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约记者 李 雷 彭 军
梁山:一一五师好汉们的饕餮盛宴
文/特约记者 李 雷 彭 军
1939年8月,第115师特务营等部在鲁西梁山南某高地伏击围歼日军300余人。这是我军阵地
司令员,心喜欢,集合同志把话言:
你说鬼子来干啥?他是给咱送子弹。
机枪、大炮交给咱,任么都不给咱要钱。
饼干咱要当点心,日本罐头咱也要尝尝鲜。
汽车砸烂咱没用,洋马先拣好的牵。
大家听罢齐鼓掌,便宜买卖咱干干。
司令马上下命令,胜利战果抢时间。
首先开动敢死队,后边紧跟挺进连。
大队人马齐出动,还有那自愿参加的游击队、模范班、妇救会、儿童团、青抗先……
——袁瑞章《打独山》(山东快书)
海拔200米的梁山是鲁西平原上的一座小山。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好手10分钟就可登顶的小山,就因为出过宋江、林冲等好汉,让中国人耳熟能详了几百年。梁山边上还有更小的龟山、凤凰山,它们中间的平地,就是今天的梁山县城。
梁山南面有一座独山,是一个孤立山头,只有30多米高,沿山脚绕一周,不过一刻钟。独山南侧峭岩壁立,被称为乱石岗。独山脚下是独山村,相较其他村,独山村的村民还有一个收入来源,即烧石灰。1939年8月2日,八路军第115师部队在独山乱石岗、石灰窑及车马大店打了日军一个伏击,战斗打得漂亮,将一座标高30多米的小山打进了历史。今天,无论翻看《中国抗日战争史》还是《民国军事史》,都能看到独山远远超过其自身海拔和体量的光辉。
独山战斗是那次梁山战斗的高潮,独山战斗结束,就是整个战斗的结束。之后,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曾于8月7日致电向蒋介石汇报梁山战斗,这封题为《朱德、彭德怀报告八路军在鲁西歼敌战况战绩电谕委员长蒋嵩密(加表)》的电报,现收录于国民党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二五)编号5405。该电记录了此战的经过,原文如下(转引自《梁山县志》):
据陈代师长未江(8月3日)午电报称:敌人大举“扫荡”鲁西计划,截止上月中旬止,基本上被我粉碎后,鲁西战局暂告稳定。我乘机分向津浦路及济宁至东阿公路不断破坏,迭获成绩,敌人防不胜防。敌为保障该路安全,驱逐我军,计于上月30日(应为31日,日俘的记载亦为31日——作者注)由济宁、汶上抽出沃池、长田两部共约步炮四百余,东(1)日由汶上西北进占靳家口(东平湖西岸),与我杨勇团一部接触。我为诱敌深入计,东(1)日该敌继续西犯。10时,进抵梁山任庄村附近(独山村),我即以师直属特务营与敌正面保持接触。杨勇团一部绕敌后与特务营夹攻该敌,激战一昼夜,战况甚烈,直至凌晨始将敌大部歼灭,少数向汶上脱逃。毙敌三百余,俘日军官兵二十四人。是后,计缴获九二式步兵炮一门、七五小炮两门,轻机关枪十余挺,步枪百五十余支,掷弹筒三个,小型电发报机兼无线电话一装之电台一架,有线电话兼收发报机两架,战刀十余。并缴获炮弹五百余发,骡马五十余匹,军用品、文件甚多,等情。除饬速详讯俘敌口供、清查文件具报并分报外,谨闻。朱德、彭德怀叩。虞未(7日13时至15时)印。
之所以要将整个电报都转引过来,是笔者认为这封电报是这次战斗最权威的记录,虽然它很简单。
客观地说,梁山战斗规模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次规模不大的战斗战果十分突出,大炮骡马这些装备还在其次,甚至“毙敌三百余”也还在其次,笔者认为,最重要的战果是“俘日军官兵二十四人”。这24人是否后来都被八路军改造成了“反战士兵”?笔者没有找到相关资料,但其中二人却留下了较多踪迹:其一为水野靖夫,其一为佐藤猛夫。
1985年解放军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水野靖夫的回忆录《反战士兵手记》,在这本仅200页的小册子中,水野回忆了自己从出征到回国的经过。更重要的是,他写清了自己思想变化的经过——从一个被军国主义思想绑架的好战学生,转变为一个反战人士的经过。在参加“日本人觉醒联盟”后,他感到:“不论对日本这个国家,还是对每一个日本士兵的生命,我们这些觉醒了的日本人都是理所当然地负有责任。思想上建立了组织,反过来组织又强化了我们的思想……”水野靖夫不仅参加了战前喊话,还在抗日军政大学任教,教八路军干部日文,帮助他们更好地运用心理战等“软杀伤”战术。
