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垴:小山头上的血性与担当

2015-11-18 06:14邢玉婧
军营文化天地 2015年8期
关键词:彭德怀八路军支队

文/本刊记者 邢玉婧

关家垴:小山头上的血性与担当

文/本刊记者 邢玉婧

关家垴战斗中的八路军轻机枪阵地

在网络上“百度”关家垴,你会发现,时隔75年,这个隐藏在太行山深处,隶属山西省长治市武乡县蟠龙镇的小村庄,“硝烟”未尽,“激战”依旧。当年,在关家垴交战的是八路军和侵华日军;如今,围绕关家垴混战的是“五毛”“国粉”“公知”“自干五”。

75年前的那场战斗,惨烈,决绝,对参战的八路军第129师各部而言,更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正因如此,也引出了太多的误解和争议。

冈崎支队的来路

1940年,中国人民的对日抗战进入第4个年头。这一年的春天,曾任国民党副总裁的汪精卫在南京组建伪政权,公开投敌叛国。这一年的夏天,日军第11军在长江中游发起进攻,攻陷宜昌,剑指重庆。抗战3年,半个中国却已沦为敌手——中国人民的抗战如黑夜正浓,军民士气几乎跌落谷底。

就在此时,1940年8月20日夜,华北各地的八路军(除第115师和山东纵队外)按照八路军总部的统一部署,向日军控制的各主要交通线发起了规模空前的破袭战,打得日军措手不及、心惊肉跳。特别是晋中地区的正太铁路沿线,兵力薄弱的日军守备队大声求援——那支曾被传为“游而不击”的八路军,突然发动了“百团大战”。

当时在正太线方面作战的,是八路军第129师——由第386旅第772团、第16团,第385旅第769团、第13团、第14团,新10旅第28团、第29团、第30团,决死第1纵队第38团、第25团等10个团又3个独立营组成。

面对日军随后发起的报复性反击,八路军方面是有准备的。早在8月27日,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下发《正太线破坏愈彻底则我愈主动》的电报,作出如下部署:“正太作战兵团除继续彻底破路,拔除可能拔取之据点外,特别应对出击或来援敌一个大队以内之兵力,集结最优势之兵力歼灭之。只有歼灭敌一二个大队,才能顺利地扩张战果。”

当时,“歼灭日军一二个大队”的想法,彭德怀孜孜以求,他在日后的自述中这样说:“在敌军‘扫荡’时,日军一般是一个加强营附以伪军为一路,我总想寻机歼敌一路,使敌下次“扫荡”不敢以营(按敌大队相当于营)为一路,以使其‘扫荡’的时间间隔扩大,有利于我军民机动。”

彭德怀这样的战略考虑,为之后的关家垴战斗埋下了伏笔。

战斗开始之前,有必要先梳理一下八路军此战的交战对手——日军冈崎支队的来路。因为,在日本公刊战史《华北治安战》中,找不到冈崎支队和关家垴战斗的直接记述。这个“百团大战”期间最为著名的战斗,在日本战后编撰的战史中被“隐身”了。

1940年10月下旬,当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闻报八路军“百团大战”进攻情况后,即令其驻察哈尔、山西、河北各地所属部队,首先坚守和恢复各铁路沿线的据点,协同铁路工程部队修复铁路和桥梁,而后组织兵力向铁路两侧及八路军根据地进行“扫荡”。

据《华北治安战》载,此时,“以第129师为主体的共军,经过再次采取攻势后,将主力盘踞于从武乡以东到黎城以北的山岳地带,另一部盘踞于沁源一带,对辽县(今左权县)—榆社—武乡道路及东潞铁路(即白晋线)进行顽强袭击。”

为此,驻山西方面的日军第1军,企图趁此时机消灭八路军第129师主力,毁灭抗日根据地,以绝后患。因此,进行了“第二期晋中作战”。其作战经过概况,在“华北方面军”的作战记录中有如下记载:“10月11日,以独立混成第4旅团从辽县一带;以第36师团的一部从潞城(潞安,即今长治)一带,南北呼应搜索辽县、涉县,潞城、武乡地区之敌,进行扫荡,破坏其根据地,于11月14日结束了第二期第一次作战。”

关家垴战斗,即发生在“第二期第一次作战”期间。但奇怪的是,日军冈崎支队所属的“第37师团”,却没有出现在日军参战部队序列中。

且看该作战记录中关于随后的“第二期第二次作战”的记述:“接着自11月19日,对沁县一带之敌开始第二期第二次作战。第37师团由沁县、虒亭镇(沁县南约40公里)、南关镇(沁县、平遥间),独立混成第16旅团由平遥、介休、霍县一带,第41师团的步兵一个大队由洪洞以东地区分别向沁源及郭道镇(沁源以北约20公里)一带压缩进击,但并未遭遇大股敌人,将沁河一带的共军根据地予以破坏后,各部队遂即回转,到12月3日作战完了。”

“第37师团”这个番号,出现在了“第二期第二次作战”中!难道,冈崎支队没有参加“第二期第一次作战”?进一步查阅日军第1军所属部队的作战记录,记者发现,日军第1军所进行的报复性“扫荡”,因整个兵力不足,拟分3期进行。其第一期“扫荡”晋东南的计划为:

(1)以独立混成第4旅团从辽县,第36师团一部从潞城,以南北对进,扫荡辽县、潞城、襄垣、武乡之第129师,破坏其根据地。

(2)以第37师团一部,沿白晋铁路之南关镇、沁县、虒亭一线向南;独立混成第16旅团一部从同蒲路南段的平遥、介休、霍县地区向东;第41师团以一个步兵大队,从洪洞县向东;三部合围沁河上游郭道镇、沁源地区之第129师部队。

日军于10月11日开始行动,对预定的上述地区进行合围,主要目标是晋东南的八路军第129师。这一记述,即对应于《华北治安战》中的“第二期第一次作战”,第37师团的番号出现了,并且,还介绍了该部进入战场的背景:“第1军因各铁路沿线的兵力不足,于是从驻山西运城的第37师团各单位抽调部队组建成冈崎支队(支队长第37师团第226联队附冈崎谦长陆军中佐)参与这次扫荡。冈崎支队10月6日从晋南的闻喜出发,于10月9日下午抵达南关镇。”

此时的冈崎支队,由以下部分组成:支队长冈崎谦长陆军中佐;步兵第225联队第3中队将校5名,下士官兵150名;步兵第226联队第2大队将校25名,下士官兵792名;步兵第227联队第6中队将校5名,下士官兵146名;其他部队将校2名,下士官兵101名——共计将校37名,下士官兵1189名。(据《第37师团步兵第226联队——晋南第8中队史》,才田升《冈崎支队长的最后》)

