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精(四题)

2015-11-18 14:27袁省梅
文学港 2015年1期
关键词:武平面馆骆驼

袁省梅

老妖精(四题)

袁省梅

邻居们都说五章是老妖精了。

人们认为五章节俭了一辈子,不吭不哈了一辈子,一个人拉扯个女儿白白灰灰朴素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来了个老来俏,整天打扮得跟个老妖精一样,一天是红袄白裤红皮鞋,一天又是绿袄灰裤白皮鞋,跟动画片里的人一样,红红绿绿的夺目。况且,她还戴了副太阳镜,还在胳膊弯里挂了个小包手腕上挎了个录音机。手掌大小的录音机,呜哩哇啦的,一会儿是蒲剧,一会儿是豫剧,一会儿又是黄梅戏,热闹,喜兴,繁华盛世般。

五章听邻居这样说她时,就嗤嗤地笑,笑得脸上的墨镜都一抖一抖地要掉了,才说,年轻时没钱穿,现在我就要把红穿了绿穿了,我就是要当个老妖精。说完,扔下一巷嘁嘁喳喳的闲话,提着她的小包和录音机,高跟鞋敲着白亮的阳光,刚刚刚,走了。

五章去街上了。

街上的戏园子,平日里没有演出时,是小市场,卖蔬菜水果的,卖肉卖鱼的,还有一家卖衣服的,扯了一根绳子,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日头下空落落地飘。五章坐在槐树下,听着蒲剧《铡美案》,“千里迢迢乞讨京都上,一双儿女受尽了奔波与风霜……”她的眼睛就迷了起来,眼风飘处,就在一处卖猪肉的摊上磕绊住了。

肉摊上,鲜红的猪肉盖在绿的纱下,整齐,呆板,蠢呆呆的。卖肉的男人黑红的脸上满是油汗,斜睨了树下的五章一眼,紫红的脸变成了紫黑,手上赶蝇子的布条子飕飕地摆得风快。肉摊边是个卖熟肉摊子,摊子后的女人是男人老婆,也是一张黑红的糙脸,眼睛倒大,嗓门也大,说话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也快速,也洪亮,喊五章再大点声,说好听。男人眼睛倏地瞥一下树下的五章,呵斥女人少说话。

五章看见了男人那一瞥,微微一笑,把音调得亮闪闪的,“实指望夫妻骨肉同欢唱,谁知他把前情忘……”

一出《铡美案》听完,太阳就挑到了戏台子的檐角上了,五章要回去了。回去时,五章总要到熟肉摊上买一块肉,猪头肉或者是猪肝猪耳朵什么的。

卖熟肉的女人欢喜地笑着,秤头高高地给她称了,问她切不?调不?问完,就说看你多享福,穿得干净吃得好,哪里凉快往哪里坐。话里满是羡慕了。五章呵呵笑,不说话,看那女人噌噌地切好肉,呼噜搂到盆里,点了麻油酱油,撒了盐,滴了醋,噼噼啪啪地又是搅拌又是晃盆子。末了,她才说,多放点香菜,我就好吃个香菜。女人说好咧,手上就捏了一撮香菜,扔到盆里。

五章付了钱,提着要走时,卖熟肉的女人劝她买点生肉,说下午了,还剩一块好肉,便宜卖。男人哼着叫女人少说话,说卖不了扔了。五章瞥一眼生肉摊,耸耸鼻子,呵呵笑说,爱扔不扔吧,我可懒得弄。说完,目不斜视地走了。气得卖熟肉的女人跳脚骂男人。

有一天,五章到了戏园子,坐在树下,开了录音机,还是《铡美案》,咿咿呀呀声中,没看见卖肉的摊子,旁边卖熟肉的摊子也空着。空的水泥台子上全是白花花的亮光,闪得五章的眼睛生疼。五章竟有些急,玫红的衫子黑湿了一大团,一问才知道,卖肉的男人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女人压在车底死了。五章竟有些愣怔,拧身往回走,脚步缓缓的,白的高跟鞋迟迟疑疑的,心事沉沉的样子。录音机也齐刷刷地闸了声。知了吱吱的声音铺天盖地。小市场的人都觉得一天一地的静和空,才发现是没了五章录音机的声音。

这个老妖精,咋不放戏听了呢?

