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间

2015-11-18 15:16刘爱玲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小保姆孙子儿子

刘爱玲

丛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来过一趟。”护士把一个药瓶子挂到半空的铁架子上,将针头对准了丛来被紧勒的胳膊。护士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和他家小保姆一样冷面孔,她白嫩的手像一袋子透明的冰片,啪啪地在那根老胳膊上清脆地一拍,一根青紫色的血管就蹦了出来。“是的,您还在这一趟上走着呢。”护士说。

丛来身边突然围起几个活蹦乱跳的老男人,和丛来一样老,他们的嘴里嘘嘘地吹着气,冲着躺在床上的他大肆地吹。在这里,他算是一个新病人,他们是来安慰丛来的:“别怕啊,一扎,再一拔,嘿嘿。”护士已经把针扎上了,将这帮快乐的老头轰了出去:“乖,到走廊去,那里有好吃的。”几个老人扭着屁股到走廊去了。丛来的心一下子疼了,他感到通过针头迅速注进自己身体里的分明是毒,是他那个该死的儿子酿造的毒。

走廊里说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聚成一撮一撮的,他们努力把自己的各种声音发出来,这样一想,丛来就想哭,他发现这个小小精神病院里的人似乎才更像个人,他感到他真的是病了,不然,他怎么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敢给自己呢?

再一次决定要继续说话,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一本书的时候,丛来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星期,他结识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都是老头,他们和孩子一样,在丛来的眼前时而欢蹦乱跳,时而大哭大骂,他们平息时,都要歪着脑袋仔细地盯着异样的丛来。与他们眼睛一对视,丛来就想哭,他说:“你们一定是受了大苦才跑到这个小地方来的。”两个老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在丛来的难过中继续他们激烈的动作。

不光是在两个老人那一瞬间静止的眼睛里,在护士和医生的眼睛里,丛来除了每天被打上精神镇静针之外,他的所有行为都和病院里的人们相差甚远。他吃饭时知道去打饭,吃到一粒米也不剩;睡觉时准时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打针时,老老实实把自己的袖口褪到胳膊上,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太正常了。最后一天,医生都没有耐心了,简单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出院吧。”丛来就恢复了正常。儿子家的小保姆来了,丛来就跟在她身后,转了三趟车,回家了。

丛来这是第一次被他的儿子丛新来送进精神病院。有一天,丛来在儿子这座大房子里独自走来走去,他看到小保姆和两只博美狗玩得正欢,他也上前去逗一逗,狗却跑了,小保姆也不言不语不看他一眼,跟着狗走了。丛来在银城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困惑过:“人宁可跟狗玩,也不跟人玩。”他憋得慌,后来每天看到孙子回到家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俩小时,他就静静地坐在一边陪伴着孙子,在这样的寂静里,他的心竟然不慌了,滨城就变得像银城一样踏实。他喜欢这样守着孙子想心事,想过去在银城种地的日子,或者更早,他像倒鸡肠子一样,把他小时候在银城扒枣树、割草,青年时在红村写文章,他爹,他娘,他那个心里的女人……全部翻了出来。他在暗暗激动中终于明白,他是心里缺东西了。

儿子终于在他被接到滨城这个大房子里的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回到了这个家。丛来憋足了劲儿,把心里话告诉了儿子:“人来到世上一趟,不该什么也不留下就走了。儿子,我要把我的一生写下来,留给你们!这是一笔财富!”当时,丛新来正窝在沙发上看球赛,他头也没回,没有看到丛来那副真实与虔诚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丛新来突然问:“爸,您刚才说话了吗?”丛来坐到更为靠近儿子的沙发一角,在球赛的激烈场面中又把他刚才的话说了一遍。丛新来从球赛中走出来,他掀了掀满身的赘肉,靠到沙发背上,说:“爸,人刚到一个新地方都得适应,慢慢就好了。滨城空气好,夏天也不热,海风一吹,再洗个海水澡……”丛来把他的话和他的表情再一次展现了一遍,丛新来哈哈笑了起来:“爸,谁认识您呀,留下个金山吧,那才是财富。”丛来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儿子的嘴巴像张开的黑洞,在丛来的老眼睛里越陷越深,没有尽头。丛来火了:“你个死崽子,你爹说的是真话!”他没想到十多年的间隔,把他和儿子的距离拉开了这么远。

