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梦

2015-11-18 00:08聂鑫森
作品 2015年7期
关键词:紫红云天曲牌

文/聂鑫森

在古城湘楚市,穆云天和姚紫红是曲友,是雨湖曲社的骨干分子。他们年纪相仿,既郎才女貌又郎貌女才,各有各的专业,却有相同的业余爱好,理应成为天造地合的一对,却没有!

人们觉得很奇怪。

曲社中吹笛的冯一管,久历江湖,是湘昆剧团的专业笛师,常来为这些昆曲票友拍曲。他淡然一笑,说:“他们最喜欢唱《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拾画叫画’,他们只能生活在美丽的梦中。一成家,衣、食、住、行、生孩子的事,俗何以堪!”

雨湖曲社只是一个称谓,不是什么正规的组织。一群爱好昆曲的票友,常在雨湖相聚,故得此名。雨湖是城中的一个公园,有绿柳湖波、长堤小桥、楼台亭阁、花圃林径,倒是与昆曲的绮丽缠绵十分合拍。

穆云天与姚紫红,在不同的大学不同的系毕业后,一个供职于社科院的古典文学研究所,一个效力于博物馆的古器鉴定部。到1959年,他们因参加雨湖曲社才蓦然相识,已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他们的业余兴趣是唱昆曲,而且最喜欢唱《牡丹亭》,如痴如醉。那个年代他们迟迟不成婚,双方的老人急得如火如燎,他们却置之不理。人世间有杜丽娘、柳梦梅那样的人吗?一开口就是油盐柴米、工资、提拔之类的俗事,成了家更会俗上加俗,他们宁可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一个梦里,自思自叹。

第一次在曲社见面,穆云天问姚紫红:“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呵,你可有字?”

姚紫红很感动,他居然懂得不直呼同辈之名的规矩,便说:“我字昼眠。”

“哦,典出《牡丹亭·惊梦》中杜母的念白‘我儿原来昼眠在此’,看样子你是个喜欢做‘白日梦’的人。我呢,字闲寻。”

“也是从此折‘是答儿闲寻遍’的唱词中撷出来的,你是个为梦而闲寻遍的角色。真好。”

那是个春天星期日的午后,冯一管正好剧团没有演出任务,来为票友凑兴。他问:“二位可否唱上一段?”

“行!”两人异口同声答应了。

笛声袅袅而起,姚紫红独唱(《牡丹亭》“游园”一折中原是杜丽娘与丫环春香同唱)“皂罗袍”一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冯一管带头叫了一声“好”, 众人纷纷应和。

穆云天选了此剧“惊梦”一折中柳梦梅所唱的“山桃红”一曲:“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接下来是念白:“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没想到姚紫红不由自主,代剧中的杜丽娘念白:“哪里去?”

穆云天先念白“哪!”再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一晌眠。”

接着,是柳梦梅和杜丽娘的同唱,在戏中那个美丽的梦中。穆云天、姚紫红不由自主地入了戏,眼神痴迷相对,齐声唱道:“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相逢无一言。”

众人鼓掌,连声叫道:“好!真好!”

冯一管说:“合尺寸,有情境,天衣无缝!”

穆云天、姚紫红在掌声和喝彩声中,似乎真的从一个梦中走出来,变得清醒了,把对视的目光赶忙移开,脸颊泛红。

夕阳西下时,曲社的活动结束了。穆云天、姚紫红彼此挥挥手,各自回家去。

在冯一管眼里,两个背影一南一北渐行渐远。他忽然惋惜地叹了口长气。

曲社的活动,半个月才有一次,穆云天与姚紫红从不缺席,来了就唱《牡丹亭》。其实,他们还能唱别的曲目,也常在自家练习,但从不在曲社唱。在业余,他们读过不少昆曲的剧本、曲本,以及关于昆曲艺术的书。他们总是守望在一个古典的梦中,决不让世俗的生活玷染。他们常说的话是:在物质横陈的世界里,不能疏离古雅的氛围,不能失去一种悲悯的情怀和从容做梦的心境。

