻子白白眼,问:“交什么底?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杨老板说:“我们当然不放心了。老祖宗八百年前从皇城根儿出来,几经坎坷,才总算找到这么个僻静的地方安居下来。为什么呀?就是不想让德城有外人。”
金麻子瞥了他一眼,杨老板也真敢拿大的,居然连老祖宗都搬出来了。
“白白是陶园先生的女婿,不是外人。”
老寿他们就跟兔子似地耸起耳朵等着下文,但金所长却拖拖沓沓地喝起老酒来。
没有下文。
杨老板不甘心道:“金所长是喝过喜酒?还是吃过喜糖?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陶园先生的女婿?”
金麻子冷笑道:“杨老板,你还在乎这杯酒吗?”
杨老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麻子一字一顿道:“这还不容易吗?慢慢的,你就知道了。如果他适应德城生活,他就是德城人;如果他不适应,也用不着你赶,他自个儿就逃了,就像当年的督学员。”
听话听声,大家明白金所长跟陶家穿了同一条裤子,多说无益,就三三两两地摇头走了;但他们没有走远,即使走远了也不想马上回家,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大街上议论。德城人心里搁不下事,陶丝丝的突然出现以及早晨的惨叫声,将太多的不明不白搁到德城人心上,让他们又兴奋又痛苦。
这天傍晚,出于礼貌和尊重起见,白白在饭桌上郑重地向陶夫人提议,为了知堂安全,夜里必须关门上闩。他决定要改变德城的现状,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他随后解释说,这是起码的常识。这话陶夫人不爱听,什么叫起码的常识?难道我们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吗?再看这个男人,居然长了个鸟头,难道县城里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吗?丝丝也不知啥眼神,竟然会看上他……白白说,在他们县城,家家户户关门上锁,而且安有防盗门——一种专门防止小偷的铁门,十二分坚固;另外,在社区里还有监控录像;即便如此,还时不时有盗窃事件发生。他最后强调道:“不关门,还怎么睡呀?”陶夫人沉吟片刻道:“县城是县城,德城是德城;德城没有小偷,你尽管放心。”见陶夫人不同意,白白问:“关个门有这么难吗?”陶夫人笑道:“这不是关不关门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这是德城的规矩。”“怎么会这种破规矩?”“夜不闭户可是德城老传统。”“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总不能死抱着规矩不放,去冒这个险吧?”“冒险?冒什么险?”“南山公路马上修好了,德城就不再是现在闭关自守的德城了;到时候外人涌进来,德城就会和县城一样乱。”“这怎么可能?德城就是德城,永远就是德城。”“你让我怎么说呢?这一天马上就到了;我也是为大家好,不但我们自己要关门,还要说服所有德城人关门。”
陶夫人忽然问:“你知道知堂是什么地方吗?”
白白摇摇头。
“知堂是德城最受人尊重的地方!知堂要是关门,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脸面重要?还是安全重要?”
“你这个人怎么说不通呢?德城没有安全问题。”
“我就不信了,德城就没有小偷?就没有人关门睡觉?”
“不信你试试。绝对没有。”
“要有呢?”
“只要有一户人家关门,我就同意你关门。”
“一言为定。”
这天深夜,兴奋了一整天的德城人终于入睡了,唯有一轮圆月清汤光水地挂在小城上空;白白借着月光偷偷地蹿出知堂,他左右张张,经一街上空荡荡的,便悄悄地摸到隔壁棺材铺门口,单手轻轻一推,棺材铺的大门就吱嘎撕开一条缝来,吓得他转身就跑,跟狗咬屁股似地跑过两户人家,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才放慢脚步。白白靠近理发馆,再次轻轻推开理发馆的大门,并迅速逃离;但身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嘀咕了句“有病的。”就不再慌慌张张,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人家的门口,双手猛地一推,大门哗地开出两人宽的门洞来,屋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他咧了一下嘴,冷笑道:“就是死人也被惊醒了,德城人真够猪的。”
白白继续向前,他从经一街转到纬二路,又从纬二路转到经二街;从经二街转到纬三路,又从纬三路转到经三街,然后从摸奶弄绕到经一街,重又回到知堂。他一路走一路推人家的门,这一夜不知被他推开多少人家的门,其中包括金所长家。身为德城派出所所长的金麻子应该比较惊醒吧,但金家也毫无声息;整个过程只有经二街的一户人家,在他推门之后,从屋里传来“嗯呀”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吓坏了。深更半夜,无缘无故地夜闯到人家家里,说不清道不明。但屋里的女人“嗯呀”了那么一声后,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反应。白白落下心头之石,本想马上回知堂,却又不甘心,偌大的德城就没有一户人家关门了吗?他继续冒险,可笑的是,前面这户人家居然连门也没有虚掩,大门洞开,任由他进出。
德城人真是奇葩,都什么年代了,还保留着“夜不闭户”的陋习!
白白回到知堂门口,转身怒视着月光下的德城,心里充满了对德城人睡在刀刃上却麻木不仁的愤怒,和世上皆睡唯我独醒的苍凉感,他突然来了一句国骂,紧接着是两声“汪!汪!”汪得比国骂大声多了,但整座德城静若坟场,不知怎么的,他冷不丁地仰头大嚎:“嗷呜……”他被狼嚎声吓了一跳,拔腿溜进知堂;心还在砰砰直跳,他轻拍胸膛,悄悄回到楼上。陶丝丝醒了,嘴里哑哑的,用手比划着警告他:“你找死呀?”白白苦笑道:“我倒是想找死来着,但德城就是一座死城……”
第二天早晨,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白白睡眼惺忪嘀咕道:“吵什么呀?”陶丝丝用手戳戳他狭窄的胸膛,脸上摆出苦相来;白白惊叹道:“不会吧?这反应也太慢了吧。”陶丝丝瞪了他一眼,你就等着瞧吧。白白有些后怕,让陶丝丝出去瞧瞧,陶丝丝不去。白白下楼时,陶夫人在院子里扫地;白白指指门外,谦卑地问:“外面这么吵,出什么事了吗?”“这下你信了吧?”白白还想说什么,金麻子兴冲冲地进来了,陶夫人让金所长陪白白出去走走,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德城。白白不敢出去。金麻子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就硬把他拉走了。
白白哆哆嗦嗦地跟金麻子来到街上,聚在棺材铺门口的人就围上来。杨老板说:“金所长,昨夜出了件怪事。”白白一惊。金麻子却若无其事地问:“什么怪事?”杨老板指指旁人,又道:“不止我一个人,他们也听到了;你说城里怎么会有狼呢?”“从山上下来的吧?”“山里有狼?”“有呀,不常来城里就是了。”白白壮胆道:“除了狼嚎,还有其他怪事不?”大家摇摇头,谁也没提门的事情。理发馆老寿说:“这是个好兆头。”大家附和道:“是呀,是呀;吉人自有天相。”白白窃笑,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他拉拉金麻子的衣袖,俩人继续往前走。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人围上来问昨夜狼叫是怎么回事?白白就问:“你们都听到了,怎么不起来呢?”对方就奇怪了:“起来做什么?”“你们就不担心吗?”大家摇摇头。白白想德城人真是奇葩,听到狼嚎居然也无动于衷,而且自始至终没人提到门的事情,难道他们都没有察觉吗?
金麻子拍拍他的肩道:“这就是德城。”
白白在心里回应道:“脑残的德城!”
白白回到知堂,对陶丝丝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陶丝丝问他明白什么?
“德城人都少根筋的。”
这天晚上,鉴于昨夜城里有狼出没,德城又恢复了夜巡。义务夜巡员阿步是个跷拐儿,长得瘦小单薄;但他跑步神速,而且有股子狠劲,是继黄天柱之后,德城公认的最佳夜巡员。他庄严地从金所长手中接过锣和木杵,还自备一根武松打虎用的哨棒,斜背在身上。白白听他一脚重一脚轻的脚步声、冷不丁的“当!当!”声和压着嗓门喊:“平安无事啰……”就大皱眉头,德城有那么多男人,怎么会让一个瘸子当夜巡员呢?陶丝丝用手比划道:“双腿健全有什么用?当夜巡员要的是速度。”等白白搞明白她的意思,就笑出声来:“瘸子能跑多快呀?”陶丝丝眉毛一耸,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白白振振有词道:“瘸子终究是瘸子,跑得最快他也是个瘸子,万一遇到什么事,只怕他自己站都站不稳,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这种形式主义的夜巡除了扰人清梦,别无他用;德城真正要的不是瘸子夜巡员,而是人们的警觉性和防范意识,至少要做到夜里关门。”陶丝丝竭力摇头,劝他不要坏了德城的规矩。白白不免生气道:“这样会出大事的!”陶丝丝眨巴眨巴眼:“德城能出啥大事呀?”她那口气完全和陶夫人一个腔调。白白再次强调道:“南山公路一通,到时候什么人都涌进来,你想守也守不住;丝丝,你在县城呆过两年,应该明白外面有多乱。”陶丝丝撇了下嘴:“县城是县城,德城能乱到哪儿去呀?”白白恶狠狠地说:“到时候哭都来不及。”陶丝丝却笑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别看德城现在四平八稳,安宁得像一池镜湖,但只要一粒小石子,就能打破一切;我不往远的说,就说县城吧,这座僻远小城,过去和德城一样闭塞、落后与愚昧,人们个个善良,崇尚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后来受外面的世界冲击,谁还守得住底线,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现在什么没有呀?”
“行了,行了;睡吧,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当!当!”
“平安无事啰……”
阿步踏着轻重脚步,经过知堂门口,远去了。
白白哪里躺得住呀,死活不听陶丝丝的劝阻,又摸出知堂;他朝街两头张张,没人,就仰头大嚎:“嗷呜……”
阿步犹如天降,结结巴巴地问:“白……白先生,哪儿狼叫?”未等白白反应过来,阿步又不见了。白白被吓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瘸子竟有这般速度。片刻间,阿步回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问:“白……白先生,狼在哪儿?”“没有狼。”“你说什么?”阿步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狼。”“怎么没有狼呀?我明明听到狼叫。”白白双手合在嘴边,仰天而嚎:“嗷呜……”
白白说:“听见没?是我叫的。”
阿步摇头道:“白先生,你开什么玩笑?刚才确实是狼叫。”
“我骗你做什么?”
“你是陶园先生的女婿,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真的。知道我为什么学狼叫吗?”
“为什么?”
“山外有很多狼,随时都会闯入德城;我是给大家提个醒。”
“白先生真会开玩笑,我只听说山里有狼,山外哪来的狼?”
“你不知道,山外的狼才可怕呢。”
“白先生,这次就算了;如果你再胡闹,我就不客气了。”
阿步气鼓鼓地走了。
月光如水,淅淅沥沥,覆盖夜的苍茫;白白悲悯地望着德城,望着阿步消失在街尽头。
第二天上午,白白独自来到棺材铺,向杨老板问这问那;杨老板不冷不热的,他不明白这个鸟人来店里干吗?白白忽然问道:“杨老板,你家关门吗?”“为什么要关门?”“楠木和紫檀到了外面可是老贵老贵的,你就不怕被人偷吗?”“偷?谁偷?德城人吗?”“德城人不会,但外人会呀。”“这儿有外人吗?”杨老板盯着他,最后问:“你会偷吗?”
杨老板的意思,德城就他这么个外人。
白白却问:“杨老板不知道南山公路马上就要通车了吗?”
“那又怎么样?”
“到时候会有很多外人来德城。”
杨老板摇摇头,表示没看见。
白白见他不知道,就趁机向在店里的人讲开了,有条从县城修往邻县的省际公路就要通车了,届时县城的邻县的四面八方的外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会涌入德城,其中就包括小偷,而现在的小偷比过去的强盗都残忍;过去的小偷白天不敢偷,都是晚上作案;过去的小偷不敢从大门进来,都是从天窗爬进去,所以叫梁上君子;过去的小偷是怕人的,你喊一声逃得比贼都快……大家听他这么说,都哈哈笑了,贼不就是小偷吗?白白也笑了,问:“你们知道现在的小偷吗?”有人就说:“德城没有小偷,我们咋知道呀?”白白又自说自话道:“现在的小偷,大白天就会闯入你家里来,见人就把他做了,然后再抢,而且什么都抢,冰箱、彩电、电脑……有邻居见了,还以为隔壁在搬家呢,帮着把东西抬下去,他们装满车子,就大模大样地开走了。”
棺材铺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白白最后说:“所以要关门。”
但一说到关门,德城人就清醒过来,瘪起嘴巴,朝白白摇头。
杨老板说:“你一个外人懂什么?关门才没有安全呢。”
这话白白确实不懂,他愣愣地望着杨老板。
“要是家家户户都关门那还得了?叫人还怎么活呵?”
杨老板说着把白白“请”出去,嫌他妨碍大家干活。
白白见杨老板水都泼不进,就转到隔壁算命摊,瞎子老安瞪着两个窟窿一样的瞎眼,“请问,安先生关门吗?”“关门作啥?”“你的眼睛……”“年轻人,我虽眼瞎,但心里亮堂着呢。”“哈哈,那你说门是用来做什么的?”“遮风挡雨呀。”“你不关门,有人进来偷东西怎么办?”“笑话!德城可没这种人。”“以后就有了。安先生,外面通公路了,外人就多了。”“贼这个东西,可不是你关了门,他就不偷了。门是给人留的,贼算不得人。”“话虽这么说,但关门总安全些。”“唉,习惯了。”
白白摇摇头,走过几户人家,见理发馆里人多,又停下了脚步。
大家看看他。
白白笑笑,轻咳了两声道:“大家都听说了知堂有过惨叫声,知道为什么吗?”
白白改变了策略,先声夺人,一下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有人就问:“对呀,是谁惨叫?”
