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一条灰色的狗横卧在路中央,丝毫没有让路的迹象。“老实人”看不出狗的年龄,也不知怎样尊称它它才肯借道。就这样,“老实人”在一条装睡的狗面前,尴尬地站了二十分钟。
最终,还是山窝里一声长唤,那狗才撤退的。“三队长——,吃饭喽——”。狗一咕噜爬起来,箭一样射了出去,根本不回头看一眼礼让三分的“老实人”。
“老实人”在狗睡萎的草地上摸了摸,有一丝热气。他有点虚。他甚至感受到这条狗都能够看出他的虚。
“老实人”继续往前走,找寻他此行的目的地。此时若退缩,虚也就白虚了。
冯先成其实早就看见了“老实人”,只是不确定他是不是要到这里来。有些事看似愿打愿挨,但别人不找你,你还是不能够找他的。热情过度了,就像火土灰燃起了明火。他只好叫开自家的狗,等“老实人”七弯八拐地走近他家院子,冯先成这才迎了出去。
“这是梅仙姑家吗?”“老实人”礼节性地问道。其实,这个地方,早有人无数次向他描述过了,不单这地方,还有这屋子里的人。
冯先成说:“万宝大山没第二户人家。”
“请问,梅仙姑在吗?”
冯先成说:“疯婆娘一个,能去哪里?”
冯先成就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带路。
“老实人”有意放慢放轻脚步,一怕惊动那条有点个性的狗,二来不知道那位未曾谋面的“梅仙姑”是何等人物,多少有点忐忑。
“老实人”打量着这个所谓的院子,其实就是一个被枯枝残梗围拢来的草坡坡。院子里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柴草,以及各色大小不一的罐、缸、钵、磨。三只鸡在啄食蚂蚱。鸡少,可以立即分清楚一黄一黑一花,一公两母。一个摇摇欲坠的瓜架,搭成一条过道,上面的秋丝瓜有气无力地指向过往人的头顶,像是指责,也像是指点。瓜架的尾端,三间小木屋,清一色偏向西边,向日葵一样朝向落日。
其中一间木屋有水响,像缸里闷了条活鲫鱼。冯先成就径直将“老实人”往有些响动的房间领。
“老实人”一直是低着头的,听见冯先成“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才抬起头。
“啊!”“老实人”竟惊出声。
一个老女人在木盆里洗澡。她背对着木门,头发很长,脏兮兮地垂到了木盆里。有人进来,她似乎不知道,依旧不停地往身上抚水,嘿嘿地笑,像一个幼童在山涧里快乐地玩耍。
“老实人”想转身开溜。
冯先成抓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走。
退出木门,冯先成看见“老实人”额头出汗了,就说:“你现在不问她,她一会儿睡着了你叫不醒的。”
“老实人”说:“现在?要不等她……”
“等她洗完了,就上床睡了,要到明天早上才可能开口说话的……”
“老实人”没了主意。
冯先成知道“老实人”在想什么。
冯先成说:“去吧,女人都到了这把年纪,也就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了。”
“老实人”问:“我跟她说什么?”
“想问什么就说什么。”
“有用吗?”
冯先成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有些事有些话甚至有些人,你说有用还真有用,说没用就果然是一点儿用都没了。于是就说:“你来的时候多少该有点底啊,没有问过别人?”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给她说吗?”“老实人”想先从这里找到一点儿答案,“她能搞明白我说的吗?”
“你不说真话,她就不说一句话;你说了许多真话,她就颠三倒四说几句话。”冯先成看似直白,但多少掺杂了一点点自己的想法,“她能一丝不苟地听你说话,你瞒她,她就不做声,只是傻笑。这个,我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疯婆娘疯了几十年,装神弄鬼肯定是学不来的,其他的我就说不清楚了。”
“老实人”就在冯先成的推拉下,进了女人的房间。
冯先成自己没进去,而是将门带上退了出来。
冯先成只听见“老实人”说了一句:“仙姑啊,我是个老实人,你给我点拨点拨吧,不是都在说不让老实人吃亏吗?为什么我总是吃亏……”
冯先成就走开了,他知道,来到这里的人连娘偷人都敢对疯婆娘说。冯先成想起电影里那些向神父忏悔的人。他敢肯定疯婆娘听的真话肯定比老村长还要多,有时候他还特别嫉妒这疯婆娘。
冯先成叫唤吃饱的狗,说:“三队长,陪我去看看。”
这狗还算得上一条懂味的狗,马上就过来了。
冯先成担心对面山坡上自己堆放的火土灰怕弄不好生出明火。烧了山林是要坐牢的,村上早就在入山的土巷子口上树立了标语牌:“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烧火土灰是山里人的习俗,就是将杂草铲掉、晒干,将树叶扫拢,慢慢堆在一起点燃,待火力正好就加盖上薄薄的泥土慢慢熏,要不显出明火只冒黑烟,待烧尽,堆的泥就成了黝黑色,是种菜最好的有机肥。
冯先成自己也想不明白这疯婆娘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仙了呢?是谁给张扬出去的呢?
