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与空手记A部

2015-11-18 17:30海男
西部 2015年1期

海男

暗夜中咀嚼过的碎片,不再追逐你我

天亮了,一切事物将重新开始

天在瞬间亮起来,这不是哲学的明亮

也不是花岗石闪亮的咒语

我们是何物,是哪一种武器

到底需要在这世界上如何消灭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我们所做的每桩事

都在无形间消灭自己

我们铲除并剥离了内心的魔鬼

天亮了,一切事物将重新开始

你举过的那盏灯灭了

仿佛这是神意的又一次安排

我们走到了长堤上,我们将设法消灭自己

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伟大幻觉

1

亲爱的,一切的悲情沧桑都指向一条路。在那里,无论我们是走在哪一条路上,无论我们经历了怎样的离愁,无论我们是见证了海洋的蔚蓝或茫茫无际的惊心波涛,无论我们刚刚像羚羊一样纵横过天地的岩岭,无论我们是怎样让眼眶里的热泪变成了化石,无论生死疆域像野马般破蹄于眼前,无论我们的心窝口是鸟巢还是冰川万里,无论今天是春风扑面还是东风恶,无论我们的手是拎着行李还是已经抵达了历史上我们的故土,请相信,我们终究会相逢的!

他的信:昨天,看了那些雕琢品,在人们咂咂的赞叹声中,我悄悄偷思了一把,本来都是些朽木疙瘩,让雕刀的一番刻削,一下就身价百倍了。木头还是木头,却早已失去了自我,成了雕、琢、刻、磨的价值载体,就这样被揉搓着,成了玩物。与其这样,还不如做黄金,雕不雕都值钱,还不会失去自我。还让我想起了《荷马史诗》中那句古老的名言:“权杖自从脱离山上的树干以后,不再长枝叶,也不会泛绿,因为铜斧已削去它的枝条,连同它的绿叶。”

我摘录了写作中的话发给他:“在二十一世纪,鸟雀飞过的地方在哪里?我的眼神由前窗穿越出去,当然可以看见一路的鸟群,然而,它们是穿越在数字时代的鸟群,它们的翅翼已经习惯了碰撞钢筋和水泥,已经习惯了被飘飞的塑料袋所碰撞。习惯,是一种惯性,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它们会锁住身心。而那群被约瑟夫·洛克(美国探险家)所看见的雀鸟在哪里?它们是自由的,穿过岩层的,这岩层有多么宏大,它们早已失去真正的踪迹。我想说的是,洛克在1923年秋天所看见的那群雀鸟早已消失。我们所看见的是这一世之鸟。归根结蒂,这是一群雀鸟的轮回,它们飞回来了。脚下的怒江大峡谷就是洛克曾经到过的地方。”

后来,他又回了信,摘录了加缪的语言:“伟大的情感带着自身的天地,或可喜的或可悲的,遨游于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个排他性的世界,在那里又找回了适得其所的氛围。”

很安静的,玻璃杯里有浸泡的云南绿茶,它是伴随我每天上午度过写作时光的亲密伙伴。

我一生想写的诗歌太多,任何事物光线灰尘果皮,都可以进入我的诗歌,它们就是我的万丈悬崖。我有一天会葬身崖底,再随蝶翼上升,这就是我的命。

我洗过冷水澡了,之后是诵《大悲咒》《心经》,生活继续着吟诵,继续着爱或生或思念。

好好地去快乐,去喝杯酒! 凡是与自己相遇者,都是前世的伙伴。

忧郁,我们都忧郁,我一整天都忧郁,我白天黑夜里忧郁,这一世都忧郁。我们辗转不尽的还是忧郁。黑夜之神演奏着这种忧郁。

他说:你真是一个女巫,没有背影,只有一张脸,你所展示的永远只是你想展示的那一部分,你想逃跑。你游戏红尘,却从未沉沦,你了解男人,原来是为了拯救女人。你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说:昨晚,跟一帮朋友在一起喝酒,我看到了每个人都在感染自己,包括我,有的人用行为,有的人用语言,有的人用心理,有的人用物质,每个人就这样被感染着。这是个不去感染就被感染的世界,其实,生存需要条件,而生活只需要内心。

他说:人是被自然拥有着的,被历史拥有着的,被时间拥有着的。连那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帝王也自称天子,被天拥有着,所以人类卑微了千百万年,也将一直卑微下去。

他说:渺小可能是一种悲哀,可伟大不也是另外一种悲哀吗?甚至可能是一种祸害。如果不加上渺小、伟大之类的前置词,做一个没有任何附加的人,那多好啊! 就像那个“人”

字一样,多朴素,多简单,多原始!

