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国景
《水西悲歌》与吴三桂的滇黔功罪
■杜国景
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吴三桂是一个举足轻重又颇具争议的人物。他的冲冠一怒,竟将历史拐点来了个彻底的大回旋,终为自己赢得了“不子不臣”、“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关于他的种种评价由此而未知臧否。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在率大军灭掉永明王朝,由平西亲王变身为西南藩王不久,吴三桂又因举兵反清而再度卷入是非漩涡,野心家、阴谋家、变节王的鄙夷之声接踵而至,直到今天也未能清净。这期间,吴三桂当政滇黔20余年,其历史功罪同样聚讼纷纭。有人认为他对清初的云贵开发有贡献,比如“底定云贵,殄灭永历”,“平叛勘乱,改土归流”;反对者则认为他无论抗清、降清还是反清,完全都是出于一己私利,结果大小失据,最终成为三藩之乱的“祸殃”①。文学创作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当然要尊重基本的历史事实,但在此基础上,作家也必须有所创造。对吴三桂这样的人物,除了历史把握,尤其还需要有人性方面的深入解读,才能真正了解历史人物,塑造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实现从生活到艺术的飞跃。从这一意义说,贵州作家吴勇的《水西悲歌》①是一部值得注意的作品。
《水西悲歌》写的是吴三桂做西南总督时,以滇黔地区水西彝部谋反为由发动征剿,从而激起了当地少数民族强烈反抗的故事。为写好这部长篇小说,吴勇是经过长期思考和准备的。他首先对这段历史作了认真研究,撰写了相关的学术性文章③。再经过十余年的史料搜集、梳理,最后才着手开始创作,可称得上有备而来。这是一部具有史诗意识或史诗性追求的作品。它有悲壮的故事,全景式的画面,繁复的艺术形象系列,较为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而这些,正是史诗所必须具备的要素。当我们说一部长篇小说具有“史诗”风格时,那往往就意味着能够用波澜壮阔、气势恢弘这样的语言来评价它,这差不多是评价长篇小说的最高标准,也是对一种文学品格、文学理想的美学期待。
当然不能说《水西悲歌》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但说它是一部有史诗性追求的作品,应当还是有根据的,英雄史诗情结就是它最为突出的艺术追求。也就是说,小说是把水西彝族首领安坤率领部族抗击吴三桂的战争,当作英雄史诗来描绘的,安坤与他的妻妾禄天香、俄尼诺黛,以及其他同族兄弟,即是作者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在少数民族文学史上,英雄史诗是一种规模宏大,格调崇高的文学样式,充满豪迈的气势。学术界有一种说法:中国的英雄史诗主要在北方,北方气候寒冷,自然条件严酷,故北方地区的人强壮而健康,真诚和坦率,民风强悍,与南方比较温和的民族性格截然有别,故少数民族的英雄史诗如《格萨尔王》、《江格尔》、《玛纳斯》,主要产生在北方。南方少数民族只有创世史诗。北方的阳刚之气浩浩荡荡地南下之后,一跌入了南方的千山万壑中,立刻被这里的温郁苍翠甚至瘴雨蛮烟调和得阴柔起来,所以南方很难产生那种慷慨激昂、让人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亚鲁王》出来后,有学者即认为那不是严格意义的英雄史诗,只能称之为“指路经”,即寻找祖先的叙事诗④。
但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对南方民族其实也应当作具体分析。彝族从上古时代起就有自己的英雄史诗,如《支嘎阿鲁王》。中古则有《夜郎史传》、《益那悲歌》、《俄索折怒王》。这些作品不光是民族的百科全书,而且也可以看一部绵延不绝的、波澜壮阔的民族精神史、命运史。在吴勇看来,水西彝部首领安坤正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他是把《水西悲歌》当作彝族英雄史诗传统的当代赓衍来创作的。
