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现代城市人的精神报告
——论邓一光“深圳书写”中的生命主体

2015-11-17 23:54陈雅琪
雨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深圳生活

■陈雅琪

一份现代城市人的精神报告
——论邓一光“深圳书写”中的生命主体

■陈雅琪

在邓一光的深圳系列作品中,城市并不是他的观察主体,他观察的是城市中的人。他的写作从认知城市开始,首先完成一个基本的环境指认的过程,进而深入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精神景深,最后完成认知人类主体的过程。他曾在采访中说,“我会前往人的历史,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依赖想象前往人的未来,我的每一个故事都试图确立人这个主体。”①可见,邓一光的写作致力于向读者提供一份真实的人的精神报告,把人当作一个生命主体来为他们找寻尊严。

一、阶级分野中的人

马克思的社会分层理论主要是阶级划分,他以经济为决定性指标,认为所有权的归属是不同阶级的标志。随后,韦伯提出了划分社会阶层的三重标准:经济标准——收入和财富,政治标准——权力,以及社会标准——声望。在20世纪4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W·沃纳将分层标准具体化为财产和收入、职业、文化程度、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政治态度、价值观念等项目。

通过考量邓一光小说中人物的收入状况、住房情况、生活方式和消费模式等,我将其分为两大阶层,一是底层工人阶层,大部分是农民工,这其中又可以分为掌握了专业技术的体力劳动者如机械师、焊点工等,他们在当今时尚社会阶层中被称为“蓝领”,另一部分则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劳动者,如杂工组长和保洁工。二是中产阶级白领,包括银行职员、证券公司的金融精英、政府工作的公务员、IT企业的技术人员、设计公司的设计师、文化广告公司的创意人员等。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一书中将白领这一阶层称为“新的小人物”:“似乎没有坚实的基础,也没有支撑生活并赋予其核心价值观的确切忠诚。”②这导致了断裂感和对未来的迷惘。在邓一光的小说中,这些人包括高级监理工程师、企业中层干部、创业青年以及自由职业者如瑜伽师、翻译、画家、网络版主等。

杨庆祥在《80后,怎么办?》中特别界定了“农民工”和“小资产阶级”两个概念。他认为,从语词上来看,“农民工”是一种奇怪的组合,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而是“农民+工人”。通过这一命名,两个阶级都被瓦解了,工人阶级失去了“大脑”,只获得了“下半身”,而农民阶级则丧失了参与历史的机会和活力,仅成为小农意识的载体。③在这个意义上,农民工阶层在城市中大多沦为了“沉默的复数”,只能以付出生命的代价进行无声的反抗。

在对小资产阶级主体形象演变的叙述中,杨庆祥认为这一形象经历了从有历史意识的小资产阶级到消费化的无主体自我的小资产阶级的演变过程。同时,他谈到当今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之梦:

我的一个朋友曾这么向我描述,他最大的理想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开车带着自己的妻子,后座上坐着自己的孩子,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去看一场文艺电影。④

我们惊喜地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这段描述和邓一光小说《台风停在关外》中逃亡者“我”的理想生活几乎一模一样:

我想停下逃亡,在暖洋洋的午后坐在潮汕粥店靠窗的地方,除了端着一盘自酿豆腐和一小碟客家咸菜送来的胖乎乎的服务生,再没有人打扰。等我安安静静喝完一整罐洒了香菜末的鳝鱼粥,付过账单,仔细收好找回的零头,回到住处,关上门,拿一本新上市的《优悦》杂志,有尊严地端坐在马桶上读上一小段,冲个凉,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躺在松软干燥的床上。⑤

“我”所要求的是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双重满足,在此基础上,获得一种独立、自由、自尊的生活。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在当下日益板结化的社会结构中根本就找不到出路——它唯一的现实出路也许是赤贫化,成为新的城市无产阶级。”⑥在世界资本和特权阶层的双重压迫下,中国的小资产阶级也许只能一直走在“逃亡”的路上。

