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巴别乱
咚咚,咚。
咚咚,咚。
清脆的敲击声将我从阅读中打断。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iWatch,两个时钟同时跳出来。此刻中国是下午,伦敦那边还不到早上七点。
滑动指尖,小蛮的脸浮现在屏幕上,一头短发乱蓬蓬的。
我打开表情符号栏,在对话框中输入一个钟表和一个问号。
(起这么早?)
她发来一张动态图像:一个小人儿从床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到床上。
(睡不着。)
我也发去一张动态图:一个小女孩在哭,一只小怪兽摸着她的头安慰她。
她发来一个小机器人,脸上显示出“3、2、1”的倒计时,然后点火飞向空中,旁边加上一个问号。
(你能早点儿过来吗?)
我发去一个“OK”的手势,一个喷水的莲蓬头,一只吹风机,一支唇膏,一个钟表。
(好的。我收拾一下,你等我一会儿。)
梳洗打扮完毕后,我来到球幕室中,穿上灰色连体感应服。衣服材料柔软而富有弹性,紧紧包裹住腰部以上的部分。一切准备就绪,我抬起脚,用鞋跟在传感地板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这是我自己设定的指令,灵感来自《绿野仙踪》中那双神奇的银鞋。
周围的iWall亮起来,映出栩栩如生的影像。我仿佛置身于一间光线柔和的房间,里面乱糟糟的,墙上贴着各种电影和唱片海报,衣服和毛绒玩具堆得到处都是。小蛮穿着睡衣窝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贴着面膜,屁股下面坐着一只被压扁的熊猫靠垫,百无聊赖地啃着指甲。
我模仿她啃指甲的动作,双手交叉,比出一个大大的叉。
(不许咬指甲!)
她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在床上打滚儿。我转过头,在一面落地穿衣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白白的、鸡蛋一样光滑的脸上投影出我的面部五官,每一个表情都惟妙惟肖;脖子下面是胖墩墩的身体和两条手臂,我举起双手,依次动了动五根手指,镜子里那个圆头圆脑的身影也同时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iRobot最初被设计为远程遥控家政机器人。它没有腿,靠底座上的轮子移动,胳膊和手臂却像真人一样灵活,能削苹果,能端茶倒水,能做饭、洗碗、绣花、写字、弹钢琴……除此之外,它还能派上很多意想不到的用场。最近我看到的一则新闻上说,一位有飞行恐惧症的畅销书作家,计划通过iRobot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城市举办长达一周的巡回签名售书会,却因为腱鞘炎发作而不得不提前终止。
技术永远都是双刃剑,让人快乐也让人烦恼。
为了今天这个特殊场合,小蛮专门用假发和拖地礼服裙把iRobot装扮起来,礼服裙的长度经过她亲手剪裁调整,以配合机器人的身高。我移动身体重心,试着让iRobot前后左右移动。香槟色的塔夫绸下摆刚刚好贴地,又不会被轮子挂住。
她蹲下身帮我整理裙摆,比出一个“OK”的手势,同时向我投来问询的目光。
我回给她两个大拇指。
小蛮曾经是玩偶设计师,装扮机器人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她用陶泥做出各种各样憨态可掬的卡通形象,然后在烧制好的玩偶上绘画,粘贴配件,再加上服饰和发型,赋予它们独一无二的个性和表情。我最喜欢的是她送给我的一只陶瓷河马,作出撅着屁股向远方欢快奔跑的姿态。河马身上用丙烯颜料画满我最喜欢的向日葵,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大大的红唇,仿佛在咧嘴大笑。
住进“百鸟之家”后,她一度停止了工作,直到半年前才又慢慢重新捡起。她最近的作品是一款没有脸的白瓷娃娃。你可以将朋友的照片或者卡通头像投影到娃娃脸上,根据对方iWatch上传输过来的呼吸、心跳、体温、步速等各项数据,娃娃可以模拟出微笑、焦虑、低沉、疲惫、紧张、熟睡等几十种不同表情。这款沉默寡言的娃娃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卖得很好。
整理完裙摆,小蛮又指了指我的胸部。我低头审视,发现她很用心地在礼服裙里缝了两块硅胶垫,好把胸部撑起来。我捏了捏硅胶,感应服手套里面传来微妙的压力变化,带来一种细腻柔软的触感。
(怎么样?)