《环球人物》杂志2006年还刊登了中日关系史学会理事殷占堂的文章,介绍其在日本期间,所了解到的被日本媒体称作“小泉的最大敌人”的一些日本老人。作者说:“原来,‘小泉的最大敌人’就是日本‘八四会’的成员。‘八四会’也称‘椰子实会’,成立于1958年,会员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八路军、新四军的日本人。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去世,目前在世的只剩10余人,而且大都已年过八旬……他们不仅对日本,对中国也是一笔财富。因为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亲历日本侵华暴行、能为反对参拜靖国神社提供最有力证据的日本人。”作者采访了当时已86岁高龄的水野靖夫:“他对笔者说,一看到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他就有种‘喊话’的冲动。”所谓“喊话”,就是水野当年追随八路军向碉堡炮楼里的日本兵进行的阵前喊话。水野在80多岁高龄时,仍然没有忘记自己阻止战争的使命,向日本政客、日本社会“喊话”呼吁和平。
佐藤猛夫1910年生,日本神奈川县横滨市人。1937年4月毕业于东京帝大医学部。1938年5月,在结婚仅十来天后换上卫生二等兵的制服进入日本军国主义军队。“9月开始了为培养军医的短期军医志愿兵的训练……每半个月晋升一次军衔,到12月晋升为中尉军医。”1939年5月来到中国。梁山战斗中被俘后,到八路军野战总预备医院当医生。开始一度想要逃跑,后来发高烧昏迷三天三夜,经八路军医生精心治疗后康复,从此获得“新生”,以全部热情投入到八路军的医疗服务中,直到战后归国。当时,为了避免日本军国主义对俘虏士兵家属的迫害,八路军总部规定凡被俘日军士兵都要改一个新的名字,佐藤猛夫就改名为山田一郎。特别要提到的是,佐藤猛夫于1942年申请加入了共产党,1943年被批准为正式党员,1945年曾列席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回到日本后,他创办了由日共直接领导的代代木总医院,长期担任院长。
简单了解水野靖夫和佐藤猛夫的故事后,相信很多人已经认同了笔者的观点:他们这样的战俘才是梁山战斗最重要的战果——中国的古诗早就说过:“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然而,作战,总是要消灭敌人的,虽然八路是为民族独立自由而战,是为和平而战,并不仅仅是要消灭敌人。但是战争就是战争,有其自身的特点和规律。
水野靖夫《反战士兵手记》
伊藤猛夫《幸运的人》
据日方战史资料,在独山被歼灭的日军长田大队,正式番号是:第32师团步兵第212联队第1大队。第32师团,是随着中国抗日战争向长期化、持久化发展,日军以维持占领地的“治安”和“警备”为目的,于1939年2月7日新设立的师团(日方称“中国治安师团”)之一,驻山东兖州地区。
佐藤猛夫在其回忆录里记录的日军兵力是:“第一大队(大队长长田少佐)的讨伐队率本部要员和步兵、机关枪、大队炮、野战炮各一小队约200人。”水野靖夫在其回忆录里称:“7月31日,我们的部队突然接到了护送野尻炮小队的出发命令……于是急急忙忙地从长田部队直属队的各中队中分别选出几十个人,编成了一个不足二百人的护送队。”
天涯社区有人发帖,称佐藤猛夫回忆录关于日军兵力的详细记载是:
一、步兵第212联队第1大队(大队长长田敏江步兵少佐,计177人,分别是:第1大队本部30人;第2中队第1小队46人;第4中队第3小队47人;第1机枪中队第3小队39人;第1大队大队炮分队15人);
二、野尻炮小队(小队长野尻博炮兵少尉,计52人);
三、汶上伪警备队(队长肖方代,计50余人);
四、其他还有一些中国苦力等(约50人);
以上共计约329人,其中日军为229人。
这一详细数字,笔者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佐藤猛夫回忆录《幸运的人》中并未发现,只看到上述“约200人”的记录。
但对照水野靖夫的记录,应该可以确定:
日军方面,日本军人200左右,中国伪军及劳工100左右。这与朱德、彭德怀所报告的400余人(《中国抗日战争史》使用的亦是此一数字——作者注)略有出入。考虑当时作战紧张,口供等方面难免有误,所以应该是可信的。有些资料,如《民国军事史》记当时日军方面有600多人,显然过于夸大了。
八路军方面,朱德、彭德怀的报告提到两个番号,即杨勇团一部和师直特务营。梁山抗日纪念馆将前者具体为第686团第3营,《民国军事史》也记为第686团。但也有一些资料将其番号记为独立旅第3营。据《八路军第一一五师暨山东军区战史》记载,梁山作战的8月2日前一天,即8月1日,“八路军第一纵队致电第115师,要求把第686团调往鲁南,第686团根据师部命令,立即从鲁西出发,于9月初抵达鲁南抱犊崮山区”。
那么,究竟是哪支部队呢?
