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华文文学的新标识

2015-11-17 23:54赵依
雨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华文身份移民

■赵依

追寻华文文学的新标识

■赵依

海外华侨作为一个文学创作群体,涵化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品质和中国经验,其创作囊括原乡、异乡,离散、怀旧、文化身份、国籍认同等诸多精神文化母题。21世纪,海外华侨创作进入喷薄期,以严歌苓、虹影、张翎、袁劲梅、苏炜、陈谦、王瑞芸、陈河、张惠雯等为代表的新华文文学书写,直书中国经验、中国文化与中国身份,以中西文化交融的视角讲述中国人的故事,显示出有别以往的价值征象。《人民文学》曾于2009年第12期推出“新海外作家专号”,时隔六年,于2015年第3期推出“海外女作家作品辑”,她们的创作在情节与人物、结构与视域、经验与情感以及思想等方面均呈现出传承现代文学精神谱系与文学传统以外的新内核,为我们展示了中国经验之现代叙述的全球化视角,同时亦呈现出海外华语文学写作的某种新高度。

一、从移民体验与身份认同旧题中突围

华文文学作品可谓全球化视域下的一部中西文化融合史。海外作家纠缠徘徊于故乡他乡之间,通过自己的移民体验传递对文化身份的渴望与思考,在各具特色的写作中重建自己的文化身份,以期完成更多文化祈向上的超越。华文文学通过认同感的匮乏呈现出深刻的现实焦虑,通过对自我身份建构的追寻表达出自我身份之解构以及因之而来的焦虑。人们关注的核心不再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力量去实现自我,而是如何在身份上获得认同。人成了一个非中心化的被切割的主体,无法感知自己与过去、现实、未来的切实联系。

就今年《人民文学》第3期推出的四篇海外小说的作者而言,上述关于华文文学的描述似乎并不贴切。这四篇海外小说分别是于晓丹的《衣鱼》、王芫的《啊,加拿大》、张惠雯的《旅途》、曾晓文的《捞人》,作品显示出四位旅居海外的女性作者对文学、人性的厚重思考与广阔认知,其中亦不乏对异国生活的包容妥协。

伴随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和物质生活需求,中国的移民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尽管各种国际因素变化使身份焦虑越发成为华文文学描述和深层开掘的主题,新的华文文学在身份书写中却以细腻感性的刻画实现了突围。《人民文学》刊载的这四篇海外女作家作品不再以冷峻尖刻的笔调传达移民境遇的切肤之痛,作品中的异国他乡并不存在生存的逼仄,绿卡已经不再具有浓墨重彩的意义——这是过去每一代海外作家都曾描写过的状态。她们书写的是一番叩问:当信念成为事实,剩下的,到底是生命的绚烂还是虚空?就像王芫在《啊,加拿大》中反复致意的:“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然后又告诉我它无意义”。为什么要移民?移民到国外干什么?似乎任何一条理由都不充分,而任何一条理由一旦成立,就立即显出了荒诞。毕竟这四篇小说都反映出了一个浅显的事实,小说人物们过得都不好。至于“身份”问题,她们似乎已经不那么在乎,至少于晓丹《衣鱼》里的朱陶姐妹不在乎嫁为人妻的身份实现,当然她们极可能是因为害怕遗传性疾病的可能到来所以先把自己的可能性毁了,她们只好像衣鱼一样在夹缝中置之死地而后求生存;《啊,加拿大》中的安泊和曾晓文《捞人》中的李静似乎也不太在乎身为人母的身份,她们当然也是自顾不暇的,毕竟上天让人生了虱子,于是各人就有了各人的痒处。张惠雯的《旅途》有意识地从情节中抽离出来,在作品深度、美学风貌等方面的执著与坚持,使得她隐匿在群体经验、重大命题和文字背后的忧患与反思,更加集中于那些自在自为的心灵旅程。总之,这几位海外女作家所关注的身份问题,已经由文化身份、国籍身份、语言身份等精神文化领域转入单纯的伦理身份命题,“文化身份”已浮于外在形式,取而代之的内核是中国经验、中国文化与中国身份,以中西文化交融的视角讲述中国人的故事才是华文文学崭新的标识。这四篇小说不以故事取胜,而是关注故事背后蕴含的生命本体,关注在社会背景变异中的人的命运,《衣鱼》以巧妙的构思在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里发掘出人生的悖谬,这种略显游离的创作姿态在《旅途》中更为显著,这与作者一贯秉承的人文特质密切相连,经过陌生的异域文化冲击之后,海外作家正逐渐探寻着搭建一种超越地域身份与精神藩篱的新归属——这种归属恰存在于中国经验的现代叙述。

