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思安
想象有一个巨大的房间。想象房间里坐着无限多数的人但每个人都只精确地占据一立方米。想象这个房间被无数个一立方米切割成无数个单独的空间。想象每个单独的空间里都填塞着一个人。想象你的上下左右前后,都各有一立方米的空间,里面有一个人。想象你每日只能在这个一立方米中活动,可以坐卧躺立,就是踏不出去。想象其他所有人也跟你一样。想象他们每天都在自己的那一立方米中向你展示表演他们的人生。想象你也不得不每天被迫将自己展示给其他人看,即使你一点都不愿意。想象你每天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些漂浮在空中的人们和他们的空间。想象你每天要伴随着这些人和失重的感觉入睡。想象这个巨大的房间有时会不停颤动,有时会剧烈摇晃,有时会像魔方一样扭来扭去上下颠倒,而房间里的人们只能随着它一起颤动、摇晃、上下颠倒。想象有一天你死掉了,就在那一瞬间,这个房间,跟里面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因为你死掉了,所有一切也就不重要了。就算那个房间还是存在的,对于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因为这个房间存在于你的脑袋里,这连你自己都知道。所以如果你死掉了,你也就一并干掉了这个房间,和里面所有的人。
……
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不太……不太明白。不过如果太轻易就明白了,也不会稀罕答案了吧。
嗯,不明白就对了。不明白很正常嘛。不明白说明你还没有得这个病。如果你得了,自然你就明白了。要不这样吧,咱们换个角度。角度多一点还是好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个中学老师。
我知道,所以他们都说跟您聊是最合适的,您能比他们讲得更透彻。
是啊,当老师就是这点毛病,总想把事儿讲透,就算自己还没明白透,也想把已经明白过劲儿来的那一点点给别人讲透。这也是病,其实。就是不知道该去哪儿治。
您接着讲,我努力跟上您的节奏。我从中学开始就一直都是个好学生。
想象你的身体里有4000毫升鲜血。想象你的左手臂插着一根管子在抽血,每分钟抽取50毫升。想象你的右手臂插着一根管子在输血,每分钟输入40毫升。想象抽血和输血同样都不在你自己的控制之中,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瘫在那里等待结局。因为就算你数学不好也知道抽的速度比输的快所以好在结果是确定的。仅这一点就已经比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事情更令人欣慰。想象你的生命力随着鲜红的液体一起从左半身飞快地流逝,那液体里是你对整个宇宙的理解和你的基因。想象明明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却借着拯救的名义从你的右半身强行进入你的身体。想象用不了太多时间,你的皮囊还在那里但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想象每一分钟过去,就有一个娇羞的巨汉进入你的血管,就有一个逞勇的少女进入你的血管,就有一个头发枯白的卖血匠进入你的血管,就有一个横死的有钱人进入你的血管。想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停留在你肝脏、肾脏、心脏、大脑里的东西都已不再是你自己的。想象时间越来越长,所有是你的不是你的全部混合在一起,恬不知耻地概括着你的一生。想象时针分针秒针争先恐后旋转奔跑,那个时刻终于再次到来,血抽干了,你死掉了,这些血液,连同你身体里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因为你死掉了,所有一切也就不重要了。
……
要是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您现在讲的,是您自己才会有的想法,还是你们都会有的想法?对不起,如果这样问冒犯了的话。
你太过小心翼翼了,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太小心翼翼了。没意思。