白白说:“我。”
“我到德城的第一个早晨,看到知堂的门大开着,心里格噔一下,就大叫起来;这叫声是大了一点,但严格地说也不能叫惨叫,只能算惊叹。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惊慌吗?在我来德城前,县城发生了一起惨案;是一个送奶工发现的,他送牛奶的这户人家敞开着大门,屋里流出来的鲜血淌到了门口;血泊中倒着四个人,全死了。这起灭门案轰动了全城,你们不知道吗?”
大家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有吭声。
“竟有这种事情?”良久,不知谁小声嘀咕道。
“这种事情在县城多了去了,”白白说。见大家都被自己的话题震住了,他索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就把自己过去所见所闻的男盗女娼之事,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倒”得德城人一愣一愣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像只碗,一个个傻呆呆地盯着他。
“跟你们直说了吧,这两天的狼嚎声,都是我叫的。城里并没有狼,我这么做就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夜里要关好门窗,以防万一。”
大家听到他这么说,眼神顿时起了变化。
德城人纷纷涌向摸奶弄的金家。金麻子又被人簇拥着来到知堂;他把陶夫人、白白和陶丝丝叫到一起,指指知堂门外道:“现在,德城人就聚在外面,他们要求白白离开德城。”陶丝丝吓坏了,双手捂住嘴,一脸苍白地望着金麻子。陶夫人沉下脸来,问金麻子怎么回事?金麻子扭头盯着白白:“你问他,都跟人说了些什么?”
“我说什么啦?”白白鸟头一拧,气愤道:“我只说了县城里发生的各种案例,提醒他们要关门而已。”金麻子追问道:“还有呢?”白白说:“还有……狼嚎是我叫的,我那是出于好心。”金麻子转向陶夫人和陶丝丝问道:“作为德城人,你们要是去了县城,会跟人说德城的种种不好吗?白白,你把县城涂得一抹黑,德城人就不能不怀疑你的人品?再说你好好的人不做,干吗要去做一头狼呢?现在好了,德城人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再容忍你了。”
陶夫人连忙打圆场道:“金所长,这也不能怪白白;他只是想关门,是我不许他这么做的,我说如果他想关门,就必须让德城人先关门才行;所以他才……”
“本来,德城人就把他当外人看,现在他这么一闹,德城人就越加了。”
“笑话!公路马上就通了,德城还能安宁几天呀?”
“德城有德城的规矩,这些都不是你一个外人所要考虑的。”
“我还不是为了丝丝,才回……”
“好了,你们都不要争了;”陶夫人说:“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白白留下来?”
金麻子摇摇头。
陶丝丝流着泪,看看母亲,又看看金麻子。
陶夫人问:“金所长,有没有折衷的办法,既让德城人平息下来,又留住白白。”
金麻子再次摇摇头。
他叹息道:“我看白白先回县城避一避,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哼!”白白倏地站起身来,大吼道:“谁稀罕这个破地方呀?我现在就走。”
陶丝丝一把拉住他,咿咿呀呀地叫,眼泪哗哗直流。
第二天上午,白白瘟鸡笃头地出了门,他走在陶夫人身后,陶丝丝依偎着他,俩人十指相扣,低着头,默默地跟着陶夫人。陶夫人见到棺材铺杨老板连声对不起,见到瞎子老安连声抱歉,见到理发馆老寿连声得罪……德城人被她搞得稀里糊涂的,这陶夫人唱的是哪出戏呀?陶夫人带白白和陶丝丝走过经一街和纬二路,来到摸奶弄,特意向金所长辞行;金麻子舔舔舌头,对白白说委屈你了,白白连头都不直一下。告别金所长,她们拐到纬三路,向南城门而去。
不多会儿,陶夫人和陶丝丝原路而回;德城人不见白白,才明白过来。
德城恢复了昔日的安宁。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德城迎来了第一对年轻男女,他们进了南城门就哇哇乱叫,俩人拥抱着又蹦又跳,得意忘形,好像德城是他们似的。俩人旁若无人地在德城闲逛,手持相机,到处乱拍;时不时地发出哇哇的叫喊声,也不知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兴奋?德城人见俩人可疑,就自发地尾随着他们;他们快走,德城人也快走;他们慢走,德城人也慢走;他们转身走向德城人,德城人就迅速散去……俩人终于怕了德城人,下午就匆匆离去。
第二天上午来了两个外人,也是一男一女;中午又来了三个外人,一男一女带了个小男孩;他们大模大样地到处乱逛,向德城人讨水喝,掏钱要给他们吃的、给他们住的,德城人一概拒绝;他们就摇头,说这个破地方连个饭店与旅馆都没有。德城人非常气愤,你们凭什么来德城?难道德城是你们的吗?德城人告到金麻子那儿,要他采取措施,禁止外人来德城。金麻子白白眼:“让他们来好了,又不碍你什么?”杨老板说:“德城是让人随随便便进出的地方吗?”“现在公路通了,你想拦也拦不住。”“所以才请金所长想个办法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有什么办法?”“那就随他们去了吗?”“你管他们做什么?你过你的日子就是了。”
第三天,来德城的外人更多了。
大人们视外人为洪水猛兽,但孩子们则不然,他们十分好奇这些与德城人完全不同的外人,三五成群地跟来跟去;那些外人也不可怕,给他们糖果吃,给他们小零小碎的饰品,甚至给他们笔和电子表之类的东西,还和他们一起合照。有天傍晚,赵小鸭回家,给他母亲看手腕上的电子表,表示时间的数字一跳一跳的,可有意思了;但赵阿宝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粗暴地夺下他的电子表,奋力扔出门外,砸碎在石板街上,害得赵小鸭哭闹了一整夜。金麻子的儿子金小小嘴里含着糖,蹦蹦跳跳地跑回家;金麻子屋里头非要从他嘴里抠出来,说是怕毒死儿子,结果被金小小咬破了手指,火得她撩下儿子的裤子,把他打了一顿,金小小哭天抢地地叫。金麻子实在看不下去,责备女人道:“吃颗糖会死呀?”他屋里头却反问:“外人的糖能吃吗?”金麻子就骂她妇人之见。他屋里头扔下儿子,骂他点子不多麻子多,外人不断地涌进来,德城哪里还像个德城,他作为派出所所长却毫无作为,连个女人都不如。金麻子怕了她了,连酒都懒得喝,进屋去睡了。
这天夜里,德城忽然又传来狼嚎声。
第二天早上,林诗川来找金所长,说昨夜家里进了小偷,把家里供着的麻脸观音偷走了。“你确定被偷了?”“我屋里头每天起床,头一件事就是拜菩萨,菩萨不见了,还能作假吗?”“德城人是不可能偷的。”“肯定是外人偷的。”“可是,在德城,你听说过有谁家被偷吗?大家都好好的,为什么单单你家被偷了呢?”“这我哪知道?”
“你被偷,说明你有被偷的原因。”
林诗川顿时面有愧色,金所长说得对,别人都没有被偷,单单他被偷,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但林诗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被偷的原因,只有自认倒霉。他迟疑了片刻,小声地问:“金所长,我能关个门吗?”“那是你的事。但大家都不关,你关合适吗?”“那就算了。”
金麻子盯着林诗川远去的背影,嘴里念着“外人。”
金麻子一把将阿步从梦里揪出来,吓得他小脸儿煞白,浑身哆嗦道:“金、金、金所长,您……”金麻子怒骂道:“拧你个头呀?昨晚是怎么回事?”阿步依旧结巴道:“昨、昨、昨晚有啥事吗?”“林诗川家供的麻脸观音被人偷了。”“不可能!”阿步急过了头,倒是不结巴了。“怎么不可能?”“昨晚我一直在巡逻,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那狼嚎又是怎么回事?”“是呵,狼叫声我倒是听到的,在古井巷附近,但啥也没发现……金所长,你说会不会是白、白先生干的?”“什么意思?”“白先生学过狼叫,叫得跟真的一样。”“你见过真狼叫?”“那倒没有。”“可是白白已经离开德城了?”“但光听到狼叫,却不见有狼;金所长不觉得奇怪吗?”
“阿步,加强夜巡,一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是,金所长。”
金麻子出了阿步家,来到知堂。陶夫人快步下楼相迎,问金所长有什么事吗?金麻子却只顾自己一脸凝重地上楼去;陶夫人高声喊道:“丝丝,金叔叔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陶丝丝才从卧室探出头来,朝他笑笑;金麻子问她最近还好吗?陶丝丝点点头。金麻子推推半掩的房门,陶丝丝便大方地开了房门,请他进去坐;金麻子迅速扫视了一遍室内,床上凌乱得像狗窝,梳妆台上摊满了东西,陶丝丝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还睡着呢。”金麻子不知怎么的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张张,床底下黑洞洞的;陶夫人问他丢了什么?金麻子忙直起身来,掸掸膝盖道:“没,没有。陶园先生最近怎么样?”陶夫人摇摇头。金麻子转身去了陶园先生房里。陶园先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金麻子坐在床沿上,握住他枯枝般的双手,轻轻地喊陶园先生;陶园先生紧闭双眼,脸瘦得像骷髅,和死人就只差了一口薄薄的气。
金麻子下楼时,问陶夫人:“白白有消息吗?”
陶夫人说:“没。金所长有事吗?”
“我随便问问。”
这天晚上,阿步像打了鸡血,巡逻得比任何时候都勤快;走两步就狠性命地敲锣,大声地喊:“平安无事 !”吵得德城人根本无法安睡。阿步巡逻了没两圈,就被金麻子喝住了,责问他道:“你这个样子,还叫人怎么睡呀?”阿步搔搔头皮,委屈道:“您不是叫我加强……”“我指的是意识,而不是形式。懂吗?”阿步不懂,直愣愣地望着金麻子。“你还是照老样子夜巡,但要多个心眼。”“噢。”他脚步一拖一沓的,过一条街敲一回锣,喊声也有气无力的。这样的夜巡才叫享受,在夜巡营造的安静气氛中,德城人渐渐入睡;唯有渐渐消瘦的月亮醒在德城上空。
金麻子爬上棺材铺院子西头的老樟树上,像鸟一样呆在树上。
德城安静极了,静得连下弦月也睡眼朦胧,黯淡了许多;唯有数不清的星星像调皮的孩子,眨巴着不困的小眼睛。阿步垂头丧气地夜巡,从金麻子面前走过一趟、又一趟,居然没有发现他;这孩子是怎么搞的,叫他加强夜巡,就这么个加强法?刚过半夜,阿步就收了工。金麻子在树上“凉爽”得浑身哆嗦,他跳下树,想活动活动;谁知双腿失去知觉,一头坠地上,磕得牙齿生痛生痛的。
“他妈的……”金麻子爬起身,也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金麻子穿了冬衣带了酒,在老樟树上饮酒祛寒,决意守到天亮。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知堂大门,大门黑洞洞的;忽然在月光下偷偷地撕开一条缝,从缝里挤出一个人影,贼头贼脑的,蹿入经一街,向东而去。金麻子见他消失在经一街东头,才慢吞吞地从树上下来,又喝了口酒,一边咂嘴,一边慢慢地移步到知堂,推门而入。不一会儿,从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声。紧接着一阵跑步声由远而近,一个黑影突然蹿入知堂,见院子里有人,啊哟了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白白,果真是你?”
“金所长,我……”
陶夫人点了灯,披衣从楼上下来。“瞧你们干的好事?”金麻子气愤地转身而去,刚到门口,就碰到阿步;阿步也傻了眼,结巴道:“金、金、金所长,怎么是你?”金麻子阴沉着脸道:“你去夜巡吧。”“金、金、金所长,刚才狼叫……”“我知道了,叫你去夜巡,还不快去?”“好、好……”阿步转身走了。
金麻子再次回进知堂,责问白白:“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我还不是想早点回德城。”“你不是还在德城吗?”“我讨厌这鬼一样的日子。”“所以,你就学狼叫,就去偷人家的东西?”“我偷什么了?”“林诗川家的麻脸观音。交出来。”“我没偷。”“你没偷人家怎么会少的呢?”“金所长,我白白可是个画家,平生还没学过偷东西的本事!”“呵呵,不是挺会学狼叫吗?”金麻子冷笑道:“我看你学东西的本事很大嘛!”陶夫人连忙拆开他们俩道:“有话好好说。”
陶夫人说:“白白不会的。”白白生气道:“我不是跟你们说吗,公路一通,什么人都来了;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少了东西就赖在我身上……”金麻子怒指着白白道:“趁现在我还没有爆发,你马上给我滚!”“不要……”陶丝丝冲下楼来,抱住白白不放。白白摔开陶丝丝的手道:“走就走,我还不稀罕呢!”白白起身就走。陶夫人拦住他道:“这三更半夜的,你往哪儿去?”金麻子说:“让他走。”白白在前面走,金麻子跟在后面。俩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知堂。陶丝丝哭闹着,要跟白白一起去,被陶夫人拦住了。白白和金麻子走出经一街,就遇到阿步;阿步看看金麻子,看看白白,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却被金麻子喝住了:“闭上你的嘴,给我乖乖地夜巡去。”阿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白白走出南城门,上了南山;见金麻子依旧跟在身后,就说:“不送。”
“谁送你呀!”
俩人上到了南山公路德城站牌下,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白白乘上头班车回县城,金麻子才放心地回家睡觉。
这天早晨,德城人经过一个宁静的夜晚后,醒来时却集体傻眼了。
德城人疯狂地涌向摸奶弄金家,只见金麻子站在自家院子里,手里托着茶壶盖,而不是那把大肚子茶壶。这是金麻子刚从家门口捡到的,已经碎成两片;他像是在研究啥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对着手里的东西发呆。原来,金所长的宝贝茶壶也被偷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顿时心平了许多;纷纷痛斥这些强盗,世上竟然还有这等败类。金麻子终于直起头来,环视了一下众人,问:“你们都被偷了吗?”大家点点头。金麻子看到刘寡妇,问她还好吧;刘寡妇抱着儿子,气急败坏道:“这些强盗也太可恶了,偷不到钱,居然把我盖在身上的棉偷了,害得我和儿子天还没亮就冻醒。”金麻子一个个人询问过来,大家自报家门,这家被偷了什么,那家被偷了什么;但德城人自古以来就懒散,对贫穷安之若素,除了醉仙楼、棺材铺一些大店铺有钱外,其他人家也没什么,所以被偷的都是些零零碎碎,损失不大。德城人可以不在乎被偷的损失,但不能不在乎这种恶劣行径;大家七嘴八舌的,最后就质疑起阿步的夜巡来:这些强盗从窜入德城挨家挨户偷盗到离开德城扬长而去,这么长时间里居然没有发现?阿步呢?他昨晚干吗去了?
