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尔朴
心中若没病
有病也没病
心中若有病
没病也有病
1
到了,404,干部病房。
欧阳永生感到两只沉甸甸的大网兜落在实处以后,两手一松,吁了口长气。妈的,既然是干部病房,干吗要设在四楼?按往常,他提这么重的东西上四楼至少要歇三次:上一层楼歇一次。可今天却事出有因。
这幢住院大楼是有电梯的。他上楼时见电梯门大开着,便走了进去。谁知一个白大褂从背后把他拽了出来,说该电梯仅供医院内部使用。他说空着也是空着,我是住院病号,提了这么重的东西,就不能灵活灵活?
“您是病号?”白大褂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注意到他两手分别提着的两个大网兜,“您是送病号的吧?说实在的,咱这电梯还真给路都不能走的病号服务,咱还扶着搀着往上送哩,可不包括您这样的病号!”他还想说什么,电梯门却已无情地合上了。他一气之下,脑子一热,提着网兜不歇气地爬上四楼,来到404病房门口。
欧阳永生等气息平稳之后,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用指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两下,稍顷,又叩了两下,没人反应。他轻轻一推,门虚掩着,便提起网兜走进门去。
没人。
比起普通病房来,这间约二十平米的干部病房就显得相当宽敞了。正面墙上有一扇大玻璃窗,靠东墙和西墙各放着一张病床,床与床之间有较宽的回旋余地。此外,靠门的这面墙,还放着一对单人沙发和一只杂物柜。它比普通病房的优越之处还在于有一个卫生间。很明显,右边那张床位已经有所属了:枕头边放了一本《益寿文摘》,床头柜上有条不紊地放了一些瓶瓶罐罐。
欧阳仰坐在单人沙发里,后脑勺舒适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真不该怄这口气的,不值得。此刻,他后悔不已:过激的超常的体力活,对人体会有多么大的伤害!就像一根绳子,正常情况下它只能坠住一公斤的重物,可冷不丁让它坠上两公斤,尽管时间很短,绳子并没有断裂,但绳子所受的看不见的内伤必已存在了,它的承受力,它的生命力必不能跟原来相比了。可怕就可怕在这看不见摸不着上:看上去绳子还是好好的,并没有断裂嘛。
自己提着重物一口气(关键在于一口气)爬上四楼,不正是一种超强的体力活动吗?生命会因此受到多大的伤害?会少活多少天?他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感。他确定无疑地认为:人每得一次病或受一次意外,都必然会影响到人的寿命。譬如,他得了一次感冒,摔了一个跟头,受了一次惊吓——他都会跟自己又要少活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联系起来,心里自有一个量化的估算标准。今天这次超强度的体力活动对身体的损伤应该不亚于一次感冒。事已至此,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但使它的危害尽可能地不再扩大和延伸还是可以争取的,所以,他应该马上坐下来,应该屏神静气,休养生息一阵子再说。
眼下,他就在做亡羊补牢的善后工作。
2
司马常青捧着一瓶燃料酒精走进房门,见沙发上仰靠着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地上放着两个大网兜。从里面装的面盆暖瓶等物品上可以断定又来了一位病友。啧啧,还有两只哑铃,一个弹簧拉力器,一根跳绳……嗨,又是个体育健身迷!他颇有兴趣地打量起这位病友。
白净面皮,无须——这似乎是天生的,因为面颊上该长胡须的地方几乎看不见胡茬子。鼻子肥大厚实,嘴有点瘪,挺富态的。如果配上一个发髻,更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如果穿上一套宫服,又像宫中的一个太监。
好家伙,还真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司马轻轻地把酒精瓶放在杂物柜上,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床边。他已经住院一星期了,他从不吃医院里的病号饭,也不能一天三顿让家里人送,便带了一只酒精炉热个菜煮个粥下个面呀什么的。此外酒精炉对他还有一个特殊的不可或缺的妙用,所以他购置了两瓶酒精,一瓶快用完了时再买一瓶,以防断档。昨晚,一瓶酒精用完了,今早医生查过房以后,他便到医院对面的那家商店去买一瓶,权当散步。这会儿,他不忙着整理他的锅碗瓢勺,怕惊动了这位病友。他见病友睡得正酣,怕他着凉,就拿起自己的一件外衣过去给他披上……
朦胧中睁开睡眼,欧阳见有个人正朝自己俯下身来,吓得一激灵,翻身坐起,懊丧地想:又要少活一个小时!定神一看,才知道那人正给自己披衣服,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已经睡醒了。”
“不客气。老乡,您得的什么病?”
“心血管病,动脉硬化,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也偏高。”
“您这么喜欢锻炼,怎么还会……”
“原先我并不喜欢锻炼,这跟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是搞编辑工作的,自己也写点东西,常年看稿子,爬格子,不活动,您瞧见了,”欧阳指了指装着健身器的网兜,“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嘛。”
“不过您也别太担心,中老年人动脉硬化还算是普遍的。多吃点维生素C和维生素E,对了,还有阿司匹林,可以使血管软化,尤其是在饮食上要多加注意。”
“看不出,您还有点医学小常识。”
“哈哈,您知道我订了多少种医学杂志?《大众医学》、《健康文摘》、《健康与长寿》、《中老年保健》……不下十来种。不过看得多了,倒无所适从了,这本杂志上说‘千金难买老来瘦’,那本杂志上说‘瘦人比胖人抵抗疾病的能力低,因此瘦人的平均寿命要比胖人短’——常常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此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要善于从中比较甄别,提炼出一些有规律的有共性的为我所用的东西。”
听此一番宏论,欧阳不禁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个人看上去不到六十,面容清癯,有两道粗粗的长寿眉,个子不高,偏瘦,脸色不大正常。他问道:“老乡,您得的是什么病?”
“我压根儿就没病!医生偏要我住院,说我是慢性胃炎。我怎么会得慢性胃炎?就算是慢性胃炎又何需住院?可医生和我那口子非让我住不可,说是便于观察。住就住吧,反正少不了一分钱的工资,可也实在是不方便。哼,像我这样的人会有病,那天底下就没有没病的人了!”