按照日军第1军“第一期扫荡晋东南作战”的原计划,冈崎支队是以步兵第226联队第2大队主力(欠第8中队和机枪中队一个小队)与独立混成第16旅团一部、第41师团一个步兵大队一起参与合围沁河上游郭道镇、沁源地区之八路军第129师部队,而该支队其他部队准备作为第二期“扫荡”的机动兵力,暂留驻在沁县。

“但到10月11日行动开始时,因考虑到担负扫荡武乡以东地区的独立混成第4旅团在百团大战中损失比较严重,难以单独完成其扫荡任务,第1军遂于当天临时决定冈崎支队以一部继续对沁河上游进行扫荡;其主力转向武乡以东地区协助独立混成第4旅团进行扫荡。冈崎中佐接到命令后,即命步兵第226联队第2大队主力按原计划对沁河上游进行扫荡,自己当天亲率留驻在沁县的其他部队转向武乡以东地区。”

罗瑞卿(右二)率八路军野战政治部人员在关家垴战场

就这样,本来作为后续梯队的冈崎支队,被临时决定提前参战,介入了《华北治安战》所说的“第二期第一次作战”,也就成了后来关家垴战斗的“主角”之一。这一点,虽在《华北治安战》中被“隐身”,却记录在日军第1军所属部队的作战记录中。

此时,冈崎支队已经成了一个从多支部队临时抽组的“大杂烩”单位:支队长冈崎谦长陆军中佐;支队本部;第37师团1个步兵中队;独立混成第9旅团1个步兵中队;独立步兵第12大队(隶属独立混成第4旅团——作者注)1个步兵中队;独立混成第9旅团1个山炮中队(欠1个小队);工兵1个分队;旅团无线电通信1个分队;战斗救护班;辎重兵1个小队(欠1个分队)——共计将校19人,下士官兵516人,马243匹。(据独立混成第4旅团第2期晋中作战战斗详报,昭和十五年10月19日—11月14日)

按照日军第1军命令,冈崎支队划归独立混成第4旅团指挥。旅团长片山省太郎少将以“独混四旅作战命甲第七九○号”命令,令该支队于10月20日出发。当时,冈崎中佐既没有预谋也没有料到,他所率领的支队会在关家垴与八路军交战。

日军冈崎支队行动路线示意图(黎北镇即今西井镇)(漩涡星系/制)

京剧“三岔口”式的战斗

10月20日5时,冈崎支队从武乡县东村出发。独立混成第4旅团的其他部队也同日出动。铃木支队7时30分从辽县出发;池边支队6时从石匣村出发;这次作战还有潞城(今长治市)方面的日军第36师团配合,他们派出石黑、俵、桥本3个支队由南向北进攻。六路人马共约4000人,向我根据地腹地一路烧杀而来。

应该说,对于日军的这次大规模“扫荡”,八路军方面此时始料未及。10月20日,八路军第129师正在准备开会。结束榆辽战役后,第129师主力集结于蟠龙镇、洪水镇一带进行整补。这一天,师部计划在石板村(辽县以南约13公里)召开由邓小平政委主持的“目前时局与我们的政策”的会议,第385旅、第386旅、新10旅、决死第1纵队所有营以上干部参加。本应20日召开的会议,因各部队干部没到齐,一直拖到21日也没开。21日15时,师长刘伯承来到会场,神情激动地说:“西井、黎城、桐峪快受到威胁了!”在刘伯承的通报里,并没有冈崎支队方面的消息,可见,此时冈崎支队并未进入第129师的情报视野。接到通报,第129师师部匆忙闭会,各部干部立刻一路飞奔回部队布置反“扫荡”任务,师部也于21日下午匆忙离开石板村朝南转移到苏峪沟。

而此时,日军的“扫荡”部队已经行动一天多的时间了。这一天,离八路军第129师师部最近的铃木支队已经进至松树坪村(辽县以南约10公里),离石板村只有3公里路程。

在八路军第129师师部匆忙转移的当天,冈崎支队于18时30分进入蟠龙镇。出发两日,冈崎支队一路闲逛,沿途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因此,悄悄进入蟠龙镇宿营的冈崎支队在这天也没有受到八路军第129师的重视。

当时,八路军方面判断,日军是冲着八路军总部(砖壁村附近)和第129师师部而来。第129师计划,第386旅第772团和决死第1纵队第38团、第25团应于10月21日进入温庄一线阻击,依托河不凌南北高地由西向东逐渐升高的地势构筑阻击工事。但显然,因为师部开会延缓了行动时间,部队直到10月22日才到达阻击位置。

10月22日,冈崎支队刚出门就与八路军第129师各部狭路相逢。冈崎支队真心冤枉啊——他们原定的作战路线是从蟠龙镇奔向西井镇,并没有南下进山的打算,至于八路军总部和129师师部都在哪,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就这样,双方打了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战斗——冈崎支队在炮火支援下向两翼扩张,抢占制高点,八路军第129师各部则拼死阻击。冈崎支队猛攻路北的八路军决死第1纵队第25团阵地,第25团不支后撤,部队伤亡很大。当日夜,冈崎支队夜宿石门村,八路军第386旅第772团、决死第1纵队第38团则由路南转进至路北,掩护决死第1纵队第25团集结整理部队。

10月23日,冈崎支队前锋进至大塘以东的向阳村,再次遭遇八路军的阻击,双方在石门村以东以北的山地棱线进行争夺。八路军第129师各部且战且退,直到得知总部已安全转移的消息后,才全军交替掩护撤出战场。

这是一场京剧“三岔口”式的战斗,八路军一方称之为“温庄阻击战”,交战双方都是一周之后关家垴血战中的主角。在这场互相摸底的试探性交战中,日军获胜,八路军虽损失惨重,但也达到了掩护总部安全转移的战斗目的。

10月24日16时,冈崎支队在付出阵亡4人、负伤1人的微小损失后,进入西井镇。10月25日中午时分,冈崎支队进入东崖底村,主力沿东崖底—小寨—霍家庄—七树沟路线前进,一部沿该道路南方棱线上标高2017高地方向前进。当时,冈崎中佐并不清楚,他所率领的支队已经摸到了八路军的黄崖洞兵工厂的门口。