他说:当快乐只是一种状态的时候,你知道吗?这叫成瘾症。瘾是一种悄悄藏起来的病,是隐秘的。当它发作起来,全身癫痫,很可怕的。所以,我希望你的快乐是一种可以伸缩调节的快乐。开心!

睡一觉,世界辽阔无垠,水上浪花,天宇人间,都会引你入梦。

他说:古希腊塞浦路斯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塑的一件美女像,这美女像受感动后化而为人,于是,有情人与无情物终成眷属。每当想到这种物我两通的感觉,我的内心就禁不住变得深刻、复杂、热烈。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欢乐变成了祭品,有一种被宰割的痛苦。

他说:爱情和信仰极其相似,所以人们不停地追寻。

他说:你像宙斯的女儿月神狄安娜,夜夜守候着古老的山洞,那洞穴中有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青年猎手,她虽然给了他青春永驻的魔力,但却忘了给他寿命,这猎手便以青春的容颜而长眠不醒,狄安娜从此一直静静地守候着她的唯一、她的美少年,这就是一种命定的缘分吧!在那凄凉的月色中,我看到了一缕清冷的美丽在那开满鲜花的洞穴中升起,弥漫在人间的山谷。

他说:虞美人,你喜欢绽放在战场上的生命之花。此时,你的项羽正披着战袍,穿过雨幕,向你奔来吧!你又在为他谱写那些断肠的诗歌了,现实成了遗弃的孩子,难道你永生都是如此冷寂?

不知你在哪里?黑夜的黑可以让你快乐!

他说:我不会眩晕,我喜欢在极端的天气,做极端的事,我在冰冷中的浆洗我的衣被,这时,我被移植到了另外一种梦境,我看到的是你坚强的足迹。

你的感受力永远是最好的。因为隐忍力是建立在人心的悲郁之上的。

你的禀性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吮吸干净的。我发现了你是吸引我的那块磁铁,会让我的眼眶突然蓝起来或黑下去。

2

给曹语凡的信:亲爱的,这一段就想写诗歌。我发现白天我心出奇地缜密,夜晚我像住在深渊里的幽灵。

曹语凡的信:亲爱的,我喜欢读你诗歌时的我自己。好自恋啊!但这是真实的,因为这个时候的我自己被你的诗句牵引回来了,其余的时间我正常得像木偶。

曹语凡的信:亲爱的,我们会有末日吗?如果有,我希望那一刻,我们在一起,在你的花园喝着茶。亲爱的,我这儿在下雪,我喜欢下雪天气,我在看《宾虚》,1959年拍的好莱坞电影,我想你一定喜欢,不知你看过没有?如果没有,我推荐啊,伟大的电影。

我说:好久没有你的声音了,特别需要。

曹语凡的信:我也想听到你的声音,关于末日关于爱,我喜欢听你解释。有一位皈依佛门的姐姐说,她心目中的爱是神性的,她理想的情人是卡瓦格博山。

曹语凡的信:女导演阿格涅丝执导的《全蚀狂爱》,天才兰波和魏尔伦的爱情故事,我非常喜欢莱昂纳多饰演的兰波,亲爱的,不知你看过没有?那么轻狂恣意的美少年,好像我很小的时候就贪恋美少年,是这样的,我疯狂地爱过曾是美少年的我丈夫,爱过我的初恋,爱过我的第二位男友,该死的,我们全老了。男人如果不美,如果没有才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爱他。现在觉得好疯狂。现在真的老了,后来遇到好多美少年,不是不动心,是无力地错过,我开始考虑该死的婚姻,忠于婚姻是件蛮痛苦和纠结的事情。很多人说我非常有激情,现在只有让激情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耗尽。我朋友的母亲一次次环游世界,每年都到非洲,去她朋友的庄园,她在那儿有很多情人,这个女人突然让我觉得自己生命的无意义,我突然觉得自己老得如此快,美是如此难留住,这世间有如此多的美,而我们能经历的是如此之少。