以杨庆祥笔下的农民工和小资产阶级作为参照,因为他们是当下最典型的群体代表,而在邓一光笔下,这种阶级意识被淡化了。我认为,在邓一光那里,小资产阶级虽然不具有鲜明的历史意识,但也没有被符号化和消费化。虽然他们主体意识模糊和暧昧,但是在他们中间,有一种自由意志正在生长,农民工阶层也是一样。特别的是,以我的阅读体验来说,我并没有从邓一光的写作中看出农民工阶层和小资产阶级强烈的精神状况的差异,除了他们所居住、工作的环境,他们的思想、言语表达的方式,他们的困惑、失意和恐惧,反映出的是所有现代人共同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这些具有相同精神景深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一种抽象的共同性,也许邓一光本来就无意对他小说中的人物进行阶级分类,他写的是所有的“人”,“内在的人”,一种本质化的人,这也许就是“现代人”在审美意义上的特征。有时候我们无法辨清邓一光小说中人物(动物)的具体面貌和特征: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有关系吗?然而邓一光的每一个城市故事之间都有所牵连,在《北环路空无一人》中出现的流浪狗皮卡就是《如何走进欢乐谷》中丢失的西皮,而它幻化成的那个半夜去买香烟的男人也许正进入《要橘子还是梅林》中的小食店,和小偷聊着天。邓一光曾在采访中表示,他并不在意他的人物在社会等级中的身份位置,他关心的是,他们作为一个“人”,他们的主体性在哪儿?“那些活下去的人,在无数链接着的一瞬间中,他们靠什么支撑生活,以及生命尊严?我不在意他是不是底层,他是人,可能是另一个我。”⑦

维克多·富尔内尔在《巴黎街头见闻》中谈到二者的区别,“一个游手好闲者身上还保留着充分的个性,而这在看热闹的人身上便荡然无存了。它完全沉浸在外部世界中,从而忘记了自己。在面前的景象前,看热闹的人成了一种非人化的生物;他已不再是人,而是公众和人群的一部分了。”⑧另一方面,他们是具有反抗力量的,李欧梵认为,游手好闲者与城市的关系是既投入又游离的,“他们不能没有城市,因为他们迷恋城市的商品世界;而同时他们又被这个不适合他们居住的城市边缘化。因此他们与人群是有距离的,而正是在他们疏离的注视下,城市被寓言化了。他的漫游一方面是他的姿态,一方面也是抗议”。⑨

邓一光的小说中也有类似形象,他们是流浪者,城市的逃亡者,比如《台风停在关外》的“我”在偷听一对青年男女的谈话时总是穿插着对于自己命运的思考。这说明他保留着个性,同时与人群保持着紧密又疏离的关系。根据是否具有个性,我将邓一光小说中的人物分为两类:“有自由意志的人”和“被压迫的大众”。《轨道八号线》中的小人物韦立马是被盲目的自由意志击垮的代表,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如微尘般渺小和无力,他急于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却在意醉神迷中伤害了自己的同伴。而《你可以让百合生长》中的无产阶级兰小柯则因为挺拔的生命意志获得了救赎和重生。无论失败或成功,韦立马和兰小柯都属于不易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人,然而,大多数人却屈从于“大众”的归属,逐步走向麻木和顺从。

除开以人的阶级性和个性为分类标准,我们还可以思考,是否存在第三种分类方法?邓一光的前期创作,无论是《想起草原》、《我是太阳》,还是《我是我的神》,都有一个庞大又壮阔的宇宙作为精神的辽阔原野,而他的深圳系列小说依然建立在这样一个精神景深中。在此基础上,我们发现了一类特别的人,他们是站在高处俯瞰生活的人,是现代生活的哲人。

在《要橘子还是梅林》中,他是一个杂货店老板(或者是一个年轻的小偷),“我”是一个患有神经衰弱症找不到生活目标的人,自诩为城市的失败者。在一个晚上,“我”去一家便利店买烟,遇到了目光犀利,身形消瘦的老板“羚羊”。在聊天中,我向“羚羊”吐露了自己生活的不幸和悲观:“我”从事着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被女朋友抛弃,而且身体状况也不尽如人意。面对“我”的抱怨,他以一种看开世俗的语气劝导“我”,“这个世界没有强者,如果你不告诉自己你有足够的生活信心和勇气的话。”⑩当讨论到“蜉蝣”的问题时,“我”认为人生无足轻重,如蜉蝣一般,转瞬即逝,渺小到不值一提。然而,“羚羊”却乐观地认为,蜉蝣体型虽小,但“它们一直在耐心地为生命中最后那个短暂的华彩一现而努力生活,它们非常了不起。”⑪对于这个形象,小说中描述,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角色”,“审视世界似的站在那里”。同样具有这种把个人放入普遍性的视野中来看待生活的人是《杨梅坑》里开游艇的青年“骷髅头”,他用一种“见过世面”的口气告诉我,学学大自然里的生物,它们从不在乎金钱、名利,只向往自由、平静的生活,它们的存亡归属自然。⑫这是一种何其开阔的视野和眼光!当我们将自己视为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时,我们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在第三种分法中,我们看到“站在高处俯瞰生活的人”和“城市的失败者”这组对立的形象。值得讨论的是,我们如何定义成功和失败?在我看来,金钱和权势上的成功并不是真正的成功,因为在邓一光的作品中,也有很多物质生活得到充裕满足的人依旧会产生失败的实感,从根本上来说,他们的失败来源于对于主体认知的失败。