二、在双重边缘下发声

关注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写作是女性作家最为普遍的写作选择。几乎每一位女性作家都采用过这种传统的创作手法来表情达意,例如对记忆中的原乡旧土的抒写,或是对异国现状的描摹,都表现出一种对现实生活、日常生活的关切,并且难以自制地吐露出作者的生命体验与情思情怀。毫无疑问,现实主义写作是一种极具体的、充满活力的写作样式。海外女作家笔下的故事原型不乏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自我体验与洞见,她们擅长将这些原型在日常生活场景中修复重现,同时将“女性”置于具体的语境中加以叙述,展露出对民族、文化、历史以及认同感等迫切问题的深刻思量。

“语言身份”和“文化身份”是海外华人在创作中关心的两大主题。语言和文化无疑涉及海外生活的方方面面。《啊,加拿大》表现了在“中国移民母亲”和“加拿大出生的女儿”之间由语言差异及文化冲突所产生的代沟问题。令人欣慰的是,故事人物并没有在这双重边缘下失语,作者没有描写这背后的复杂文化成因,而是注重家庭情感的描摹,尤其注重刻画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多重矛盾与感情纽带。亲情是人类的共性认知,无关国籍与身份,是世界文学古往今来所致力于表达的神圣母题。在小说故事中,母亲向往梦想之乡(dreamland),女儿捍卫成长家园(homeland),作者在母女二人的冲突对决中又穿插着身处异国他乡的华人对祖国、尤其是对故乡亲人的深情怀念,透露出别样的细腻幽微。作者似乎对日常生活中的样样事物都喜欢思索一番,包括对人性,对现代人的情感持久能力,以及对金钱和高科技是否与人性相悖等等问题,而这种思索又是一点都不带书卷气的。

曾晓文是加拿大新移民作家,属于“多伦多”作家群,曾在美国被监禁,目前正处于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不断有短篇、中篇小说密集问世。曾晓文的《捞人》描写的是移民背景下的另一种双重边缘情态。作品紧密而妥帖地与当下的生活现实接轨,亲情和情怀都是读者所能经验到的寻常现实。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一对分居于中、美两国的华人夫妇的故事,丈夫因在中国犯罪入狱,妻子从美国离职带着小女儿回国施展人脉进行营救,遂至失败而倾家荡产。在海外华人作家的作品中,我们不时看到故事人物在异国他乡或者祖国故土遭遇双重的交流障碍,海外华人面对异国文化和本土文化显露出双重的尴尬。人物的失语已经不再是因为语言的障碍,而是来自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和误解。

事实上,海外华侨写作还面临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双重边缘——文学的边缘位置和文化身份建构的困境,经典缺席、文学史叙事的结构与文化政治的悬浮状态,使海外作家的“身份焦虑”加速突显出来。华文文学试图在这种双重边缘的张力下成为某种对文化需求的满足,在残忍的现实面前提供自身的身份幻象,而且更重要的是通过自我建构,超越固定身份的刻板局限。为此,华文文学不妨全面地吸取其它族裔文化之精华,连同中华文化一并熔铸为自己的文化资源与文化资本。既然移民是个世界性的话题,海外作家可以说一直都在试图找寻一种世界性的艺术表达方式,以使他们得到更广泛的认同。

新的华文文学中,故事人物在语言上的多向努力已经显得自觉而强烈,相比之下,人物在生活经验、工作、教育、阶层等更具文化象征意义等领域的融入则显得无效,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因为这种努力的无效而痛苦。整个海外华文文学所表现的主题经历了从移民身份无所归依;华人历史延伸;身体和精神的离散、分裂;异国的悲凉处境再向呈现人性的普遍性、身份的重新建立转变的过程。失语往往意味着身份的遮蔽乃至失落,或许海外作家只有在更广阔的气象上进行人类生命普遍意义上的写作,才能在边缘与失落处宕开一笔,将移民文学中的文化属性和文化身份的思考延续伸展到新的层面。

