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2015-11-18 20:17西洲
西部 2015年2期

西洲

如果那天没有答应他,自己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吧?这七年里,余春枝不止一次这样想。真的,如果当时没有答应他,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找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嫁了,安心工作,结婚两三年生个漂亮的女儿,给她梳妆打扮,晚上讲故事,周末一家三口出去看风景;不然,还在谈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两人经常商量结婚事宜,却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拉着;再不然,在心里好好爱一个人,只是爱慕着,没有人知道,但是一想起那个人,心里会暖,嘴角有笑……

无论如何,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吧?从乡下回来的余春枝,坐在大巴车里胡思乱想。窗外一片水塘连着一片水塘,水塘的尽头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小片的树林郁郁葱葱,一栋栋乡野小楼在树林中若隐若现。公路两旁的水杉笔直地伸向并不蔚蓝的天空。

城里的春天已经要接近尾声了。

本来打算路过昆山去看姐姐,但是一想到见了面,不可避免地要谈到相亲呀,结婚啊,孩子啊,春枝的脑袋就像要炸开了一样。干脆直接回单位算了。

如果像姐姐余春燕,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家里人不会这样操心了吧。春燕一毕业就和谈了四年的对象分了手,谁都以为她要伤心失望一阵子,可没想到分手后没多久她就和公司的男同事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如今女儿都上一年级了,一家人其乐融融。

这是爸妈教训春枝的绝佳榜样。

这并非不是春枝曾经憧憬过的生活,但如今,还说什么憧憬呢?

已经大学毕业了,还有几天便要离校,春枝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室友小雨从外头跑来:“春枝啊,我是来当说客的——那小子请你吃最后的午餐,后天中午。请你务必答应,我可是打了包票的。”

春枝装糊涂:“什么那小子?什么最后的午餐?”

“哎呀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吴桐让我替他请求你,答应与他一起吃最后的午餐。”

“我不想去啊,都毕业了,还吃什么啊。”春枝的确不想去。

“正因为毕业了嘛!大家将来会散落在海角天涯,想见也未必能见得到,人家就这么点要求,好歹也追了你一两年,你总是这个样子。”小雨有些替吴桐抱不平似的,“你的心那么硬干吗?好歹给人家留一点回忆啊。”

是啊,也许一毕业就是天涯海角了。是这样的伤感,让春枝决定去赴约。大学里,有个男孩子这样喜欢自己也算不错吧,尽管他不是自己的菜。被人追求过,总还是让人心生欢喜的。

吃饭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闷。吴桐算是个不错的男生,干净、整齐、体贴,但是春枝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也许他们就不在一个平面里。后来春枝想,可能是他有点无趣。是的,无趣的男人是很可怕的,但有趣的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吃饭的时候,吴桐没有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请求她答应他,只是和她聊了天气,聊了自己晚上七点钟的火车,还聊了自己的故乡,皖西的一个小村子。

那里很美。

在吴桐的描述中,那是一个山青水秀的江南小村。村口一口方塘,村后青山隐隐,山上长满翠竹,山下是蜿蜒的河流。到了春天,山上开满玉兰花,山下鹅黄嫩绿,村口桃花临水,整个村落像从冬眠中刚刚醒来。

“等到油菜花开的时候,你去我们那儿玩,比宏村好看,简单、干净,没什么人。”吴桐说。

还没等春枝回答,吴桐又突然说:“你大概不会去,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春枝差点儿要掉眼泪。她想起从前有个人也跟她说过这样的话。那也并不是太久以前,她对一直爱慕着的某个人说:“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是真的到现在也没有见到。

“下午我们去游湖吧。”吴桐说。

“好。”春枝回答得很干脆。

吴桐吃了一惊,似乎有些意外,但转瞬脸上就笑了起来,开心的样子像吃到糖的小孩子,有些满足又有些羞涩。

于是吃完饭就去游湖,两人肩并肩走着,像刚开始约会的男女。夏天的风凉凉的。走到东湖,吴桐去买了票,两人划了一只小鸭子,在湖面上漂。

远处有一片荷,盛开的荷花在绿叶中摇晃。阳光不是很好,整个湖面上没什么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无非是些闲话。

