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娜 彧
惊梦
文/娜 彧
娜 彧 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硕士毕业。曾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十月》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纸天堂》、中短篇小说集《薄如蝉翼》、《渐行渐远》、《薄如蝉翼》被拍成新媒体电影热播。居南京,现游学美国。
柳毅回来了。
柳毅回来的时候,烟花三月,南京的街道一如从前,雪花般飘舞着法国梧桐的飞絮。许多人不喜欢,许多人因此戴上口罩,许多人在飞絮中一边行走一边打着喷嚏。
柳毅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看着飞絮,飞絮让他感觉亲切。北京有深圳也有,但似乎都不似南京这般模样。这十多年南京的变化,变得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唯一不变的是柳絮,在旧时的主干道情深缘浅地飘飘洒洒。因为飞絮,堵车并没有像深圳那么让他感到心烦,他从飞絮想到从前的南京,回忆路边曾经的建筑物,有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此刻,柳毅没有想到孔雀,起码此刻没有想到孔雀,但是,孔雀出现了。
骑着自行车的孔雀先是跳跃地不确定地忽隐忽现地出现在柳毅的右手后视镜里,然后越来越清楚地聚焦在柳毅的视线里,接着,奇迹一般在柳毅车边停了下来,停了两秒钟又冲出去了。柳毅眼睛跟着孔雀的背影一起冲了出去,他看到孔雀在人缝里灵活地左冲右突,他快速将车窗放下,恨不能伸头去副驾驶窗口。他有些恍惚,是她吗?脸盘长得像的也有,但就那停下来的一瞬间,他分明看到了她耳边的两颗黑痣。
车还堵着,一寸一寸地向前。
柳毅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看到的孔雀,他还是不相信,那是孔雀。他决定,明天去找徐宏。
柳毅初次见到孔雀便是在徐宏的宿舍,距今,已经十六年了吧。
本来他是来找徐宏喝酒吹牛的,可是徐宏不肯出去,说要打牌。柳毅觉得奇怪,徐宏那会儿似乎正在暗恋,抓谁跟谁倾吐爱情之苦,还有那些硬塞给他欣赏的一唱三叹的酸汤爱情诗歌。平时只有柳毅躲着他,怎么还有他放弃机会的时候?柳毅猜是不是他诗歌里的女主角要出场了,就死皮赖脸地留下来。看到孔雀来了,他想,并不是天仙嘛,也就是看着顺眼。他一直坐在徐宏的后面看牌,好几次想骂他是白痴,后来发现其他两个男生也一样,他心里笑:嗬嗬,这牌打得有什么意思?他猜测孔雀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孩,赢了笑输了哭的那种;还想是不是徐宏买通了其他几个来哄这小妞高兴的。他原想离开了,没想到赢得金银满钵的孔雀不买账,摔了手里的牌发火:不来了,真没劲!徐宏连忙站起来,连连道歉:最近手气实在太差,再来一盘,看能不能好转。柳毅看着徐宏低声下气的贱样真是难受,他将徐宏揪下桌子,自己坐了上来:“啊哈,来来来,重来,最近运气太差,干什么都糊不上墙。借这位小娘子的鸿运提提。”并且自作主张地开始重新洗牌。
孔雀不好意思起来,她刚才没怎么注意这个陌生人,以为是其他宿舍过来看牌的,被他一声怪喝,才感觉这个人好像不是经常见到的。她拿眼睛问徐宏此人是谁。
“俺是徐宏的哥们……”
柳毅刚要自我介绍,被徐宏打断了:
“柳梦梅。一个唱戏的。”
“噢,柳梦梅?”孔雀明显地感起兴趣来。
“是徐宏瞎扯,俺哪会叫这个名字。来来,打牌。”柳毅噼噼啪啪洗好了牌,往桌上干干脆脆地一掼,一副战它八百回合的样子。
“你没听他唱过。柳兄,来段什么那个‘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家欢迎。”徐宏不知道什么心理,开始鼓动大家起哄。所有人都鼓掌,唯独孔雀不相信。她甚至有些替柳毅发窘。
“打牌打牌。”她说。
“外行就是外行,这《惊梦》一出,没有杜丽娘怎么唱?不过,反正俺也不是柳梦梅,各位将就听这一段‘山桃红’吧。”柳毅本来不想唱,可是他看到孔雀为他解围,反有些不服气了。
“你真会唱啊?”孔雀闪闪烁烁的眼神聚焦在柳毅身上,三分好奇,七分怀疑。
“好咧,听着。则为你如花美,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捎儿温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柳毅是专业的,虽然是清唱,但字正腔圆,神形俱到,刚刚还是生龙活虎的当代帅哥,转眼间变成了一副多愁多病多情种的模样,连道白都韵味十足。他当时是拿足了气,自己都觉得发挥出色。徐宏是存心不良,他想牺牲柳毅让孔雀开心,他不懂昆曲,从没觉得美,反而认为很滑稽,好好的男人,捏着嗓子,哼哼唧唧的,异怪!他不知道,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叫芙蓉如面柳如眉。
柳毅以为孔雀是徐宏的女朋友,起码是正在追求的女朋友。
其实,那时候孔雀没有男朋友。孔雀是怎么样一个人呢?看上去并没什么与众不同,扎着马尾辫,露出宽宽的额头,有时候还会人云亦云,看不出有思想和主见的样子,倒是有些傻乎乎的大大咧咧。可是有人说,她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比如,她举手投足就是显得大气、她笑起来非常自信。说这些话的是一些男生,女生就拿来取笑孔雀,说某某某对你有意思。孔雀说:“嗨,他啊,你们也想得出来。”回头就忘了,从书包里抽出时尚杂志,宣布今年的流行色。她跟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喜欢这些东西,但从未见她穿过。她穿的不是休闲就是户外,但衣服不觉得过时,也看不出时尚,有些还比较旧,可是你仔细看看,一件就是一件,质量很好。这个大概就是那些男生所说的“大气、自信”。她跟班级里的男生关系都不错,常常他们打牌三缺一就会打电话叫孔雀。开始的时候她跟大家没什么不同,输了也要贴纸条、钻桌子。但是,从三年级开始,因为一个未经孔雀证实的谣传,男生们不大叫孔雀来打牌了。好几次,都是孔雀觉得奇怪,手也痒痒了,主动打电话过去,最近有没有人打牌啊?当然有,哪怕宿舍里本来只有接电话的一个人,等孔雀来了,三缺一的架势都摆好了。那些男生,原本觉得孔雀跟哥们似的,可现在,总感觉有些不同了,他们一起变得绅士起来,一个比一个会照顾孔雀手里的牌,不动声色地让她赢得开心。开始一两次孔雀开心坏了,扬眉吐气地监督人家钻桌子、不饶人地往人家脸上贴纸条。后来,发现不大对劲了,怎么自己想输都输不了呢?于是,那次,柳毅看到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孔雀。不过,这乖却卖得柳毅暗暗叫了声好,不由自主地上桌要和这个不服赢的女孩过过招。
徐宏不住在老地方了,不过好在他父母还在,他们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他们拉着柳毅,感慨这些年来柳毅的变化。徐宏呢,徐宏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这十多年一直在单位,也是正科级了。柳毅说,挺好的,徐宏前途无量。徐宏的父母说,人家听着公务员名声好听,看看收入也不差,但是和你相比就差远了。我们真是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那时候,徐宏说你去北京打工了,我们还为你将来担心呢。
柳毅笑着说,我其实还是打工。
徐宏在半小时之后回来了,他热烈地拥抱了柳毅,说柳毅他妈的还是没变,还能勾引女孩子。柳毅认真地看徐宏,然后向他发福的肚子打了两拳,笑着说:里面都是民脂民膏吧?