从那天以后,丛新来认为,自己的爹恐怕是出了问题。随后一段时间,在小保姆的紧密监视下,丛新来的担心果然没错,他特地从重庆的工地上赶回来,将丛来送进了精神病院。他认为他是对的,有病要趁早治。

家里是空的,丛来随着小保姆进了屋子,小保姆一声不吭像个哑巴,只是眨眼睛,给他找换洗的衣服,烧洗澡水。她是广西人,几天不见,她独自一个人呆在大房子里瞬间变小了,丛来看着她小成一颗糖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想穿从银城带来的那件肥大的大裤头,小保姆已经进了洗澡间。他又把目光转向了两只博美狗,它们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趴着,棕红色的地毯和它们棕红色的长毛混为一谈,面对丛来打出的口哨,它们只是稍微抬了抬脑袋,忧郁地望着他。

一股阴郁袭来,丛来在一瞬间怀念起精神病院里的老病友和那些嘈杂的叫喊声。但是,丛来迅速投入到他坚决要做的事情中去。孙子的书房在二楼,为了方便他做完作业按时睡觉,丛新来把书房暂时安在了儿子丛明卧室的隔壁。丛来变得年轻了,他几步就迈了上去,这几步间,他是这样跟自己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需要重活一回;过去是用身子骨活,现在我是用心活。”门开着缝,他从孙子写作业的抽屉里拿了一本田字格本和一支碳素笔。翻开那本崭新的田字格本的时候,丛来为自己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他的卧室在孙子卧室的另一边。他托着本子和笔回到他的卧室,整整齐齐地将它们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他缓慢地向楼下走去。他走得特别慢,他想,我应该从哪里写起我的一生呢?他又很担心,现在可以写了吗?在缓慢中,他听见小保姆在打电话:“先生,他回来了,一切正常,他的脚都不拖拉了,跑着上楼的,精神好得很,眼睛都放光。”

丛来坐到客厅那个特大的真皮沙发上,看着小保姆不自然地擦着那部仿古手摇电话,再看那两只闭眼睛的狗,他想:现在是不是可以写了呢?

从精神病院回来的一整天,丛来很少说话,他一直被能不能写这个问题困扰着,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不喜欢说话的原因是在想事情。孙子背着地雷般的大书包放学回来了,丛来就跟着孙子进了书房。他像先前一样,看着孙子把书包里的书本一本本掏出来,铺满整个写字台,然后抓着一只碳素笔,趴到了书本上。丛来特别想说话,他在孙子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再坐下。“爷爷,您可以不晃悠吗?”丛来听了就老老实实坐回到椅子上,从侧面看着孙子歪着脑袋,刷刷刷,把笔飞起来,每飞起来一次,孙子满身的白嫩肥肉就跟着飞一次。

“孙子,爷爷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说人现在能随便说话吗?”

他接着补充:“我是说,能把想说的话写出来吗?”

丛明实在不容易把身子扭过来,八岁了,身高一米四,体重却有一百四十斤,丛新来给他做了一个特大号的圈椅,椅子里铺着沙发垫子,他可以把两圈肚子和麦囤一样的屁股舒服地放在里面。丛明努力把脑袋扭了过去:“当然,你喊一句‘我是奥特曼!’,不用手写,电脑里就出来了。”

丛来高兴极了,他双眼盯着孙子满脸的不屑一顾,把自己和椅子挪到孙子的写字台前:“我是说,人脑袋里想的可以写出来吗?人过去的,也可以写出来吗?”“奥特曼、蜘蛛侠、穿越火线、白狼、刀锋、奥摩、赛斯、猎狐者……都是我脑袋里日思夜想的!”丛明不耐烦了,他丢下笔,迅速打开电脑,然后跑到书房的中央,做了个刀锋的动作。

又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丛来的眼前,丛明坐回到椅子上,握着鼠标,丛来就跟着丛明进入了刀锋的游戏世界。游戏里的人行走如飞,身带盔甲,来无影去无踪,一刀就能劈死一个人,劈死的人又在另一个对手面前神奇地活了回来。丛来失望极了,他想不明白,那人从生到死还能干什么。他看着自己的孙子,无法相信在同一时刻,他们俩真真地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想写过去的人,是活人!”