“你真好。”吴桐忽然说。

春枝愣了一下。

“谢谢你答应来游湖。我会永远记住你。”吴桐说。

这么大了说话却像个小男生,动不动就说永远,春枝心里想发笑,但他郑重其事的表情又让她觉得这是真的,好像真的有永远。

看着远方的湖水,春枝有些恍惚。

吴桐的脸凑了过来。春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扬手,又后撤着身子。

小鸭子翻了。春枝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像做了一个梦。

春枝醒来的时候,世界就不一样了。

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那个叫吴桐的人,没了。

那个说“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的人,真的就见不到了。

说实在的,春枝似乎并不悲伤,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地痛苦。所有的人都安慰她,替他惋惜,替她庆幸。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她觉得自己太不幸了。

为什么没有一起救上来?不然,为什么不一起死掉?

那件事之后,春枝一直不停地设想这两个问题。如果一起救上来,她会不会恨他?都是因为他,什么最后的午餐,害她差点儿把命丢掉。如果一起死了呢?人们会说些什么?父母怎么想?一起死了真是说不清楚啊!有一天黄昏,春枝坐在湖边这样想。太说不清楚了。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的人死掉,算怎么一回事呢?

但是现实是,他死了,她还活着。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死了。当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忽然绝望得厉害。如果吴桐不喜欢她,就不会约她吃什么最后的午餐,就不会去游湖,当然就不会死。

吴桐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春枝和同学一起到了他的家里。吴桐的父母很冷淡,只把他们一群人领到吴桐的墓地就回家了,没有和他们说任何话。

那正是油菜花开得最旺盛的时候,开在一块碧绿的麦地之间。天气阴沉,不远处的村落白墙灰瓦,连着迷蒙的远山,安静又简洁,像一幅水墨画。“比宏村好看。”她耳边响起吴桐说过的话。她不由地点了点头:的确比宏村好看。如今,吴桐永远也不用离开这“比宏村好看”的地方了。

吴桐的墓地在一块油菜田里,已经不是新坟的样子,坟四周有折断了的油菜秆,艳黄的花粉随便地散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坟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草,青草间夹杂着一些细小的野花,坟前有一块燃烧的灰烬——有人已经来看过他了。烧纸的时候,春枝离火很近,湿烟飘上来,呛得她连声咳嗽,眼泪也流了出来。借着烟和火,她索性好好地哭了一场。

这个世界真的太过莫名其妙,什么样的偶然事件都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在他死后的长久岁月里,她心里恨过这个死去的人:为什么要喜欢我?为什么要死掉?她也恨过小雨:我明明不想去,为什么要劝我去?为什么要说什么天涯海角的话?

她更恨的其实是自己。

但是哪有什么为什么?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她也经常安慰自己:这是命,都是吴桐命不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心软不想伤害别人而已。

但是没有用。

她在心里把自己恨了一千遍一万遍。

要是死的是我呢?春枝也这样想过。父母会不会怪吴桐?一定会的。她于是想象自己死了。首先想到的就是父母的悲痛,他们哭泣的脸,悲痛欲绝的表情,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谁能接受这样的悲剧呢?这么一想,就想哭,仿佛自己真的死了。

是的,这样的想象,让她悲伤,更让她绝望:她没死,死的是吴桐。

一想到吴桐父母,想到他们没有表情的脸,春枝的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揪住了似的疼。是真的疼,她的疼在心里,表现在肢体上,额头上冒汗,手不停地抖。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春枝对自己说。

