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琦
失去旁白的老电影
◆◇ 王 琦
似乎金沟屯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证明
一位老人的命运。冰冷的背景中茅屋已换了砖瓦
但在屋檐下,他缓慢地移动依然让时间颤抖
像早期的黑白电影,没有一句多余的旁白
他在无声的世界里奔忙了一生
而影片的情节多次被改动,土改分到的土地
人民公社收归回集体,斗倒了的地主
他们的儿子又成了村委会的主任
从那时起,他就在一次接一次的疑惑中
变成了演员,在不同的背景中从青年演到了老年
在一些反复重放的片段里,他热泪盈眶
有一些不由自主的情节,没有经过删减的画面
弥留在金沟屯的眼前,那是他紧握犁铧的手
举在头顶,他向苍天比划着什么?
没有人听得清,因为大地也选择了沉默
今天,我看见一条河流的傲慢被画上了句号
它那蛇形的身体穿过草原,被一座峭壁拦腰截断
那些飞溅起来又被阳光反射回去的河水
像南唐李煜写完一阕词后展开的扇子
洇湿了半壁江山,让人想起人生长恨水常东的
名句
先有咆哮之声穿过,后有决绝之势尾随
我不否认一条长河写出了五千年的曲折
只是觉得当一种气数飞流直下
何人能收拾旧山河,让那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醒悟
慢下来,缓下来,有几秒思索的时间
最孤单的,是午夜往黑暗里走的那只钟
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我松开的一只手
又像那只手从我体内抽出去的蚕丝
虽然越抽越细,但我的手里仍攥着些微光
才没有坠下黑暗的悬崖,悬空了身体
在这只挂钟的周围,白天人来人往
他们的面孔我现在还记得,都是些老百姓
他们躲避这只钟像街上的小贩躲避城管
害怕听到这声音,尤其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
听到这只挂钟的脚步彻夜难眠
一座城市只剩下躯壳,一只钟挂在黑夜的高处
洁白的蚕丝被它一圈一圈的脚步纺成了绳索
旗帜被悬挂,黑夜穿着黑色的衣服
天亮的时候,我看见巨大的表盘上透过来的阴影
不是挂钟的脚步在走,是黑夜的十字架往前移动
从一棵树的长势看这个村子
如同我一夜之间用尽了才华
第二天就白发苍苍
漫长的一生出入于黄土,无法改变的缩影
与无法改变的现实对视了很久
把我夹在中间,它们谁也不认识谁
仍有向上生长的树枝
从这个村庄的枝干上长出嫩芽
而我只是一片枯叶,在这个村庄的角落里
不被人们所留意。再也直不起腰身
甚至一阵微风也能把我吹出去很远,
有时另一些风,又把我吹回到原地
这些颇具深意的细节,已被人们挡在了村外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过自己的日子
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一棵树
我只是它衰败的叶子,在它封闭的虚幻里
我的根下意识地、深深地扎进了祖坟
这些年金沟屯就打不起精神
总被一种哀伤笼罩,一年四季不请自来
播种的激情在收割时已光秃秃一片
从村东到村西,每个人都似曾相识
又都像刚出土的瓷器,蒙着一层前世的灰尘
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它的孝子
一颗孝心总是悬着,像当年村口高高挂起的那口大钟
失去了敲钟人,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响声
沿着记忆,我往后退
退到三十年前的某一天,刚抽穗的一棵庄稼里
平白无故地,西岔的庄稼不如往年
同样的化肥同样的种子同样的精耕细作
同样的没有天灾。但西岔的庄稼就是不如往年
这让争强好胜的三叔没有想到
他整天闷闷不乐,找不出不如往年的原因
在金沟屯这个地方,家家的地是比着种的
你家种了棒子,我家一定会种上棒子
你家上午耪地,我家绝不会等到下午
可今年这是咋了呢?左邻右舍的高粱绣出了青穗
自家的高粱还没一点动静
最让三叔不愿意去想的
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如往年
去年还想着翻盖自家的房子,今年忽然就不想了
去年一顿饭能吃三个馒头,今年忽然只想喝粥
看着自家的庄稼不如往年
争强好胜的三叔腰弯了,背驼了
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在金沟屯抬着头走路
西岔的庄稼不如往年
这让不爱说话的三叔得了一场大病
仿佛天塌了,世界末日了,断子绝孙了
西岔的庄稼仅仅是长势不如往年
离白露还有两个多月
就让一个心高气盛的壮汉,丢了魂一样
我把长夜背在身上,我要回家
我找到了金沟屯的心跳
那是一只夏夜的萤火虫
像我一样穿过大山的拒绝
穿过往事一样,穿过锈迹斑斑的大锁
微弱的亮光是黑夜里的哭泣
有一些光迅速穿过了我想象的极限
对于盲人,他们不再需要眼睛
但是,是我找到了你的钥匙
我模糊的故乡,我找到了
你混沌初开时的犁铧,桃花一样的少女
以及紧紧锁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终于有一个孩子挣脱了痛苦的枷锁
借助萤火虫的微弱的光亮。
登上一座大山的绝壁,他拿走了黎明的钥匙。
我能看见他伸出黑夜的树枝
得到升华的那部分,被风吹走了
落下来的,被我踩出一行脚印
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
雪一停,我的脚步也停住
我喜欢太阳在雪地上折射的反光
现在,所有的颜色都被白色所统一
包括长眠地下的祖先和真相
人们缺少对大雪的理解,这让哲学蒙羞
银装素裹下面
一场雪拯救不了田野的孤独
我知道这些雪终归要融化
被美化和丑化的都会恢复到原来的形状
一场雪只是一层薄薄的纸
这单调的颜色
只能改变我的心情,无法改变我的看法
我对土地的理解是这样的
它们和我一样,有着不幸的童年
有饥饿,有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冬天
有刺痛和痉挛
在庄稼拔节的时候撑着虚弱的身子
有厚厚的嘴唇,在需要表达的深秋
让泪水代替语言
我有每一位农民都有的缺点
如果憨厚是,贪婪也是
我总想把更多的粮食举过头顶
让人们从土地的根部刨出温饱和尊严
但这些往事你们都看到了
我这样坎坷,千百次的播撒
荒芜总是从根部开始
(选自《诗歌月刊》2015年5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