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的悲悯
——论汪曾祺小说的悲剧性

2015-11-17 23:54程荃荃
雨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汪曾祺悲剧小说

■程荃荃

仁者的悲悯
——论汪曾祺小说的悲剧性

■程荃荃

汪曾祺的小说一向以和谐和温馨著称,他本人也曾说过“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①。因此,人们往往对他的作品有种美而浅显的感觉。然而作为一个经历了中国20世纪几乎所有的政治运动的知识分子,当他重拾旧笔来回味咀嚼那段历史,这其中分明浸透着作家对社会的深刻认识,沉淀着作家对人生的感悟。本文试图从这个角度,向大家展现一个具有悲剧意识与悲剧意绪的汪曾祺以及在他的小说中所体现出的独特的悲剧艺术。

一、仁者之悲

纵观汪曾祺一生的小说创作,虽然早在20世纪40年代他就有作品问世,但是真正受到注意并引起反响的却是在80年代。《受戒》一经发表,好评如潮,随后的《大淖记事》《异秉》《岁寒三友》《八千岁》等也都得到了文坛普遍的赞誉。评论界对汪曾祺的作品几乎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平淡恬静、和谐温馨,充满田园牧歌的抒情色彩和天国仙境的梦幻情调。

然而果真全然如此吗?那么《岁寒三友》中所表现的生存的艰苦,《珠子灯》《晚饭花》中所揭示的人性的异化,《寂寞和温馨》《八月骄阳》中所展现的政治迫害,以及《云致秋行状》《异秉》中由于命运的无可奈何而转化的一种有苦味的嘲谑,又是什么呢?显然,汪曾祺还是写了悲剧的。只不过,他对生活中的悲剧有独特的认识和表现手法。

汪曾祺曾经这样感慨:“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②当然,动荡的20世纪的中国培养不出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即使是温良闲适的汪曾祺也必然要经受这一时期各种战争、革命、运动、改革的冲击、洗礼与炼铸。

然而与汪曾祺成年后所经历的坎坷相比,其童年生活毕竟还是非常幸福的。1944年,汪曾祺毕业于西南联大,当局要求他们这届毕业生必须做美军的翻译官,否则就会被开除学籍。汪曾祺“不愿跳进历史的旋涡里”,③拒绝了这种粗暴的要求,远远地逃开了。1958年,由于单位完不成打右派的指标,党支部动员汪曾祺为黑板报写一篇批评不正之风的短文,之后就以此将一向安守本分的汪曾祺定为右派,并剥夺其工作权利,下放农村劳改。除此之外,他还有两次陷入过走投无路的绝境。一次是1946年,他在上海失业,一度企图自杀。另一次是1962年,他结束乡下的劳改之后,回到北京,但原单位却对他板起了冷脸,不愿再接纳他。所有这些遭遇,都远远超出他少年时期的人生经验,这个善良斯文纯净如水的书生,一次次地被那些粗暴的事件颠来倒去。在饱尝人情冷暖之后,汪曾祺比任何人都更珍惜世间的真、善、美,也比任何人更敏感于世间的假、恶、丑。如此敏锐的感受性使得他在作品中尽情舒展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

几经坎坷,也许会使人变得激进,然而从小经受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文化熏陶的汪曾祺,早在其启蒙教育时期就奠定了他的儒生气质。在此,我不得不承认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深远。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汪曾祺就由祖父每天讲授《论语》,并隔天作一篇“义”来解释《论语》中的内容。在启蒙主义思想风起云涌、批评传统文化之声不绝于耳的80年代,汪曾祺却毫不讳言自己的儒家思想渊源。可见儒家思想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汪曾祺本人曾解释:“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④显然,作家接受的是儒家所谓“讲人情”的一面,并把儒家思想的核心——“仁”加以通俗化、情感化了,这是对儒家朴素人道主义精神的认同。但是,在中西文明碰撞交汇的时代背景下,汪曾祺不可能把儒家的“仁”学理论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事实上,在西方思想资源的启蒙和激活下,他抛弃了儒家仁学中因片面强调长幼尊卑、伦理秩序而严重束缚个性发展的一面,吸收了人人平等、个性解放等新质,形成了既带有浓厚儒学色彩又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人道主义思想。