人群中没有阿步,大家就骂这个该死的阿步,肯定在家睡懒觉呢。金麻子黑了脸,带着大家赶到阿步家。这狗日的居然不在家,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金麻子问有谁见过他吗?大家都说没有。金麻子吼道:“那还快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但大家不动,只是傻呆呆地盯着他。金麻子气鼓鼓地走出阿步家,就见杨老板屋里头哭哭啼啼地赶过来。杨老板连同他睡的棺材一起不见了。金麻子惊愕道:“不会吧,他们连人都偷?”他请杨老板屋里头放心,连忙往南城门赶,大家追随着他,到了南山脚下,发现路边的草丛中有口棺材,棺材里躺着杨老板;金麻子一巴掌将他劈醒,杨老板坐起身来,看到无数的人头、翠绿的山峰和阳光普照的大太阳,愣愣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金麻子撇下杨老板,赶到南山公路上;公路上哪有什么人呀?不知道这些强盗从何而来,又往何而去?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还有,狗日的阿步到底死到哪儿去了?金麻子颤抖着一脸金灿灿的麻子,转身下山,径直来到经一街,猛地推开知堂大门,边往里冲边大吼道:“白白,你给我滚出来!”金麻子噔噔噔地冲到楼上去,陶夫人从卧室里出来,金麻子问:“白白呢?”陶夫人摇摇头。金麻子找遍了楼上,没有人;他又冲下楼去,楼下也没人。金麻子重又回到楼上,问陶夫人:“白白在哪儿?丝丝在哪儿?”陶夫人摇摇头。金麻子见陶夫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顿时一愣,问:“陶夫人,你这是怎么啦?”陶夫人突然“哗”地哭出声来。
她朝金麻子跪下身来,哀求道:“金所长,把丝丝给我找回来!把他们给我找回来!”
陶丝丝回到德城的当天下午,陶夫人就带着她和那个鸟人去同德堂看病。陶丝丝在她失踪的那两年里,离奇地成了哑巴。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像被人割去了舌头一般,嘴里空荡荡的。她们一出知堂大门,就攒足了眼球;一路上德城人殷情问候,陶夫人更是仪态万方地回应,但德城人的眼球却都锁定在陶丝丝身上,她比失踪前更漂亮更迷人了。如果说她两年前还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那么现在,正是鲜花初绽的最佳花季;老话说花看半开,就是这个道理。陶丝丝见谁都笑微微的不说话,笑容甜得让德城人心碎。陶夫人原本就是德城第一大美人;陶园先生又英俊帅气,又儒雅得要命;陶丝丝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在容貌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做姑娘时的陶夫人更加惊艳。两年前,德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黄天柱和雷生就因为她而大打出手,双双死于非命;陶丝丝也因此而离奇失踪。如今她回到德城,却带回来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只要想到貌若天仙的陶丝丝,夜夜躺在这个丑八怪怀里,德城人就恨到吐血,他们的目光就像刀子刺向鸟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她们来到同德堂。德城人顿时将叶家堵得水泄不通,而闻讯赶来的德城人依旧源源不断;他们自觉地堵到大堂门口为止,鸦雀无声地簇拥在外面,眼睛插满了任何有缝的地方。叶春雨先生亲自将她们迎入大堂,大家入座后,弟子上茶;陶夫人寒暄之后,便说明来意。叶春雨先生得其父亲叶菊如叶老先生真传,慈眉善目,庄重得像一尊菩萨;他欠欠身,请陶夫人与陶丝丝交换椅子,让陶丝丝坐到他的身边,边轻声轻气地询问她得病的情况,边给她诊断。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但叶春雨将这四法又细分成十四法:头诊、面诊、鼻诊、人中诊、唇诊、舌诊、眼诊、耳诊……那个鸟人在边上嘚吧嘚吧地讲个不停,令德城人气愤不已;凭什么陶丝丝的病情,倒要他在这儿嘚吧嘚吧地啰嗦?这有眼无珠的家伙,居然摘走了德城第一花!他有眼无珠,难道陶丝丝也有眼无珠了吗?难道县城就没有男人了?除了这鸟人就全都植物人了?一朵鲜花居然插在鸟屎上!这陶丝丝也不知怎么想的,既然找的是屎,干吗不找一堆大点的屎呢?德城人对此同仇敌忾,无不冲鸟人横眉冷对。叶春雨先生缓缓地点头示意,间或插问一两句,让鸟人就某个情况讲细讲透。叶春雨诊完后,沉吟再三,对陶夫人道:“令媛得的是水土不服症。”此话一出,别说大堂里的人,就连候在大堂外的人,也都惊呆了;这哑巴跟水土不服挨得上边吗?再说,陶丝丝又不是离开德城就哑巴了,她是在县城过了一年多才哑巴的。
叶春雨先生缓缓地解释道:“说到水土不服症,我们就会想到孩子出去玩到天黑,到家就无缘无故地病倒了,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昏迷不醒;再比如我们出门远行,离开家乡到一定距离,也会无缘无故地病倒了,伴有头晕、四肢乏力、恶心呕吐、失眠等症状……这就是最常见的水土不服症,也叫‘急性水土不服症’;原因是发病者体内的‘原乡水土’比较薄弱,一旦有‘外乡水土’侵入,‘原乡水土’就立即土崩瓦解,人也随之病倒了。像令媛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慢性水土不服症’,自身的‘原乡水土’比较强大,有较高的防御能力,但久居外地,随着‘外乡水土’的不断侵入,最后‘原乡水土’全线崩溃;令媛虽然在离开德城一年后才失声,但她在失声前,肯定出现过类似症状,只不过被误以为是伤风感冒罢了。”陶丝丝频频点头。
叶春雨先生的高论,众人闻所未闻;德城人无不惊叹:叶春雨先生真乃高人哪!
陶夫人小心地问:“叶先生,此病能治愈吗?”
叶春雨先生捋须而吟道:“当然能。令媛只需多做室外运动,多呼吸德城空气,多饮用德城泉水,多接触德城泥土;加以时日,便能痊愈。”“我是说有什么药可以……”陶夫人又问。叶春雨先生微笑道:“我明白陶夫人的意思,是问需要服用什么药对吧?其实,陶夫人有所不知,对于此病,原乡空气、原乡水和原乡土就是世上最好的良药。陶夫人不妨请人从白龙潭挖些乌泥,挑些泉水,让令媛多泡泡乌泥澡,多喝泉水,增强体内的‘原乡水土’,她的病自然就好得快。”尽管叶春雨先生说得最明白不过,但陶夫人依旧有些惊愕道:“叶先生,这是真的吗?”叶春雨先生笑容可掬地问:“陶夫人是不相信在下的医术啰?”陶夫人慌忙起立,双手合十,欠身向叶春雨先生拜谢道:“多有得罪,望叶先生海涵。”陶夫人就像拜菩萨一样朝他拜,叶春雨先生哪里承受得起,连忙起身还礼:“陶夫人言重了,叶某担当不起。”陶夫人又问:“护城河里的不行吗?”“最好是白龙潭的乌泥与水,富含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说着,叶春雨先生亲自送她们出门。
德城人簇拥陶夫人她们离开同德堂,一路热议;好家伙!水土原来这么厉害,还分“原乡水土”和“外乡水土”,人一旦丢了“原乡水土”,就会丧失生命的根基;难怪老祖宗有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这以后谁还敢离开德城呀。白白被兴奋的德城人挤到队伍后面,跟陶丝丝她们相隔七八个人的间距,他歪着一张鸟脸,对谁都一脸不屑的神情;他认为叶春雨是在忽悠人,骗骗无知的德城人或许还行,但要骗他,门都没有!谁听说过失声是由水土不服引起的?他带陶丝丝去过那么多医院,连省城的大医院都去过,那设备那仪器都是外国进口的,人家都找不出病灶来,就凭他轻描淡写地搭了个脉、瞧了下舌头,就知道病因了?再说水土有这么神奇吗?又不是金木水火土!她们回到知堂,陶夫人就忙着张罗去白龙潭挖乌泥、挑泉水;白白觉得可笑,瞎折腾个啥呀?但德城人倒是一个个自告奋勇,他暗自冷笑,独自上楼,由着他们闹去。
不一会儿,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知堂出发了。
白龙潭位于城西外五百米处,福溪下游,从高山上下来的山水,在此形成一个面积很大的潭;四周芦苇茂密,潭水常年不浅,下游流入德城护城河。要说护城河水与白龙潭水原是一脉,德城人喝的用的都是护城河水;但叶春雨先生要求用白龙潭的乌泥与水,总有他的道理。林诗川和赵阿宝挑着水桶,霸气十足地走在队伍前头,将陶夫人和陶丝丝夹在中间;陶夫人只和他们俩说话,还有陶丝丝的甜美微笑,让这两个贼坯像打了鸡血,一路咧着嘴傻笑,惹人讨厌。那些试图接近陶夫人她们的德城人,被俩人故意大幅度摇晃的水桶所驱赶,无法靠近;只有出了城,德城人才有机会走在路边的荒地上,隔着林诗川和赵阿宝与陶夫人她们并行,虽然说不上话,但瞧着也是一种享受。
到了白龙潭,人山人海,气氛相当热闹;时值仲春,尽管阳光普照,天气相当不错,但是城外风大,尤其是蘸过水的山风,吹来阵阵寒意。林诗川和赵阿宝下了河埠头,林诗川率先脱去外衣,刚走热的身子突然遇到寒风,令他瑟瑟发抖。这家伙胖归胖,却不耐寒,他刚解开内衣,流点小汗的身体遇风就直抽搐,他又迅速捂住内衣;倒是赵阿宝利索地脱下衣裤,眨眼间就剩下一条裤衩;细胳膊细腿的,鸡胸下露出琴键般的两排肋骨,精干巴瘦、武林高手,赵阿宝在众人一片呼喊声中,猛地扎入水中,把林诗川孤零零地晾在河埠头上,尴尬得不知如何才好?赵阿宝浮出水面,问林诗川还愣着干什么?他从河埠头上抓下一只水桶,奋力游向潭中央。
林诗川逼上梁山,只有硬着头皮再脱;他后悔呀,刚才怎么就没勇气跳呢?现在跳就完全两样了,但他还是眼睛一闭,跳下水去;冰冷的潭水激得他从水中直窜出来,随即又沉下去。再说赵阿宝让水桶浮在水上,一下下地挖了乌泥放入桶中,直到水桶下沉,桶口接近水面时,他才将水桶轻轻地推到河埠头边,早有德城人候在河埠头,将水桶提上来;他又要了只空桶,挖满乌泥,再提上来。赵阿宝在水里洗净身子,爬上河埠头,笑容灿烂,像个英雄;陶夫人亲自递上毛巾;陶丝丝直冲他笑,带头为他鼓掌,岸上顿时掌声雷动。林诗川坚持到将两只水桶装满乌泥时,嘴唇紫黑,人抖得七荤八素,刚爬上河埠头,还没有站稳,就啊呀呀地手舞足蹈,摔倒在青石板上,惹得围观者哄堂大笑。林诗川连打喷嚏,顾不上擦干身子,就赶紧穿上衣服,灰溜溜地跑回家去。倒是那个赵阿宝,穿上衣服后还挑着自己挖上来的那担乌泥,吭哧吭哧地挑回知堂去。
第二天,陶夫人听说林诗川病了,带了礼品去探望;到了林家门口,就听到林诗川屋里头嗓门梆梆响,骂林诗川海马屁打仗,人家女儿有老公,用得着你屁颠屁颠地瞎忙乎个啥?介冷的天,介冷的水,没冻死你算你命大;你倒是说呀,你是够得着人家一只手指呢?还是……林诗川屋里头突然看到陶夫人笑盈盈地走将进来,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的,连忙堆笑道:“陶夫人,怎么好意思让您……”陶夫人笑道:“我来谢谢林先生和林夫人,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让林先生受苦了……”林诗川屋里头大手一挥道:“哪里的话?街坊邻居帮个忙算啥呀?让陶夫人见笑了。”陶夫人将礼品一放,关切地问林先生怎么样?林诗川边咳边从里屋出来,说没事没事。陶夫人执意要请林诗川去同德堂看病,费用她出。林诗川屋里头就叫起来:“陶夫人也太见外了吧,林诗川身子骨结实着呢。”林诗川对陶夫人的探望感激不尽。陶夫人握住他的手道:“要说谢谢的是我,是我们丝丝。”
再说昨天下午,德城人帮忙挑来乌泥,又挑来两担泉水;陶夫人就叫人将天井里的一只接屋檐水的七石缸搬到一楼厨房间,她将缸清洗干净后,叫人倒入乌泥,就忙着去烧水。德城人便自觉地告辞了。白白见楼下安静了下来,就下楼到厨房间张张,只见水缸不见人,他叫了一声,忽然从缸里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把他吓了一跳。“你干吗?”“洗乌泥澡呀。”陶丝丝使劲地往身上涂乌泥,连声喊:“舒服,舒服。”“你还真信老家伙的鬼话?”“叶春雨先生说得有道理呀。”“切!你这是心理作用。”“才不是呢。小时候我爸也是这么教我的;他说过,水土可养人。”“你就不怕被熏臭吗?”“没有呀;你闻闻,乌泥很香的!”白白歪了个鸟头,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突然他返身跑了出去,跌跌冲冲地搬来七七八八的东西,在一旁架起了画架,叫陶丝丝只管自顾自洗澡,他呢,就像一头古怪的野兽蹲着马步,两眼直冒绿光,往画布上疯狂地涂抹颜料。
德城人对叶春雨先生关于水土的说法深信不疑,他们太需要叶先生所说的“原乡水土”,德城水土如此强大;那么,五十年前那个灰溜溜逃走的督学员,应该就是被德城水土吓跑的吧。苍天哪!我们的老祖宗太英明了,选择了这么块风水宝地。如此说来,这个鸟人,哈哈……兔子尾巴长不了。从同德堂出来,理发馆老寿和棺材铺杨老板彼此交换眼神,又朝白白噘噘嘴;老寿说:“等着吧,总有一天这鸟人就得咕辘辘……”杨老板会意道:“咕辘辘,咕辘辘……”挤在边上的林诗川问:“咕辘辘什么呀?”老寿和杨老板哈哈大笑。
谁知第二天早晨知堂就出事了,不少人听到了惨叫声;但陶夫人、陶丝丝和那个鸟人对此守口如瓶。到了这天晚上,城里离奇传出狼嚎声;德城又不得不恢复夜巡,义务夜巡员阿步虽说是个瘸子,但他跑得比谁都快。他捉住了那头狼。原来竟是白白!这鸟人唯恐天下不乱,兴风作浪,在夜里接二连三地学狼嚎,企图扰乱德城治安,毁坏“夜不闭户”的传统。到了第七天,德城人终于忍无可忍,由金麻子出面将这个鸟人“请”出德城。这天上午,德城人见陶夫人和陶丝丝送他出城,无不额手称庆,德城从此恢复了昔日的宁静。谁知没过两天,南山公路通车了,外人接二连三而来,去个强盗来了群贼,林诗川家所供的麻脸观音佛像被偷,德城再次传来狼嚎声。金麻子设计捉住潜伏在知堂的白白,在德城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夜将他送走。陶丝丝一气之下,也离开了德城。不久,不知从哪儿来的盗窃团伙,竟在一夜之间将德城偷了个遍,不但偷走了金麻子的宝贝疙瘩——盛老酒的紫砂茶壶,而且连刘寡妇和她儿子盖在身上的棉被也偷;更可笑的是棺材铺杨老板,他睡在为自己精心制作的楠木棺材里,结果连人带棺材都让盗窃团伙扛走了;却不知为什么,最后被遗弃在南山脚下。杨老板被金麻子一巴掌劈醒,发现围在棺材四周的金麻子和德城人,以及阳光明媚的天空和山色,顿时惊得像掉了下巴一般,嘴都合不拢了。金麻子怀疑是白白里通外贼,立马赶回知堂,发现陶夫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惊得半天没还过神来;要知道陶夫人可是他的梦中情人,此生唯一的暗恋。陶夫人见到金麻子,顿时跪倒在地上,扯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金所长,去把丝丝给我找回来!去把他们给我找回来!”金麻子心都碎了,满脸麻子金灿灿的,抖得像一颗颗小太阳。