我摆出嫌弃的表情,双手夸张地在胸前比画。
(太小啦,我哪有这么平!)
小蛮大笑着,指一指堆在旁边桌子上的各种零碎材料。
(要不再帮你加工一下?)
我摇摇头,双手在胸前合掌,做出叶子形状,然后手掌张开向上,举到她面前。
(算啦,今天你是红花,我是绿叶,我是来陪衬你的。)
她重复“花”的手势,放到脸旁边。
(我是花?)
我点点头。
她伸直胳膊,在旁边高出她一头的高度上比画了几下,拇指轻点。
(那他呢?)
我比画了一坨扁扁的东西。小蛮配合地把她打开的双手放在我的手上面。
(一朵鲜花插在……)
我们两个笑成一团。
据说笑是人类与同类交流的最古老方式之一。婴儿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先学会了笑。因此在人类社会的每一种语言中,笑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许多年前,当我在大学里第一次读到一篇关于“巴别综合征”(Babel Syndrome)的文章时,并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会因此而被分开。
文章作者推测,巴别综合征在人类历史上已经存在了很久。旧约《创世纪》第十一章中那段有关“变乱口音”的描述,就是对这种病大规模爆发的最早记录: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
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
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
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Babel在希伯来文中正是“变乱”的意思。
最近十几年的医学研究证明,巴别综合征是一种名叫LDR的病毒引起的。这种病毒的潜伏期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发病却很迅猛。进入发病期后,病毒首先感染大脑的前额叶皮质腹部区到胼胝体膝部区,这些区域都与人的行为有关,因此初期症状是抑郁、消沉、沉默寡言、离群索居。发病三至四个月后,病人突然变为亢奋、话多、性欲旺盛、创造力强。很多病人会在这个阶段留下令人惊叹的诗歌、小说和其他各种艺术作品,对这些作品的研究,如今已逐渐发展为艺术研究中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然而,这也是病毒感染力最强的时候,哪怕只是当面交谈,都有可能因为接触病人的唾液而被感染。
再过大约一个月后,病毒开始感染语言功能区。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顶下小叶中靠近外侧裂后方的角回(Angular Gyrus),这个区域是处理来自视觉皮层信息的重要部位,决定人的读写能力。在此过程中,病人逐渐出现阅读和书写障碍。一些研究表明,对于双语或者多语掌握者来说,不同语言的读写能力退化速度各不相同。总体而言,非表音文字会比表音的字母文字退化得更快,而与是否母语或者学习掌握的先后顺序及熟练程度等因素关系不大。
很快,病毒开始感染位于大脑左半球颞叶后上部的维尼克区(Wernicke's Area)。这个区域负责将大脑听觉皮层传来的声音信号与记忆中的词库进行对比,找到对应词语及其所代表的意思,使得人能够“听懂”一个词。在病毒影响下,病人听人说话时所接收到的信息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偏差,从而对理解他人语言造成一定困难。在有些病人听来,元音“A”的发音会变得更加扁平,而“P”“T”“K”这些清辅音则变得浑浊;有些人会把音调听错,或者把两个音节听成一个,其造成的结果是,原本熟悉的语言听起来像是外语或者方言。但也有少数相反的例子,譬如一位在纽约上东区长大的银行家患病之后,渐渐听不懂电视新闻里的英语,却反而感觉家中墨西哥保姆所说的英语变得好懂很多。
接下来,病毒感染位于第三额叶回后部的布洛卡区(Broca's Area)。这一区域负责发出指令到躯体运动皮层中掌管咽喉舌肌的神经元,并通过这些神经元支配相应的肌肉运动,使人能够流畅地表达语言。LDR病毒对这一区域的影响是最神秘的,其机制到现在尚未完全搞清楚。在其他人听来,病人的口音会越来越奇怪,最终变得难以理解。每一位病人的口音变异方式各不相同,有些人会丧失发后鼻音或者舌尖擦音的能力,却能够发出另外一些在大多数语言中都很少使用的异常音素。最终,每一个病人说话的口音都会完全不一样,并且只有病人本人能够听懂。
过去几千年中,人们并不知道巴别综合征是由病毒引起的,而通常认为是病人疯了、中邪了或者被魔鬼附体。很多病人甚至因此被烧死或者活埋,少数人则被当作神的代言人供奉起来。那些活下来的病人会在余生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无法跟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交流。天长日久,他们就真的在孤独中疯掉了。
文章结尾处,作者忧心忡忡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这种病在全世界范围大规模爆发怎么办?