对缺枪少弹的八路军来说,黄崖洞兵工厂简直就是“命根子”。1939年10月建厂时,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和副总司令彭德怀曾反复观察选择地形,最终选择了这个四面险峰环抱,仅东南面有一天然裂缝(称南口,亦称瓮圪廊)容人出入的保险场所。在八路军部队中,流传着“到黄崖洞领弹药比上西天取经还难”的说法,足见其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是,10月25日,冈崎支队却在没有遇到任何阻击的情况下顺利通过南口,继续前进,直到被赤峪沟北面的八路军第385旅第14团的不担负黄崖洞防守任务的另外3个连发现,才遭遇阻击。当日的战斗,双方打到日落时分才脱离接触,冈崎支队在东崖底宿营。

其实,早在前一日,日军第36师团的俵支队已经在黄崖洞一带进行了“扫荡”。日军独立混成第4旅团长片山少将随即意识到,那个传说中的八路军的兵工厂已经暴露在自己的兵锋之下。10月25日23时,片山向冈崎支队和正遭受八路军阻击的铃木支队下达命令:“ヌ(铃木)オ(冈崎)两支队在桐峪镇西井镇两侧地区彻底扫荡,给予敌沉重打击。三十六师团、池边支队在黄崖洞方向协助作战。”

10月26日,终于突破阻击的铃木支队与冈崎支队建立了联系。冈崎支队在右翼得到掩护的情况下,沿小寨—东坡—关张山道路前进,于13时登上关张山西南方闭锁曲线高地,与八路军第385旅部队交战,当日阵亡5人。日落时分,冈崎与铃木联络商定第二天协同作战,肃清2011高地(黄崖洞主阵地)附近的八路军。

10月27日,冈崎支队终于摸到了八路军的黄崖洞主阵地前,八路军第385旅第13团、第14团拼死阻击,双方激战数小时,因日军火力强大,八路军方面伤亡惨重。战至13时,阵地失守,黄崖洞兵工厂终于落到冈崎支队手中。冈崎支队对兵工厂的部分设施进行了破坏,计爆破弹药仓库两栋、炸药仓库一栋、被服仓库两栋,缴获手榴弹2000枚、子弹10000发,其他物资几十箱。

战果如此丰硕,冈崎中佐志得意满。当日晚,冈崎再次接到独立混成第4旅团长片山少将的命令——10月28日,“扫荡”最后一个目标洪水镇,随后,部队返转,于11月2日回到作战出发点武乡县东村——接到这个命令,冈崎中佐已经在想象“得胜回朝”的荣耀了。

黄崖洞战场旧址

杀气腾腾的命令

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怒了——日军“扫荡”以来的烧杀淫掠让彭德怀愤怒;八路军战士的流血牺牲让彭德怀愤怒;黄崖洞兵工厂的失守让彭德怀愤怒。彭德怀先是追究了10月25日担负黄崖洞兵工厂防守任务的第385旅第14团两个连的责任,连长邱相贵受到了最严厉的军法处置。接着,彭德怀点了冈崎支队的名字。

10月28日,本来与冈崎支队协同作战的铃木支队沿着10月27日冈崎支队曾走过的路线继续前进,不过方向却拐向了桐峪镇,也就是说,在洪水镇地区的冈崎支队已经完全孤立。在柳树堙村,冈崎支队与八路军第129师一部发生小战斗,负伤2人。冈崎中佐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行动给八路军带来了怎样的震动,更不知道这样的震动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10月29日一早,刚刚离开宿营地郭家庄的冈崎支队就发现了八路军的迫近,冈崎支队迅速占领南方高地,紧接着,第386旅第772团就“招呼”上来。冈崎中佐预感不妙——对手竟然使用了迫击炮攻击——在八路军中,有迫击炮的都是主力部队。此时的冈崎支队,归心似箭,无心恋战,夺路而逃,而八路军第129师第386旅第772团、第16团,第385旅第769团、第13团,新10旅第28团、第29团,决死第1纵队第38团、第25团,总部特务团等9个团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冈崎支队只好向西南边打边走,直到爬上海拔数百米的关家垴顶。至此,冈崎支队发现,他们再也走不动了——关家垴南面的山岗已经被八路军占领。前有阻敌,后有追兵,冈崎中佐只好命令部队停下来。

10月29日傍晚,在关家垴以南约2.5公里的石门村“老爷庙”,八路军第129师召开了战前动员会。总部机关前来参会的有: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八路军副参谋长兼前方总部参谋长左权、中共北方局书记杨尚昆、野战政治部主任罗瑞卿、野战政治部副主任陆定一、总司令部参谋处处长白天、作战科科长王政柱;第129师及所属各旅首长有:第129师师长刘伯承、第129师政委邓小平、第385旅旅长陈锡联、第386旅旅长陈赓、新10旅旅长范子侠、总部特务团团长欧致富,还有刚刚被任命为“冀太联办”副主任的决死第1纵队司令员兼政委薄一波。动员会的中心思想非常明确——让各部下定决心、不惜代价,歼灭冈崎支队。

异议并非没有。当时,“百团大战”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八路军部队经历了两个阶段的攻势作战以及一系列反“扫荡”作战,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失,各部兵力参差不齐。第129师第386旅旅长陈赓非常担心自己麾下的决死第1纵队第38团和第25团——这两支建立不到一年的队伍,能否撑得了这样的血战?会上,陈赓向彭德怀建议,为了保存新军骨干,免去第38团和第25团的战斗任务。彭德怀的答复,把整个会场“砸”得嗡嗡作响:“部队要百炼成钢,就不能怕伤亡。减少伤亡,要靠战术技术,要靠指挥艺术,多打硬仗,才能培养出能攻善守的过硬本领。决心已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彻底消灭冈崎支队。哪个部队不上去,就取消它的番号!”