我只想弄明白,她为什么会想死。她原本是那么……
看来你根本没有听我在讲啊。
我当然在听。只是您说的,离我有些遥远,我抓不住。
好吧,刚才那是一道有些复杂的科学计算题。是我的不对。
我打小理科成绩就不好。
那咱们转变个思路好不好。咱们不打比方了。本来打比方是觉得你也是个搞文化的,打比方好像比较好理解。看来搞文化的人也不爱总是打比方。
嗯,不打比方好不打比方好。要不您就聊得简单直接点,别打比方了。
你知道么我至少有两百年不看电视了。打我上中学以后开始。从一个小方盒子,到越来越薄,越来越大,越来越轻,越来越清晰。从未改变的,是它消磨人的意志、瓦解人的欲望、扭曲人的观感、谋杀人的思想的本质。它一开始转动,人就停止思想,成为一头坐在荧光板子前面的猪,只知道吭吭地吃进别人想要让你知道的事情,连拉都懒得拉。我亲眼看到数不清的人在我面前变成猪,就那么好死不死地等死,就像我现在。比我现在还要卑劣。电视的产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们的生活中到处存在巨大的谎言。大力水手根本不爱吃菠菜。人根本不需要那些广告里和别人嘴里说我们必须要的东西。机器猫不过是植物人康夫的幻想。我们完全不必结婚生子。就算星矢不保护雅典娜她也照样好好活着。我们其实并没有存在过。对,我们其实根本没有存在过。你当然可以说这是一个悖论。我也懒得反驳。什么都可以拿来卖。因为什么都有人买。同情心、头发、触感、行为、思维、指甲、性欲、无聊、爱人、天气、臭氧、皮肤、生殖器、美貌、文字、精神、逻辑、肾脏、眼珠、新鲜空气、点子、离子、羞耻心、大脑。什么都可以拿来卖。什么叫物质,就是再虚无的东西都可以用货币来衡量。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生命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果说光是用来虚掷,都是比较表浅的使用方法,如果说不纠结肯定也不会得这病了对不对。可要是人的生命也是可以用货币来衡量的,那么就会出现一种比较吊诡的情况:一颗价值3块钱的有机土鸡蛋,你手一松,噗叽,跌地上了,鸡蛋碎成了一滩泥,那它还值多少钱?一只价值7000块的名牌手机,你手一松,噗通,掉海里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消失得无影踪,那它还值多少钱?看不见的东西在给你的生命定价,但你至少还有一些其他的选择。
……
换成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怕我会理解错。自杀作为一种对现实或命运的反抗这是自古就有的,算不上什么新鲜的东西。这跟我想要探究的东西相去甚远。我很了解她,或者说,我自认为比较了解她。对于她来说,虚无感不是那么致命的东西,也不是她得病或是做那种选择的理由。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想要弄明白的地方。
你看你还是没有听我在讲啊。
我真的,很认真地在听您讲,这一点请您千万不要怀疑。
你看你没明白我意思。你吧,你以为你在努力了,但实际上你并没有。你以为你想明白了,实际上你也没有。你以为的那种努力,在真正努力的人看起来只不过是儿戏一样的。
听这话让我想起了我上学的时候,老师们也这么说我……
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挺好奇的,她家里人都没跑来问东问西的,你怎么会这么感兴趣?
让您这么一说我也挺好奇的,她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去了,她家里人连问都没问吗?
怎么能叫无缘无故呢?我们这不是得病了吗!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总觉得,患病不是理由,也不是借口。我感兴趣,是因为……因为我跟她之间的感情与她跟父母之间的感情不同吧。我需要一个理由,才能继续活下去。
那要是就是没有理由呢?难道你就活不下去了吗,难道你就下去找她吗?不好意思啊说得直接了点。
没关系。也不是您说的这样。如果就是没有理由,我想,自己的生活可能从此就会不一样了吧。某个部分像是被掏空了。就成了一个空心儿的人。下面缀着一块儿铅。不倒翁。
嗯。好吧。其实你要非得想找一个理由也很简单。
哦,是吗?