汪曾祺的人道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对人际之间相互关爱与信任的迫切呼唤上。特别是对下层群众之间相互关怀,彼此温暖的歌颂,成为他作品中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模式。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想把生活中真实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人们。”⑤然而一旦这种真实的、美好的东西被黑暗势力所戕害,作者便会表现出愤懑与控诉之情。而他的人道主义思想就突出表现在对下层群众的悲惨命运的悲悯与同情。作家的仁爱之心以及他自身所经受的遭遇使他对下层民众经历的苦难有着本能的敏感,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有足够清醒的认识。虽然他的作品中多数采用“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态度,以一种平和、节制的叙述方式表达出无可奈何甚至是有些超然事外的情绪。可是,一旦他所追求的人性美被压抑和扼杀,笔下的人物难以得到“超脱”,汪曾祺就会在字里行间饱含着难以抑制的悲愤之情,有时甚至会发出峻急严厉的质问:“他在大青山打过游击,无历史问题,为什么要整他,要打断他的踝骨?为什么?”⑥这种仁者之怒在《虐猫》《天鹅之死》《八月骄阳》等篇中转化为一股沉郁哀痛之情,蕴涵着对非人道、非人性行径的强烈谴责和控诉。

二、小说中的悲剧意识与悲剧意绪

作为衔接现、当代的作家,汪曾祺在上世纪40年代及60年代都有小说发表,特别是1961年写的《羊舍一夕》,更是给文坛吹来了一股清新之风。从这一时期的作品中,能明显感觉到汪曾祺对人性的关怀,这同其以后的作品风格有一定的连贯性。

进入80年代,汪曾祺达到了他创作生涯中的黄金时期。然而在这一期间,人们对他作品的关注似乎只停留在那些平淡与温馨的一面,却忽视了在平淡温馨中其实还包含着奇崛、锋利、骚动和挣扎,甚至有作者直抒胸臆的嘲弄与愤恨。

首先,汪曾祺的很多小说从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来看,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一片和谐,而是潜伏着各种矛盾与冲突。大多数时候,作者试图化解这些矛盾,以维持他所追求的和谐与平淡。然而有时实在控制不住,这些矛盾就会冲突起来,使和谐与平淡受到挑战。那些与环境不和谐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小人物,而且是安守本分的小人物。汪曾祺的小说人物几乎都是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的人。他们对环境并没有什么很高的要求,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批判。他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平平安安的生存。但是,就是这种低得不能再低的要求,与他们的环境构成了无法化解的矛盾,他们不得不承受着环境所加给他们的各种各样的限制、摧残与凌辱。

其次,在汪曾祺的小说中,除了那些被动地承受蹂躏和倾轧的人物之外,有时还会出现一些不甘于寂寞与灭绝的人,他们出自本能地表达着他们微弱的反抗,使得生活出现一些微弱的骚动。正是这些骚动与挣扎让人感觉到他们有血有肉的存在,感觉到他们的抗议与悲叹。

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于阴暗死寂的生活的质疑和抗议。这种勇气和力量归根结底仍是来自作家的内心。无论是《皮凤三楦房子》里的高大头,还是《受戒》里的和尚,抑或是《天鹅之死》中那只赴死的天鹅,都是汪曾祺内心骚动的承载者和表现者。汪曾祺虽然声明过他不爱深刻而偏爱和谐,但他也表白自己还做不到:“我是一个比较恬淡平和的人,但有时也不免浮躁。”⑦所谓浮躁,即尚难达到与现实的完全认同与和谐,尚怀有若干不满、怀疑、拒绝、批评的冲动。