10月29日21时许,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给第129师发来作战命令,对围歼冈崎支队作出如下部署:“我决定于30日晨4时开始总攻击。陈赓指挥六旅(第386旅)、决纵(决死一纵队)及总部特务团为左翼队;刘邓指挥五(第385旅)、十(新10旅)两旅为右翼队;我直接指挥山炮连。指挥所设在关家垴东北之陈家垴。各部应立即进行准备工作,不惜一切牺牲、伤亡,硬要彻底将关家垴、东庄、中村之敌消灭净尽。”(陈家垴位于关家垴西南而非东北,且距离战场太远。实际指挥所应在关家垴东北之韩登。从韩登向西前进几百米,就是后来彭总被《新华日报》随军记者徐肖冰拍摄照片的位置。以韩登为坐标,命令中的左翼、右翼部署,与实际情况就完全符合了。因此,判断系彭总笔误——作者注)

八路军第129师部队在火线上展开政治攻势,向日军喊话

在这杀气腾腾的命令里,集中了“牺牲”“伤亡”“硬要”“彻底”等铁血字眼,可以想象,彭德怀在口述这份命令时是如何咬牙切齿,“歼灭日军一个大队以达震慑目的”的战略,要借冈崎支队的覆没得以实现。

就在八路军第129师各部领命向关家垴合围之时,关家垴南面的山岗柳树垴上响起了枪声——此时,离彭德怀制定的总攻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已被八路军第129师决死第1纵队的两个团占领的柳树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场勘察地形后,冈崎中佐发现,关家垴是群岭环抱的一个高高的山岗,垴顶是一块方圆几百米的平地,非常适合排兵布阵。而且,垴顶四周视野开阔,地势均呈梯田式下降坡度,看似平缓却沟壑纵横。站在关家垴顶,冈崎中佐确定自己已经取得易守难攻的“地利”优势——即使八路军各部从四面围攻,动态与攻势也皆会被自己尽收眼底;而且,想要接近垴顶,必然要在通往垴顶的沟沟壑壑间上上下下,呈现向上攻击的趋势。无疑,对攻击一方而言,这是一种非常不利的作战方式。

冈崎中佐当即决定,连夜在关家垴就地构筑防御工事。500多名日军和300多名被日军裹胁的民夫,依托关家垴台地构筑了八卦形的核心阵地,并用交通壕连通台地边沿,再构筑一圈阵地;为了防炮,所有战壕都挖得很深,战壕壁上掏出许多适合单兵隐蔽的“猫耳洞”;所有的机枪、火炮,掩体都分别挖了两三个,足够战时备用;将南面山腰处的两排50多孔窑洞全部打通,每个窑洞都构筑有射击孔,窑洞前挖了防弹壕,在通往垴顶的唯一道路两旁,各有4个窑洞被改造成配置机枪的暗堡;在关家垴山脚周边,挖掘了300多个散兵坑,围绕垴顶形成外围阵地——以垴顶核心、山腰窑洞、山脚外围呈三线配置的防御阵地被构筑出来。

夜已深,交战了一整天又连夜构筑工事的冈崎支队极其困苦,但冈崎中佐却无法放松,因为,他发现了位于关家垴南面的山岗——地势略高于关家垴、与关家垴互为犄角的柳树垴。如果八路军占领柳树垴,就可以在上面用火力控制关家垴主阵地——对冈崎支队而言,这是个潜在而又巨大的威胁;如果日军占领柳树垴,则可以在关家垴与柳树垴之间布成一个严密的火力网,互相以机枪火力支援——对八路军而言,进攻的难度就更大了。于是,冈崎中佐当即派出一个中队(约200人)趁夜向柳树垴摸去。

此时,守备柳树垴的是决死第1纵队第25团第2营。22时许,冈崎支队的一路人马从柳树垴西侧的一条小道悄悄爬上了山,这里,正是第25团与第38团交接换防的防区。黑暗之中,看不清来人的衣着,第2营误以为是第38团的接防部队,既没有对口令,也没有问番号,就这样与日军“交接”了阵地。日军在接近垴顶时骤然发难,也不打枪,挺着刺刀向垴顶的第2营发起冲击。第2营毫无准备,措手不及,伤亡惨重,这样一个重要的阵地就这样轻易失守。

这一突发战况严重打乱了八路军的部署,接到前方报告,第386旅旅长陈赓火冒三丈,在电话里对第25团参谋长李懋之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样蠢猪式的营长该杀头!要他把阵地夺回来!”

第2营营长匡庆元垂头丧气地进了团指,李懋之叮嘱匡庆元道:“赶快先把敌人围起来,越气越要冷静,要细心组织反攻,不要蛮干。”也许是对李懋之的“不要蛮干”有所误解,第2营没有第一时间组织反攻,而是先开“诸葛亮会”商量战法。无疑,这给了柳树垴上的日军站稳脚跟的机会,日军的防御工事也得以成功构筑。

直到10月30日凌晨4时,丢失阵地的第25团第2营终于向柳树垴上的日军发起冲锋。八路军战士们冲到柳树垴下的第三层梯田,搭人梯爬到阵地边缘,但日军早已用机枪火力封锁了道路,第2营付出很大代价才冲到第一层梯田下。日军从柳树垴顶向下扔手榴弹,八路军往垴顶扔手榴弹,双方就这样厮杀到天明。但因为日军火力猛烈,第2营一直无法夺回柳树垴。

柳树垴方面无法得手,导致原定于10月30日凌晨4时的总攻没有发起,八路军只好以总部特务团夜袭关家垴。总部特务团第2营第6连悄悄接近日军前沿阵地,以突袭的方式打退日方一个机枪阵地,并且冲上了山腰的窑洞区。在此,总部特务团遭遇了日军的顽强抵抗。日军已将联排的窑洞挖通,每个窑洞口都构筑成机枪阵地,窑洞前挖了防弹壕,八路军的手榴弹扔过去,大多掉进壕沟里,无法伤及日军。总部特务团与日军进行逐窑争夺,八路军的伤亡越来越多,团长欧致富只好叫停了进攻。在山腰的窑洞区,交战双方各占半排窑洞,互相干瞪眼却无法驱逐对方。

第一晚的战斗,八路军丢失了柳树垴,没有冲上关家垴,初战失利。

“就是拼光了,也要拿下关家垴!”

