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天堂

2015-11-18 08:43李汉平
小说林 2015年6期
关键词:杰西大黑毛毛

◎李汉平

狗天堂

◎李汉平

这些年,城市里的人养狗成风。

这大约因为生活好了,人们养得起狗。弄一些牛肉啊、排骨啊,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想想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街上是看不见一条狗的。若是有狗在街上一露头儿,很快就会被人抓去给炖了。饿啊,人们连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呢,只能拿狗去喂肚子,而不会带个瘪肚子去喂狗。再就是生活节奏快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淡漠了。人们忽然觉得狗才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有人说出了更加极端的话:“狗比人强。”于是人与狗之间,狗与人之间,狗与狗之间,演绎了一段段感人肺腑的悲欢离合。

那段风景优美的街心花园,成了遛狗人聚会的地方。于是那里成了各色人等各色狗等的博览会。一到傍晚,那里就热闹起来。人聊天,狗嬉戏,被戏称为“狗天堂”。人分阶级和阶层,其实狗也分。人根据权势财富分,狗根据身世的名贵程度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狗也一样。于是狗天堂里就有了几个明显的圈子。富贵狗、平民狗和流浪狗。

毛毛是一条流浪狗。它的主人把它抛弃了。也不知道是有了新欢还是自己到哪里流浪去了,于是毛毛就成了一条丧家之犬。丧家之犬的心境一定很凄凉,毛毛的叫声一直是低沉、凄婉而忧伤的。它有时会让叫声婉转着,如歌剧里的咏叹调。于是走过它身边的人便情不自禁地同情地看它一眼。这时候毛毛便会仰起脸,用一双忧伤的眼睛看着对方,看上许久。它也许是巴望着哪个人动了恻隐之心,把它带回家去。给它一个家,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地方,再给它一些吃食。它不要牛排鸡腿什么的大餐,只要有一些残羹剩饭就行。它能看家护院,能保卫主人,能对主人忠心耿耿。

毛毛的眼睛是黑色的,黑宝石一般明亮。当它忧伤的时候那双黑眼睛里就会涌出一些眼泪来。

可是一直没有人理会它,因为它不是纯正名贵的狗,有些像乡下的笨狗。就是拿到狗市上去,也卖不了几个银子。

下午三点钟,阳光润润的,不浓不淡,不炽不烈。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那些幸福的和不幸的狗,这时候都习惯性地聚到这片狗天堂里来了。

那只高大威猛的阿富汗,一看就不是凡狗之辈。它在主人的身边昂首阔步,每迈一步,腿上的毛就唰地甩一下,仿佛笔直的裤线。它从来都懒得搭理别的狗,仿佛它已经不是狗,而是人,是主人最亲密的知己和朋友。它已经不屑于与狗为伍了。

别的狗远远地望着它,都会生出一种敬畏,早早地,都避得远远的。一副“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的神情。没有哪只狗到它身边去凑热闹。于是它就那么高傲着,寂寞着,昂首阔步。

那只胖乎乎的松狮狗虽然也很高大,却是憨态可掬。一副大孩子的神情,活泼又调皮。别看它高高胖胖,活动却很灵活,喜欢热闹,喜欢和一些小型的狗互相追着,咬着,逗着玩儿。松狮狗的名字也很可爱,叫“panda”,就是熊猫的意思。熊猫是啥?友谊的使者,国宝啊。于是panda就成狗群里一颗可爱的明星。一只人们都很喜欢,狗们也都很喜欢的角色。

每天,只要panda一到,狗天堂里便热闹起来了。“pamda!”“panda!”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panda便很善意很有礼貌地冲着喊它的人摇一摇尾巴,好像人们之间在打招呼。

狗儿们一看见panda,好像看见失散多年的好朋友一样,呼啦一下子都冲到它身边,在它周围围成一个圈儿,一齐有节奏地对它摇着尾巴,那景象很是独特也很是壮观。

每当这时候,阿富汗远远地瞅着,神情有些落寞。阿富汗虽然出身名门,血统高贵,却没有这么好的狗缘。有狗缘也是一件让人很羡慕的事情呀。

毛毛很喜欢panda。panda一来的时候,毛毛就会变得兴奋无比,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贲张起来。它会情不自禁地摇尾巴,且浑身颤抖。毛毛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当panda出现的时候,毛毛会觉得很愉快。仿佛天也明了,地也润了,太阳也格外温暖。它身上那些因为流浪而留下的伤痛在那一刻都不翼而飞。

panda的身上有一股很男子汉的阳刚气味。那气味毛毛很喜欢。它便寻着那气味走上前去。毛毛的目光与panda的目光对视着,许久许久。那时候它们一定在交流着狗才懂的无声的语言。

panda的“妈妈”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中年女人。富有、富态,也像panda一样胖乎乎的,在狗天堂里很有人缘。每当她一来,大家都很快活地跟她打招呼。她每天是开着宝马车来到狗天堂。她下车,很优雅地打开车门,panda便也很优雅地从副驾驶的座位上跳下来。然后母子们便在大家注视的目光中款款地走进狗天堂。

panda妈妈每次来到狗天堂的时候,手里总是拎着一只袋子。那是一只用旧了的路易威登。不懂行的人觉得那没有什么,懂行的人便会低声惊叹:“是LV呢!”说话的是杰西的妈妈,一只白色博美的主人。

“LV是啥?”穿橙色工作服的扫街女人问。

“那手袋是世界名牌。意大利手工制作。”杰西的妈妈有些惋惜,觉得这有些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没看出有啥好。”扫街女人说。

“你是不懂。一只LV最便宜的几万块,贵的要十几万呢。”

“十几万?买一个包?”扫街女人差一点儿摔了个跟头。她心里想,要是有那十几万,可以买一套经济适用房了。啧啧,一个包!也太奢侈,太款式了!眼下,扫街女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一间房子。不用大,二十平方米以内就行。里头有一张床,一个桌,外加锅碗瓢盆。所以不管什么事儿,只要说到钱,她总要折合,换算成房子。私下里不由得叹息一声——现如今真是有的太有了,没有的太没有了。

panda妈妈的LV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房契存折,只是一些牛排猪排,鹅头鸡肝什么的。在一个个塑料袋里包着,散发着狗喜爱的香气。

panda妈妈是一个善意的、颇有爱心的女人。她会把一些好吃的东西分给别的狗吃。于是狗见到她便围成一个圈儿,集体冲她摇尾巴。统一频率,有节奏地摇。大有众星捧月,百鸟朝凤的样子。

每当这样的时刻,panda妈妈便感到很愉悦,panda便也上蹿下跳,似乎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妈妈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阿富汗远远地看着。阿富汗的神情落寞,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阿富汗爸爸紧一紧拴狗绳,低低地吆喝一声:“走!”