此人话多。不过也可以理解,住院无聊,憋得慌嘛。两人互通了姓名、年龄和工作单位,话题便暂告一段落。司马躺在床上看他的《益寿文摘》,欧阳整理他的东西,把拉力器、跳绳、哑铃一一拿出来,寻找安放它们的最佳位置。
“药补不如食补。饮食是最重要的,这要从两个方面看:一是可以得到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一是病从口入嘛。比如你常年不懈地坚持锻炼,把身体炼得棒棒的,饮食上一次不注意,染上大病,得,前功尽弃,玩儿完!就是拉一次肚子也能把你好一阵子的锻炼成果化为泡影,运动过度反倒损伤身体。听说过美国著名女排主攻手海曼吗?她就是运动过度猝死在赛场上的。所以我从不体育锻炼,至多是散散步,对饮食却是一万个小心,于是百病都离我远远的。”司马又憋不住了。
“我听说有一个医生,惯于透过显微镜去观察世界,他断定一切食物都不可能是绝对卫生的,都沾有这样那样的病菌,他拒绝进食,结果活活地饿死了。”
“任何真理走向极端都会成为谬误,不能以偏概全,重要的是不能过度。”
“我太赞同你这个观点了。正是因这我过度地不活动,才有了动脉硬化,所以需要适度地体育锻炼。哑铃、拉力器、跳绳,能使全身各部位关节、肌肉、骨骼都得到活动,促进血液循环,防止血管硬化。当然我会循序渐进,严格掌握不过度的原则的。”
两人各执已见,不再说话。
3
吃午饭时,欧阳要了一份医院的病号饭。
司马问道:“怎么,家里人不给你送饭?”
欧阳说道:“大老远送饭,多麻烦,我不让送。”
前不久,欧阳所在机关的办公室副主任因脑溢血猝死了,还不到五十岁。他平时事必躬亲,是机关里的大忙人。那天他说头疼,难受,家里人以为是一般的头疼脑热,没怎么在乎,拖了两天,直到他昏迷不醒才着了急,送到医院抢救,没过两天就死了。医生说,副主任的脑溢血和主动脉硬化有关,要是一发病就及时送医院,不会死的。
机关已有好几年没给中老年知识分子和干部体检了,副主任的猝死,引起了全机关上上下下的强烈震动和共鸣,促成了对四十岁以上干部的一次全面体检。欧阳的主动脉硬化就是在这次体检中查出来的。后来他又到医院复诊,医生说,动脉硬化属于中老年人的常见病,他的病情还没到必须住院治疗的程度。可他坚持要住院,走后门托关系住进了医院。
司马开始用酒精炉下银丝挂面。
下面前,他先洗手,用肥皂擦洗了三遍。面里放了味精、紫菜,还打了一个鸡蛋。吃饭前,先在碗里倒上开水;把一双银光锃亮的不锈钢筷子从一只系有松紧的长条形布袋里抽出来,浸泡在开水里少顷,取出,把碗里的开水倒掉,再把筷子置于酒精炉火苗上方,烘干,消毒;继而从床头柜里取出一沓用塑料袋包着的餐巾纸,从里面拈出一张来,把筷子和碗细细地擦拭一遍,这才端起锃亮的不锈钢小锅,把面倒进碗里,开始细嚼慢咽。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有板有眼。
“您别这样看我。也许您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其实吃饭也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文化。”司马剥着一瓣大蒜说,“从科学的角度考察,我这么做才是正常的,当然是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世上的事也真怪,往往把正常的看成不正常的、多余的。”说到这儿他把手中的蒜瓣儿一扬:“大蒜是个好东西,有百利而无一弊,没有哪一本医学卫生杂志上说它个不字。我是每顿必不可少。出门在外,不得不吃外面的饭菜时,就上两瓣大蒜,它有消毒的作用。平时最好不要吃外面的饭菜,再好也不能吃。出远门实在没办法,你必须带上两件法宝:大蒜和汤匙,汤匙最好是不锈钢的,饭前饭后用开水或茶水冲洗一下,不用了拿干净手帕一包,既卫生又方便。当然别忘了吃大蒜,不要怕别人嫌口臭;别人闻了也能起到间接的杀菌消毒作用,这可是利己不损人的事。”
欧阳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却不以为然。他说:“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凡事不要过度,这可是你说的,过度了就会走向反面。”说着他提起暖瓶去打开水。还没走几步,身后又响起了司马的呼唤:“您打开水是喝还是用的?要是喝的,倒我暖瓶里的,我是用酒精炉烧的。锅炉房烧的水不行,没烧开,就算烧开了那里面也有许多水垢,喝不成的。”
4
一个星期过去了。
病房生活如常。司马还是那么爱唠叨,每顿饭前还是必洗手,必吃蒜,必烫筷,必喝自烧的开水,力所能及地满足自己的卫生和饮食要求。
他有洁癖。
即使小解他也采用女式下蹲法。他说站着撒尿会把尿滴溅在池外,极不卫生。他还预备写一篇短文,批驳自有亚当和夏娃以来男士就是站着撒尿的说法,并且旗帜鲜明地多侧面多角度地论证,男人像女人一样的小解,是物质精神文明发展到高级阶段的必然结果。他上一次厕所至少要用四张手纸:第一张将马桶圈盖细细擦拭一遍,以防臀部坐上去时沾上不洁物;第二张铺于马桶内的水池面上,以防排泄物下坠时溅起水花;第三、第四张才是便后擦拭用的。他从不进街上的公共厕所。一次他出门在外,不巧拉肚子了,且来势凶猛。他硬着头皮急急往家赶,连续经过了三个公共厕所,都克制住了要冲进去的强烈愿望。一想起公共厕所无处下脚的脏和臭,他就不寒而栗。他反复地告慰自己:快到家了,快到家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不止一次地体会到这种胜利,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他终于回到家了。他都快要坐到马桶上了,他就要再一次庆幸自己的胜利了,不幸,他绷紧的神经略一松懈,下意识地感觉到什么,随着一声长叹“天哪”,下面也同时喷礴而出,劈里叭啦,结结实实地屙了一裤子。不幸中的大幸是,那当儿家中正好没人,他私自处理了,从没向任何人泄露过,包括他的妻子。这成为了他终生的秘密。
欧阳的住院生活远比司马有规律得多。凌晨即起,在医院花园式的活动区散步,做操,跳绳。完事后回到病房洗漱,洗漱后解大便,便后数分钟,吃早饭的铃声就响了。中午饭后必睡一小时,雷打不动。睡醒以后,进行室内锻炼,拉拉力器和举哑铃。拉力器他只放一根弹簧,基本上不费什么力就能拉开,令司马忍俊不禁:“这能起到什么效果?”