平日里,他们也通通电话,但见面只是在曲社,除了唱曲、谈曲之外,他们没有兴趣涉及另外的话题。这样的日子,他们觉得很惬意,也很满足。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

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更是闹得鸡飞狗跳。

雨湖曲社瘫痪了,曲友们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结队唱曲吗?不敢。都小心翼翼地在各自的单位,参加政治学习和批判会,唱《东方红》、《毛主席语录歌》。

穆云天和姚紫红虽家庭出身不好,但不是什么“学术权威”,故没受到什么吓人的冲击。痛苦的是曲社没有了,不能自由自在地唱曲了,他和她也没有了见面叙谈的正当理由。他们都曾有过“约会”的想法,干脆挑明了,把感情往深里发展,但立马否定了。他们不愿陷于那种过于实际、过于世俗的现实中,一个人爱怎么做梦就怎么做梦,梦是对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开掘,这就很好。

1969年冬,湘楚市文化界有些名声的人物,都下放到了远郊外茅山冲的五·七干校。然后,校方又按照花名册,将他们分配到不同的大队、小队和组,去种稻、种菜、喂猪、牧羊、养鸡、养鸭。除了劳动,自然还会有触及灵魂的政治学习、自我检查、大批判,为的是让这些“臭老九”,真正地从身心上,铲除封、资、修的恶劣影响。

穆云天、姚紫红、冯一管,还有其他单位的十几个人,分配在牧羊小队。

姚紫红悄声对穆云天说:“也许,我们还可以拍曲,做让人心动的昆曲梦。”

穆云天说:“笛师也有,真好。”

站在他们背后的冯一管,说:“我来时,领导特意交代我不能带笛子,唉。”

所有的人在校部食堂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朔风阵阵,雪花飞扬。按规定,他们必须当夜赶回不同方位的各自的驻地。牧羊小队的驻地在茅山冲的青草坡,那里有一排土坯茅屋,和几个关羊的大圈棚,离场部约距十里。

场部的灯火渐渐远了,身上的寒气渐渐重了。因各自扛着、挑着、提着行李,路又高低不平,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便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于是,大家坐下来歇憩。

穆云天放下行李,站起来,忽然情不自禁地亮了几个身段,长叹一声,唱起了昆曲《夜奔》中林冲唱的曲牌“雁儿落带得胜令”的前几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亲,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唬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熬,心内似火烧。”

姚紫红脆亮地叫了一声“好”。

冯一管说:“不错。你将‘想母妻’变成了‘想母亲’,因为你还未有家室,只有一个老母在家,怎不让你牵挂?但还是少唱为妙,昆曲是受批判的,免得有麻烦。曲社早没有了,湘昆剧团早不演戏了,我的几支好笛子闲着生尘了。天太冷,快走吧!”

于是,大家打起精神继续赶路。

穆云天说:“昼眠,你的大提袋给我吧,我还有一只手闲着哩。”

“闲寻,谢谢。《夜奔》你唱得很少。”

“我也不知道今夜怎么会唱这一段,大概是触景生情。我爱唱的还是《牡丹亭》中的柳梦梅。”

“我也是。杜丽娘的白日梦,别有系人心处。”

“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切磋。”

“是呀,这一下来,等于充军,谁知道有多久?”

第二天下午,校方的军代表突然来到牧羊小队的驻地,当众批评了穆云天昨夜唱的《夜奔》,是发泄对五·七干校的不满;还有冯一管、姚紫红的话,是煽风点火;并严令以后不准唱这种封建文化的破玩意。最后还强调说:“你们中就有觉悟高的同志,随时会向校方反应情况!”

