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三余堂散记》中,大部分时候作者都是居高临下,指点江山,但说到一个事物时,商震却陡升敬爱,且小心翼翼。这就是——玉。他敬玉爱玉畏玉,皆因玉之温润、坚强、宁折不弯。他说:“刘关张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是玉之诺言。梁祝化蝶是玉之向往,岳飞的还我河山是玉之生死观。”这里玉喻君子,即理想和境界,以及与人与文与一切审美品格的终极。而在我看来,玉的本质就是固守内心,建防火墙,拒绝外部病毒的侵入。即使身上落满几千年的风尘,擦一擦依旧是晶莹灵透。而纵观当下红尘滚滚,社会的肺部塞满了雾霾,呼吸道已经感染,全民在干咳。而敬玉爱玉就是呼唤一种清洁精神,用玉的纯洁和精气来清除心灵里的杂质,来给整个时代消毒消炎。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态度,恰好凸显出与尘俗势不两立的高洁品格。所以玉在这里隐喻的是清白的人格,清明的政治,清洁的社会。“清洁”在这里是形容词动化,就是清理和净化,一种主观地主动地去清而洁的动作和意义。这就让玉的精神有了行动,有了实践,有了具象。其意义也就超越了传统文人面对浊流时把旁观躲避作为超拔的个人修为了。
对玉的敬仰,其宗旨就是对尊严的坚守和维护。首先尊严即骨气,所以商震崇尚晋代的陆机,面对死亡从容淡定,显示了文人的风骨。“秀兵至,机释戎服,着白帢,与秀相见,神色自若。”仿佛陆机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宴,面对官兵,换下制服,穿上休闲装,把象征清白的白帕端正地戴在头上。这一切都是玉的精神的外化,更是把尊严推向极致。其次在生活的常态下,商震认为尊严的体现是要敢于表态,表态即亮剑。他说,人事复繁,无非善恶。中国人的善就是儒家那些,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对善恶的态度就是诗人的爱与憎。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诗人要敢于发声,这时沉默不是金子而是狗屎。那些不说假话也不说真话的人说的只能是屁话。再次商震认为尊严只能说真话,一是一,二是二,而不能说胡话和谎话。他拿给红包的研讨会上那些名嘴名家昧着良心胡吹为例,他说当那些把尊严、敬畏都豁出去,并感觉不到上帝还活着的人讲话时,其话语也就和狗屁一样,瞬间一臭了之。这就是商震散打的特点,不经意间一箭穿心。尊严的核心就是要脸,“名嘴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能用无耻当盾牌。
所以尊严的底线就是说真话,守廉耻。要保持骨气大气锐气,更要坚持浩然正气。
这是《三余堂散记》寄托和倡导的理想。其本质属“不读诗,无以言”范畴。具体就是以诗为核,向外辐射,一切都濡染上诗的光辉和美。它的基本立场是扬文抑官。所以商震推崇陶渊明和庄子,在他看来陶渊明就是诗人的替身,庄子本身就是诗歌的隐喻。二者都集中了诗人的理想和审美观。商震尤其喜欢庄子,且不能自持:“庄子不张扬,粗茶淡饭,布衣草鞋,安静为邻,寂寞为伍,读书著述。拷问神秘大千世界。”这就是商震理想中的诗意人生,干净超然,是诗性的具体化和行为化。这情结让他情不自禁地向诗人倾斜:“天下最牢固的友情是好诗人之间的友情,澄明、透彻、肝胆相照,没交易纷争,没利益纠葛。”看来看一个人的好坏,该以诗试之。这是他的经验,更是诗成肉身的体现。同时也是清洁精神的延续和扩大,而诗化就是清洁化,就是美化。正是基于诗歌乃至文学的中心论,他为孟子惋惜。他认为孟子散文大气磅礴,雄辩刀刀见血,但政治狂想症毁了老孟的文学天才:“如果孟子不玩政治,专心写散文诗歌,文学成就将大于屈原”。虽是一家之言,但说明在商震的心里,文学重于泰山,文学是个人的事业,但当它被放大时,就是人类的世界的,就是永恒的。而更可贵的是当一个人的生命被诗歌照亮,即使渺小,也能让这个污浊的世界变得干净一点,这就是卑微者伟大而诗性的行为,是商震清洁的文学理想。
这是说《三余堂散记》的锋芒,是作者对不诗性不人性事物的凛然决然的刺击。这种反思和重估商震从读史开始。历史由于远了,反而看得更清。清晰了,态度就明朗且谈笑风生中手起刀落。譬如商震钦佩但不喜欢被称作圣人之师的管仲,认为他感情不专一,当过三姓家奴,最后服侍自己刺杀过的敌人。还有明末清初的豪杰黄宗羲,晚年写了《明夷待访录》,想以此巴结朝廷。商震认为这充分表现了知识分子弱点:像小妾,待人宠。因此商震得出的结论是:有知识没有挺拔的脊梁就会发生满腹诗文,而斯文扫地的事。