“这叫循序渐进,凡事不可过度,过度是最伤身体的,尤其是体力运动。我相信,现在放三根弹簧我也拉得动,但我宁可先从一根开始。”
司马窃笑不语,更叫司马哭笑不得的是,欧阳拉一根弹簧的过程竟然持续了一个星期;要不是隔壁病房老尹的一句话,还不知他要持续多久。
那天欧阳正拉着拉力器,老尹进来了。他看到老尹一副暗自好笑的样子,便把他“循序渐进不可过度”的理论重复了一遍。老尹听后说道:“那么你这么做是不是也是一种过度呢?一种负的过度,就像吃饭,不可吃得过饱,也不可吃得过少,它同样对身体有害呀!”欧阳听了一愣,半响答不出话来。第二天他的拉力器便添了一根弹簧。
有趣的是跳跳绳。清晨在医院的活动区里,跑步者有之,做操者有之,练气功者有之,打羽毛球者有之,唯独没有跳跳绳的。尤其是欧阳这个五十开外的年纪,且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不苟言笑、慢条斯理、老气横秋的人,居然跳起跳绳来。且跳时眼皮下垂,目光绝不超出脚尖之外:两只脚尖轮流点地,并在腾空时有一段停滞,给人以抑扬顿挫之感;手臂动作极小,只见两只手腕在微微地抖动。特定的人特有的动作引来了不少晨练病人的围观。他却无动于衷,我行我素,按既定方针办。他的晨练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的。
这一周之中,司马的家属每天必来,不是送中饭就是送晚饭,亲朋好友也是隔三差五,送这送那。欧阳的爱人只来过一次,他自己倒是回过一次家,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来。
5
欧阳回到医院之时,正是上午医生查房之际,赶趟。
主治医生范大夫带着一群实习医生正围着司马问长问短,彼此交换着令人可疑的目光。到他这儿时,只是过场式地问上几句就一带而过,这令他忿忿不平。
医生就要出门的当儿,司马一声断喝:“范大夫,我要出院!”
范大夫转身说道:“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您这病还是住院治疗效果好。”
“什么破病治了两个星期还不让出院?你们医院干什么吃的!”
“您别着急,我们医院的医疗条件和水平有限,可我们会尽力的。住院治疗便于观察,便于对症下药,好得更快一点……”
“你们医院就是把没病的人说成有病,巴不得病房不要空着,你们就可以多拿奖金和提成,是不是?”
“说实在的,床位紧得很哪!”
“那你们就更应该让我出院了,现在就给我开出院单,我今天就走!”
吵嚷声惊动了隔壁的病房,门外挤了不少人探头探脑。
“您真的要出院,也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嘛,这也是您家属的意思。”范大夫依然是和颜悦色地说着,“我还有几个病房没查,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这一来司马倒不好意思了,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忙您的去吧!”
冷眼旁观的欧阳却突然悟到了什么。确实是床位紧张,尤其是住干部病房的人,医疗费都是可以报销的,床位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自己的住院就颇费了一番周折。而且,既是一般病症,何以不让司马出院?何以他的爱人孩子每天都要来看望,神色之间像隐瞒着什么,莫非……
房子里只有两人后,司马问道:“怎么啦,夜不归宿?”
欧阳脸一红,没说什么,他没想到司马会问这个问题。
司马理解地笑了笑说:“《家庭医生》上说,中老年人也该有正常的性生活,这样对身体只会有好处。像我们这个年纪,一星期一次为宜,可我对这个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喽。”欧阳仍是不语,心想:这个工会副主席有一种本职上的热心,管天管地还管到别人的房事上来了。遂又怀着某种惋惜,替对方估算着:刚才那一场必定伤及肝脾的争吵会使他少活多少天或多少个小时。
“今早晨练了没有?”司马又问道,“我看还是免了好。你也知道,凡事不宜过度,你一个月就相应地免几次吧,尤其是在……那个以后。”
司马发自内心的真诚使他哭笑不得。他说:“我会注意的。我没晨练,不过我改变了一种方式:我没有乘公共汽车,慢慢地走来的。以步代车,这也是一种锻炼。”
“这就好,这就好。”
司马的午饭是儿子送来的。打开广口瓶的盖儿,是热气腾腾的鸡汤小馄饨。近来司马的食欲和饭量越来越小,家里变着花样想让他多吃一点儿。
洗手烫勺擦勺等一系列程序之后,开始了他的细嚼慢咽。
欧阳仍吃医院的病号饭。他不会刻意去追求或者挑剔什么,当然有美味佳肴他也并不拒绝,甚至会全身心地进行品尝。他倒是爱喝两盅,知道患了动脉硬化之后,酒也免了。
吃了一小半,司马把碗一推,对儿子说:“倒了吧!”
儿子咽了口口水,说:“爸,我还没吃饭呢。”
司马生气地说:“倒了!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儿子出去倒剩饭,司马叹了一口气:“唉,一个好习惯的形成多不容易啊,我这一辈子从不生病,就在于严防‘病从口入’这一关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住院并不说明我有病,其实我没病,他们非要我住院不可……”
这时候儿子回到病房,说:“爸,没事我回去了。”
“回去吧,回去吧,”司马挥了挥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今天戴手套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戴?”司马的嗓门粗了起来。
“大热天,戴手套让人笑话。”
“笑话个屁!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乘公共汽车一定要戴手套,就是不听!公共汽车上的扶手别看它滑溜溜亮晶晶的,那是最不干净的地方,什么样的手都在上面摸过。回家后你要好好把手洗一洗,打三遍肥皂,听见了没有?”
儿子唯唯诺诺地走后,欧阳说:“这么老实听话的孩子,你还要训他!”
司马说:“还不都是为他们好?就这么训还不管用。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对,我没病,他们非要我住院;住院不是好事,没病也要住出病来。”
欧阳抬起眼皮,表示他对这个活题的兴趣。
“你想想,医院是各类病人集中的地方,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传染病菌……”
“照你这么说,医生和护士怎么办?他们成天和病人打交道。”
“这你就外行了。医院的工作人员有一种免疫力,就像成天跟感冒的人在一起倒不容易得感冒一样。我要出院,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亲友,他们来这儿看望我万一传染上什么病,我于心不安哪!”
欧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第一次同意了室友的观点。
6
欧阳妻不认为欧阳有什么病。二十年的夫妻生活,她算把他看透了。
有一回欧阳左手的食指上扎了一根比米粒还小的刺。她要给他取,他死活不肯,硬是到医院挂了外科门诊。通过护士的手取刺,通过护士的手消毒、抹药、包扎,他才放心了。他食指上裹了纱布回来,好像从火线上下来的勇士,获得了不用干活的特别许可证一样,理所当然地当了一星期的天王老子。这一周内,洗碗洗衣之类只要能沾上水的活儿自然是不能干了,洗脸洗脚也要由妻子伺侯,甚至连一些并不沾水的轻活也免了。一次,妻子洗衣服,厨房里烧的水开了,她腾不出手来,叫欧阳去冲一下暖瓶。彼时欧阳正大腿翘二腿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妻子的呼唤并不挪窝儿,甚至连话都懒得说,只是扬了扬裹着纱布的手指,以示他理所当然的权利。
“不就是扎了根刺么,也别太过分了。”妻子忍不住了。
“特殊情况嘛,”他破天荒地用了一种谐谑的口气,以此来缓和妻子的情绪,“拜托啦。”
“特殊个屁!上次我切菜时手指头被刀切了一下,骨头都露出来了,还不是照样洗衣服做饭,你是看到了的,你怎么不特殊特殊我?”
