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同仁作品选

2015-11-17 02:37翟永明
作品 2015年7期

《翼》同仁作品选

《翼》封面拼图

2015年诗会

翟永明的诗

致阿赫玛托娃

因为晨昏酗酒般的黄色公寓

我向你致敬

因为优雅不足以烘烤成面包

我向你致敬

因为蜿蜒队伍中你曾佝偻而立

我向你致敬

因为绕行三圈 后人最终辨出这居所

我向你致敬

统共三间的房屋你搬来搬去

如今只剩黑白肖像瞪着你

没有主人公的房间人流不息

没有主人公的长诗无人续尾

唯有三间居所遗世而沸腾

唯有当年穿行于此的脚步

鼠窜的、心悸的、懒洋洋的

甜蜜的脚步

唯有当年的咆哮、蝇语、尖叫

以及酒和血都浇不透的心中块垒

唯有黑暗 能回到过去

除了旧皮箱仍在刀锋般闪亮

它塞满另一世界的书信

除了解说员日复一日口干舌燥

除了未来的客人

谁千里迢迢来与你促膝谈心?

除了把你的生命向全世界敞开

喷泉宫,你还能怎样?

除了在楼梯拐角处签下留言

向你致敬 除了自拍

除了风驰电掣般狂按快门

然后气息奄奄地融入商业大街

我还能怎样?