三、海外作品中的身份颠覆与人性透视

置立于西方文化和东方文明交融的社会环境,海外作家对现代性叙事方式的不断尝试,呈现出作家的生命体验和小说嬗变、文本叙事以及多元文化之间的关系。从最初生存状态的尴尬、文化身份的失落到对他者及异域文化的复杂情绪,海外作家逐渐铸成了在人性善恶问题上秉持的深刻反思,以敏锐的洞见力贯穿着各类人物心态。在东西方文化背景和双重文化身份的影响下,海外作家的叙事主体通常略带暧昧且充满悖论,这或许恰是其他作家难以达到的某种人性的深度。相比于为海外作家直接提供创作的素材,多元文化语境的主要意义更在于激发海外作家的回忆、想象,以及构筑世界的创作灵感和叙事的欲望。

中国的新文学是在域外文学的刺激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其间翻译工作发挥了重要的媒介与传播职能。于晓丹曾翻译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和卡弗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译品在中国文学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改革开放后,西方文学迅速东渐,于晓丹在当时能翻译出有气象的译作,学术视野与译笔可见一斑。于晓丹还写过一部不错的长篇,《一九八○的情人》,展示出作者日常经验化的冷静、克制与极细致。新刊发的《衣鱼》以近乎白描的语调,描写了朱陶姐妹在对待生活、感情乃至家族遗传性疾病上的迥异人生姿态,同时真切地演绎了故事人物各自的感情经历,刻画出女人内心思绪的静水流深,小说结尾对“衣鱼”这一文学意象的哲学处理,昭示出生命的博大与顽强。

张惠雯在叙事方法和艺术形式上也逐渐形成了自我的风格,作为近年来创作丰饶的70后作家之一,张惠雯写作的可能性还在不断拓宽。张惠雯早期的作品注重对纯真世界的描写与追忆,擅长通过寓言化的艺术方式呈现自己对精神、情爱、俗世的洞悉。伴随海外生活经验与人生阅历的丰富,张惠雯逐渐将写作重心移向移民题材,与前代海外作家不同的是,张惠雯并不存在过多的历史负累与阴影,也没有要实现国族话语之宏伟建构的宏阔愿景。她以对移民生活与婚恋情感的观察切入攸关人性的叙述,着力书写文化冲突、情感纠葛以及不同伦理秩序下的错位。在张惠雯笔下,人的处境总是充满了障碍与疑难。就新移民而言,抛开表面的漂泊、苦楚与尴尬,那些内里的桎梏更扎实地根植于人与同族、人与异族、人与世界之间,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多重的难以逾越的有形无形的屏障。张惠雯的《旅途》着重描写的是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其内容既是一席旅行见闻,又是女主人公与南希的片段特写。张惠雯笔触细腻亲和,主人公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流动着内心的忐忑与姗姗来迟的安宁。

海外作家的生活经历极为丰富,他们小说所架构的艺术场域曲径通幽、感人至深,然而倘若将海外华文小说与当代小说联系起来,整体观照全球范围内的华文小说,还应该从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身在北美的白先勇、聂华苓、欧阳子、吉铮、丛甦、於梨华、张系国等人说起,他们在当时无疑向世界提供着华文小说的历史视野、人性深度和艺术风貌,那时的海外华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承担了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学的历史重任——他们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水准,代表了那个时代世界华文小说的最高水平。

如今华文文学的标识在何处?海外作家出国后有感于各色境遇下深潜的人性,在创作中逐步将对故事背景的单纯呈现转向对人性与环境之关系的深切追问,进而开始确立起鲜明的文化批判立场。异国的生活情态复燃了海外作家记忆中的生活沉淀,促使他们不得不探讨民族文化积淀和传统思维定势的优劣与自处。遗憾的是,《人民文学》推出的“海外女作家作品辑”似乎还不能完全拉近与我这类读者之间的距离,关于她们的阅读,我始终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朦胧状态。

(作者单位:鲁迅文学院)

(责任编辑:冯卫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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