肯定是五奶奶,嗯,应该是。
山上枞树多。五年前的傍晚,五奶奶上山来捡枞树菌,因为她女儿黄力力半年没有回娘家了,那天捎信要回,做娘的就想让女儿尝尝鲜。转悠了大半天,尿胀得不行,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毕竟为人之祖了,野外脱裤还是不像样子,就寻到万宝大山唯一住人的地方来了。
五奶奶给疯婆娘接过生的,疯婆娘虽已好多年没有看见过五奶奶了,倒也不显陌生,还说:“驼背的桥。塌下去了。回头。桥不见了。”
五奶奶一边提裤子,一边笑骂:“什么桥,什么不见了,到底是个疯婆娘。”
半个时辰不到,黄力力找来了,哭哭啼啼道:“娘你快回去,爹老子不行了。”
好好的怎么会不行了?五奶奶一慌,绊翻半篮子枞树菌,雷急火急地赶回家,就看见一屋子人围在那里,驼背老公就在竹床上喘粗气。
驼背老公看见老太婆回来,断断续续地说:“过去了……在接我桥那边桥那边……我过不来了……”
话未完,驼背老公就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任凭五奶奶怎么喊,都没有再睁开一下眼。
后来,五奶奶来了,将丧事没吃完的菜带了一大包给疯女人,有鸡爪子、猪脚、鱼块,还有一大块扣肉。
疯女人看见了,就嘿嘿笑。
五奶奶帮她打开,递给她,耐心地在一旁看着她吃。
疯女人把一堆荤菜捡完,打了一个饱嗝,又作总结似地嘿嘿笑过,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五奶奶特别想要答案啊,就趁她没有睡下,急切地问:“梅姑你是哪路神啊?你说说看,你怎么晓得我家驼背老公大限到了的,怎么算得那么准?”
五奶奶以前一直叫疯女人为疯婆娘,这是头一回叫疯女人梅姑,冯先成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她梅姑。冯先成一直奇怪,他自己都不知道疯婆娘叫什么,五奶奶怎么知道自己的疯女人叫梅姑?他试探着问过一回,五奶奶慌乱着说:“我怎么知道她叫什么,她不是梅花开的时候来的吗?我就这样叫上的。”冯先成想想,有可能是这样,就没有再问过。
五奶奶人生第一回以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这个疯女人。
疯女人嘿嘿笑,拼命在头上抓、抓、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抓到一只暗藏在后颈窝里的虱子。她放嘴里一咬,叭,芝麻一样脆。
疯女人说:“不见了飞了。”说完,头一偏,就响起鼾声。
五奶奶问不出什么,就摇摇头回家了。不过,她那张老鸦嘴添油加醋,逢人遍告,成就了一个疯女人成仙的传奇。
嗯,肯定是五奶奶那碎米子嘴给说开的。这下好了,万宝大山这个鬼窝子热闹起来了。有打了半辈子单身突然想起来问婚姻的,有做了大半年小工拿不回一毛钱来求财运的,有考了三回上不了重点大学的来讨前程的,有在麻将桌上借人家高利贷还不上被人拿刀追得不敢落屋跑来要消灾的,连个猪婆不下崽子的都寻来了。
火土灰还在冒烟。还好,烧得很匀称,杂草晒干了,烧过了心,上面的泥已熏成黑土,没有出明火的迹象。火堆里有一种香味飘散,像是有什么动物被烧烤了,惹得狗一寸一寸地嗅,有一种想扒开灰堆看个究竟的冲动。
冯先成喝住了狗,蹲在火堆边上吸烟。吸一支,不够,再吸一支,灭了,还吸一支,熏火土灰一样。估计那人也应该说得差不多了,他就打发一条长一条短的腿往回走。
刚走到瓜架下,“老实人”出来了。看见冯先成,“老实人”有些惶恐,说:“仙姑说的意思,我不懂。”
冯先成说:“她说了吗?”