那会是人类的末日吗?
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我独自坐在家里看电影,iWall上的影像突然中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用英语向我表示歉意,随即他告诉我小蛮在伦敦被确诊的事。由于我们半年之内有过亲密接触,存在一定被感染的可能性,他说,医务人员将在一小时内上门为我做诊断,在此之前,他建议我不要出门跟人接触。
三个月前,小蛮放圣诞假回国。我们在这间屋里,一起做饭、吃饭、聊天、喝酒,夜里同睡一张床,一直聊到天色微明,就像我们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她在哪里?我能不能跟她说句话?”我问。
“等诊断结果出来,我会再跟您联系。”
我仿佛听到他微笑背后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
If lucky enough, you will meet her soon.
如果幸运(不幸?)的话,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我试着开门,门果然打不开,我已被iRoom管理程序锁在房间里。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一个小时,就去厨房给自己调了杯酒,回到沙发上,想把电影继续看下去。iWall上光影明灭,男女主人公相聚又别离,诉说着爱恨情仇,但他们所说的一切仿佛突然都对我失去了意义。
人一生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说话上。说话太容易了,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大多时候我们并没把它当回事。
我关掉电影,打开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在书中第243至363节,维特根斯坦讨论了“私人语言”是否可能存在的问题。他论证道,根本不存在一种只有说话者自己懂得却无法被其他人所理解的语言,语言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一种属于众人的公共智性活动。
如果我将一种感觉命名为“爱”,但却无法向第二个人描述这种“爱”是什么感觉(心跳、脸红、舌尖的酸甜、手心的温暖、香气四溢的吻),我只能对自己说:“我将牢牢记住,这就是爱。”那么我又如何能够断定,将来的我是在以正确方法使用这个词,而不是错误地相信自己正确使用了这个词呢?
如果随着时间流逝,一些新的感觉出现了(熟悉感、安全感、亲昵、厌烦、斤斤计较),我又如何能够比较并且判断,它们是否依然是我记忆中所命名的“爱”?
既然不能向其他人求证,只能一厢情愿依赖自己的判断,那么我又如何知道,天长日久,我命名为“爱”的那些感觉,是否已不知不觉被另一些感觉所替代(倦怠、焦虑、虚无感、深夜的心悸、面对未来的不知所措)?
动物之间有激情和缠绵,但只有在人类发明了语言之后,才有了“爱”的概念。如果全世界七十亿人,每个人都只拥有一种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无法理解的“爱”,那么是否意味着爱的终结,或者,人类的终结?