一个三流的时代

争取一个三流的下午已属不易

许多聪明人来至这里 来了又走

许多书籍 美丽精致

镶嵌画般装潢了你

如同这幢看似简朴的故居

装潢了你的苦难

唯有苏联的心灵不能装潢

唯有一代人的存在永不落幕

唯有诗 不能弯曲

我立足于此

仍然听见他们来自地底的声音

蓝蓝的诗

共时性

茶杯。空药盒。有了裂纹的塑料盆子。

在树枝上蹲着的喜鹊。干花。死去的木棍。

筷子。碗。油漆剥落的铁门。

旧地板。从墙角迅速溜跑的蟑螂。

数字。符号。舔嘴唇的舌头。风吹光的道路。

一滩干鼻涕。棉球。碎蛋壳。指甲。

粘着眼屎的眼睛。广告。窗户。

用袖子擦眼泪的女人。收破烂人踩扁的鞋跟。

微博上被PS过的假照片。元首的死。

烛火,钥匙。拷打和强奸。化成纸浆的书。

煤气表。银行帐户。希格斯粒子。

无人的葬礼。牙刷。发霉的牛奶。

你练习着眼力,目光炯炯。镜子。台上可耻的脸。

它们是你的角膜。针头。输液管。

塞满沙子的喉咙。它们是你的存在。

助产士。时针画着圆,没有终结。

你写。你看。继续看。这面小鼓

敲着,你呼吸的节奏。

曹疏影的诗

3月12日,兼寄萧红

那么多死亡挂在她身上我想为她一一摘去

刀子下的死,烂完了的死病毒和绿牙齿滋生的死

坑里的死,白脑袋兔子它那死一般的死

大鱼在江水下吞吃血块度过她一人那么多寒冬

我来到香港岛的灯火里

想帮她熄灭那些残忍的火焰

可那么多死亡挂在我身上不会疼的死,笑着的死

桥上的、发烫的液晶屏里的死散步时的死,被死亡梦见的死

他们按下按键

选取它们而无法删除

火焰从不停止燃烧夜从未停止吞噬

可那么多的死挂在夜的身上

气息芬芳,浮出这个世界的重力

马兰的诗

我想买

我想买一头猪,让它在地下活着,逆风而跑

我想买一双鞋,中跟,三十五码,牛皮,透风,不进水

我想买一口锅,热炒,暴煮,慢炖,清蒸

我想买一面镜子,会说话,永远不老

我想买时间,让我重返过去,手刃清丝,对墙而坐我想买条红裤子,我就坚信大路朝天,兄弟分手

我想买你的影子,去寻找光的来源,那最原始的动力我想买蒂凡尼的早餐,加一只花猫,就有理由去罗马我想买一条帆船,让你印证童年,那是只多么忧伤的雁子

我想买双乌鸦,听它艰深的咒语,看谁准时醒来

我想买尽魏晋南北朝,将风月浪情装进透光宝盒,从山上扔进外海

我想买完全世界的谎言,编织成衣,大街满是皇帝的新装

我想买下未来十年的雪,让它在盛夏绽放,走多久算多远

我想买一块全能充电器,到无风的空地,还有至少一半的你

我想买一把手枪,子弹朝前也朝后,攻破纸片,以及上面的字

我想买,买下我的人生,包括前世,可我知道就像残雪,他们脚踢

压榨,最后还要打进生锈的钉子

范雪的诗

阿嫣的爱欲

阿嫣是一个读古典学的女学生,

今天早上,还蒙黑着天,

她就失眠去买一条验孕棒。

她曾很多次勇敢地追求,

欲望像风帆一样胀起,

像神话里伟大的阿喀琉斯、阿瑞斯、阿芙洛迪特,

像空虚的导演,像求知的幼女,

网住那些比她大或者小的漂亮男人。

她感受着从迷恋,

到酒卧的交流;两个人的自足,

到情感教育,再到生长。

琢磨着每一次迎来别离

都要重新体察的怅然若失。

阿嫣不似一般女孩伤感或总结,

她正面评价自己失魂的思考。

却甩不掉,

次次总需一只验孕棒。

那上面的空白是灵魂能否生育的放行灯,

也许也是为触碰高级失误了的阅读。

宇向的诗

隐 匿

沿着一个我,就看见

她游荡在暮年里

永远一个人

不愿种花,养猫,缝制新衣

不愿登堂入室

看上去她不恐惧,或许心怀恐惧

也不渴望,或许深藏渴望

一次次

避开规劝她的人

就像闪躲一枚枚子弹

她是《第一个人》是《局外人》

关于“自杀”

也属于严肃的诗

沿着另一个我,就看见

她在午后的太阳里

培育植物。烘烤蛋糕

坐在钢琴前弹奏圣歌

她试图让自己深信

旁边一排排洁白的孩子

煦风般拂过稻田

可这些救不了她

她来自别人的性交

属于毒气和憎恨

以色列在黑暗里

在我的黑暗里,她是

另一个被毒与被憎的

名为上帝的卵子

成婴的诗

多新鲜,好不稀奇

1

令人心软的歌曲

唤起慈念的面孔和神情

让人叹息又扼腕的故事

一次次流经我们身旁

像衣袍一下又一下拂掠山峰

像生活坚硬,有柔美的水滴

像出了家就不舍得回家的孩子

跟那些到家又懒得出门的孩子

有相似的难题

2

一山的叶子红了黄了

老人们倾城出动

一片纸风车五颜六色

孩子们欢呼雀跃

一连串阴天之后的艳阳

心头的水雾,展了一展

人间,太多欢喜的理由

你为什么追媒体,自窝心

噢,浸洗于生活复杂的调性

3

同学聚会,可以学习看面相

察时势,追索心迹随风云变幻的样子

毕业大周年聚,大概来去已方便

把问身心闲不闲?互投世语

我猜想,一堂设计课下来

大家不再揪心不叠,佯作放逸

像多年前,熬夜赶图,直到最后一刻

明天,我要参加大学毕业二十周年聚

多新鲜,好不稀奇

黄茜的诗

深 红

——致MY

这深红与你不同,

它是利辣的舌尖,刺破幻觉稀薄的墙纸。

它是织满花纹的波斯地毯,裹紧

从玉兰花似的殿堂里透出的冷。

这孤独与你感到的不同,它承诺太少

又要求太多,虽然同样地

根植于我们悲哀的存在深处。

我仿佛从八千万里的高空坠落,穿越

一层云彩,一层琳宇,一层山岩,

一层燕翅,一层柔风,

我试图抓住你所愿抓住的。

我们依然可以讨论,

哪一样更珍贵,爱情,还是诗歌?

以及,如果一样被满足,又将怎样

填补另一样造成的虚空?

最后我们都归于寂静

似乎思考才是要义,而行动是耻辱。

这疼痛与你的不同,它缺乏

神话色彩,它不自言自语,

却牵动每一根神经和发肤。

它不是柏拉图式的,而是莎翁式的,

不是情感的,而是智力的——

它是意识散发着怀疑芬芳的伤口,

是对于永恒绵延不绝的乡愁。

哎,死亡的姊妹,我们原本可以相逢,

带着自身的慷慨、伤痛和烈焰,

以高傲的文字相互照耀。

如今,我的灵魂虽与你同样下降,

却各自只能深陷于,沉默而迷人的无助。

陈思安的诗

一 念

地板上嵌满倒悬的星辰

人们再不必仰视 八亿光年略一低头 便奉上了

两千瓦闪烁的人造诗情

“专门为您打造

特享贵宾体验

再不必四处寻找

我们为您送到眼前”

每秒7000转的打磨机抛光想象力

精度2mm亚毫米冲击机定型目的地

一只只狂躁的脚踏过地板上的繁星

腾跃向太阳系外那钦定的最终归宿

五万本书脊堆砌出一座

容不下倒影的字湖

湖心每秒滚落出五分之一幕戏剧

当可笑变形后再变形再变形

它严肃的质地必将得到认可

夜晚的残阳抹过一扇又一扇

高楼上齐刷刷伸出来的窗子

她说 那是非理性的光芒

他说 那是排泄物的余晖

作家耳中的音符胜过万千字母

乐师眼前的偏旁强过亿兆音律

放大 放慢 放大 放慢一阵胜负的眩晕

余幼幼的诗

剩 下

我被剩在了这座城市

她们都回去了

我被剩下

户口本没有剩下

它依然打印着米粒大小的字体

那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我被剩下我是多余的

头发多余所以剪掉

眼睛多余所以失眠

爱情多余所以

床空着

我被剩下

脸露在外面

潮湿的阴道躲了起来

我羞于承认

而先遗弃自己

脸剩下了

躲也躲不过

老了的样子

无人抚摸的皮肤

和我

一同被剩下

还有剩下的唇

它吻了一列即将开走的火车

火车开走以后

语言都剩在了喉咙里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