春枝尝试过谈恋爱。工作两年多,认识一个男的,互相都有好感,但是当他稍微有点亲密的举动时,春枝就很害怕,于是恋情也很难维系。

只是她渐渐明白,当时在湖上,那凑过来的吴桐是想亲吻她,正是她的慌张导致了落水,所以吴桐死了。

那次所谓的恋爱后,春枝再没有恋爱过,甚至连喜欢的人都没有。从前的那个人早就变淡了,回首中甚至找不到那个人一丁点儿的影子。只是午夜梦回时,春枝能觉察出一点点温柔的爱意来自遥远的那个人。而事实上,那个人并没有爱过她。

是的,连喜欢也没有。

但是梦里是相反的,那个人热烈地爱慕着她。她只是淡淡的,矜持又骄傲。许多温柔的瞬间,从那个人那里传来:他对她笑,支持她的一切决定,在大雨中亲吻她,伤她的心,叫她吃醋、嫉妒又恋恋不舍……

就是从那时候起,春枝才意识到梦是没有声音的,即使落一场大雨,即使真的“听到”温柔的声音,那些字也像是一个个敲出来的,出现在梦境底端,如同电影里的字幕,她知道说话的时候是她“听”的,却是一个个看不见的字从底端冒出来。她知道她是听见的,她知道那声音里的温情,真实得仿佛现实世界,甚至醒来后她还能感触到那声音的质感,但她心里清楚,她的梦是没有声音的。

即使她把自己哭醒,被自己的叫声喊醒,她的梦也是没有声音的。她没有问过别人,但她很想知道,你们的梦也是没有声音的吗?

春枝也梦见过吴桐。

有时候是他们面对面坐在小船上,湖水荡漾,凉风轻柔地吹过她的胳膊,拂过她的发梢,吴桐笑意盈盈,就在对面端坐,她看他笑,自己也笑,仿佛爱情中甜蜜的恋人。

有时候是在上课,春枝心不在焉地听课,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边显出吴桐的脸,他手里扬着灰色的信封——那是他写给春枝的信。

这样的时候,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春枝会有片刻的错觉:吴桐明明死了啊,可是为什么我还能见到他——哦,那死亡原来只是个梦。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醒来后,沮丧更深,绝望也更深。

更多的时候,是水淋淋的吴桐悲伤地看着她,嘴里喃喃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一次春枝梦见初中时喜欢自己的小男生。梦境中是在回乡的路上碰到他,他还是当初的小个子,他邀请春枝到他家里去,他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打扫庭院。那庭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枣树。她站在门口等他打扫完院子,一边尴尬地逗他的孩子玩,一边听他淡淡地说话。临走时,在孩子咿咿呀呀的哭声中,他忽然告诉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你的啊。

夜里醒来时,窗外的天黄黄的,一场大雪在落。春枝难过得想哭。如果吴桐还活着,经历过这么多年,他还会不会喜欢她?他会不会从一个文弱的男生长成一个油滑的男人?多年后,他会不会腆着啤酒肚在同学聚会上害羞地冲她微笑?他的心里还会不会仍“保存着一块温柔之地”留给她?她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如果是我死了呢?春枝想。这么多年过去,吴桐还会喜欢我吗?也许是爱?

吴桐并不是没有说过爱。他写给她的书信里,不止一次地说到过爱。

“我是爱你的啊,余春枝。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爱。”

春枝何尝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尤其是当那个人并不爱你的时候。到底是年轻,爱就奋不顾身,甚至把自己拼命往卑微里放。爱的最终目的是得到,得到与之同悲共喜的权利,他快乐,你欣喜,他悲伤,你哭泣……如果是现在,春枝不会那样幼稚,她要爱的那个人,不管爱不爱自己,她得要他不管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会觉得骄傲:是的,我被一个人如此爱过,我被她爱过,我并不觉得羞耻。

这会是春枝如今的爱情方式,但是已经太迟了。

在吴桐死去的漫长的时间里,她似乎渐渐丧失了爱的能力。她不能够对任何人心动,不能尝试去爱一个人,关心他,对他细致入微,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和另外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她恨死了那个死去的吴桐。