“爷爷,将来的人就会像这里的人一样活着,那是未来,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过去的人读书写字,有先生教,种地、喂牛、养猪和鸡鸭,有时候不能说话,戴高帽子……”丛来坐在游戏世界面前,讲述着过去人的故事,丛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点,刀枪不入的神人在面前飞来飞去。“啊呀,我的刀锋死了。”一场游戏结束,三两分钟过去了,那个世界的人生就走到了尽头。丛明只听见丛来最后一句话:“我想用笔写出来。”丛明看着古董般的爷爷说:“人将来不用写字,这样一点就行。”他把手指在键盘上一点,第二场游戏又开始了。

丛来看着这个瞬间就可以结束、瞬间又可以开始的世界咋舌:“这里面的人都是假的。”丛明立刻从电脑里钻出来:“是真的,都是真人变的。”丛来一双干涩的老眼跟不上孙子的手指,那个电脑上的箭头比他的钢笔和碳素笔厉害得多。他搓着即将要瞎掉的眼睛准备离开,丛明的第二场游戏已经结束,他想了个好办法,说:“爷爷,我用三分钟的游戏,换您讲五分钟的老故事。”

丛来与丛明的那次交流,让丛来放心了,世界都已经变得这样自由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写、不敢写的呢?他摊开田字格本,在孙子上学的白天,趴在写字台上写他的一生。他认认真真地把他的一生分成了几个阶段,银城的小时候、红村的青年、银城的老年,他还想把在滨城的日子写成第四个阶段。然后,考虑把最好的阶段放到开头。他在激情澎湃中度过白天,他的孙子一回来,他就把一天写的故事用五分钟的时间讲一部分,打住,按照两个人的协议,陪孙子玩一场三分钟的游戏,再讲五分钟的老故事。两个人在交换中享受着各自的重大收获,他们隔着各自面前竖起的密不透风的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间以飞的速度带着这座别墅里所有的人和物件向前流淌,对于丛来,本该是消耗,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从没想过这把年纪却开始写文章了。他坚信,他在向他的人生第二春活去。此时,丛来已经把他那个糟糕儿子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月的时间,他写了十本田字格本,那十本田字格本摞到一起有一高,他用他伸不太直的手掌量过,每量一次,他心里就浮过一次波动,在夏日里依然凉爽的滨城,丛来体验着波动带给他的幸福。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儿子接他来是养老的,这里多好,这么大的房子,没有震聋耳朵的知了叫,没有毒死人的日头,没有灰蒙蒙的铝业制造的烟气,连太阳都是凉爽的。他每天能吃到很多海鲜,乌贼、鹰爪虾、鲍鱼、海参,没出银城,他想都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这些神奇的活物,更为神奇的是,小保姆告诉他,这些海鲜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每天,他比小保姆和孙子起得早,起来后到别墅外面的公园和就近的环山路上快步走一圈,把僵硬的老腰抻开,好开始一天的书写。他终于迈出了那栋别墅,认认真真地看到了滨城这个三面被海包着的城市。夏日最热的时候,滨城的清早和傍晚也是凉爽的,晚上丛来还要盖上薄被子。环山路上一股海腥味儿,野花、野草、松树、野桑葚,多是叫不上名字来,丛来学着这里的人把两只狗也牵了出来,它们一下子活了,在他的身前身后乱跑。一圈下来,两条狗舌头搭在下巴上吐热气,但是它们拥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条见人就摇动的尾巴。

