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

戴文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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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

戴文普

太保是一条狗。

太保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黑色土狗。

由于它的两个眼睛上方各有一处黄色的毛，起初人们都叫它四眼子狗。

太保是镇上的口主任给四眼子狗赐的名。

人们把太保叫四眼子狗的时候，它还小小的，似乎是一只被大狗遗弃了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跟在镇上几条流浪狗的后面。镇上那些流浪狗们看不上四眼子狗，时不时地拿它玩耍、出气，不是啃它的腿，就是咬它的耳朵。四眼子狗不敢还击，只好躲避或者求饶，所以它和那些流浪狗拉开一定的距离，并时刻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以免自己吃亏。

狗们找到或碰到吃的，其他的狗可以在一起夺啃抢吃，恼了只是两条狗之间撕咬几下。人们常说，狗咬狗一嘴毛，咬完就又开始在一起了。但要是四眼子狗和其他狗发生咬扯时，流浪狗们就会一起上来，围着四眼子狗一阵狂咬，所以它从不在流浪狗中讨吃讨喝。

不和流浪狗们在一起讨吃讨喝，四眼子狗常常挨饿，有的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垃圾堆里刨找一些垃圾吃。即使垃圾非常难吃，流浪狗们都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四眼子狗也吃不安生，也要受到流浪狗们的欺负，但它不吃又不行，不吃就会饿死。

一次，四眼子狗在垃圾堆里刨出一堆肉骨头，那堆肉骨头颜色红润鲜嫩，就像刚刚宰杀下的新鲜肉。四眼子狗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一眼，没想到就被流浪狗中的一个看到了，马上冲了过来，其余的流浪狗也跟了过来，四眼子狗只好知趣地退到了一旁。

冲过来的那条流浪狗，看到这堆红润鲜嫩的上好肉，猛地咬了一大块，马上就吐了出来，吱吱扭扭跑到水沟里吧唧吧唧猛喝水。后面跟上来的流浪狗，有的把那肉嗅一嗅，甩着头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有的闻闻，就打着响鼻喷嚏跑了。

四眼子狗也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也跟着流浪狗们跑了几步，可是那堆肉红润鲜嫩样子的诱惑和它的饥饿难耐迫使它又掉过头返回去了。

在快到那堆肉跟前的时候，四眼子狗屏住呼吸，咬了一口肉，几乎没有咀嚼就吞咽了下去，又咬起一块肉跑到不远处才咀嚼起来。

开始咀嚼时，又苦又辣，嚼着嚼着四眼子狗感到味道不错，一块吃下去后，又返回去吃了一块。那天是四眼子狗有生以来吃得最痛快、最踏实、最饱的一次。

从此以后，四眼子狗凭着狗特有的嗅觉器官，专门嗅和那盘肉一样的气味，寻找吃的。

其实，四眼子狗嗅的那种气味就是酒的味道。

后来四眼子狗发现，那种味道也有不同。嗅到一种绵中带香的味，寻着这个味找到的肉，基本上都是又肥又嫩又饱满的肉；嗅到辣中带苦的味，找到的肉就差一些，但比不带味的肉要好多了。自从四眼子狗适应了这口味，找吃的就容易多了。但是，它的苦恼也就来了。有的时候，带那种味道的肉一堆一堆的，不吃它有些可惜，吃又吃不完。也有几天吃不上的时候，不过那种时候很少。不到一年的功夫，四眼子狗就吃得皮毛发亮，个子也长大了许多。流浪狗们见了它也都退避三舍了，但它对那群流浪狗也还是敬而远之。

四眼子狗不光能吃浸透了酒的肉，而且还可以从飘浮的空气中分辨出哪家酒店餐馆有人喝酒。有了这个本领，四眼子狗就再也不到垃圾堆去碰运气了，而是在发现目标的酒店或者餐馆周围的某个地方守着，一旦那些酒店或者餐馆人员端出残汤剩饭后，它就远远地跟着，就像要到什么地方去赴宴一样。餐馆人员把残汤剩饭倒在某个地方，就像给四眼子狗在某个地方把丰盛的宴席摆上桌一般，四眼子狗就会绅士般慢条斯理地挑着吃起来。