笔者在梁山县人武部走访查阅史料时发现,由该部编写且即将出版的《梁山县军事志》记载:“1939年7月1日,东进支队第686团第3营扩建成八路军第115师独立旅。”
686团的团长当时就是杨勇。所以,朱总司令的报告没有错。8月1日686团去鲁南的时候,是没有第3营的,这一点《八路军第一一五师暨山东军区战史》有明确记载,所以去鲁南的记载也没有错。由此我们可以确定,当时打仗的部队就是原第686团第3营,只不过当时已经成了独立旅(杨勇任旅长)的第3营。要补充说明的是,当时革命形势发展迅速,部队扩张过快,一些番号还未及向上报备,所以对上仍称原番号或部队首长名字是可以理解的。为简洁,本文在叙述中也在此战斗中沿用686团的番号。
梁山战斗示意图
1937年11月,太原沦陷后,华北地区大部沦陷,以国民党军为主体的正面战争阶段基本结束,以八路军为主体的游击战争阶段逐渐展开。根据中共中央、毛泽东的指示及八路军总部命令,第115师转战于晋、察、冀、豫等地区,开展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创建抗日根据地。
1937年10月,日军集中3个师团的兵力大举进攻山东,山东省政府主席、第3集团军总司令兼第5战区副司令长官韩复榘望风而逃,日军如入无人之地,在齐鲁大地上侵城占地,涂炭人民。1939年第115师师部在代师长陈光、政治委员罗荣桓的率领下,穿越平汉铁路,横渡黄河,东进鲁西,开辟创建抗日根据地,发展扩大抗日武装。第115师挺进鲁西南后,首战郓城樊坝,全歼伪军一个团,毙伤敌200余人、俘敌300余人,继之摧毁了潘庄鲁西汉奸总部,此后又不断拔除运河岸上的一些日伪据点。八路军的作战行动大大震动了山东日军。
1939年8月1日,驻军梁山的第115师师部及师直属队在位于虎头峰下的孟家林(梁山南侧)准备召开庆祝建军节大会时,得到敌情报告:有敌军步兵、炮兵及伪军各一部已西渡运河,正向梁山进犯。陈光、罗荣桓决定立即投入战斗,并将庆祝会改为战斗动员会。
在中方的资料记载中,多将日军的此次出动定义为“扫荡”,原因是:日军长田敏江大队长是日本天皇的亲戚(一说是皇叔,一说是天皇的外甥——作者注),长田在出发前曾受到天皇的接见和勉励,因而到中国后急欲立功,不断地带兵四处活动。但水野靖夫在回忆中记述,此次出动主要是护送野尻的炮兵小队增援友军。考虑到水野当时的身份较低,只是上等兵,所以他有可能并不完全知情,也许野尻炮兵小队是配属其行动也未可知。因为在佐藤猛夫的回忆里,说的就是长田“率”野战炮小队,还将此次出兵定义为“出动”,且明确表示是出去“剿匪”(讨伐八路军)。佐藤回忆,“在汶上县驻屯的两个半月中,总共出动三次、每次三四天……前两次都没有遭遇八路军”,“据不太准确的情报,在位于山东省西部、兖州东南的梁山一带,有相当数量的八路军出没”。但是在二人的回忆中,都没有提到长田的皇亲身份。
长田大队出来“扫荡”是在7月31日,当天渡过黄河,宿营在梁山东部的馆驿村。8月1日继续西进,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已被八路军发现。虽然各处记载略有出入,但可信的行程为:日军1日拂晓启程,待早上8点多钟行至梁山东侧15公里处的王府集时,被第115师担负监视和袭扰任务的小分队在村西突袭。
小分队打完就撤,日军继续前进,上午9时进入梁山脚下(南侧)的马振杨村。在马振杨村,日军进行了抢掠,然后就毫无戒备地休息。第115师师直特务营第2、4连和骑兵连对其进行了第二次袭扰,毙敌40余人。