“有一天,你想起我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温暖?”吴桐的信里这样写过。

“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永远为你保存着一块温柔之地。”吴桐也这样写过。

“即使将来我仍然无法得到你的回应,我也一如既往。”吴桐还这样写过。

他表达爱意的方式让春枝心存感激。这个世界上,通讯如此发达,手机、电子邮件、聊天软件等等,谁还会用一封封信呢?那些信,用淡灰色的信封装着,一封封细心地用胶水粘住,每封信都贴了邮票,只是没有通过邮局。

“我怕丢。”吴桐在一封信中解释过。那些信有一部分是小雨带回来的,大多数是吴桐自己送来的,他们在同一个院系,虽不在一个小班,但他知道她什么时候上什么课,坐在哪里,他趁她不在的课间,悄悄地把信封塞在她的书包里、夹在她的课本里。

不是没有感动过,但说到底,他不是春枝喜欢的类型。作为一个男人,吴桐似乎过于柔弱,并不是外形。那是一种她说不上来的感觉。

吴桐死后,春枝才有时间去想,也许就是这种细心——担心从邮局会将书信寄丢的细心,让她觉察他的柔弱。信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呢?一封信要跨越千山万水,一路上经过陌生的风景,经过陌生人的手,也许被弄丢,也许被弄脏,也许被人拆开,当然也可能安然无恙地到达收信人的手中,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带着写信人饱含期待和惊惶的心……这无限的可能才是它的必然的命运。万无一失,那并不是一封信的常态。

闲来无事的时候,春枝会翻吴桐写的信。她想象不出,一个男孩子有那么多的时间安静地写信,表达爱意。那些信是在哪里写的?春枝不知道,她只好猜测:也许是五月的黄昏,风中吹来香樟的芬芳;也许是夜晚,当室友们喊他去游戏,他却端坐在书桌前写下温柔的句子;也许是教室里,老师在讲乏味的教科书,他坐在最后一排下笔不停;也许是在他那个“比宏村好看”的小村子里,在他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在春天油菜花盛开的小河边,在村后山中的竹林里……

陷入这样的沉思,春枝会突然忘记信的内容,她看见纸上一个个汉字,脑海里想到的是彼时写信的吴桐:写信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那遥远的很可能没有结局的爱恋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没有回应的爱啊,会不会让他伤悲,让他心碎,甚至让他落下眼泪?

春枝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七年,春枝渐渐断了和同学的联系,一切能让她想起吴桐的关系,她几乎都断了。但这并不能让她不去想起他。相反,想起吴桐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有一段时间,迫于家庭的压力,春枝去相亲。爸妈直接介绍的,爸妈的朋友、亲戚介绍的,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介绍的,还有姐姐的同学、同事介绍的以及姐姐的同学、同事……周末、放假,甚至是下班时间,她都要去相亲,马不停蹄。

仿佛不相亲她就找不到对象,不相亲她这一辈子就要孤独终老,尽管目前来看这个结果是可能存在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满意的:相貌、工作、家庭、彼此的适应度,真的有恰好合适的。相亲这种古老的方式有它的优点:经过了很多层社会关系的筛选与过滤,能够彼此相见的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这种可能性是对双方来说的。

那个王阿姨的好朋友的姐姐介绍来的小王,就是春枝某次相亲认识的。平心而论,小王是不错的小伙子,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工作也很踏实,虽说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但是人很能干,又稳重,比一般人成熟,也不无趣。

这些,是春枝与小王在长达两年的交往中了解到的。他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没有钱怕什么?两个人有手有脚,有相对稳定的工作,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房子、车子,会有可爱的孩子,会有幸福的生活……一切都会有的。

有一阵子,春枝觉得两个人是可以这样相处下去并且最终结婚生子携手到老的。春枝的确这样努力过。

但是怎么说呢?那段时间,两个人相处得不错,小王也会让她笑,也会让她失落;她也关心他,一阵子不联系,也想念他。

只是每当小王要亲吻她的时候,往事就像电影一样涌现在她面前。吴桐靠近的脸,她伸出遮挡的手,七月的湖水,摇曳的荷花……

什么时候才能够心无旁骛地恋爱、结婚、生孩子,就像所有人一样,也许吵架、分手,也许平淡无虞过完一辈子?