“说了,她说……”
“老实人”还未说完,冯先成就打断了他的话:“她说了就行。开始见她洗澡你躲,你看不起她,我还怕她一句都不肯说呢!”
“那是我……”
冯先成说:“这个你别说,我不懂也解不了,你只能自个儿去琢磨。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我要是懂我不就是神仙啊,是不?”
“老实人”心事重重地叹着气。
冯先成送他到坡上时,那狗“汪汪”叫了两声。狗叫一声,望一眼“老实人”,再叫一声,望一眼冯先成。
冯先成就骂:“‘三队长’你这狗日的东西,你就不能够安静安静,闹什么闹?”
“老实人”从狗眼里似乎看出什么来了,这样的眼神徒弟们也有过的,并不陌生。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往冯先成干瘪的口袋里塞。
冯先成起先不要,“老实人”硬塞,也就不推了。冯先成知道既然人都来了,也都是信“无钱法不灵”这话的。
冯先成说:“按理打死我都不能够收人家钱的,还有一年小愈就大学毕业了,她毕业了,我就再不能够要别人的钱了,这算什么呢?”
“你女儿?”
冯先成一笑,露出火土灰颜色的一排牙。这是“老实人”自进门到现在才看见他笑。
那疯女人的笑,“老实人”起先已经见识了。
他第二次进门的时候,疯女人已经用一块黑乎乎的布把自己的下半身盖好了。她上半身裸着,很白,似乎照亮了漆黑的木屋。两个乳房秋丝瓜一样挂着。她坐在一个竹板搭成的床上,望着他,不说话,只用手不停地在头上抓,像是在等他说什么。
有人愿意听他说话了,他突然有些感动。
局长是大忙人,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听他说过什么,好像他会写材料就是一支好用的自来水笔,会写就可以了,你还需要说什么话呢。所以每次抱着“心中有话向党说”的决心去汇报,还未开口,局长就先发话了:“快一点儿讲,鸡毛蒜皮的话就莫耽误功夫了,马上要开会了!再说上面来督查的汇报材料什么时候才能搞好啊?你们几个在造原子弹啊?都说‘生姜没有老姜辣’,你这老姜改转基因了还是咋的?”
吃了火药一样的老婆也没听他说完过一句话,有时候嘴巴刚刚咧一下,她就跳:“少给老娘七哩八哩,十几年了还给别人提草鞋,连个副科都不是。换了我是你,找大院里那棵胡椒树吊死!”
而这个被人叫做梅仙姑的女人安静地坐在那,任头发上的水往下流,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他略略定了定神,仔细端详着这个疯女人。这个有了一把年纪的老女人,听说有几十年没走出过这个山窝窝,看上去竟然不像一个村妇,那张乱发下的脸,还有几分逼人的贵气。这一打量,“老实人”就有了倾诉的念头。
“老实人”就说了自已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材料写得昏天黑地,徒子徒孙带了一批又一批,带的人一个个都当了他的领导,当了他的领导又一个个逼着他写这写那,他就一直在材料的死胡同里转。“老实人”说了:“其实呢,自己没什么想法了,写材料就写材料吧,等于做个泥工木匠剃头佬混碗饭吃,就是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冷飕飕的。”
说到冷飕飕,还真的打了一个冷噤。
“老实人”说了半天也没见疯女人有只言片语,就问:“仙姑,你说我该怎么混呢?”
疯女人笑:“嘿嘿……”
“老实人”又打了一个冷噤。
疯女人又笑:“嘿嘿嘿嘿……”
“老实人”打出一串冷噤。
他估计疯女人不会再说什么了。神仙也一样,有求必应,那就没有什么稀罕可言了。
来的时候,别人就给他说过,你去了,梅仙姑可能会给你说一两句,那一两句可解出答案,有时候她半句都不说,光笑。
现在“老实人”看见疯女人只笑不说话,还开始打呵欠了,估计就没有戏了,就想起身。他没有太多失望,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骨子里面,他还是有点不大相信仙姑神汉。
“老实人”准备走,但想起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女人这么专注地听他说了这么久,也不容易,加之找了一个不会生事的人倒出了一大堆心里话,也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轻松了许多,所以他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你!”