回到别墅,丛明还在小保姆的手里被从头到脚地收拾着。丛明把从水里捞出来的脸向着小保姆一扬,一张被手掌抻开的毛巾就轻轻地糊了上去。丛来对这些摇过无数次脑袋:“这不得变成废人呢,新来小时候我就没给他洗过脸。”他背起手从一楼转到二楼,再转到三楼,就像在他家一样悠然自得。读书、写字是可以给人勇气的,丛来没有写字之前,他所在的空间巨大无比,他在这个空间里却小得可怜,在这座上下三层、长宽需要迈三四十步才能迈过来的大屋子里他哪里也不敢动。起初,他只能尾随着小保姆,或者钉在最显眼的客厅沙发上,一呆就是一整天,他怕他独自转转会迷路。现在他走在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像是走在他的文章里,走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上。

他踏着年轻的步子走到餐厅,准备吃早饭。见小保姆还在一样一样往餐桌上上早饭,孙子就趁此机会溜回书房,打了场游戏,丛来也借机去了厕所,为即将开始的写作省下时间。灾难在他提起裤子的时刻降临,他的大叫声从卫生间里穿刺到房子的各个角落:“我的文章!我的书!”小保姆手里的小米粥碗打碎了,丛明的游戏在最后的时刻输掉了,两只狗拼命地汪汪叫着冲向卫生间,丛来半提着大裤头,手里抓着只剩了封皮和一张纸的田字格本,纸上第一行写着:“一九四三年,我在银城一个叫边庄的村落出生……”这些字在他抖动的手心里跌碎在了地上。

丛明几乎杀了丛来。昨天半夜里,迷迷糊糊的丛明拉肚子,厕所里没有了纸,他就眯着眼睛跑到书房的桌子上,顺手拿了一本用过的田字格本,把他那臭屁股擦得干干净净。从来昨夜里精神尚好,便打算一鼓作气将少年阶段最后的内容写完,写完时夜已经深了,他就满足地将本子摊在写字台上睡觉去了,准备明早早餐后再来收拾。谁知他的心血竟被孙子给毁了。

丛来一下子病了,刚刚被他挑起胃口的两只狗无法接受这样的突变,到了次日一早该出去放风的时刻,疯狂地围着丛来的卧室门口叫嚷着,甚至撕破了门口的红棕色地毯。丛来整天躲在卧室里,小保姆把饭碗端进了卧室,端进去多少,又端出来多少。丛明不敢靠近卧室的门,他回家后边写作业边玩游戏,他觉得老人真是较真,毁了再重新写嘛,就像他们的数学作业,错了再重新改,有什么呢!屋子又恢复了最初又空又闷的状态。

一个一身闪光的女人在这段非常的日子里走进了这个家,打破了僵局。她是一天傍晚来的,丛明刚刚被小保姆从屋门口接回来。丛新来说过要让他的儿子上最好的贵族小学,这个贵族小学的校车,每天从家门口把丛明接走,晚上再送回来,听说贵族学校里的老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从国外回来的。丛明两只脚着地的一刻看到了这个女人,一下子把自己送给了她,他用麻袋一样的身体把女人撞了个趔趄。“我的宝贝。”“妈妈,你怎么才来看我?”丛明大肆地哭起来,他要把最近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喊出来。

顺着这哭声,丛来下了楼,他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已经变成了一个珠宝架,满身散发着不同颜色的光。她哗啦啦地走到丛来的身前,唤了一声:“爸。”丛来点了点头,说:“新来不在家。”“我是来看明明的。”她说。

儿媳妇呆了半个小时就走了,丛明哭了半个小时。她临走前跟丛来说:“爸,您儿子钱是够多了,但其他都缺!”“缺什么?”儿媳妇把十根戴着五颜六色的珠宝手指伸出来:“个头、模样、气质、男人味儿、知识、修养……”丛来回道:“这不怪他。”儿媳妇被小保姆和丛明送出了门。丛来没有直接回他的卧室,而是去了卫生间,在那面一人高的大镜子前立了好几分钟。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镜子里的自己,武大郎的身高在七十多年的成长中,向着地面继续低去,圆圆的西瓜脸已经被拔了秧子,褶皱是难免的。他又努力挺直胸膛,左瞧瞧右看看,想知道那种叫气质、修养的东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最后,他捶了捶自己的胳膊,身子骨还是硬朗的。