“你自私,你缺德,你心里只有你自己!”
“嫁给你算倒了八辈子的霉!”
在妻子连珠炮般的爆发下,他只是双目下垂,骂不还口,像是和尚已然入定——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
“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聋啦,你哑啦,你这个太监,你这个冷血动物,绝子绝孙不得好报!”妻子呜呜地大哭起来。
他依然岿然不动。不过从他眼皮的抖动上,可以察觉出他受了刺激。这刺激在于“绝子绝孙”这颗重磅炸弹上。
他们没有子女,经医院检查,责任在欧阳。多方面吃药治疗无效,妻子想要领养一个,他不同意。“你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你还要剥夺我做代理母亲的权利?!”骂归骂,他就是不同意。在这个家庭中,从本质上来说,是她怕他,他说了算,尽管他有时在妻子面前像龟孙似的。
他不干活,倒真不是想偷懒。在他自认为身体状况良好、突然来了兴趣的时候,他会没活找活干,比如把锅碗瓢盆雕花般地擦得锃亮。他的不干活是怕因小失大。小不忍则乱大谋,医学史上不乏这样的病例:一个小小的伤口化浓了,感染了,破伤风了,于是一条好端端的腿或胳膊锯掉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为此,他不惜忍辱负重,宁愿戴上“冷血动物”、“绝子绝孙”的桂冠。
欧阳妻不相信欧阳有什么病,所以很少去医院看他,除非是有什么必需向他转告和商量的事;可有一次,却特地为他送饭去了,还精心烹制了一条半斤重的欧阳极爱吃的鲫鱼。
7
那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司马妻和司马女儿也在,母女俩也是来送饭。欧阳戴上了一只特大的能蒙住半个脸的加厚口罩,预备去医院的餐厅里改善一下伙食——自从听了司马关于医院里的空气最不干净的议论之后,便积极地创造性地落实在实践中了。这一点,连该议论的鼓吹者司马都自愧不如。欧阳特意买了两只加大加厚口罩,一出病房门便戴上,把嘴巴鼻子捂得严严实实。
欧阳戴上大口罩正要出门,妻子进来了,手上提着广口保温瓶。欧阳妻向司马妻使了个眼色,司马妻会意地点点头,她俩曾在病房相遇过。
欧阳妻的出乎意料之举使欧阳受宠若惊,无声地笑起来,不知是表示尴尬还是表示谢意。
“怎么,你感冒了?”
“没,没有。”欧阳忙褪下口罩,“今天……”
“小张送来两条活鱼,你们单位分的,我一个人不能独吞了。我挑了一条大的给你红烧了,先趁热吃,吃完了再吃饭,我给你揪的酸辣面片儿汤。”
今天是怎么了?这两样都是他最爱吃的。欧阳内心深深地感动了:“那……你也吃点。”
“吃吧,吃吧,我吃过了,跟你说了,这条鱼是专门为你做的。”
欧阳的目光又落到司马身上:“您要不要尝一尝?”
“别客气了,您快吃吧,趁热。”
欧阳开始吃鱼。
他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门,然后三漱其口——一般人漱口常在饭后,何以欧阳独在饭前?这是他的习惯。在吃他认为的美食之前,必漱口,把口内其他异味排除,然后全力以赴地不受干扰地品尝美味佳肴: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一张没有异味的嘴可以品尝最鲜最美的佳肴。
三漱其口已毕,先用筷子捣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眯起眼睛,如无牙的老太似地咂着嘴唇,有顷,微微点头,表示了对该美味的认可。这才张开眼正儿八经地开吃了,刚才仅仅是序幕。他吃得无声无息,却有滋有味;他吃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先吃尾,再吃腰,肉被消灭,鱼刺完整无损地保留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鱼头连着一条完整的鱼刺骨架,如一具远古的鱼化石。
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完全进入了一种境界,周围的人仿佛都不存在了。在对鱼头发出最后的总攻击之前,他定了定神,喘了口气,此时额角鼻翼已沁出了细密的汗滴。他似乎有点可惜地把连着鱼头的鱼骨架折断,而后夹起了鱼头……
“欧阳,家里打来电报……”欧阳妻突然发话了。
欧阳把眼皮一抬,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电报上说,你妈病了!”
欧阳身体一震,骤然间停止了咀嚼,不过几秒后,他眼皮一抬,瞪了妻子一眼,又继续开战,尽管加快了节奏,可嘴唇的抿动依然有条不紊。
“哎,你要不要请假回家看一看。”
欧阳愤怒地摇了摇头,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汗珠儿沿着面颊滚滚而,嘴唇仍在抿动,鱼肉和鱼刺的分离正处在最后阶段。
“你慢慢吃,我出去一下。”欧阳妻看了司马妻一眼,转身出了病房。
8
“这下你相信了吧!”欧阳妻对司马妻说。
她俩坐在医院病员活动区的一条长椅上娓娓谈心。
在这个没有子女没有感情交流的家中,欧阳妻有着太多的孤独与苦闷;而对丈夫的不治之症悲痛不已且又无能为力的司马妻渴望有个倾诉衷肠的对象。她俩在病房邂逅后,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就像无话不谈的亲姐妹似的。欧阳妻告诉司马妻关于欧阳食指扎刺的故事,司马妻不相信会有如此钟爱自己的人;欧阳妻为证明给司马妻看,便安排了如上的恶作剧。当然,电报是没有的,欧阳母患病了更是没有的事。
“他吃鱼时从来是如临大敌,不允许任何干扰,怕的是鱼刺卡住了他的喉咙,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命最值钱。”
“你这个恶作剧也太过分了,干吗要把他妈也掺合进去?”
“不这样不足以证实他是何等地钟爱自己和自私。看着他那样儿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先出来。我想一个人大笑一场,谁知道,谁知道我却笑不出来,只想哭!”
“你开这样的玩笑,就没有想到后果,要是真让刺卡住了喉咙咋办?”
“我太了解他了,绝不会有这样的后果的。这个麻木冷血的家伙。”
“既然这样,干吗不跟他离婚?”