徐宏跟着柳毅上了车,徐宏里里外外打量着柳毅的车:“你小子也就十多年,混得这么好?这个系的奔驰少说也上百万吧。”柳毅说,我们嘛,撑门面。不像你们,富得流油也要把油塞进肚子里立牌坊。徐宏说,我这个部门清水衙门的,你小子也别以为当官的哪儿都能捞钱。钱也没那么好捞,说不定,捞着捞着就沉下去了。赶明儿我跟着你混,正大光明开奔驰带小蜜。柳毅笑出声来,你可别瞎说,我的秘书是个良家妇女。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柳毅眼前浮现出骑在车上在人海里忽隐忽现的孔雀。
那个……柳毅想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他希望徐宏懂他的意思,先开口提起孔雀。关于他们俩,徐宏无意中做了媒人。
说起来,还是孔雀主动的。那次打牌之后,她突然间对徐宏好起来了,没话找话,最后话题总是扯到柳毅身上。
“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柳梦梅的。最近没见嘛?”孔雀好像偶然谈起来的样子问。
“他啊,工作不大稳定,有些忙。”徐宏说。
“他不是剧团的吗?”孔雀很奇怪,明显是专业的嘛,怎么不稳定了?
“原来是学戏的。后来他妈觉得他学这行没前途,工资又少,都进剧团了又退出来让他学电脑,电脑他不大喜欢,学得不上心,他自己喜欢画画。就这样,好像什么都会,其实什么也都没学精。”徐宏说。
“他现在干什么?”孔雀问。
“在一家电脑销售公司打工,听说最近又不想干了。”
就是这样,孔雀有目的地逛起了本市的“中关村”,她每个店都进,每个柜台都转,人家问她买什么,她说看看。看什么?你不一定能看到,告诉我我拿给你。她说哦,我能看到,那东西大。第一天,基本上两边的店都转遍了,连柳毅的影子都没看到。难道他正好休息?嗨,反正街道也不是太长,转下来不就两三个小时吗?不是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吗?第二天,孔雀又从头到尾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柳毅。她有些怀疑徐宏的信息是否准确了。
第三天上午上大课的时候,她站在大教室门口,拿眼睛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看下去,看到徐宏坐在教室的正中间,连忙挤进去,坐到徐宏的边上,徐宏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给她擦桌子。
“喂,下午打牌?”她说。
“下午不是有课吗?”徐宏说。
“噢,那晚上吧?”她说。
“行啊,回头我去组织人。”徐宏说。
“对了,把你们那个同学叫来,让他再来一段《牡丹亭》,活跃活跃气氛,他挺逗的。”她说,好像突然想起来的样子。
“他出差了,说要一个星期左右。来不了。”徐宏说。
“啊,原来是这样的。”孔雀脱口而出。
“什么?”徐宏看着她莫名其妙。
“不是,两码事。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弄错的一道题目……”孔雀说。正好老师进来,孔雀将食指竖在唇边。
徐宏这节课没怎么听进去,心潮澎湃,孔雀居然特地来找他,坐在他旁边,是不是说明了些什么问题呢?
孔雀没上完课,中途走了,这原不是她的选修课。离开前对徐宏说,她刚才忘记了,今天她家人让她务必回去吃晚饭,所以晚上可能不能打牌了,以后吧。
孔雀的室友说孔雀最近变了很多,赶快交待,是不是有情况了。
“有什么情况,要有情况早有情况了。”孔雀心思若有若无,不屑争辩。
“是不是徐宏?他终于修成正果了。”上铺的女孩问。
对面的两个跟着附和,她们一起证明,最近孔雀走得最近的男生就是徐宏。
孔雀说你们真搞笑。
“别藏着掖着了,都是姐妹嘛,大家分享分享。”
“哎,不是我不说,是我还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先说了,人家不要我多丢脸。”孔雀说,很委屈的样子。
“哇哦,什么人物?”宿舍里哄起来了。
“应该快要知道结果了吧?如果情况好,我请客谢谢大家的关心。”孔雀一本正经地说。
“要是情况不好呢?”有人问。
“要是情况不好,我就,我就,我就天天缠着他,一直缠到情况好。”孔雀说。
一宿舍的人都笑,说孔雀不要脸。
“原来姹紫嫣红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孔雀不看时尚杂志了,手里拿着一本《牡丹亭》,哼哼唧唧。她原先也常哼的,但大都是容易上口的越剧或者黄梅戏,莺转燕啼,好听得很。昆曲不好唱,起承转折都有讲究,孔雀把握不好,引来室友的抗议,说难听死了。
“嘿嘿!昆曲岂是人人会唱的?我唱得不好,到时候让你们听好的。”孔雀不介意,反而很骄傲的样子。
这个时候,宿舍的传呼响了。
“孔雀,找你。好像是徐宏!”一个长头发女孩捂着话筒说。
“问他什么事情?啊,不不,跟他说我不在。”孔雀一秒钟两个主意,第一个主意是因为徐宏毕竟跟柳毅有关;第二个主意是她想起来该问的都问了,等会还要出去办事。她从徐宏那里打听清楚了,柳毅昨天就回来了。
徐宏是来告诉孔雀,今晚约了柳梦梅打牌。他记得孔雀还要听柳毅滑稽的昆剧表演的,可是他找不到孔雀。手机提示不在服务区内。
孔雀半躺在床上,反复地听MP3里一段她下载的“游园惊梦”,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她的确不在服务区内。
孔雀是下午两点钟去电脑一条街的,她估计要在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在。而且,这一次用不着整条街乱找了,她委婉地不露痕迹地跟徐宏打听清楚了。柳毅所在的那个店在某条街的拐弯处,不大,是私人老板开的。
“他那水平,正儿八经的地方也不会要他啊!”当时徐宏还加了一句。他也不是有意说朋友的坏话,这话是实话,反正孔雀也见过柳毅了,那么个人,看也看得出来,不是社会的精英。孔雀听了直冒火,差点将“放屁”说出口,本来还想跟徐宏多说两句,后来小腰一扭,说有急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刚才她不接徐宏的电话,十有八九心里还有些不大痛快。
孔雀直接地找到徐宏说的那个小店,先在门口张了一下,果然看到柳毅在跟一个顾客说话。刚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心跳连她自己都听见了。她走过去走过来,最后深吸了一口气,装作买东西的样子悠闲地踱了进去,她不看人,直接走到柜台边,眼睛很认真地看柜台里的东西。过来一个售货员,问她要什么?她摇摇头,继续绕着柜台边走边看。等她将要绕到柳毅面前的时候,柳毅终于看到她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就是那种掠过的一眼。孔雀没有抬头,仍然逡巡着柜台里的商品,但是她感觉到了,她感觉到他扫过一眼,两秒钟左右他重新扭过头,认真地看孔雀。孔雀还是没有抬头,可是天知道,心已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嗨!”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孔雀低着头,他不大确定。但是,那天那个唯一真正给他喝彩的女生给他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她是徐宏的女朋友吧?
