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对峙
于怀岸
一个小兵和一个老兵往山梁下走去。小兵的手里提着一只洋铁皮桶,身上背着七八个军用水壶。老兵手里拄着一根棍子,腰上也挂有七八个水壶,右肩上还背着一杆崭新的快枪。枪是中正式,红棕色的枪托锃亮发光。那根拐棍,仔细看,不是拐棍,是一根半拳粗的竹竿,作抬水上山的扁担用的。小兵和老兵是去山梁下的一条溪沟里取水。在他们下面一百五十码的山底下,有一条叮咚作响有如小兵身上七八个水壶碰撞时发出的悦耳的声音的小溪。
此时是早上,大约七八点钟的样子,太阳刚刚从对面的黄蜂岭山脊线后面浮出来,像一只烧红的铁环,空的,没有强光和热能散发出来,树林里到处是虚幻的光芒,有时是一道一道的,有时是一片一片的,有时颜色是红的,有时又是紫的。不知名的鸟儿从这棵树上扑棱棱地飞到那棵树上去,对他们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慌。小兵和老兵走出森林,进入空旷的坡地后,才感觉到山风浩荡。这里的风无遮无拦,恣意吹拂,凉爽得小兵的脚步也飘浮起来,迈得格外轻快。小兵年纪约有十六七岁,长得矮小、瘦弱,他的身体撑不满蓝卡其军装,宽大的衣袖和掉齐大腿的上衣下摆被山风吹得一荡一荡的。老兵看起来似乎有点老,脸膛黑红,满嘴脸胡茬,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以上,他跟小兵一样瘦,但瘦得结实。从他的步法看,每一步都是虎步。山坡上全是草地,要是走在黄土小路上,他的后背肯定会扬起烟尘。老兵左手拄着竹竿,右手时不时习惯性地抚摸一下枪托,眼光四处睃巡,很警惕的样子。
下坡的路上,小兵一路蹦蹦跳跳,一会儿用脚踢一颗小石子,一会儿俯下身去采一朵小花拿在手里旋。他手里的铁皮桶和身上的军用水壶随时都在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老兵皱着眉头,不满地对小兵说:“你身上的水壶和铁桶碰得哐当响,吵得鸟儿都飞走了。还有,你别跳了行吗?”
小兵仰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在醒瞌睡,要不然我走路都会睡着的。”
老兵奇怪地问:“你昨晚没睡吗?偷牛还是偷鸡去了?”
小兵说:“给你讲你别说出去,昨晚我替顾三娃挖了大半夜战壕,他跟排长他们在防空洞里摸牌九,赢了四块光洋,分了我一块。”听到老兵“哦”了一声,小兵又说:“没事的,等到了溪边,我往头上淋一壶水,就好了。”
老兵说:“你这哐当声传得远,对面就是敌人的炮楼咧!”
小兵看到老兵在用手摸枪柄,便对老兵说:“远着呢,隔好几里地呢,你那么紧张干吗?”
老兵说:“这不叫紧张,是警惕。”
小兵不懂什么是警惕,说:“不紧张你的手干吗老是摸向枪柄?”