活该四眼子狗走狗屎运了。那年冬天，一连下了三天大雪，厚厚的积雪把地上的沟沟坎坎都抹平了，酒店餐馆都没人进，四眼子狗和流浪狗们也是一连三天没有吃上东西。四眼子狗因为有吃下的底膘，还凑合着扛得住，有几条流浪狗又冻又饿死在了雪地里。

狗冷的时候，都要把头歪过来，特别是要把狗嘴在肚子下捂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怎么说“人怕冻腿，狗怕冻嘴”呢。

那天，四眼子狗在大雪中微微地把眼睛睁开，看着花瓣大小的雪花得意地飞舞着，颇有些惆怅。它把脖子伸长先看看天气的情况，不曾想这一伸，一股它十分渴望又像绝缘已久的那种绵中带香的酒味酥软了全身。四眼子狗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猛地从厚厚的积雪中跃起，使劲抖动了一下身上的积雪，箭一样地奔向自己的目标。

四眼子狗凭着嗅觉来到酒店门口，就见几个人搀扶着一个穿皮夹克挺着大肚子的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走。那个大肚子就是镇上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口主任。口主任没有走上几步就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搀扶口主任的那几个人马上跳开了，有人还捏着自己的鼻子，拒绝那股熏人恶心的酒气。

四眼子狗可没有顾及那么多，几天的饥饿已经使它急不可耐了。它一下子冲到了口主任的面前，头都没有抬地吧唧吧唧吃起来。

口主任看来了一条狗，起初还吓了一跳，再看狗在吃自己吐下的污秽物，而且把落在鞋上的都舔得一干二静，便对搀扶自己的人说，你们都走开，我不需要你们，我有我的太保护驾。说完又大口大口地吐开了，四眼子狗马上把吐下的污秽物吃了个干干净净。口主任看到后乐得哈哈大笑，把要送他的人都拒绝了。

虽然众人都以为这条口主任口里叫的太保的狗是他自己豢养的，是专门来接他的，但看到口主任走路脚跟不稳，说话口齿不清，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但是，口主任坚决不让众人送，还说到前面人家有什么事情，这样一来大家就各干各的事去了。

从这天起，四眼子狗就改名叫太保了。

太保冒着风雪跟着口主任。风一吹口主任就大口大口地吐，开始吐的时候是站着，吐完说几句太保也听不明白的话，当然就是口主任不喝酒说话，太保也听不明白，只不过它可以听出那是人在说话。

现在，口主任已经坐在了地上，头一低就吐。太保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口主任吐了它就马上吃完了。如果口主任不吐了，它就卧在口主任的脚下。有时它也抬头看看口主任，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它跟的这个人怎么一会儿是一个身子两个头，一会儿又从一个人的背后分出一个人来，瞬间好几个人出现在它的眼前，把它惊得狂叫几声，跳了起来。

口主任坐了一会儿，记起要回家了，可是两腿软得就是站不起来了。刚站起来，迎面吹来了一股风，口主任就又倒了下去。这一次口主任好像清楚了一些，说倒下去是自己脚根没站稳，这不能怪老天爷。

口主任倒下去，屁股正好倒在了太保的头上，太保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狂叫一声猛地把头扬起。口主任的屁股被太保抬起的头一顶，立刻站直了身子，说，哪儿来的摩托车呀？说完，又步履蹒跚地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又吐了，吐着吐着睡倒在了地上。

太保跟在口主任身后也是一走三摆，口主任吐的时候，太保扭着身子走到跟前，继续吃着口主任吐出的污秽物，不过吃的速度已经慢多了。太保吃着吃着也停住了咀嚼，和口主任头对头地醉在了一起。