二、主体认知危机

主体认知的失败首先表现为自我认知的混乱。下面来回答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到哪儿去?恐怕所有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年轻人都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我来自哪儿”这个问题在当代中国同时还涉及到乡村和城市、传统和现代的问题。

邓一光《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讲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我”和哥哥从大山来到城市打拼,离家时,父母将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哥哥对此一直心怀怨恨,母亲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无法继续生活下去,如何处理母亲的后事成为“我”和哥哥需要商讨的问题。哥哥曾因恨发誓永不回故乡,而我为了得到工作晋升、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也不愿回去。“我也想像他一样,留在深圳,为自己娶一个妻子,安一个家,不再做外省人。我一直在努力打拼,把命都豁出去了,把手指头都丢了一个,我并没有任谁宰割,所以我才不能回去。”⑬更何况,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乡,当父母都已离开,当土地已经失去它的血缘维系功能,我们还回得去吗?

至于我自己,我和哥哥不一样,我一直没有在是否还愿意回到山里去这件事情上动过脑子。我以为我会回去,至少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回去。可是,父亲死了,姆妈也要死了,那栋早已破旧的木头房子很快就会被野草和爬虫类动物占领,很快就没有人再会找到它,要是这样,我就真的回不去了,回去也没有意思了,那个和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那个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就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⑭

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他们是回不去的。全国总工会在《关于新生代农民工问题的研究报告》中指出新生代农民工的边缘性特征:“新生代农民工生活在城市,心理预期高于父辈、耐受能力却低于父辈,对农业生产活动不熟悉,在传统乡土社会中处于边缘位置;同时,受城乡二元结构的限制与自身文化、技能的制约,在城市中难以获取稳定、高收入的工作,也很难真正融入城市主流社会,位于城市的底层,因此,在城乡两端都处于某种边缘化状态。”⑮

作为一种后乡土时代新的空间形式,“城中村”的存在正体现了这种边缘性。仅从字面意思,我们可以理解,它是建立在城市中的乡镇。在这里,还保留着显性的乡土文化特征,但它的周围已不再是田地和山丘,而是高楼林立和垃圾成堆。迈克·克朗认为,乡村和都市的区别在于:“在乡村,人们熟悉彼此的工作、经历和性格,世界也相对来说成了一个可预知的世界……在现在城市里,人们彼此的陌生化的现象说明了城市生活已不再受社区支配,城市因此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世界。城市里,互不了解的人相互来往,这就是乡村到都市的转变。”⑯而城中村处于从乡村到城市的发展阶段之间,它的承载人群之间的关系是熟悉而陌生的。在城中村,因为空间的狭小和地域的聚居性,往往居住在一起的都是来自同一个地域的人,邻里之间是熟悉的,但因为人口的流动性和居住结构的复杂性,人们之间又是相互防范和隔离的。

这样的生存境况生动地反映了在“留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故乡”之间苦苦挣扎的城市移民的生存境况。面对一个陌生、令人紧张不安、与乡村截然不同的城市秩序,故乡成为一种怀旧的集体记忆。在《轨道八号线》中,尽管“我”不愿屈从于父亲的经验,但“我”心里始终保持着大山的形象,“虽然它们已经支离破碎,但我不想把它们彻底忘掉”⑰。“我”以故乡的美好图景作为城市罪恶生活的对照,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踏入错误的河流中。在这里,乡村的风景不再是原始、粗犷、神秘的,它更像沈从文的“边城”那间乌托邦式希腊小庙般的存在。然而,现实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呢?