第二天金麻子就去县城把陶丝丝和白白请回来。德城人对这个鸟人尽管十分感冒,但鉴于知堂的具体情况,也就容忍了他。他们不怕他不走,他们有强大的德城水土。也就是这天上午,赵阿宝屋里头找儿子赵小鸭时,发现隔壁缺嘴巴老莫家居然没有遭贼偷;这一发现令整座德城重又勾起痛苦的记忆,而且个个愤怒不已。凭什么整座德城都遭人偷,唯独这个天打煞的家伙都死了两年了,居然没让盗窃团伙入室偷窃呢?有人猜测这个来路不明的盗窃团伙,是天打煞的鬼魂为了报复德城从外面带来的。但这个说法信者倒是不多,大家普遍认为是天打煞的鬼魂,具有震慑盗窃团伙的魔力,所以才逃过此劫。也有人说这是城隍老爷作的孽。德城的城隍老爷是只凶残的老虎,当年误入德城,偷吃醉仙楼的酒后,醉倒在街上,被德城人乱棍打死;事后又被德城人敬为城隍老爷,供奉如神。但这些年德城人把他忘了,不再供奉;而且缺嘴巴老莫被雷劈时,老虎桥上的一只石老虎(城隍老爷的雕像)也遭了殃,所以城隍老爷发怒了,对德城进行报复。但这种说法也未必站得住脚,如果城隍老爷存心要报复,至于要等到两年之后吗?
不久,德城人发现老虎桥上那只被雷劈下的,事后金麻子亲自从护城河里捞起来的,叫石碑坊老张重新安装上去的石老虎不见了;有人说是被强盗偷走了,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又有人说是被谁偷回家,作为镇宅之宝偷偷地供了起来。不久,经二街上开画店的老画师墨白老先生画了张天打煞老莫的画像,贴在自家门上。德城人纷纷效仿,掏两个铜板请他老人家照葫芦画瓢,画了贴在门上避邪;没过多久,整座德城的门上都贴了久违的缺嘴巴老莫,他没有人中的地方,露出一条宽宽的牙缝,两侧是暴露在唇外的犬牙,一对小眼睛凶神恶煞地盯着每个路过的人。
白白回德城后神情就大不同,瞧那张鸟脸,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料事如神的诸葛孔明,掐指一算便知日后有盗窃团伙出没德城?德城人想想就来气,要不是这个瘟神,要不是这张乌鸦嘴,德城至于遭此一劫吗?但令人遗憾的是,陶夫人完全听信这鸟人的鬼话,知堂不但大门上闩,连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德城人还听说陶夫人被吓傻了,痴痴呆呆的,知堂现在是这个鸟人说了算。而整座德城也就陶夫人一个人亲眼目睹过歹徒,歹徒到底长什么样?是男是女、是老是小……这可是破案的关键;但据说金麻子并没有从陶夫人嘴上得到只字片语,他往知堂跑得那么勤,也仅仅是为了安慰他的梦中情人。德城人对陶夫人的身体状况甚是堪忧,他们不清楚歹徒到底对陶夫人做了什么?陶家和金麻子都守口如瓶,德城人想破脑袋也不敢往那方面想,陶夫人在他们心目中,那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又据说知堂关门上闩,并不仅仅因为这个缘故,还有其他原因,但这是个秘密。不少德城人看到知堂的变化,也就把家门全都关结实了;虽说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小偷就是拿走一根针,德城人也是不情愿的。那些只想靠“门神”守护的人家坚持了没多久,瞧着人家都关门了,难不成自己留条门缝给小偷吗?也就纷纷关门上闩。
在德城人眼里,源源不断的外人都是小偷。德城人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来德城的外人多得就跟蝗虫似的,在城里窜来窜去;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德城人已从“夜不闭户”到关门上闩,但还是觉得不够安全,为了自己的德城必须再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上摸奶弄找金所长。金麻子手托一把新式的紫砂茶壶,呆呆地坐在自家石门槛上,眼睛瞪着大天,一眨不眨;德城人见他像入定的老僧,知道他在想大事,也就不敢打扰。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走了三天,金麻子终于从石门槛上站起身来,对守在他跟前的林诗川和赵阿宝说:“去把大家叫进来。”金麻子踱到院子中央,清了清嗓子,对在场的德城人道:“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你去一个陌生地方,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后紧跟着几个当地人,却不知道他们要干吗?你会怎样想?你会有怎样的感受?”
金麻子的一席话点亮了德城人的心,他们立即行动起来;见到外人,就三五成群地围上来,只隔了几步远,一脸死相地盯着人家;外人也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一脸愕然地走开了。德城人见外人走,他们也走,就像牧羊人和他的羊始终保持着这个距离。半天跟下来,外人终于不耐烦了,有的匆匆离城而去,有的停下来问他们想干什么?德城人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傻呆呆地盯着他们。他们继续走,德城人也继续跟。照金所长的说法,对付外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搞坏他们的心态;一个人只要心态坏了,自然就没心情了,就不想在德城多呆哪怕一分钟,更不要说以后再来德城了。这办法固然灵验,不少外人都被他们吓跑了。但吓跑归吓跑,第二天来的外人还是只多不少,其中有一个穷癞痢,穿着破衣烂衫,脚踩一双拖鞋,懒懒散散地晃荡在德城的大街上;这家伙对德城人的跟踪似乎很有兴趣,就在护城河边突然停下脚步,笑微微地朝跟踪他的几个德城女人招招手;郝寡妇她们站着不动,看他想干吗?想不到他反身就朝她们走来,她们就害怕了,她们还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几个年长的就跑开了,唯独郝寡妇傻呆呆地站在那儿,见穷癞痢直冲过来,刚想逃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臂,问:“小妹妹,陪哥玩玩不?”郝寡妇吓得缩下身去,但穷癞痢伸出一只手,不,是一根食指,就轻轻地托住她春笋般尖嫩的下巴,也就托住了她整个人,色迷迷地笑道:“小妹妹挺标致的,跟哥走吧。”郝寡妇吓坏了,大喊救命。
德城人顿时蜂拥而来,将穷癞痢团团围住,几个壮汉三下五除二就将他掀翻在地;但拿下归拿下,德城人却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将他怎么办?德城自建城以来已有八百年的历史,还没有过流氓这个玩意,也没治过流氓的罪;他们就押他去见金所长,金麻子笑道:“这有何难,揍就是了。”德城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下手。他们不敢当面揍他,怕他记仇;你瞧这家伙的眼睛,阴森森的。金麻子笑微微地进屋去,找了只麻皮袋,往穷癞痢头上一套说:“这不就行了嘛。”果然,麻皮袋从头套到腰间,吓得穷癞痢在袋里哇哇直叫。德城人这才放出胆来揍他,但被金麻子制止了,他说:“你们带他到人多的地方,好好地揍给那些外人瞧瞧,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来德城。”于是,德城人押他到护城河老虎桥边,大家群起而揍之,揍得他喊爹又叫娘。这下震动了德城,不论外人还是德城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瞪得眼睛发直,直到麻袋里的家伙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过了好久,他才像蛇脱皮那样从麻皮袋里退出来,满脸血污,吓得大家一哄而散。
尽管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但来德城的外人却不见少下去;德城人就又去请教金所长,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让外人对德城立马产生恐惧感。金麻子稳笃笃地喝一口老酒,眼睛朝大家眨巴眨巴的,朗声笑道:“这有何难?你们还记得叶春雨先生给陶丝丝看病时说的话吗?”大家点点头。金麻子继续说道:“我们不是有强大的德城水土吗?”大家就问:“金所长您就痛快点,我们到底该怎么做?”金麻子将手中的新式茶壶往众人面前一送道:“送水给他们喝嘛。”“什么?要我们送水给外人喝?”“是呀,只要德城水土上了他们的身,哈哈……”“噢,这样呀,不愧是金所长,聪明聪明……”
德城人就提桶的提桶,端碗的端碗,热情洋溢地请外人喝水;外人只当德城人好客,哪知他们葫芦里卖的药,手捧送上来的泉水,连声道谢,端起碗来一干而尽;又啧啧称赞,这水清澈甘甜,解渴解渴。德城人见外人咕咚咕咚地大碗喝水,笑容可掬,等他们喝完,又瞪大了眼睛瞅人家;搞得人家很不好意思,有的甚至问多少钱?德城人连忙摇手,不要人家的钱。但外人走了,他们又尾随着,眼巴巴地瞅着对方;在德城人的意识中,这么大碗“德城水土”喝下去,外人应该立马倒地才对呀,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昏迷不醒。可是,这些外人是怎么啦?他们喝了水,依旧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比喝“德城水土”前还精神呢;德城人又客气地送上一碗泉水,不信放不倒这些狗娘养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都有七八天了吧,德城人奉送了那么多碗“德城水土”,却不见有哪个外人倒地呀?德城人傻眼了,又跑去摸奶弄金家,金麻子也十分纳闷,就到同德堂请教叶春雨先生,他委婉地问:“如果外人初来乍到,喝了德城水会不会水土不服?”叶春雨先生说应该不会吧。他说:“金所长所说的情况,正是医治水土不服症的最佳良方。我们出远门,到了外地,在吃外地食物前,先喝一碗外地的生水,就能有效地预防水土不服症。因为迅速增加外乡水土,调和体内的原乡水土,能起到短时间内适应外乡水土的作用。”“操!这里面的学问还这么复杂,难怪!!!我们用反了。”金麻子肿着脸,满脸麻子金灿灿的,闷头就走;德城人紧跟其后,鸦雀无声地跟到金家。
金麻子朝大家挥挥手,高声道:“从今天起,我们不能让外人喝一滴德城水,听明白了吗?给我盯紧点,别说护城河里的水,就是城外福溪里的水也不许;我就不信,德城水土打不败这些狗娘养的外人!”德城人又迅速行动起来,他们三五成群地尾随着外人,不许人接近任何水源。这天,德城人又发现衣衫褴褛、踩着拖鞋的穷癞痢,头上的伤疤还开着花呢,还敢再来德城;他到底想干什么?德城人只见他在城里晃来晃去,最后摸到郝寡妇家门口,将一条鲜红的丝巾夹在门上。穷癞痢就在郝寡妇家附近转悠,一对贼眼像是忘在红丝巾上;这只癞蛤蟆想必是惦记上天鹅肉了。
陶丝丝小时候,一到夏天,陶园先生就天天傍晚带她去白龙潭洗澡。陶园先生让她骑在自己宽厚的肩上,双手抱住他的额头;他呢,轻轻地握着她的双脚,以跑的姿势走路,左颠一脚,右颠一脚,颠出她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陶园先生一路颠一路高歌:“郎郎马来哉,大人小孩都让开;郎郎马来哉,大人小孩都让开……”陶丝丝至今也不清楚这是啥意思,是指高中的状元衣锦还乡?还是指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迎亲归来?她没有问过父亲,但想必是件喜庆的事儿;父亲对她的疼爱到了极点,只要和她在一起,父亲就开心得像朵花似的,说话行事只关乎喜庆。他们到了白龙潭,陶园先生让她坐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自己夸张地扎下猛子,从潭底挖上来乌泥,堆在她的脚边;直到青石板上堆不住了,稀哩哗啦地往下流,又回到白龙潭,陶园先生这才坐到她身边,抓起乌泥给他自己涂,也给她涂;她呢,负责把陶园先生的熊背全涂黑了,俩人抹得一点儿白都不剩,就躺在青石板上晒月亮,数星星,讲聊斋故事……最后,陶园先生跳到水中,撑开双臂迎接她,鼓励她从青石板上跳下去;她怕怕的,小心儿砰砰乱跳,叫着朝父亲的怀里扑去,刺激又好玩。她的胆子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们洗干净,又涂得墨墨黑,又洗干净。他们总要玩到很晚,才白白净净地回家;她依旧骑在陶园先生的肩上,陶园先生依旧以跑的姿势颠着走路,一路欢笑而归。
这时候呆在家里的陶夫人,已经到经一街上张过好几回了;见他们说说笑笑地回来,陶夫人的脸就肿肿的,生气道:“我还以为你们俩个被河水鬼拖走了呢?”或者说:“你们还晓得回来呀!”陶夫人漂亮得厉害,但这时候说话总是刺刺的。陶园先生总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陶夫人当年愿意嫁给陶园先生,是因为他是德城唯一的教书先生,受人尊敬。但陶夫人嫁给他之后才发现,她除了得到德城人的尊敬之外,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知堂虽然家大业大,但陶园先生甘于过清贫的生活,而且他们也只能过清贫的生活。陶园先生收徒,传道、授业、解惑,从不谈佣金,有钱的给点,没钱的送点自家种的粮食也行,实在穷的没有也无所谓;日子久了,陶夫人深知尊敬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清贫的生活免不了让她心生怨恨,再加上自从有了陶丝丝,陶园先生爱女儿胜过爱她,这多少让陶夫人有些失落感,却又无法与女儿争宠。见陶夫人埋怨,陶园先生也不生气,只是偷偷地朝陶丝丝扮鬼脸。陶夫人见了,就又有话了:“你干吗哪你?做父亲没有个父亲的样子!”