需要理由的人,通常都是倾向于把事物简单化的人。给他个理由,他就不用自己再去琢磨了。给他个理由,他就不用自己再去纠结了。给他个理由,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好好活着了。那你就随便扔他个理由不就完了。管他这个理由是七斤重还是二两轻,反正他要的不过就是个搪塞自己的说法而已,随便撇他一个不就完了?他也开心你也高兴世界和平宇宙宁静。
让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是很无聊。不过我倒真是想听听您随便撇给我的理由。甭管是七斤重还是二两轻。就像您说的,反正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已。
想象整个世界是一条幽长无底的深洞。想象每个人出生以后就攀附在洞中的某个地方。想象每个人都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把指尖深深插入洞壁的泥土里脚趾也抠进去才能不让自己掉下去。想象绝大多数的人耗其一生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沿着这条没有尽头的深洞向上爬去。想象你的每一次攀爬都伴随着全身力气的耗尽和鲜血横流的痛楚。想象只要你稍微一松手就会整个人掉到无尽的深渊里去,尽管除了已经掉下去的人没有人知道掉下去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每个人都不敢掉下去,因为掉下去的人再也没有能够爬上来过而伴随着他们的掉落每个人都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因此你也就知道掉下去肯定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想象那种要掉下去的恐惧而不是掉下去本身,已经让你每时每刻都浑身战栗。想象终于有一天你厌倦了这些嚎叫、痛楚、困乏和恐惧,你终于觉得就算是掉下去又如何,毕竟死死攀挂在半空中的这些人根本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想象在某一刻,你下定决心松开了手,身体不断下坠,而你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发出声音。
……您看您又打比方了。不是说好了不打比方了吗?
这是打比方吗?我觉得这已经说得再直白都不能了啊!
这当然还是打比方了,您看您的句式都跟之前打比方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句式一样意思就一样吗?亏你也是个文人!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这一会儿还得下午操呢。话都说这么明白了再继续下去还有意思么。
我也真心不想耽搁您太久。要不这样吧。接下来,我问,你答,好不好?这样简单、明了、直接。问完我立马走人。
我想想……也可以。不过我得先说好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哈,最多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三个实在是太少了,聊不出什么啊。要不,八个吧。我保证,就问八个问题,问完了不管我明白没明白我都不烦您了,好不好?
不行,五个。
还带您这么讨价还价的吗?
习惯了,不还一下我心里难受得慌。
……那五个就五个吧。
但我有个要求。
您说。
我回答一个,就得问你一个。你要是跟我说实话,我也跟你说实话。我要是觉得你没说实话,你也甭想听我说实话。可我就算不跟你说实话,就凭小丫头你,也甭以为你能听得出来我是没说实话。所以,你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实话,否则就算你问着了我这五个问题,你到最后也甭想得到你想找的不管是啥。
……可以。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您的问题。那我也有个请求。
你说。
您回答我的问题不能打比方,就直截了当平铺直叙实打实地回答。
……成交。
那我先问您第一个问题。您是怎么得上这个病的?
这个话说起来有点长。你又不允许我打比方。你知道,我以前是个中学老师。中学老师嘛,真的很辛苦。身体的辛苦还算能忍受,不过就是比普通女人少了点休闲娱乐的时间,晚上还要备备课,周末还要加加班。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我最无法忍受的,是在学校里那些躲不过去又叫人恶心的小细节。学生在课桌下面偷藏起来的蛆虫、上下课打铃的刺耳声音、教务室里一帮子老娘们唧唧歪歪的说话声、操场上画歪了的跑道线、黑板上一个凸起了复原不了的肿块……也不怕说出来你笑话,总之这些零零总总的破事儿叫我每天都烦心透了。烦得我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脑子里就一直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事儿。可不去上班吧,我也烦透了。我休一个礼拜年假,本来想去郊区散散心,谁知道到了郊区一个农家乐里面,坐在场院里晒太阳的时候耳朵边上全是粉笔划过黑板上那个肿块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必须回到学校里面去,必须用粉笔去划过黑板上那个凸起的肿块听到那声吱吱的声音,不然我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靠意志力忍了两天。