我说:亲爱的,我亦感觉到审美的疲倦,很多男人可以在夜色中进入我们的幻觉,但经不住白昼的审美。当然,女人也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所爱的就是那种幻觉,爱我年轻时遗留下来的那种狂野,爱我自己制造的梦幻工厂。很多男人来了又去,我已回不到我青春的狂野当中去。一生中,我们爱过多少美少年,只有美少年值得我们去狂野,成熟的男人不可能让我们去疯狂,因为他们同样老了,因为我们对衰老永远是那么的敏感。

我说:我再一次读《英国病人》的长篇,小说跳跃太快,是我喜欢的那种格调,我亦喜欢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那沙漠里的背景,正是我所渴望的爱情故事开展的地方。它那毁灭战争的背景,也是我幻想为爱情而死的背景。我喜欢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改编的那部电影,喜欢男主角的忧伤,喜欢战争中关于爱情的所有磨难。最伟大而缠绵爱情只可能发生在战乱中,现实也不可能让我们轰轰烈烈为爱而赴死。

曹语凡说:现实有的是肉体与肉体的交织,肉欲的极端堕落。我也非常喜欢《英国病人》,电影和小说我都非常喜欢。爱情和信仰是一回事。亲爱的,我们不爱那些成熟的男人,因为他们没有生命力,有的只是腐朽的气息。

3

每次仰慕梅里雪山之美,内心始终无法够到那种遥远之美。亲爱的,想起你,内心总是伤怀。触不到的爱。

你是谁?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在世界沙漠中陪我做梦的人。

时间的乌有之乡,帮助我们度着尘世间最无奈的年华。想你!

一天,透过指尖,将这些水泥地上赤裸裸的脏或冷移开,直到我抵达你的膝前,在你膝头的另一边,坐着我——你前世的阴柔之花,你牛皮纸卷中的野狐。坐着你现世的伙伴,亲密的敌人。火就这样临近指头,如我们古老的祖先在火光里消失了踪迹,我们膝下,一阵黑,一阵亮。啊,爱情的眩晕症就这样到来。命中的穿越会让我们将这一世的春花秋月之梦做完。

昨夜梦中见你,你不理我,醒来一阵伤心。冷是我喜欢的一种温度,它让我的生命更有韧性。

是否发觉,温度越来越冷的时候,火车下的铁轨会结冰,鱼塘会结冰,火锅会结冰,唇膏会结冰。而我,在空气、速度、言辞渐次结冰的日子里,剩下的那口气中为你保留着一盆火、一盏灯。

云南山冈上的冬麦需要的冷,在我们手上所捧住的就是春望。明天会更冷,唯其如此,春天的绿手帕才会随风远逝。亲爱的,这些冷,这些等待或守望,多么美。

看电影《大上海》,看周润发的眼睛。

浮光中杯盏沉下去,红尘滚滚踪迹消隐。东风仍然恶,西风依旧寒。花落满了忘川,墙上符咒有多少,人心就垂危多少。远方沉入了夕阳,故事失去了歌谣。

文字能让我活下去,每口气都是一个词构成的,盗梦生活已上瘾,就是毒。

一夜有多长?它们不是白雪皑皑之上的寒冷,它们也不是梨花的白。一夜有多长?它的尺度如圈内畜群的安眠,它们簇拥的体温像栅栏之外的光泽。一夜有多长?当我闭眼或睁眼,世界已亮,我又看见欢鸣的高山羚羊已在纵横,我又看见一天中的宿命,像流水从源头而来,穿过了守夜人的不眠。一夜有多长,白昼就有多长。天已亮,暗色的窗花已变成玫瑰,天与地,如此的心心相印。浩瀚星空已遂我愿,将世界的蔚蓝看见。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已看见的你,已在我眼眶中蔚蓝。

这个慵倦的午后,我随同颤栗的弦音在流亡。公元2012年12月初始,我的书卷放下,未读完的神话放下。街景那么拥挤那么荒凉,看不到一只蜜蜂吐露的甜香。我的诗歌放下,未写尽的笺注放下,遥远的微澜要放下,剥开的柑橘要放下,疼痛要放下,沙漠似的风暴要放下。而当我仰头,那一阵又一阵的召唤,从一派世景流连中随风袭来,支撑你的魔力也同时支撑了我,撼动你的时间也同时流逝了我的忧伤,喜悦你的乐音也同时到达了我的耳畔,斑斓你的紫檀也同样收藏了我,激荡你的玄机也同样幻化了我的迷途,照耀你的星空也将是我黑夜里的万树银花。