老兵笑着说:“枪是军人的生命。”
小兵说:“那也不要时时背着,枪老重的,等下抬水时往下掉,会砸到脚脖子的。”
小兵知道老兵是连里快枪玩得最熟溜的兵,他可以在眨眼间把快枪从背上抡在手里开枪,比别人端着枪还快;他也是枪法最准的人,能一枪打落空中飞翔的老鹰。每次战斗时他都是狙击手的角色,一枪一个敌人,死在他枪下的侵略军没人数得清。据说去年有一天,老兵和连长一起去敌占区执行侦察任务,他留在城外负责接应,连长出城门时被几十个侵略军追赶,老兵在城外一枪一个,打得那些侵略军在老兵和连长走后半个时辰都没敢出城门。老兵从十八岁当兵,玩枪玩了二十多年,枪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比起老兵,小兵的军龄太短,还不足半年时间。小兵记得,入伍时就是老兵教他打枪的,那时小兵用的是一杆破旧的汉阳造,但是小兵三枪都打在了红靶心里,让老兵大吃一惊。训练结束后,老兵要求连长让小兵给他做徒弟,但连长一句“人都没杆枪高,你让他多活几年,等他卵毛长齐后再说”,就把小兵打发到炊事班去了。小兵就天天跟着炊事员老郑头和石贵子烧火做饭。老郑头五十多岁,当兵三十多年只拿菜刀从没摸过枪杆子;石贵子二十七八岁,四个月前被炮弹炸断了右胳膊,再也拿不了枪,便转到伙房来了。全连一百多号人,每天要煮两餐饭,一餐光大米就要一百多斤,还要蒸好几屉白面馒头做早餐,够他们三个人五只手忙活一整天。
炊事班主要的工夫花在了取水上。阵地上缺水。阵地坐落在一条山谷的半腰上,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坡地,后面是高耸的山峰,坡地上有野草,山峰下有森林。森林里曾经有一汪泉眼,水流最大时有手臂粗,老郑头用一根长胶管直接引到厨房外的土坪上。那时候小兵还没入伍,在老家山上打猎呢,石贵子的右胳膊也还在,天天蹲战壕,老郑头一个人管全连人吃喝从没误过一餐。后来有一天,那是小兵作为新兵补充进阵地的第二个月,也是石贵子丢失右胳膊的那一天,对面的侵略军发神经似地发射了几百发炮弹过来,把阵地上的战壕和工事炸塌了好多处,炸死了七人,炸伤了十多人。有一发山炮炮弹落在那处泉眼上,把那眼泉井炸塌了。本来还有筷子头粗的一股水流,一天一夜能接七八桶水,连长让工兵去修,他们又用炸药炸了一次,这下把这眼泉水全毁了。原来,这是地下的溶洞水,通过石壁缝隙流出来的,侵略军的炮弹一炸,地下的石壁多处开裂,水就分流了。我军的工兵再一炸,石壁的裂缝更多更大了,水流沿着裂缝四处跑散,渗入地下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这可就苦了老郑头、石贵子和小兵三个伙夫了。小兵所在的这个连是侧翼阵地,虽说跟主阵地只隔一两里地,团部每天都会派人送水过来,但时间不准,因为要通过山下的一片开阔地,在敌军火力范围之内,有时一天能送两次,有时两天一次也送不到。那时是六月天,吃饭倒是次要的,士兵们没水喝成了最大的问题,他们一个个趴在阵地上和工事里,像晾在河滩上的鲤鱼圆张着大嘴,那才叫难受啊!
等水不行,就去找水。连长亲自带人去找,他们找了三个时辰,终于在穿过后山的森林往右三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于是小兵和石贵子就天天去那里抬水。小溪离侵略军的一座碉楼不远,大约只有三四里,透过对岸的杂树林斑驳的树叶,可以望得见炮楼上的膏药旗和隐约的人影。最初,连长怕小兵和石贵子不安全,还派了两个持枪士兵跟他们一起去。后来团部要求连里修筑跟主阵地相连的战壕,战士们日夜施工,累得抬不动胳膊,谁也不愿意跟他们去抬水,小兵和石贵子只好自己去。为了安全,连长特地给小兵和石贵子每人配了一把驳壳枪,装在一个大牛皮盒子里,斜挎在腰上。小兵身子太矮,驳壳枪太长,吊在屁股上,磕得他屁股生疼生疼的。这些日子是三伏天,阳光强烈,地上滚烫,很少有人出来,十来天下来,不管正午、清晨或者傍晚,那条小溪两岸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他俩挂了几天驳壳枪,就都不挂了,嫌它碍事,不如多挂几个水壶实惠。反正他们也从未看到过一个侵略军士兵。