“不闻。不问。不痒。不痛。”疯女人在他一只脚踏出木门时,突然说。
“老实人”惊愕地回头,却见疯女人抓破了手臂上一个疤,血印子十分鲜艳。
“老实人”出得门来,问自己:“不闻?不问?不痒?不痛?”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看见从外面回来的冯先成就像看见了亲人,就想找他来请教,没想到冯先成根本不搭这个茬。
“老实人”看看远处,又看看脚尖。
冯先成到底还是碍于口袋里“老实人”给的红包,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就说:“要不,你和来找过她的人合计合计?这个,要去悟。”
“老实人”说:“这个事借我个胆我也不敢与人合计,吃公家饭的求神拜佛本身就说不清道不明,让许多人晓得了还指望吃这碗饭?”
冯先成觉得很在理,说:“那也是。”
“她跟了你一辈子,我以为你懂的,如果你老婆是个哑巴,她一个手势我保证你就会懂的。”
“我真不懂,她疯了这么多年,我一句都懂不了。”冯先成心底燃起一团火土灰,他问自己,你懂她吗?又自己回答,你就是头蠢猪啊,一个疯女人都贴不热你懂个屁!
“她为什么疯?”“老实人”想了想,问道。
“她爱人走了……”
“爱人?走了?”
冯先成说:“再没回来,走了。”
“那你?”“老实人”问。
“我是她老公!”冯先成怕他没有听清楚,就说,“她爱人走了,我是她老公,老天爷打发一个没有什么用的人来陪她。”
“老实人”感到这个问题有点深奥,不好再问什么,就怀惴着“不闻不问不痒不痛”,在一个跛脚老头子和一条老狗的注视下,匆匆下了稀稀落落长着灌木的山坡。
冯先成看着这个人走远,心底里突然有点恼火,就责怪起这个人的鲁莽来。你他妈算个什么老实人,老子招你惹你了吗?你不来还好,火土灰一样燃过了就不冒烟了,你一来,加一把草又点一把火,放着许许多多好话不说,偏偏翻那陈年的坛坛罐罐。
他依稀记得她来时的样子。她蜷缩在他的柴房后面的一个墓碑旁,那天还很冷,哈一口气还冒白雾。
她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在那个角落里潜伏了多久,目光呆滞,嘴唇开裂,但看得见她的酒窝,看得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天的她,像一个外星球来的人,降落在他的院子后面。
看见他,她嘿嘿地笑了,然后晕了过去。
冯先成捡了一个老婆,而她好像就是为了等他来捡。
冯先成只知道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女人就在屋后喊:“愈——,回来啊!愈,你去哪儿了?”
女人来后半年就生产了。冯先成给呱呱出世的女孩起名小愈。冯先成不知对不对,反正女人发的音就是这个音。
冯先成之所以认定女人的爱人走了,是因为女人来时衣袋里有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有点模糊,看得清那人留着早些年流行的发式。每次女人见这照片,就说:“你去哪儿了?回来啊!你去哪儿了?”
女人每次一哀号,冯先成就起身去看火土灰。
在火土灰的烟雾里,冯先成仿佛看见远方的山道上归来一个穿风衣系围巾提樟木箱子的男人,女人一跃而起奔他而去,两人抱头痛哭,尔后释然,携手而去。他们都不管他,好像他顶多是个临时代管员。
这样的镜头,常常让他感觉火土灰扬进了心里头。
冯先成感觉许多东西都是某种摇摆之间促成的,不仅仅是这个疯女人,还包括这条狗。
院子里的狗是“春暖花开”带来的。
“春暖花开”是一个清秀的男孩。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很像个熟人,像谁,冯先成又想不起来。
第一次来找疯女人时,男孩一脸愤怒,说:“这个世界怎么了?花为庸人开。口水诗、梨花体、下半身写作都发迹了,我的诗歌比他们的不知道强多少倍,为什么不能获‘名星’文学奖呢?真是搞不懂。”
无人回答他。
他带来的一条幼犬“汪”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能告诉我吗?”“春暖花开”说,“我的诗,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都要好一千倍。”
因为他没向冯先成介绍自己,冯先成就凭那句“春暖花开”,给他取了一个代号。
这是冯先成的习惯,他从来不主动问别人姓名,他至少明白一点,有些东西是有点忌讳的。他一般就凭来人的一句话,取一个关键词作那人的代号,这样很省事的。
冯先成没去过大海,不知“面朝大海”是什么概念,但“春暖花开”却是知道的。“春暖花开”就是满山的杜鹃花开了,无数的翠绿簇拥着一块块墓碑。“春暖花开”就是疯婆娘开始向着远方哀号的季节,是又要为小愈的学费犯愁的日子。“春暖花开”更多的是伤腿深处隐隐的痛。
“春暖花开”搬出一本诗集和一叠诗稿,要冯先成比较。
冯先成不懂。
冯先成是真不懂,要是懂,就不会第二次失去岗位。
那天县教育局小教组组长来检查教学质量,点名要听他的课,因为不只是一个家长给教育局反映情况了。可是只听了他半节语文课,小教组组长就开叫:“你这是误人子弟!”