《水西悲歌》是作者“乌蒙史诗”系列中的第一部,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中间段落。前是《大节千秋》,叙述更广为人知的明代“顺德夫人”奢香的故事,后为《柔远夫人》,时间上紧接《水西悲歌》,小说中,安坤遗孀禄天香协力朝廷削藩,与吴三桂的国恨家仇终于有了一个了断。三部小说连结起来,不仅在时间上有一个较大的历史跨度,而且在内容上也有连续性,并且都关乎分裂与统一,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其中《水西悲歌》这一段最具有英雄史诗的特点,它的主人公不再是蒙昧时代的半人半神的部落英雄,不再是只为爱情,只为部落荣誉而征战厮杀,而是开始具有国家观念,开始为一种更高尚、更神圣的和平统一事业而战斗。小说的一正一副、一明一暗两条故事线索,就是为这一主题诉求而刻意安排的。主线、明线是安坤带领部族积极备战,抗击吴三桂的进犯;副线是暗中派人赶赴京城,向朝廷陈述吴三桂的颠倒黑白。这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作家的艺术创造:后一条线索虽然有了些眉目,但并未能阻挡住吴三桂隆隆开动的战争机器,水西彝族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终于上演。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彝部首领安坤的悲剧英雄性格。与彝族的其他英雄史诗一样,这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英雄。他刚刚出场的时候还比较懦弱,屈从于吴三桂的淫威,不得不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但在骨子里他又是刚强的,为民族利益随时可以牺牲自己。随着战争的爆发,他在禄天香、俄尼诺黛、诺里武吐等人的帮助下,不断地走向成熟。最精彩是他指挥的果勇底之战,在妻子禄天香及幕僚们的帮助下,安坤利用地利的优势,避开吴三桂大军的锋芒,不与其主力正面交锋,而是巧妙地安排部下不断佯败、奔走,用运动战将吴军一步步诱入陷阱,最终以10万大军在果勇底城将吴三桂的3万人马团团围困,虽然后来因叉嘎那的变节而功亏一篑,但这一战役还是充分显示了安坤的军事才能。兵败之后,安坤并没有在吴三桂的威逼利诱下低头,绝境之中最后在悬崖边的奋身一跳,成就了他的悲剧英雄性格。彝族古代英雄史诗中的主人公如支嘎阿鲁等也是这样,虽然是半神半人,但也都有从幼稚到成熟,从懦弱到勇敢的成长过程。
与安坤的正面厮杀、勇敢拼搏相比,妻子禄天香是智慧型的女性,她在安坤成长道路上所起的作用无人可以替代。其最大特点就是以柔弱身躯承担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女英雄。尤其壮烈的是隔着一道峡谷,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跳崖。生离死别历历在目,她没有悲伤,没有胆怯,而是擦干眼泪,诀别丈夫隐身而退,复仇女神的那种沉静、隐忍让敌人不寒而栗。相比禄天香的大智大勇,安坤的小妾俄尼诺黛是另一种类型的女性,她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但绝不虚荣浮浪,即使被迫委身吴三桂,她也毫不掩饰对安坤、对自己民族同胞的忠诚。她的死节,绝不亚于战场上的烈士。类似的人物,还有诺里武吐、陇玉等。就是曾经出卖过灵魂的内奸叉嘎那,在觉醒之后的奋力一拼,也可以称得上是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可以说小说中有一个辉煌的英雄系列,相当壮观。