眼前的兀鹫在我们上空盘桓飞舞,这些天空的卫士拥有强劲的穿越能力,它在探索我们的存在。所以,它们组成了环行队伍盘旋于我们头顶,而当它们发现我们是活着的生灵时就飞远了。我知道,一旦我们是奄奄一息的形体,呈现出垂死状态,那么,饥饿的兀鹫就会从空中俯冲而下扑向我们。在任何时候,当你发现一群兀鹫就在你头顶飞翔时,你必须用你的肢体语言告诉它们,你是一个被太阳笼罩的生命,你体内充满了鲜红的血液,你的灵腔中有未被摧毁的支撑力,你的四肢可以狂奔,你的牙齿可以咀嚼,你的眼鼻可以看可以嗅可以听,你的舌头可以品尝可以亲吻,你的头发可以飘扬,你的语言可以通灵可以云游四方,你的爱可以变幻四季魔法,可以抒情,可以是棉花云絮缪斯,可以致命,可以让人永生。唯其如此,那群高高在上的兀鹫才会离开你,这就是生命与生命的对抗和较量,骄傲与骄傲的相互俯瞰和召唤,尊严与尊严的相互诱引和守望。

啊,世界依然是一盏杯,有紫红色的葡萄酒,它在你我舌尖上滚动,滚动如玫瑰色的地平线。时间依然是一颗心,它们乐于嬉戏,彼此随意穿飞,直抵那游戏的天边极乐。白昼依然是群蜂穿梭,百花明丽,众神引领我们劳作并穿过古老的犁沟。啊,上午,这世纪末的上午,多么祥和静寂,无论你是英雄美人还是哥哥妹妹,都请在这一天与诸神万物赴约,无论你置身何处,都请你为自己,为一颗心、一盏灯、一个幻境、一场爱恋去赴约。今天以后,心依然是迷宫,太阳依然是火焰,葵花依然是轮盘,黑暗依然是冥床,情幻依然是云朵。

4

小松是第一个让我看见红玫瑰的人,这失沉又复苏的记忆使我感恩。尽管往事中的我,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旧鞋子,但我知道,那时的我是最快乐无忧的。之后我的青春让我爱上玫瑰,爱上了高于一切玫瑰之上的词语。但小松送我的那支红玫瑰,是源头。那时候我们多么年少,当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送给另一个女孩红玫瑰时,我们并不知道玫瑰的任何隐喻。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很高兴。一切时间之线索都是我们生活下去的源头,溯往这源头,如今的我们已充满了沧桑,只有那一支玫瑰是鲜活的。窗台上的红玫瑰是哥哥两天前送来的,那天黎明为了给我送玫瑰,他的车还出了一点小车祸。花,我爱任何花朵,女友们说海男喜欢爱情、玫瑰、红酒。是的,这三样东西是环绕我的,我除了写作之外的最爱。除此之外,我的生命还爱什么?爱,当然是最爱词语,它涉及了我生命中相遇的和错失的一切事物,只要它在场,我就能寻找到爱。

他说:读你的诗——你的唇变紫,空气里就洋溢着霍乱,必使你的男人们终身受到监禁;如你的唇变红,世界就会变幻出天堂,也必使爱你的男人失去回家的路线。

他说:许多美好如那苍白的月亮,在苦痛的深渊中不断冲腾起灼热的烈火,我不知道,幸福、痛苦、不幸、美好,到底是什么在让我们感动?那种感觉就像纪伯伦说的:“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刻。”这杯精神的美酒要让我喝到什么时候?

他说:你是我的灵魂,我对你如饥似渴!想起你,我就仿佛看到了蓝蓝的天空。

手机上有你的许多纹迹,那么多的镌刻,我会铭记的。它们仿佛是云南山中青岩石上被风雨和神性所创造的文字。我喜欢永无倦怠的爱,不受时间凡俗的磨损,散发的永远是星月般皎洁或神秘的色彩。

依然早起,最喜欢的一种生活亦如此。坐窗前与文字相遇,这是命中之命,是被神赐予我此生的生活。此时此刻,任何东西都可以放弃。此年的开端,同样以年开始,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泡沫,许多人在这泡沫中翻滚。但经过了剧烈的泡沫期以后,世界再一次安顿下来。这个早晨,曙光还在天边游移,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定会游移过来。