陶丝丝稍大一些,也还是跟陶园先生一起去白龙潭洗澡,但俩人不在一起洗了;陶园先生在河埠头的这边,陶丝丝在河埠头的那边,他们之间隔着堆积如山的乌泥。有一次陶丝丝问他:“涂乌泥有什么好处呀?”陶园先生说:“水土可养人。”至于怎么个养人法?他没有深谈,陶丝丝也没有细问。陶丝丝再大一些,就是德城人所说的“小大姑娘”,就不再和陶园先生一起去白龙潭洗澡,她和德城的小姐妹们一起去。但小姐妹们总是离她远远的,嫌她把潭水弄脏了;她们讨厌乌泥,说乌泥有股难闻的腥味,臭哄哄的,脏死了。但陶丝丝就是喜欢乌泥的气息,或许这里面包含了陶园先生的味道和童年的回忆。乌泥涂满身时陶丝丝就舒服极了,每个毛孔都滋滋作响,像婴儿拼命地吮吸着奶水,有滋味极了。不久,陶丝丝就独自去白龙潭洗澡,她喜欢一个人享受乌泥澡。
直到两年前的那个夏天,这天傍晚,陶丝丝洗完乌泥澡,将自己洗到白净的当儿,潭对岸的芦苇丛突然摇晃得可疑,不知谁家的狗还在外面撒野?陶丝丝起初并不在意,谁知那狗突然钻出芦苇丛,扑嗵!钻进水里。陶丝丝也没有理会它,直到她看清楚游过来的不是狗头,而是一个人头时,这才吓得魂飞魄散,喊救命的声音就堵在她喉咙口,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她迅速往岸边退去,转身爬上河埠头,躲在芦苇丛后面,也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的,将晒在芦苇丛上的衣服穿起来。“丝丝,是我,雷生。”陶丝丝听说是雷生,就没什么可怕的,她穿戴整齐,又回到河埠头,果真是雷生——每周四到她家送《钓鱼周报》的邮递员雷生,她就大骂雷生流氓,偷看人家女孩子洗澡。雷生站在水中,却问她那狗呢?陶丝丝吼道:“什么狗?我只看见你这条癞皮狗!”雷生委屈道:“狗叼走了我的报纸。”“鬼才相信!”她又恨又恼道:“你都看见了,你说怎么办?”雷生笑道:“我当然看见了,什么怎么办?”“你还说,你还说……”陶丝丝气得都要哭出来了。雷生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她说的“看见”是什么意思,就连忙摇头道:“没,没,我没看见……”“你还赖!你刚才说看见了……”雷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说:“我看见你什么了?”他比划着手道:“你说天这么暗,我能看见什么呀?”陶丝丝不管,她要他赔。陶丝丝作为德城第一千金大小姐,从小就任性惯了;她要雷生赔,那雷生就非赔不可。雷生楞头楞脑道:“千金大小姐,你要我赔什么?”“把你看去的赔给我。”这下雷生非但愣了,简直傻了;这玩意怎么赔呀?再说他还真的没看到什么,月亮还没有上来,潭里暗搓搓的哪看得见什么呀;要说看见,他也只看见一小团朦胧的白;但那白不能代表什么,真的,不能代表什么。雷生摇摇头,只有朝陶丝丝拜了:“千金大小姐,下凡七仙女,你说吧,我该怎么个赔法?”陶丝丝还没有想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赔,她就拧着一张好看的脸道:“哼!等我想好了再找你赔。”
这天晚上,陶丝丝辗转反侧,一夜未曾合眼;她不知道该拿短命的雷生怎么办?这事又不能告诉父母,尤其是父亲陶园先生,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陶丝丝每次听到黄天柱夜巡的脚步声和敲锣声,就想哭。她知道黄天柱喜欢她;她呢,也不能说不喜欢他,也不能说喜欢他;反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总之与黄天柱之间有那么点意思吧。听着黄天柱远去的夜巡声,她又将黄天柱和雷生作了一番比较,黄天柱强壮,但比较粗鲁;每天一大早就沿着护城河跑步,绕城数圈后,就在护城河边打拳,挺举磨盘……而雷生清秀,有文化知礼数,每次上知堂给陶园先生送报,总能与她父亲谈上几句,说说高山流水,说说海洋世界,陶园先生曾经夸过他,说这个小伙子不错……陶丝丝心里乱糟糟的,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挺在意雷生的,就生自己的气,说我拿他们俩作比较干吗?我有病呀?这时候天开始亮了,窗外白涂涂的,陶丝丝却怎么也躺不住了,就悄悄地出了知堂,不知不觉就来到护城河边,只见黄天柱穿着月白背心和牛头裤衩,满身汗珠,嘴里吆喝着,将两三百斤重的石磨盘费劲地举过头顶,又费劲地放回到脚边。
黄天柱早就看到陶丝丝了,他放下磨盘,用手臂刮下满脸的汗珠,朝她傻笑。陶丝丝一宿没睡,人有些头重脚轻,扶着河边的垂柳树,呆呆地望着黄天柱;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仔细认真地审视过他,好像行家审视尚未到手的一件古董似的。或许是陶丝丝的一脸凝重吓到他了,黄天柱上前两步,就站住了,喘着粗声,压着嗓门问道:“陶……丝丝,你是不是病了?”“我没病。”“你病了要去同德堂看……”“跟你说了,我没病。”陶丝丝眉头大皱,没好气地问:“天柱,你觉得德城好还是外面好?”“外面哪有德城好。”“如果我想出去,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你去外面做什么?”“看看。”“有啥好看的?丝丝,你可不能出去。”陶丝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再看黄天柱时,就觉得他的头大是大,但里面大概都是木头,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她低下头去,小声道:“你继续练吧,我走了。”“丝丝……”黄天柱欲言又止,呆呆地望着她走远了。
这天傍晚,陶丝丝去白龙潭洗澡,她刚拐到去白龙潭的小道上就愣住了,只见一个黑人像罪人似地跪在河埠头,再一瞧,不禁笑出声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短命雷生。他将自己浑身涂得墨黑,尤其那张脸比包公还黑,不仔细瞧压根儿就看不到他的眼睛。雷生见陶丝丝来了,就跪拜下去,头磕在青石板上,高声唱道:“千金大小姐,下凡七仙女,你就饶了我吧。”陶丝丝站在芦苇丛边,隔着一条河埠头,问他干什么?雷生又唱道:“雷生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原谅我吧;如果你不肯原谅,不如一枪把我毙了。”尽管他都叫她“老人家”了,但没这么便宜,陶丝丝故意大摇其头道:“不原谅。”她倒要看看这家伙还有什么损招?雷生伸手握成枪的模样,朝自己脑门上连开三枪:“啪!啪!啪!”枪声刚落,他跪着的双腿用力一弹,整个人就朝后向潭中倒去。陶丝丝还没缓过神来,雷生已经翻身落入水中,溅起水花一片。突然,雷生从潭底窜出水面,右手捂着脑袋,左手胡乱地洗了下身子,都没洗干净就爬上河埠头,匆匆地跑了。陶丝丝傻呆呆地望着他,望着鲜血从他后脑勺上挂下来,望着他奔跑而去;直到她跑远了,才想起来问:“你不要紧吧?”但雷生早已听不到了。
陶丝丝感觉怪怪的,缓缓地挖了些乌泥,把自己涂得黑黑的,静静地躺在石板上,情不自禁地把雷生刚才的举动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她又好气又好笑,冲着一阵阵暗下来的天空问道:“傻瓜,你这是干吗呀?”她又觉得可乐,无论他装可怜逗她开心,还是他自作聪明地磕破了头,都让她觉得可乐;她还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家伙这么可乐。不过,她多少有些自责,人家都伤成这样,自己还在这儿幸灾乐祸,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这天晚上,陶丝丝倒是早早地睡着了,好像昨天的担忧已经过去,睡得从未有过的安静;第二天上午,母亲来叫她吃饭时,她还睡得像个婴儿似的。
第二天傍晚,白龙潭没有出现雷生。第三天傍晚,他还是没有出现。到了第四天,便是他来知堂送报纸的日子,陶丝丝坐立不安,吃过中饭就一趟趟地到经一街上张望;直到下午两点多,陶园先生睡完午觉,雷生才照常款款而来。陶丝丝慌忙地逃回知堂,躲进自己房里;等雷生上楼,进了她父亲的房间,她才悄悄地出了知堂,在她家围墙的东北角靠墙而站,剥着手指甲。雷生出来时,她低低地喂了一下,问怎么样?雷生笑笑:“没事。只缝了五针。”“嗯。”雷生听她细声细气的,反倒别过头去,不敢看她;这个从小就拆天拆地的假小子,什么时候变成如水的姑娘了。他说:“那我走了。”雷生走了几步,陶丝丝又喂了一声,问:“那你还去吗?”雷生一回头就被她期待的目光蛰了一下,心里慌慌的;匆忙地嗯了一声,就跑走了。
这天傍晚,陶丝丝远远的就看到雷生站在芦苇丛边,伸着手,手心朝下,在芦苇叶尖上来来回回地抚动;芦苇叶丛在他手下轻轻地摇晃,如沐春风一般。他不时地别一下头,当看到陶丝丝时,就低头看摇曳的芦苇叶,一门心思抚动芦苇叶。陶丝丝又恢复了假小子的派头,走到他跟前,气鼓鼓地说:“我想好了,罚你给我站一个夏天的岗。”雷生扭头看着夕阳下的白龙潭,问:“站岗?”“我怕这阴森森的芦苇丛里再跑出什么色狗来,偷看人家女孩子洗澡。”这明摆着就是“对着和尚骂贼秃”,雷生羞红了脸,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陶丝丝叫他坐到芦苇丛后面,没有她叫不许出来;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妥,万一这家伙扒开芦苇偷看呢?便改主意道:“你坐到那边的岩石上,背对着我,不许回头。”雷生听话地噢了一声,摘了几片芦苇叶,乖乖地退到芦苇丛后面的岩石上;陶丝丝瞧着他坐上岩石,背对着她,才放心洗她的澡。雷生高高地坐在岩石上,将芦苇叶折成哨子,咿咿呀呀地吹着不成调调的音乐。陶丝丝时刻提防他,洗澡时眼睛也始终锁在他消瘦的背上。
当雷生能吹成曲调时,陶丝丝忽然叫他下来洗澡;当然啰,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这时候天也黑了,水面上只露出一个头,陶丝丝对走到河埠头的雷生厉声道:“不许有任何想法!我是看你热坏了,才叫你洗的。”的确,岩石吸收了一天的热量,呆在上面跟蒸笼里似的,雷生都闻到自己身上的焦味了;他二话没说,一头扎入水中。陶丝丝又一指手道:“你去那儿。”雷生就乖乖地呆到她指定的地方。陶丝丝又叫他上去,雷生就乖乖地爬上河埠头,自觉地把自己涂成黑人。陶丝丝叫他下去,到水下去,听到她的叫声再上来;雷生就乖乖地扎到潭底,等到她叫好了,才浮出水面,这时候陶丝丝早已躲到芦苇丛后面穿衣服了,瞧着雷生偷偷地笑。
金麻子精心设计的驱赶外人“三部曲”,实施了一段时间后,确切地说到了这年初夏,均告失败。至少德城人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放弃了。他们相约去见金所长,询问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金麻子死不承认。他还嘴硬:“你们没有看到外人在德城发病,并不等于‘德城水土’没有效果;就像陶丝丝,要过一年半载才发作也不一定呀。”但德城人等不了那么久,他们急需要一个既能吓退来德城的外人、又能阻止那些想来德城还没有来的外人的办法。金麻子一脸冷笑道:“这有何难?你们把城门一关,不让外人进来就是了。”大家听了如同当头棒喝,都说对对对,这么简单的办法,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呢?金麻子冷笑道:“对个屁!城门一关,地还怎么种呀?”大家就说:“自己人当然可以进出呀。”金麻子反问道:“外人冲进来呢?一旦起了争执,打开头是难免的,届时惊动县里,你们都得进去。”德城人听他这么说,鸦雀无声。金麻子摆摆手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再议议看。”但谁都不吭声,金麻子问醉仙楼姜老板,姜胖子摇摇头。金麻子又问理发馆老寿,老寿混充小诸葛,鬼点子最多,但他羞愧地搔搔头皮,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金麻子再问其他人,像棺材铺杨老板、张生、赵阿宝等,一个个垂头丧气,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脚背,不敢抬头。一直站在金所长身后的白白干咳了两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大家都知道同样是治水,大禹的父亲鲧用堵的方法,结果大水没有堵住,反倒掉了自己的脑袋;而大禹用疏的方法,却把大水治服了,最后做了帝王。大家别看我扯得那么遥远,我说这些是有道理的,外人就像大水,靠堵是堵不住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疏,换句话说,就是调整心态,接受这个事实。外人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可怕,大家回想一下,自从我们有了防范意识,德城就没有出现过被盗现象;外人来德城我们少了什么吗?是脸上少块肉还是手上多个刺?没有,什么也没有;所以说嘛,外人来德城也不是件坏事,外人喜欢德城的食物,我们可以跟他们做生意嘛,攒点钱有什么不好呢?”