你不知道,卖肉的男的是她前夫?听说当年俩人合不来,就离了。她带着女儿过,女儿有出息,挣大钱,她的日子好过了,天天来市场,我看就是成心给那卖肉的看哩。

整整一个夏天,人们都没有在市场看到五章。直到夏尽了,秋风起来了,人们才看见了五章。可她匆匆忙忙的,赶路般,买了东西,就没了影子。人们望着那个灰土土的五章,都说那是五章那个老妖精吗?

人们都不相信那个红袄白裤童话般鲜艳艳的五章怎么会如此模样:看不清是灰的还是白的衫子,一条黑裤子皱巴巴的,几天没洗似的,而且,脸上的墨镜没了,手腕上的小包和录音机也不见了。

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白露过后的一天,卖肉的男人又开着三轮车蹦蹦蹦地来到了市场,啪,卸下一扇猪肉,啪,又卸下一扇。一个小个子女人抱着一筐的熟肉,吭哧吭哧地摆到了案板上。女人从筐子上升起脸时,人们看见,是五章。

确实是五章。

五章皮球般在肉摊后走来走去,一会儿给男人递个毛巾,一会儿又递个水瓶子。

人们都纳闷,他俩怎么在一起了呢?

他俩咋不能在一起呢?

五章的录音机又唱了起来,《苏三起解》《三娘教子》……

市场热闹了。

苹果红了

老岳站在梯子上摘苹果时,一抬眼,看见公路边走着一个女人,头发在风里一飘一飘的,走着走着就哧溜溜从公路下到了果林,在他的果树园里绕着走。那女人径直走到老岳的小房子前,停下了。

老岳站在梯子上喊,干啥哩?

女人四处找看,看见了树上的老岳,说,找人。

老岳说,我?

女人摇摇头。

老岳看着树下瘦弱弱的女人,风中的芦苇般,一张干净的脸上,也忧郁,也怅惘,他的心像被蜇了一下疼,就有些愣怔。老岳其实还很年轻,不过是个子矮墩,面相老粗。阔大的额头上三道深的皱纹,刻下的样。眼睛小,篾子划开似的。嘴巴倒大。一张嘴,嘴角能扯到耳边。二十八岁?也许已经三十多了。没人知道老岳的年龄,可都知道老岳娶不下媳妇。人丑,是一个理由,家穷,才是最大的障碍。

女人喊老岳大哥,说找武平。

老岳从梯子上下来,粗的短腿舞动得风快,一窜一窜地跳到女人面前,摘下一个红苹果叫女人吃,说,你若找果子吃我这有的是,你找人,这园里除了我,没第二个了。

女人嘴角扯了扯,说,听说来果园打工的人多哩。

老岳大嘴一下咧到了耳根,呵呵说,眼下不多,熟了,好多园子都雇人。

女人问他见过一个叫武平的人没?羊凹岭人,瘦,高,左眼皮上有块疤,铜钱大,小时跌在鏊子上烫下的。

老岳心说没见过,自己就五亩果树,从没雇过人,可他不舍得让女人走,就说见过,说在我这果园子干活的老五跟你说的人有几分相像,左眼皮上也是有块疤,叫老五。

是武平。老岳看见女人的眉眼一下就花般舒展开了,他也开心地搓着手,转身摘了一怀苹果,塞给女人,说,老五昨天说出去转转,红富士熟了,就回来。

女人眼里倏地盈满了泪,抓着个苹果就咔嚓咔嚓吃开了,一口赶着一口,急促,凶猛,跟人赌气般。吃着果子,眼泪却扑簌簌流了两行。吃完了,抹把脸,才说,他心真硬啊,说好的出来就回家,开春等到秋了,也不见他个影子。老岳这才知道那个叫武平的,三年前跟人打架把人家一条腿打断了,关进了“四堵墙”。老岳看女人哭得伤心,说老五真是你的武平的话,你留下来给我摘果子,一边也等他,反正我还要雇人。