当晚,在关家垴遭受八路军重兵围攻的冈崎支队给上峰发去了电报:“敌四周集结四五千兵力,支队因伤患者和驮马较多无法独立突围。”

日军独立混成第4旅团长片山少将从这份电报中嗅出了十万火急的味道。日军开始调兵遣将给冈崎支队解围。10月30日凌晨2时,命令铃木支队回转,积极向冈崎支队靠拢;同时,调动同为第226联队骨干的田中支队从和顺赶往关家垴,以图合力击破八路军主力。

10月30日的太阳升了起来,八路军第129师各部全部进入战斗位置——第386旅第772团、第16团为一路,从关家垴东南侧攻击;总部特务团为一路,从关家垴东北侧攻击;第385旅第769团、第13团为一路,从关家垴西北侧与总部特务团并肩攻击;决死第1纵队第38团、第25团为一路,由南向北推进,在关家垴南侧对日军的左翼进行牵制;新10旅第28团、第29团为一路,由西向东封锁日军的西逃之路——关家垴上的冈崎支队被八路军严密包围,激战即将开始。

柳树垴为整个战场的制高点,因此,夺取柳树垴的战斗和围攻关家垴的战斗几乎同时打响。天亮之后,柳树垴上的日军由台地棱线阵地向核心阵地后撤,八路军观察到这一动作,以为日军已经撤退,第38团、第25团立刻组织部队搭人梯向柳树垴顶攀爬,可想而知,八路军战士刚一露头,就遭到日军的机枪扫射。冒着枪林弹雨,第38团和第25团向日军发起前仆后继的冲击。这一天,第25团组织了7次强攻,黄昏时分,趁日军部分兵力还未延伸到台地棱线阵地的空当儿,以两个连的密集队形,冲上柳树垴顶,与核心阵地的日军展开肉搏战,但最终还是被日军压制下来,损失惨重。第38团也组织了4次强攻,几次冲锋下来,该团的士兵伤亡殆尽,于是,团长蔡爱卿把干部集中起来继续冲击——营长黄振荣负伤,副营长贾宝善,特派员王思忠,连长张秉燮、陈建岗,指导员郝双马等数十人相继牺牲,却仍然无法啃下柳树垴高地。部队伤亡太大,被迫停止了攻势,只能以少数兵力牵制柳树垴上的日军。

柳树垴血流成河,主阵地关家垴也杀得天昏地暗。从一早开始,八路军第129师各部轮番投入战斗。首先上阵的是新10旅第28团,部队几次发动进攻,却均因地形和火力处于劣势无功而返。上午9时许,从长治而来的日军战机飞临战场,对暴露在阵地上的第28团进行轰炸扫射,极少面对空袭的八路军战士顿时不知所措,一些战士四处乱跑,被日军扫射,造成了伤亡。第28团团长王耀南命令部队卧倒,但在敌机轰炸之下命令没能传达。情急之下,王耀南被迫吹响冲锋号,八路军战士向前冲锋,与日军阵地黏在一起,日军战机见双方战线拉近,这才不再投弹。就这样,第28团占据了关家垴山脚处日军的部分散兵坑阵地。

第385旅第769团从关家垴北面进攻,这个方向山势较为陡峭,攻击路线狭窄,部队只能分为若干个波次轮番向上攻击。数度猛攻,还是毫无进展。最后,在第769团第1营第3连第3排排长李长林的建议下,第1营从侧面土坎上隐蔽挖出一条小路,顺着小路上的土窝,部队慢慢爬到了土坎边,趁日军被正面进攻吸引的时机,第769团第1营的3个连一拥而上。但日军立即在北坡坟包上架起机枪进行火力压制,八路军暴露在光秃秃的梯田和土坡上,无处隐蔽,就连趴在地上都被子弹打中,进攻兵力又非常密集,伤亡很大。几番向纵深的进攻都没有成功,只占领了坟包北面部分阵地,与敌形成了对峙。

顶替新10旅第28团的第386旅第772团于10时投入战斗,这支全旅装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主力团,在炮火的掩护下上阵。此次围攻冈崎支队,八路军可谓下了血本——总部炮兵团投入了6门山炮和多门迫击炮进行炮火支援。但是,第772团没有步炮协同经验,不等火力延伸就冲了上去,结果,最先冲锋的第1营被自己的炮火砸个正着,转眼间就伤亡上百人。随后,第3营加入到作战之中,直到激战至14时,第772团的两个营依然没能拿下山头。而此时,两个营已大部伤亡。

战斗呈现胶着状态。关家垴周遭台地渗满了八路军将士的鲜血,第772团的很多身经百战的老兵一个个地倒下了。一些指战员见战友先后倒在自己的面前,不禁怒火中烧,打红了眼,即使负了重伤也不下火线,要坚持战斗到底,誓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进攻受阻,伤亡较大,这令在前方指挥作战的第386旅旅长陈赓坐立不安。他对是否要继续攻打下去产生了犹豫。陈赓拿起电话,向彭德怀提出自己的建议——此处地形对我不利,能否把冈崎支队放下山,另选有利地形打伏击。彭德怀态度坚决,认为一旦放走冈崎支队,很难再寻将其歼灭的战机,“必须在此将其消灭!”“就是拼光了,也要拿下关家垴!”“不能打硬仗的部队,以后也没有前途!”

八路军第129师师长刘伯承

陈赓只好继续组织部队发起进攻。第772团在连队战斗兵员大量减少的情况下,两度组织排以上干部和机关干部加入冲击,但付出重大伤亡后,依然无法打开局面。当时,彭德怀和左权的指挥所设在距关家垴两三里处的一孔窑洞中。彭德怀放下电话后,走出窑洞,举起望远镜向前方看去。只见战士们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然后栽倒、流血。彭德怀的心中焦急万分,他为牺牲的战士感到痛心,更对目前战斗的胶着状态深感不安——没想到,这块骨头竟这么难啃!更令他不安的是,据侦察人员报告,数千名日军援兵已从四面八方向关家垴赶来,援兵一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正在这时,在前方指挥作战的第129师师长刘伯承也打来电话,建议碍于地形对我不利,部队伤亡巨大,暂时撤围,另寻战机。彭德怀的思路是,冈崎支队已大部伤亡,应一鼓作气将其消灭;一旦撤围,使其残部得到援兵的接应,无异于放虎归山。刘伯承为彭德怀的孤注一掷感到气恼,两人的通话在彭德怀撂下那句“拿不下关家垴就撤销第129师的番号”后结束。

让刘伯承重新冷静下来的,是他的搭档、第129师政委邓小平。邓小平认为,“这一仗该打!打仗嘛,说到底,是打政治仗。有些仗,看起来有便宜可讨,但政治上不利,有便宜也不能打;有些仗,明知道很难打,伤亡大,要吃亏,但政治上需要,那也非打不可!我看关家垴战斗就属此类的仗。不打这一仗,政治上损失太大!”