他写下一首诗要冯先成用普通话读一遍: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冯先成读了三遍都是“先进杠先进,后进砍先进,嘎命加拼命,无往爷不信”。
就这样,他因为不能普通话教学而再次下岗。
普通话学不来的人,怎么看得懂诗歌?
好在冯先成字写得好,尤其是繁体字,别人不认得的他认得。凭借这点小手艺,不教书也饿不死他。上十里下十里红白喜事总要有个写对联出告示的,他赚几餐伙食几包烟一点点散碎银两还是可以的。万宝大山几乎所有的墓碑,留的是他的书法作品。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光,就是在万宝大山的墓碑丛里徜徉。
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搬到万宝大山来了,选了一个不便埋人的地方,搭建自己的木屋。
“春暖花开”不在乎冯先成能否读懂,而在乎冯先成的态度。
他是看了某个网站的博客,一个湘西的什么小男人获了鲁迅文学奖,一下子火得不行。那人好像在网上说过,就因为专程去祭拜了沈从文墓,献了一大把油菜花什么的。湘西他去不了,太远,也没有钱。再说,沈从文老先生已经保佑了一位小老乡,是不可能有太多精力保佑太多人的,就像每个评委只有一票。他就寻到了这里,他是来问仙姑的。他认为冯先成是仙姑的老公,按理应叫仙公,仙公说好,八成就能获奖。
冯先成经不起磨。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正戴着“红卫兵”的袖章一会儿开批斗会,一会儿贴大字报,一会儿砸某户人家的神龛子,四处折腾,后来将自己折腾成了挨批斗的“牛鬼蛇神”。这么一想,他就特别想帮他。
“你先别去问我那疯婆娘。”冯先成说,“你等等……”
冯先成进到小木屋,不一会儿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年轻男人面容清秀,戴一副细脚眼镜,留三七开的分头,像电影里的特务。
冯先成说:“你去街上梳一个这样的发型,我看你和这个人多少有几分像,你扮好了再来问她。”
“春暖花开”拿着照片仔仔细细看了好久,总感觉这个人好熟悉。他记住了照片上那人的式样。
两天后,“春暖花开”走进小木屋。
疯女人一边盯着他的头发看,一边听“春暖花开”谈创作的不易,从辛酸到辛苦,就是没有到欣慰。他痛心疾首地骂泰戈尔徐志摩海子,骂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名星”文学奖评委,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骂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骂完了,就等仙姑说话。
疯女人终于说话了。
疯女人依然是词不达意:“看穿桥洞。桥洞虚空。一洞月亮。没太阳。太阳滚下坡了。滚江水里了。留一个洞。给我。”
“春暖花开”琢磨着,都滚了,留一个洞给我……哦,那就是说,会留一个获奖名额给我了。好,都给我滚吧,有一个是我的,那就是有戏了!
“春暖花开”心里欢呼着,一脸灿烂走出木屋。
出门时他看见冯先成,一脸尴尬地说:“我没钱,只有这几本诗集,你要不?”
冯先成压根儿也没想收钱。
见冯先成不吱声,“春暖花开”低声下气地说:“我真的没有钱,哦,不多久会有的,获大奖就有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领到奖金马上送过来,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要不,把我的狗留给你?”
“春暖花开”将狗唤到一边,给狗做了近半个小时的工作。完了,还郑重其事地对狗说:“你一定要知道,我获奖后马上就要出去巡回演讲,还可能要去日本欧美等地做交流,你是一条土狗你能够跟着去吗?你不懂英语不懂日语,也没有看见过欧元,还吃不习惯西餐,你屁都不懂只能够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你就安心,好不好?”