昨晚与几个朋友在翠湖边吃泰式火锅,周长得像周星驰,他讲名表,讲各式男人的名表。我的眼前,酸甜苦辣的泰式火锅味弥漫。松坐身边,他永远像一块云南依山傍水的石灰岩,沉默少语,内心风暴无边。松,永远是韧性。而此刻,世界再一次安顿下来,这对于我是一个词语。亲爱的,你又在路上了吧?你此去又仿佛被千里迢迢所阻隔,但等待我们的是春天。拥抱未尽,爱无尽。

安顿,今早是多么喜欢这个词语。要安顿下这些迎空飞来的燕子巢,它们倚一棵树筑巢穴时,所向披靡的是为了爱。要安顿下来我们身边浮沉不定的尘埃,它们上升时是为了歌颂,而下降时是为了落定。要安顿下眼里这一片片风光,它们或许是桃李枝,或许是乱云飞逝的江流,安顿于它们就是——色就是空,空就是色。要安顿下自己的一夜,这些漆黑的路径下,我独自走着,没有任何理由,赶往那午夜的尽头。我之安顿,犹如与色与空相遇。

色就是空,譬如朝露。仔细地观赏一片朝露,它就是一片叶枝上的眼泪。

今晨满眸的色与空就在眼前:水杯里有色,即有空,它是为了嘴唇而色,唇浸入世间一切存在之色,只为了到达心灵,那是一个巨大的空池。拂开的书卷有分类之色,层层叠叠之色,它取悦于词语,而词语又取源于阅读,阅读又取悦于盛器,它依然是灵,巨大的色都是为了取悦于灵。

5

眼前是众多的痕迹,我出生到今日,不知与多少人世间的痕迹机遇。热爱并回首这些痕迹,让我始终迷恋于纪录。只有在始终如一的记录中,他人的痕迹和自我的痕迹方被语言所收藏。人生的过程是什么?我曾经无数次在云南众多的遗道上行走,那时候的我,多么像一只游蚁,遵循着一寸寸行走的过程,路或山水间隐匿的遗痕,到了今天就是历史。痕迹对于我来说,就是历历在眼前的生死之谜。如果你曾经站在卡瓦博格峰,你就会看见澜沧江边岸上那些沿岩石而上的痕迹。那一年,我站在江岸,眺望对岸,十九世纪末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就是从这条被一群群苍鹫穿越的江岸,进入了除了澜沧江之外的怒江和金沙江,在澜沧江岸的茨中村,传教士建造了茨中教堂。江岸那些岩石上,羚羊穿过的路也是人走过来的路。我相信,那一时刻,我的心所经历的熔炼是无尽的。时至今日,每每我眼前浮现这些遗痕,我的心仍在颤栗不已。我们所爱上的或遇上的一次次痕迹,再现人类历史的一部分生活。爱,在今日,已不再囿于男女之欢,它更多的是守望或隐忍之中遇上的一次修炼。我的心,到底怎样的心?这些文字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延续了,原以为这些文字是要慢慢记录的,没有想到,在年前的这些纷乱的时空里,我寻找到了诉说的静地。

于是,我听到了诗人里尔克的声音:“又是钉耙开始耙草的声响了。听,人类的节奏,值此早春,重新在粗壮大地的沉默中展开,那即将到来的事物……灌木丛乌黑,然而更浓黑的是堆在草野之上的肥料。哦,看,时辰越过越年轻!”

时辰划破天际,隐隐约约让我获悉了一些人仍在凡尘中生活,偶然也会听到一个个名字已成为逝者。再一次重温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中的这个片断:“诗是经验,为了作出一句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必须能够怀念那些遥远地区的路径,那些偶然的邂逅,那些无可回避的离别,那些仍然充满神秘的童年日子,那些不得不伤父母心的情况,当带给你一些不属于你、不能为你所了解的喜乐,那些突来的幼儿疾病,它们在体内引起深沉的变化,那些在寂寞的房间里受过的时辰,那些海畔的黎明、海本身和多种不同的海,那些激越的跟众星飞行的旅夜。——只是怀念这些还不够,必须学会保持回忆。回忆那些恋爱之夜,它们各各相异。回忆女人分娩时的叫喊以及经日入睡逐渐收敛的产妇。必须和死者亲近过,在死者身畔陪坐,听断续的声响从开着的窗外传来。——只是回忆还不够。必须学会忘掉,当它们过量的时候。然后学会耐心等候它们返来。因为回忆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们失去名称而和我们化为一体,变成我们的血液、视觉、姿势的时间,才可能在一个罕有的时刻,从它们中间,升起一句诗的第一个字。”