雪还在纷纷扬扬飘洒着。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镇上值班人员接到口主任家的电话，说口主任一天一夜没回去，也没个信息，手机不通，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是不是又在加班？值班人员哼哼唧唧敷衍过去后，赶快去了口主任所在的站，站上门岗值班的老杨说，下午看到好像是某某酒店的老板来请。值班人员给值班的镇领导汇报了这事。镇上的领导马上让派出所派人到某某酒店，通知酒店和陪口主任吃饭的那些人去找至今还未回家的口主任。

酒店和陪口主任吃饭的那几个人虽然心里有怨言，但也不能不找呀。镇领导有话，不管是上天入地酒楼闺房，是活是死找到就行，找不到你们就承担一切不可想象的后果。

那几个人把口主任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梳理了一番后，决定分工合作，分头寻找口主任。

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呀！那几个陪口主任吃饭的人，把事情想得很复杂，找人的方案也制定得详细周到，应付可能出现意想不到情况的措施和方案也比较完善。没想到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负责在回家路线寻找的那两个人在雪地里找到了口主任。

当时，那两个人按照口主任昨天出了酒店往前走的方向，向前继续延伸。走了一段路程，不料被已经让白雪覆盖的口主任和太保绊了一跤。俩人一看是口主任，兴奋地口中直念阿弥陀佛。其他人一听口主任找到了，也长出了一口气，都赶了过来。

只见口主任头抵着太保的胸前，紧紧地搂着太保，太保的一只前爪搭在口主任的肩膀上。他们俩的嘴和嘴之间是已经冻成块状的污秽物。

还是值班的镇领导有水平，镇领导说，虽然这个样子不雅观，可必定是人和狗抱团取暖，避免了一起死亡事故。大家一听，可不是吗，要不是这样口主任就会遭遇不测呀，若口主任遭遇了不测，他们这些人能脱得了干系吗？大家赶紧把口主任，还有狗，一起拉到了医院。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口主任出院后就由副转正了。口主任说，他这是小难。镇领导说，口主任的转正是在下雪前就已经讨论决定了的事。

因为太保有过和口主任同生死共命运的一夜，为镇上杜绝了一起死亡事故的发生，所以身价倍增。过去几年太保常常在泥里水里滚呀爬呀，可以说是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现在三天两头就有站上的人给太保洗澡梳毛，这个带去洗了，那个又带去洗，洗得太保身上软乎乎的特别舒服。当然，太保最喜欢让站上的女同志给它洗澡，女同志洗过后还给它喷香水，还用吹风机把潮湿的皮毛吹干。

太保不流浪了，那些流浪在街上的狗有时隔着栅栏看着太保叫几声，马上就被看大门的老杨赶跑。流浪狗们这才明白，现在的太保已经不是以前的四眼子狗了。

口主任得知那天太保吃了他吐的污秽物后也醉了，就对太保格外疼爱。通过几次试验和观察，口主任发现太保也是个酒囊，每天吃的肉里至少得有半斤量的酒。所以，每次参加饭局的时候，太保就是口主任给别人劝酒的杀手锏。口主任对不喝酒的人说，人常说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酥油，我那装不下二两酥油的太保都可以装下半斤酒，你的这肚子一斤酥油都装下了，还喝不下去半斤酒？

太保也是每次口主任参加的饭局上，大家的话题。

太保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价和地位，每次跟着口主任到了酒店，口主任坐在正席，太保就在口主任背后的某个地方静静地趴着，一改流浪狗的那种习气。酒店的人自然明白事理，给口主任上完正席，就给太保上一盘纯肉，肉上还浸透着和口主任喝的一样的酒。不过，给太保的这一份也算在了口主任他们饭局里的菜中，价格当然不菲了。

口主任在镇上管的事比较多，也比较杂，常常有人来找。口主任要是出门到二门上迎接的，和来人寒暄几句，太保就躲到了一边。口主任把来人送出办公室，送到二门口，这个时候太保就很知趣地迎上去，围着口主任非常卖力地摇尾乞赞。口主任把手一伸，太保轻轻一纵，前身竖起来，两个前爪搭在了口主任的手上，口主任没看到一样，继续和要送的人往前走，太保也就用两条后腿和口主任并肩一起走。被送的人就像看到了奇迹一样，过不了几天总会有太保的礼物送来，不过这礼物一般都是口主任替太保代收了。要是口主任不迎的或者在大门口被老杨拦住的，太保绝对就不让进。