连续两天三夜我都无法入眠。第三天天一亮我就跑回学校上班去了。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那个挂着有问题黑板的班级,用粉笔去划那个肿块。听到那一声声吱吱的声音,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可能因为睡不着觉,我的精神有些衰弱,白天走路就像踩到棉花上似的,可我又不能不上班,在家里躺着我脑袋里还全是那些事儿,一刻不停的。我本来觉得,虽然这似乎有点不正常吧,好在只是在我脑袋里,至少不影响别人,是吧。不过当然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得出点什么事儿,只是具体会是什么事儿我还预料不好。终于有一天,那件事儿发生了。这事儿有点恶心,你要是能觉得自己能挺住我再说。能挺住?好吧。有一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呼一下子天儿就热起来了,这种时候病菌就容易滋生你知道吧。学校里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都感冒了,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能听见有学生在咳咳咳在吐痰。这已经够让我烦的了。一堂课上,一个男学生病得挺厉害,一个劲儿地咳嗽,还吐痰。你说你病这么重你不要来上课啊对不对?你又不是什么特上进的学生平时作业都不做的得病了你还非得到学校来传染别人!反正他就不回家,就一直坐在那儿咳嗽。他也不能总是往地上吐痰不是,那用不了几会儿他自己都没法走路了。他就想了个法子,他把自己咳出来的痰吐到一个小盒子里。就是那种放一小块一小块的口香糖的小盒子。刚刚被我发现他往里面吐痰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我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不想看见他,可一听到他咳嗽的声音我就自动脑补他咳嗽然后吐痰进一个小盒子的景象。那种感觉真是折磨死我了。我就拼命在黑板上那个凸起的肿块儿上划拉,吱吱的声音越来越强烈,可就是掩盖不住他咳嗽和吐痰的声音。一瞬间,我觉得脑子里面那根弦儿“吧嗒”一声就断了。我转过身去,命令他把那盒子东西给喝掉,然后滚回家。不知道那时候我的表情具体是怎么样的,反正他应该就挺恐惧的,当下就哭出来了,鼻涕顺着嘴巴往脖子上流。后来的事儿我都记不太清了。据其他同学的举报,那男孩子是吓得拿起盒子来吞了一口,跟着马上就吐出来了然后痛哭流涕地哭叫着跑到教室外面去了。嗨。总之吧。我就被家里人给送进医院里了。
您看您不打比方说得多好。聊了这么半天,我刚听懂了一点。
真的吗?真的听懂了吗?我一看你那傻乎乎的面瘫脸就知道你根本没懂。
嗯,越跟您聊天儿吧越觉得是在跟我高中班主任聊天,我心里那点儿隐藏了多少年的童年自卑感又席卷而来了。话说,我怎么觉得您这些症状,听起来不像抑郁症呢?至少跟她的症状很不一样呢。
嗨,据我观察,现在国内的精神科治疗分类很不明确。很多说不好不好说好不说的精神类疾病都先归类为抑郁症,反正吃的药也都差不多,治疗方法也差不多。现在这个病也普及了,普通老百姓也都知道啥叫抑郁症了,有事儿没事儿也能得得抑郁症了,归到这一类里面儿这不是好理解么。
这可不太合理。
是不合理,不合理的事儿可多了,你还活不活了呢?该我问你了。
您问。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公安?卧底?便衣?国安?你为啥非要打听她的事儿?
我向佛祖、向基督、向太上老君、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国家干部,我就是个平头小民。这次来,我就是作为我个人,想要探究一下朋友的死因。她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们的感情,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她走得那么突然、那么仓促,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语,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对于她父母家人来说,可能得病是个理由,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得病又不是个理由,所以我才来这儿。千真万确是实话,请您务必相信。
好吧。权且信了。那你们俩,是同性恋?俩女生,照你说的感情还那么深……
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我还没问您第二个问题呢。
打破一下顺序怎么了,年轻轻地,思维那么不开放。
好吧好吧。我们还——真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俩女生不是同性恋就不能感情深了……不过我的同性朋友里面,确实也只有她,跟我的感情尤为深一些。
嗯,确实。也不是说不能感情深。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过同性里感情比较深的好朋友。所以不太能理解吧。挺好,挺好的。
啥挺好?