昆曲不能唱了,天天是牧羊、割草,学《毛泽东选集》、《人民日报》社论,开批判他人和自我检查的会。

姚紫红总会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两句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春天了,到处芳草萋萋、野花盛开。

冯一管背地里叮嘱穆云天和姚紫红,队里有人偷偷地监视着,他们不要随意谈昆曲、唱昆曲;也不要近距离接触,免得被人说成搞不正当的串联活动。“我是为昆曲吹了几十年笛子的笛师,现在只能在心里唱谱,唉,苦哇——苦哇。”

不能谈昆曲,更不能唱昆曲,三十五、六岁的穆云天、姚紫红,觉得这日子太难熬了。

姚紫红在一个夜晚,熄灯的钟声响过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想出了一个过昆曲瘾的法子:她可以和穆云天互相设谜、猜迷呵,谜面和谜底必须与昆曲的剧名、曲牌、词句有关。她躲在被子里,摁亮手电,用笔在小纸片上写下几个谜面:《寻子》、《洋娃娃》、《三千宠爱在一身》,各打昆曲剧名一个。剧名她当然知道,只是没有写,为:《访鼠》、《番儿》、《独占》。

这一夜,姚紫红睡得很香。

第二天放羊时,小队的人分散在各个地段。穆云天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闭目沉思。

姚紫红装着闲游的样子,经过穆云天身边时,轻声说:“给!”随即把一个纸团子丢在他脚边,然后飞快地走了。

穆云天拾起纸团子,小心地展开,看了又看,不由得微微一笑。他随身带着钢笔,寻出一个小纸片,把谜底一一写下。纸的最下边,写了一句话:“明天我制几个谜让你猜。”他把小纸片也揉成一个纸团子,塞在口袋里。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穆云天把纸团子悄悄地递给了姚紫红。

吃过午饭,按规定是没有休息的,大家又回到放羊的地方。

姚紫红坐在一块石头边,悄悄展开纸团子,谜底都是对的,她笑了,举起一只手,朝不远处的穆云天挥了又挥。

这长长的一天,忽然变短了,昆曲的旋律萦绕着谜面、谜底,韵味悠悠。

当晚是政治学习。穆云天稳稳地坐着,主持人读中央文件的声音和别人发言的声音,他置若罔闻。他想着姚紫红出的谜面和他答的谜底,实在是妙不可言,十二生肖中,“子”为鼠,《寻子》即为《十五贯》中,况钟探访娄阿鼠的一折名叫《访鼠》;“番”即古代所称的番邦,《洋娃娃》的谜底便是剧名《番儿》了;《三千钟爱在一身》,典出白居易《长恨歌》,称杨贵妃:“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剧名《独占》么?他得想几个绝妙的谜面,让姚紫红费神去猜。他决定取昆曲中的唱词和念白作谜面,谜底为曲牌名。

坐在穆云天旁边的冯一管,五十岁出头了,胡子巴叉的也懒得去收拾,用手肘碰了碰他,让他别分神,别胡思乱想。穆云天忙点了点头。

散会后,洗漱罢,穆云天在黑暗中躺在床上,苦苦思索起来。到子夜时,终于有了眉目,忙躲进被子里,摁着手电写好。第一个谜面为《行来旖旎身不定》,是《亭会》中的句子,谜底是曲牌《步步娇》;第二个谜面是《别了他,常挂心》,为《琴桃》中的句子,谜底是曲牌《意难忘》;第三个谜面是《和尚我的爹爹》,即《下山》中的句子,谜底是曲牌《秃厮儿》。他真想高声念白“喜煞我也”,但忍住了。于是,一闭眼,立刻有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大雨潇潇,无法出去放羊。羊关在圈棚里,丢些备用的青草即可。不要出工,但必须坐在各自的宿舍里读《毛泽东选集》。

穆云天着急了,他得把谜面送给姚紫红呵。他要出门时,与他同室的冯一管问:“你去哪里?”

“坐久了,到走廊上活动一下身子。”

他脚步匆匆去姚紫红的宿舍,敲开门后,径直走了进去。和姚紫红同住一室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过四十的女同志,叫洪英,原是文化局政工科的负责人。

洪英警觉地问道:“不是安排自学吗?你怎么闲游乱逛到这里来了?”