总之,汪曾祺80年代的小说,其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人性被摧残,希望被扼杀后产生的痛切感。并且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一种情绪、氛围,让温情脉脉之中蕴藏着悲剧的气息。也许这种气息微弱了些,但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如果说汪曾祺在80年代的创作中所表现出的悲剧意识及悲剧意绪,由于较为轻淡而一直不被人们所注意,那么在他90年代的小说中,其直面人间冷酷,正视苦难,悲悯天下的美学气质则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

汪曾祺在90年代创作中悲剧意识与悲剧意绪的加强,具体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将悲剧从“后台”调到“前台”,悲剧成为作品的主体。以前汪曾祺主要是把悲剧放到背景的位置上,笔墨的重点却是表现悲剧生活中的人情、人性和人道主义。进入90年代以后,作者逐渐将落笔放在了悲剧本身,而无意给生活添加虚幻的亮色。1991年,汪曾祺创作的《小芳》就是一部完整的悲剧,好人得不到好报,善良在社会恶势力的摧残下殒灭。作者在此的感情是沉痛的。之后还有反映生命的夭折,如《忧郁症》;写希望的落空,如《辜家豆腐店的女儿》;以及写人的麻木,如《护秋》。这些都是较为完整的悲剧。

第二,多角度地展开悲剧,进行多角度思考。汪曾祺试图让读者在受到形象感染的同时,还能获得理性思考的满足。《护秋》是从文化的角度切入。主人公朱兴福的悲剧在于“精神”的贫血,生活的单调和艰辛,磨平了他感情的触角,使他只知道种地过日子,却不懂得如何尊重女人,最终将自己的女人推向别人的怀抱,而自己还不知究竟。在让读者同情、批判他的同时,也看到物质的匮乏对精神的影响有多严重。《忧郁症》是从经济和封建观念角度切入的。其主人公裴云锦之所以会上吊自杀,除了经济的困顿以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束缚也是根源之一。《露水》是从命运的角度切入的。两个卖唱的艺人萍水相逢,刚刚过上一点安稳日子,男人又得病死了,命运对穷人就是如此不公!小说写命运无常,但归根结底还是社会因素对人的影响,这都是社会制度造成的。由此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汪曾祺的艺术视野更开阔,思想也更深入了。

第三,主体悲剧意识的流露。以前汪曾祺所写的悲剧几乎都是客观生活中的悲剧,作者主体的悲剧体验却极少表现。进入90年代以后,情况就有了不同。小说里不时流露出一些伤感,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作者本人的心态。《钓鱼巷》的结尾极其伤感,“很多人都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这种感慨里有“迟暮”之思,有“无奈”之叹。若把《露水》这类表现命运无常的作品也看成是作者的某种寄托,那么作家的悲剧感受就显得更为突出了。

一个艺术家担当世界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对人性的苦难与世界的灭亡做温馨的抚慰,悲悯的哀吟,绝望的抗议。暮年的汪曾祺,他的悲悯之心几乎成了他的基本心态,影响着他的创作的各个环节。如在《职业》《迟开的玫瑰或胡闹》《鲍团长》中悲悯的心态就体现在小说的结构和人物际遇中;而在《露水》中则表现为一种氛围和情调;还有在《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兽医》《七里茶坊》里就凝聚为一种抒情或感叹,情深意切迸然而发。

三、独特的悲剧艺术

汪曾祺的小说所表现出的悲剧性具有与众不同的艺术特点。

首先,他所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平常”的悲剧。这一特点使他的悲剧更贴近生活,因而也更能引起共鸣。席勒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所要参与的苦难,我们必须对它有所了解,这就需要这种苦难和我们心里本来已有的东西互相吻合。”汪曾祺曾说过:”希望能够做到融奇崛于平淡。”⑧比如《异秉》,只是表面看来写得比较平常、平静,不那么慷慨激昂,实际上并不是全无感慨。他创作的悲剧与人们的生活经验“相似”,是人们所熟悉和了解的,因而它更能激发人们的同情心,也更具有普遍的意义。

