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马戏团

◎任盛国

亡灵马戏团

◎任盛国

1

“你的任务就是揭穿那个家伙的把戏，好让我们有理由把他撵出此地。他留在镇上，绝对是个隐患。”镇长的秘书挺了挺金边眼镜，他是本次的委托人。

我自信满满地答复：“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把他送出家门的时候，他不忘挖苦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D侦探，住的地方竟如此寒酸，没考虑过搬家吗？”

“我不搬家自有我的原因，但与任务无关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茶几上放着一叠定金，清一色的百元美钞。这是我接受委托的唯一要求，费用必须现金支付，且以全新的一百美金为单位。所谓的“D侦探”，D是Dollar的意思。

储物间的东南墙角，是我放钱的地方。墙上离地一百六十七厘米的位置画了一道红线，我的目标是挣的钱堆起来能超过它。现在还差半厘米不到，想必做完这一趟就能达成。正当暗自欣喜，我发现刚才那笔钱中掺杂了“异类”，这才记起来不小心把秘书给的门票也夹在了里头。

门票正面印着宣传语，噱头十足：“亡灵马戏团恭候各位到来。怯懦者，心虚者，罪恶者，肮脏者，请万分小心！”

我这次的对手正是马戏团的团长，我对他的事情已做过初步的调查。那是个整天穿黑色斗篷的白发青年，名叫林暮，五个月前驾着辆虎车过来。对，是虎车不是马车。那头白虎倒被他驯服得像家犬，没引发过一起伤人的事件。林暮在一片荒地上搭了个大型帐篷，从此经营起他的马戏团。营业方式同样诡异，只在每周周四的晚上八点到九点开放，且一次只对外免费发放十三张门票，可谓一票难求。

凡是去过亡灵马戏团的人，出来后有两种表现。一种声称里面什么节目都没有，完全被欺骗了，但由于门票免费，也不好指责什么；另一种性格大转变，无论先前多开朗，最后都变得木讷呆滞，仿佛在里头遭受了精神上的巨大打击。被问及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一概沉默不语，据说只有一人用颤巍巍的声音回答：“真、真的存在……亡灵……太可怕了……”

谣传蔓延，说亡灵马戏团里的演员都是亡灵。即便如此，仍有好奇心强的人不断前往。结果，木讷呆滞的人越来越多。

镇长注意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可能是惧怕林暮真有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因此没有动用政府的警力，而是先求助于我这个私家侦探。

“亡灵？”我把门票收起来，忍不住笑了。作为无神论者，我才不信世上存在这种东西。总之不管如何，今晚亲自走一趟是避免不了了。

2

记忆里，马戏团是个热闹场所。可惜这里不是，几十个座位只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冷清寂寥。邻座是位盘着发髻的中年妇女，双手一直捏着拳，看上去十分紧张。

“感谢各位的到来。”林暮毫无预兆地站到舞台上，那头白虎也跟在身边。他朝观众席深深一鞠躬，动作看上去像巫师：“节目马上开始，请慢慢欣赏。”白虎低吼了一声，林暮身上一串骷髅挂饰发出了短暂的绿色光芒。

不久，舞台的灯光暗了一半。

“节目一，空中飞人。”忽然闪现的播报员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不仅干涩难听，还让人分不清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舞台上的高台出现一枚人影，身体呈半透明状，亦虚亦实。我自然不认为那是幽灵，想必是某种唬人的伎俩，比如说投影仪造成的光学效果。人影抓住垂下来的吊环，开始在空中来回摆荡。那吊环的造型也与我熟悉的不太一样，更像是汽车的方向盘。对面有另一个人影，与他做出相同的动作。两人在某一时刻交接，就同传统空中飞人的套路一样。可接下来的事出乎我的意料，并不是一方垂挂到另一方下面，而是双双脱环，猛地朝下坠落。发出扑通一声落地巨响，但转瞬人影不见了，留下一摊血水一般的液体。

我正想搞清楚眼前的状况，播报员又说话了：“节目二，飞刀杂耍。”

舞台四个方向各升起一块长方形木板，每块木板前捆绑了一人，穿着白衣服。跟之前类似，人体呈半透明。他们一手被束缚住，但另一手是松开的，边上放有不少刀具。仿佛有人发出开始的指令，四人同一时间抓起刀，朝其他人投掷。被刺中头部、喉咙、四肢，即便遍体鳞伤，每个人都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仍旧机械式地投刀。那场面血腥暴力，没一定胆量会接受不了。

一直到四位演员血肉模糊，一切才归于平静，木板重新降回地面。

“节目三，小丑与火焰。”

说实话，看到现在，我已经有点不想看下去。害怕倒不至于，毕竟我是有经历的人，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但既然是工作的一部分，还是坚持下去吧。

小丑拎着酒瓶，以滑稽的步伐出场。他猛喝了一口酒，然后用火柴在嘴边引燃。顿时一道火焰冲出，更让我毫无防备的是，方向竟然是朝向我！我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挡，不想火焰在离我半米不到的位置便消失了。

呼，虚惊一场，搞什么啊！

那小丑肩膀耸动，好像是在为捉弄到我而窃喜。他准备第二次喷火，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反而引火上身，整个人瞬间被火包围。没过几秒，烧得什么都不剩。

所有的表演至此结束。

林暮重新走上台，他是从头到尾唯一一个令我有实体感的人。

“马戏团即将关闭，请所有人马上离席，希望在座各位都有所收获。”林暮边说边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

“什么都没有就结束了？”跟传闻的一样，有人表示看不到。

“是嘛，你可以认为这是好事。”解释的话也不明所以。

邻座的妇女忽然哭了起来：“孩子，是我害死了你……原谅我，原谅我……呜呜……”