孔雀应声抬起了头,她想尽量装作吃惊的样子,但是脸已经红透了。
“啊!果然是你!”柳毅好像没有看出她的窘迫,他看上去很兴奋,招呼刚才的那个售货员来替他接待顾客,自己过来跟她说话。
“这么巧!”孔雀终于将慌乱的心情压了下去,她微笑着,一副真是巧遇的样子。
“你还记得我吧?”柳毅坏坏地笑着问她。有半个月了,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柳—梦—梅。”孔雀缓过来了,开始装,她搜肠刮肚的样子,“你这个名字很特殊,不大容易忘记。”
“徐宏瞎说的,我哪里会叫这个名字。”
“我知道。”孔雀说。
“啊?”柳毅说。
“你唱柳梦梅唱得好。”孔雀说。
“不是,他笑话我。我那还叫唱得好?这东西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我都荒了多久了。瞎唱。”柳毅说。
“我觉得挺好听的啊。跟石小梅差不多。”孔雀说。
柳梦梅偏过头去笑了:“你这不叫夸我,叫损我吧?我给人家提鞋人家也未必要。”
孔雀也笑起来,她觉得他很幽默、谦虚。
“啊对了,你要买什么?”柳毅想起来了,孔雀是来买东西的。
“我,我想买个U盘。”孔雀指着柜台下面的U盘。
“那边,那边。”柳毅指着刚才孔雀走过来的那个柜台,引着孔雀过去。
可是到了那里他却低声说最近货不大好,不买的好。下次进了好的货再告诉她。
“噢,对了。今晚徐宏约我去打牌,他说你也去?”柳毅说。
孔雀愣住了,她想起来刚才徐宏找她,可能就是为了这事。可是,她现在不想跟他们那么多人在一起。
“今晚紫金大戏院有京剧《四郎探母》,我想去看。”孔雀说。
“啊?那徐宏干吗约我去打牌?他不跟你一起去?”柳毅说。
“我干吗跟他一起去?”孔雀的样子,一看就是柳毅弄错了。
“啊!我以为我以为……他写了很多诗。”柳毅挠着头,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他这人就是这样,看到女孩子就想写诗,也不是光给我一个人写的。”孔雀捂着嘴笑。
“可他说你今晚去打牌的啊!”
“噢,本来说去的。刚才来的时候,碰到个以前的同学,她自己买的两张票突然有事情去不了了,知道我喜欢,就送给我了,都是名角。跟打牌比,当然还是看戏有意思。我不去了。”孔雀一边说一边拿出两张票,明明就是她昨天自己排队买的。
“京剧你也会唱吧?”孔雀指望他自告奋勇地要一张,明摆着两张票,不是还有一张没用吗?说啊!可是,柳毅对着那两张票看了一眼,就是不作声。孔雀只好循序渐进地诱导。
“咳,还行!应该比昆剧唱得像样些。”柳毅说。
“那你也会唱《四郎探母》中的杨四郎?”孔雀问。
“嗬嗬,这是名剧啊!以前俺在学校排演过整场。”
“真的?那一起去吧?正好多一张票呢。”孔雀说着抽出一张给柳毅。
“这票我知道,今晚都名角,很贵的,还难买。你拿到门口,能卖出两三倍的钱来。”柳毅没有接戏票。
“嗨,我又不是票贩子。给你也不亏,等于带个好老师呢。这儿,晚上见。”孔雀将戏票放在柜台上,走了。
出了店门的孔雀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彩,照得她那张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光芒四射。一个无聊的闲人走过去,对她吹了声口哨。不错,她心里想,说明我现在是好看的。她盯着手表看了一会儿,才三点多一点;走了几步,再看,怎么还是多一点?戏开演是六点半,还有三小时多呢!这三小时多干什么?对了,前天看中的那条真丝碎花连衣裙买过来,贵就贵一点,穿在身上真好看!还有,她用手捋过自己的马尾巴,决定去一趟理发店。她嫌自己太朴素了,尽是学生腔,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而柳毅这时正拿着那张戏票发愣,巧合吧?可是,哪儿不对劲呢。
“喂,那女孩不错。”那个同行打发走了顾客,过来拍他的肩膀。
“嗯,大学生。一个哥们的同学。”
“她对你有意思。”那人说。
“瞎说什么,人家来买东西。”
“装的,装出来的。她在门口转好几回了,一看就是找人的。”
柳毅的心脏像按了一下打火机,腾地喷出了一个火苗,瞬间又熄灭了。他哈哈大笑两声,一个正在付钱的大妈吓了一跳,却反过来夸他,这孩子嗓子真好。
他原想打个车去找徐宏,像从前一样,也许更亲近些。但是,临出门前,他还是决定开公司的奔驰,并且,他顺手把抽屉里的江诗丹顿套上了手腕。实际上,除了开会和接待客户,这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一直躺在他抽屉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去见徐宏,柳毅觉得,嗯嗯,他自己笑了一声,发动了汽车。
金陵饭店虽然古老,但老得有气派有气场,它屹立在南京的市中心一点也不显得寒碜。从前柳毅看着它如同禁地,那时候,他曾经想过如果在这里做一个保安也还不错。而现在,他是所有五星级饭店的金牌会员。
他和徐宏在二楼的大厅开放茶座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徐宏说他简直就不是他认识的柳毅了,连气质都变了。徐宏一路都在恭维他,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柳毅听着,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后来,很长时间之后,柳毅才感悟到,他所表现出来的要让徐宏感觉到的那些,其实都是为了孔雀。因为,他觉得,这样子提起孔雀他可能会自如些。
但徐宏就是不提孔雀,似乎他们俩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女人,似乎他从来没有因此而怀恨过柳毅。
你现在还唱戏吗?徐宏终于想起来柳毅还有会唱戏的本事。
