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信
阿信作品
◆◇ 阿 信
荒郊。车子抛锚。
踩着雪,呵着热气。
多么安静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黄金堆积树下。
光秃的枝干上,
住着乌鸦一家。湖水中的白杨树啊,
月辉之下,既清冷,又温暖,颤动着……
写作是一种生活,抚琴也是。
他的后院长着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树;
阶前,几簇新竹。……青春做伴
美好的春天和诗酒岁月,在这里度过。
其余的日子,则形同梦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残山剩水之间。
晚年,他带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破败的故乡。
南迁途中,必经秋草枯黄的草原。
长距离飞翔之后,需要一片破败苇丛,或夜间
尚遗余温的沙滩。一共是六只,或七只,其中一只
带伤,塌着翅膀。灰褐色的翅羽和白色覆羽
沾着西伯利亚的风霜……
月下的尕海湖薄雾笼罩,远离俗世,拒绝窥视。
我只是梦见了它们:这些
来自普希金和彼得大帝故乡
尊贵而暗自神伤的客人。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现在只有雪粒划破空气的声音。
现在一个人面对黑夜和内心。
现在醒着,是一座孤岛。
现在写下诗歌:雪是月光和酒,而夜晚是起伏的波浪。
知道月亮里面有一扇开向桂树的门。
知道大河奔流受制于一种神秘的自然宗教的驱使。
固执地想把大海写入诗歌,想把一种
人类无法根治的毒素,植入此生。
说定了,陪你去玛曲对面的唐克。
看亚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后河曲
壮丽的日出……
我闲居已久,懒于出门,心中长满了蘑菇。
我们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后一次。
雨季如此漫长,草原上的小路泥泞不堪。
我去屋后林中
砍两根顺手的木杖,趁着晨雾未散。
雪粒在地上滚动。
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秆。
枯干的玉米叶片在风中使劲摔打。
运玉米的马车昨夜轧过薄霜,
留下深深辙痕。
无遮蔽的北方,雪粒
从马背上溅落。
砍倒的玉米秸秆横卧一地。
我的棉袄
就扔在秸秆上。我的马,
站在那里,打着响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秆运回去,
堆放在谷仓旁的场院里。那里
金黄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鸡啄食雪粒,一头大畜生,
用蹄子刨着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风雪迷茫。
天色暗下来了。乌云
低低压迫山脊。
我在山下的屋子,灯光尚未亮起——
那里现在:无人。
我不必急于回到那里去。
我可以继续听着风声,愈来愈疾
掠过身边的草木。
就算天已经完全黑定,下山的路
看不见了,我也想
再逗留一会儿。
我倒不是在等待星群,我只是
有一种
莫名的、难以排遣的
伤感。
一次远行恰似午间睡眠。
海浪深沉,帆影淡远……
疑虑在加深。
而船长,总会适时出现。
没有上帝的标签,当然
也不是你晒黑的兄弟。
有一天,你从我们中间离开
然后又回来——这不是梦。
你发现所谓奇迹就是把自己领回来的艺术。
(原载《诗潮》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