有一天清晨,小兵和石贵子正在低头给水壶灌水,听到不过一丈余远的对岸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俩一抬头,顿时惊呆了。那是两个穿黄军装,大热天还戴着趴耳朵帽子的侵略军士兵!石贵子毕竟在战场上厮杀过几年,反应快些,扔掉手里的铁皮桶就往腰上去掏枪,但他没掏出枪来。那两个侵略军士兵看到小兵和石贵子,也愣住了。小兵抬头一看,他们手里提的也是铁皮桶,腰上挂的也是军用水壶,就对石贵子说:“他们也是伙夫,没带枪。”那两个侵略军士兵见小兵和石贵子也没带枪,松了一口气,向他们鞠躬,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对他们说了几句话。那是外国话,鸟语似的,小兵和石贵子听不懂。听语气应该不是骂人的。四个人目光对峙一阵儿后,各自在溪沟里汲水。他们中间只隔了几块突兀的大石头,直线距离不到五尺远。那两个伙夫是中年士兵,差不多四五十岁的样子,年纪稍大的那个摘下趴耳朵黄军帽洗脸时,头上都秃顶了,这个人每汲一壶水,都要抬起头来,向小兵和石贵子点点头笑,就像一个曾经关系很好现在生气了的朋友一样,在讨好他和石贵子。年纪稍小的那个肥硕如猪,前胸的两砣肉像女人的奶子一样鼓起。他俩要是越过小溪,跟小兵和石贵子掐起来,后者肯定不是他俩的对手。不过小兵估计,他和石贵子跑起来肯定要比他们快。
后来他们去取水,还碰到过那两个伙夫几次,每次都相安无事,各汲各的水,各走各的路。三天前,他们还碰到过一次,那个老兵给石贵子递了一根烟,石贵子爬到溪心的大石头上去拿,那个侵略军老伙夫也爬上了那块石头,跟石贵子对火,一起吸烟。他们吸完两支烟,才回各自的溪岸。老伙夫还把剩下的半盒烟给了石贵子。回去的路上,石贵子骂:“狗日的,他们的枪炮比我们的厉害,就是烟也比我们的好抽。”
今天本来又是小兵跟石贵子来抬水的,但昨晚团部来人把石贵子叫走了,说他有文化,团长点名要他去帮工兵连长计算土方。从驻地到小溪要经过森林里的一段石壁,石壁太窄,一个人挑水过不去,只能两个人抬。小兵拿水桶准备去取水时,不知道石贵子被人叫走了,喊他,没人应。正好老兵一脚踏进厨房来,老郑头就临时抓了他的,让他跟小兵一起去抬水。老郑头跟老兵是老乡,常常给老兵一些他能给的好处,比如他没赶到饭点时给他留点好菜,有时从城里买菜回来给他捎瓶二锅头。老郑头吩咐,老兵二话不说,跟着小兵来了。
小兵看到了溪水,蹦蹦跳跳地往坡下跑去,跑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老兵说:“等下看到两个来汲水的鬼子,你不要开枪呀。”
老兵闻声一震,说:“这里有鬼子?”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枪柄。
小兵呵呵笑,说:“你别紧张好不好?那也是两个伙夫,也是来取水的,我估计炮楼附近的水井都干了,他们也得用水是不是?”
老兵正色地说:“是鬼子就得打,我们就是打鬼子的军人。”
小兵着急地说:“不能打呀,他们是伙夫,又没带枪,是非战斗人员。再说,他们也不坏,晓得我们天天要来汲水,也没有叫人来打死我们。前天石贵子还在和那个老伙夫一起抽烟呢。他还送了石贵子半包烟。”
老兵的眼睛往对面的杂树林睃巡了一圈,把已经握住枪柄的手放了下来,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小兵,说:“难怪狗日的石贵子昨天从我身边过去,那烟味儿不是旱叶子的。”
小兵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宁静的旷野里响起“砰”的一声枪响,枪声惊得远处树林里的鸟儿簌簌地飞起,小溪岸边一棵古树旁上的白鹤呱呱地散开,布满了大半个天空。小兵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觉到身子像被老鹰爪子抓住的小鸡一样,整个人被提得腾空起来,然后就被抛了出去,重重地跃倒在地上。落地时,他又听到了一声枪响,抬起头一看,只见老兵正在摇摇晃晃地倒下来。老兵中枪了!一枪打在右手腕上,一枪打在小腹上。小兵看到他那两个地方在流血。手腕上的血不是很多,但小腹那里有筷子头粗的一股,飙得很高,很快就把地上的野草和黄土染红了。小兵赶忙爬起身,想过去扶老兵,只听老兵大喝了一声:“不要过来,趴在石头后面别露出头来,对面有狙击手!”