马振杨村北面是梁山,南面是独山,独山南面有几座石灰窑,窑附近有两处车马店大院。日军从马振杨村出来,不敢上山,躲进石灰窑、车马店及附近的几所房子里。入夜后,第115师686团及特务营向敌发动攻击。按梁山县政协文史科当年采访的记录,战斗情况具体为:特务营骑兵连从独山西北角冲进村子,第686团第3营第10连从山西南方向冲锋,并迅速占领乱石岗有利地形,第3营第12连则直冲石灰窑及日军驻扎的其他院落。战斗激烈,于8月2日凌晨2时进入高潮,拂晓进入白热化,天亮时结束。
梁山歼灭战中,我军缴获的两门日军野炮
在《梁山文史资料第二辑》,收录有一篇题为《梁山抗日歼灭战前后》的回忆文章(口述者李风歧、刘清云,整理者刘炳礼)。文章记载,1939年农历六月十七上午(据查万年历,8月1日应为农历六月十六——作者注),当日军进至前集(马振杨村附近)东南约3.5公里时,正在操练的杨勇部才停止训练,开始隐蔽。“……大约吸袋烟的工夫,日军便来到了前集村的南场,把马拉炮车上的大炮支好,首先向正北、正东发炮。当时我八路军有一小分队隐蔽在前集东头戏楼附近,鬼子打炮时,伤我八路军战士一名,其余战斗顺着海壕和山坡向西转移……这段路线,一直由前集村农民孟广坤担任向导。此刻,鬼子穷追紧逼,抓住前集村民刘海青为其带路。当行至马振杨村的王家大坑时,鬼子热得受不了,便跳进坑里洗起澡来……刘海青乘机逃脱。这时,已有周密部署的我八路军在独山山头故意鸣枪,目的在于把鬼子引向独山脚下……”
但是作者叙述到此,就戛然而止,急转直下开始讲述晚上的战斗,但主要是他们听到的枪声之类。可见,是由于见证人都脱离了现场的原故。按梁山政协文史科的记载,这应该是对日军的第二次袭扰,而非是为把鬼子吸引到独山脚下。八路军方面出动的应是特务营,而非“杨勇部”——一般老百姓往往很难记住部队的番号,而习惯于把部队与名人挂钩,杨勇在此战之前已在山东多地作战,名声响亮,所以安在了他的名下。但不管怎么说,这次袭扰应该是确凿的,水野靖夫后来的记录是:
这时骄阳似火,田野间寂静无声,好像我方在唱独角戏,一点也没有实战的感觉。当散兵线快接近山麓二百米左右的地方,才看到了有两个敌人在山腰一带活动……可是,不大工夫,就从山里哒哒地响起了机枪声。这是捷克式机枪的声音。毫无疑问,我们碰上了正规军。当时,我担任步兵炮的观测手,立即拼命寻找机枪的所在。先发射了两三发试射,可是捷克机枪的声音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却向我方瞄射过来,在我附近的两三个战友一个个应声倒下……事到如今,大队长只好带着指挥小队先撤退了,接着就下达了全军退却的命令……有时被绊倒,定睛一看就会发现到处都躺着尸体……时间刚过六点,夜幕就笼罩了平原。经过清点人数,才知道部队已折兵过半,还有几个小队几乎被全歼。
梁山政协文史科的记载,第二次袭扰只毙敌40余人。一般来说,毙敌人数与伤敌人数相比,伤敌人数可能会更大,所以水野“折兵过半”的意思应该是说伤亡过半(佐藤猛夫在回忆录也表示伤亡很大,但没有具体数字——作者注)。总之,以日军为主体的日伪军300来人的队伍中大约有150人还有完整的战斗力,另外的伤员部分也应该有一些人具有战斗力——佐藤回忆,当晚“暮色降临,四周昏暗下来。救治伤员也告一段落……”应该可以推测,伤员中的重伤员并不是很多。
八路军第115师独立旅旅长杨勇
第115师挺进山东作战行动要图
关于8月1日至8月2日那一夜的战斗,现有的史料多缺少细节。在梁山政协文史科的记录中,虽然也有日军大队长长田敏江负伤,我军班长曹大顺夺炮、三营长刘阳初攀梯上房等记录,但都是一句带过。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所副所长魏碧海,在其所著《八路军一一五师征战纪实》中对一些细节进行了还原。按书中所述,夜幕降临之后,战斗就开始,这和佐藤猛夫等人的回忆都十分吻合。
书中记述第686团第3营第11连