怎么可能还唱?这十多年,除了钱多了皱纹多了,其它都少了,有的,完全就丢了。在深圳从来也不会想到这玩意儿,这不,前两天刚到南京不知道怎么就想哼,一开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你要是现在还唱戏,也不会差。自从昆曲是世界非物质遗产之后,只要是个角儿,都混得得意着呢。徐宏说。
就算我还在剧团,也不会是角儿。最多跑个龙套啥的。柳毅说。
你算了吧就,我还不了解你,要不是大妈当时硬让你出来,你还真是个梅花奖的料子。
呵呵,我妈那个人。不过也不能怪,人总得想着更有前途的。她不知道她儿子到哪儿都没啥前途。话说回来了,你老兄怎么也关心起昆曲来了?我记得那时你可不是这么懂戏的。
柳毅总想着把话题扯到那时,那时徐宏带着轻蔑叫他柳梦梅,那时徐宏存心让他在孔雀面前出丑,那时他清唱了《惊梦》里“山桃红”……
徐宏笑,然后说起了近年来他常常去看戏,还真不是他愿意的,自从昆曲申遗成功之后单位只要来个人看戏是少不了的一项娱乐。其实,比较下来你就看出来了,他们喜欢KTV是真的,喜欢昆曲是装的。
徐宏仿佛真的忘记了孔雀,开始扯官场规则。
柳毅决定自己说出孔雀的名字。
嗯,她现在还好吗?柳毅斟字酌句,感觉心跳不那么平稳。
谁?徐宏一脸迷茫。
孔雀!这俩字出口,柳毅像卸下了重担。
你小子,还惦记着她?徐宏盯着他的脸,半开玩笑。
不是,就是问问,这么多年了嘛。柳毅笑着说。
你小子那时候,就是横刀夺爱啊,不过,也不能怪你,她就没喜欢过我。那时候,我明明比你强嘛,我也不知道她迷上了你小子哪点。徐宏开始说了,说那时候。其实那时候,有很多事情,徐宏根本不知道。
那晚《四郎探母》结束以后,柳毅发现自己问题大了。因为,脑子里不间断地出现孔雀的模样。他画了一幅画,一个穿着真丝碎花无袖连衣裙的少女站在夜幕中,而散落在光洁的臂膀上的是晚风吹得起起落落的笔直长发。那是站在戏院门口等他的孔雀。那一刻,他的确像柳梦梅发现了杜丽娘的画儿一样惊讶。她原本不过就是看着顺眼,怎么竟然可以变得这么美丽?对于美丽,他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神经。因为敏感,便紧张起来了。孔雀迎着他说来了?他竟然不敢看孔雀的眼睛。后来两个人坐下来以后,整个上半场他完全不知道看的什么?下半场他好歹平静下来了,终于看出好来,也看出不好来。戏院里有些瞎起哄的外行,他也听出来了。要在平时,旁边坐的是其他的任何人,他都会卖弄一番。可是,那天他竟然一声不吭,连“好”都没叫一声。这个哪里像他柳毅?难道他怕吓着旁边的孔雀。其实他也是知道的,孔雀可能更喜欢他臧否一二,毕竟他在这方面是内行。他真的原本可以卖弄的,但却一句话也没说。他紧张得不行,长这么大,这个经验还是第一次。回到家他就开始画,虽然他可能从头到结束就看了孔雀一眼,但是孔雀的细节都印在他脑子里了。比如,孔雀耳边有两颗小痣,孔雀的右胳膊肘那儿有块粉红色的胎记,他画到孔雀的胸部那儿停住了,他不知道是画大好还是小好,他不肯将它画得太大,可是,画出来一看,似乎又小了些,后来他在腰部收了一笔,对了,就是这样,不大不小。画完了,他盯着瞧了三个晚上,最后觉得自己根本没画出孔雀的神韵。这个肯定代替不了孔雀。他要看真人。手机里有孔雀的号码,是孔雀主动给他的,可是,他真的能找她吗?他的同事说她对他有意思,可那次他也没看出来啊,人家也许不过就是多了一张票而已。他找她,她会不会觉得突然?她会答应他的约会吗?
他妈的,不就是约个女孩子出来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柳毅反反复复地想得自己都有些讨厌自己了。完全不是原来的自己嘛!就是这样,一气一怒之下他的手摁下了孔雀的号码。
孔雀好像在那边拿着电话等着那么及时,还没等柳毅听到等待音,就听到了孔雀的声音了:喂,谁啊?
后来他才知道,孔雀已经等了他三天了,等得都有些怨恨了。这个人怎么回事?木头一样,人家都那么主动了,号码也留了,还说随时欢迎他的打扰。总不能明说要跟他好吧?那天柳毅的表现有些让她失望,她还是喜欢那个不羁的、开朗的柳毅,如果他给她来段“坐宫”,那一定比耿其昌的还好听。可是,他居然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岂止没说话,整场戏下来她就没看他屁股动一下,跟胶粘在座位上似的。弄得孔雀也紧张起来,结果散场了以后孔雀找不到理由再跟他呆一会儿,只好拦下一辆出租车说我先走了。柳毅说好,再见!也不问她家住哪里,也不说送送她。白痴!她在车子里骂。车启动了,她又叫停,探出头招呼柳毅:“噢,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号码,你记下来。”柳毅连忙拿出手机,摁了几下,说记下了。“你再打给我啊!”孔雀说。她憋着一肚子气,哪里有这么木的男孩?难道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可是这气竟是一时的,回去睡在床上想着想着又想起他的好来。他既是柳梦梅又是杨四郎,还是个潇洒的现代帅哥。他怎么又变成杨四郎了呢?这个孔雀不管,她说是就是。后来,她突然想起来了,以前听谁说过,一个喜欢你的男人最初在你面前往往表现出和他性格完全不同的一面。这么说来,那天晚上恰恰是因为喜欢她他才那么木讷?对,一定是他紧张!想通了,原本怎么也睡不着的孔雀闭上了眼睛。她断定他不久就会给她打电话的,可是已经等了漫长的三天,一点动静都没有。眼看着周末了,孔雀想,坏了,他要是再不联系她,刚烧热的水就又凉了。难道自己再主动一次?不是说一直要缠到情况好为止吗?要不就再主动一次,如果他还是那样,就说明他的确对自己是没有兴趣,没戏了。死心也好死个彻底。她正这么想着,柳毅的电话来了,音乐还没响起,只是荧屏刚开始亮,孔雀就激动地摁下了接听键。事后她有些后悔,应该让它多响几声,这种样子迫不及待地,太没面子了。可是,不马上接,万一他怀疑她不想搭理他、或者他突然间改变约会她的主意呢?那么,还是立刻接的好!反正面子也丢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的约会还是看戏,是看昆剧。柳毅想不出来其他的光明正大的理由,说回请,就算是被拒绝也不会太尴尬。没想到孔雀一口答应。
“好啊好啊,”孔雀说,“是《牡丹亭》吗?”