亲爱的,你又在路上了吧!你此去又仿佛被千里迢迢阻隔,但等待我们的是春天。拥抱未尽,爱无尽。这幅图像完全可以展现出电影中的一幕,爱是不受距离所阻的,越是千山万水,爱越浓烈。就像虚构爱情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件,它带领我们去经历所有爱情的意外和偶然。写作之美好,更多时候来源于虚构和想象的真实与合理。也就说,你写下的陷阱也好,爱情也好,呼啸也好,仿佛人身上的那件贴身内衣,紧紧地、柔情似水地忠实于每一寸肌肤。

6

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是一门艺术。身体,是我喜欢进入的门户,它的肢体语言犹如水浪、云彩、麦芒、墨汁、咖啡、酒精等,是为了隐匿和收藏。我喜欢回到自我身体中的许多时光,那时候就意味着独处已经开始了。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就像走进一座公园,越往里走,你就会发现,右边盛放的玫瑰是为了你而怒放的,左边的湖水是为了你而诞生涟漪的,耳边的微风是为你而来的。简言之,与自己的身体相处,是一个又一个秘密的诞生时辰,某一天,你仿佛打开了无限电网,你,就是你,就是网络中的穿越,它可以穿越古代,它可以让你穿越鸿门宴、穿越剑术、穿越到亲爱的项羽面前。而当你穿越当代时,你看见飞鸟在无线网上已变成僵尸,尽管如此,鸟群的穿越拍击出来了金属声。与自己身体和谐相处,最重要的是要善待自己,你要像疼爱花园中那只受伤的雀鸟那样,从树枝的暗影之下将那只鸟捧于手上,聚于最温暖的一束光线。这般经历,许多人都遇过——当一只鸟儿从树枝上坠落时,你听到的是鸟儿的呻吟声,你用全部的力量,放下所有事,跑到花园里,哪怕眼前是惊雷滚滚你也无所畏惧。因此,像对待那只受伤的鸟儿一样对待自己的伤痛吧!

与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时,最能深入地感受到四季的变化。这个冬天,这几天,我买了好几件毛衣,今天的这件毛衣是乳白色,宽松可垂到膝头,我想象自己已经穿上它去了滇西,去了洱海流域、澜沧江岸。我买任何衣装之前,都愉快地穿越着时空,想象自己身穿那些衣裙所出入的背景。也可以称之为有背景的衣饰梦,只要有背景与面前审定之中的衣饰对上号,就是和谐的美学。人生亦如此,那么孤独就是天赐的享受了。与自己和谐相处,也就是与孤独相处的过程,我就在这里,《色与空手记》中什么都可以存载,厚德载物,语词载灵。在远方的语词里,你正面对着街景,在那里,一个人全部的桃花扫荡着满街的尾气,战胜了一座废城的失明症。

他说:亲爱的,色与空是互相承载的,没有任何事物是独立存在的。桃花、街道、尾气、废城,它们互为背景。

他说:但丁走出了迷失的森林,游过地狱,攀上了净界山,进入天国最高层,见过了人类始祖亚当,听过了种种教诲,可他的眼睛却不看基督的乐园,只顾看着他的贝雅德。亲爱的,这是一种童心还是欲望?

好好吃东西,色与空也同时在味蕾。

7

谈论永恒是一个让人喜悦的话题。我发现了在承诺中一旦吐露永恒,就能使自我仰起脖颈朝前看,无论在这一刹那看到的是雾高挂于幕帷还是雷电轰鸣,也无论是满天的灰尘蒙蔽了前方的道路,永恒就在那里,就在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前方等待着我们入场。至于倾听到永恒这个词汇的人当然获得的是承诺,他们同样陷入的是深沉的漫无边际的憧憬。这时候的他们接受了来自永恒的遥远,因为一个没有到达的遥远,永远是承诺中的一部分生活。是的,那个无法抵达的朝暮,自始至终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们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面对着永恒的一个窗口,同时推开了它,看见了在奔向永恒之路上,我们拎着行李箱,背着乐器,直抵那被我们确认的永恒之乡。

谈论永恒是甜蜜的,多数人都喜欢沉溺于这座糖果屋,并力图用涂满了蜜一般甜的嘴唇面对着那一消磨年华的背景演变永恒的图景。我们不愿意承认永恒是一场巨大的谎言和虚空,是因为我们的心本身就是一个书写乌有之乡的容器。