这是你第二个问题?
不是不是。
那你直接问第二个问题吧。
好吧……我知道她自从换到这家医院以后,就跟您住一个病房里头。我想跟您打听,您对她印象如何?她的病,她的人,她去世前的表现,她的各方面都可以说说。
我们病房里也不是就我们俩人,还有另外俩人呢,四人间。
我知道啊,我知道。我刚不是说了么,他们都说您是老师,比较能聊得清楚。他们也说,您跟她平时走得比较近。
也谈不上走得近吧,只不过都算是文学爱好者吧。她爱写东西,我教语文,不像其他那些女人似的一聚堆儿就是家长里短婆婆孩子那些话题而已。偶尔一起聊聊文学,不算走得近。
您不用纠结于走得近不近这种话题,就说说您对她的印象就好。
哦,噢。她吧,嗨。其实我也说不好她啊。有时候开朗得要命,我都怀疑她被送错地方了。有时候又阴郁得要死,好像全世界都欠着她八吊钱。她开朗的时候不爱找我,绕世界转悠,都不着屋,就跟孔雀开屏似的,到处抖落她那身毛儿。她就阴郁的时候才找我,聊三聊四的,都是些没谱的话题。啥话题?我想想……其实甚至都没啥能算得上是话题的话题,都是她自个儿瞎琢磨时候的一些想法。人是躺着时候死得快一点还是走路时候死得快一点呢,窗户外面那只鸽子为啥逢单日子就落到左扇儿上逢双日子就落到右扇儿上呢,如果猫的眼珠子移植到人身上那人是不是夜里头就不用再打手电筒了呢,是诗人更不要脸还是小说家更厚脸皮呢,天天洗头发脑子里会不会进水呢,这之类的话题吧。哦,对了,她有时候会给我念念她写的诗,然后还强迫我做出评价。你知道这个我在行啊,对吧,批改作文我批了多少年了呢,我就给她打分。百分制。得70分以下的时候她都很开心,跟我说可以直接一把火烧了心里头倒也痛快。得85分以上的时候她通常痛苦万分,因为显然这是一首好诗啊她舍不得烧,又不知道丢掉的十几分是哪里没有写好,她就要捧着那篇诗稿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后来我干脆都给她打70分以下,或者100分,她的情绪就明显好了起来。她晚上经常不睡觉,比我还不渴望睡觉。我不睡是因为睡不着,总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面在作祟。她不睡觉是因为她不想睡觉,她不渴望睡觉,而且她就算是不睡觉白天也不犯困,快成仙了是吧。不过她是个好孩子,她虽然不睡觉可是她也不打扰别人,深夜里她不开灯,也不说话,也不乱动,她就坐着。瞪着她明晃晃的跟猫眼儿似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她感兴趣的地方一直看,看到天亮。最开始是屋里的阿黄(我们一同房病友)发现了她这个特点,于是阿黄也开始睡不着了。阿黄偷偷跟我说发现她晚上睁着眼睛不睡觉,肯定是想趁我们都睡着了以后下手,把我们白天要吞的药片换成维生素片或者耗子药,要么就是用自己的头发丝儿编成绳子把我们一个个都勒死。阿黄又偷偷地跟小琪(我们另外一个同房病友)说这事儿,于是小琪也跟着睡不着了,小琪私下跟我分析,她之所以不睡觉是因为她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了以后自己可以悄悄地变身,因为她其实是一只黑猫,由于某种原因被迫化作了人形,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再变回原形。总而言之吧,过了一阵子我们那间房里每天都没有人睡觉了,一到病房熄灯了以后我们四个人就睁着大眼睛盯着彼此看,一个比一个睁得大,生怕错过了什么。她后来悄悄跟我说,她觉得挺开心的,大家都愿意陪着她,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么孤单了,不过有时候她又恶狠狠地威胁我们,说我们必须立刻躺下睡觉,否则就会破坏她在凝视中创造出来的那个跨多元时间线的平行世界,把所有一切都给毁了……
没了?!