“我也不知道,去了才知道。”柳毅说。
孔雀以为柳毅卖关子,心里很甜蜜。卖关子是恋人间常用的小把戏。
昆剧院位于南京的朝天宫,朝天宫是南朝的太学、明朝文武官员练习朝见天子礼仪的地方,保留着完整的古建筑群,不说依山傍水,却格局气派、风景优雅。外地的游客都是来看风景的,并不知道这庭院深深的里面尚有个幽兰生香的去处。近来,昆剧院每个周六的晚上六点,都会有小剧场折子戏。折子戏的意思是某出剧中的精华段,一般都是脍炙人口的片段。好多戏迷对整出大戏不大上心,却对折子戏情有独钟。城市是古都,原有一些文化传承的风气,再加上那时昆曲刚刚变成了世界文化遗产,原本潇湘馆一样的昆剧院突然地就变成大观园了。来的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男的衣冠楚楚、女人巧笑嫣然,在柳毅的眼里,都不像是来看戏的,倒像是让人家来看他们看戏的。果然,也就是看那么二十分钟,好点的坚持到一半,便呵欠连连了。可是当舞台终于拉上帷幕的时候,他们都醒了,使劲地鼓掌表达激动的心情:不愧是世界遗产,太棒了。
柳毅虽然不是昆剧院的人了,可是他在这里依然有很好的人缘。以前他基本上每个星期六都过来,在后台帮帮忙,在剧场帮着活跃活跃气氛。最重要的,他还是喜欢这里。最近因为工作不大稳定、又要经常出去写生,有阵子不来了。所以今天他来得很早,他想先找那些哥们姐们聊聊天。一走进大院,亲切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他甚至感觉这里跟他的家一样,所以他快乐地径直地往里走。
“站住站住。”在二道门的入口,他被拦住了,这个人他不认识。
“票呢?”那个人问他。
“票?”他懵住了。
“凭票入场,看不到牌子?”那个人态度很傲慢。
“你是谁?”柳毅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还真不认识。
“我是谁你管得着吗?你有票我就放你进去。”
“没票。”柳毅说。
“嘿嘿,现在不同以前了,没票不能进了。今天尤其不能。”那人以为柳毅是周围来混戏看的居民。
“我是这里人啊。”柳毅说。
“你是这里人?”那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别蒙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后来我走了。这里所有的人我都认识,除了你。”柳毅为了证明自己,一口气将领导到演员报了十来个。
“这个,说明不了什么啊。你说的这些人,常来这里的观众都认识。”那人说。
“要不,你找他们中的一个来就知道了。”柳毅说。
“小伙子,算了。这么跟你说吧。就算你真是这里的人,今天也得有票。”
“好吧,那我买。我买。”柳毅寻思着先买张票,一会儿再让他们给退了。这是他的家啊,到自己家来还要买票,哪里来的道理?
“没卖的。要有卖的,我还跟你费这么多口舌,一开始就让你买张票不就得了。”
“没票卖了?都满了?今儿是哪个角?”柳毅激动起来,这么说今天来巧了,他心里想实在没票了等会儿就找机会带孔雀混后台去。
“满是没满,角都是名角,所以今天没票卖。”
“什么意思?”柳毅问。
“你这人脑子哪儿去了?今儿来的是贵宾。不对外卖票。有票的都是被邀请的,所以我不能放你进去啊!上面关照了,没票一律不能进。不能!”那人下巴抬抬,算解释清楚了。
柳毅站在门口心里骂这帮附庸风雅的家伙,却舍不得离开,想着等剧团的谁经过。毕竟都是名角,这样的机会不多。等了一会儿,一个都没有,也许都进去做准备了。眼看着跟孔雀约好的时间就到了,他只好朝院门外的廊桥走去。他跟孔雀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远远地,他看到孔雀站在桥上等他。孔雀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看路。这样的孔雀让他想起了初次见到的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孔雀,心里倒不大紧张。他向着孔雀走去,走着走着停住了,跟孔雀怎么说呢?连票都买不到,这脸丢大了。正在这时,孔雀像后面长眼似的转过身来,她看到柳毅了。一边使劲地招手,一边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孔雀停在他面前问。
“我刚想去看看今天演什么。”柳毅说。
“演什么?”孔雀问。
“啊……今天,今天看不成了。有贵宾,专场。”柳毅挠挠头,丢人,还吹牛说这里是自己的家,连门都不让进。
“唔……!”孔雀眼睛一转,笑着说,“要不你下次请我看吧!你不是说每个星期都有吗?下个星期吧。今天我们干点其他的?”
“其他的?干什么?”柳毅问。
“这样好了,你唱给我听?”孔雀建议柳毅对着小秦淮的水唱昆曲,跟里面的名角较较劲。她还补充了一句,我这个听众绝对不比那些贵宾差。
柳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起来了。刚才的不快和尴尬一扫而尽。这个女孩,不是一般的可爱。
孔雀也笑了,笑过了说:“我真的觉得你唱得很好听!”
“好!今天让你开开眼,我给你来段《牡丹亭》中的‘惊梦’,你会唱杜丽娘么?”柳毅说。
“不会不会,我会唱越剧。”孔雀说。
“那也不错,要不我们来段对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柳毅笑,他轻松下来了,开始调侃。他唱了两句: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还是听你唱。你唱柳梦梅。”孔雀羞得脸都红了,但心里很甜蜜。
柳毅想了一下,说,“要不我反串旦角给你听,我唱游园里最好听的一段‘皂罗袍’?”
“好啊,快唱快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孔雀听得呆了,这个乍一看武二郎一般的帅哥,变成柳梦梅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怎么他还会变成千娇百媚、一唱三叹的杜丽娘?她微微地仰着头,呼吸也轻了起来。
一个唱戏,一个看戏,唱戏的唱得投入,看戏的看得痴呆。谁也没有注意到,马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停下来很久了。轿车里的人,便是今晚的贵宾,他盯着他们看了有五六分钟之久,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孔雀回到宿舍久久地不肯将自己的脸离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闪亮。一直到快要熄灯的时候,孔雀才甜蜜地躺下了。
宿舍里的电话在熄灯后没多久尖锐地想起来。靠电话的女孩有些不高兴:“孔雀,你的电话。”
“有事吗?妈!大家都睡了。你怎么不打我手机?”孔雀小声地说。
“没事。你在宿舍啊?今天不回来了?”
“什么嘛?我不在宿舍能在哪里?都这时候还怎么回去?明知故问。”
“好好,你休息吧!”
这一个夜晚,柳毅确定自己爱上了孔雀。他和孔雀一样,内心充满喜悦。他开始一睁开眼就想见孔雀。
孔雀不肯回家吃晚饭,一连三四天天天说有事。
“你比你爸还忙啊,成天忙什么?”又快到周末了,母亲执意要她回来。
“忙……反正我今天晚上肯定不能回去吃饭。跟同学约好了。”孔雀抬腕看看手表,跟柳毅约好的时间还差一小时了。她还要稍微打扮一下。他们俩这个礼拜基本上天天见面,聊得非常投机,她发现他不仅唱戏好,对绘画也有自己的见解。她认为他潇洒、幽默、有趣,她喜欢这样的人,不喜欢循规蹈矩、木讷无趣的未来精英;她着迷于他的谈吐、举止,喜欢听他嘴里时常冒出来的唱词;喜欢他叫她姑娘、小娘子、大姐……他们心照不宣地调侃、开玩笑,好像是朋友,却又不是,有一层纸在他们之间,他们谁都不去捅。这些天他们玩得很晚,他送她回来,校园里一路上都是激情拥抱的情侣,她偷眼看他,他仰着头看星星,自觉地离她更远些。有时候她看着好笑,这个人假装柳下惠,有时候她有些怨恨,他怎么不能主动点,难不成要她投怀送抱?这种感觉,她没办法说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昨晚他们说好了,先去书店找一本画册,然后一起吃晚饭,不太晚的话就去他宿舍看看他的绘画作品。她怎么能回去吃晚饭呢?可是,她的妈妈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偏要她回家吃饭。
“跟哪些同学约好的?”母亲继续问。
“啊呀妈,您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啰嗦。我又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孔雀撒起娇来。
“妈不是管你。你这么大女孩了,不管交什么样的朋友,要注意些。”母亲到底什么意思嘛,真烦人。
“知道了,妈,我都这么大了。没事就这样了?”孔雀急着要挂电话。
“那你回来吃饭啊?”