站上虽然只有十一二个人，但原来有自己的食堂，后因镇上的其他部门意见很大，这个食堂就撤了，站上人员吃饭就被归到了镇机关食堂。站上的食堂还欠做饭师傅一个半月的工资，为此他找过口主任。口主任说那是前一任领导手里发生的事，我还得了解调查清楚了才能给你回话。这一调查就是三年，三年把做饭师傅的耐心也磨完了。那次口主任刚出站上的大门，就碰上做饭师傅前来要钱。口主任要上车，做饭师傅堵住车门不让上。口主任说要去开会，做饭师傅说，他的媳妇病倒在家里急需要这笔钱救命。俩人就高言低语地争了起来。太保在一旁看到口主任被做饭师傅用一只手推的离开车门，于是怒吼一声，一嘴咬住做饭师傅的裤脚，使劲往后一扯，做饭师傅被太保这一举动几乎吓懵了，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口主任乘机坐进了车里。口主任把车子向前开了十几米后又停了下来，头伸出车窗外对做饭师傅说，通过调查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会派人把钱送到你家里去的，这个你放心。

口主任自从那次倒在雪地里后，落下了浑身疼的毛病，西医打针吃药，中医推拿针灸都试了，也不见有多大的效果。酒店老板给口主任推荐了一个治疗此病的奇方高手，用生姜艾草熏蒸理疗。

那天，酒店老板把高手引进到口主任面前的时候，太保还笑话酒店老板没有眼力，怎么推荐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没想到，这女子的手艺真不错。口主任说，用生姜艾草熏蒸后，胳膊腿软活多了，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那女子每周来一次，给口主任做生姜艾草熏蒸理疗。

距上次做饭师傅在站大门口拦住口主任不让上车过了三个月时间，做饭师傅又来了。那天，给口主任做熏蒸理疗的女子刚来时间不长，生姜艾草熏蒸的味道刚从口主任的房子里散发出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还得四十多分钟熏蒸理疗才能结束。就在这时，做饭师傅来了。

做饭师傅看到太保卧在通往口主任办公室的二门口时，心理咯噔了一下。太保也看到了做饭师傅，心想他怎么又来了。就在做饭师傅准备跨过太保进入二门时，太保忽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挡住了去路。

做饭师傅想硬闯过去，太保亮出了自己的低声吼叫。

就是这低声的吼叫把做饭师傅激怒了。做饭师傅早有准备，从衣袋里拿出一根双节棍向太保抡了过来。

太保身子往后一斜，躲过了双节棍，做出了向前扑的架势。理论上说，做饭师傅收拾一个土狗是不在话下的，但是做饭师傅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所以就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双节棍。

太保看到做饭师傅往后退去，也没有往前再扑，守在了二门口。

做饭师傅往后退了几步，看到了左边的一处房子，心里一喜。左边的房子就是原来站上的餐厅，餐厅正好横跨了二门那道栅栏。做饭师傅知道餐厅两端都开了门，那是为了夏天通风，通过餐厅的门就可以不通过二门了。

做饭师傅很快走到了房子的跟前。

他闪身进了房子才发现，原来的餐厅不见了，被改造成了一个洗手间，洗手间两头分别是男厕和女厕。做饭师傅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在做饭师傅惊讶餐厅格局发生变化的时间段里，太保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做饭师傅赶忙向太保挥动手里的双节棍，双节棍被链条缠死了，做饭师傅下意识地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向太保投去，没想到他投出去的是手机。手机没有把太保砸上，太保一仰头，把手机当作玩具一般轻轻衔在了口中，再一甩头吐在地上，压在了自己的爪子下边。做饭师傅一边叫苦不迭，一边赶快躲进了一个有便器的隔断里，关上隔断的门。令做饭师傅没想到的是，太保就地卧在隔断的门口，把做饭师傅死死地盯在隔断里边。