阿富汗便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看那些冲着panda妈妈摇尾巴的同类,依旧昂首阔步,依旧裤线笔直,却没有了原来的气宇轩昂。或许在它的灵魂深处有了一点淡淡的失落。

panda望着远去的阿富汗,低低地吠一声。似乎在说:“好兄弟,你去哪儿啊?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儿呢?”

阿富汗的心情很复杂。它又高傲又失落。莫非狗也懂得高处不胜寒吗?阿富汗想,我究竟是在哪一点上与那些狗不同呢?

panda却迎来了它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它像个孩子,有些人来疯。本来在家里,在妈妈面前,是一只很温顺的狗,这会儿却好像得了多动症似的又蹦又跳。它快乐,它高兴,它有很强的表现欲。这么好的天儿,这么好的太阳,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狗。简直就是一个大舞台呀。这会儿不表现还待何时?它好像南方春节时舞动的狮子,活蹦乱跳,上蹿下跳。它那憨厚的圆脸这一刻充满了欢乐,充满了阳光。它甚至在微笑着,这成了它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毛毛被它的欢乐感染,开始向它靠近。panda和毛毛互相望着,都在轻轻地摇着尾巴。那是在互致问候,表达着彼此的好感。毛毛的目光里迸出很多细细碎碎的小火花儿。那是它湿润的温柔。

panda走近毛毛,一步步地走近毛毛。它身上散发出男狗的气息,毛毛迷醉地眯起眼睛。在那一刻,毛毛变得很美丽。和panda站在一起,毛毛显得很娇小,小巧玲珑。

panda伸出前爪。抚摩了一下毛毛的前额。在那一刻,毛毛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对于所有的狗来说,前额都是它们最乐于接受爱抚的地方。为了表示自己的好感,毛毛往panda的身边依了依。抬起头来,很依恋地望着panda的眼睛。panda也柔情似水地望着毛毛。

“有情况!panda要谈恋爱了!”狗奶奶说。别看她上了年纪,眼睛却并不昏花,且一下子能看到事情的本质。

狗奶奶并不姓狗,也不姓苟。她每天像抱孙子似的抱着一只吉娃娃小狗,不停地亲昵地对它说:“叫奶奶,叫奶奶!”于是这个部落的人便送给她一个绰号:“狗奶奶”。她对于这个绰号也不讨厌,谁叫她都会乐呵呵地答应。于是这个绰号就正式地“注册”了。

别看吉娃娃小,却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有时候狗奶奶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去和别的狗一起玩。吉娃娃从来不走远,一双眼睛老是溜溜儿地盯着狗奶奶。好像害怕会被她遗弃似的。如果有人对狗奶奶说话的声音高一些,或者对她扬扬手,吉娃娃马上就会瞪着一双眼睛,狂吠着向人家冲去。叼人的裤脚,或者朝人身上扑,全然忘了自己那太过娇小的身量,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

每当这时候,狗奶奶便笑着说:“看看我孙子,狗小志气大,不许别人欺负我呢。”

直到吉娃娃叫激了,叫甚了,狗奶奶才吆喝它:“吉吉,别叫了,人家是跟我闹着玩儿呢。”

吉娃娃这才偃旗息鼓,溜溜儿地上一边玩儿去了。不过不管在哪儿玩儿,它那双灵活的耳朵总是像雷达似的往奶奶这边转,它要随时保卫奶奶呢。

panda妈妈听了狗奶奶的话,耳边犹如响起一个炸雷。她可不愿意她的panda早早地恋爱。再说了,毛毛是一只流浪狗,就是谈婚论嫁,也得讲个门当户对呀。她急忙冲过去,招呼回panda。

panda跟着妈妈走了。临走还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

毛毛望着它,发出一声低沉婉转的呼唤。

panda的妈妈见它可怜,便扔下一块排骨给毛毛。没想到毛毛看都不看,依然痴痴地望着远去的panda。

“看来,爱情的力量大于面包。”杰西妈妈说。

“不对,面包的力量大于爱情。这是物质基础啊。”panda妈妈说。

杰西妈妈看看panda妈妈,又看看panda,没再跟她争辩。对于一个用LV包装狗粮的人来说,物质当然更重要。

狗天堂里又是一阵骚动——来了一只黑色的藏獒。这家伙凶头凶脑,一看就不是善茬子。它一来狗儿们都有些害怕。panda妈妈倒是不怕它,亲切地叫了一声:“大黑!”递给它一块上好的牛排。这大约也是看狗下菜碟儿。这么好的新西兰雪花牛排她是绝不肯给毛毛的。还是那句话,人有阶级,狗也有阶级。人有阶层,狗也有阶层。

没想到藏獒不领情,看都不看,闻都不闻。一副带理不理的神情。那样子比阿富汗还傲。

panda妈妈造了一脸灰,显得很尴尬。

没想到吉娃娃横空出世,快速出击。抢了那块雪花牛排叼到一边去,奋不顾身地吃了起来。

这一来panda妈妈倒找到台阶下。她对狗奶奶说:“狗奶奶,没想到你家吉吉鼻子真灵,怪聪明的。”

狗奶奶不经夸,人家说她胖还就来了喘,禁不住自夸道:“别看我家吉吉个头儿小,精灵鬼怪劲儿可不比大狗差。给我只松狮我都不换哩。”

这一来panda妈妈又变得讪讪地,她家panda就是松狮啊。

panda一脸憨厚,一脸无辜地看着狗奶奶,它没听懂狗奶奶的话。

panda妈妈招呼一声:“panda,走!”panda便颠颠儿地跟着妈妈走了。

毛毛眯起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它。毛毛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可惜狗儿们不会说话,这种滋味无法表达,只能在心里存着了。

panda一走,毛毛变得懒洋洋的。它伸长了脖子趴在太阳地儿里睡懒觉。秋天的阳光很温暖,照在它的身上,暖洋洋的。又不像夏天那么晒,热得它只好喘喘地伸着舌头。秋天的阳光最让人感到舒服,也让狗感到舒服,

在太阳地里,天上有暖暖的阳光照着,周围有花的香气和草的香气。花草的香气到了初秋就更加浓郁了。

毛毛就在这如梦如画的狗天堂里睡着了。它做了一个梦。它梦见了panda。panda和毛毛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坪上玩耍、嬉戏。panda伸出它毛茸茸的前爪,抚摩一下毛毛的前额。在那一刻,毛毛觉得很幸福很沉醉。大约狗儿们也有对于爱情的憧憬和渴望。只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罢了。

偏偏,毛毛的好梦被一阵狗的叫声惊醒了。

狗天堂里,正在进行一场“人狗大战”。

野性不改的大黑把狗天堂当成了旷野。它出其不意地攻击了杰西。那个一天换一套儿狗服装的“娇小姐”。

杰西是狗天堂里的名门闺秀。简直像个狗模特儿,连走路都像模特儿一样摇摇摆摆的,晃着腰肢,扭着屁股。也不知道是杰西小姐太爱美,还是杰西妈妈老想让她与众不同,富有的杰西几乎是一天换一套衣服。今天是粉红色连衣裙,明天是黑色套装红领结,后天是一身白色带红边儿的绸缎唐装……

