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

□冯琬惠

一只手

□冯琬惠

我对着工厂的十几个工人大发雷霆，训斥他们的手笨得像猪蹄子，咆哮着让他们统统加夜班，每天只准停工休息8小时。这个月的订单如果不能完成，就全部解雇，谁也别想拿到工资，连进厂的押金都不还！

在低矮的厂房里，十几个男女默不作声地组装着手里的玩具，谁也不敢抬头。他们的表情就像他们手里呆滞的玩具。我不在乎他们想什么，我担忧的是，如果不能完成这批订单就得付高额违约金，而若请更多人做，我又不甘心多付工人薪水。

我心烦意乱地跑到院子里吸烟，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工厂大门。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高大消瘦的陌生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右臂膀下的袖口里空空荡荡的，是个只有一只手的人。

“请问您这里需要工人吗？”

我皱皱眉头，我的工人都是残疾人，这样我就省了交税金。那可是好大一笔钱。他们有的瘸腿，有的是聋哑人，但都有健全的双手，于是我说：“你一只手怎么组装玩具？”

“我能做！给我一个机会，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

我打量着他，三十多岁，身高超过一米八，脸色苍白，像个读书人。我不收读书人，书读多了人心眼会变多，不好控制。

陌生人张开了他的左手，手很大，指节像竹子一样修长，显得很灵巧。

“我发明过单手自行车，还会组装电脑。”

不知怎么，我起了好奇心，不妨让他试试。在厂房一角的桌子上，他给我表演了杂技般的能力。看我示范了一遍，他就用一只手快速组装好一个玩具，只用了其他工人三分之一的时间。我在心里暗暗赞叹，外表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反而嫌弃地说：“你只有一只手，不太好找工作吧？”这句话一定问到了他的痛处，我看到他低下头，默默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谭加。”

“我是这里的老板张良。”我吸了一口烟说，“我这个人有良心，看到人有难处就心软。开残疾人工厂是为了收留你们。你愿意留下我也欢迎，不过工厂现在不景气，薪水不高。一个月给你500块，以后你干好了可以考虑增加。”

“工资是不是太少了点……我母亲生病了……”他面色犹疑。

500块当然不多，但我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他已经为找工作被拒绝很多次了，他失去了还价的信心。

“想多赚钱也可以，只要你手够快，多装一百个给你加一块钱。小谭，虽然我心善，可人还是得自助。”

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问：“我能自己一个小房间吗？”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为什么？”

“我做事的时候不想被打扰。只有专心才能做得快。”

“我这里没有空房间。”

他看了看厂房一角，那里用泡沫板隔开了一个小房间，放杂物用的。我想了一下，他能保持三分之一的快速，等于我花了半个人的钱雇了三个工人，这笔买卖很划算，可以适当容忍他的小怪癖。

谭加当天开始工作，第二天一早，我看到他的成绩非常满意。他做出了五个人的量，而且没有一个残次品。那个月的订单顺利完成，谭加功不可没。我为自己的慧眼和雇人技巧感到得意。

谭加工作非常勤勉认真，为了能拿到更多钱，他总是主动加班。工厂里的大锅饭味道一般，比猪食好不到哪里去，他大口吞咽，吃很多，眼看着比来的时候胖了，肚子鼓出来了。看来体力消耗很大。唯一让我好奇的是，当他工作时，他小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厂房低矮，那个小房间又不透气，真不知道他怎么熬出来的。

“我做事的时候需要绝对的精力集中。”他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的疑问，“不能受到丝毫打扰。”

好吧，只要能帮我赚钱有点怪癖没什么。

谭加的月工资从500涨到了1000，又增长到1500。这与他带给我的利润比，根本就是毛毛雨。因为有谭加，我开始放心地接订单了。他一个人的工作量几乎超过我全部工人的。我知道他在玩命，每次看到他衣衫湿透地走出小房间，我都担心他会因为体力透支晕倒。但是他不断带给我惊喜，不断刷新他的纪录。如果电视台记者了解并报道了谭加每天的工作量，那他一天内就会成为全国新闻人物，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要让他只为我一个人服务。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接了个大单，并不需要当月完成。我突然起念，想要好好激励一下其他工人的潜力，便说如果当月完成，会给大家发奖金。那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时候管理技巧需要画个饼，让大家向往一下。

到了月底最后一天，全部订单都完成了。工人们等待着我兑现奖金的许诺。我震惊地拿起会计做好的工资单，看到谭加月收入5000元时，知道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谭加一定用了某个技巧增加了他的效率，读书人心思复杂，不能小瞧。如果让他说出工作技巧，再给大家普及，那我这个工厂的利润还了得！

我命令所有人下班，暗暗留下了谭加，让他来我的办公室。这几个月做得辛苦，他脸色苍白，身体倒越来越胖了，大肚子更圆了。我敬了他一支烟：“说吧，你到底怎么用一只手做出一百个人的活？”

“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说人得自助，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我要帮妈妈拿到医药费，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努力去做。”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再努力也做不成这样。你别想骗我了，你到底用了什么工具？”

我趁他不在进去偷看过好多次了，他的小房间里没有秘密，秘密一定在他身上藏着。

“我的手就是我的工具。”他伸出修长灵巧的左手。

“别逗我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了成沓的钞票，堆成一座小山，然后从小山里抽出5张钞票放在桌子上。

“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如果不告诉我你的秘密，那么你们谁也别想拿到奖金，你这个月工资只能拿十分之一。”

他急了：“你真想知道？”

“当然。”

“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愿意。”我心想，大不了给他点钱，算商业机密费。

谭加用左手解开了扣子，他的胸前密密麻麻长满了类似于手的东西，那些手从他的肋骨部位生出来，蜷缩在胸腹部。随着衣服打开，它们飞舞着伸出来，像枝蔓一样修长灵巧，而且都是成对的，应付得了一切精密安装。

我惊骇不已，想逃跑，但是来不及了。我被几十只手抓住了。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要做的工作越来越多，我心里越来越着急，生出来的手就越来越多。”谭加叹息道，“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说话，可我的脖子被一只有力的手勒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原载《女报·故事》2015年第4期 河南李雪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