做出如此决断,商震排除了社会学,依据的是人品和情感,包括忠诚与真诚,仁与义。这是人的核心品格,做到了就是好人,丧失了只能是政治上的策略和交换,与人品无关了。也就与敬仰且行且远。他也以此为尺度来衡量现实,厚道为本,奸佞为邪。所以当倚老卖老的评论家讥讽评论后生:“你咋就成评论家了?”时,商震立马拔剑:在高龄嘲笑乳幼中的后生,后者并不可怜,而前者可耻。继而商震更剑指灵魂:有些无耻者,还遮遮掩掩,这老者直接撕去遮羞布,无耻中又露出厚颜,老不要脸也。对丑恶的零容忍,让商震的剑不仅凛冽,而且还剑气冷气直逼灵魂。
凛冽的背后是商震的仗义与侠气,能路见不平一声吼,足见其骨子里的诚朴与本真,商震通晓人情之练达,却能始终坚守原初的朴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境界。在《三余堂散记》中多处可见其对正义的仆伏,真理的敬畏,对友情的放任。在商震看来好诗人都是天分技艺皆高之人,但是除此之外,要有一副好心肠,侠骨柔肠,古道热肠。商震身体力行,先做这样的人,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也递上宽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夜里常梦恩师作荣,醒来泪成诗行。对于那些装逼的权势者,他也不尿。所以他读张岱读黄宗羲才能读出常人忽视的短板来。他深知孔子说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的深意,但依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座右铭:“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这座右铭是一面镜子,每天睡觉前商震都用它来照照自己的行为,照得久了,就照出襟怀和心眼来,当然是寥廓而无垠的襟怀和心眼。所以这朴鲁与凛冽代表了刀背与刀锋,宽厚与锋利,慈爱与仇恶。它们合在一起,让《三余堂散记》丰腴又浩荡,虽然短小但储藏着无限的爆破力,如镭。这让我想起明代洪应明《菜根谭》中提及的:“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本然即朴鲁,在当下做到这点是难之又难,贵之又贵。
有句古语叫:与其曲谨,不若疏狂。是说做人与其曲意迎合拘泥小节,不如坦荡大度,自由放达。《三余堂散记》中对史对事的态度就是疏狂,即坦荡自由,敢言无忌,其中蕴含着率性和机智。所以读这些文字常常捧腹,感觉也时时被刷新。大概“三余”时间商震多用来读书了,他常常把旧事翻新,在古人忽视的蛛丝马迹中发现新的发现。譬如他发现左思的《三都赋》能洛阳纸贵,原因是一个丑陋的人不堪潘安美貌的压力而去发奋图强;他还发现张岱不落难,不会成为文豪;庄子一边拒绝尘世,一边偷偷受用尘世。他说《红楼梦》哭哭唧唧,《水浒传》把杀人犯抢劫犯小偷渎职官员写得伟岸豪迈。而《西游记》中孙英雄一路舍生忘死不过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场耍猴,而吴承恩是谍战小说之祖。他还说喝酒是一夜情,读好书是理想中的爱情。而醉酒有肉醉、情醉、志醉三种境界。他说没有女人配合,男人跟谁坏去。对相敬如宾他的解释是:“宾是客人,谁和客人吵架?“这不成了相敬如冰嘛?他对长久窝在家写作的作家说“天天闷在家里,连太阳都不晒,小心身上长蘑菇。”足见其大智大谋。最有趣的是他发现孔老夫子也误人子弟,当学生问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何意时,本来是形容少女的美丽动人,孔老师却不耐烦地说就是在白纸上画画。且不说孔子曲解之缘由,商震能在浩瀚的阅读中打捞出此细节,这就应了古人读书的三求:一曰有识,二曰有味,三曰有悟。而支撑疏狂的精髓就是他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
《三余堂散记》把孤独意识作为推动和刺激诗人和作家写作的潜动力。在商震看来孤独是空旷而悲壮的境界,不是谁都配拥有这种高不可攀的领袖意识。“孤独是一种杰出一种超然,是对另一边地平线的跨越,是坐穿牢底的胆识和勇气。”孤独感是独孤求败的焦灼和渴望。而整天言说孤独寂寞的人不是真正的孤独,而是撒娇,骨子里是孤单是扯淡。对于诗人来说,孤独意识让诗人不被同化,并骄傲地做个“异端”。写作的独创性需要诗人永远走在时代的前端,去超前或创新,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孤独意识的支撑和推进。孤独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地去体验自然,所以孤独不怕重复,古代的月亮与昨天晚上的没有什么两样,但每一次的重复观望中,孤独都会得到升华和诗化。更重要的是坚守孤独就是对自我和本然天性的保护,一把快刀长期风吹雨淋自会锈蚀,而保存在刀鞘里,快刃就能永葆光辉,且锋芒毕现。所以商震提倡诗人和思想者要学会孤独,享受孤独,捍卫孤独。当然还要能区分孤独,那些习惯在墙角悲悲切切者不是孤独,正如很多不甘寂寞的人也常常怀古抒志,大庭广众下还怆然泪下状。其实这都是借口,直接原因,就是个人境遇落拓了,今不如昔。所以高贵的孤独是通过自己去体悟和呈现人类的世界的共性情愫。