在狗天堂里,只要杰西一出现,所有的狗,还有人,都要对她行注目礼。因为这只狗小姐实在是太可爱了。

今天,杰西小姐一如既往。杰西妈妈甚至给它做了头发,喷了香水,是名贵的香奈儿五号。

扫街女人望着杰西,不无羡慕地说:“看看人家这狗,比人都有福气哩。”她一年四季只穿着环卫工人的工作服,橙色的,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换一下。

今天杰西的自我感觉很好,动作也越发地优雅起来,不要辜负了妈妈的香水哦。

人说,气味也是一种语言。杰西已经习惯了这种优雅的语言。每当给她洗过澡,喷上香水的时候,她的心情就格外地明亮,格外地愉悦。杰西也喜欢漂亮的衣服。每当穿上它们的时候,它的自我感觉就格外地好,它觉得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狗了。如果狗也有上流社会,它一定会是一个名媛淑女,是君子好逑的角色。

偏偏,从藏区过来不久的狂野的大黑,不喜欢这香水的气味。它喜欢大山的气味,草原的气味,喜欢糌粑奶茶和酥油花的气味。可惜这里没有。

一闻到香水的气味,大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它实在不喜欢这个气味。这和大自然的气味比起来,差远去了。大黑一下子变得很狂躁。它瞪着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仰望天空。在这一刻,它又想起西藏老家了。那里的天空是多么地蓝,多么地高。那里的云彩是多么地白,多么地炫。那里的阳光多么地亮,亮得晃人的眼睛。每一缕阳光里都好像能炼出金子来。

这里的一切跟那儿相比,都是那么淡淡的。不浓也不烈。跟它的老家西藏一比,差远去了。

大黑有些想家了。它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离开家,离开那些生龙活虎的伙伴,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周围的那些狗,一只只的,它都看不惯。panda太傻,阿富汗太傲,杰西太娇,一副忸怩作态的样子,它不喜欢。吉吉太小,简直就不是狗。大黑是掐半拉眼珠子也没把它看在眼里。毛毛倒是朴实些,它看着也顺眼,大约它们身上有相通的东西。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它稍稍往毛毛身边一凑,爸爸就像家里失火了似的,鬼哭狼嚎地把它喊回去。

于是,大黑在这片狗天堂里依旧寂寞孤独。

大黑对气味很敏感。它不能容忍那些它不喜欢的气味。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之后,它带着几分抗议朝那气味源俯冲过去。带着尚未被驯服的野性,它咬住了杰西的耳朵,且一咬住就不松口,有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其实它和杰西素无冤仇。

“汪!汪汪!”杰西悲惨地叫着,从耳朵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染红了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她用哀伤的叫声和眼神呼唤着妈妈的帮助。

杰西妈妈看到这一幕,尖叫一声,奋不顾身地向着大黑冲去。此刻她已经完全忘了,大黑是一只野性未驯的狗,随时都会攻击她。

杰西妈妈从地上操起一块大石头打大黑,正好打中大黑的头。大黑低沉地大叫一声,反扑过来。杰西一看大黑欺负她的妈妈,立刻变得英勇无比,朝大黑冲过去,咬住它的后腿不松口。自古以来就有义犬救主的故事,咱博美虽然小了点儿,也不能示弱呀。大黑爸爸看自己儿子被杰西咬了,也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参战”。一时间,“人狗大战”,打得不可开交,如火如荼。这是狗天堂里最惨烈的一幕。

“哎,别打了!别打了!”狗奶奶在一边儿想拉架,又不敢冲上去,生怕自己被咬着,只好瘸子打围——坐山喊。

panda看呆了,看傻了。善良憨厚的它一直在一个和谐的氛围里长大,怎么也没想到同伴们竟能如此地英勇和残忍。

它很想冲上前去看,不料妈妈低低地吆喝一声:“panda!”panda回头看了“妈妈”一眼,不敢造次,它像个听话的孩子,溜溜儿地跟在妈妈身边。

panda妈妈把手抄在胸前,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倒不是她幸灾乐祸,是因为她跟大黑爸爸有点儿前仇。

大黑爸爸是一个在各方面都不成功的男人。先前在工厂里当工人,后来下岗了,开了一阵子出租车,嫌累不干了。后来去西藏旅游,带回一只藏獒,就以此为营生了。

他先前结过一次婚,没孩子,离了。前妻再婚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动不动就带过来向老邻居们炫耀。这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是很大的伤害。大黑爸爸也迫不及待地重新找了女人结婚。婚后好几年了,依旧没有孩子。邻居们有时候不由自主地用怜悯的目光看看他妻子平平的肚子。他妻子便有些自惭形秽似的走开了。

大黑爸爸生不出儿子,便不甘寂寞地养了个大黑当儿子。他对大黑那叫一个好。家里本来不富裕,没有多少钱,可他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但给大黑的肉骨头是不可少的。他每天到早市去,把肉骨头买来,给大黑做好,然后笑眯眯地慈爱地看着它吃。不时地,他会轻轻地咽一口口水,不让大黑听到。

其实每当这种时候大黑是听不到什么的。它沉下一张黑脸,不管不顾地就是一个吃。它吃起东西来有些忘乎所以,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它自己和那堆香喷喷的肉骨头。

肉骨头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花钱去买,而大黑爸爸常常是囊中羞涩。他下狠心,戒了烟,戒了酒。家里的餐桌上炒菜少,咸菜多。媳妇常常是沉下个脸子,不乐意。他便哀求似的,哄着媳妇:“将就点儿吧,谁让咱们币子不多哩。大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咱得可着它。要是将来我发了财,天天给你做红烧肉吃。”

媳妇哼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冷笑:“放着自己的儿子不生,倒把狗当成了祖宗。干脆,你刻个祖宗牌儿把它供起来呗。”

大黑爸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哆嗦着嘴唇说:“你看看你这个女人!你看看你这个女人!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几天以后,他媳妇夹了个小包袱不辞而别。听人说,跟着个南方来的小木匠,跑了。

家里只剩下大黑“父子俩”,大黑变得更加凶猛,见人就吠,看谁不顺眼就冲上去咬一口。已经惹得四邻不安了。大黑以它的凶猛和暴躁,已经成了狗天堂里的一霸,以至于所有的人和狗见了它都敬而远之。

大黑爸整天黑着个脸子,见谁都不打招呼,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他八万账似的。人也越加地消瘦。眼眶子都塌进去,像两个深深的洞。整个脸好像一个被踢瘪了的罐头盒子,又生了锈,那是没法儿看了。

panda妈妈毕竟是个善良的人,她见大黑爸爸那样子,觉得怪可怜的,每天便多带很多吃的给大黑。偏偏大黑穷狗有个穷志气,硬是不吃。panda妈妈便把整包的吃食都交给大黑爸爸,说:“我喂它它不吃,你喂它吧。”

大黑爸爸的眼睛里泪光一闪,声音涩着说:“姐,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儿。”

“没啥。谁在生活中都会遇到坎儿,熬过去就好了。”panda妈妈说。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良言一句三冬暖,特别是在一个男人命运很背的时候。

“哎,我记住了,我……”大黑爸爸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转头招呼一声:“大黑!”急忙走了。

狗奶奶望着他的背影,叹一声:“可怜见儿的。”

狗奶奶给大家带来了好消息。她的儿媳妇怀了孕,要生产了。

panda妈妈问:“你是喜欢孙子啊,还是喜欢孙女啊?”