“我跟他回过一次他的老家,公公婆婆对我实在太好,我不愿伤二老的心。再说,我也四十多了,细想想,他除了自私、钟爱自己之外,事业心还是挺强的,作风也正派,从没有沾花惹草的事,也没有害人之心。还有,他不抽烟,不喝酒,每月工资一领下来就全交给我。我给他二十元零花钱,他不要,说,我要钱干什么呀。”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从没见过像我那口子那样讲究卫生的。大热天,逼着我们出门戴手套。家里吃饭还放一双共用筷,每人跟前放一个小碟子,把吃的菜用公用筷拨到碟子里。不过他关心自己,也关心我们,更疼女儿小珠。”说到这儿,司马妻眼圈红了。
欧阳妻忙把话岔开:“现在的人哪,一个个愤世嫉俗,好像吃了发牢骚的药,可一个比一个怕死,怕离开这个他们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的世界,瞧大清早锻炼的人那个多哟,那个认真哟!”
“不管怎么说,生活水平确实在提高嘛。发牢骚是人心不足,其实也是一种好现象,说明他们对未来还抱着希望,如果连牢骚都不发,就是彻底绝望了。”司马妻突然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大姐?”欧阳妻慌了神。
“我那口子不行了,他得了胃癌。”
“真的?确诊了?”
“范大夫说的。不过医院还在尽最大的努力。这事我连儿子女儿都没告诉,你也别告诉欧阳,万一在我那口子跟前露出来就糟了。”
“你放心……”
“谁得了也不该他得这病呀,我们这些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却什么病都没有,他要是不在了,我们这一家可怎么过……”
“不会的,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会有好报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看他的脸色越来越不正常了,人也变了:一辈子不发火的人,现在脾气好大,刚才还吵着要出院,我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再住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又怎么办呢?”
“大姐,想开点,会有办法的。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儿,我那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只关心他自己,有他没他有什么区别?有的人在一起等于没有在一起,有的人没有在一起等于在一起……”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说到伤心处,抱头大哭起来。
一声咳嗽,惊得她俩抬起头。欧阳站在她们面前。
9
司马半夜起来,推门来到走廊里。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使所见的景象变得陌生。白天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此时却这么空寂,只有厕所里水管的漏水声增添着夜的静谧。
医护值班室在404病房的斜对面,那里昼夜都有医护人员值班。他晚上睡不着,经常起来在走廊里踱步。有一晚经过医护值班室时,见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他踱了几个来回,值班室仍是空着,便猜想值班护士大概是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万一有个紧急情况怎么办?他信步走进值班室,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名医生。
现在他有些后悔,后悔那晚没有想到那一层,没有利用那次绝佳的机会。值班室靠墙的一面壁橱里,放着这一层楼各病房病员的病历材料。范大夫始终不同意他出院,妻子也不同意他出院,使他猛然对自己的一贯自信产生了动摇。虽然他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动摇,但又觉得何不证实一下呢,它想起了夜半空着的值班室,它不会仅仅在那一晚是空着的吧?
走廊里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医护值班室门口,因心里怀着鬼胎,便没有了那一晚的坦然。门半开着,刚好能看到办公桌边的椅子——空着的!为了防止万一,他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没人应声。他断定里面没人。
他推门进去,直扑壁橱边,手忙脚乱地在一堆堆病历卡内翻找着。翻了半天,却翻到了欧阳的,便下意识地浏览了一下,顿时变了脸色。他还想再接着翻找下去,突然听见有脚步声朝这儿走来,忙退几步坐到椅子上。
“医生,有没有拉肚子的药?”值班护士进来后,他先发制人地问道。
“没有!”值班护士不满地盯了他一眼,“以后不许随便进来!”
司马唯唯而退。
10
住院部的病员活动区绿树成荫,花香阵阵,有亭子,有假山,有喷水池,有九曲桥,站在桥上可观赏池中的金鱼穿梭。还有石桌、石凳、条椅,可供病员们休息、聊天。上午查过房之后中午开饭之前,这里就成了住院病人的消闲之处。
从404病房的窗口,可以俯瞰到整个活动区。有时候懒得下楼,司马就把椅子挪到窗边,久久地向下观望,打发时间。要是看到活动区里有人下棋,他便忍不住下楼加入其中,支个招儿,或身不由已地战它两盘。不过回到楼上时,他是必定要洗手的,洗三遍,用肥皂。
欧阳除了晨练外,一般不到活动区去。他不像司马,无所事事,他要利用住院的大好时光自学英语,还要读读与业务有关的书籍,他要在住院期间来个健康、学习双丰收。
今天,从窗口望下去,并没有人在下棋,可司马却仍想下去遛遛。半夜,在医护值班室偶然翻到了欧阳的病历,下半夜一直没睡好。现在,见欧阳仰靠在床上,专心致志地默诵英语单词,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想下去散散心。
司马今天怎么啦?他不时偷偷地打量我,还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态度也客气得过分,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似的——欧阳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啊,已经病入膏肓而不自知,还感觉良好地自以为什么病都没有。
那天上午范大夫带了几个实习生来查房,司马不在,医生们在病房里等他。闲谈中一位实习医生脱口而出“司马的胃癌如何如何”,让欧阳听到了。对此范大夫反复叮嘱他,不可泄露司马的病情。医生们对他的治疗只不过是从人道主义和医学研究的角度尽力而为罢了。可惜呀,他才五十三岁,比自己仅仅大一岁。在真诚的同情和惋惜之余,他不无遗憾地又计算了一下这感叹所引起的情绪波动又会让他少活几个小时,他庆幸自己没有得上这种不治之症:每年这个星球上都有数以万计的人死于癌症,幸好自己没有在这个数字之内。看见司马饭前一丝不苟的消毒程序,自己都想为之一哭!如果我是医生和他的家属,我就会告诉他实话,让他在有限的时日里尽情地享受一下生活。
欧阳下床走到窗前。
他想看看司马在活动区干些什么,他今天实在有点反常。这当儿活动区的人不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并排倚靠在九曲桥栏干上的老尹和司马。老尹还不到五十,可头发全花白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是辨认他的最好标记。两个人在谈论什么。他突然一惊:前天早上晨练时他跟老尹说的话,老尹会不会告诉司马呢?老尹呀老尹,你可要守口如瓶!
老尹也参加晨练,他打太极拳。他住在406,隔壁。虽然他比司马、欧阳小几岁,但后者却很敬重他,觉得他有常识有见解,不同一般,有话都愿跟他谈。欧阳知道司马患了癌症后,心情很不平静,总想找个人说一说,老尹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老尹,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对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司马得的是胃癌,我亲耳听医生说的。”
“什么?”