小兵惊骇得身子缩回石头后面,一动也不敢动。小兵眼巴巴地望着老兵,哭着对老兵说:“我拖你过来吧,不然你会死的。”
老兵咧开嘴一笑,笑得很勉强,满嘴的血沫子把他的胡子染红了,说:“石头太小,藏不了两个人。我反正活不了了,他是在玩我,一枪能打中我手腕的枪法,要杀我,早就爆头了。”
像是证明老兵所言不假,那个狙击手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是打在老兵的左腿上,疼得老兵眉头紧紧地缩了一下。接着,又是一枪,打在老兵的右腿上。这两枪让老兵彻底不能挪动了。老兵只能在那里等血慢慢地流完,然后死去。
过了一阵儿,对面没有动静了,老兵慢慢地把受伤的右手伸出去,一点一点地接近他刚才由于栽倒下地甩开了的快枪。他终于够着了背带,一拉,把枪挪了过来,然后努力地侧起身,用左手拿起枪,想递给小兵。当他把枪刚举到胸前时,那个狙击手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枪身上,枪飞出去了两尺多远,落在小兵藏身的石头外侧。小兵呆呆地看着老兵,还在哭。
老兵艰难地仰起头,训斥小兵道:“哭什么哭,你是个军人,这里是战场,眼泪救不了你的命。”
小兵说:“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
老兵说:“我知道你枪法不错,你不想死就拿起枪,干掉对面那个人,你才能活下来。”
小兵说:“我没杀过人,我只杀过野兽。”
老兵说:“他就是只野兽,你杀了他才能活。记住不要轻意露头,那是个神枪手。等下我站起来时,他的枪一响,你就对着他开枪,打脑壳,记住了吗?”
小兵点了点头。
老兵说:“他在对岸一并排有两棵小松树之间的那棵马桑树下的杂草里。别伸出头去看,自己想清楚那个位置。你只有他开枪后子弹上膛的两秒钟时间,打中了,你就能活下来,没打中,你就呆着别动,等连长带人来救你。”
小兵又点了点头。
老兵拄着竹杆,很艰难地撑起身子,终于站起来了,他站得有些摇摇晃晃。他的身上满是红红的鲜血,地下也有一滩红红的血浆。老兵往前走了好几步,但那个狙击手并没向他开枪。小兵抱着枪,屏神敛气,不敢露出头来瞄准和射击。
老兵停下脚步,转身,冲着对岸骂道:“狗日的,有种你就给老子来个快性!”他的骂声一完,“砰”的一声枪响,打在他拄的竹杆上。竹杆被子弹穿了一个洞,承受不住老兵身躯的重量了,“咔嚓”一声拦腰折断,老兵一下子扑倒在地,摔得他“哎哟”一声叫唤起来。
与老兵的叫唤声同时响起的是小兵的枪声。他听到枪声后马上抬起头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伏在土堆后面的侵略军狙击手,那人的黄军帽露出了一寸多高,小兵朝着他的帽徽瞄准,扣动板机,然后他按老兵说的赶紧把头缩回到石头后面。过了一阵儿,小兵听那边没有任何动静,问老兵:“我打中他了吗?”
老兵的声音很微弱了:“我没看到。”
小兵又问:“我现在怎么办?”
老兵说:“你把帽子用枪筒顶着,慢慢地往侧面伸出去,要是那人再没有射击,他就被你打死了。”
小兵照着做了。军帽刚一伸出石头,“砰”的一声枪响,帽子飞了出去。那人没被他打死。小兵绝望了。好一阵后,他才想起问老兵:“现在该怎么办?”
老兵说:“等……等……活……活下……去……”他的声音微弱得小兵几乎听不清。小兵又问怎么办,老兵已经没有反应了。小兵说:“你死了吗?你可别死,你死了我咋办呀?”小兵望着老兵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张的很大,但没有一丝光亮,定了。老兵死了!