金家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但大家都忘了带嘴巴,只带了双期待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金麻子。
金麻子拖拖沓沓地喝了口老酒,稍事休息之后,张张嘴,却忘了要说什么,又拖拖沓沓地喝了口老酒,好像喝酒是他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的,还不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金所长,而是赵阿宝和林诗川这两个贼坯,他们俩居然跳将出来,大声附和鸟人的观点,好像外人都是他们亲爹亲妈似的。不过也难怪,自从有外人来德城——他们除了迷恋德城的原始风貌外,对德城的食物也情有独钟——他们吃了还要带,临走时大包小包地扛回城里去;他们说德城的蔬果有味道,但细问下去,也就是青菜有青菜的味道、南瓜有南瓜的味道……德城人就纳了闷了,青菜没有青菜的味道,那还叫青菜吗?但他们说城里的青菜就没有青菜的味道,而且已经很久了;他们又说吃德城的蔬果都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来。有人就问他们小时候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他们就说青菜有青菜的味道、南瓜有南瓜的味道,一切都有自己的味道。赵阿宝和林诗川见外人出手大方,还一个劲地夸便宜,就在城外的路边设摊做起买卖来;这两个贼坯是尝到了外人的甜头,所以才这么说的。
德城人见金所长也黔驴技穷了,无不叹息着纷纷离去。
那个穷癞痢大概吃了豹子胆,竟候在郝寡妇家门口要水喝;郝寡妇见是他,哪敢开门出去,郝寡妇的婆婆就冲他挥着大手道:“要喝水去护城河里喝去。”穷癞痢就问:“阿婆,你们前儿个不是追着送水吗?”郝寡妇的婆婆没好气道:“前儿个是前儿个,今儿个是今儿个,你再不走我叫人了。”郝寡妇从后门出去,叫了隔壁杀猪卖肉的老马,老马提着切肉刀过来,把穷癞痢赶跑了。穷癞痢来到护城河边,要下河埠头喝水,老马不许,双方争执起来,老马扬言要把他废了,吓得穷癞痢从老虎桥上跳了下去。穷癞痢在护城河里突然大喊:“鱼!鱼!”好像鱼是妖孽似的,大惊小怪。穷癞痢在护城河里随手那么一撩,就捞上来一条半斤八两的大鲫鱼,他双手捧着活蹦乱跳的鱼,高高地捧起来想给岸上人看,不料鱼奋力一跳,又窜回到河里。穷癞痢又大叫:“鱼!鱼!……”
站在老虎桥上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一身行头价值连城,忽然伸出戴了三枚钻戒的右手,指着水中的穷癞痢叫道:“一块钱一条。你捞多少我要多少。”穷癞痢问:“真的假的?”中年人在阳光下反复审阅自己的右手,钻戒金光闪闪。穷癞痢就在水里东扑西撞,呼啦掷上来一条鱼,呼啦又掷上来一条鱼;顷刻之间,就掷上来十条鱼。他站在水中,向中年人要钱。中年人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纸币,从桥上甩下去。围观的德城人,瞧着那张钱在阳光下晃晃悠悠地飘在水上,穷癞痢冲过去,一把抓在手里,瞅了瞅,对折,咬在嘴里,又忙着捞鱼。德城人这才清醒过来,明明是德城人的护城河,明明是德城人的鱼,干吗要让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穷癞痢呢。于是,德城人纷纷跳下河去,争着抢着捞鱼。
金麻子闻信赶来,站在桥上大声吼:“我的老天爷呀!河里的鱼不能捞呀!你们捞光了鱼,河还像河吗?”但德城人没工夫听他唠叨。金麻子就去赶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对大家说:“我听大家的,大家说捞不捞?”大家都答:“捞。”金麻子还想阻拦,就有人喊:“金所长,你屋里头不是也在捞鱼吗?你也赶紧下来捞吧。”金麻子就去劝他屋里头,结果反招他屋里头骂。随后三天万人空巷,德城人带着麻皮袋、箩筐和捞鱼的工具,都跑去护城河里捞鱼,将护城河挤得满满当当的;护城河里安逸了数百年的鱼们,东奔西走,想找个安身的地方,却是做梦。德城人不吃不喝不睡,连续作战三天三夜,将护城河、白龙潭和福溪捞得一条不剩。至于那个中年人,倒是有吃有喝地在德城呆了三天,将人们捞上来的鱼统统收购了。也不知他要这么多鱼干什么?反正他一个电话,一辆辆运鱼的汽车带着成箱的钱来了,轻轻松松就把上万斤鱼带走了。德城人累坏了,三天后他们抱着钱呼呼大睡,从梦里都笑出声来。
德城人开始在城外的路边设摊做买卖,摊位沿山道而上,一直摆到南山公路口;不久,城里每条街道,但凡是街面房的人家,都在自家门口设了摊位;其他人家也不甘落后,有的在弄堂口设摊,有的背着货物,到处追着外人兜售当地的土特产。设摊做买卖的辛苦,更是让德城人回想当初捞鱼换钱的激动场景;那是多么大快人心呀,要是钱能像捞鱼那样来得容易该多好呀。不少外人到德城来租房子,开饭店,开茶馆,开旅馆,开洗头房和洗脚城……他们攒的是外人的钱;德城人收收租金,轻轻松松有进账。整座德城,唯有金麻子成天托着他的新式茶壶,拧着鸭脖子,一脸欠多还少的神情,在德城走来走去,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理的;这多少让德城人感到内疚,毕竟在捞鱼事件上伤了金所长的自尊。金麻子自顾自一路嘀嘀咕咕:“完了完了,老祖宗的德城要毁在这帮混小子手上了。”这倒不是针对哪个德城人的,而是针对所有德城人的;赵阿宝或林诗川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他又没有指名道姓。但有趣的是,痛骂德城人的金麻子,却遭他屋里头痛骂;他屋里头见到金麻子就跳上跳下地骂山门,别人家日进斗金,就他坐吃山空;人家送钱给你你都不要,你说你是傻子还是呆子,你还以为一脸麻子真能当钱花吗?那也要取得下来才行呀。
白白突然离开德城回县城。德城人普遍认为他是受不了德城水土才离开的。这也就是说,德城水土终于在这鸟人身上起作用了。但德城人对此已不感兴趣,他们挣钱要紧;唯有金麻子将信将疑,特地跑去知堂,向陶夫人询问情况。陶夫人绝口否认白白是因为水土不服才离去的,金麻子问:“那他为什么离开呀?”陶夫人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陶丝丝泡在水缸里,想起自己与父亲一起洗乌泥澡的往事,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苦苦的;谁想得到呢,世上最爱她的人,就在她离开德城时被雷击倒,成了植物人。白白见她眼角爆出泪花来,忙问怎么啦?“我爸现在这个样子……”“吉人自有天相,陶园先生会醒过来的。对了,这乌泥还真养人!丝丝,你有没有发觉你的头发更黑了,皮肤也更白更滋润了。”“是呀,是呀,我也这么觉得。”说到美丽,陶丝丝立马就破涕而笑,兴奋地比划着双手,她早发现了,就等着白白夸呢;只是这段时间白白心有所属,全神贯注在油画创作上,他在短时间内创作了一批以陶丝丝沐浴为题材的油画作品——七石缸系列作品三十二幅,十分得意的作品有八幅,其中那幅陶丝丝沐浴后,从七石缸跨出来的作品,双手扶住缸沿,一条白玉般的秀腿跨在缸外,她坚挺而又丰满的双乳、以及羊脂玉脸上的红晕;尤其从天窗射下来的那抹斜照,穿过昏暗的厨房,落在陶丝丝的胴体上……白白每次欣赏都如痴如醉。到了这年初夏,白白就将三十二幅装裱好的油画,送去县城在时代画廊展出。画展相当成功,一个月内所有作品均被高价订走;其中八幅非卖品中,有两幅不久就在全国美术大赛中获金奖和铜奖。一些商家要预定他的画作,均被他拒绝了,白白请他们在下次画展时再来。白白结束画展后,匆匆返回德城,开始他下一系列的油画创作。
陶夫人撞见白白的油画——那天午后她去厨房,只见女儿身上白的白、黑的黑,在七石缸里摆出一个下作的姿势,这像什么话呀?你说你一个女人,大白天的,在男人面前摆出这副样子——,只觉得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她再看白白,那种眼神,也太流氓了吧?再看他的画,女儿光了个屁股,奶子翘得高高的……陶夫人看不下去了,这这这……成何体统?知堂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呢?白白见她摇摇晃晃的,像是站都站不住了,连忙伸手去扶她;陶夫人一把推开他道:“作孽呀,这要是让德城人见了,还不知……”白白和陶丝丝竭力解释,这是艺术,这是艺术。但陶夫人哪里听得进去,什么狗屁艺术?女儿什么衣服都没穿,什么都露在外面,这就叫艺术!陶夫人死活不让白白画这种东西,也不许女儿陶丝丝再给白白做模特儿;但她的努力最终都白搭了,她趴在陶园先生身上哭有什么用,女大不由娘,她的话是一句都不听的,陶丝丝依旧和白白关起门来画画。陶夫人没有办法,最后提出白白的这些画,不能让德城人看见。这个要求他们倒是同意了。所以,不论白天黑夜,知堂都必须关门;陶夫人生怕有什么闪失,让德城人撞见白白的脏画。从此,陶夫人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中,不时检查门窗是否关紧。这也是白白重返德城后,知堂为何关门上闩的原因,只是不为德城人所知罢了。到了这年夏天,白白又开始下个系列的油画创作——白龙潭系列,以陶丝丝在白龙潭洗乌泥澡为主题。
这天太阳刚落山,陶丝丝迫不及待地去白龙潭洗泥澡。他们刚拐到古井巷口就碰到刘寡妇。刘寡妇一脸媚笑。陶丝丝拿不定主意,她这是礼貌性地打招呼呢?还是有什么事情呢?陶丝丝点点头,眼睛却盯着她怀里的小男孩;小男孩脸上的小麻子确实不少。她已经听说了刘寡妇害喜的事情,琢磨着这个小男孩到底有几分像金麻子?背着画板的白白问刘寡妇:“你有事吗?”刘寡妇先礼貌地欠了下身,才问:“我想去一趟县城,不知有没有危险?”白白和陶丝丝都笑了。白白说:“没。县城比德城安全多了。”他又问刘寡妇去县城有什么事吗?刘寡妇摇摇头道:“我瞧那些外人一个个穿红着绿的,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就想去县城里瞧瞧。”白白说:“应该的,你去过县城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刘寡妇见白白说得这么肯定,像捡到金元宝似的,欢天喜地地道谢走了。
陶丝丝和白白走出古井巷,朝西城门走去时,陶丝丝比划道:“你看小男孩像不像金麻子?”白白觉得像,单凭小男孩的一脸小麻子,就可以断定是金麻子下的种;在德城谁还有这样的麻子?但白白不想掺和到这种事情中去,他只是含蓄地笑笑,没有吭声。
俩人出了城,来到白龙潭。白白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龙潭,他傻眼了,傻呆呆地站在河埠头,陶丝丝问他怎么啦?白白自言自语道:“真是邪门!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呢?”陶丝丝见他又犯痴了,就“切”了声,自顾自脱了衣裳,晾在芦苇丛上,欢天喜地地下了水。白白突然跪到青石板上,向天伸展双臂,大声呼喊道:“苍天呀大地,湖泊呀美女,我白白何德何能?此生竟拥有如此多的美丽……”陶丝丝被他吓了一跳,问他发什么痴癫疯?这么大声,是不是想引蜂招蝶来窥视你老婆洗澡?白白继续呼喊道:“是呀,如此美丽我岂能独自拥有,愿天下人都能拥有我所拥有的……”“行了,行了,赶紧画你的画吧,画出来就可以让天下人拥有了……”“对对对,我这就画,我这就画。”白白赶紧盘腿坐在河埠头,将画板搁在腿上,奋笔疾书。
陶丝丝在水中浑身说不出来的舒坦。
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有两年没在白龙潭洗乌泥澡了,而是来自体内的渴望。
陶丝丝在水中泡了个畅,一个猛子扎到潭底,双手挖到一捧稠稠的乌泥,钻出水面,将乌泥堆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然后又钻下水去继续挖乌泥,直到青石板上的乌泥堆不住了,这才肯歇手,纵身跃出水面,坐在青石板上,细心地用乌泥将身上的白一点点涂黑;她先涂双腿,再涂腹部和胸部,最后涂脸,涂得像个黑人。接着她将青石板上的乌泥摊平,然后仰天躺在乌泥上。白白的小眼睛直冒绿光,咬牙切齿地摇摇头;陶丝丝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但听他说:“不可思议。”就问他怎么呀?他说她美得不可思议。她就痴痴地笑了。
太阳落山,余辉艳红,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夏日的余威;陶丝丝听到身上的乌泥干燥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感到身上的皮肤被绷紧的感觉,舒服极了。她全身软绵无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一觉醒来,天色早就暗了,白龙潭在月光下静悄悄的;陶丝丝不由分说地拖白白下水,见他落水时的熊样哈哈大笑,兴奋得像只白天鹅,双臂拍打着潭水。他们在白龙潭里打起水仗来。白白才不让她,水泼得她哇哇直叫;陶丝丝突然潜入水中,白白盯着水面;她忽然从别处冒出头来,向白白投去乌泥的流弹,白白连忙讨饶。陶丝丝赢了,她开心地扑进白白怀里。激战之后,他们回到河埠头,陶丝丝给白白涂,也让他给自己涂,俩人涂得全身墨黑,相拥着躺在青石板上,看蓝天白云、星星几何。
月色下的白龙潭朦胧而又神秘,晚风摇曳着芦苇丛,发出窃窃私语声;不知谁家落单的鸟儿,掠过天空时,传来惊慌的鸟鸣声。陶丝丝忽然问雷生:“我想去外面看看,你会陪我去吗?”“当然。”雷生激动地说:“你找我就对了,县城我熟得很。”对他的回答陶丝丝深感意外,她觉得这是黄天柱才应该有的态度。雷生见她一脸凝重,问:“怎么啦?你不信?”陶丝丝突然又一脸灿然,说:“信,当然信。”雷生就问:“那你准备怎么跟陶园先生说呀?”陶丝丝摇摇头,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雷生沉吟道:“这样呀,那我们只有私奔了。”陶丝丝说:“好呀,那我们就私奔吧。”
陶丝丝和雷生在白龙潭密谋了几天,入秋后的一天决定当晚行动。
这天夜里,陶丝丝偷偷地整理好包裹,和衣睡在床上;她的心揪得紧紧的,焦急地盯着窗外一阵阵地暗下来,又一阵阵地灰白出来。德城人有早睡晚起的习惯,这时候都睡下了,义务夜巡员黄天柱照例开始巡逻,他像老驴拉磨一般,在大街上无精打采地敲着锣,喊着“平安无事啰!”但这一夜却不平安,当他绕城夜巡到第三圈时,在经一街与纬二路的交叉处,听到前面有可疑的脚步声;黄天柱顿时精神大增,“小偷!”这在德城可是百年不遇的事情。黄天柱奋起直追。“谁?给我站住!”他大喝一声,并用力敲了一下锣:“哐!”