以上是商震以诗人的眼光看世界,以下是作为一个诗人和诗歌工作者对好诗的认知。首先商震认为优秀的诗歌一定要有气,不但要有气,气还要涌动起来。只有气脉贯通并连绵不绝,诗歌才饱满才汹涌起伏,才有感染力和冲击力。而诗歌的气脉有显有隐,显是明流,是外化可以直接感觉到;隐是潜动,是内功须静下心来慢慢体悟。所以商震认为打太极拳与写诗相通,静,脚下有根,头上有天。静气中有谙熟、参透、顿悟。静容易撬开人的想象力,开启幻想和幻觉。而“诗歌只有在事实与想象之间的距离中,才产生魅力。”而大多情形,气来自冲动,这时诗人要听从肉体、本能、感觉和被压抑的想象和愿望的指挥,顺势而下或四处漫溢。所以气的根源还是情感,有情才有气,情动而气流。所以商震说人难过了才写诗,没有真情实感不是诗。要让诗歌的气汹涌,就一定要多情。怎样才能多情呢?商震给的答案是要多思,不但多思还有忧思,忧思见深情。他还进一步解释说,写诗和诗人不是社会职业,但一定要有职业病,那就是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不与身边的人和事绝对苟同。诗人一旦对身边的世界产生怀疑,多问几个为什么,诗就悄悄地来了。原来他是说诗人要有独立性,并与生活保持距离,距离产生新鲜感,新鲜当然让情感不停息地激荡了。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
商震在《三余堂散记》中说,诗人写出好诗的秘密只有一个:保持对环境的陌生,保持对身边人和事物的敏感。也就是说,只有陌生状态下诗人的感觉才能灵敏,才能削铁如泥。诚如那句俗语: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商震也说:俗常的世界总是暗中与诗人为敌,不警惕,就卖给了俗世。所以陌生感首先要求诗人与生活要保持距离,不刻意走近,也不故意走远。近了,容易同流合污,感觉被同化;远了,又容易变得虚无缥缈,没了地气。所以不远不近若近若离最好。这近似商震提出的诗歌要反常识,即“好诗人就是要把正确的指南针的磁针弄得偏离方向,并被认可。”另一方面诗人要不断地巩固和强化自我意识,坚持人格和行为的独立性,由自觉成习惯变自然。也就是说,任何时候只听从自己心灵的呼唤,本然的驱动,而非违背意愿地去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因为诗人写作是创造,是独创,不允许寄生。“独创,必须咬破罩住自己和他人的茧衣而蜕变振翅。独创,是诗人高度的精神自觉。”所以商震说成熟的诗人,要有三个独立:审美判断独立,语言使用独立,表达方式独立。最后等于品格独立。而独立就是坚持自我,就是从社会属性向自然属性回归,脱去蜕变的外壳,回到最初的本然的自己。这就进入后一个要论述的问题——
敏感与灵巧,发现与创造的根本就是需要一颗新生儿一样纯真而裸露的童心。商震也说,要学习大人物的本领,要保持小朋友的心情。“诗人要天真。诗人应具天地之心,爱憎分明”。儿童的眼睛没被污染,它映照出的事物就黑白分明;孩童的心没学会虚伪,他说出的话就真而纯。艺术中的童心包括两个方面,即天真和天分。天然的真就是本然,原始自然的品质;天然的才分就是先天的才分,与生俱来,与努力无关。只有具有艺术天分的天真之心,才能在游丝般细小的风吹草动中捕捉到诗意,并敏锐地将它切割下来。所以诗歌是天才的事业,是天真的产物。所以多情、敏感、孩子气是产生好诗歌的土壤,更是好诗人必备的素质和武器。所有这些就促使诗歌的语言与生活语言有了区别:“表层语言是饭,只能用来充饥,而诗歌语言是酒,让人沉醉。诗歌语言是用来表现生命的,不是用来吹成炫彩的泡泡取悦他人或者自己。”
诗歌的生产这般费劲,那么诗歌究竟有什么作用,诗歌何为呢?商震的解释是,人不仅要养生,更要养灵魂,“能正身修德是世道人伦,能滋养心脾的是风花雪月。”诗歌就是表现风花雪月最好的手段,诗歌也就变成养心润魂的营养剂了。我把所有这些关于诗歌的认知,看成是商震对诗歌和诗人存在价值的诠释和论证。这也是《三余堂散记》的价值。
结语:商震充分利用“三余”(夜晚,冬天,阴雨日)时间读书写作,并忧道和布道。前者是以诗人的角度思世道、大道,让自然与社会重回正道。后者是以一个诗歌工作者的身份,传播诗歌之道,让诗歌恢复它的真实自由朴素之道。他通过写作,坚持理想,拒绝蜕变,质疑权威并永远地清洁下去。这些文字就是清洁剂,把自己和别人灵魂里的犄角旮旯冲洗一遍,让人心和社会都透出原有的清亮来。这就是清洁精神。就是商震写作《三余堂散记》的主旨和目的。也是我个人对《三余堂散记》的理解和感悟。
(注:文中带“”处,除注明出处外,均出自商震的《三余堂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