当年他的儿子就够野的,十多年前就带着媳妇从银城跑出来,扬言能人不会一辈子窝在那个野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十多年后,丛来被儿子接到滨城养老,他没想通,儿媳妇竟然在他们最辉煌的时刻跑掉了,嫁给了一个大贸易商,整日生活在飞机上。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他想不通的事情,比如他想写写自己。

丛来又和自己别扭了几天,才独自走了出来,在一天清早坐到了餐桌前。在桌子底下吃早餐的狗几乎没有认出他,汪汪了两声。他的头发在花白间又白了一层,他目中无人地吃早餐,吃完后上楼,他变成和小保姆一样的人了。

第二次重新写那些丢失的东西,他感到无比沉重,他的脑袋和手不能自如地同步,写几个字他就要翻翻孙子的《新华字典》。他干脆放弃被毁掉的银城的少年阶段,直接走进红村的青年阶段。那段年轻的经历,他又怕又爱,他最自豪的是,他当时因为写了一篇歌颂他爷爷的文章而出了名,一个女孩子爱上了他,虽然他们没有结婚,但这辈子他那封十五页的情书只写给了那个女孩。他爹是地主家的长工,后来的老丛家就被划成了地主成分。他在获得爱情的同时,也被戴上了高帽子,每天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在红村的每一条街道上示众。从此,他再也没敢碰过笔和纸,这个老初中生变成了一个哑巴,他逃到安全的田地里抡起了锄头。

这段年轻的岁月实在难写,他最美好的追求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他感到后怕,他总是写错字,写错了,他就认真地用碳素笔围着错字画一个黑方框,再将方框涂成黑色,表示他是认真悔改过的。落掉的内容处,他就在上边一行空白处生出一根左右延伸的黑线,把内容填上去。他感到浑身被什么东西捆得紧紧的,热极了,他坐在了红村的家里,那间极小的北屋里的一间。红村的知了和银城的知了一样,聒噪声顺着窗户刺进来,刺聋了他的耳朵,他正在写他的爷爷,他爷爷是个勤劳的男人。

那段日子,世界就剩了他自己,幸好他那个鬼影般的儿子一直在外面疯狂地飘,可以无视他爹的存在,他爹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总是发呆,自己哭,自己笑,饭也顾不上吃。有一天,他突然跑到书房里,看着一个小小的空书架发了一上午呆,然后他迅速下楼,嚷嚷着:“书房里缺东西!”整个家就小保姆听得懂他的话,她正在拣豆角,却被丛来揪了出去。丛来终于走进了滨城的市中心,他被小保姆牵引着奔向他要去的书店。在书店里,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把他记忆中能叫得上名字来的几本书全部买了下来,《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这些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想读却没有机会读的,他激动不已,因为写自己,他竟然有机会可以读到这么多的书。

丛来彻底钻进了书的世界,他看看书,再继续写自己。他在书中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中穿来穿去,忘记了他那被毁掉的银城少年阶段的故事,他会叮嘱沉浸在游戏中的丛明:“孙子,看看书,真有意思,有看头。”

这是一段丛来七十多岁才体会到的激情岁月。他换了三副老花镜、六块棉布手绢,终于看完了《红楼梦》,又把第一部的稿子写完了。三十本小田字格本塞满了床头柜的两层抽屉,还有一大把空碳素笔芯散落在周围。

而丛明却被家里这种忽略和空洞憋疯了,游戏连连败下来,心情非常低落。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他在客厅里发疯,用一张白纸叠了一个空心白帽子带在自己头上,钻到厨房里,用肥厚的身子在小保姆的身边蹭来蹭去,喊着要当大厨,等他妈妈回来,他要亲自露一手。结果他被冰冷的小保姆轰出了厨房。氢气球一样大的吊灯,从客厅的正中央垂下来,把照亮世界的强大光芒射满整个大厅。丛来沿着楼梯走下来,他看到了那顶白色的帽子,和他描绘在田字格本上的那顶游街的白帽子一模一样,他一下子休克了。

此刻丛新来正奔波在北京的大街上,他打算签了这个巨单以后就回滨城,回到父亲和儿子身边,回到他那个一年住不了几天、还没有来得及彻底装饰的家。丛新来没有及时赶回来,丛来没有埋怨他,是他当年给儿子起了这样一个永远无休止的名字,儿子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一个单与一个单之间重新再来。