穆云天说:“我写了份心得体会,交姚老师慢慢看。我是阶级敌人吗?我马上就走,你放心。”

他把小纸片交给姚紫红后,什么话也没说,一转身走了。

日子在穆云天、姚紫红的制迷、猜迷中,像梦一样地过去了。三个月来,他们各自留下了对方的一大叠小纸片,那是一个个梦的记录,十分珍贵地藏在各自的行李箱里。

有一天下工后,穆云天和姚紫红发现他们的那一叠小纸片不见了。他们明白,一定是有人向校部告密,怀疑他们在搞什么不正当的活动,所以被“抄家”。那些小纸片上的文字,准是被当做了罪证。看情势,劫难是躲不过了。

他们很快被叫到了校部,分开隔离反省。所犯的严重错误:一是那些纸片上的谜面、谜底是为罪恶的封建文化昆曲招魂,其中不乏借题发挥的反动言论,如谜面《知识分子到干校改造思想》,谜底为曲牌《集贤宾》;谜面《孔夫子哭弟子》,谜底是曲牌《泣颜回》;谜面《少年杂技》,谜底是曲牌《耍孩儿》等。二是他们行为诡秘,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之嫌。

最让他们不能忍受的是第二条,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在专案组人员讯问时,虽不在一起,事前并没有商量,回答却是惊人的一致:“我们都是无家无室的单身男女,不能恋爱吗?我们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有什么不正当吗?”

折腾了一段日子,这两条罪状都落不到实处,只能说明他们迷恋腐朽的封建文化,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灵魂不够,与“反动”二字还沾不上边。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把穆云天调出牧羊小队,到种田大队去干更笨重的农活。

穆云天离开牧羊小队时,向大家一一告辞。

冯一管说:“你身子瘦弱,多加注意吧。”

姚紫红替穆云天提着一个网兜,满脸惆怅,眼圈发红,大大方方地去送行,送了很长的一段路。

望着他们的背影,洪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瞧这一男一女,好像是生离死别。”

走到没人的地方,姚紫红说:“只可惜那些小纸片被没收了。”穆云天说:“我们心里的底稿,能没收吗?”“哦,我们回去后,凭记忆可以重新抄写出来。”“对。然后,我们再互换,留一个不老的念想。”“好。闲寻兄,种田大队的农活累人,你要多多保重。”

“我会的,谢谢昼眠的关心。”

姚紫红忽然停下脚步,目光闪闪,说:“在人们的印象中,我们已是一对恋人,可……我们却不是。我们害怕恋爱、害怕成家,渴望用高雅、古典的梦想,去摆脱世俗的羁绊,能做到吗?很难很难。因为世俗的力量太大了。”

穆云天说:“昼眠,我们何必枉担虚名,结婚吧,以俗情入世,不失为一种选择。清代左宗棠有句名言:‘人不可俗,不可不随俗。’我们可以做得到!”

“好吧。过段日子,我们就登记去,五·七干校总不能不让我们结婚吧。再说……我们心中有对方,已经多少年了。”

他们的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昼眠,我们可以做梦,也可以梦醒;有高怀,也有俗情,人奈我何?”

姚紫红点头称“是”,忽然想起《牡丹亭》“惊梦“一折中杜丽娘的念白,便脱口而出:“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穆云天在此时,立刻想起了剧中的柳梦梅的对话,连忙念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

几个月后,他们向校方递交了申请结婚的报告,经批准后,再去办好了有关手续,领回了大红封皮的结婚证。没有举行什么仪式,没有操办婚宴,只是送了些喜糖给周围的人吃。

姚紫红请同室的洪英吃糖时,洪英冷言冷语地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贺你。”

姚紫红笑吟吟地说:“再不成眷属,鬼都怀疑我们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行李箱会被窥视、告密、抄检,岂不冤哉枉也。”

洪英气白了一张脸,大声说:“你说谁?你说谁?”

姚紫红缓缓地说:“我点了你的大名吗?真个是做贼心虚了。”

“你……你,我不能跟你住在一块了!”

“哦,忘记告诉你了,因我们夫妻都在干校,领导说会另外安排你的房子,这儿是我们的新房了!”

洪英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屋子。

姚紫红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忽地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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