女人叹息了一声,又拿了个果子,咔嚓咔嚓吃。

每天,女人都要到红富士的树下看,问老岳,什么时候能熟呢?跟着老岳摘苹果,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看树上的苹果。老岳眨巴着小眼睛,装作没看见。有一天女人爬上梯子,按下枝条,扯着脖子,仰着头,四处张望。红的青的果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耀眼。风吹过,馨香呼啦啦地飘来,雾般绕着女人。老岳在树下看着掩在树叶中的女人那张干净的脸,心说她怎么就相信我了呢?这样想时,他的脸就扑哧烧开了,就不敢看女人了。可是女人从梯子上下来,就唤他老岳哥,说要是武平回来了,我们就在你这果园住下吧,多好的地方,我喜欢呢。

老岳仰看着女人呆呆的样子,心,莫名地疼开了。他想给她说清楚,可他的嘴胶粘了般,动不开。还是不舍得。老岳舞着他的短腿,一直走到果园的深处,抱着果树,呜呜地哭。艳红的苹果噼噼啪啪砸落一地。

时间的腿再短,也经不起风的牵扯。几股风刮过,红富士熟了。果香浓郁,蜂般嘤嘤嗡嗡,在果园子到处绕。

女人呵呵笑,熟了?

老岳说,熟了。

女人说,武平要来了。

老岳的眼里飘出一线凄惶。

老岳家的红富士摘完了,武平也没来。武平当然不会来。武平在哪儿呢?老岳不知道啊。

女人问老岳怎么回事?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会,肯定不会。老岳扁扁嘴,心呼嗵呼嗵乱跳,诺诺着,我,骗你了,我从没见过你的武平。可是他的声音刚出了嗓子,就被捂在了嘴里。他不想让女人伤心。

第二天,果园没有女人,树上也不见女人。梯子在树上落寞地靠着。老岳一窜一窜地登上去,看见女人在公路上走得风快。老岳想给女人说等等他,他跟她一起找她的武平,找到了,他会狠狠地揍那家伙一顿问他为啥把这么好的女人扔下不管?可是,他刚哎了一声,梯子就歪了,啪的一声,老岳像摔烂的苹果贴在地上。

老骆驼

老骆驼在街上卖苹果。老骆驼五十多岁了,也许六十了,脸上黑的紫的皱纹层层叠叠,看不出年龄,后背上驮着好大一个包,人都唤他“老骆驼”。

老骆驼的苹果好吃,价格也比别家的低一毛两毛,买的人就多。老骆驼说,我就图个热闹。他见不得顾客乱翻苹果,一有人上下乱翻,他就忙着挡,说,都是好的,哪个,都好。人还要翻腾,老骆驼的脸上就有些硬了,说,货卖一张皮,您慢点。话说得不重,但意思到了,有了情感的色彩,他对苹果的爱惜都在话里了。可不是,自己果园的。

晌午,苹果没卖完,顾客又少,老骆驼就把苹果收拢到一起,空出一块水泥台,躺上去休息。哪能躺下去呢?背上的那坨肉垫着。头不能放平,高高地翘着,左腿搭在右腿上也高高地跷着。可他睡得深沉,呼呼的,是庄稼人的累觉。

老骆驼中午不回去吃。老伴死了多年了,他一个人在果园里住。回去,也是清锅冷灶,喝口水,也得自己点把火。人都说他的日子艰难。老骆驼却不这么认为,他说,白日里能见着日头,黑夜下能见着月爷,好着呢。

紧挨老骆驼摆摊的老刘飞了他一眼,说,恐怕你那好在那面馆吧。话说得轻,也巧,是暧昧了。

老骆驼说,那面馆的面好吃,吃了多少次了,还是爱吃。

老刘努着嘴,我看不光是爱个面吧。

老骆驼吭吭笑,在老刘头上抓摸一把,摔着两手,昂着头,去面馆了。

面馆是胜胜妈开的,虽说都是家常小菜,老骆驼说,干净,可口。热热乎乎的一大碗面,也不贵,也好吃。吃完嘴一抹,舒坦了。

面馆离苹果摊不远,走不了几步,就到了。一进门,胜胜妈就叫他不要吃扯面了,说吃饺子吧,今个二月二。

老骆驼看胜胜妈高兴,他也高兴地说,要亲的是小子,要吃的是饺子。还有什么好吃的呢?老骆驼心里想着胜胜妈的好,吭吭地笑得轻一声重一声。心事洇开了。

早已过了中午吃饭时间,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阳光走进来,也清静,也温暖。老骆驼靠着厨房门,看胜胜妈煮饺子,说,真快,这日子,都二月二了。胜胜妈煮好饺子,端过来,叫他趁热吃,说你爱吃的萝卜馅。