那个小王,并不知道她的“故事”——或者叫做“事故”,她也不打算告诉他。但是,她有种想与他结婚的冲动。她甚至觉得她的“故事”是虚妄的,而结婚能将这种虚妄吹散。而且,想和一个人结婚,难道不是某种切实的诚意?更何况她不曾爱过吴桐,也不曾做错过什么,那一伸手的遮挡亦不过是她下意识的动作,他死了,是他的命。

对,就是他的命。春枝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偏偏他要死在她的面前,偏偏他要死在与她相关的事件里,偏偏要她经历他的死亡!这是吴桐的命,也是春枝的命。

命如此,还说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死了,吴桐会陷入新的爱情,会结婚生子,会平安地老去,有一天也许他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望着屋外隐隐的青山,望着湖水上残留的枯荷,他会想起我,就像他曾经在信里写过的那样“一如既往”,他会想起我是死在他的约会里,他会有些悲伤,也许还会想哭,但他的孙子远远地跑过来,他立刻满面慈祥的笑容,瞬时忘记了悲伤……

春枝不是没有这样设想过。谁会责怪他呢?也许每逢她的忌日,吴桐还会写情真意切的信,去她的坟前烧掉,像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那般,但苏轼写着悼亡词的时候,新欢也照样在身旁。那有什么呢?人们没有说他薄幸,只说他情深。是的,什么“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李益不也照样该娶妻娶妻该做官做官?也许前几年的清明,他还会好好地怀念她,去给她添一捧土。等到岁月慢慢地流逝,他偶尔想起她,也许还会和相爱的妻子说起她,也许还会带着他的妻子去给她上坟,指着这一堆黄土告诉身边的人:看,如今躺在这里的,是我曾经爱过的。

死者为大,任谁再小气,还会嫉妒当年呢?谁还会与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呢?

吴桐将怀着悲伤幸福地活下去。

多年以后,谁还记得当时的事呢?谁还记得一个无辜的春枝死在夏天的湖水里呢?

但是,事实是吴桐死了,而这个胡思乱想的春枝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如此揣测,且并不全是善意地揣测一个死去的人的心意,未免有些刻薄,但是谁能说得出那些从未发生也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呢?

春枝想忘记他,但每到春天要来的时候,她总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乡下去。她明明不愿意再与这个人有任何关联,但一到那个时候,好像有某种奇怪的力量让她非去不可。

也并不是去看吴桐。有一年,她只是坐车到了吴桐的那个村子,在村外的河边走了很远。那是一条温和的河流,河水清澈,水底的鹅卵石不知道在那里存放了多少年,春天的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朗而温暖,一小丛一小丛的芦苇新鲜细嫩,偶尔一两只水鸟在苇丛中飞过。

那河水要通向哪里,吴桐应该是知道的吧?

在河边,春枝仔细辨认吴桐的坟墓所在地。绿油油的麦地和油菜田相间的田野,她分不清楚哪一块地里躺着吴桐。

这一年的春天春枝去得早,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春天气。不知道是谁在吴桐的坟前种了一棵桃树,一棵枝桠凌乱的小桃树,花骨朵新鲜饱满,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绽放。

春枝在坟前站了很久,直到风开始吹起来,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她想起大一期末考试结束,也是大雪纷飞,她在雪地里慢腾腾又莫名欢喜地往宿舍走。身边忽然有声音说:“咦,你怎么没有带伞?”一把伞伸过来。春枝转头:啊,正是自己心仪的男生。他撑伞将她送到了宿舍,她心里的欢喜难以名状。此时此刻,在别人的故乡,在下雪的旷野,飘落的大雪将她一下子送到了许多年前。春枝忽然泪如泉涌。

就是那一刻,春枝决定,回去与小王结婚。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在那桃树一根枝条的底端,一朵桃花端端正正地开了五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