狗在“春暖花开”的喝令声中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原来的主人高呼着自己的诗句欢天喜地离开。
小灰狗是条公狗,情绪一直不太好,很抑郁,直到小愈寒假回来,才显得有点激动。
小愈读的是二本。冯先成的普通话过不了关,自然是要鼓励小愈读中文系的。
在填志愿的时候,冯先成还是问过女儿的。小愈看着笑嘻嘻在澡盆里玩耍的娘,鼻子一酸,就说:“我一直想学医的,你不是不知道!”
冯先成当然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但光有个好愿望有什么用呢?冯先成说:“你医得好她吗?”
“反正我……”
“医好了她就幸福了吗?”冯先成问,“小愈,她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她要是真正醒过来究竟是更加痛苦还是幸福呢?”
女儿哭了:“我就是想要一个答案,我没有想太多……”
小愈想了一晚后,最终还是听从了冯先成的意见。
“狗狗叫什么名字?”小愈问冯先成。
冯先成有点分神。冯先成看见女儿越来越像那照片上的人了,多少有点凄伤,尔后又有点恨意。是啊,要不是那年批斗被三队长一脚踢中脐下三寸,这疯婆娘还能生个一男半女也不一定啊。
“爹,你给狗狗起名字了吗?”小愈问。
冯先成还在咒骂三队长。有段时间,他甚至希望三队长一身脓疮趴在疯女人脚下,啪啪打自己耳光,骂自己猪狗不如不该把人往死里整,尔后求她救命,可好几年了就是没看见这个人现身万宝大山。其实三队长早已不是什么生产队长了,而是去了冷月市一个巷子里收废品,人也老得如同一团旧抹布。
“三队长……”
“爹,你是说你的狗?”小愈哈哈大笑起来,“爹你太有才了,比赵本山强一千倍一万倍,你的狗叫三队长?就是五奶奶常说的那个三队长吗?五奶奶说他很阴毒,打过你。嗯,好奇妙的名字,就叫三队长。”
“她什么时候给你说过……”冯先成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声音有些迟钝,“你千万别听她胡说。”
小愈没有听完冯先成说话,转身就进了屋,端出一盆红烧排骨,这是冯先成为小愈准备的。
小愈叫一声:“三队长!”
狗不理。
小愈拿一块排骨给它,狗欢欢喜喜地接收了。
小愈再叫一声:“三队长!”
狗还是不理。
小愈再拿一块排骨给它。
等一盆排骨见底的时候,这条小灰狗彻底地明白了,它就是三队长!而且,只有老老实实当它的三队长,才会有好吃的等着它。
晚上,小愈问起狗是从哪里来的,冯先成就说了“春暖花开”的事,并把她疯娘说的话告诉了她,不止是说了“春暖花开”,还说了“老实人”等许多人和事。
小愈就拿笔记着。
冯先成觉得女儿怪怪的,问:“记下有用吗?你还真拿你娘的疯话当圣旨啊?”
女儿笑了,笑得特好看。
女儿说:“爹啊,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有些东西不是书上解释得清楚的。我就在想啊,我娘是转在一个死胡同里了,她的精神世界颠三倒四,假如另外一些颠三倒四的人和事碰到她,会不会负负得正呢?”
冯先成听懂了一点点,又不全懂。
整个一假期小愈哪里也不去,她娘说什么,她就拿着一个本子记着。那条叫“三队长”的狗也就像一个爱思考的哲学家,在一旁沉默是金。
日月如梭,谁说的?简直太对了。
这一梭就梭过去好几年,“三队长”从一条幼狗都变成老狗了,老得都不愿意用尿液去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看见一条小母狗过境都不想拦截。
这天,冯先成听说上面要来人核实低保户的情况,牛贩子嫁女儿请他写对联他都没敢去,他知道低保对于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冯先成多少有点不踏实。
冯先成知道,他这样的境况享受低保还是够格的。尽管小愈已经参加工作了,毕竟自己的腿脚不方便,疯婆娘的病又不是装出来的,家里除了小愈送回来的一台电视机,再没几样上档次的东西了。和村里的人家比,吃点照顾还是说得过去的。
冯先成的虚,主要是不知道县里人是冲什么来的。要是听说了疯婆娘的事……什么梅仙姑什么收红包什么有人给小愈出过学费什么的,要是认真起来,这可不是吃不吃低保的问题,而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自己倒没什么,大不了再关牛栏屋,可要是闹到小愈单位去就有些麻烦。
唉,难怪最近老是做梦。梦里的三队长不是来求仙姑的,而是背着手,带着久违的蛮笑来的。
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管他娘的,冯先成先将万宝大山的碑林巡视一番。这些有风骨的石碑,才是他最大的底气。
“三队长”低眉弄眼地跟着他,尽着一条老狗应尽的责任。
等他回到院子里时,就看见村会计领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在瓜架下指指点点。这个年代,肚子就是某些官的年轮啊,冯先成知道这不是个小人物。
村会计说:“这是颜局长,来抽查低保户待遇落实情况的。”
“辛苦你了老哥,在这样的条件下过日子!”颜局长攀住冯先成的肩头,像是多年不见的亲人,说,“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啊,要请你原谅。”
冯先成还没开口就怔住了,这不就是那“老实人”吗?