听了邓小平的话,刘伯承再度举起望远镜,观察前方的战况。忽然,连接关家垴垴顶与壕坎之间的斜坡上隐隐露出的黄土引起了刘伯承的注意。他随即问道:“壕坎上面的斜坡是土质的吗?”第769团团长郑国仲回答:“是黄土坎。”刘伯承顿时有了主意:“挖暗道,通上去!”郑国仲一听,茅塞顿开。于是,他一面组织火力佯攻,以吸引日军的注意力,一面组织人员从壕坎下面挖掘通往关家垴顶的暗道——第769团终于找到了向垴顶进攻的办法。

在电视剧《亮剑》中,李幼斌主演的八路军团长李云龙,在“李家坡战斗”中,通过土工作业的方式,令我军接近距日军几十米的位置,一举投掷3000枚手榴弹,重创在八路军重围中顽抗多日的日军“山崎大队”。据说,“李家坡战斗”和“山崎大队”的原型,就是关家垴战斗和冈崎支队。电视剧《亮剑》中的这一经典情节,从某种程度上提升了关家垴战斗的关注度,遗憾的是,实际的战斗并非如此戏剧化。

经过10月30日一整天的激战,八路军虽占领了关家垴和柳树垴的部分阵地,但两地的主要阵地仍被日军占据。与此同时,第129师第385旅和新10旅在外围的阻击战也于同日打响。当分别从武乡、辽县出动的2500多名日军向关家垴增援时,遭到第385旅和新10旅的顽强阻击。激战中,新10旅旅长范子侠负伤。此外,由黎城等地出动的数千日军机动部队,继续向关家垴开进。在此情况下,第386旅又派出一个团前去担负阻击任务,其他各部则于10月31日重新组织兵力对关家垴和柳树垴的日军发起进攻,力争在日军援军到来之前歼灭冈崎支队,结束战斗。

“八路军的副总司令不见了!”

尽管八路军指战员冒着日军强大的火力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但战斗进展仍不容乐观。总部指挥所里的彭德怀看着战士们一批批地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倒下,再也坐不住了。彭德怀戴上帽子,一猫腰钻出了指挥所,沿着交通壕直奔前沿阵地。指挥所里的人一下子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彭德怀此时会有此举动。总部作战科科长王政柱赶紧给刘伯承、邓小平的前沿指挥所打电话,报告彭德怀跑向前沿阵地的情况。刘伯承一听,赶紧令身边的一位参谋叫上总部特务团警卫连连长唐万成,无论如何要把彭德怀拉回去。

彭德怀一口气跑到距关家垴只有500米的阵地前沿,背靠着壕沟的土壁,右脚伸出去,蹬在壕沟前面的土壁上,双手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日军阵地,身子几乎完全暴露在战壕外面。这时,《新华日报》随军记者徐肖冰见八路军的副总司令在枪林弹雨中亲自到前沿阵地察看敌情,便举起了手中的相机,随着“咔嚓”一声,这一珍贵的历史瞬间被记录下来。这张照片,后来被广泛地刊登、转载,成为人们熟悉、珍爱的彭德怀形象,也成为八路军不畏牺牲、英勇抗敌的时代写照。

被硬拉回总部指挥所的彭德怀,询问左权是否有新的战况。“八路军的副总司令不见了!”左权说。同时,彭德怀和左权接到报告,日军的数千名援兵已接近关家垴。于是,彭德怀当即下令:必须在16时向敌人发起总攻,务必全歼冈崎支队。同时,彭德怀决定将负责保卫八路军总部首长安全的特务团警卫连也投入战斗。左权向即将出征的警卫连作了战斗动员:“关家垴战斗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能让敌人死守待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要以勇不可当的精神冲上去,与兄弟部队一起迅速解决战斗。”警卫连连长唐万成率领全连战士领命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八路军发起总攻之前,在罗瑞卿带来的野战政治部敌工部中,由被俘日本士兵组成的“觉醒联盟”成员之一前田光繁(杉本一夫),主动提议“到火线喊话,呼吁日本士兵投降”。

前田光繁喊话的内容大致是——

各位日本士兵们,现在八路军停止了射击,希望你们也别打,听我讲话。我是真正的日本人,原来是各位的战友,现在虽然是在八路军中,但我确实是日本人。

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亲临关家垴前线指挥作战,此处距敌阵地仅500米

在八路军里,有原日本士兵组成的“觉醒联盟”,我就是该联盟的成员之一。我们成立这个联盟的目的,是为了早日停止战争,多挽救一些日本士兵的生命。现在各位已被八路军包围,无法突围。你们的部队已有许多伤亡,各位已尽最大的力量坚持战斗,尽到了军人的职责。如果再战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应该避免这个最大的不幸!无谓的牺牲最愚蠢,再打下去也是徒劳的,马上停止战斗吧!如果各位投靠八路军,八路军将保护你们的荣誉和生命安全。你们在家乡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绝不希望各位变成骨灰回去,不应该给那些等待着你们的亲人们带来不幸。各位也有生存的权利,一定要争取活着回去。

各位的对手八路军绝对不是匪徒,是一支非常优秀的正规军,从来不杀害俘虏,我就是很好的见证人。你们不要受上级军官的欺骗,放心到我们这边来吧!不要开枪,把枪高高地举着走过来,八路军绝不会向走过来的人开枪。集体来也行,个人来也可以。过来吧!各位!给我回话,我在等待着你们的回话!(据《八路军中的日本兵》,【日】香川孝志、前田光繁著,蔡静译,时事出版社,1985年5月第1版)

在前田光繁喊话的过程中,日军有时把机枪对着喊话的方向扫射,但总的来说很少开枪。前田光繁把重要的地方反复讲,但日军一直没有回话。后据此战后被八路军俘虏的日本士兵近松回忆,在前田光繁喊话时,日本士兵们“竖起耳朵听”,指挥官看到这种情况急得直嚷:“这是阴谋,别上当!开枪!开枪!”

16时整,随着彭德怀一声令下,最后的决战打响。八路军第129师第386旅第772团、第16团,决死第1纵队第38团、第25团各出一营,协同第385旅第769团对关家垴发动总攻。在炮火的掩护下,八路军战士前仆后继发起了18次冲锋,各部伤亡极其惨重。此时,第769团终于挖通了通往关家垴顶的暗道,发起冲锋后,第769团一边组织火力对日军进行猛攻,同时派出突击部队从暗道向关家垴顶爬去。垴顶的日军以为八路军又要从斜坡往上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斜坡,没想到身后突然冒出了八路军。一阵手榴弹响过之后,关家垴顶阵地上的日军顿时陷入混乱。隐蔽在壕坎下的第769团突击部队趁势迅速冲了上去,双方在关家垴顶展开激战。此后,第769团后续部队不断攻上关家垴顶,加入战斗,并最终控制了关家垴的制高点。同时,第772团、第38团、第25团等部也先后攻上关家垴。经过激烈的肉搏战,日军大部被歼,残敌则退到了半山腰村子里的窑洞中。