故事在三种势力博弈的背景中来刻画人物。水西当然是主要的阵营,但除安坤、叉戛那、禄天香、俄尼诺黛、诺里武吐等人外,吴三桂一方也有不少性格鲜明的人物,除吴三桂本人,还有他的女婿、义子马宝、马宁、李本深等。明朝的残余势力一方,则有皮熊、常金印等,有名有姓的人物数十个。围绕这些人物,是一系列血与火、爱与欲,偷生与殉节,忠诚与背叛、阴谋与爱情的故事。这些描写,都具有史诗的要素。在所有人物中,除安坤外,最成功的是禄天香、俄尼诺黛、陇玉那几位女性人物,她们身上兼有女性的柔情与壮士的刚强,尤其那种为国家民族牺牲自己的大节大义,在小说中得到了较好的刻画,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小说的史诗性,最终当然还是要用是否具有“巨大的历史深度与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来衡量的。而在这方面,《水西悲歌》所具有的悲剧意识就是最好的答案。所谓悲剧意识,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水西彝部“本应光明却蒙受黑暗”。悲剧的起因,表面看是吴三桂“冲冠再怒为红颜”,而实际原因却要复杂很多。洪承畴的一句“不可使滇一日无事也”,可谓道尽其中玄机。正因为作家对这段历史与吴三桂这个人物有过深入研究,所以小说并没有将他简单地丑化或妖魔化,而是写出了他进退失据的难言之隐。对自己的属地西南滇黔,吴三桂当然有过用心经营,《水西悲歌》并没有将他“底定云贵、改土归流”等功绩一笔抹煞,对他的军事才能与权变之术,小说也有不少实事求是的描写。但小说更注重的,显然更是对这个人物那种复杂心理的深刻挖掘。变节之后对新主的不信任,再加上生性多疑,满汉间的民族隔阂等,必然使吴三桂“深怀藏弓烹狗之虑”。为“拥兵自重,世守云南”,吴三桂心中理想的西南边陲,当然最好既能为他所控制,又永无宁日。小说从他的“冲冠再怒为红颜”写起,把这位藩王的拥兵西南的微妙处境与心理刻画得相当细致。正是这样的处境与心理,才注定了吴三桂会不断构衅西南各少数民族。这个人物的存在本身,无论对西南边陲还是对他个人,都注定会有一种悲剧的历史必然性,写出这种必然性,就揭示了水西彝部的不可逆转的悲剧命运,彝部想要和平,吴三桂却需要用战争换来个人的价值,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种要求的实际不可实现之间,就产生了不可调和冲突。而安坤、禄天香、俄尼诺黛、诺里武吐等人的抗争,也就有了浓郁的悲壮意味。包括吴三桂在内,各种人物带着个人目的种种阴谋、算计、投机等,也都有了不同的悲剧性。
当然,不同的悲剧命运,其美学效应是不一样的。最具崇高品格的是安坤、禄天香、俄尼诺黛、诺里武吐,他们所要争取的,是地区的和平、民族的生存、国家的统一,所以他们的献身极其悲壮。吴三桂的悲剧则属于另一种类型,他不惜以边疆的战乱换取个人的偏安,最终把自己处理成了一种分裂的逆流。他后来的再次举兵反清虽并非完全是野心使然,而更多是对清王朝的防备、恐惧和绝望,但正是这种逆潮流而动的分裂,才最终断送了他的一生,包括他曾经在历史上所起过的一些积极作用。可以说,吴三桂的命运也是《水西悲歌》悲剧意识的重要内涵,虽然其中的悲剧品格或悲剧精神有着天壤之别,一种崇高,一种渺小。虽然意义价值有着霄壤之别,介都能够让人的心灵受到震憾,而这就是《水西悲歌》艺术描写的魅力所在。
注释:
①相关文章参见王昭武《论滇南各族反吴三桂暴政的斗争》,《思想战线》1992年第3期;滕新才《吴三桂与清初云贵开发》,《贵州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范同寿《吴三桂:清初贵州战乱的“祸殃”》,《当代贵州》2010年8月第15期;付春《清初吴三桂西南改土归流原因初探》,《思想战线》2008年第4期等。
②吴勇:《水西悲歌》,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③黔俊:《论水西彝部族的抗吴战争》,《贵州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
④朝戈金:《媒体对〈亚鲁王〉报道不科学》,《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3月23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百年贵州作家断代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1XZW018;作者系贵州民族大学教授,学报常务副主编,贵州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