“胃癌,没错儿。”
“他不是慢性胃炎吗?”
“那是医生哄他的。你想想,慢性胃炎还住什么院?你再瞧瞧他那脸色!唉,他什么病都能得,就是不该得胃癌。他那么讲究饮食卫生的,瞧他吃饭前那一丝不苟的消毒程序,我真想哭!”
老尹微微一怔,抬起头,遥望住院楼404室的窗口,发出不经意的一声叹息。
“他才比我大一岁,就这样过早地离开人世,可叹!”
老尹不发一语,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老尹,你怎么不说话?”
“人活五十而死,百岁而死,在我们看来有很大的区别,可从时间的长河看来,都是短暂的一瞬,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分子。有意义的是质量,活着的质量。既然上帝把癌症带给了人类,那就总有人会得上。我们固然会对癌症患者报以同情、担心和惋惜,但患者本人却不必悲伤、痛苦,感叹命运的不公。再说癌症也不是不能治好的;而治好的可能,在于科学的治疗,更重要的在于自己!”
欧阳心想,这个人倒会说风凉活,不过这番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在,他会不会正向司马讲这番大道理呢?
没错,司马和老尹谈的正是关于癌症的话题。
司马下得楼来,觉得有很多话需要向人倾吐。在活动区里,见棋友老尹倚在九曲桥的栏干上赏鱼,司马立即迎了上去。
“老尹,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哦?!”老尹笑了起来。
“怎么样,能不能保密?”
“如果你信得过我……”
“我看到了欧阳的病历档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猜他得了什么病?——胃癌!”
老尹一怔:“啊,什么?! ”
“胃癌!”
见老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发毛,便强调了一遍:“是胃癌,没错。”
“他不是主动脉硬化吗,怎么又成了胃癌?”
“他的主动脉硬化是在机关组织的体检里查出来的。他还不放心,前几天又做了一次全面深入的检查。我还听见他向范大夫打听过检查结果,范大夫含糊其词,说是检查结果还没出来。”
老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有点痛楚,他的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怎么,你还幸灾乐祸?”
“我哪有资格幸灾乐祸,我是感叹命运的奇特和不公!”
“他那么钟爱自己,怎么还得这种病?我对他说最重要的就是防止病从口入,他不以为然。现在他还在房子里背英语单词哩,看着他那认认真真的样儿我真想哭!”
老尹一声长叹,抬起头来,遥望住院楼404的窗口,他看见倚在窗口上的欧阳在向他们招手。
“他比我还小一岁,唉!”
老尹不发一语,像是在思考什么。
“老尹,你怎么不说话?”
“恕我冒昧地问一下,如果是你得了癌症,你会怎么样?”
司马一怔,说:“我?……这不可能,我倒要问你,你得了癌症会怎么样?”
“该死球朝天,惋惜感叹也是白搭,只会使情况更糟!能活一天就好好地活一天,即使明天就要死,今天我还得去参加朋友的喜宴!”
“那是因为你没有得上癌症。”
“不,”老尹猛然攥住了司马的手,“你看过一则报道吗?你听说过癌症患者俱乐部吗?那些癌症患者乐观、顽强地与这所谓的不治之症做斗争,有的得病十几年了,至今还活在世上;有的都被医生判了死刑了却奇迹般地治好了。如果我们俩都得了癌症,我们就去参加这个俱乐部好吗?”
11
欧阳回到家,觉得有点反常,反常得有点邪乎。
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是要回家的,星期天上午再回到医院去。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例行房事,是健康的需要;对于欧阳妻来说,是毫无乐趣可言的作为人妻的义务。因为没有感情做基础,双方都把那事当作任务来完成。为此,她不能原谅他的自私,自私到了极致,哪怕是在做爱上。
欧阳妻忘不了那一次。
夜半,她被欧阳摇醒。看着欧阳那特定的眼神,她懂了,委婉地说:“歇一次吧,我那个来了。”
“我明天出差,二十天后才能回来。”欧阳的潜台词是,这样我就有近一个月不能行房事,这又会使我少活多少天?他偶然看到的一篇文章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那篇文章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了房事过多和过少的坏处,指出了适中的有益无害。“过少”也对身体有害?他原以为是越少越好呢。于是,为了保健,即为了“多活几天”,他要严格履行文章中列举的他这个年龄层次的最佳房事周期。
“真的,我不能,我乏得很,我一点儿也不想……”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说例假期间不能行房事是一种偏见,只要注意卫生,不是不可以的。”欧阳确实是看到一本叫《性心理学》的书上这么说的。如果没有出差的事,歇一次就歇一次;如果例假期间绝对不能行房事,那么自己身体亏点就亏点,认了;事实上只要注意卫生就行,自己为什么要付出可能“少活几天”的代价呢?况且此类情况以后还会遇到,他不能为了照顾妻子的情绪而依从了她的偏见,从大局出发,他绝不能让步。为此,他进一步补充道:“不信,我出差回来把那本书找来给你看看。”
欧阳妻算是把欧阳看透了:别的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无所谓,可于他身体有损的人和事,是寸土不让,六亲不认的。如果她坚决不同意,他也不会强行其事,他不是那种逞强斗勇的人——真要是那样的人倒好了——但他会用另外一种方式,一种冷暴力的方式,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来对待她,使本来就已很低的家庭温度水银柱再落下去好大一截;这使她不寒而栗,这比打她骂她更让她不堪忍受。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丈夫气的男人,骨子里还是这个家庭的主宰者。
她默许了,眼里含着泪。
欧阳起床,向客厅而去。他们住的是一套二的单元,大房间做客厅,小房间当卧室。有一晚欧阳没睡好,夜半,听见楼上传来可疑的摇动声,于是由此及彼,那么极有可能他夜间和妻子的做爱声也会被楼下听了去。想到这里,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和羞愧。从此以后,他把做爱地点转移到了客厅里的长沙发上。这样,他还不放心;于是想了个招,做爱前,他先打开收录机,并调到一定的音量,足以掩盖和转移有可能被上下楼听去的音响。于是,他们的做爱就在优美的乐曲伴奏下进行,这是他的一大发明。
乐曲声在夜深人静时响起,让邻居们很有意见。欧阳妻也劝丈夫不必多此一举,欧阳就是不听。殊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每周一次的夜半乐曲声,倒使邻居们意识到了什么,欧阳还自以为得计呢!