狗奶奶说:“孙子孙女都一样儿,我都喜欢。别看上了年纪,我可不是那种老封建!”继而狗奶奶又是一脸的忧愁,“家里要添人进口了,可我也遇上了难事。我儿媳妇说了,吉吉毕竟是狗,身上会带些细菌病毒,还有寄生虫啥的。她说,等有了孙子,就不让我再养狗了。你说,我养了吉吉这么多年,舍不得啊。我看着它的眼神就知道它在想啥,它看着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在想啥。真要把它送人,我还舍不得呢。这人跟人有缘,人跟狗也有缘啊。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早拿它当我的亲孙子了。”

大家听了都神情黯然。但愿吉吉别再成了毛毛,变成另一条流浪狗。可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儿,现在哪家不是年轻人当家啊。

在那个多情的春天,狗儿们在一起玩得很热闹。但狗儿们的爱情似乎不讲门当户对,而是狗与狗的相互吸引。

panda太绅士,它妈又看得紧,有情人未成眷属。倒是狂野的大黑,一眼看上了朴实的毛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毛毛恋爱了。

毛毛在几度疯狂和迷醉之后,怀上了大黑的孩子。它变得懒洋洋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到后来肚皮几乎贴了地。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完全没有了原来的轻灵。它整天昏昏欲睡,找块有太阳的地方,眼睛一眯就睡着了。

一条怀孕的流浪狗,在这片狗天堂里显得穷困潦倒,极不和谐。别的狗儿们无忧无虑地玩儿,嬉戏打闹在一起,发出亲昵的叫声,娇娇地,嗲嗲地。有时候好几只不同颜色、不同品种的狗拱在一起,好像学校里的小小少年在打群架。真真假假,大呼小叫。其实并不是彼此间有什么敌意,只不过是青春前期的小孩子们那种彼此碰撞的渴望,狗儿们也是一样。

毛毛是不参加这些打闹了。它用一双忧伤的、充满沧桑的眼睛看着那些狗。一只流浪狗,本来就无家可归,又怀孕了。真是悲惨又悲惨。

“毛毛真可怜,要当妈妈了,还无家可归。小狗可生在哪儿啊?”panda妈妈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狗奶奶说:“听说有流浪狗收容中心。”

“那咱们把它送去吧。总不能把小狗生在大街上啊。”杰西妈妈说。她低声地对panda妈妈嘀咕了一句:“唉,做女人难,做母狗也难啊。”

panda妈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伤。她今天格外动了恻隐之心,从LV包里掏出一块雪花牛排给毛毛吃。

毛毛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的善心和怜悯。平日里给它的都是一些边角料,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吃,吃吧。别害怕。我们一定给你找个家。”panda妈妈柔声柔气地说。她甚至用她那白皙的、关节上带着小肉窝儿的手抚摩了几下毛毛的额头。

毛毛浑身颤抖了一下子,一瞬间眼睛就湿润了。与那块雪花牛排相比,更让毛毛感动的是panda妈妈的抚摩。毛毛很喜欢有人抚摩它的脑门儿。每当这时候,它的眼睛就会眯起来,一副很惬意的样子。那是它生活中很美丽的时光,可是,已经好久没有人抚摩它的脑门儿了。

在那一刹那,毛毛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泪。一大滴,又一大滴。panda妈妈说:“你哭了?”

毛毛没有回答。它不会回答,可它似乎听懂了panda妈妈的话,忍不住点点头。

panda妈妈说:“这毛毛,聪明啊。可惜成了一条流浪狗。你说它那主人咋就那么狠?好好的一条狗,说扔就给扔了?”

大黑爸爸不以为然地说:“这年月儿扔狗有啥稀奇?有多少人连人都给扔了呢。”在那一刻,他的神情有些凄然。他想到他那离了婚的前妻和跟人跑了的后妻,脸色变得更黑了。到后来忍不住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狗好,狗比人好。”说着仿佛要找个抓手似的,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大黑。

大黑对谁都凶,唯独对他不凶,还有一些依恋。毕竟是主人嘛。

因为毛毛,大家都成了热心人。大家分头去找,找流浪狗的收容所。打电话,网上咨询,终于有了回音——流浪狗收容所因为没有钱运营,已经关门了。

“那狗呢?那些狗呢?”panda妈妈问。

“不知道。”

“会不会让饭店抓去给炖了?”

“现在不少人喜欢吃狗肉。你没听人说吗?三伏天吃狗肉,赛过活神仙。”

“天哪!”

扫街女人在松树下给毛毛搭了个窝。还找了有些旧的羽绒服垫在窝里。可是毛毛一直不肯进去。大约它害怕孤单吧。

panda妈妈从LV包里,总能变魔术一般变出些好吃的来。当她带着panda走进小花园的时候,每一只狗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它们争先恐后地跑到panda妈妈面前,围着她绕成一圈儿,冲着她摇尾巴。

只有毛毛来不了,它跑不动了。它便只是远远地用温情的目光盯着panda妈妈,那个曾经用温暖的手抚摩它脑门儿的人。它的尾巴懒洋洋地摇着,好像在对panda妈妈招手致意。

panda妈妈这次把带来的最好的雪花牛排送到毛毛面前,亲切地说:“吃吧,毛毛,你快要当妈妈了,得多吃点儿,好长力气。生小狗还有一关呢。”

毛毛便感动地湿润了眼睛。它不看那块上好的新西兰雪花牛排,而只是久久地盯着panda妈妈的眼睛。在那一刻,panda妈妈的眼睛也湿润了。

在快要临产的那段日子里,毛毛很痛苦。它不住地呻吟着,好像在哭。

那天,穿橙色环卫工作服的扫街女人宣布了一项决定——她决定把毛毛领回家去养。一时间,大家一阵惊呼。

扫街女人是个寡妇。她很年轻的时候丈夫死于一场车祸。她便带着儿子,孤儿寡母地一过就是许多年。当过保姆,当过钟点工,现在扫街。每个月只拿几百块钱的工资。一个穷人,要养狗,咋养啊?