这一下,把整座德城都给震醒了。
德城人大骂黄天柱之后,发现情况异常,街上传来的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有情况,有情况,德城人纷纷起床,趴到窗口去张望。果然,大街上一前一后奔跑着两个人。在德城人的意识中,深夜里有两个人在大街上狂奔,那么,前面一个人就是小偷,后面一个人就是抓小偷的夜巡员;大家不约而同地为黄天柱加油。德城人借着微弱的月光,继而又发现前面那个小偷竟然是邮递员雷生。这一发现让德城人浮想联翩,这就不是夜巡员抓小偷那么简单了。谁都知道陶丝丝与黄天柱谈过恋爱,而她现在又跟雷生好上了;黄天柱与雷生的逐鹿,很可能跟陶丝丝有关。谁都知道雷生腿特长,是德城跑得最快的后生;奔跑中,黄天柱渐渐处于劣势,德城人就拼命地为他加油。但雷生却越跑越勇,在回字形建筑的德城街上,跑得太快的雷生居然从黄天柱的背后渐渐接近他,这就成了小偷抓夜巡员,有趣有趣,德城人瞧着就来劲,转而为雷生加油;突然,黄天柱急中生智,转身朝雷生跑去,让雷生措手不及,俩人猝然相遇,短兵相接。
黄天柱大骂雷生流氓,雷生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他;盛怒之下,黄天柱将掉了算盘珠的敲锣木杵捅进了雷生的胸口,而雷生居然将木杵硬生生地从胸口拔出来,以同样的方式捅进了黄天柱的胸口。这两名德城最优秀的后生,最后手拉着手,哈哈大笑,同时倒在大街上。
陶园先生是个生性淡和的人,不喜热闹,每天过着有规律的生活,睡前读一会儿书,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但这天晚上,他拗不过陶夫人那股子柔韧的缠劲,不得不披衣而起;他先将隔壁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一条缝,见女儿睡着了,又轻轻地关上,这才带着爱热闹却又怕夜黑的陶夫人,悄悄地离开了知堂。陶丝丝听父母走远了,就赶紧下楼,出了知堂,直奔德城南门。经一街路上人来人往的,但谁也没有注意她;陶丝丝出了南门,就安静了,城外唯有微弱的月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草木上。陶丝丝背靠城墙,喘着粗气,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缓缓地蹲下身去。
陶丝丝怀抱着包裹,焦急地等待雷生。刚才街上这么大动静,她就知道雷生有麻烦了,但她相信凭着雷生的双腿,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来南门头找她的。他们计划时就考虑到这种情况,万一出什么事情,她就先来南门头等他,他一定会来找她的。他朝她拍过胸、承过诺的。陶丝丝相信他,只要雷生迈开双腿,德城人谁也拿他没办法。但她左等右等,等到上弦月都偏西了,雷生还没有来,她就双腿软软的,起身往城里走;但转而一想,万一与雷生走岔了怎么办?她把包裹放在城门口有月光的地上,雷生见到包裹就知道在这儿等她。陶丝丝也不知该去哪儿,七走八走就隐隐地听到远处传来的哭泣声,她寻声而去,不知不觉来到宗氏祠堂前,只见宗氏祠堂里灯火通明,此起彼落的号啕声从里面传出来;陶丝丝不由得浑身哆嗦,额头冰冰的,但她的手比额头更冷;当她将手搭在额头上时,一阵寒意侵入,吓得她双腿软屁屁的,像个醉汉,跌跌冲冲地往回逃。
陶丝丝的耳边一直萦绕着悲凉的号啕声,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她跑回南门口,捡起地上的包裹,就上了南山;她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她想哭,但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陶丝丝爬上南山顶时,天已经亮了,她站在山顶上,德城在云雾下面,若隐若现。陶丝丝呆呆的,她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没有了雷生,她寸步难行,她连县城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往哪儿走了;但是她不能回去,她要回去了还怎么做人呀?陶丝丝只有走,她打定主意往一个方向走,往南,一直往南,就应该能离开大山,到了山外就好办了。
三天过去了,陶丝丝依旧被困在大山里,她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群山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她知道自己遇到鬼打墙了,这种鬼天气,它们都跑出来了。陶丝丝离开德城的第二天就变天了,午后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没有树阴的地方她就快走,树底下她就慢走;但到了傍晚,山上的草木都被淋透了,走在树底下反而更湿,大滴大滴的雨珠从树叶上落下来。陶丝丝缩在一处遮雨的石壁下,抱着双膝,啃着包裹里最后一只饼。浑身湿透的她冻得直抖,想到在家里,这时候她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
第四天依旧绵绵细雨,一刻都没有停过。天刚蒙蒙亮,陶丝丝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她已经摔过几跤,她以为有草的地方好走,但恰恰是草上更滑,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双手环抱着冰冷的身子,哆哆嗦嗦地继续朝前走。没有食物,没有干衣,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无法驱赶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惧,她要死在这山里了。她不停地回头,因为她觉得有个调皮的小鬼趴在她背上,不停地往她后脖子里吹冷风。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有条蛇爬进了她的后背,吓得她毛骨悚然。她翻过一座山,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座更高的山挡在她面前,她绝望了。不知什么鸟成群结队地在细雨中飞翔,啁啁地叫喊,陶丝丝一直在流泪。
天色灰蒙蒙的,陶丝丝使劲地睁大眼睛,但不知怎么的,她看什么都雾蒙蒙的,但她还是发现了山谷下的小溪,四周无路可寻,陶丝丝攀住崖壁上的一株小树,缓缓地爬下崖去;往下,再往下,当她攀住小树的手滑到树梢时,突然脚底一滑,树梢从她手中悄悄地溜走了,陶丝丝一声惨叫,从崖上摔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山谷中。她发现山谷中压根儿就没有小溪,有的只是铺满白色碎石的谷底;陶丝丝只觉得昏天暗地,顿时失去了知觉。
刘寡妇去了趟县城后整个人就变了,开始精心打扮,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见人就说县城好,把县城夸得像朵花似的;刘寡妇不但自己隔三差五地去县城,她还带坏了不少德城女人,像郝寡妇、杨金凤之流的也野了心,跟着她一趟趟往城里跑,天晓得她们在城里做什么。另外,林诗川和赵阿宝他们也开始把德城土特产贩到县城去卖,德城的蔬果在县城非常好销,瞧着他们大把大把赚钱,其他德城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队伍迅速壮大。到了这年夏天,德城与外界的交流已变得非常密切,外人像蝗虫一样涌来德城,而德城人却成群结队地去县城。唯有金麻子痴痴呆呆的,依旧活在德城过去的岁月里。每天太阳落山,陶丝丝就迫不及待地去白龙潭洗乌泥澡;白白则将画架支在芦苇丛边,全身心地投入创作。这天傍晚,突然从对岸的芦苇丛中窜出一样东西,悄然潜入潭中;就像当年那个短命的雷生,朝陶丝丝这边游来。
陶丝丝尖叫:“白白,白白……”拔腿往岸上逃,蹲到芦苇丛后面;白白问她怎么啦?陶丝丝指着白龙潭道:“有人朝这边游过来了。”白白冲到河埠头,瞅了一眼水中游动的东西,返身到岸上捡了几块石头,又冲回河埠头。那东西已经游近了,可以肯定是狗,头浮在水上,四肢在划水;狗没瞧白白一眼,迅速向岸边游去。白白向狗开火,将手中的石头砸向它,但没有一块砸中的;狗匆忙地逃上岸,使劲地摇动身子,甩干身上的水,钻进芦苇丛不见了。白白这才笑道:“是条狗,你看花眼了。”“狗?”陶丝丝将信将疑地回到河埠头,潭里什么也没有:“狗呢?”“它已经上岸了。”白白突然愣住了,像碰到鬼似地一脸狰狞地瞪着她。陶丝丝问:“我怎么啦?”白白大声道:“丝丝,你说话了。”“真的吗?”“你看你不是说话了?”“真的,我能说话了,我能说话了……”陶丝丝和白白紧紧抱在一起。她失声痛哭道:“我能说话了,白白……”
第二天德城人就纷纷涌向知堂,他们都想看看又会说话的陶丝丝。陶丝丝一身雪白的长裙,鹤立鸡群地站在知堂院子里,向德城人微笑示意;德城人则围绕着她和陶夫人七嘴八舌地问,陶丝丝只是轻声轻气地嗯一声,或者说是的;陶夫人瞧着德城人比女儿都兴奋,她那个高兴呀,脸上的笑容堆都堆不住,嘴巴一刻也没有合拢过,一个劲地夸叶春雨先生医术高明,没有叶春雨先生,就没有她女儿的今天。这天下午,陶夫人叫人准备了一面锦旗,让阿步敲锣,热热闹闹地送到同德堂。叶春雨先生倒是十分淡定,让弟子收下锦旗时,只对陶夫人说了一句“谢谢陶夫人,过奖了。”
尽管这时候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但德城人对洗乌泥澡的热情却空前高涨;“德城水土”成了天然的良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而且还是养颜美容滋补品,陶丝丝比她春天回德城时更加白净,更加滋润了,你瞧她白透红的肤色,水嫩水嫩的,一掐两泡水。傍晚,陶丝丝和白白照例去白龙潭,潭中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将一潭清水搅得混混浊浊的。白白摇摇头,牵起陶丝丝的手就往回走,重又关起门来洗乌泥澡。
陶丝丝是治好病了,但金麻子犯病了,而且他还不认为是病;不过,他这个病也确实不能算是个病,就连叶春雨先生也模棱两可,说就算是个病也只是个心病。那金麻子到底犯了什么病呢?他每天马不停蹄地在德城找人。这天一早金麻子左手托着新式茶壶,右手不停地擦眼睛,脚步匆忙地拐进古井巷,他找到刘寡妇家,问刘寡妇在吗?刘寡妇应声而出,见是金所长,就请他进来坐坐;金麻子瞪着双眼,神经质地向前走两步,又向前走两步,吓得刘寡妇连连后退,要不然他的鼻尖都戳到她脸了。刘寡妇惊慌地问:“金所长,你这是怎么啦?”金麻子擦擦眼睛道:“你淡了。”“淡了?什么淡了?”“你人呀。”“金所长,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呢?”“听不懂就算了。”金麻子转身欲走。刘寡妇突然想起来,问金所长找我有事吗?金麻子说没事。刘寡妇就奇怪了,“那金所长找我干吗呢?”“我就来看看你在不在。”“我在呀,那又怎么样呢?”金麻子搔搔头皮道:“我去林诗川家看看。”说着就自顾自走了。刘寡妇望着金麻子的背影,感觉怪怪的。金麻子找到林诗川家,林诗川不在家,他屋里头说他去县城做生意了,金麻子噢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就使劲地往她跟前凑,吓得林诗川屋里差点要喊人了,还以为他耍流氓呢;金麻子又擦擦眼睛,才对她说:“你淡了。”林诗川屋里头也不敢细问他所说的“淡”是啥意思?只问金所长找林诗川有事吗?金麻子说:“没事。我来看看。”“没事就好。”林诗川屋里头赶紧将他送出门。金麻子离开林诗川家,又去赵阿宝家、郝寡妇家……他沿着一条街,一户户人家找过来,看过来,逢人就说人家淡了。那些不在家的人,回家后听说金所长来找过他,他们就问有什么事吗?家人又说没事。大家就都奇了怪了,金所长没事找我们干什么呢?想想,心里还是不踏实,就络络续续去金家问个清楚,但金麻子硬说没事,他们也就怏怏而回。
起初德城人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金麻子着魔似地成天找人;今天找他们,明天找他们,又说没事,但他到底要干什么呢?次数多了,德城人心里就有那么点小疙瘩,每次离开德城,心里的疙瘩就在那儿,令人不爽。他们琢磨来琢磨去,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金所长病了,他总是说人淡了;但人又不是颜色、又不是味道,什么淡了深了、淡了咸了的,就都劝金所长去同德堂找叶春雨先生,有病总是要治的。但金麻子才不当回事,依旧托着新式茶壶到处找人。