我想象自己坠入一道黑漆漆的深渊,将我与所有人远远分隔开。
我想象拥挤的街道上,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当我开口说话时,却发出渡鸦般尖利的悲鸣,惹得满街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象全世界最后两个人在城市废墟中相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手中紧握磨尖的铁棍。他们绝望地相互叫嚷,却不知道是该冲上前杀个你死我活,还是该扔下武器彼此拥抱。
我紧握双手,咬紧牙关,坐在屋里等待。一个小时从未感觉如此漫长。
医务人员如约而至,一身白色隔离服,包裹得严严实实。抽血,化验,测量各种数据,问繁琐的问题。长久等待之后,医生宣布我没事了。然后他摘下面罩,上前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感觉到陌生人身体的温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医生离开后,我联系到之前那位英国职员。他告诉我,小蛮已经住进一家专为巴别病人开设的治疗中心(具体位置不方便透露)。我可以联系医院负责人,根据他们安排的时间进行远程探视。
iWall上出现了小蛮的影像。她没有化妆,脸色比记忆中更加苍白,头发长了一些,酒红色短发下露出黑色的发根。
除了略显消瘦之外,她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病人,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惶恐的神色。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胖胖的、有些口吃的小女孩,穿着褪色的花裙子,独自坐在游戏室一角打量周围嬉笑玩闹的孩子,像一只胆怯的小老鼠。现在那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们沉默着相互看了一阵。然后我伸出手,在iWall上面敲了三下。
咚咚,咚。
那是我们小时候的暗号。无数个晴朗的清晨或者放学之后的傍晚,我们跑到对方家去玩儿,总是用这个节奏敲门:咚咚,咚。那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暗号。
小蛮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也举起手来敲了三下。
咚咚,咚。
“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啊?”我开口问道。
“丄岡乜の厛L咔啊§滒”她回答。
医生鼓励我经常去跟小蛮说话。临床经验证明,多说话对病人的治疗很有帮助。如果病人完全放弃语言交流,就会更容易陷入抑郁、绝望和神志不清中。
巴别病人的语言并非不可理解,只是需要更多耐心去倾听、分辨、理解和模仿,就像学习一门外语。我录下每一次谈话过程,她的语音、神态、肢体动作,借用软件分析,找出其中的规律,整理成词汇表,反复背诵记忆。每次聊天,我都会发现一些新的变化。误解和误读时有发生,有时候出人意料,惹得两人一起捧腹大笑;有时候则带来尴尬、沉默和不愉快。
有时候我们也争吵,用彼此听不懂的语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我吼叫,只好提高嗓门压过她的声音。我们指手画脚,步步紧逼,血涌上额头,双眼变得通红。她突然冲过来把iWall关掉。我呆立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黑漆漆的玻璃表面只映出我自己变形的身影。我用双手狠狠砸墙,像疯子一样尖叫,直到怒气随着疼痛流出体外。喘不上气,我靠着冰冷的镜面慢慢坐下来,把头埋在双膝中间。
为什么我们再也听不懂彼此的话语,为什么不能够像从前一样?
Some day our words change so do seasons.
我走进书房,打开书柜最上面一层,翻出一只陈旧的铁皮盒。盒子里装的尽是旧物件。那些搬了无数次家却从来不舍得扔的东西,那些在影像时代早已沦为古董的东西:我们八岁那年夏天一起写的童话故事、手绘新年贺卡、上课互传的小纸条、作文课上她写给我的评语、我借给她的书中留下的批注、课本上的涂鸦、夹在生日礼物中的卡片……
那是曾经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那是曾经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语言。
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们俩并排坐在高高的屋顶上,她跟我说她的棉衣破了一个洞。傍晚光线早早就变得暗淡,却又一直不肯真正黑下去。我向远处望,看见一整个庞杂纷乱的世界,在我们脚下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像无边无尽的汪洋。
我想起更早之前,我家附近有一小片绿地,我和小蛮常去那里玩耍。我们收集各色花籽播种下去,来年却只看到牵牛花绿森森的藤蔓爬了满地。