(梁山政协文史科的记录是第12连——作者注)首先冲进独山村。当时长田敏江正在石灰窑边指挥战斗,因为手榴弹炸起的石灰搞得他灰头灰脸的,当时懵了,不知所措;士兵们转移到车马店,野尻的炮手们也跟着躲了,大炮就丢在车马店的院门外。之后野尻十分震怒,驱赶士兵推炮设立炮阵地。很快,长田敏江也恢复了冷静,进入院子指挥士兵从院子里四处突围,并架起机枪疯狂扫射。双方僵持,且时有白刃战,4个小时后,八路军略略后撤,但仍将院子围得铁桶一样。午夜之后,长田敏江再次指挥部队猛攻,举手挥动军刀时,被八路军战士一枪打中胳膊,军刀落地。八路军很快与日军对大院展开争夺战。关于这些细节的真实性,笔者是倾向于认可的。水野靖夫在其回忆录里曾记录:“转眼间,八路军已经来到跟前,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嘁嘁喳喳的声音就在二三十米左右。”同时,他还记录,“经过约四小的近战,结果是我方的惨败。”
野尻在炮阵地上向独山发炮,待八路军占领大院后,他又命令将炮管摇低,平射被八路军占领的房子。三班长(上级部队番号不详——作者注)曹大顺率其他五人匍匐前进,先消灭敌石灰窑处一机枪手,然后进入敌炮阵地背后,先以大刀砍杀敌炮手,夺得大炮一门。之后,曹大顺发现还有一门炮只有一个人在控制,就跑过去猛地卡住那个人的脖子,那人下蹲逃脱,却被跟上来的战士用枪托击中太阳穴,后证实此人即野尻。同时,班里的战士李占山夺得第三门大炮。
从前面的记录中可以看到,白刃战似乎是那一夜的主要作战方式。但事实上,细心的人应该已经发现,八路军的火力相当猛,有机枪和手榴弹。在佐藤猛夫的记录里,这一夜的手榴弹就让他印象深刻:
手榴弹已经扔到了我的附近,滴溜转着滚到眼前。还有0.5秒或许1秒就要爆炸。冒死抓起来扔回对方。接着又滚过来一颗。正准备扑过去,身后的卫生兵抢先一步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爆炸了。卫生兵全身中满了弹片,倒下了。而我却奇迹般地没受一点伤。
一夜过后,枪声已完全停止。显然大队长已经战死(中方的多处记录里,长田敏江的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胳膊受伤剖腹而死。但佐藤猛夫的回忆里记载的是大腿受了贯通枪伤后,剖腹自杀。但佐藤是否有可能在乱哄哄的战场上,在最后关头见到长田实有疑问——作者注)。指挥系统已经完全丧失。士兵们这里两个人、那里三个人地躲在隐蔽处,等待着八路军的撤退……我和另外几个战友幸而没被打死,并得以藏到大队部占据的农户家放东西的小房里。
正因为是大队部占据的地方,同时就更意味着几乎不可能从这里逃脱出去。我们透过隙缝往外一看,院子是由五十米左右的四方土墙围起来的,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浑身是血的战友和一些军马尸体。还能听到已经气息奄奄的战友们要水喝的微弱呼声。有时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声。但接着就是一排集中射击声,这说明又有人倒下了。但是,到了上午时分,枪声已经完全停止。我们几个瓮中之鳖,简直是一筹莫展……快到中午的时候,听到墙外有人走路的声音。接着就像有几个人走进了大门,似乎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就喊起话来。我们侧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他的喊话重复了五六次。过了一会儿,又重复起来。这次好像是换了人,他喊话的意思也渐渐弄明白了。
“喂,日本的士兵们!”