老骆驼听着,心就拎了一下,说,多亏她还记着。可他没有说。说什么呢?他一个驼背,只能在果园里忙着,挣下几个钱,也都顾了儿子,能给她什么呢?胜胜爸也没了好多年了。有一次,老骆驼劝她有了合适的,还是嫁了,老了,也是个伴。胜胜妈长叹一声,说,就为找个伴,啥不能做伴?胜胜妈说,你到底咋想的?年轻时由不了你我,眼下黄土都到了脖子,你老婆也没了,还由不了你?

想起胜胜妈的话,老骆驼一口饺子吃得太猛了,呛得咳了半天。

胜胜妈端来面汤时,老骆驼咳得直抹眼睛。胜胜妈轻轻地放下碗,默默地坐在老骆驼的对面。

好半天,老骆驼才说,开春了,果园也要忙了。这几个月,怕是没有工夫来街上了。老骆驼没说面馆也没有工夫来了,胜胜妈又哪能听不出来?胜胜妈说,忙,也得顾着自己,吃饭按点,不要有一顿没一顿的,老了,凭的是饭。干活时不要爬高下低的,有娃和媳妇,让他们做。

正说着话,老刘来了。老刘也要了一盘饺子。老骆驼不喜欢老刘,倒不是嫌老刘嘴碎,是因了老刘的老婆去年也没了,老骆驼听说老刘已经打发媒人找胜胜妈提说婚姻了。老骆驼说,他凭啥?我俩从小一块长大。

老刘吃完了,还不走。老骆驼催老刘,说,街上人多了。

老刘不理老骆驼,自顾跟胜胜妈长了短了地说个没完。

后来,想起这天发生的事,老骆驼就把牙咬得咯吱响。他是可恨自己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

那天,老刘还在跟胜胜妈扯闲话时,来了几个客人,那几个人一进来,就要酒点菜,吆五喝六。不是嫌菜上得慢,就是说菜的味道不对,又说酒是假的。

明摆着,是闹事的。老骆驼早听胜胜妈说旁边的一个面馆跟她争顾客,这几个人莫不是那家找人故意闹事的?果然闹开了。有个人砰地摔了酒瓶子菜盘子,又指着胜胜妈大骂是假酒。老骆驼掏摸着手机要报警时,老刘站了起来。老刘冲了过去。老刘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哪个是假酒?你给老子说,我看哪个敢在这里撒野。老刘把那几个人赶跑了。老刘劝胜胜妈不要担心,说有事你就喊我一声。

老骆驼也想过去跟胜胜妈说点什么,可他没过去。他恨自己刚才怎么不像老刘那样冲出去呢?

春过了,夏也过了,苹果又成熟了。老骆驼到街上来卖苹果,却再没去面馆吃面。看老刘在面馆里出来进去地忙,老骆驼把一块饼子嚼得又快又狠。

自行车

奶奶总是这样夸我:柳叶眉,双眼皮,一双酒窝亲死人。奶奶说,我的眉九最亲了,以后一定要找个好婆家。

我不叫奶奶说这个。

奶奶说,你大了。

我说你再说我就找五儿耍去。

奶奶不让我跟五儿耍。奶奶跟五儿妈妈因为一颗鸡蛋吵过架。麦秸堆上不知哪个母鸡下了颗蛋,奶奶说是我家母鸡下的,五儿妈说是她家的。到底是谁家的呢?两家的母鸡都在麦秸堆旁边卧着。可我喜欢跟五儿玩。五儿会上树,还敢到果园偷苹果。生产队的果园,门口有两条大黑狗。没有看果园的丢丢允许,谁能进得去呢?五儿敢翻墙进去。关键是,五儿爸爸给生产队卖粉条,他家有辆自行车,黑色,偌大,看上去很结实的样子。我想骑自行车。那时,巷里有自行车的人家很少。五儿喜欢跟我玩。我一叫他,他就来了。我叫他推自行车,他就跑回去看自行车在不。若在,他就会推来让我骑。等他爸急得在巷口喊他把车子推回来,我们才回去。

我真的跑去找五儿了。

五儿说,耍啥呢?