“你行吗?”panda妈妈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扫街女人倒是一派乐天。

狗奶奶说:“我们都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们大伙儿帮帮你吧。”说完她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panda妈妈、大黑爸爸,也都纷纷解囊。

扫街女人说:“不用,都不用。我咋能要你们的钱呢?还是那话儿,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狗奶奶说:“别硬撑着了。你挣多少钱我还不知道?”

“不是钱的事儿。穷人穷过,富人富过。”

“可你真要养它,是添一张嘴呢。”

“有我吃的,就有它吃的。”

“为啥呀?你到底是为啥呀?”

“我是女人,它是母狗。它要生了,我不能看着它把崽儿生在大街上。”

一时间,大家都望着扫街女人,都挺感动的,不说话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生生死死的世界。

狗奶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狗奶奶有真孙子了。

那一刻,狗奶奶又喜悦又忧愁。喜悦的是终于抱上了盼望已久的大孙子。忧愁的是,她的吉吉可咋办?给人?她舍不得。不给人?儿媳妇已经发话了,怕吉吉有点儿啥病传染给孩子。如今一家都是一个孩子,金贵得像眼珠子。她这个当奶奶的可不能担过儿啊。

狗奶奶抱着吉吉,眼泪流了很久。吉吉也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那天,狗奶奶去医院看孙子回来时,发现吉吉不见了。狗奶奶急红了眼睛,到处找。到狗天堂里找三遍,也不见吉吉的身影。她便拖着两条发沉的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吉吉!吉吉!吉吉!”

大黑爸爸说:“你家吉吉好像发了疯……”

“在哪儿?它在哪儿?”狗奶奶急切地问。

“它直冲着一辆汽车冲过去,拦都拦不住。”

“在哪儿?它在哪儿?”狗奶奶几乎哭喊着问。

“在……在车轮子底下了……”大黑爸爸声音低沉,说不下去了。

狗奶奶一下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有如失去了亲人一样。

panda妈妈说:“吉吉太精。它一定不想让狗奶奶为难……”

狗奶奶捶胸顿足:“可是我没了伴儿,我还咋活?我还咋活啊?”

杰西妈妈安慰她:“狗奶奶,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有大孙子呢。”

狗奶奶说:“孙子是人家的。吉吉才是我的。”

大黑爸爸幽幽地叹息一声:“狗比人强啊。”

过了不久,狗奶奶也去世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她是去找她的吉吉去了。

毛毛做了妈妈。它对它的儿子慈爱有加。它的儿子叫宝宝。毛毛一有工夫就去舔它的宝宝。宝宝很温顺地看着它,宝宝长大了会不会像大黑一样凶猛呢?

毛毛和宝宝,在狗天堂的贵族狗里仍然是不受待见。当娇小姐杰西和别的狗嬉戏打闹的时候,宝宝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上前掺和。panda依旧是那么善良,充满一种狗无贵贱的民主精神,它有时候会走过来,伸出它毛茸茸的爪子抚摩一下毛毛的脸。这时候毛毛便会长久地、深情地看着它,一双黑宝石一样润亮的眼睛便默默地湿润了。或许,狗也有狗的精神上的恋情,谁知道呢!

宝宝生了病,大吐不止,还不住地呛咳。它整天都变得萎靡不振。当别的狗儿们嬉戏打闹的时候,它只是蜷着身子趴在地上,浑身发着抖。

panda妈妈说:“宝宝好像生病了。”她用她那胖胖的有涡儿的手摸了摸宝宝的额头:“呀,在发烧呢。”

大黑爸爸问:“能是啥病?”

“兴许是感冒吧?”panda妈妈急忙掏出消毒的湿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自己的手,生怕把细菌传染给panda。

大黑爸爸见状,啥也没说,急忙抱起他的黑儿子,奔逃而去。大黑不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财产,一只藏獒值好几十万呢。虽然有那句谚语:“家有万贯,带毛儿的不算。”可是每当他抱起他的大黑既有对于亲人的依赖,也有对于财产的憧憬。人说:“有座好宅子,不如有个好孩子。”他说:“千有万有,不如有条好狗。”抱住他的大黑,他从心里感到踏实。大黑就是他的儿子、房子和票子。他是宁可自己生病,也不能让他的大黑生病啊。

回到家,他细心地给大黑洗澡、消毒,还用上了海飞丝洗发香波。作为一个独居的男人,他伺候自己也没有这么细心、细致过。

大黑洗过澡,立刻瘦了一圈儿,小了一圈儿。它那一身的黑毛实在太厚。它舒舒服服地趴在它狗垫子上,眼巴巴地望着他的“爸爸”。

大黑爸爸说:“不错啊,挺享受啊。要不要来点儿浴后冷饮?”

大黑适时地点点头。它好像能听懂爸爸所有的话。这是最让大黑爸爸感到惬意的事情。他心里话,莫说是几十万,就是几百万我都不卖。这是我儿子,除了大黑谁能这么懂我呢?唉,还是那话儿,狗比人强……

大黑爸爸给大黑端来一盘牛奶,蒙牛的。大黑让它爸爸给惯坏了,别看粗粗壮壮一条狗,吃东西却很精细。嘴很刁。大黑爸爸有时候抚摩着它的脑门儿感慨道:“你比你爸爸的生活都好哇。”

大黑不吟不叫,只是默默地望着他,摇摇尾巴。

宝宝却是病得不轻。因为不住地呕吐、咳嗽、打喷嚏,它有些自惭形秽。当狗儿们聚堆儿的时候,它总是躲得远远的。

那天它看见阿富汗了。一向目不斜视的阿富汗停下了脚步。笔直的“裤线”在那一刻齐刷刷地顺下去。阿富汗仿佛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宝宝。

在高大威猛的阿富汗面前,宝宝更加自惭形秽。你看,同样是男人……咱虽然小,可也是男子汉呀。宝宝“夹着”尾巴从阿富汗面前走开了。

阿富汗依旧望着它,发出一声低低的吠,好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宝宝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仿佛变成了一只隐形狗,或者找了个地洞钻进去,或者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时间,急坏了扫街女人,也急坏了大伙儿。于是,狗天堂里,这儿,那儿,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宝宝!”“宝宝!”“宝宝!”是扫街女人在叫,是panda妈妈在叫,是杰西妈妈在叫。

叫得最惨的是扫街女人。她好像祥林嫂在叫“我那阿毛!”于是,整个狗天堂里回响着她的声音:“宝宝!宝宝!宝宝!”

大家都尽心尽力地帮着找,可就是不见宝宝的踪影。会不会死了?听说有尊严的狗发现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它的死相。或者,会不会被人给炖了?现在不少人爱吃狗肉,据说能暖身壮阳。可是种种的猜想大家都不敢说,怕伤了扫街女人的心。

扫街女人是彻底地贫穷。孤儿寡母的偏养着一对“孤儿寡母”。此刻,她喊哑了嗓子,嘴上起了泡。她脸上的泪水好像两条发亮的小河,在肆意地流淌。

“都怪我,都怪我。一眼没照顾到……”扫街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整天都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大黑爸爸来了。他没带大黑,自己也是远远地瞄着问:“还没找到?”