八路军各部对据守窑洞的日军继续进行攻击,冈崎支队残部依托工事,拼死抵抗,火力仍然猛烈。由于八路军缺少重型武器,围歼残敌的战斗进行得艰苦而缓慢,直至深夜,仍有日军据守在窑洞中负隅顽抗。柳树垴上也有一小股残余日军未被歼灭。

10月30日这一天,日军战报表述全线陷入苦战。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冈崎支队的指挥官冈崎谦长中佐被3发机枪子弹贯穿胸部,当场阵亡。冈崎谦长生前没有得到大佐联队长的位置,死后被日军追赠为大佐。丧失了主将的日军凭借平日训练有素,并没有崩溃,在几个中队长的指挥下,伤兵也投入战斗,几番用白刃战逼退冲上来的八路军,总算支撑到了天亮。此时,日军的援兵已步步逼近,铃木支队进至柳树堙地区,与八路军阻援部队交上了手;田中大队进至洪水镇以北4公里地区。战场态势瞬息万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在关家垴战斗中牺牲的一名八路军无名烈士

10月31日,战场上的八路军已筋疲力尽,阵地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随着日军的战机再次飞临战场提供空中掩护,八路军的进攻时机已经失去了。16时,有关日军援兵的情报如雪片般飞来,心有不甘的彭德怀只得面对现实,发出了撤退的命令。八路军各部收敛了部分烈士遗体,带上伤员离开关家垴,朝西、西北方徐徐撤退。日军的战机侦察到这一情况,报告给冈崎支队。18时,在确认周遭没有八路军之后,柳树垴上的日军中队退下阵地,撤到关家垴与本部会合。

11月1日,日军1500多人的增援部队在十余架飞机的掩护下逼近关家垴。冈崎支队残部在铃木支队接应下,前往洪水镇附近集结。

关家垴战场终于沉寂下来,一切都结束了。

关于这场争议之战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记者一行带着厚厚一沓关于关家垴战斗的繁杂却莫衷一是的资料,踏上通往武乡县的列车。在那里,记者一行拜访了八路军太行纪念馆研究部主任、山西省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副会长郝雪廷,并和关家垴村村主任关月旺(37岁)、村民晋昌(62岁)、关卫平(65岁)一起,登上了关家垴战场。

站在关家垴顶,记者的视角和冈崎支队指挥官冈崎谦长当年的视角得以重合——群岭环抱,垴顶这块方圆几百米的平地适合排兵布阵,四野视线开阔,地势均呈梯田式下降坡度,看似平缓却沟壑纵横,易守难攻——网络上盛传的“关家垴三面垂崖,只有南坡较缓”的说法显然是不准确的。

站在关家垴顶向南望去,两个连绵的山岗清晰可见,正南方较高的是峰垴,其西侧稍低的是柳树垴。峰垴的海拔略高于柳树垴,冈崎支队当时为何没有选择占领峰垴?关晋昌解释说,峰垴虽高,但只是座野山,没有住户;而柳树垴遍布窑洞,占领后既便于隐蔽又便于构筑工事——冈崎支队的选择似乎印证了关晋昌的说法。而郝雪廷的研究成果则更有说服力——当时,峰垴已被八路军占领。当围攻关家垴和柳树垴的战斗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八路军一部曾取道峰垴,企图以地势略高的地理优势攻下柳树垴。可惜的是,峰垴与柳树垴的山梁连接处呈葫芦状,接近峰垴的一侧略宽,接近柳树垴的一侧却越来越窄。也就是说,即使八路军有十万兵马,能够接近柳树垴进攻通路的,也不过一二百人。日军装备精良,几挺重机枪便封锁了峰垴上八路军的进攻之路。前文中提到,冈崎支队被八路军各部合围至关家垴,“前有阻敌,后有追兵”,“阻敌”所指,应即为已经占领峰垴的八路军。

关家垴顶,地势略高处,关家垴歼灭战纪念碑默默矗立,碑名由薄一波于1990年7月题写。纪念碑下,是一座长眠着134位英灵的烈士墓。篆刻在碑壁上的烈士名单显示,烈士的籍贯几乎遍布全国各省——江西、湖南、安徽、四川、甘肃、陕西、山西、河北……关晋昌说,前些年,每到清明节,常会有一些老八路到此扫墓,他们在墓碑前双膝跪地,叫着“排长”“连长”,失声痛哭,久久不愿离去。刘伯承之子刘太行也曾前来扫墓,据刘太行回忆,刘伯承曾说过,第386旅的很多老兵是自己从四川带出来的子弟兵,血战关家垴,第386旅伤亡惨重,刘伯承觉得着实“不好交代”。

郝雪廷告诉记者,葬在纪念碑下的134位烈士,是在垴顶附近牺牲的;更多的烈士遗体,在牺牲的地点被就地掩埋;峰垴顶上的纪念碑下,也有一座群体烈士墓。关家垴战斗双方的伤亡情况,至今无法定论。据日军方面战斗详报称,关家垴战斗日军战损(毙伤俘)151人,其中52人死亡、2人被俘,战损占日军参战人数约1/3。八路军方面的伤亡情况则众说纷纭。据“八路军百团大战战报235号”载:伤亡新10旅旅长范子侠以下600余人。之后所有的历史书籍基本依据这个数字。但郝雪廷认为“肯定不止这个数字”——据八路军团史记载,第25团牺牲约五六百人,第38团牺牲约四五百人,何况,第772团、第769团、第28团,“哪个团的伤亡都不小”。据说陈赓曾印证关家垴战斗八路军的阵亡人数为2000人,郝雪廷认为,这个数字并没有确切地写在陈赓的回忆录里,而是经陈赓之子陈知建转述,“不能作为定论,只能作为参考”。其实,关家垴战斗八路军真实的阵亡数字,一直都是困扰郝雪廷及很多相关方面研究者的难题——由于种种原因,就连研究者都无法接触到八路军各团团史,因此,真实的阵亡数字始终悬而未决。

但与此同时,郝雪廷并不赞成网络上流传的“八路军以20000人的总兵力围攻500日军”的说法。“稍微有些军事常识的人就会知道,一个团发起进攻,实际上只是一个营的兵力先上,后面的都是做防卫的,真正与敌人发生火力接触的,也就是阵地最前沿的几百人。即使八路军真有20000人全部铺在战场上,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郝雪廷认为,日军占据的地理优势确实制约了八路军的实际进攻兵力;而且,日军的空中力量对八路军的杀伤力不可小觑;更何况,八路军还要分派兵力阻击从各方前来增援的日军援军。“网络上关于交战双方阵亡数字的简单对比,有故意贬低八路军的嫌疑,并不客观。”