啊,没了。那你还想听什么啊我都说这么详细了我都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过这些事儿。
您别急,别急。我这不是希望听您说说比较详尽的细节么。
难道刚才我说的还不够详尽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你这孩子,真是……
对不起对不起,您别生气……是我激动了。她把自己开朗的一面更多地留给了她的朋友们。
那是,也不熟么,不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人家会觉得你是癫掉了。
……可是我们曾经那么亲近。
亲近?你觉得啥叫亲近呢?你跟她一个房间里住过半年吗,你跟她一宿一宿的大半夜不睡觉瞪着大眼睛对看吗,你给她写的诗打过分儿吗,你听过她跟你讲猫眼睛死鸽子的事儿吗?这些都没有吧,那你还说啥亲不亲近的呢。
关于亲近的问题我们先暂且搁置一下……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曾经跟您讨论过关于“死亡”或者“自杀”的问题?她对于死亡的态度到底又是什么呢?
这是第三个问题?
算是吧。
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我再回答。
好吧,是。
嗯。我们经常会讨论这个问题啊。应该说,基本每天都讨论。你干嘛那么惊讶?你想啊,一群有病的人,又不用上班,无法制造产能,又不被允许随便出去走动,吃饱了精力没处消耗,天天坐一起能琢磨什么呢?这不就跟哲学家们学者们的情况差不多么。你总说我喜欢打比方,其实她比我更爱打比方,尤其是关于死亡的比方,她那比方的花样多着呢。她说过死就像我们午餐盒里的豌豆,如果把其他的都吃光只把豌豆剩下,那用不了几天那些豌豆肯定都干萎掉了。可要是连饭菜带豌豆一起留下来,用不了几天豌豆就得发芽,能长成大树通到天上都说不定。你说什么?这是个童话?哦,我知道啊,你能不能抓住重点啊同学,重点不是出处好么,是她打的比方。她还说过“死”如果抓住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的身上就会散发出一股子浓烈的气息,就好像你两天不洗澡只有自己知道,一个礼拜不洗澡旁边人能知道,一个月不洗澡肯定整栋楼的人都知道了,三个月不洗澡大街上一眼瞥见你的人就都知道了,越是被死抓住了久的人就越是散发出浓郁的气息,正常人都能看得到只有一种人看不到,就是同样也被死给抓住了的人就是那些已经超过三个月没洗澡的人。她说从十几岁开始她的人生就充满了虚无感,就是那种觉得人活着不过如此的感觉。她说她经常把自己的东西随手就送人,没有任何东西是令她觉得留恋的,不管是花多少钱买来的是从多么难得的地方买来的是多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她一概没有知觉只要有人夸一句哎呦这个东西真好看她就可以立刻拿起来送给对方。她说最初令她唯一感觉有些留恋的只有她真正爱过的人而后来这些所谓爱的人也不再重要了因为大家不过是在寒冷中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然而当你真正适应了寒冷对此不再在意那么就连这一点点的暖也便不再成为值得留恋的东西。她经常说我是跟她一样三个月不洗澡的人,我想那主要是因为我们都能听得懂彼此打的比方。刚开始我给你讲的那些你不是说你不明白吗,可是她就都能懂。她说的我也都能懂。也就是这点“都能懂”维系着这家医院里人的关系。说实话我不爱跟她聊这些死不死的话题,这些本来都是特别忌讳的东西,不是说迷信不吉利,是这东西轻易说不得,说出来你就被什么给攥住了,一旦被攥住了很少就能有跑得脱的。能得这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钻牛角尖不是,我自己心里也明镜儿似的,所以得这病的人更是该少聊这些,真的被攥住了,就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了,你的命也就定了,脑门上就跟刻着几个大字儿似的,“早晚的事儿”,你懂么。所以哪天要是我也跳楼了,你就不用奇怪了,我脑门儿上就刻着呢,“早晚的事儿”,你看不见而已。
……
怎么不说话啊?难受了?是这个话题让你难受啊,还是听我说她觉得没有留恋的人所以难受了?