“老实人”是怕冯先成说出别的什么,又抢在冯先成前面对村会计说:“不容易啊真正不容易,你们村干部工作要再做细一点儿。我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这等困难人家,住在这荒山野岭。像这样的人家,你们至少还要作为无房户报上来,帮他们建几间像样的房子,我看这无可厚非吧。”
村会计是个灵泛人,选举村干部的时候冯先成还是计票人呢,再不怎么样,冯先成也是看着他上来的。见有顺水人情可做,村会计就说:“您批评得好,您对老百姓就是有真情实感,我们的工作是要改进的,立即改,马上改。要不,我现在就去村部补一个报告来?趁您看了现场,我们沾您颜局长的光!”
颜局长?不,还是叫“老实人”好,冯先成心里说。“老实人”多好,叫什么颜局长呢?那我的“三队长”改什么名字好呢,难道叫“老实人”?不行不行,这个人不是颜局长,他就是“老实人”,烧成火土灰了他都是“老实人”。
冯先成心里的那个“老实人”就说:“也好,报告我带回去,我要亲自督办。”
村会计就小跑着去村部写报告了。
村会计刚走,冯先成就忍不住了,问:“当局长了,‘老实人’?”
“老实人”说:“什么局长啊老哥,我们局长那是个不倒翁呢,我就拣个副局长当了。还别说老哥,你家的梅仙姑蛮灵呢!”
“什么灵,都是疯话。都是你自个儿的福分,她一个疯婆娘能有个屁用?”冯先成诚恳地说。
“老实人”说:“她是随口说我可是正面听啊。我后来还真就不闻不问,除了做事还是做事,守我的本分。局里乱啊,一个副局长告倒另一个副局长,职位就一直空在那里,有人说机会来了你要搏一搏啊,我呢还是不闻不问懒得管。后来局长既不想得罪左边的,也不敢招惹右边的,我这个不痒不痛的人就拣了个便宜。”
冯先成没听明白,就问:“那回,我那疯婆娘给你说了什么?”
“老实人”说:“八个字,不闻不问不痒不痛。”
冯先成“哦”了一声。
“老实人”说到这里,就问:“你家仙姑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还是那样子,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福气。”冯先成低声问,“你,还找她?”
“老实人”摇了摇头,笑说:“还是不闻不问吧,再说现在也不便了,我今天既是来工作的,也是选择一个机会来报恩的。”
正聊着,村会计就举着盖了村上大印的报告,小跑着进了院门。
疯婆娘又在洗澡了。
“三队长”早就没有了偷窥的念想,坐在院门口打瞌睡。
冯先成此刻心情却特别好。他知道,小愈将上班的工资存着,急着想给他俩老家伙盖几间像样的房,现在也用不着了。那天小愈很认真地对他说:“爹啊,我要是有能力把你们带出去住,你会习惯吗?”