彭德怀题碑“烈士之血,革命之花”

一位参加过“百团大战”的八路军老兵曾对郝雪廷说:“日本鬼子被围之后,就像野兽一样,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比他们进攻时危险很多倍。”白孟宸在《像死人般作战——日军防御时比进攻更疯狂》一文中,也有如下论述——

日军在防御中表现出的疯狂,并非没脑子的表现,相反,这是日军在冷酷的军事教育中对各级官兵反复灌输的结果。

在抗日战场上,中国军民时常是抱着誓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进行防御作战的,但日军作为侵略者,无法像中国军民那样用国仇家恨甚至是共产主义信仰来说服自己。日军选择的方式,就是把战败渲染成比死亡更可怕的状态。

日军中对于曾经被俘官兵的虐待,远不是简单的死刑,而是在彻底凌辱后予以痛苦的处决。同时,日军军官也不断向普通士兵灌输中国军队会凌辱被俘日本兵的错误印象。再加上日本武士道中本来就有以死承担战败责任的传统,不少日本官兵认为在被围后,除非支撑到解围,否则唯有一死,丝毫不考虑被俘的结局。

抗战中日军在防御作战中表现出惊人的强硬,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色的战术布置。在中国全面抗战爆发初期,日军的基层军官大多经过系统的军事教育,普通士兵也基本接受过两年的训练,技战术素养很高。日军在确定防御任务后,会迅速开始修筑工事,同时派出人员对周边地形地物进行测绘和了解。

是什么支撑了日军在防御中不断进行反冲击?答案就是援兵。在抗战中,日军对中国军队形成了绝对的机动性优势,一方面是日军可以凭借骑兵、装甲兵和摩托化部队进行快速行军,另一方面是日军掌握制空权,可以对中国军队的行军序列和后勤补给线进行不断地袭击,最大限度地削弱中国军队的机动能力。

——这样的论述,不仅印证了那位八路军老兵的说法,同时破解了关家垴战斗中,八路军重兵围攻日军一个支队却久攻不下的一些疑问。

白孟宸评价当时的日军官兵“技战术素养很高”,郝雪廷也对日军官兵的单兵素养给予了肯定。在关家垴战斗中,虽然交战双方几经“肉搏”,却鲜有肉搏战的细节流传,其中缘由,郝雪廷认为,“在此战中经历肉搏战的八路军官兵,基本上都战死了。”幸运的是,记者一行在沁源县采访沁源围困战时,沁源县史志办原主任、现任县旅游局局长的郭天印向我们提供了关家垴战斗中肉搏战的一个细节,也是至今关于关家垴战斗中肉搏战的唯一一个细节——

八路军第129师决死第1纵队第38团,有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新兵,名叫王有福。王有福是沁源县人,家在交口镇,其母是当地有名的“母老虎”,坚决反对儿子当兵。王有福没办法,只好将母亲关了起来,自己跑到八路军部队当了兵。王有福参加了柳树垴上的肉搏战,当他眼看着一个日军军曹用刺刀挑翻了自己的十几名战友,王有福直接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那个日军军曹撂倒了。这一幕,被第38团团长蔡爱卿通过望远镜看到。战后,王有福成了蔡爱卿的警卫员,第二年,当了连长。王有福退休时,时任云南省军区副司令。

本刊主编余戈与记者邢玉婧在彭德怀指挥位置,后方500米处山头即为关家垴

“烈士之血,革命之花”

其实,对于关家垴战斗的种种争议,最绕不开的,是彭德怀的战略决策。在《彭德怀自述》中,彭德怀将关家垴战斗视为自己戎马一生的四大败仗之一,以至于“文革”时期,“关家垴该不该打”这一问题又被翻炒出来,成为彭德怀的“罪状”之一。确实,刘伯承曾提出更好的作战方案。据郝雪廷考证,刘伯承曾向彭德怀给出了“改变战法”的具体方案——放日军从北边下关家垴,派少量兵力与其周旋,虚张声势,迫使日军只能沿河沟行进,而八路军各部可将兵力布置在河沟两侧的山头,围三缺一,居高临下,占据作战优势,以达全歼目的。然而,彭德怀没有接受刘伯承的建议。

从战术角度,郝雪廷觉得刘伯承的建议有一定的道理。但同时,郝雪廷也指出,“历史不由我们随便假设”——“毕竟,当时的八路军一直面临着‘游而不击’、不能打硬仗、保存实力的种种质疑;毕竟,我们都不是八路军的副总司令彭德怀。”郝雪廷欣赏并赞同邓小平对关家垴战斗的认识——“从军事上讲,关家垴战斗不打为好;但是从政治上讲,还是打了更有利。”因此,当记者让郝雪廷界定关家垴战斗的胜负时,郝雪廷回答:“毁誉参半,胜负难辨。”

在关家垴村,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关家垴战斗结束几天后,每到深夜,村民仍能听到清晰的喊杀声。后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特地来到关家垴,祭奠逝去的英灵,并动情地说:“烈士们,安息吧。这里永远是你们的故地。”关家垴的夜晚这才恢复了平静。

在关家垴的采访接近尾声时,关卫平突然拉住记者,说要反映个问题。身为村支委的关晋昌似乎知道关卫平想说的是什么,上前阻拦。关卫平对关晋昌说:“你是官,我是民。你不好说,我来说。”关卫平将记者带到纪念碑下烈士墓的边沿地带,指着墓地的外沿说,这里以前有3米宽,现在,被雨水冲刷得只剩1米宽了。关卫平希望记者能够帮忙呼吁有关部门,在墓地外沿砌上石头,将墓地包裹住。“这里埋的,可都是烈士,烈士就是我们的祖宗,可不能让烈士们的尸骨被冲下了沟啊!”关晋昌连忙补充:“我们老百姓实在是没这个能力,我们知道,政府不是不管,已经报上去了。”

站在墓地边沿,回望纪念碑,记者赫然发现,纪念碑的背面,竟是彭德怀题写的8个大字——“烈士之血,革命之花”。当年,不顾自身安危,举着望远镜站在阵地前沿,看着自己的士兵一茬又一茬倒下的彭德怀,其内心深处的压力、痛楚、血性与担当,似乎都在这8个大字下得以诠释。★

责任编辑:邢玉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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