山里没有社区医疗站,政府的禁山政策让啮齿类动物疯狂繁殖,玉米和洋芋常常在一夜之间就被野物糟蹋掉,保险公司从来没有光顾过大山深处,这些事,没人管。⑱

《我们叫做家的地方》中的“我”清楚地知道,故乡的现实是丑陋的,它更接近于鲁迅笔下那个封建、颓败、一蹶不振的故乡。在此,我们看到对故乡的想象和现实产生了分裂,我们无法说服自己回到这样令人看不到希望的故乡。故乡的衰退和城市化进程将我们逼近城市,而我们在险恶的城市环境中只能靠对前故乡的想象来生存下去。这是多么讽刺和可悲的事!孟繁华在《2014年短篇小说:短篇小说与我们的文学理想》中认为,对于城市人来说,“那更深重的苦难也许不在生存环境中,而是在家乡——母亲心中没有光的深处。”⑲

既不能看守住传统,又不能成为新人,当代的“高家林”们只能成为一个又一个“悬而未决”⑳的人,而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正体现了主体认知危机的另一个方面:自我认知和认知世界的错位。在《离市民中心二百米》的安洁那儿,它表现为自我身份认同和社会认同的错位。从关外搬进离市民中心两百米的高档公寓房的安洁根据与市民中心的距离长度来衡量自我的身份认同:离市民中心越远,越是一个异乡人,离市民中心越近,则是所谓的深圳人。(21)因此,在整部小说中,她一直在试图缩减自己与市民中心的距离,“是真的吗,我们住到市民中心里来了?”“不是市民中心,是二百米外……市民中心不让住。我们离它二百米。”“那要分怎么看。就是市民中心。”“但是,我们还是在市民中心,对不对?”(22)任性至无理的辩驳像是安洁的内心独语,她以这种方式掩饰住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然而,这种自欺欺人被一个三年来每天打扫广场,离市民大厅仅有一步之遥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次的清洁工揭穿了。

“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吗?哪怕是一点点?您总得走进市民大厅吧,哪怕是一次!”她觉得她在害怕,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没有。”保洁工说。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只知道,我不是深圳人,从来不是,一直不是。”他说。(23)

住在城市广场的高级公寓里的安洁其实和打扫广场的清洁工,以及广场上的卖唱者一样,都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流浪者,房产、户口都无法成为自我身份认同的价值标准,因为归属感问题是一个主观心理问题,很难用物质性来掩盖,这是现代性带给人的精神伤疤。

《深圳蓝》里的戴有高正是这其中的一个。他有房子,有好工作。

戴有高的房子在华侨城,是戴有高的婚前财产,他父母出国前留给他的;房子不大,两间带双露台,靠近著名的天鹅湖湿地,环境优美,住着相当舒服……戴有高在公司是高级员工,有一间带厨卫的专用宿舍,如果不满意,凭借不菲的薪酬他能支付一线区域内任何一套两居室的首付。(24)

物质生活可以称得上富裕的戴有高在感情生活上出了问题,和前妻已经离婚一年的他依旧无法放手,然而,问题的实质是,失去了对情感的欲求,他只能在虚拟的游戏里耗费时间。

他在《模拟人生》中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家庭,娶了“妻子”佐恩,生了“女儿”卡蜜儿,这份生活他坚持了两年没丢掉……在他和李爱两年的婚姻中,他一直拥有两个妻子,李爱和佐恩,他还在李爱出门的时候在卫生间里解决过冲动。(25)

在这篇小说中,戴有高面对的真实问题不是外界,而是自己。他的房子就是一个巨大的寓体。他是房子产权的所有者,但他的前妻和前妻的男友却理直气壮地在里面生活,他自己则像个外人一样被驱逐出去了。他被自己驱逐了,换句话说,他把自己弄丢了。他在房子里,却不属于它。这就是一种“在而不属于”、“悬而未决”的状态,就好像他自己的比喻:

我坐在这儿,这是我的房子,但我不在我的房子里,就跟我的衣裳穿在别人身上,我光着身子到处找衣裳里的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想啊想啊,就想我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衣裳还在,人却回不到衣裳里去了?(26)

这些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他是在什么时候停止了生长,在什么地方从生活中走失了?走失掉的戴有高重新确定自我的方式是游戏度日,他玩着《虚拟人生》游戏,在游戏中竭尽全力建构一个理想的人生,然而现实的人生却是一败涂地。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困境就躲避到一个安全的空间中去,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若一直停滞不前,就会形成一个封闭的主体,它无法解决和他人、社会的互动问题。在邓一光的小说中,强迫症、幻想症、彼得潘综合症、知觉障碍症、间歇性遗忘症、躁狂抑郁症构成了城市的一颗颗毒瘤,疾病成为这个时代最大的精神隐喻。这些疾病的共同特征都是患者沉溺在自我的想象中(这种想象是封闭的,没有出口的),它封闭了个体与世界的联系。