坐在隔断坐便器上的做饭师傅真有些无可奈何了，几次试着把隔断的门打开让自己冲出去。当他打开隔断门的时候，太保就呲牙向他扑来，因为地方小，他连一点儿进行战略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如果要硬冲，就必须先让太保咬一口，自己才有可能获得反攻的机会，这样的代价做饭师傅是不愿意付出的。

就这样做饭师傅在马桶上坐得屁股疼，后来都瞌睡了，但是，太保一点儿没有马虎。

做饭师傅在马桶上听到了口主任在说话，接着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只听太保“汪”地叫了一声，起身跑了。

太保走了，做饭师傅才从隔断里走了出来，从地上捡起手机，试了试，还好，性能正常。

做饭师傅走出来后，口主任早不见影子了。太保趴在树下看都没看他，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一样，更不要说还发生过什么冲突。

做饭师傅气得骂了一声，真是狗眼看人。

做饭师傅感觉到自己被一条狗耍了，心里有些不平。他想了个法子报复太保。趁自己炖肉的机会，特意挑了一块色相比较好的肉，里面裹上了几根缝纫机用的针，想扔给太保，让太保一命呜呼。

那天，口主任去镇上开会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做饭师傅到了大门口，先是和看门的杨师傅搭讪了几句，然后从大门口值班室走进桃树梨树下转了转，拐弯来到二门。太保在二门口的一棵槐树下懒洋洋地躺着，眼睛向上翻看了一眼做饭师傅，张了张嘴，打了个哈欠，装作不理睬做饭师傅。

其实，它不敢招惹做饭师傅，他知道口主任不在，招惹了做饭师傅没好事。常言道，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在江湖上跑了这么些年，太保知道什么时候发威，什么时候装傻，什么时候装怂。太保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长长的睫毛几乎把眼睛遮住了，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其实太保自己也知道，做饭师傅知道它没有睡着。

果然，做饭师傅从衣袋里摸出一块肉，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地招惹太保。太保想吃肉。

做饭师傅晃着手里的肉，嘴里还发出啧啧啧的叫狗的声音。太保听啧啧啧的声音柔和，没有敌意，就把耳朵摆动摆动，表示对做饭师傅的友好和对自己前几天的做法道歉。

做饭师傅拿过一根竹竿，把肉顶在竹竿一端，慢慢地递到了太保的眼前，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太保马上来了精神，爬起来翕动着鼻翼嗅闻着。就在太保张开口要吃那块肉的时候，只听杨师傅问，主任会开完了？做饭师傅马上离开太保，躲开口主任的视线走了。

太保赶快起身跑去迎口主任。太保见了口主任高兴得又是双腿站立，又是地下打滚，又是亲口主任的手，尾巴摇得就像电风扇旋转一样。

太保没吃那块肉，可那块肉惹了大麻烦了。

也就是那天，太保迎着口主任去了，有一辆车来接口主任，已经坐在车里的口主任看到太保后马上又打开车门，太保一跃进了车里。

太保被口主任带去酒店就餐已经是常事了。这顿饭吃到了下午太阳落，口主任又有些七八分醉了。进了大门，口主任还问老杨有什么事没？老杨说，养藏獒的陈有才，带着自己的种藏獒来给太保交配，太保不在他就回去了。口主任肯定没听明白，就说了一句，谁让他来给太保交配的？下一次把他挡住！老杨说，是前几天您让我给他说的呀。口主任说，前几天说的不算，今天说的算。说完一摇三摆地走了。

第二天，一条爆炸新闻在镇上传开了，陈有才那条价值五十万元的藏獒死了，他解剖了尸体，从藏獒的胃里发现了十几根缝纫机针。陈有才怀疑昨天来到站上，藏獒吃了的那块肉里藏有针。可为什么那块肉太保没有吃呢？从此，土狗太保的名声比藏獒还大了。