都不是。也许都是。
也不用难受。其实她跟我提起过你。你在她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真的吗?她是怎么说起我的?
她说她有个也写作的朋友,跟她心灵相通。
真的吗?她真的用了“心灵相通”这四个字,还是您随口一说的?
我干嘛随口一说啊,她真用了。我记得清楚呢。
她还说了别的吗?关于我。
说哪天要把你写的东西也拿过来让我打打分,看看你们俩谁得的分会比较高一些。
……
对了,刚才你问的那是第四第五个问题吗?
不是!
哦,好吧,算了,就饶你点儿吧。那我问你第三个问题好了。
您问。
我想知道你就算是问着了这些问题,明白了一些事儿,又能怎么样呢?她人已经不在了,你肯定也没盼着你明白了这些问题她就能起死回生对吧你又没得病。那你到底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好像跟您第一个问题有点重复啊。
是吗?有吗?嗨,无所谓,你就回答这个吧。
好吧。您不是特别爱打比方吗,干脆我也打个比方算了,说不定您反而好理解。想象时间并不是一条线性前进、中间没有停歇和阻隔的河流,而是一潭看似静止不动但实际上总有活水补充的巨湖。想象湖的中央有一个喷泉,不是人工的喷泉而是天然的自己不停向外喷涌活水的喷泉。想象每个人都攀附在湖水中的某一个水分子上面,随着喷泉喷出水来造成的波纹而上下或者前后移动。想象时间和空间的波动不停地改变和震荡着湖水中的每一个分子,作为每一个分子的个体可能无法看到湖水的全貌但是当中敏感的个体依然可以朦胧地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实际上跟其他摩擦着自己的分子甚至跟整体的湖水都有着至关紧要的联系。想象每一个分子在波纹效应中都会经历上下的起伏,而有时喷泉喷得速度快了或者量大了这种起伏就会变得尤为迅速和激烈。想象在某一次激烈的波动起伏中其中一颗敏感的分子跃出了水面并迅速蒸发掉了。想象对于这片没有边际的湖水来说这颗分子无关紧要因为不仅每时每刻都有大量新的水从喷泉里喷出而且每时每刻也都有更多的分子被蒸发掉。想象这种无关紧要对于另外一颗敏感的分子来说却是至关重要,因为那颗蒸发掉的分子曾经跟她产生过摩擦。于是这另一颗敏感的分子希望在波纹起伏中跳跃得更高或者降落得更低,因为也许如果明白了那一颗分子的蒸发,就会明白了这一潭湖水。或至少湖水的其中一部分。这样说的话,您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好吧。
你看,你也挺会打比方的么,句式也学得有模有样啊。那我问你,你对于死亡又怎么看呢?应该不是人就蒸发了那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这是您第四个问题吗?
可以是。
好吧。首先我必须得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得特别明白。尤其是她去了以后,我就更加想不明白了。我只能跟您分享一些比较浅显有限的我的理解。我觉得在没有经历过身边亲近的人的死亡之前,人对于死亡的理解总归是缺少质感的。你也许能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意味着什么,最起码的也在书中阅读过感受过。但是没有质感。所谓没有质感,就是死没有穿透过你的身体,也许它穿透过你的大脑,但没有穿透过你的身体。所以也许你明白,但你没有感受。她对于死亡的理解就是缺少质感的。她从未经历过亲人、朋友,甚至是认识的人的死亡,她没有体验过我曾经体验过的感受。所以她可以轻易地选择去死。
打断一下,你怎么知道她是“轻易的”?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您说得对。毕竟在她去世之前半年我没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很多情况我是不了解的,您应该比我了解得更多。这也是我来叨扰您的原因。
没事你接着说吧。我就稍微别扭一下,不过说是轻易也有道理。我们干嘛不能轻易。干嘛都要死了还管别人怎么想。干嘛就不能对自己唯一彻底拥有所有权的东西行使一下身为主人的权利。没事你接着说吧,我不该打断你。
没关系。听您这么说我倒觉得自己的想法挺不重要的了。要不我接着问您第四个问题吧,行吗?