德城人现在可没空管他,他们忙着挣大钱。他们又找到了更快更来钱的活儿;他们三五成群,心照不宣,合伙做这活儿。他们做这活儿都偷偷摸摸的,天刚蒙蒙亮,他们带上夜里磨快的斧子和干粮离开德城,蹿到大山里。他们专找那些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大树,或者像紫檀、楠木之类贵重的树木;他们白天将树放倒,天黑将树运出去。在南山公路边,早有买主候在那儿,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货钱两清。德城人不管金麻子,金麻子却要来管他们,他一大早就堵在南城门口,见人就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的老天爷呀!山上的树不能砍呀!砍光了树,山还像山吗?”德城人一见他就转身往回走,绕到别的城门出去。金麻子急了,扯住一个德城人不放,那人边扳他的手,边说他道:“金所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又不是把山上的树全砍了,砍了大树,小树才能茁壮成长。”从此,德城人就学乖了,谁见了金麻子堵在哪边城门口,相互通个气,就从其他城门口出去。德城人从这年冬天偷起,一直偷到第二年冬天,偷了足足一年时间,把山里能变钱的树都偷光了;他们发了,一个个都有钱了,盖了楼,买了车,该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他们就像外人那样骑着摩托车或开着汽车,去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游玩。
第二年冬天,赵阿宝在夜里运木出山时,不慎跌落悬崖,死了。但他的死却引发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淘金热,因为第二天上午,当德城人攀到悬崖下去寻找他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一块狗头金,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原来,山里有黄金。他们发疯地四处寻找,果然又找了一些。他们将赵阿宝的尸体匆匆运回德城后,带上家人、铁钎和榔头,纷纷进山。德城再次出现万人空巷的情景。到了第九天,突然从南山公路上来了许多辆卡车,从车上下来一群群穿制服的年轻人,他们占领了大山,将德城人统统驱赶出山。德城人被告知,金矿是国家的,任何人不得私自淘金。德城人忍无可忍,就公推金麻子去跟他们交涉,他不是挺能说的吗?大家就簇拥着他找到矿上。金麻子对矿上人说:“我的老天爷呀!山不能挖,没有了山,我们还怎么生活呀?死了埋到哪里去呀?”但人家穿制服的,一亮枪他就瘪了。从此,德城人就干瞪眼,听山里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只有摇头叹息的份。
这年春天,陶园先生悄然离开人世;入秋之后,陶夫人浑身泛力,头晕,恶心呕吐,食欲锐减,渐渐的就卧床不起。德城人知道陶夫人与陶园先生一世恩爱,想必因为陶园先生过世积郁成疾。叶春雨先生给她出了几帖固本培元的中药,仍不见效。其实陶夫人自己清楚,陶园先生的离世,与先生与她而言,都是一种解脱;悲伤是有的,但不至于像人所说的那么严重;再说去年冬天,女儿陶丝丝生下一名男婴,陶家有后了,陶夫人高兴都来不及呢,而且全身心扑在抚养婴儿上,多少冲淡了陶园先生过世的悲伤。这些话陶夫人自然不能说,大家都说她积郁成疾,她也就默认了。但叶春雨先生复诊后,断定陶夫人得的是水土不服症;陶夫人谨遵医嘱,多喝白龙潭的泉水、多洗乌泥澡,病虽然不见好转,倒也不再加重。白白回县城办画展——白龙潭系列作品展,在时代画廊展出;画展非常成功,白白在县城忙得不亦乐乎。在德城,陶丝丝既要侍候老的,又要侍候小的;陶夫人瞧着女儿一天天瘦下来,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能下床就决不躺在床上,她就这么强撑着。金麻子每天都来知堂探望,他的眼疾更重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常把陶丝丝看成是陶夫人。
不久,棺材铺杨老板过世了。杨老板死在为自己定制的楠木棺材里,头天晚上躺下去,第二天就没有起来。金麻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金麻子,他没有主持杨老板的葬礼,只是扶着杨老板的棺材默默流泪。杨家遵照杨老板的遗嘱,简朴办事,择日将他埋入南山祖坟里。金麻子从杨家回来,不停地擦眼睛,感觉外面的世界又暗了许多。这天烧晚饭时,金夫人突然瘫倒在灶间,手中的火钳“哐当”掉地,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就晕死过去……金麻子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望着夕阳发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屋里的动静,直到儿子金小小尖叫,他才发现灶间的火苗和倒在柴堆上的屋里头。金麻子灭了火,把他屋里头抱进屋,但他怎么叫她也不应,就忙让儿子去同德堂请叶春雨先生。叶春雨先生给金夫人扎了针,金夫人顿时缓过气来。叶春雨先生断定她也患的是水土不服症。金麻子就奇怪了,他屋里头怎么会患水土不服症呢?她成天在家里,哪来外乡水土侵入呀。但叶春雨先生的医术是勿庸置疑的,难道德城水土有什么问题吗?金麻子就去白龙潭挑水和乌泥,他趴在河埠头喝潭里的水,水还是过去的水;他又挖了一担乌泥,乌泥还是过去的乌泥。金夫人天天喝白龙潭水,洗乌泥澡,但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白天尚且清醒,一到傍晚就低烧,人糊里糊涂,梦话胡话不停。
大概过了个把月,醉仙楼姜老板突然把金麻子请去,他听说金所长已经断酒多时,特地请他去过把瘾。金麻子瞪大了双眼,左右张望,却不见姜老板。姜老板连忙握住他的手,说:“金所长,你的眼睛……”金麻子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喝酒靠的是嘴,不是眼睛。”姜老板拍拍他的手背,连声赞道:“还是金所长呀!”俩人落座,饮起酒来。姜老板端杯敬他,金麻子呵呵一乐道:“姜老板,你什么时候也饮酒了?”姜老板说:“今天。唉,我酿了一辈子酒,却从未饮过自己酿的酒,如今我要走了,就想破个例嘛。”“哪里哪里,姜老板还早着呢。”“不早了,都七十三了。”“来来来,难得姜老板如此雅兴,我这个老酒鬼可要一醉方休了。”“哪里,金所长要是不醉,你说我能放你走吗?”“哈哈哈……”“哈哈哈……”金麻子算是酒虫掉进酒缸里,手起手落,一杯杯酒往嘴里倒;这也确实是倒,这家伙的肚皮赛过是只老酒瓮。而姜老板才叫饮酒,他细细地抿一口,又抿一口,啧舌辨味,忽然感叹道:“都说醉仙楼的酒好,我喝喝也不过如此嘛。”金麻子已喝到七八分醉,突然瞪着一对有珠无光的眼睛,对姜老板道:“说老实话,醉仙楼的酒大不如从前了。”“是吗?”“嗯。淡了许多。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嘴出毛病了,总之喝不出从前的味道了。”说是这么说,但金麻子依旧喝得醉生梦死,最后是醉仙楼的两个小伙计轮流把他背回家的。第二天姜家来报丧,金麻子还醉死在床上;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他屋里头告诉他姜老板已经入土为安了,他死活不信。
金麻子想去醉仙楼,忽然问:“怎么天还没亮呢?”
他屋里头没好气道:“你说什么鬼话?现在是下午。”
“可四周黑沉沉的,我啥也看不出呀。”
金麻子从黑暗中跃起身来,金夫人拖着病体,连忙扶住他;金麻子摔开她的手,摸索着要出门,但他哪里清楚房门在哪儿,金夫人抓住他的手,慢慢地带他出屋,来到院子里。金麻子站在下午的阳光下,伸手摸索着满院的空气;金夫人问:“我带你去同德堂找叶春雨先生。”金麻子突然愤怒道:“我没有瞎!瞎的是德城,是老天爷!”
这天,快嘴汪嫂也病倒了。快嘴汪嫂的病状与陶夫人、金夫人极其相似,叶春雨先生诊后,眉头紧锁,隐隐地感觉到一场瘟疫正在逼近德城;但她们在德城深居简出,从未离开过德城,怎么都会患水土不服症呢?叶春雨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瘟疫说来就来,忽然一夜之间,德城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了;叶春雨先生及其弟子四处出诊,忙得焦头烂额。这天出诊途中,叶春雨先生经过摸奶弄,顺便来金家看看;金夫人还是老样子,人薄得连风都吹得倒;而金麻子彻底瞎了,他痴痴呆呆地坐自家的石门槛上,捧着那把空的新式茶壶。家里清贫如洗,再也没有钱给他打酒了。叶春雨先生与金麻子一起坐在石门槛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漫谈。叶春雨先生对没能治愈金麻子的眼疾深感惭愧。金麻子落寞地笑道:“这不关叶先生的事,是天意使然。我琢磨着我的眼睛,似乎跟我的那些老友去世有关。自从陶园先生去世开始,接着是杨老板,再接着是姜老板,他们走一个,我的眼睛就瞎一成;现在终于好了,我的眼睛全瞎了,剩下的就不用走了。”叶春雨先生摇摇头,说:“金所长说什么傻话,你的眼睛本身没问题,问题出在这儿。”他用手指敲敲金麻子的太阳穴。“真的吗?我的眼睛是瞎了,但我的心更明亮了。”“此话怎讲?”“这段时间我闲着没事就尽瞎琢磨,叶先生认为犯病的德城人都患的是水土不服症;叶先生的医术那是没话说的,但这些犯病的德城人就住在德城,呼吸的是德城的空气,喝的是德城的水,接触的是德城的土,怎么还会患水土不服症呢?我照叶先生的诊断琢磨下去,得出的结论就是德城水土有问题,现在的德城水土已经不是过去的德城水土,现在的德城水土已经质变成可怕的‘外乡水土’,侵入德城人体内后,就与原先的德城水土冲突,‘原乡水土’被土崩瓦解,人就病倒了。我觉得这样才能解释这场瘟疫,不知叶先生意下如何?”叶春雨紧紧握住金麻子的手,十分激动道:“金所长真是个明眼人哪!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了这么久,却没有金所长想得透彻;对对对,这场瘟疫不是水土不服症,而是原乡水土流失症;或者说是变异或升级的水土不服症,难怪常规疗法不起作用了。金所长,谢谢谢谢,你拯救了德城,拯救了德城人。”叶春雨先生连忙告辞,像醉鬼似的,失态地叫喊着,跌跌冲冲地跑在大街上。
叶春雨先生回到同德堂,就派所有弟子进山采摘水龙骨、三白草、水杨梅、水蜈蚣等十几种中药草,用无根水也就是天落水煎汤,病者服用后效果明显,瘟疫这才得以缓解;但是入夏之后,天气持续高温,久旱无雨,整座德城连一滴天落水也找不到,叶春雨先生试过白龙潭水和福溪水煎药,均无效果。叶春雨先生又请数十名强壮的德城人,协助他的弟子,带上干粮和汲水器皿,兵分四路,向德城四周的山中寻找水源,但他们带回来的山水,同样效果不明显。与此同时,瘟疫再次蔓延,而且来势凶猛,至少有一半德城人病倒了。叶春雨先生一筹莫展,唉声叹气地走在大街上,与金麻子不期而遇。金麻子手持一根米把高的带枝叶的竹竿,巡视在德城的大街上,竹竿时而敲敲地面,时而敲敲街上人家的墙或门;他已经对德城的道路熟烂于心,但凡敲到谁家门上,就连续敲上十数下,笃笃笃,笃笃笃……便问刘寡妇在家吗?林诗川在家吗?赵阿宝在家吗……大家都懒得理他,但不理又不行,不然他会在你家的墙或门上不停地敲下去,于是,被敲的人家里便传出响亮的回复声:“金所长,在在在,大家都在。”金麻子这才将竹竿下放到地上,敲着青石板笃笃地向前走去。叶春雨先生叫住金麻子后,俩人在街上谈起近况来,感同身受,最后叶春雨先生沉吟道:“原先的德城水土中,含有一种其他水土中所没有的元素——故且叫做‘德’吧,如果找不到含‘德’的水土,这场瘟疫就无法根除。”金麻子说:“那赶紧去找呀。”叶春雨先生说:“山里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金麻子说:“不可能!我就不信那么多山就找不到它。”
第二天,金麻子失踪了。
事后德城人回想起来,确实见到金麻子喃喃自语地离开德城,从西城门出去的;但德城人找遍了四周的群山,却没有找到他。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金麻子却在山中神奇地消失了。德城人就猜测他是被人带走了,或是开发金矿的公家人,或是其他外人,大概被带到外面去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去了更远更深的山里,却不知在哪儿?此后,每到阴雨天气,德城人闲散在家,常常听到门外传来笃笃声,就以为金麻子回来了;但他们出去张张,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