“我们不杀你们!”
“不要抵抗了!”
以上是水野靖夫对8月2日白天经历的回忆。不错,后来他也加入了喊话的队伍,告诉日军官兵:“我们不杀你们。”
与水野困在屋里不同,佐藤逃出了房屋,他和一等兵小林逃出了村庄。“前面是刚收割后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远处是一块一块的还没有收割的玉米地。一眼望去,出现的却是我军士兵正在朝那里逃跑的身影——怎么搞的!大家不是都在逃跑吗?”他也要连夜外逃。
……正想再往前跑的时候,突然吊带裤的背带断了。裤子耷拉下来,这样就是想跑也跑不动了。
“快用刺刀给我割断!”
我拼命冲小林一等兵叫着。本想脱掉裤子,然而,刺刀是用来刺杀敌人的,在切割上却完全不起作用。小林在子弹横飞的田地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割不断。过了几分钟,小林扔下我跑了。我绝望地坐了下来,心想管它去呢,中弹就中了,我先绑下绑腿,再脱下系带皮鞋,只剩下肚兜和缠腰……
佐藤只穿着一块遮羞布,又向汶上方向跑了二三公里,天空泛白的时候,他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农民,于是打算换了农民的衣服继续前行。
“正要擦肩而过,我用枪顶住了他的肚子,打着手势,让他脱衣服。他一脸惊恐,摇了摇头。看来是没弄懂。我一手用枪顶着,一手刚要去扒他的上衣,猛然间我的手腕被拧住了。两人翻滚着扭打到田里。
“难分难解之中,我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肩膀,扣动了扳机。‘咔嚓’响了一声。接着又扣动了第二下、第三下。但子弹早已经打光了。”
这个农民抢了佐藤的枪但是没有去追他,他跑一阵歇一阵,结果前面出现了三个手持木棒的人。佐藤没有说明拦住他的是什么人,是八路军、当地民兵还是普通老百姓。从其所述来看,普通老百姓的可能性比较大。据梁山政协文史科的记载,“天发亮时……有的被参战的群众从青纱帐里扭出,交送部队”。《梁山文史资料第七辑》中署名李开元、李福华的文章《梁山战斗歼敌拾遗》中也记载,当时的战斗结束后,村民在庄稼地里发现溃逃出来的日本兵并合力与之搏斗的情形。
梁山战斗是八路军正规军的战斗,但共产党军队无论在哪作战,打的都是人民战争。共产党的敌人,最终总是要陷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更何况,水泊梁山本来就是个出好汉的地方。
梁山战斗纪念馆的造型是上了刺刀的步枪
侵华日军的一大特点是:报复。如果失败,就一定要到战败的地方去“扫荡”报复。梁山战败之后也一样。
《梁山文史资料第四辑》刘炳礼的文章《梁山战斗后日本鬼子的多次报复》记载,战斗后第三天,即1939年旧历六月二十,日军就出动了100余辆汽车、装甲车,兵分多路,对梁山周围的村庄进行了灭绝人性的残酷“扫荡”。刘文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备有马匹和炮车的一路日军,直朝我梁山东面的丁堂村(距独山八里)赶来。鬼子恐遭我军的埋伏,便远远地停在村南,支起炮架,向独山发炮。这时,石头园村王建成的母亲正从家中向东出走逃难,行至本村东头树林子里,鬼子的一发炮弹正击中老人,随着一声巨响,老人的身躯炸成肉丝飞向高空,悬挂在高大的杨树梢上,落在地面上的只是两条血淋淋的腿,惨状目不忍睹。鬼子兵在村庄四周围搜人时,发现丁堂西洼谷地里孟庄村逃难出来的徐振武(小名黑小)叔侄二人,将其围住,一个鬼子举起明晃晃腰刀将振武的头砍掉,另一个鬼子拔出刺刀插进振武侄儿的心脏……
进入前集、孟庄村的一路日军更是坏事做绝……鬼子来到孟庄村孟昭泮的大门前,见门用石头镶着,便气急败坏地拿来了钢钎子别掉石块,露出了一副油漆发亮的新大门,用钢钎子撬不开,就用小钢炮炸开了。鬼子进院后听到堂屋里有人骂声连天,便一脚跺开屋门,这时孟昭泮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正端坐在那里怒视敌人。鬼子兽性发作,将汽油泼在老人的银发上,燃着火柴扔到老人的头上……老人痛不欲生之时,爬向屋门,被鬼子一脚踢进屋中……