丛来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呼喊着:“死也要从这里滚出去!”他像一棵枯萎的豆芽,窗外有一丝风吹进来,豆芽就要抖一下,这棵豆芽变得极度惊恐。医院里到处是白色,白墙、白床单、白枕头、白口罩、白帽子,就连临床的人都顶着一头白头发,白在他的身体里肆意蔓延,穿透他的眼睛和大脑,稀释他的血液,蛀空他那把蜂窝般的老骨头。他从醒过来的那一刻,就把他身上那身蓝白相间的病服撕了下来。

小保姆在丛来越来越疯狂的嘶叫声中把他接回了家。丛明这次是真的害怕了,他躲在自己的家里,日夜穿梭在游戏里,对于他来说,那里是最安全的。听到爷爷和小保姆进门的声,他啪地把电脑关掉了,冲着楼梯口胆怯地喊了一声“爷爷”。丛来虚弱极了,他唉了一声,他从来没有怨过谁,他的儿子,他的孙子,整日冰冷的小保姆,两只继续衰老下去的狗,空落的大房子,滨城,银城,还有在他的生命里永远扎根的白帽子,三十本写满他自己的田字格本,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写那些过去,过去都过去了,而他也将成为过去。

丛来一直乱了一个夏天。

初秋,丛来在间歇的凉爽中恢复了兴奋,像一只脱壳的蝉。他在一天傍晚,重新从抽屉里把几摞高的田字格本搬进了书房,丛明正在游戏中激动着,他的身体已经摊出了阔大的圈椅,向着地面的脚掌流淌而去。那些晶亮的油脂在稚嫩的皮下涌动。丛来一来,他无法一下子将自己的身体从趴着的电脑桌上掀起来。“孙子,我想把我这些东西印出来。”丛明说:“爷爷,等等我,我就要赢了。”

丛来抱着一堆本子立在孙子身后等待,游戏里的人生过得真快,丛来还没看清楚,一眨眼的功夫,丛明高喊着:“过关啦,又过啦,我是大赢家。”他回过头来,看着爷爷怀抱里的那堆本子,说:“爷爷,您什么时候写了这么一大堆?这要是数学作业,得够半学期的。”丛来高兴了,他孙子在夸他,夸他能写呢。

“你在网上给我查查。”

爷孙俩带着各自的兴奋钻进了电脑,“出版”两个字一打出来,整个页面铺天盖地铺满了出版商的信息,丛来第一次感到孙子这个时代的神秘,他用手指着屏幕说:“都打开看看,快。”丛来难掩内心的激动,他粗硬的手指不停地选择,屏幕翻过一页又跑出来一页,每一页上都有十多条信息,每一页结束的地方,又连接了无数的下一页。他慌张起来,赶忙去取了老花镜来,屏幕上的字清晰起来,北京、上海、哈尔滨、天津、重庆、滨城、银城,他看到了他的银城,他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银城也可以印刷出版书籍了。无数的出版商信息冲进丛来的脑袋,他瞬间失去了方向。

丛明在小本子上记下了密密麻麻的出版信息,直到他的手酸了,趴在桌子上,说:“爷爷,够了吧,够了吧。”丛来的眼泪流出了老花镜,他闭着眼睛想,自己真的老了。

丛来和丛明商量了一个结果。丛明说:“我爸说过,北京大,北京的出版商肯定可靠。”丛来对满眼的信息拿捏不准,面对如今的新时代,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孙子。两个人在一个周六的早上拨通了出版商的手机,对方一口男中音,普通话,低沉,稳重,亲切感瞬间在丛来的心里生长出来。他不仅仅把想要出书的事情说了出来,又把他的一生讲给了对方,他简要的一生概括了书的内容。