小兵“哇”地一声哭了出声来,起初是嚎啕,哭累了,又嘤嘤地抽泣……
小兵那一枪打在了这个叫武藤竣的狙击手的头顶上,子弹正好穿过他帽子上刺绣的黄色五角星,擦掉了他头顶上的一撮头发,留下了一道沟槽,血流如注,流了他满头满脸。武藤竣心里大吃一惊,暗想幸亏他喜欢戴小一号的军帽,而且他们的军帽本来就是穹顶的,撑得高,否则子弹就不是擦过头皮,而是钻入他的颅内了。早在那两个支那士兵从森林里出来时,武藤竣就从瞄准镜里看清了他们一个是壮年老兵另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小兵,他还看到了他们是来溪沟里取水的,除了水桶和水壶外,老兵背着枪,小兵没有带任何武器。武藤竣判断小兵是个非战斗人员,而那个老兵从他好几次习惯性地把手放到枪柄上去,证明他是一个警惕性非常高的职业军人,不是狙击手也是个侦察兵。武藤竣决定先狙杀老兵。既然小兵完全没有威胁,他想先玩玩老兵,玩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狙击步枪是德国毛瑟98K,世界上最好的狙击步枪,配有六倍的瞄准镜,老兵距他只有三百码不到的距离,第一枪他可以击中老兵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包括他的眉心、眼睛和心脏。既然想玩死老兵,武藤竣就不会朝他的头部和胸部开枪,于是他对着他的右手腕开了枪,先解除掉对手对自己的威胁,然后就可以慢慢地玩他了。武藤竣是帝国最优秀的阻击手,被军部誉为“死亡之星”,自开战以来,他杀死的敌军狙击手不下百个,他的枪柄上刻满了一道道杠,每一道杠就是一个敌军狙击手的性命,至于那些死在他枪下的敌军士兵,他们没有资格在他的枪柄上留下印痕。
武藤竣早在三天前就被调来了这里,他的任务是狙杀附近高地的一名敌军狙击手,帝国的军队曾对那个高地发起过几次攻击,都没有得手,原因是那个阵地上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无名枪手,他不仅让帝国的士兵们畏惧冲锋,他们半夜里梦到他都会失声尖叫。他成了他们的心里的魔鬼,而且这个魔鬼,帝国从军部到作战联队都没有他的任何情报资料,别说他的出身、受训地,连他的年纪和长相也是一个谜,据说所有见过他的脸的帝国士兵,都被他狙杀了。联队长一连三次向战区方面军司令报告,要求派名王牌狙击手把他狙杀掉。
武藤竣就这样从另一个战区调到了这里。
三天来,武藤竣勘察过这里的地形。他决定选取在小溪边引诱高地上的那个狙击手现身。现在是大旱天气,山上敌军阵地上必然缺水,要来这里取水,他只要狙杀几次来取水的士兵,敌军必然会派出那个魔鬼狙击手来干掉他。这样他们就可以一决高下。武藤竣坚信他能干掉他,不怕他有多么神秘,也不怕他有多么高明,哪怕他就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因为他从没有失过一次手,因为他是帝国最优秀的狙击手。武藤竣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没背枪的小兵的枪法竟然会那么好,只差一厘米就把他爆头了。他在土堆后面拿急救包包扎头顶上的伤口时,对自己的判断失误悔恨交加,以他的观察,那两个士兵要是有一个是狙击手的话,也应该是那个老兵,从他的身姿、步伐,甚至他那鹰隼一样的眼神,他都应该是一个职业军人。而那个小兵,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孩子。
难道这个小兵就是那个魔鬼杀手?武藤竣心头一震。
武藤竣听炮楼的中佐说过,对面敌军一年前驻防省城时曾经聘请过美国军事教官训练战斗人员。武藤竣知道美国人的狙击手都是两人一组,一个射手,一个观察员。难道他刚刚打死的那个老兵(他确信老兵已经死了)是观察员,而这个小兵才是真正的射手?当他从瞄准镜里看到那个小兵把帽子伸出来时,他又一次判断失误,冲着那顶帽子开了一枪,他以为那个小兵探出头来是想观察打中了他没有,这是他射杀他的一次好机会,但当他看到帽子被打飞后露出撑帽子的枪管时,他知道他碰到了真正的对手了。那个小兵就是帝国士兵们为之恐惧不安的魔鬼杀手!