进入独山村的一部日军……他们疯狗般地四处搜人,将留在村内未能出走的群众王清安、王清常、王会干等人用刺刀挑开腹部致死,活活烧死王清门。他们还开枪打死了馍台村来独山住亲戚的张慎瑞,用刺刀杀死了张坊村(来独山)的张贯月、张和纹、张贯油、小贵等九人。独山村的房屋这次被日军烧掉90%……
刘文的记述还有很多,被害者都有名有姓,应该是当年经过走访调查后所得,言之不虚。《八路军第一一五师暨山东军区战史》也记载:8月4日(农历六月十九,与上面刘炳礼的记录差一天——作者注),日军调集5000人,汽车100余辆,坦克30多辆,自济南、滋阳分路对运西地区进行残酷的“扫荡”,寻找第115师部队决战。第115师部队利用青纱帐与之周旋。日伪军疲于奔走,被迫于月底分路撤回。“梁山战斗的胜利,使第115师在鲁西乃至整个山东的影响空前扩大,广大群众欢欣鼓舞,抗战热情更加高涨,仅梁山周围和东平湖畔就有3000多名群众报名参加八路军”。
《梁山文史资料第七辑》蒋先灵的《梁山抗日根据地的创建与巩固》也记录了日军的这次报复性“扫荡”,但详细说明:“杨勇率独立旅坚持游击战争,并在8月8日设伏雪山,毙敌百余人。第二天又在茶庄消灭伪军一部。中旬在寿张集与敌激战,炸毁敌汽车7辆,毙敌100余人。之后,攻打斑鸠店伪军据点,俘敌40余人。”《梁山文史资料第五辑》马克顺的文章《梁山—小皇山战斗》也记载,8月23日,杨勇曾率部在梁山北面的馍台村、小皇山等地伏击敌人“毙伤日寇250多人”的记录。而在此之后,梁山当地的文史资料、县志等也都有很多关于打击日军的战斗记录。
总之,梁山战斗不是一个孤立的战斗。它是中国人民反奴役反侵略作战中的一环,无数这样的战斗环环相扣,将成为打击侵略者的天罗地网,也成为重塑中国人精神的铁血骨骼。
作者李雷(左)、彭军(右)在独山战场,背后远山为梁山
采访一场发生在76年前的战斗,有很多困难,最大的困难在于物是人非。但是在梁山,你总会感觉到有那么一种气氛:不管是在出租车上,还是进入村里人家,人们都还知道那次战斗,虽然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具体细节,但每个人都为先辈的胜利而自豪。在闲聊似的采访中,没有人对泛指的日本人抱有仇恨,当然,他们仍对当年的侵华日军暴行耿耿于怀——显然,他们知道那些暴行是靠家中或者村里的长辈口口相传。
他们不相信历史会重演。笔者采访的都是普通村民,他们辛勤劳动,自足中又对前景抱有新的、更大的希望。
不忘历史,更要正视历史。正视历史上的每个人,正视他何以战斗。采访越深入,尤其是对史料的“采访”越深入,笔者越觉得重现一场战斗中的每一个人物是多么的不可能——八路军方面,官兵们戎马倥偬,转战晋、察、冀、豫、鲁,甚至更广大的地方,梁山之战于他们也许并不特殊,留下的资料有限。虽然当地文史人员有抢救性记录,但时过境迁,大部队走了,按当年的通信交通能力,采访当事人应该相当困难(参战者有多少在别处牺牲?);而日军方面,大部分都战死了,俘虏数量虽多,但能记下当年战斗的又有几人?而且很多人都处在战场一隅,很难看清全局。
对史料的“采访”,让笔者发现:作战双方的大多数往往只能处在一隅甚至边缘、外围(我愿意称那些无辜卷入战争的普通中国百姓为作战者——作者注),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打心眼里,都不愿意作战。两个日军战俘如此,他们大多数的战友亦应如此——他们是受蒙蔽的,也是受挟持的。中国人更不用说了。战争由几个野心家发动,却要由全世界来承担灾难。
梁山战斗的胜利者应该骄傲,但旁观者也应看到其悲怆之处;梁山战斗的失败方应该感到耻辱,可耻的不是战斗能力而是战斗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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