“不是说了吗,不回来吃饭。”
“要不这样吧,你吃完饭回来。反正你今天一定要回来,我和你爸在家等你,有话跟你说。”母亲说。
“嗯,我知道了。一定回来。”孔雀心不在焉地应付。
“不要太迟,太迟了我们不放心。回头我派人去接你。”
“不要不要,迟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不会太迟,您放心好了。再见。”孔雀不等母亲再说话,挂了电话,立即躲进了蚊帐,她换了条到膝上的格子短裙,细心地拉上长筒袜,然后套上一件好像随随便便的米色T衫,从床上蹦到门口的穿衣镜里飞快地转了两圈,青春的张扬和好女孩的内敛相得益彰。这个是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左思右想的结果,这些天她看出来了,她还是随便点的装束效果好,刻意的打扮反而让柳毅紧张,但又不能太随便,她要在随随便便里放一点女儿的心思,她要恰到好处。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想要讨好一个人。
孔雀远远地已经看到坐在书店门口长椅上的柳毅了,她加快脚步,还是没有快过亮起的红灯。这是一个十字路口,交通要道,人行道红灯等待时间要差不多两分钟。孔雀看着红色的数字,怎么它们跳得比蜗牛还慢?孔雀不看红灯了,她在来来往往汽车的空隙中看马路斜对面的柳毅。柳毅稍稍地低着头看手里一本摊开的书,他不是正坐,他坐得有些斜,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随意却不显得松散。他不是酷,也不是帅,在孔雀的眼里,他比酷多三分帅,比帅多七分酷。
其实柳毅也看到孔雀了,怎么可能看不到?他眼睛盯着书,意念却全在她要来的那个方向,况且她站在红灯的下面,不知道比红灯亮多少倍。他看到孔雀远远地凝视着他,他不抬头,抬头会吓着她。他看出来了,也感觉到了,这个女孩似乎的确喜欢他,她喜欢他还在他喜欢她之前,可他好像是越来越喜欢她。那么,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恋爱?甚至最终结婚?想起恋爱的时候他想到了徐宏,有点对不起哥们的感觉。想起结婚就想到了母亲的唠叨。哥哥比他大两岁,谈恋爱了,母亲说要经过她的允许,女人要吃苦耐劳,男人才有福享。他讥笑大哥被绑了绳索,有什么比懒散的自由快乐的单身更享福?可是,现在,他想:找个可人的,会撒娇的媳妇也不错!
他眼睛的余光看到孔雀过了马路,朝他走来,他抬起头,装作刚看到她的样子,微笑着站起身来,迎她。
他说他来得早,画册已经买了。孔雀接过来,翻来翻去,是一些静物的油画。
“你说话不算数,不是说等我来一起找的么?”孔雀说。
“这样节省时间嘛,再说怕你饿,可以早点去吃好吃的。今天我请客。”柳毅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面是他存折里保底的两百元。他的工资三分之一拿回家,三分之一为了那些兴趣,三分之一吃饭房租和其他一些额外的开销。每一次额外的开销他都会咒骂,唯独这次,他兴高采烈。
“对了,你说带我去你那儿看你的画的。”孔雀说。
“要不,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你肚子不饿吗?”柳毅说。
“先去看画,看完了再找地方吃东西好了。我一点也不饿,你呢?”孔雀说。
柳毅是和别人合租的套房,一人一间,因为有些近郊了,所以房子不小,价格却不大贵,还在小区里面。当然,在那样的地方,还有更便宜的房子,比如民工住的平房。按道理来说,柳毅是应该选择更便宜些的,可他咬咬牙,还是选择了安静明亮的小区。现在他有些赞赏自己的先见之明了,那地方,孔雀去还不算丢脸,要是民工房,他死活也不会带她去的。那个时候,在孔雀面前,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虚荣得要命。
孔雀跟着柳毅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下了车又走了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终于站到了柳毅四周墙壁全部摆放了画作的房间里。
“哇,你这里别有洞天啊!我喜欢我喜欢。”孔雀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大部分是油画,还有些素描,孔雀的脸上光辉灿烂。
“瞎画的,你不要笑话我。”柳毅说。
“呀,梵高的《向日葵》!”孔雀眼睛一亮,对着门后面那张画叫起来。那个角落,不注意还不大容易看到。
“不不不,那个你别看。太差了。”柳毅突然跑过来阻止她。
“我觉得挺像的,你让我仔细瞧瞧。”孔雀说。
“你来看这幅素描,我刚完成的。”柳毅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孔雀。
孔雀拿着那张素描,暂时忘记了《向日葵》。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会?”孔雀问。
“嗬嗬,就是没有一样是像模像样的。喜欢瞎折腾!都是半路货。”柳毅说。
“回头给我一张我保存起来,要签名的,我藏着等你出名拿出来卖钱。”孔雀说,很天真。
“那等我出名后再送给你,你要多少就送多少。现在这些丢人。”柳毅说,很认真。
“我就要那张《向日葵》。”孔雀不知道怎么又想起来了,她指指墙角。
“行,等我下次用心些,临摹个以假乱真的。你拿去跟别人说‘此乃梵高真品’。”柳毅说,最后用的昆腔,逗得孔雀笑得不行。笑过了以后孔雀还是没忘记向日葵,说:“我看看是不是真品。”她又转向了那幅画。
“肚子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走,下次慢慢看。”柳毅说。
孔雀没作声,她在那幅画前面蹲下来,她真挺喜欢那张画的颜色。她不知道,站在她后面的柳毅不是一般的紧张。
柳毅总不能硬拉她走,他希望她赶快转移注意力。
“咦,这后面还有一幅是什么?”孔雀完全是无意的,她伸出手,轻轻地将《向日葵》挪开。
柳毅晕了,晕得要找个地洞马上钻下去。
孔雀愣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向日葵》的后面,藏的是她。原来她早就来到这里了。她看着画里的人儿,面红耳赤。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办。
柳毅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恨不能逃出门去。他应该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说是送给她的礼物,那就好了。可他千遮百掩,不是什么都能遮掩住的,他这么蠢!