没错,就是他!他确定。
武藤竣很懊恼当初没有第一枪狙杀那个小兵,他本来想第二枪射击小兵的,但那时小兵已经躲到石块后面去了。老兵取枪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从小兵那么快捷地躲到石头后想到小兵才是真正的狙击手,他还以为老兵想用左手朝他开枪,而没想到他是在给小兵递枪,要不他就不会对着枪身开那一枪了。那一枪,反而帮了小兵的忙。枪若不飞出去,小兵不伸出手来,就够不着枪。只要小兵伸手出来,他完全可以击中他的手腕或者手掌,他自己不会头皮上挨一枪。小兵拿不到枪,哪怕他躲在石头后面,他也可以涉过小溪去杀死他。武藤竣心想,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一连犯了三个错误,要是那个小兵也背着枪的话,自己早就没命了。这三个错误,是一个平常的狙击手都不会犯的。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现在武藤竣拿小兵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他躲在石头后面不露头,连衣角也不露出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
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准呢。武藤竣心想,谁的忍耐力强,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武藤竣不眨眼地盯着对岸的那块石头,等了一个时辰,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又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从瞄准镜里看,对岸的坡地一览无余,除了小兵藏身的那块石头,周围几十平方米连棵齐脚踝高的野草都没有,更没有树木和第二块石头,那个小兵不可能悄悄地逃走。而他藏身的那块石头,高不过半人,宽最多不到两尺,幸亏那个小兵个子小,要是换成死去的老兵,他连两肩都藏不住。狙击手心里不得不佩服小兵的忍耐力,忍耐是狙击手必须的能力,谁先动一下谁就可能送命。
太阳已经当顶。太阳挂在头顶,像一个大火炉,直射下来的光芒非常强烈。武藤竣藏身在树林里,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泄下来,射在他的头上、背上、腿上,他感觉像火焰炙烤一般,烫得他浑身冒汗。他的手又湿又滑,鼻尖像流水一样,汗珠直往枪膛上滴落。他的眼晴有些涩,汗水进入到了眼睛里面,他不时要用手去拭眼睛,否则他的眼睛就会朦胧,视力就会模糊,看不清对岸的动静。
那个魔鬼竟然还是一动不动。武藤竣心里恨恨地骂道。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武藤竣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再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偏西,那个魔鬼在西南方位,而他在东北方,到时阳光从那边射过来,他这边就是逆光。这个狡猾的魔鬼,他一直在等太阳光西斜,大大的狡猾。武藤竣气愤起来。他来这个国家好几年了,会一点儿他们的话,他几乎想站起来冲着那个小兵骂几句操他祖宗八代的话,激怒他,让他探出头来,但他知道他不能站起来。他头皮上的伤还在一阵一阵地疼痛,提醒着他一露头就再不会有上一次的好运气。他想到了像小兵试探他那样试探一下小兵,于是,他摘下帽子,用地上的一根枯树枝顶起,慢慢地伸出去,他的右眼睛依然放在瞄准镜前,右手食指也搭在狙击步枪的扳机上,只要那个魔鬼一露头,朝他的帽子开枪,他就死定了。帽子伸出去了,可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人家识破了他的心机,不上当。武藤竣气得用脚使劲蹬了一下身后的一棵小松树,蹬得它哗哗啦啦地响,一棵干枯的松球落进了他的脖子里。
太阳越来越西斜,它已滑到小兵背后的那片森林上了。武藤竣依然没有看到小兵有一点儿动静。再等一会儿,太阳光就要照到他的脸上了,狙击手想撤回到炮楼里去。就在他准备动身悄悄退回树林时,从对岸射来了一串子弹,全部打在他面前的土堆上,溅起一片沙土。是轻机枪的突突声,又夹杂着步枪的砰砰声。武藤竣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魔鬼藏身的石头,没有去看石头上面的森林,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敌军士兵,听枪声最少有五六人。他们肯定是来找那两个取水的士兵的。武藤竣用瞄准镜搜寻那些人,发现他们伏在森林的边缘朝他射击,一定是他的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反射出的光芒暴露了他的位置。
该死的西斜的太阳!
武藤竣悲哀地发现他透过瞄准镜的视线里完全是一片五颜六色的光芒。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了,也照在了他的瞄准镜上了。他的眼睛花花的,看不清人,那些人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像棕熊一样,庞大无比。他没法瞄准他们。突然,他看到从那块石头后面闪露出一个人影来。他冲人影开了一枪,显然没有打着。那个人影是那个魔鬼杀手无疑,他已经跃出了石头!这时他感到右肩一沉,像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滚下了土堆。
押解武藤竣回去的路上,一个年轻的士兵看到他老是往后看,就用枪托砸他,说:“快走,快走!”
武藤竣指着老兵担架旁边哭泣的小兵,用生硬的语言说:“我想知道他就是那个魔鬼狙击手吗?”
年轻的士兵不耐烦地说:“什么魔鬼,什么狙击手,他是个厨子。”看着他不解的神态,又说:“厨子就是伙夫,做饭的,懂了吧?”
武藤竣睁大眼睛,大声地说:“不,不可能!他,他就是那个魔鬼!”
那个士兵喊小兵过来,又对武藤竣说:“你自己问他吧。”
武藤竣问小兵:“七八个小时一动也不动,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可能是个伙夫,你是个狙击手!”
小兵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他,摸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后,气哼哼地说:“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