令太保命运发生颠覆性的改变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这两件事几乎是谁都没想到的。

这两件事都和口主任有关。那天口主任又喝多了，是被几个人抱下车又搀扶进了宿舍的。

口主任的宿舍是带走廊的那种组合式的。进了宿舍门是一条五米长的走廊，走廊的左侧是客厅，有二十平米，走廊的尽头是带卫生间的卧室，走廊上安有两个大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正在盛开的花朵。

太保也轻易进不了口主任的宿舍。这一次它进去后感到好奇，看了走廊，看了卫生间，又到了客厅。客厅里的气味令太保陶醉留恋。这个气味太保还是比较熟悉的，它洗澡的时候就能闻到这样的味道。

当太保从客厅出来的时候，送口主任的人已经走了，宿舍门也关上了。太保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圈进到了卧室，围着口主任的床又转了几个圈后，卧在了卧室门口。

喝多了酒的口主任，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太保在门口，斜瞪一眼说，倒一杯水。太保是听懂了，但无奈没办法给口主任倒水，只好看看口主任，再看看饮水机。口主任说了两次，见没人把水倒来，就自己过去倒了一杯水，回到床边喝了一口，然后一歪身子倒在了床上，手里端的水也洒在了脸上，顺着耳根流到了脖颈。

口主任顺手摸了一把洒在脸上和脖子里的水，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侧卧着身子抽了几口说，什么烟嘛，一点儿没劲。握着烟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最后把烟头在床单上拧了几下，松开手烟头掉在了地上。

就是口主任对着床单拧烟头后，有个针尖大小的火星，先开始一点一点地煨着烟，慢慢地，针尖大小变成了烟头大小。口主任已经睡得死猪一般，太保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会预料到它的严重后果。后来床单烧开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洞扩大的趋势不断加速，烟雾也逐渐浓郁上蹿了。

太保慌了，先是冲着口主任狂叫，口主任嘟囔着骂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没叫醒口主任，太保自己围着那个火烧的洞跳上跳下狂叫不已。

太保对着火烧的洞狂叫的时候，就等于在对着火吹，所以火星烧得更旺，洞扩大得更快。太保着急了，干脆用爪子扑打，这一扑打，不但火星飞溅了起来落到了别处，而且火被扇得更旺了。顷刻间，烟雾就充满了宿舍。太保怎么都搞不明白，烟越来愈浓，口主任怎么还不动呢？它干脆不管燃烧的床铺了，咬着口主任的裤脚把口主任从床上扯下来。

靠在床边的口主任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道，烤全羊不能用烟火熏，熏下的是夹生肉。

太保拉动口主任的过程无疑也是给燃烧的火进行助燃的过程。口主任被从床上拖到地上，床上就有火苗蹿起了。太保四条腿扣住地，把口主任使劲往门口拖，并不断地狂叫。

宿舍里的烟通过缝隙窜了出去。看大门的老杨看到口主任的宿舍冒起了烟，又隐隐约约听到太保着急的叫声，感觉有些异常，赶过来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他赶快招呼人破门而入，把口主任拖了出来，扑灭了刚刚燃起的火。

第二天口主任醒了后，听了大家的一番描述，连声对大家说谢谢，然后指着太保说，太保对我有再生之恩，一定比照有关条例对太保进行奖励。当时大家都以为这是口主任的一句玩笑话呢。

没几天，口主任以站上的工作量大，人员少，为了安全起见晚上需要通宵值班为理由，专门要了一个编制名额，这个名额就让太保占上了。又以维修场区和员工宿舍的名义争取了一笔费用，用其中的一部分为太保修了个狗舍。这样，太保就成了站上的正式编制了。