我想起曾经怕过的那一条大黑狗,总是蹲在院门里冲我们狂吠,现在它必然是老了、死了,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我想起无数个夏日清晨,我沿一条小路跑去她家里玩儿,小路阴暗寂静,泥土湿润,草丛里的露珠总是沾湿我的脚。无数次我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选择不走这条小路了,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样步伐稳重地走在水泥大路上,那时候我便长大了,可我真不愿意长大。
现在我的家、她的家,还有那些小路大路全都变成了荒废的工地。
我想起我的梦,梦里我回到那些早已不复存在的地方,一些凌乱的片段,没有逻辑,只有栩栩如生的种种细节,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只昆虫嗡嗡的鸣叫与细小闪光的翅膀,它们已不在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存在,只在我梦中出没。我总在梦中慢慢地、慢慢地走着,去找我的家,去找那些曾经玩耍过的地方,然而耳旁总有个声音在说不,你已经从这里搬走了。突然之间我醒来,发觉自己在千万里之外另一座城市的床上,我在梦中行走了千万里。
我坐在满地纸片中间,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起来。
咚咚,咚。
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声音不再响了,只有我独自坐在空寂的房间里。外面天光渐渐暗下去,寂寥的金红色灯火,浮起在城市天际线上。
我去洗手间用水抹了把脸,回来打开iWall,看见有几条小蛮发来的消息。信息中没有语音也没有文字,只有几张笔触简单的图画,像是匆匆忙忙涂抹而成。
第一张画是两个小女孩,一个短发,一个长发,面对面张大了嘴在吵架,从她们嘴里冒出许多意义不明的字符,像火星一样四处飞溅。
第二张画是两个小女孩背对背,谁也不理谁。
第三张画,小女孩中间有一张嘴,嘴上面打了个大红叉。
第四张画,两个女孩头上各自多出一对蜜蜂般的触角,一些波浪般弯弯曲曲的线条,把两对触角连在一起。
(重要的不是说什么。)
(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彼此懂得。)
我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我把小蛮当作一个病人,我认为她的语言是有缺陷的,需要被治愈。我担心不能与她沟通,担心理解错她的意思。我害怕她的病情继续恶化,让我永远失去最要好的朋友。我要帮助她。我要拯救她。
但小蛮并不觉得自己是病人。她只是说话的方式与我不同,仅此而已。就好像别人都告诉我,小蛮小时候是个胖胖的、口吃的小女孩,但我却从来不记得。我只记得跟她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记得无数个清晨或午后,我们坐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一起讲故事。我们总是迅速领会对方的意思,一句话没说完,另一个人就抢先说出下半句。我们的语言交织在一起,像蚂蚁挥动触角打招呼。虽然我们说话的音调、节奏迥然不同,但我们懂得彼此。
那之后我们依旧保持联系。我们会发照片和视频给对方,也学会了用各种表情符号来聊天。有时候聊天软件中的表情不够用,我们就自己画,这比语音聊天要方便得多,也有趣得多。我们仿佛回到了小学时,用自己发明的图画语言来写小纸条,偷偷传递秘密情报:短发小女孩是她,扎辫子的小女孩是我;带围墙的房子是“学校”,戴眼镜拿教鞭的人是“老师”……
我也逐渐了解到她在“百鸟之家”的生活。比起医院,那里其实更像一个疗养院。大多数人都找到了不需要说话便可以投入精力去做的事情:画画、雕刻、做手工、演奏乐器、园艺、田间劳作……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大家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彼此陪伴。虽然每两个人之间的语言都不一样,但人们还是找到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交流:手势、表情、肢体动作、图画、敲击声、口哨声、简单的哼唱。仔细观察这一切,使我一再为人类的适应力和创造力而惊奇,我真切地体会到,人是一种社会动物。
语音变乱,让我们分散在地上,但我们依然想要在一起。
我也观察到愤怒和忧伤、绝望和恐惧、争执和冲突,那里并非总像田园牧歌一般和谐。这样的生活,说不上来是更好还是更坏,或许只是与我熟悉的生活不同,仅此而已。
三个月前,我收到小蛮寄来的一张卡片。卡片里画着六个月亮和六个太阳,下面是一座白色小屋,屋顶上落着五颜六色的小鸟。小屋旁边站着一个白裙女孩和一个黑衣男孩。白裙女孩身边还有一个长发女孩,手中捧着一枚戒指,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6月6日,我在“百鸟之家”举行婚礼。你来当伴娘好吗?)
小蛮的未婚夫来自台湾,学法学的,在伦敦读书时发病,住进“百鸟之家”,他们因此相识。这段爱情故事,我一直没机会听当事人亲自讲起。但我相信那一定很精彩。
(你喜欢他什么?)
小蛮举起右手食指,伸进左手食指和拇指圈成的圆环里。
(性福?)
她大笑着,抓起身旁一个抱枕向我砸过来。
(不是?)
她再次重复那个动作,手指转动,然后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
(他是你的钥匙?)