永恒就在他们相互背转身说着再见的刹那间,体现出如同坚硬的子弹穿过层岩石之后,激荡起回声的韧性。它就像云南西部用亚麻编织的一根绳子,可以绕圈,可以虚掷于远方,可以捆绑物体,可以经受得住现世的磨难。

我之所以述说永恒,是因为它在冬天给予我直抵心头的一盆火,在夏日给予我一片树荫和乡间池塘的纯净、阴凉。

因为有了永恒,我们可以相互使用性别中那些神秘之符咒,约会或者告别;因为永恒,附加于我们体内的坚韧之力一天天被我们从时空的阴霾中抽出,如同闪亮的鞭子抽打着我们信念中生命的萎靡;因为永恒,我们可以在每个早晨出发,无论前方有多少君子和小人等待着我们;因为永恒,天会蓝起来。

8

爱欲从来都只是漫长之旅而不是归宿,所以我看见的孤独是我想要的,零乱的头发也是我想要的,甜点黑啤相混的泡沫四溅也是我想要的。

长旅中安详的村庄是我想要的夕阳下的风光,凋零的树枝叶停驻之地呼啸而去是我想留宿的地方,沉醉的地窖中冒出的酒味是我想用舌尖融入的味道。

他说:这些都是漫长之旅中催情的风景,是它们激发了爱欲,很多人把它们处理成了一个片段,你却把它们连成了片。只有心里有梦的人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画面。

谢谢你承载这些东西。

他说:我们是互为鱼水的,我的内心也需要你的承载。

他说:同样的奔跑动作,在不同的背景之下,呈现出不同的命运,密云下的众生,在旅途中脱颖而出,但在上天的力量面前,我们无能为力,因为我们没有找到那链接的通道。

电影《云图》台词:我们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从生到死,我们和其他人相连,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们的每一个罪行,每一个善举,孕育了我们的未来。

未来,铺开未绣制的一匹锦帛。我看见的未来,曾是我们的前世,那时候每当有背负翼翅生灵追赶你时,你就跑,而我也跑。就这样跑过了一轮回。

奔跑是一种迷人的景象,无论是在乡村布满尘土的路上奔跑还是在城市的水泥道上奔跑,我们制造的都是速度。奔跑,是为了追赶,那种情不自禁的奔跑是令人兴奋的,因为我们用脚配合全身的节奏,不顾一切地往前追赶。是的,追赶。这是一幅用四肢展现自我的全景图像。没有人知道在全身心的追赶中我们的速度为什么那样快,快得就如随同天空的飞鸟一样穿过了云彩下的那些凝固的风景。我不知道别人在奔跑的时候还会想起什么,对于我来说,奔跑的时候,我只有感觉到我的心跳。

他说:你喜欢站在云端去端详我,我认为那里有精神之美。你总是害怕走近,这都是因为我的不完美,你就用距离的帷幕去把我模糊,却不知道距离已经产生了假相,所有的光亮正在把我融化,我在星移斗转中旋转翻滚。

今天是立春,刚才雷经过了这座城市。雷声经过的地方,春天很快就会来临。我之所以喜欢云端,是喜欢那儿的寂寥。事实上,人怎么也上不了云端,那只是我们的幻灯片而已。

我又在街角等王医生,人生的任何会晤既平常又具有特殊的隐喻。

他说:有些情感一旦点燃了,就会自然地流通全身。

他说:远处刮过一阵风,天边飘来一朵云,她们倒映在水中的幻影,随缘而动,在那里,我看到了色与空,看到了我自己。

亲爱的,色与空爱你眼眸深处的那片绿色竹林,爱你看见的那座池塘边的古刹。

他说:就这样心心相连,互为倒影,这就是命,是天意。违天命吗?还是臣服吧!

命如琴弦,在弦音中离散而聚,再聚而散。无法预知明天演奏哪一首天籁和凡曲,因为色就是空,空就是色。

他说:琴理通天理,空其腹,才能实其声。无论是天籁还是凡曲,冥冥之中已经天定,只是在那瞬间,心手双畅,与宇宙共振出了曼妙的和音。

他说:我喜欢用意趣来表达情感,春秋不就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吗?在垓下一战中张良不就是一支管箫引发的四面楚歌,瓦解了项羽八千子弟兵的斗志吗?我想这就是韵调的力量。你的文字不就是这样让读者的脸上带着泪痕的吗?你把你的泪水化作一个个音符,在我心里涌流,让我陶醉,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