“没有。”扫街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泪如雨下了。

“别急,别急,慢慢找。”大黑爸爸说了有些无关痛痒的话,急急忙忙地走掉了。他心里想,别的狗咱不管,但一定要看好咱的大黑。那几天他对大黑越发地娇惯起来。给他打了预防针,吃了保健药。到后来竟允许大黑同吃同住了。夜里就搂着大黑睡,人和狗彼此取暖。大黑有时候调皮,故意到他碗里叼东西吃,大黑爸爸便拍着它的脑门儿,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傻儿子。老爸还没有你吃的好呢。”

大黑便用脑门儿贴住爸爸的脑门儿,和他顶扪儿。大黑的力气大得出奇。稍稍一用力,就会把爸爸顶倒了。大黑便去一边,咧开嘴,伸出舌头,“嘿嘿”地,好像在笑哩。

大黑爸爸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对于别的人和别的狗,他很自私。对于大黑,他又很无私,仿佛大黑真是由他的精子所孕育的、他的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对于他有没有精子,有多少精子,他也说不清楚。他从来没到医院去查过。反正糊涂庙儿糊涂神儿,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吧。两任老婆都跑掉了。曾经盼望的儿子却变成了一条狗。唉,人生也就这么一回事儿吧,较真儿干啥呢?

“宝宝找到了!”panda妈妈兴奋地喊。因为激动,她的声音隐隐地有些发颤。

一时间,大家都围拢过去。人们。狗们。这是狗天堂里的一大喜讯。

扫街女人紧紧地抱住宝宝,又是亲,又是吻。眼泪哗哗地流。那场面真是令人感动啊。

几日不见,宝宝瘦了一圈儿。一双眼睛显得很大很黑。浑身的毛色却变得乌乌的,有的地方都擀了毡,好像永远都梳不开了似的。

“宝宝,宝宝,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妈都想你了,都想死你了。回家去,妈给你好好洗个澡。”扫街女人说。

毛毛看见宝宝回来了,也很高兴。它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宝宝,从额头到耳朵到眼睛。宝宝便眯起眼睛来,很享受的样子。两只狗都不狂吠,只是吱吱哇哇地低声哼着。说着只有狗儿们才能听懂的悄悄话。

宝宝仍在发烧,它病得不轻。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要流眼泪似的。

扫街女人给它喂了些药,牛黄解毒丸,清热解毒片什么的,可就是不见好。扫街女人抱着它到宠物医院去,给它打点滴。打点滴不便宜,一针就三十多块,够好几天的买菜钱了。可扫街女人咬咬牙,还是把钱交了。小狗也是一条命。大家都好好活着,多好!

一连一个礼拜,扫街女人天天抱着宝宝去打点滴。公交车不让宠物上车,她又舍不得打出租车,每天就抱着宝宝走着去,走着回。走的路多了,步子就变得拖拖拉拉,一瘸一拐的。一路上,宝宝总是仰起脸,默默地望着她,好像她就是它的亲妈,好像一分钟不望都不行似的。

扫街女人也不错眼珠地望着宝宝。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天爷让它快点好。

panda妈妈哭肿了眼睛。她手里拿着一摞子寻狗启事。启事上印着panda的照片。她嘴里不断地念着:“panda,我的panda……”她目光迷离散淡,好像神经都出问题了。寻狗启事上还说,谁找到送还,或者提供线索,必有重谢。为了能找到panda,panda妈妈好像是豁出去了。

大黑爸爸用怜悯的目光望着panda妈妈,说:“可惜了,你那panda能值十几万呢。”

panda妈妈突然对他怒目而视:“不是钱的问题!是亲情!panda是我儿子!”

“对,亲情,亲情。”大黑爸对panda妈妈的发火表示理解。大黑不也是自己的儿子吗?儿子若是丢了,那是抓心挠肝啊。

panda一直没有被找到。风雨侵蚀,那些贴在电线杆上的寻狗启事已经变成字迹斑驳的碎纸片了。

panda妈妈每天还到小花园里来,声音凄恻地叫几声:“panda!”她一直幻想着哪一天,panda突然像宝宝一样被找到,从树丛后面蹿出来,箭一般地冲到她身边,用圆乎乎的鼻子热情地嗅她,蹭她的腿,撞她的身子,跟她撒娇。

可是没有,连panda的影子都没有。

狗天堂里,别的狗儿们生活依旧。阿富汗甩着笔直的“裤线”耍酷。依旧目光冷冷地傲视群狗。大黑有时候会低低地向它吠一声,好像在说:“有我在这儿呢,你算什么。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阿富汗望着它,目光里总是显出一些不屑。好像洋绅士望着土财主。

杰西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杰西妈妈还给它染了“头发”,做了美容。它一天一套地换着身上的小洋装。它妈还给它定制了四只红色精巧的狗鞋子,使它在狗天堂里显得格外出众。不用狗牌子,不用身份证,打眼儿一看就会知道,那是一只贵族狗。

杰西喜欢大黑,老是在它跟前走来走去,还不时娇娇地叫几声。可大黑不大理它,大黑还是喜欢毛毛,喜欢跟在毛毛的身后跑来跑去。

毛毛一看见大黑,目光就变得温柔了,湿润了。大约在回忆着它们从前的幸福时光吧。

panda妈妈因为思念panda,得了病。人变得恹恹的,瘦瘦的,原先白白的、有窝儿的手变得又白又细,仿佛半透明似的。人呢,也变成薄薄的一片,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还是准时在下午的时候到狗天堂里来。一个人孤零零地,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那些拥有狗儿狗女的狗爸爸狗妈妈们,见人一张嘴就是:“我那panda……”说起panda种种的好儿。时间久了,大家都听得厌了,一看见她来,就躲得远远的,怕听她絮叨。

杰西妈妈说:“她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大黑爸爸说:“也不是。狗哇,好狗比儿啊。丢了好像摘了心头的肉哇。”他理解panda妈妈的心情。

也许是忧郁成疾,panda妈妈得了一场大病,据说是不好的病。她已经好久没有到狗天堂里来了。狗天堂里的人们和狗儿们似乎已经把panda和panda妈妈忘了,还有她的LV包儿,她的雪花牛排……人啊,人啊,人不能太奢侈啊。panda妈妈的奢侈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春天里,小桃红盛开的日子,panda妈妈又在狗天堂里出现了。她头上戴了顶白帽子,原来那一头乌黑亮泽的头发都不见了。

“怎么?”杰西妈妈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下去。

“刚刚做了化疗……”panda妈妈说,神情有些凄然。

“唉……”大黑爸爸轻轻地叹息一声。

狗仍旧认识她,但不会整齐地围成一圈儿,冲她摇尾巴了。

“唉,我那panda……”panda妈妈情不自禁地又要开说。这一次人们没有走开,是因为都动了恻隐之心。唉,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吧。人都这样了,你就是想听还能听多久呢?