足足有三分钟,只有空气在两个人中间流来流去。
“吃饭——饭去吧?”是柳毅先开的口,有些结巴。
“我,想回家。”孔雀缓缓地站起来了,低着头,她不敢看柳毅了。刚才那个活泼开朗的孔雀转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噢,好的。”柳毅紧张而且机械。
一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步子都很急,好像怕错过最后一班车。到了车站,正好一辆车启动,孔雀踏上去,投了一个硬币,转身对柳毅说,再见!
柳毅站住了,他原先是想一起上去的,可是孔雀的“再见”硬生生地点了他的穴位。
他们又一次的见面是两天之后,这两天孔雀的手机安静得让她要发疯,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将她忘记了。当然,全世界算不了什么,只要一个人记得她。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她干嘛要逃跑呢?可那天,实在是太乱了,她是初恋啊,除了慌乱,真不知道怎么办。
第三天晚上,从图书馆回到宿舍的孔雀一页一页地翻手机里的号码,一个一个的名字跳过去,跳到最后再反复往前,她梦游一样翻了三个来回,昏头昏脑地摁下了一个拨号键。
“喂!”孔雀一听,忙不迭地摁下了红色的中断键。
没来得及等她后悔,铃声响起来了。清脆、悦耳、悠扬!
“我在你宿舍楼下。”
孔雀跳了起来,她忘了说话,忘了还穿着睡衣,忘了矜持,忘了她可能被同学看到。
她看到了,柳毅站在稍远些的一个树荫的下面。她脑子一片空白,踢踢踏踏地向他走去。
一辆自行车从孔雀的那个方向冲过来,柳毅伸出手,他接住了跌跌歪歪的孔雀。他是怕自行车撞着她么?
幸好这不是个晴朗的夜晚,几盏昏暗的路灯起不了什么作用。没有谁看到孔雀怎样地撒娇、怎样地幸福。
这么舒服,你怎么不早点抱我?她是该有些生气的,他让她等了那么久。
我每晚都在你楼下,你从来不看我。他更紧地抱她,没有一丝儿缝隙。
戏里的柳梦梅说,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原来姐姐却在这里!
戏里的柳梦梅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戏里的柳梦梅说,姐姐,我和你那搭儿讲话去……
自此以后,他们不压马路了,他们也不常在外面一起吃饭了。他们常坐公交去柳毅的宿舍,反正来回也快。他还会炒不少好吃的菜,以前是一个人懒得张罗,现在不是,现在他要露露自己的手艺。孔雀洗菜,说菜好吃是因为洗得干净,他也说是;吃完了还是他洗碗,他不让她洗,说她洗不干净。有一次孔雀趁他不注意,收了碗去洗,一摞子碗,她堆在水槽边,刚洗了第一个,胳膊肘一碰,全部落地,他先看她的手指,没有划破。便指着一地的碎片说:“你赔。”
“好好,我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说。
“都是官窑。”他说,一本正经。
“那没地方买新啊,怎么办?”她忍着笑问。
“用你来赔。”他从后面抱住她,两个人便不管那些“官窑”了,现在柳毅已经吻得游刃有余了。可孔雀却常常取笑他的第一次,差点将她吃进肚。他不得要领地粗暴地用舌头在她的嘴里搜寻和进攻、他的手在她的背上下摩挲,好像很烦躁,他捏她的腰,好像她的腰挡住了他的去路。后来他终于平静下来了,像跑了马拉松一样累得紧紧地抱住了孔雀的头。孔雀……孔雀……孔雀……他叫她的名字,温柔极了!现在不会了,现在他能将孔雀吻得魂不附体,他们有时候还会上床,不脱衣服,侧卧着亲吻。他克制着自己,克制得很辛苦。他常常想着那些他扮演过的才子佳人,他们的鱼水之欢好像比他要容易得多。不是孔雀的原因,是他。孔雀抱着他不肯放,孔雀软若无骨,吻着吻着便会颤抖,张开眼就说舒服,再来!“哪里舒服?”他要是这么问下去,早就水到渠成了,他总有些说不清楚的顾虑,他说不清楚。有一天他忽然想,是不是大学校门对面那一块无痛流产的广告牌影响了他。
柳毅沉浸在热恋中,他看花,花红;看草,草绿。一天见一次太少了,他一有空就往学校跑,有时候仅仅是为了看一眼孔雀。来的次数多了,不可避免地碰上了徐宏。他原来下意识里是有些躲着徐宏的,碰上了他才知道,他躲的可能不是徐宏,他躲的是徐宏的警告。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喜欢你。你看你那时候等于无业游民嘛,连大学都考不上的那种人,还没有正式单位,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子真不知道那时候我多恨你,也恨自己引狼入室,哈!
徐宏说起当年,依然颇有些不平。
柳毅笑,柳毅说,我那时候真以为我们就是一对,天生的一对。
那,我可是听说是你自己执意要分手的。徐宏说。
你觉得我那时候可以不分手?柳毅非常认真地问徐宏,这是他想了十几年的问题。
徐宏不做声了,是他警告柳毅:你们不可能有未来,完全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当然,如果仅仅是徐宏,柳毅不会离开。
那天晚上月亮在云中穿来穿去,孔雀走在他身边,他转头看了一眼孔雀,她优雅、娴静、可爱而不做作、不管怎么撒娇也掩盖不了的从容和自信。他知道了,不是因为校门前的那块广告牌,是因为她身上有些东西是他陌生的,他从未接触过的,他无法把握的,它们在他的潜意识里,使他兴奋又让他克制,他可能一直是有些担心的,若是跨不过去,便会摔入深渊。而现在,谜底终于被徐宏揭开,放大了一倍两倍三倍……他一路上无话,心里一阵阵地痛。
你有心思啊?孔雀问,他那些趣闻轶事呢?那些令她永远开心的灵感呢?
啊,没有,我有什么心思?无欲者无忧。他为了证明是真的,吹起了口哨。但是,竟然不成调。他可是孔雀严格的声乐老师,半个音节都不许错的。
我知道你有心思,你不说我也知道。孔雀说。
我中午遇到徐宏了。柳毅说。
孔雀抱住了柳毅的腰。
他说你是……
我是柳梦梅的杜丽娘。她吊着他的脖子,想让他开心些。
孔雀,你怎么从来都没有透露过?他搂住她,有些责怪的意思,但他不能控制自己不抱她,她是杜丽娘。
这个有什么关系么?我也没觉得为什么一定要说啊。再说,你也没问过我呀。
柳毅不作声,他不能说出他的担忧,他是有自尊的。但是自尊在现实面前其实什么都不是。
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见见他们好不好?孔雀仰着头问,如果他同意了,她明天就回去跟他们好好谈谈,他们没理由连人都不见就反对啊。
不,孔雀,你让我想想。
你别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柳毅苦笑了一下。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问。
他们都是道听途说,又没见过你,知道什么?孔雀说。
那么,他们道听途说了什么?柳毅不能再问,而且,他们道听途说的应该都是他知道的,他们不是道听途说,他的一切他们大概都了如指掌了,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他们,骂你了吧?柳毅问孔雀,并且突然笑出声来。好像这是一个玩笑。
骂我才不怕,关键是谁取得最后的胜利。
柳毅抱着孔雀,吻、轻吻、深吻。谁说她是豌豆公主,她是他的女人,他连她的呼吸都那么熟悉。
柳毅想要孔雀,想得要命。
“我们,我们……”柳毅的呼吸音越来越重,他不由自主地从孔雀的耳垂一直向下,他吻她肩膀,再向下……
电话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尖锐而且理所当然,柳毅停住了、孔雀也像突然醒了一样,挺直了身子。柳毅笑了笑,放开孔雀,从裤子后面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接起来捂着话筒说:“您听谁说的?”