孩子？搞不懂她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真是一个接一个。

3

“这位客人，现在可不是马戏团的营业时间，深更半夜擅闯进来是何意思？”

糟糕，居然被发现了。我站起身，身后的林暮正提着一盏灯笼。我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半透明的人是怎么弄出来的罢了。”

“哦？那你有结论吗？”他显得不紧不慢，与常人遇到入室贼的表现截然不同。

“还没有确切证据，我猜是投影仪的小把戏。所以才会有角度问题，有的人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

“为什么不信他们是真正的亡灵？对了，侦探不会相信鬼神。”

“你怎么知道我是侦探？”

林暮哈哈大笑：“跟你说实话，我确实没有通灵的本领。人一旦死亡，就化为虚无，哪来的亡灵？但有个词语叫‘心里有鬼’，意思是心虚之人心里可能存在鬼魂。我的能力是读心，我所做的，就是把来我这边的人的心鬼抓出来，以杂技的形式给他看。”

“心鬼？”

“没错，被害致死者的鬼魂会留在施害者心里。至今为止，心鬼最多的观众不是别人，就是你哦，大侦探。大概观看的时候你在开小差，没领会其中的奥秘。那么我再把他们请出来，这回看仔细喽。”

一声虎啸，他的骷髅挂饰跟之前一样发出绿光。曾在舞台上登场的七个人一并出现在我面前。这次，他们的影像清晰了许多。而我惊愕地发现，每一个人的容貌我都是熟悉的。

做侦探的这几年里，我擅长之事不是寻找证据，而是伪造证据。

不少委托人都自以为是，总认为事情的真相等同于他们的臆测。

—我妻子跟其他男人有染，请务必找到她出轨的证据。

这是四年前的一项委托。我按他的意思进行一番调查，结果没有找到任何可疑迹象。我回复他说他妻子是忠诚的，却被一通反骂：“三流侦探真是窝囊！我再给你一周时间，如果还是没有收获，我就去找别人，钱一分都不给你！”

我需要钱，大笔大笔的钱。因此，我故意拍下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暧昧的照片。最后，在他妻子与男性同事驾车出差时，我事先在车子上动了手脚，以致汽车在一盘山公路转弯处翻滚而下。两人被我布置成殉情而亡。

—天美整容所用了违法的药品，你去查出来，然后汇报给我。

三年前，另一家整容所的医生如是说。我假扮患者去了解情况，对方用的药物、器械一律正规标准。我猜测委托的本质是同行的排挤，所以又一次潜入伪造线索。随后偕同媒体来查获物证，天美整容所由此名声大跌，最后倒闭。四位医生接受不了现实，选择了用手术刀自杀。而我获得了丰厚的酬金。

—我的遗书被偷了，肯定是那混蛋外甥做的。我另拟了一份新的，你帮我把老的找出来处理掉。

一年半前，某位富翁找上了我。处理遗书？简单至极，我把他外甥家一把火烧了，并布置成在外人看来是意外失火的假象，这样所有东西都烧成了灰，一干二净。我没料到的是，当时他外甥在家，于是被一起烧死。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名因我而死的人，此刻重现在我面前。一个个面色苍白，以仇视的目光盯着我。我这才领悟到，之前三个节目象征了他们的死法。

“够了！我不想看！你把他们收回去！”我怒吼道。

“怎么，问心有愧？你原本是不是准备在我头上故伎重演……咦，等一下，你内心最深处似乎还留着第八个幽灵，让我把她也请出来。”

我预感到了那会是谁，赶紧掏出腰间的手枪对准林暮：“给我适可而止！”

白虎朝我扑来，咬住我的手，剧烈的疼痛逼迫我松开枪。

我来不及阻止，女友小悦已经出现。除了脸上没有生者的气息，她的容貌还跟我记忆里的一样，六年前的记忆。

4

那一天，风和日丽，小悦却对我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我待你不够好吗？”

“跟着你，我一辈子都得住在这又小又破的地方。不说我，每个女人都受不了，你认清现实吧。”

“那只是当前，以后……”

“只会口口声声说以后，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小悦嘴角扬起不屑，“我说个具体的吧—假如给你十年的时间，你赚得的钱叠起来能超过我的身高吗？”

“不就是一米六七，当然没问题。”

“我再说明白些，都要用面值一百的美钞。”

“可以！”

即便我拍着胸脯，小悦也没有动容，反而嘲讽道：“放弃吧，你不可能的，你永远都会是个穷鬼。”

现在回想起来，她跟那几个委托人一样肤浅，只会作出与现实不符的判断。

我忘了我是怎么把她杀掉的，也许那一刻我被怒气冲昏了头。随后，我把她的尸体封锁在了储物间的墙里，并在她发梢的位置画了道红线。

我回过神，对着小悦的亡灵吼道：“你知道吗，做完这次的任务，我就达成了你当初说的条件。为什么你非得看不起我？！”

“赚足了钱，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你完不成这次任务的，你的对手不是你能战胜的。”以为小悦说话了，其实是林暮捣的鬼。他露出欠揍的笑容：“腹语术，腹语术而已，好不好玩？”

“混账！别拿我寻开心！”

“好了好了，别生气，跟败类侦探的游戏到此为止。为非作歹那么多年，你好自为之。我走之前再送你一个魔术吧，是你最热衷的东西。”林暮一打响指，身影消失无踪。

八个幽灵的影像逐渐扭曲，最后变成无穷无尽的纸钞，像龙卷风一般在我身边旋转。可惜没过几秒，一切都不见了，重归于死寂的黑暗。

我感到莫名的失落，仿佛至今做的事只换来空无。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离开马戏团就变得呆滞，我想我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原载《怖客》2015年第9期安徽晏磊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