哦,问吧。我看你也说不出啥来了。
我听说,她跳楼那晚,只有您跟她在那间病房里。能跟我说说那晚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吗?
……哼哼,我就知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你听谁说的?
院里。实际上,我还看了监控录像。
你还说你不是公安?!
您别激动,我只是好奇。没别的意思,真的。
哼,还没别的意思呢,你的意思都跟着唾沫星子一起喷到我脸上来了!那院里没跟你说,那晚是我为数不多睡着了的晚上么,她直到砸到地上了我都没听见睡得很死,还是护士冲进来之后把我吵醒的。你也不想想,你不是公安都来问我,我要是真有问题不早被公安带走了?
您不要激动么。我知道啊,我明白。我这不是想问问在您睡着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没发生什么啊。她就跟平时一样,该干嘛干嘛,我睡着之前她还呆坐在床上眼睛瞪着台灯胡思乱想呢。跟平时一样。
就没任何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
没有。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好吧。那我问您第五个问题。我在院里查了一下档案,从前年到今年,加上她院里一共有五个跳楼的病人,其中三个很不幸,去世了。这五个人里头,有四个都曾经跟您同屋住过。不知道,您对这件事儿有没有什么想法?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医院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所有病人的档案都是保密的,他们居然敢泄露给你!我要告你们,我明天就去告,我下午就去告!简直就没有王法了……你说你到底什么背景?谁给你泄露的档案?
王法肯定是有的嘛,您别激动。我还以为她跟您说过呢,我们俩是法学院的同学啊。写作对于她来说是事业是追求,对于我来说没法作为求生手段,我正经的职业是律师。在院里查看档案也都走的正常程序,您放心,绝对不会侵犯您的权利。再说了,我最开始的时候就跟您说了,我今天来,不是作为任何身份,就是作为我个人,来跟您聊聊,也不是取证什么的,就是两个文学爱好者之间的闲聊而已。
你肯定录音了,交出来,马上给我交出来!
唉,唉,您别动手啊……别激动,千万别激动,绝对没有录音,您知道的,取证需要通过正式途径,偷偷录音这种非法取证方式不能作为法官认可的证据的。真的真的,您可是老师啊,这您没听说过吗?我真的只是跟您聊聊。您坐下,坐下先。要不这样,我把衣服扣子解开给您看看,把兜儿掀开给您看看……唉,就是,我们平静地坐下聊聊,不要激动。您看,我一开始没说我是律师就是怕您这种反应嘛。我就是想跟您聊聊。
我现在不想聊了。我马上要下午操了。
您别这样,跟个小孩似的。您不是这样的啊,您看刚才咱们聊得多好,多成熟。
你少给我来这些哩格楞儿,我一句话都不会再说了。你可不要强迫我,大夫说了,我这抑郁症分分钟都有可能发展成精神分裂,到时候你负责吗?哼,老娘就不吃你这套。我现在就说一句话,这句话说完咱们今生的缘分就到此结束:老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强迫型人格障碍和律师。
……也成。估计咱们之后还是可能会见面的。到时候我还是走正常程序来见您,省得您瞎琢磨。
……
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唉,等会儿,你先别走。
怎么了,您说?
我刚想起来,你还欠我一个问题没回答呢!你们律师就是这么厚脸皮,没还完账就想跑。
哎呦,是我不好,还真是的,我完全给忘了。您问吧,知无不言。
好吧,我第五个问题:你知道刚才你问我的那几个问题,我哪些说的是实话,哪些我没说实话吗?
……
行了你可以走了。
那得,咱回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