其次,汪曾祺在创作时并不注重悲剧情节的设计和悲剧性格的塑造,而热衷于悲剧氛围的营造。比如在《露水》一篇中,以“露水好大”开头,又以“露水好大”结尾,极力渲染“满天凉月一颗星”的寒凉感。作者就是要烘托出这种悲凉的氛围以表现底层民众的凄苦命运。实际上这一特点和汪曾祺本人的美学主张“气氛即人物”相关联。正因为他重气氛的营造,而轻悲剧故事的杜撰和悲剧性格的塑造,所以他的悲剧缺少传统的西方悲剧那种崇高和悲壮的美。他的目的不是要给读者以刺激,而是力图在浸润感染中引发读者的感悟和反思。如果抱着西方的悲剧观念而否认汪曾祺的悲剧创作,那么就有点偏激了。因为艺术贵在有个性,浑身散发着儒生气息的汪曾祺所创作出的悲剧蕴藉、含蓄,恰恰具有某种中国的作风和气质。

第三,汪曾祺常以奇崛突兀的笔法,摹写人物的异秉绝技、童趣诗心,然而这些笔法所产生的效果往往使作品显得格外地辛酸凄凉。《迟开的玫瑰或胡闹》中的邱韵龙退休以后仍对爱情向往不已,他毅然离开结发妻子而与情人结婚,此时命运却终止了他的生命,而他的已由法律承认的新婚妻子竟遭到家庭、单位和社会的共同否定。他竭尽生命的最后一次追求彻底失败。《职业》中那个贫穷失学的孩子天天走街穿巷卖小吃,不停吆喝着“椒盐饼子西洋糕”。那群刚放学的孩子尾随其后,模仿他的腔调大唱“捏着鼻子吹洋号”。当这个小孩第一次摆脱叫卖者的身份,空着手穿过熟悉的街巷时,禁不住大声喊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这个喊声不仅表现了他对学生身份的向往,更表现了他在职业的重压下依然鲜活的童心和诗心。这两篇刻意表现诗心的小说,恰恰显示了诗心的失败与夭亡。

第四,汪曾祺一生写的都是短篇小说,特别是90年代以后,最长的作品也不过三四千字,像《大淖记事》《受戒》这样相对较长的作品也几乎没有了。这主要在于小说的语言简洁明快,生动传神。作者喜用口语叙述,且擅长用短句,使得小说简洁生动,阅读起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因此,相较于气势磅礴的长篇巨作,有它特殊的韵味。《打鱼的》仅用几百字就写出了两代渔人的悲惨命运和麻木的生活态度。夫妻俩浸在冷水中劳作,几乎从来不说话,麻木而漠然地向前走。他们忽然间隔几天没来,原来是女人死了。他们的女儿很快顶上来了,她穿着母亲的水衣,持着母亲的工具,伴着父亲向前走。这似乎是在走向生活,却又像是在凝固的背景下一代接一代地走向死亡。他们的沉默似乎是对命运的顺从,却又像是一种反抗。

汪曾祺不只是一位风俗画家和田园牧歌作家,他同时也是一位悲剧作家。他的悲剧精神不是表现为对命运的蔑视与反抗,而是表现为对弱者的悲悯与抚慰,他的悲悯不仅在情感层面,更是穿透红尘、穿透存在的大彻大悟。

注释:

①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汪曾祺全集· 散文卷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2-96页。

②汪曾祺:《检石子(代序)》,《汪曾祺全集·散文卷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4-251页。

③胡可清:《汪曾祺论》,《灵地的缅怀》,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

④汪曾祺:《我是一个中国人》,《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99-304页。

⑤汪曾祺:《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82-286页。

⑥汪曾祺:《草木春秋》,载《收获》1997年第一期。

⑦汪曾祺:《“无事此静坐”》,《汪曾棋全集,散文卷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95-397页。

⑧汪曾祺:《自报家门》,《汪曾祺全集·散文卷四》,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81-292页。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京市南京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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