小蛮点点头。
(嗯……那他的钥匙,有多大?)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各自捡起身旁的抱枕,向着iWall上乱砸一气。
有一两次,小蛮邀请我一起讨论婚礼细节,这让我有机会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时的样子。他们用一种频率变化丰富的鼻音配合手语交流,指尖不时在对方身上轻点,每一种触碰都有微妙的意义变化,像两只蜜蜂在花丛中舞蹈嬉戏,优雅、轻盈、敏捷、流畅。看到他们幸福地笑成一团,我不禁有些失落。
这是一个用他们两人的语言建造的世界。亚当与夏娃的世界。
咚咚,咚。
我抬起头,看见iWall那一边的小蛮向我举起手中的画夹,上面是她为婚礼喜糖盒画的各种设计稿。
(哪个好?)
我毫不犹豫指向南瓜马车。
小蛮得意地大笑起来,一边向身旁的未婚夫扮鬼脸,一边在另外几张图样上画上一个又一个大大的红叉。未婚夫无奈地耸一耸肩膀表示“听你的”,然后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大笑。
在每一种语言中,笑的意思都是一样的。
我帮小蛮梳头、盘发、化妆、熨婚纱。iRobot的手很灵巧,能够准确传递每一个最微妙的动作。只可惜我的手有些笨拙。
我帮她修好指甲,随即却在画什么图案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小蛮想把指甲涂成黑色,上面画上小小的黄色笑脸,我觉得这简直是胡来,从没见过哪位新娘子是这么画指甲的。两人刚刚开口叫嚷了几句,就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语言不通,鸡同鸭讲,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我指一指她,双手比一个很大很大的圆,然后张开手掌,左手指尖点住右手大拇指,其余四指握拳。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她自己画了左手五个指甲,我帮她画了右手。画好之后,她满意地把双手举在脸旁边冲我做鬼脸。
(丑死了。)
(敢说我丑?)
(好好,不敢。反正你丑成什么样子都有人娶你。)
(打你哦!)
(打不着!)
她扑过来挠我。从小到大每次说不过我,她都会出此下策。透过感应服,我感觉到腰间痒死了,我笑得喘不上气。
(我送你的礼物呢?)
(在这里。)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扎缎带的盒子,这是我一周之前寄给她的。
(打不开?)
(谁知道你搞的什么鬼,快点打开!)
(好好,女王大人。)
我扯开缎带,盒子上浮现出一张嘴、一把钥匙和一个问号。
(口令?)
我把盒子捧到嘴边,轻声说道:
“小蛮,祝你幸福。”
她听不懂这句话。
但是那一瞬间,相隔着半个地球,两颗泪珠同时从我们两人的眼角掉落下来。
盒子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坠子是小小的钥匙形状,上面镶满碎钻。
我绕到她身后,帮她戴上项链。化妆镜里映出两个身影。
(别哭,别哭,快把眼泪擦擦,不然妆都花了。)
(好看?)
(当然,今天整个世界上你最好看。)
(真的?)
(真的。等一下你绝对把他美哭了。)
(哈哈,那你可得拍下来。)
(没问题,全程录影,留给你们将来的孩子看。)
(我可不想生孩子,万一小家伙跟我们两个都说不到一起怎么办?)
(你想太多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钟声响起。我掀开落地窗帘一角,看见阳光洒在茵茵绿草上,宾客们已在位子上等候。几只鸟雀落在草地中央,一步一啄,然后欢快地拍打翅膀飞到天空中去,洒落一地银铃般的啁啾。
这真是一个好日子。
据说,今天主持婚礼的是一位真正的神父,也是“百鸟之家”的成员,一会儿他将用哑剧的形式来“表演”结婚誓词。
(无论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贫穷。)
(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你的语言,就是我的语言。)
(你准备好啦?)
(有点儿紧张。)
(紧张什么,有我在。)
她推开门,深吸一口气向前凝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向我举起手里的捧花。
(你可一定得接住啊。)
我双手同时比出“OK”的手势。
鸟儿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唱着。芬芳的夏日阳光中,我陪伴我最好的朋友,面朝整个等待她的世界走去。
【责任编辑:杨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