三、虚构“我是谁”

为了超越物质化的空间形态,邓一光赋予了他笔下的人物以自我想象的方式,由此建构了一个丰富的内在经验世界。想象通过“梦”来实现。在梦里,监理工程师变身为奔腾的骏马,女瑜伽师变身为透翅长尾凤蝶……邓一光认为,梦是真实的,而且它构成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很多时候,人不必做梦,也能直接“变形”。人类直接幻化成动物,无论是《深圳在北纬22°27′~22°52′》中的马、蝴蝶、苇莺,《北环路空无一人》的北极狼,还是《要橘子还是梅林》中的海豚、羚羊,都具有“飞翔”的本领,它们打破了城市空间形态对于人们视野的阻隔,带领人们从物质化的现实空间进入想象的精神空间。其次是鲜艳繁茂的热带植物,凤凰木,火焰木、人面子、大叶紫檀、木兰花、锦葵、大叶山楂、栗叶栎、木棉树、大王椰……它们旺盛、斑驳、有生命力,邓一光曾用“妖冶”来形容深圳的植物,他觉得“它们不是装饰物,而是独立的生命,与生活在这里的人咫尺相望,共拥天地。”(27)与其他城市植物履行它们的点缀功能,被动地安排在那里不同,深圳的植物“有风有雨时满城招摇,充满生机。你会感到你不是孤立地活着,是和无数其他生命共有一座城市,你会因此感激生命,感谢自然。”(28)通过充满生机的大叶植物来想象自身,人在此处获得了主体地位的提升。

“变形”这一修辞,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29)

“飞翔的意象”在邓一光的作品中层出不穷:马、蝴蝶、北极狼、鸟、鱼……对邓一光来说,他相信“人真的具有飞翔的能力,在自己的梦境中,自己的想象中,人始终处于飞翔状态,保持它就是保持一种能力,连保持本身也是能力。”(30)在我看来,“飞翔的意象”在邓一光的小说中有三种意涵。

首先,它象征着一种自由意志。

他在焉耆草原,和一群老成的褐牛、呆头呆脑的大尾羊在一起。有两只翅膀巨阔的草原金雕从他头顶掠过,阴影半天没有消失。

他兴奋地奔跑着,快速超过几头慌里慌张的灰毛猞猁,一群目中无人的野骆驼和一队傲慢的丹顶鹤。

他是一匹马,一匹黑色皮毛四蹄雪白的马。(31)

《北环路空无一人》中的流浪狗皮卡,其实就是“我”,“一个从不和别的狗来往的狗”,不就跟从不出家门和人打交道的“我”一样吗?更何况,皮卡走路漫不经心的那种姿态和懒洋洋的神情,让人觉得它根本就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男人。小说的结尾,“我”对皮卡说:

“要是我,我会离开这座城市,向北走,穿过巴丹吉林沙漠,曼达勒戈壁,沿着色楞格河走,绕过贝加尔湖,再向北,攀上西伯利亚高原,那就是梦中的宁静大地。”我说,“没错,路很远,有很多的冷气流,它们会让我显得很傻,但我会去那里,找北极狼祖先。”(32)

邓一光对天空有一种执念:“地球生命目力所及的最广阔领域不是大陆和海洋,而是天空。天空是地球的子宫,是所有宇宙生命的来源,它是莫测的、神秘的,是地球人最大的想象区域,也是地球人最为渴望的想象方向。飞翔的意象一直对人类产生着跨越生命形态的不安分的怂恿,它暗示人类有这样一种存在,即你可能不是你,你可能是别的什么,你可能是一切,或者一切都不是。”(33)你可能是什么,毋宁说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一种“我是我”的自由。在资本权力笼罩一切的今天,“我选择成为谁”,是主体意志的彰显,这种自由意志可以超越技术的意识形态对人的渗透,抵达“我之为我”的真理的彼岸。

其次,它代表着一种超越平庸生活的想象力。

《深圳河里有没有鱼》也是一样,从最富有想象力的层面来说,林若是存在的,她讲的故事也是存在的。

那条鱼它就在那里,它真的出现了,现在它已经落回到河水里,不见了踪迹,就跟曾经消失掉的河流,还有我的妈妈一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鬼迷心窍地朝那条鱼落下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然后朝它奔过去,纵身一跃,跳进了河里。现在,你们能够为我作证,我是那条鱼了。(34)