乐曲声是一种号令,是一种催促,使欧阳妻直起鸡皮疙瘩——后来,使原本喜爱音乐的欧阳妻一听到乐曲声就大呕不止。无奈,她只得向客厅走去。
完事后,欧阳起身就走,从不在妻子身边多逗留一分钟,从不顾及妻子的感受。不一会儿,小房间里就传来了他的酣声。所以欧阳妻对例行房事的到来总是带着一种厌恶和恐惧,对他从医院回来总是带着一种冷淡的不合作的态度。
12
今天有点反常,反常得有点邪乎。
欧阳一进门,妻子就笑脸相迎。晚饭还准备了好几个菜,有他喜欢吃的鱼,当然还有酸辣面片儿汤。这回现揪现吃,味道肯定要比送到医院去的那次好得多。
莫非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
欧阳妻看着丈夫吃鱼。丈夫吃鱼如临大敌,丈夫吃鱼津津有味,丈夫吃鱼汗水涔涔。她看着他,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上一次在医院的恶作剧有点过分。她和司马妻同病相怜抱头大哭之际,欧阳吃罢鱼来到她的跟前,问她要电报。她说:“跟你闹着玩的。”“闹着玩的?这么说我妈没病?”她点点头。“这种事也能开玩笑,胡整!”欧阳嘀咕了一句转身走了。也许他为母亲并未生病感到庆幸,因而原谅了一切,也许面对两个泪眼婆娑的女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之,这件事竟出人意科地就这么了结了,她感激丈夫这一次表现出来的少有的大度,可她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
自那次送鱼后欧阳妻一直没有去过医院。前天范大夫突然打电话来,告诉她欧阳可能有胃癌,要求家属配合治疗。范大夫说:“我们还没有最后确诊,如果有也是早期的,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可千万不能让你丈夫知道,他这个没病也把自己当成有病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知道了会使病情恶化的。”
欧阳妻一阵晕眩,半响没说话,镇定下来后,问:“司马先生也是胃癌吧?”
“是的,他已经到了晚期。他是个特殊的病例,能拖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司马先生和你丈夫完全相反,他自我感觉良好,总认为自己没病,这也许是他能拖到现在的主要原因。”
丈夫得了胃癌,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过去她一直认为他没病,他只是过于钟爱自己,过于小题大做,如今,他是真的有病,且是这样的大病,她就有了一份难言的痛心和愧疚,觉得自己也有对不起他错怪了他的地方。细细想来,他不就是过于钟爱自己吗?可谁又不钟爱自己的身体呢?而他的好处也是很多男人所不具备的。现在,她要以实际行动来挽回自己的过失,但愿能在他身上创造奇迹。
欧阳心情特别好。范大夫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体检没有问题,使他的担心一扫而光。他如期回到家里,意外地发现妻子对自己这么友好,真是喜上加喜。
他一块鱼肉下肚,见妻子愣愣地看着自己,便放下筷子:“吃呀,你怎么不吃?”
“你吃,慢慢吃,当心别卡了喉咙。今天这鱼是专门为你做的,好不好吃?”
“好吃是好吃,只是我一个人吃着没味儿。”
“好,那我们一起吃。”欧阳妻心里一热,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可是不同一般。可见再冷的人也是有感情的,自己这一方面也有责任。
就寝后,丈夫静静地躺在身旁,闭着眼。她知道丈夫没睡着。她又看了一会儿书,等待着。依然没有动静。按照惯例,他每次回来都是迫不及待地完事,为了有充足的睡眠来恢复体力,今天是怎么了?猛然,她听见了丈夫的鼾声——呀,他竟睡着了!
那事儿她从来都是被动的,不情愿的,没有乐趣的,今晚她突然第一次有了渴望。也许这渴望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失的忏悔和弥补,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她鼓起勇气用手推了推丈夫。
“什么事?”欧阳睁开眼,有点惊奇。
“不……不到客厅放乐曲了?”欧阳妻的脸红了。
欧阳明白了意思,不认识地看了看妻子:“这一次就免了吧,我感冒了。”
“那你为什么回来?”这脱口而出的话,似乎问得没有道理却又相当实在,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每个星期都在这一天回来,我不回来怕你担心。”
“这一次,我要!”既然跨出了艰难的一步,她就撒娇般地任性起来;另外丈夫难得的体贴更燃起了她从未有过的激情。
“算了吧,我会传染给你的。”
“我不怕,我要。”说着她起身走向客厅。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一次她怎么会主动地在收录机里放了一盒磁带,于是一首美妙动听的乐曲声便回荡起来。她在长沙发上躺下来,怀着有如新婚第一夜的期待。
乐曲在向欧阳召唤。他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感冒行房事,有可能会缩短他几天的寿命;可是难得妻子有这样的主动和热情,自己做出相应的牺牲也是应该的,就当作自己不小心跌了一个跟头吧,感冒行房事减少的寿数当不会比摔一个跟头更多吧。
他起身,穿着睡衣睡裤,赤着脚,蹑手蹑脚地向客厅走去。
在热烈的拥抱中,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欢乐和满足,两手情不自禁地去脱他的背心。
“别脱!”
欧阳挡住她的手。
“脱了吧,多别扭。”
“不行,我感冒了。”
啊,在这样的时刻,他还没有忘记保重身体,就如当头一盆冷水,她顿时兴致全无。于是,下面的过程又像以前一样流于形式……
欧阳回到小房间以后好一会儿却不见妻子进来。
客厅里传来压抑着的啜泣声。
13
一个月之后,司马的病况急转直下。医生和爱人也不再向他隐瞒病情了。在这生死关头,他却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向范大夫表示了诚挚的谢意和歉意:感谢范大夫高尚的医德和对挽救他的生命所做的努力;对自己的不合作、不理解和无理取闹的态度表示深深的歉意。司马表示,他死也要死在医院的病床上,死后无偿地把遗体捐献给医院做医学研究,把眼角膜捐献给失明者。
范大夫走后,司马向欧阳招了招手,欧阳走到司马床边。司马用一种异样的眼光久久地盯着欧阳,欧阳被盯得有点发毛。
“欧阳哪,世界好大,我俩同住一个病房也是缘分。人生苦短,凡事要想开点。你要马上出院,带上夫人去周游大好河山,该吃的吃,该玩的玩,不然你会后悔的。”
欧阳点点头。
“死生有命,在劫难逃。不过老天也真会开玩笑,偏偏让我得了最不该得的胃癌。不过,我没有错,绝对没有错!这是两码事。 防止‘病从口入’,注意卫生保健,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谁要是拿我的死来否定这一点,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司马,你是对的。”欧阳止不住热泪盈眶。
司马感激地握了握欧阳的手,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最后的日子终于来了。司马妻司马儿司马女一齐守候在司马的病床前。
司马睁开眼,目光直勾勾地在妻儿女的身上转来转去,脸上露出失望和急切地神情。还是女儿善解人意,打开提包,取出一副手套:“爸,我们都带着呢。”
于是妻和儿也各自亮出所带的手套。
儿子说:“公共汽车上的扶手是最不干净的,乘公共汽车不戴手套可不行。”
司马妻说:“你放心,你爱卫生的好习惯我们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司马放心地点点头。他又以目示意女儿,女儿会意,俯下身子,伸出手。司马一把将女儿的手攥住:“……小珠,爸爸对不起你,让你蒙……十年不白之冤啊!”