我叫他推自行车去。

他说,我爸在家。

我一下就噘起了嘴,不就是个破车子嘛?不推拉倒。拧身我就走了,还没走到巷头,身后就响起了叮铃铃的声音。五儿斜跨在车子上,两腿剪东西般咯噔咯噔地骑。

车子不是他爸的那辆,我问他是谁的?

他翻我一个白眼,说你管骑就是了。

我们把车子推到村子外的一条小土路上。小路窄,也不平,车子跑在上面,疙瘩瘩疙瘩瘩害病似的乱抖。五儿把车子让给我,叫我骑。我说你得给我扶着。五儿就呲着他的大牙欢喜地抓住车架,催我骑。我坐在车座上,一抬脚,车子就歪了。吓得我不停地唤他。五儿在车后笑得嘎嘎的,说,没事眉九,抬头,挺胸,看前头。我照着他说的,抬头、挺胸、看前头,车子果然听话了许多。五儿夸我骑得好。我说你不能放手。五儿说我不放。我说你一下也不能放。五儿说我一下也不放。我骑着骑着,觉得手臂放松了,手也放松了,全身,好像都放松了,是轻松了。我坐在车子上,听风在耳边丝丝地唱,一会儿急,一会儿缓。玉米棵子野花野草欢呼着跳着往后跑,嗖嗖地。落日挂在我的眼前,又圆又大,红艳艳地看着我。

我骑累了,五儿说,我带你吧。

我坐在车后座上,可五儿一蹬,车头就中风了般乱晃,好容易按住了,他又不会从前面上车。五儿说,你坐前面吧。

我就坐到了车子的横梁上。五儿的脚一点地,车子一抖,就跑了起来。

五儿说,眉九你头低点,我都看不见路了。

我赶紧把背猫了下来,把脖子缩了又缩。

风呼呼地在耳边拉起了琴,铮铮响。蟋蟀蛐蛐扯着嗓子追着我们,有意思极了。下坡时,五儿放开了车把,车子呼呼地欢腾着,往前冲。

我噢噢地尖叫着,欢笑着。

五儿哦哦地嚷着,欢笑着。

车子是下到半坡也许是坡底时倒了。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黑绿的玉米挤成了一团,蟋蟀知了的声音细小得如一根发丝,在遥远的地方唱。路边的榆树呼呼啦啦地往坡顶跑……我觉得我和五儿要飞了起来,那种感觉有点晕眩,也有点兴奋。五儿的下巴碰在我的头上,热烘烘的。他的鼻子挨着我的头,也是热烘烘的。他吭吭吭的声音,一下紧凑了,一下又哑默了。我回头看他时,我的鼻子就撞到了他的嘴上。他耷下眼睛看着我。我觉得他的嘴唇又湿润,又温暖。车子,就是在这时候倒了。

我和五儿爬起来时,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突然,都有点不好意思。

第二天我去找五儿时,五儿妈正在家打五儿,她骂五儿不学好,竟敢偷车子了。原来昨天五儿给我骑的车子是他从地瓜家偷偷推出来的。我不敢看五儿一眼,吓得跑回家,躲在炕角呜呜地哭了起来。过了没几天,五儿就被他爸送到岭上放羊去了。他妈说,吃点苦头,看他还学坏不。

整整一个暑假,我都没有骑自行车。奶奶不让我骑。那天回去以后,奶奶把我臭骂了一顿,叫我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的干净的裤子上却有一团红红的血迹。我吓坏了。我身上没有破,怎么会有血呢?

奶奶说,不许骑车子了,你都来月信了,大姑娘了呢。

奶奶洗着我的裤子,没有骂我,似乎是,还挺开心,拉着腔调的话跟唱一样。

奶奶说,前巷的陈疤子提亲咧,他大儿,你愿意不?早早定了亲,你有了婆家,我就放心了,也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了。

我不愿意。我不认识啥陈疤子李疤子的儿子。我在想五儿。五儿用车子带着我,他的鼻子贴着我的头,他的胸脯挨着我的背,他呼出的气喷在我的耳朵上,很痒。我坐在桐树下,看奶奶把那团血迹揉搓得淡了,淡了,没了。一点也看不见了。我突然想哭。我就真的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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