只要你让生活看到你对于它的信仰和期许,它就有可能满足你的愿望,然而,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什么外在的魔力赋予了我们力量,而是心理暗示,使得我们相信,我们本应该是什么。

再者,它象征着诗性和一种星辰大海般的胸怀。

城市生活是缺少诗意的,这和乡村生活截然不同……所以,意象的建立和表达就成了维持小说迷人气质的必然途径。优秀的小说都具有迷宫设置,我指的不是结构上的,而是语言上的,那种充满象征性的语言,那种经验与判断的主观直觉,那种自由观察、讲述和建构一个全新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企图,构成了迷宫,它是迷人的。(35)

邓一光企图在城市里寻找一片田园,他要为城市人提供一种浪漫的诗性,他的写作是一种富含诗意的城市写作。尽管城市化带来很多问题,但他并不对这些问题持一种消极态度。他从人类发展的历程来看,把人置身于整个宇宙中去看,这样宏大的立场和视野是其他作家不具备的。很多年后,城市也会成为故乡。“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痛苦而充满生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割舍掉、丢失掉父亲母亲和根一样的家乡,但别忘了,我们自己也是祖先,不但承袭基因,也传承命运。”(36)对于邓一光来说,他的写作不仅指向当今城市,更致力于塑造整个人类的生活史和精神史,这是一种整体性观念。正是这种整体性观念使得邓一光的作品跳脱了文学体裁的束缚,有时候,它们更像是一首首城市诗歌,不是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凭着那种直觉式的触感和散发出的独特味道震颤我们的心。

邓一光的深圳书写为城市文学的写作开辟了一种新的写作形态,它着意于对“人的文学”的印证,它写人在现代生活中的痛苦、挣扎和救赎,在邓一光这里表现为对自由意志的求证。自由的人类主体不是资本和技术的附庸,而是作为一个精神性的自我,有着朝向理想生活奔跑的权利。

注释:

①摘自对邓一光的采访,我于2015年4月28日在邓一光老师位于深圳的工作室对他进行了采访,采访内容主要围绕他的两本深圳系列小说集《深圳在北纬22°27’-22° 52’》和《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来进行,后文引用亦来源于此。

②[美]莱特·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M].周晓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1-10.

③杨庆祥.80后,怎么办?[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62.

④杨庆祥.80后,怎么办?[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111.

⑤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219.

⑥杨庆祥.80后,怎么办?[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112.

⑦同注①

⑧转引自[德]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87.

⑨[美]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 [M].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45-46.

⑩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232.

⑪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241.

⑫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286.

⑬邓一光.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J].广州文艺,2014,(1).

⑭邓一光.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J].广州文艺,2014,(1).

⑮全国总工会:关于新生代农民工问题的研究报告[EB/OL].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2010-0621/c_ 2.htm,2010-06-21.

⑯[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67-68.

⑰ 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325.

⑱邓一光.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J].广州文艺,2014,(1).

⑲⑳孟繁华.短篇小说与我们的文学理想,引自孟繁华.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4[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5.

⑳ 邓一光.悬而未决[J].北京文学,2014,(8).“悬而未决”是邓一光在《深圳蓝》的创作谈中提到的一个词,他认为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悬挂在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之间,他在自己的生活中被空置了”。

(21)杨庆祥.世纪的“野兽”[J].新城市文学,2015(春季号).

(22)邓一光.深圳在北纬22°27′~22°52[′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50-51.

(23)邓一光.深圳在北纬22°27′~22°52[′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68.

(24) 邓一光.深圳蓝[J].北京文学,2014,(8).

(25) 邓一光.深圳蓝[J].北京文学,2014,(8).

(26) 邓一光.深圳蓝[J].北京文学,2014,(8).

(27) 钟华生.喜欢深圳这个南方海滨城市——访刚刚被引进来深的作家邓一光[N].深圳商报,2009-12-30(1).

(28)同注①

(29)[奥]弗兰兹·卡夫卡.变形记[M].李文俊、叶廷芳、高中甫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47.

(30)同注①

(32) 邓一光.你可以让百合生长[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115.

(33) 杨建兵.仰望星空,放飞心灵——邓一光访谈[J].小说评论,2008,(2).

(34) 邓一光.深圳河里有没有鱼[J].作品,2014,(6).

(35)同注①

(36)陈黎.深圳著名作家邓一光再捧《小说选刊》年度奖:“这回的故事写得狠了点”[N].深圳晚报,2015-03-24 (B07).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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