看大门的老杨说，我给站上看了八年大门，也没占上个正式编制，狗一夜的事情就在站上有了名分，什么都是机会和特长呀！

人们都说太保这下彻底吃上编制的钱粮了，一生无忧愁了。没想到事情的结果往往是人们难以预料的，也应了那句老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看大门的老杨看到太保都在站上有了编制，又想自己的工作和太保一样，太保看的是二道门，他看的是大门，责任比太保大；太保只负责站长一个人的安全，他要负责整个站上的安全；太保来了才不到两年，他来了已经八年了，时间比太保长；更重要的是这次主任宿舍着火，虽然是太保在里面把主任拉到了卧室的门口，可是要不是他叫人，最后只能是主任和太保都被烧死。这样一比较，老杨觉得是不是主任不好意思为自己的站上一下子要两个名额。所以，老杨利用到市里办事的机会，向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的情况。有关部门的人员查了一下说，他们站上已经有XX名工作人员了。

老杨听了吃了一惊，当场就说，没有那么多的人，连一半都没有。我看大门都八年了，站上谁家的孩子什么时候生的，谁家的大门朝哪个方向开，我都知道，怎么能不知道我们站上有多少人？有关部门让老杨回去，他们研究一下再给老杨回话。

老杨回来没几天，口主任坐车去了市里再没回来。

口主任坐车走的那天，太保和以往一样追到了车前，这一次口主任没有让太保上车，而是自己和市里来的两个人坐在以往太保坐车时的位置走了。太保发狂地追着车。以往也有口主任走时不让太保坐车的情形，但是只要太保舍命追一段路程，口主任就会让车子停下，可是，这一次没有。太保看不到车了，也就没有追的兴趣了，便悻悻而归。

太保突然感觉到现在的情况有些异常。口主任几天没回来，这样的事过去也有过。那时，虽然口主任不回来，但是每天都有酒店的人来给太保送肉吃，而且，肉里都浸有非常醇香的酒。现在口主任没有回来，也不见有人来送吃的了。

几天了，太保饿得有些撑不住了，自己跑到街上的酒店找吃的。以前的酒店每天晚上都有那么几个包厢人满为患，推杯换盏到深夜。酒店人员只要看到太保，就会从后厨拿出一些肉给它吃。这一次太保发现许多酒店到晚上就关门了，镇上也嗅闻不到过去那种浓郁的酒的味道了。不关门的酒店，太保站在门口也没人理了，还有人呵斥太保赶快离开。

几年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太保已经不适应在街上找吃找喝了。它在街上溜了几天，几乎没有吃上多少东西。饿得皮包骨头的太保，一步三摇地回到站里。站里二门也已经上了锁，也没人理太保了。门岗老杨看到太保，扔给它一个干馒头，太保咬了几下没有啃下一块，但又舍不得扔了，衔在嘴里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慢慢啃吃。

太保衔着个干馒头拐过墙弯，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再啃，没想到刚拐过墙弯一条比太保体格小、毛上沾着许多泥巴的花皮狗迎面冲了过来。

花皮狗是个公狗，以前太保也见过。那个时候花皮狗见了太保毕恭毕敬，远远地看到太保，肚子一吸，尾巴夹在两个后腿之间，无声息地就躲开了。今天花皮狗见了太保，一点儿让的意思都没有，直溜溜地冲了过来。

太保想抖抖以往的威风，抬头拱身努力保持身子端直。花皮狗对太保怒吼了一声。听到花皮狗底气十足、含有怒气的吼声，太保惊吓了一跳，口中那个馒头掉在了地上。花皮狗看到一个馒头从太保的口里掉了下来，端着一副傲慢的架子走了过来。太保知道自己不是花皮狗的对手，掉头赶快离开了。

太保想到了自己以前找过吃的那个垃圾场，想到那里碰碰运气。

两年没来了，垃圾场已经建成公园了，只是在公园一个隐蔽处还有一处没有清除的垃圾。太保围着垃圾努力寻找能够充饥的东西。随着一声沉重的机器轰鸣声，一个铁铲突然从太保的头上划过。太保想离开，无奈没有一点儿力气迈动双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铁铲马上把太保身下的垃圾连同太保一起铲了起来。太保只觉身子在空中快速地滑动，一阵眩晕袭来。

在新的垃圾填埋场，一位工人在清理垃圾时，看到了翻滚到深沟里的太保的尸体。工人言语道，口主任贪腐关进了高庄子，走狗也吃喝不上翻到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