树丛中有响动。伴着响动有一声低低的呜咽!

panda妈妈的眼睛骤然一亮,她叫道:“panda!是我的panda回来了!”

大黑爸爸想,这女人不光是病了,可能也快疯了。一条狗,丢了这么久,不是让人卖了,就是让人炖了,怎么还能回来呢?

从树丛中蹿出一支箭,直冲panda妈妈,几乎把panda妈妈撞倒了。

是panda!panda真的回来了。奇迹!奇迹发生了!

panda还像从前一样圆头圆脑,憨头憨脑,还像从前一样有力气。松狮狗是狗里的大力士呢。它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妈妈怎么会变得弱不禁风,变得像一张纸。可它还是能认出“妈妈”,它能闻出“妈妈”的气味。

panda妈妈一把搂住panda,泪如雨下。嘴里不住地喃喃着:“panda!panda!我的好panda!你可回来了,我都想死你了。”她不顾panda的脏,不顾它的仆仆风尘,紧紧地搂住它,用脑门去贴它的脑门,亲它的脸,亲它凉凉的鼻子。

panda伸出它脏脏的、毛茸茸的爪子去擦“妈妈”脸上的泪,把那张脸擦得像花猫脸了。可是panda妈妈不拒绝,不阻止,她不愿意拂了儿子的好意。

这一幕让狗天堂里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动,为之动容。就连一向不动感情的大黑爸爸,眼睛都潮潮的。他到附近的肉店里买了几块肉骨头给panda吃。panda狼吞虎咽地吃,好像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似的。panda妈妈望着它,眼泪哗哗地流,嘴里不住地喃喃着:“遭罪了,我的panda可遭罪了。这是多少天没吃东西了啊?”

扫街女人说:“你看它身上有伤呢,一定是被抓了去,也不知走了多远,千辛万苦才跑回来的。”

panda妈妈抚摩panda身上的伤痕,忍不住哽咽起来:“儿子啊,你受苦了,你遭罪了。都是妈妈不好,妈一眼没照顾到,就把你给丢了。”

panda仔细闻,闻到了“妈妈”身上异样的气息,它的目光有些诧异,似乎在问:“怎么啦?妈妈,你怎么了?”

panda妈妈从panda的目光里读懂了那句话。她搂着panda又哭又笑地说:“妈妈没事儿,妈妈挺好的。你一回来妈妈就啥病都没有了。你就是妈的开心果儿,你就是妈治病的药。”忙乱中她的白帽子掉下来了,露出了光秃秃的头。一时间,在panda面前,在狗天堂里的人和狗面前,panda妈妈变得有些羞怯,她急忙把帽子捡起来,捂在头上,声音涩涩地说:“让大家见笑了。”

大黑爸爸说:“笑啥笑?人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得病的时候?人都活一辈子,谁没个为难遭灾的时候?我们能为你做点儿啥,你就说话。都是狗爹狗娘,都在这狗天堂里溜达。”大黑爸没啥文化儿,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没遮没拦。可是话糙理不糙,心意是热乎乎的。

panda妈妈听了挺感动,一双眼睛湿润地亮着,好像刚刚被谁洗过的黑宝石。人在难处想宾朋啊,而患难中的真情才最宝贵。她想,人最好没有钱,没钱的日子和大伙儿一块儿挤公共汽车,一块儿上班下班,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真很快乐。后来有了钱,住豪宅,开宝马,空旷旷的房子里,她倒感到孤独了。有些抑郁,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男人整天忙着生意,东跑西颠,飞来飞去,在家的日子不多。女儿去了美国,只能打越洋电话。陪在身边的就只有这只憨厚的松狮,这个叫panda的儿子。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是那么强烈。

panda丢了的时候,她上了一股急火儿。如今panda回来了,她却已病入膏肓。人啊,命啊。

过去她很瞧不起大黑爸爸,觉得这是一个脏脏的、没有本事、没有出息的男人。如今大黑爸爸的一番话倒是让她有些想流泪了。

很好的秋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在舒服中透着慵懒,有点儿想眯一觉了。

阳光下狗在追逐嬉戏,狗“爸爸”和狗“妈妈们”凑在一块儿聊天,东一句西一句地聊,漫无边际。

panda妈妈说,她很怀想从前下乡的日子。那时候年轻,吃嘛嘛香。偶尔食堂里用大铁锅炖一锅土豆炖豆角,外加暄腾腾的大馒头,他们就像过年了。现在是海参鲍鱼也不觉得香,倒很怀念当年的土豆炖豆角了。自己试着做了几回,怎么也不是从前的味儿——怎么就不是从前的味儿了呢?

杰西妈妈说,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吃过什么,到后来还是固执地想吃什么。

扫街女人默默地听着,没说话。

第二天,又是下午三点的阳光。那是金子一样的阳光。

狗来了,人也来了。大家都习惯了在这个时间,向着这个地点集结,会聚。

“咦,毛毛呢?毛毛咋没来?”

“哎,来了,来了。那不——”

只见扫街女人的一左一右,跟着她的两只爱犬——毛毛和宝宝正向这里走来。毛毛很温顺,宝宝很威武。它们好像扫街女人身边的哼哈二将。

panda欢呼一声,向着毛毛跑去。这次panda妈妈没有拦它。她好像突然悟到了,人不要分三六九等,狗也不要分三六九等。都在阳光下,都在大地上。大家其实是一样的。

这一次扫街女人带来一个蓝花布的口袋。她买不起LV,她喜欢蓝花布。莫非她要接panda妈妈的班,给狗儿们带好吃的来了?可她一个扫街女人,能带啥好吃的?充其量也就是五块钱二斤的鸡肝儿。可是这帮阿富汗们,这帮大黑们,这帮panda和杰西们,它们的嘴刁着呢,会不会卷了扫街女人的面子?

扫街女人的一张脸红得发亮,一双眼睛也润润地亮着。她走到panda妈妈的面前,忽然变得像小姑娘一样羞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panda妈妈说。她想,扫街女人可能是遇到困难了。穷人总会遇到很多难处。如果她要借钱,就借给她,也不指望她还。就当是帮助穷人了。

“我,我特意给你做了土豆炖豆角儿,不知道你稀不稀罕吃。”

一时间,panda妈妈泪如雨下。

那一刻,杰西妈妈和大黑爸爸都傻了眼。panda妈妈是谁!扫街女人是谁!人家能吃你做的东西吗?