双方谈得热火朝天,丛来的世界充满了阳光。他怀抱着内心的希望:“就算写的是过去,将来的人会看,哪怕取个乐子呢。”他将自己全部的稿子邮到了北京,然后开始等待。家里又回到了那段快乐时光,晨练开始了,两只狗每天清早又有了期盼。丛来走在环山路上,坐在早餐桌前,洗澡,大便,和孙子玩游戏,睡梦中都会出现一个抹不掉的画面,几十本田字格本被压成了一本书,方方正正,他为自己的书皮上画了一个矮小的老头的脊背,在硕大的书皮上就像个黑点,他看到这个黑点就想乐。

三个多月的等待把丛来的笑抻成了僵硬的皱纹,他继续独自发狠,他要重新写那段被孙子的屁股擦掉的历史,还要写下部。他这辈子叫丛来,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叫丛新来,他儿子又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丛明,一切希望从明天再来。那个出版商的“可靠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朵深处,越钻越深,他开始夜里头疼难忍,白天发呆。出版商再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

丛来把丛明记下的那些出版商的信息重新翻了出来,一行一行仔细地寻找着那银城的出版商,他将手里剩下的唯一一点可以出书的内容寄向了银城。那段内容充满了激情与真挚,他一生的才华在那段爱恨的断裂中发挥到极致。那是他年轻时献给那个女孩的十五页情书。从邮寄出去的那天起,丛来就一天一天静静地等待着,再也没有说过话。

在等待中,丛来被急匆匆赶回来的丛新来又一次送进了精神病院。丛来一路上骂着:“你这个畜牲!”这一次,丛新来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刚刚从北京转回到滨城精神病院的主治医生。面对丛来入院以来的情形,老同学初步断定,有老年痴呆症的迹象,建议回家静养。出院的当天,丛来再次看到了他第一次结识的那两个老病友,他们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地迎接新病人,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只有属于自己的快乐和悲伤。丛来抓着两个病友的快乐和悲伤离开了医院。

渐渐进入了冬季,滨城的冬季潮湿而寒冷,啃噬着人的骨头和精神。没有来自银城出版商的消息,消息在寒冷的路上被冻结了,丛来也在等待中彻底冰封了。这一次,丛来真正被送进了市立医院,他被血栓拴住了半边身子、半张脸,永远成了一个僵硬的姿势,他的两只胳膊在胸前环成一个半圆,如他曾经抱着那捆厚厚的田字格本等待在琳琅满目的信息面前。他就这样抱着他过去的所有岁月和他已经流失掉的生命,永远都不放弃。带着这个姿势,他只能躺在他的卧室里。

每天傍晚,丛明把电脑搬到丛来的卧室里,按照先前的商定,丛来陪着丛明打三分钟的游戏,丛明听丛来讲五分钟过去的故事。丛来在这五分钟里,只讲清楚了几个字,反复重复,丛明实在是难以听下去,就拖着越来越庞大的身体,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自顾打自己的游戏。他被节节连胜的游戏刺激着,发挥了更大的智慧,他对用了第二个五分钟还在讲述第一个五分钟里的那几个字的丛来提出了一个新想法:“爷爷,如果三分钟的游戏输了,您再讲五分钟的老故事,要是赢了,就接着玩儿。”丛来没有想通这个新想法,赢了的丛明早已开始了下一场游戏,没有商量的余地。丛来瞪着眼睛看屏幕里飞速死掉又飞速活过来的人,重新开始厮杀。

房子失去了丛来,和最初的空阔没什么两样。小保姆要离开了,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丛来说话,她说她要到新的地方去透透气。丛来这才看到小保姆几乎风化了,她在那里收拾东西,手指灰白,细如麻线,脸色苍白,薄如纸屑。

丛新来必须再次回来,解决换保姆的事情。呆在家里的那两天,丛来被儿子用轮椅推来推去,他跟丛来说,他要在门前的院子里建个露天游泳池,再建个花坛和小型高尔夫球场,中途他打了一个电话,书店就开了一辆车来,稀里糊涂把他家空着的大书房里那三面墙的书架全部摆满。最后,他俯在丛来的耳朵上说:“爸,我会给您搬一座金山来的。”

丛来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望着走向远处的丛新来,他正大踏步地丈量着他的无限构想,两只狗酣然地望着它们的主人。丛来僵硬的脸上流下了两行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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