“我不习惯还在其次,你娘要不习惯那就不是一般的麻烦啊!”冯先成想到的是来找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以及她那些洗澡不避人的习惯等等,要在小县城呆着,那还不为难死女儿。
女儿就哭了,抱着他,说:“爹啊,你这是为谁活替谁还债啊,你值不值啊爹。”她用手梳理着他一头灰白的乱发。
女儿就发誓要建几间好房子。
那一刻,冯先成感觉死去都值得,还有什么不值呢?他甚至为以前有过要生育自己下种的一男半女的念头而羞愧。
是谁给我带来的好运?是那个未来的文豪留下的“三队长”?是狠得下心来的人物留下的疯婆娘?还是忘记了出发地方和出发理由的留分头的“特务”?或许,是这满山墓碑下躺着的枯骨!冯先成感觉自己是一团充分燃烧的幸福的火土灰。
他点燃一支烟。
这烟叫“和天下”,刚才“老实人”插了一包到他青布罩衣口袋里。烟就是烟,还“和”什么天下?这支烟能够和天下,那我那一大堆火土灰不是可以和到天上了?
他对着一台新电视机吞云吐雾。
“小愈……”冯先成看着烟雾里的彩电,突然想起女儿来。
他摸着电视屏幕,像是抚着小愈的脸。
他感觉有热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下来。他很奇怪自己还会流泪,他一直以为从此不会流泪了。他让泪水痛痛快快流了两支烟的功夫。
电视打开。
冷月市的“名星”文学奖颁奖仪式进行到了最精彩时刻。
著名节目主持人韦小飞大声宣布:“下面,有请特等奖获奖者冯小愈发表感言。”
“小愈!”冯先成看见特等奖获奖者上台了,为什么是小愈?
冯先成的心脏似乎要蹦出来了。他听到隔壁的水还在响动,赶紧跑过去将疯女人从木盆里抱起来,女人像一只被抓的青蛙,蹬着腿拼命挣扎。
冯先成赶紧哄住她:“梅姑梅姑啊,快看,我们的女儿小愈!”
女人就不动了,听凭冯先成抱着到电视机前。
电视里小愈亭亭玉立,接受着台下无数人的欢呼。
冯先成发现观众席上有个留分头的男孩。“春暖花开”?对,就是他。
镜头里的小愈说:“这本诗集能出版获奖,我以前不敢奢求;能赢得众多专家好评如潮,我更是始料不及。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不应该是这本书的作者,我只是一个特别的记录者,一个特殊的读者……”
有观众茫然或者惊诧的镜头。
“这本书的作者,说白了,就是我疯癫了几十年的母亲,这是她的诗集!”
冯先成抱紧了疯女人,疯女人不停地抓着湿湿的头发。
冯先成将她的脸扭向电视机。冯先成说:“快看梅姑,你这个疯婆娘,你的女儿!看看,你的福气!”
女人笑了:“嘿嘿。”
“我只是将她疯疯癫癫说过的话记录下来,整理成册。我一直在想,她没有疯掉,她不是疯子,而是这个世界许多正常的东西错位了,许多看似体面的人疯狂了。我的娘啊,她的爱人走了。是她的爱人疯了,丢掉了一个苦苦念他一辈子的女人,我的娘,她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苦苦寻找……”
疯女人终于将眼光投向电视。
冯先成望着这个疯女人,渴望奇迹。
疯女人看见了小愈。
疯女人笑道:“嘿嘿嘿嘿。”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小愈说:“我也在找我的亲生父亲,我也想要一个答案,想问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冯先成心底里惊呼:我的天啦!她的亲生父亲?她怎么知道有亲生父亲?难道……
“可是,我最近才打听到,他又一次远行了。”小愈哭了,“他是一只候鸟,永远在飞啊飞,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冯先成听见“春暖花开”在高喊:“我爱你,我们爱你!”
“我爹,也就是我养父,像一座山一样宽厚地接纳了我们母女,我感恩,因为他从来不问为什么。我想,在这样的世界,任何一种背叛任何一句为什么,都要在一种液体里消融。这种液体是什么,我要大声告诉大家,那就是不让我们疯掉的博爱,和诗一样宽广的洁净胸怀!”
掌声响起,覆盖了一切嘈嘈杂杂的声音。
冯先成感到泪湿的脸上有些异样。
让冯先成彻底惊呆的是,自己的疯婆娘,竟然在给他抹去泪水。
几十年了,这个女人,这个他看护了大半辈子的女人,这个被她的女儿认定只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苦苦追寻的女人,还从来没有给过他半点亲热举动。她没有跟上候鸟的翅膀,也感悟不了留鸟的温暖,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冯先成心底溃决了一条大堤,感动泛滥成灾。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疯女人。
疯女人笑道:“嘿嘿嘿嘿。”
冯先成终于明白这一串的嘿嘿嘿嘿,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诗,也是对人生许许多多无奈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