司马女、司马妻、司马儿均大惊失色,一家子除了司马患病,过得安乐祥和,司马女更是司马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何以出此石破天惊之语?
司马抖抖索索地从枕下抽出一张纸,递到女儿手里。司马女急忙打开。
纸上写道:
“小珠:
十年前我曾不慎将屎拉在裤子里,后来我把玷污了的短裤、棉毛裤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棉毛裤是新的,你妈刚给我买回来的。你妈认定是你把它当成旧衣服卖给收破烂的了。你受了委屈,还大哭了一场。我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我不能在一家人面前破坏自己干净整洁的形象,就让你替我背了黑锅。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有这件事使我感到不安,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承认。如今,我就要离开你们了,我不能把这个包袱一直背到马克思毛泽东那儿去。女儿,我最爱的女儿,你能原谅你的爸爸吗?父字 临终绝笔 ×年×月×日”
女儿看信时,司马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她。看到女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听到女儿无限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14
欧阳永生要求出院。不仅仅是病房里少了一位朝夕相处的病友,使他兔死狐悲、触景生情,更主要的是,司马的死给了他某种感悟。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马临死前劝他出院肯定有其中的道理。事实上也是:司马要求出院而不能,死了,看来医院绝非久留之地。
范大夫不同意。欧阳火了,当初我住院时你不同意,现在我主动要求出院,你又不答应了。不管怎么说,范大夫就是不同意,态度十分委婉,叫他都不好意思闹下去。
他冷静下来一想,吓出一身冷汗:当初司马要求出院,范大夫不是也不同意么?他又回想起司马生前对他说的一些怪异的话,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到规定日子就回了家,欧阳妻十分意外。
“我想出院,可范大夫不答应。”欧阳对妻子说,密切观察着妻子的表情。
“范大夫不答应一定有他的道理,还是听医生的话好。”
“你不是一直反对我住院么?”
“……我错了,我觉得住院还是对的,便于观察,便于及时……”
“你别骗我了,范大夫一定告诉你了,我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你得了什么病,范大夫又没有对我说过。你自己说是主动脉硬化,原先我以为这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用不着住院的,现在想想注意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欧阳半信半疑地回到医院,总是放不下心来。他食无味,睡无眠,恍恍惚惚,像掉了魂似的。他一晚上没睡着觉,做了好多使他心惊肉跳、魂魄俱丧的恶梦。第二天早晨他还是条件反射般地按时醒来了,又乏又困,不想动弹。
查房以后,隔壁的老尹来看他。
“欧阳,早上你怎么没锻炼?”见欧阳的脸色十分难看,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他们不让我出院,他们都瞒着我,我一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欧阳带着哭腔说。
“不管得了什么病,精神不垮是最主要的。因为你再担心再苦恼也是无用的,倒不如该干什么干什么。当然,配合医生积极地治疗也是必要的。”
“风凉话谁不会说?我要是没病,我也会这样去劝有病的人。”
“我有病,我也得了胃癌!”
“什么?真的?范大夫告诉你的?”
“是的。我对范大夫说,‘我有什么病,您就痛痛快快告诉我;我这个人,即使明天就死,今天也要去参加朋友的宴会的’。范大夫见我如此豁达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该死球朝天,我就不信这个邪。几十年前肺病不也是一种绝症吗?”
“你真的得了胃癌?我不相信!”欧阳不相信一个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会如此地洒脱。
“这种事还能开玩笑?不信你去问范大夫。”
半信半疑的欧阳脑子一动,问:“范大夫有没有告诉你我得了什么病?”
老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范大夫跟他无话不谈。在一次体检后,范大夫欣喜地告诉他,他的症状大有好转,简直是个奇迹;并感叹地说,欧阳也可能得了早期胃癌,比他轻得多了,如果也能像他这样放得开,积极进行治疗,也一定会治好的。可惜欧阳……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倒是说呀!”善于察颜观色的欧阳一下子变了脸色。
“……”
“该死球朝天,这是你说的,你就告诉我吧!”欧阳近于哀求了。
这些天,老尹见欧阳神思恍惚的样子,就想以自己为实例鼓励鼓励他。响鼓需要重槌,到了这个份上,还不如干脆说穿了,逼他破釜沉舟地去和疾病做斗争;不然瞧他这个样儿,急也会把他急死的。老尹想到这儿,就把范大夫的话告诉了欧阳。
欧阳面如死灰,呆若木鸡,丢了魂似地杵在那儿。
“你的病比我轻,我的能治好你也一定能治好,关键是精神不要垮,要自己战胜自己。”
“我跟你不一样,你的体质比我好,底子比我强——范大夫真的这么说了?”
“欧阳,我看你的体质不比我差,瞧,我的头发都白了……”
欧阳转身走了。
15
被恐惧和绝望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欧阳,抱着一线希望走进范大夫的办公室。
“范大夫,我究竟得了什么病?”
范大夫见欧阳脸色惨白,一副霜打雷击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你一定说得清楚,老尹已经告诉我了!”
老尹呀老尹!范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纸是包不住火了,于是和颜悦色地说:“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我一定把真实情况告诉你。”说着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们怀疑你得了胃癌,不过仅仅是怀疑,并没有确诊。退一步说,如果确实是胃癌,也是早期的,不是不可以治好的,老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你骗人!你把病历拿来我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欧阳发出绝望地呐喊。
欧阳接过范大夫递给他的病历,看到了这么几行字:“……胃部有病灶,可能是胃癌初期征兆,需进一步确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范大夫办公室的,他听不清范大夫说了什么,只看到范大夫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完了,不治之症!他何曾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手指头上扎一根刺他都得休养一个星期!
16
三天之后,欧阳死了。
死因是:因担心和焦虑引起血压骤然升高,又因主动脉硬化而导致血流不畅,心肌梗塞。
老尹感叹不已。一个月后,他出院了。经专家会诊,他的病情根本好转,不须继续住院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