就连阿富汗的爸爸远远地牵着他的狗,也想看个热闹。

扫街女人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解开了她的蓝花布包。拿出一只宝蓝色的保温桶,嘎嘎新,闪着亮亮的光泽,递给panda妈妈。

“谢谢你,桂枝。”panda妈妈哽咽着说。

桂枝,这是一个土得不能再土,土得掉渣儿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在年纪稍大一些的中国女人中,可以一抓一大把。

此刻,扫街女人心里忐忑着,她说:“这保温桶是我新买的,嘎嘎新。炖豆角的时候我洗手了。用舒肤佳香皂洗了三遍。你要是不嫌弃就尝尝,是不是你想的那个味儿?你家不一定能有铁锅,我这是用明火用铁锅炖的。”

panda妈妈一时间泪水横流,在她那张有些浮肿的脸上泛滥。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回到了从前下乡的日子。她来例假了,肚子疼,那天没下地,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房东大娘端来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小米粥……那是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记忆啊。这些年,生活很富足、富有、富贵,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没有了。如今它又回来了,就在这一碗土豆炖豆角里。嫌什么!哪儿来那么娇贵。panda妈妈说了声:“谢谢!”捧着保温桶,抓起筷子就吃。是那种叫金钩儿的豆角,面乎乎的,每一粒豆都很饱满,像扫街女人的脸,像扫街女人的心。

panda妈妈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地道,这么好吃的农家菜了。她连连地说着:“香!香!就是这个味儿!”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进豆角汤里,给那汤增加了另一样的滋味。

panda见“妈妈”哭,有些不安,不住地着急地在她周围绕来绕去。又不时地冲着扫街女人低低地叫几声,这时毛毛和宝宝不干了。几乎同时向着panda冲去。

panda似乎想跟毛毛打仗,可是举起毛茸茸的爪子又轻轻地放下了,变成几下轻柔的抚摩。

扫街女人的脸依旧红着,红亮亮的。她的心里感到很欣慰。

大黑爸爸似乎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扫街女人,发现她其实是一个挺俊气的人。

panda妈妈终于没撑住,还是死了。她在临死前呼唤的最后一声竟然是:“panda!”

panda久久地望着她,望着她,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她身边。一会儿嗅嗅这里,一会儿舔舔那里,仿佛她还活着一样。它用狗儿特有的语言低低地呼唤着她,可是她却再也不会回答。丈夫依照她的遗言,把她的骨灰和着红白两色的玫瑰花瓣撒进江水里。panda仿佛什么都知道,它不跑,也不叫,就那么一直痴痴地望着江水,一动都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狗雕塑。任谁招呼都招呼不走,任谁拉都拉不动。

“爸爸”流泪了,便也来陪着它。“爸爸”抚摩着它的额头,给它带来了它平日里最爱吃的雪花牛排,可它连看都不看一眼。

“爸爸”无可奈何,只好走了。

panda一天天变得瘦了,小了。它有时候会望着江水,凄凉地叫几声。有时候把头伏在地上,一副淡漠超然的样子,仿佛它已经不是现实里的狗,而是狗里的神仙。

阿富汗爸爸牵着阿富汗走过panda,招呼它,它不理。给它身边放了牛肉,它连看都不看一眼。

阿富汗那一向傲然的目光里头一次透出些怜悯。它甚至走过来,抚摩一下panda的额头。又用自己的脸贴了一下panda的脸。这大约是狗之间最大的礼仪了吧?可panda仍然无动于衷,目光变得有些朦胧。

“唉,何必呢?”阿富汗爸爸蹲下来,抚摩一下panda的额头,叹息一声,走了。阿富汗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panda,它的尾巴低低地垂着,头也低低地垂着。看得出,它挺忧伤。

扫街女人来过。她用那只蓝色保温桶给panda带来了煮熟了的香喷喷的猪肘子。扫街女人说:“panda,panda,别这样。人死了,不能再活了。你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吧。”

panda仿佛听懂了她的话,用湿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扫街女人拿起一块猪肘子肉放到它的嘴边,它摇摇头,避开了。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江水。

江水悠悠,江水滔滔。

江水里可有“妈妈”的影子吗?

毛毛和宝宝在它周围跳来跳去。可它连理都不理。

毛毛亲昵地扑过去,贴贴它的脸。又用它的爪子梳理一下它那擀毡的毛。

panda若有所动,它的眼睛里闪出一泓泪光。似乎在回忆它那遥远的精神恋爱了吧?

然后,它的目光又固执地注视着江水,仿佛那颗心已经不为凡俗所累,任是千呼万唤也不再回头了。

终于,在一个早晨,panda也死了。它的身边有雪花牛排,有猪肘子肉,有巧克力……它一口都没有动过。

它的头向着江水。

从此以后,狗天堂里变得寥落了。

阿富汗依旧迈着军人般的步伐昂首阔步。冷傲的目光里多了一点淡淡的忧郁。

杰西依旧一天换一套衣服,娇美无比。

毛毛和宝宝互相嬉戏着,在秋天的阳光下享受着天伦之乐。

大黑变得更加粗壮和凶猛,它浑身的毛闪着黑缎子一样的光泽。它有时候跟在毛毛的身后,想重温一下从前的欢乐,宝宝总是适时地避开它。

那天,大黑爸爸把一个纸袋子递给毛毛妈。毛毛妈有些诧异:“是狗粮吗?”

大黑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一件衣服。我在早市买的。不贵,你看看合适不?”

“你看看你,这是干啥?”扫街女人的脸又红得发亮了。

毛毛又高兴又不甘心,冲着他们低低地吠了两声。

那天,扫街女人在垃圾箱里捡到一只LV,她认识这个包。这是panda妈妈装狗用的。那天,panda妈妈把这包随手放在地上,贪吃的宝宝知道那里面有好吃的东西,也学着人的样子用“手”去开,左开右开也打不开,后来干脆就上了牙齿。把好端端的LV给啃出一排牙齿洞。

panda家咋就把它给扔了呢?大约是怕看见这物件想起panda妈妈吧?听说这包挺贵。可扫街女人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它贵在哪儿。她没舍得扔,把那包洗过、晾过,就挂在她那简陋小屋里有些脏的墙上。毛毛和宝宝都认识那包,有时候会冲着那包汪汪地叫上几声。

每当这时候,扫街女人的眼睛就变得湿润起来。目光里好像蒙上一层薄薄的雾。

因为panda母子俩的缘故,人们和狗都不常去那个街心花园了。偶尔会看见杰西妈妈带着杰西郁郁而行。杰西不知变成了谁家的“太太”,怀孕了。步履蹒跚,走起路来晃儿晃儿的,远没有从前的杰西小姐那么轻盈了。

狗天堂是彻底地寥落了。

李汉平,国家一级作家,二级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联专业作家,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学外语教师,《小说林》编辑等职。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二十余部《梦泪梦》《记忆门》《富街》《大房子》(此书被美国纽约曼哈顿图书馆收藏并参与流通外借)《爱如死坚强》《青春树》《教堂街》《一个真实的于凤至》《一个真实的萧红》《别墅女人》《母亲江》《元宝山》《痘猪猪老师和老虎班》《痘猪老师和吉祥豆》《少女的梦》《追赶大角鹿》等。并且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国家级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获全国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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