是柳毅的母亲。
“有女朋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干嘛不早点跟妈说?”母亲在电话那头好像还有些气,前一个礼拜柳毅回去送钱,都没提起这事。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提,也许,是知道的,只是,无法说出口。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那姑娘好看不?”
“嗯!”柳毅看了一眼孔雀,孔雀正认真地看着他。
“能干不?”
柳毅不作声。
“你怎么不说话?哦,是不是姑娘在啊?你让她跟我说说话。”
“您还有事儿吗?”柳毅要挂电话。
“我想听听那姑娘的声音。”
“就我一个人。”
“不对,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我就听听声音,啊?”母亲不屈不挠。
“怎么了?”孔雀看出问题来了,她轻轻地问柳毅。
“我听到那姑娘的声音了,你还说谎一个人?”
柳毅没有办法,看着孔雀说:“我妈,想要跟你打个招呼。”
孔雀说好啊,忙接过电话。
柳毅紧张地看着孔雀,孔雀微笑着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好的好的,谢谢,谢谢阿姨——再见!
这一个电话,引出了他们第一次争吵。孔雀答应了柳毅母亲的邀请,明天去吃晚饭。但是柳毅坚决不同意她去他家。
你什么意思啊?你不肯到我家,也不让我到你家,再说也不是你邀请我的,我都答应阿姨了,你这样有意思吗?
孔雀也不肯让步,她是第一次这么犟。她爱柳毅,她想了解他更多更多。
“孔雀,”柳毅握着孔雀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那么清澈,肯定映不出他的绝望。他说,“好,我明天带你去。”
柳毅的家在一幢高楼的最底层,它不是一楼,是底楼,有些像地下室,但不在地下,和这幢楼居民自行车车棚同一排,不仅仅他一家,有四五家。因为原本打算不是住人的,所以并没有考虑光线问题,大门的正前方,就是一堵高墙,将所有的光线都挡在了高墙的那边,那边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小区。孔雀跟着柳毅从一条有尿骚味的巷子里进去,巷子的尽头写着:禁止小便!转个弯,经过自行车棚和一排垃圾桶,再经过门口摆满各种废旧瓶罐坏家具的两家门前,第三家就是柳毅的家。
门口搭着一个简易的小棚子,棚子里放着煤球炉和蜂窝煤。柳毅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比外面更黑,因为没有窗户,孔雀像走进了隧道;柳毅打开灯,牵着她的手又推开了一扇门,里面的灯是亮着的。
“是小二子回来了吧?”拐角处传来了昨天电话里的声音,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一边系着裤子一边从一道掀起的帘子里出来了。
她并不大老,大概五十多岁,精干的短发有少许的白,红黑的皮肤让人感觉厚实而且经得起折腾,连皱纹都不大容易刻得上的样子,她的眼神从孔雀的脸上落到孔雀和柳毅十指相扣的手上,看得出来的敌意和戒备跟孔雀脑子里的母亲不大对得上号。孔雀竟忘了礼貌,她拉着柳毅的手,不知所措。
“妈,这是孔雀。”柳毅看惯了,他没有看出不妥来。
“阿姨好!”孔雀跟着叫,叫得抖抖索索。
“哎,好!”她狐疑地瞟了一眼孔雀,“就是这姑娘?”她拉过儿子,低声地问。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孔雀,上上下下地看。
“妈,她就是孔雀。”柳毅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钱悄悄地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个月你都给两回了,你看你哥已经三个月不见有动静了。我也不是要你们的……”
“妈,晚饭都准备好了吧?”柳毅连忙打断她。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来来,吃饭。”柳毅的母亲突然间变得热情起来,她过来拉孔雀的手。
孔雀安静地挨着柳毅坐在桌边,但很快身上就出汗了,不仅仅因为紧张,天气也热,而这个屋子连一点风都进不来。
柳毅将吊扇开到最大。
“这鬼天气还没到六月就热成这个样子,老天爷是越来越坏了。来,小二子,你给小姐夹菜。”餐桌上摆着些她从来舍不得买的卤菜。
“妈,她叫孔雀。”柳毅一边说一边给孔雀夹了个盐水鸭翅膀,他知道孔雀喜欢吃这个。
孔雀用筷子文静地将翅膀送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眼睛落在筷子上,立即用最快的速度将刚刚咬下的吐出来。
她平时并不是那么大惊小怪的人,她扔下筷子,指着那只翅膀,一脸恐惧。
两只白白胖胖的蛆虫正悠闲自得地在翅膀的筋肉纹理和骨头间蠕动。
柳毅看着母亲,无奈地看着母亲。
“怎么会这样?我是刚买的啊。”母亲惊叫起来。
柳毅再看孔雀,眼泪在孔雀的眼眶里打转。没什么破碎,可这时他分明听到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个死胖子,难怪他今天卖这么便宜。你先放那儿,回头我找他算账去。”母亲也很生气,她是会找他的,她从来都不吃亏。
“来来,吃这个,这个不是他那里买的。这个也不是。”
孔雀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她不能不吃,她要吃给柳毅看,她终于知道了柳毅为什么不肯带她来。她一点也不体谅他,所以她就更应该吃了,她不吃,他会难过的。
孔雀不但吃,情绪还马上就缓解过来了,她时不时地夸阿姨炒的菜好吃,她要自己看上去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其实她一点也不像。
柳毅一声不吭,吃完了卷起了袖子就去洗碗。
“我家这个小二子就是好,知道疼人,以后谁嫁给他都吃不了亏。”母亲拉着孔雀的手聊天,她的手很有劲。
孔雀抿着嘴笑,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吃饭的光景,想起了“官窑”,想起了柳毅说过,他跟碗有感情。
“你们家一般是你妈妈洗碗还是你爸爸洗?”这个是引申出来的话题。
“我们家是阿姨洗碗。”孔雀笑着说。
“阿姨……你是说佣人吧?你家有佣人?”
“阿姨在我们家很多年了。她做饭洗碗收拾屋子,洗衣服是我妈的事情,然后收回来叠好就是我的事情。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我叠。从二年级我就开始叠衣服,叠了十年多的衣服了。”孔雀说。
“怎么主人还要洗衣服?那佣人要了干什么?”
“我妈就是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洗好了晾一下,不麻烦的。”
“那么你家的佣人多少钱一个月呢?”
“我不大知道,好像听我妈说阿姨一个月两千二,不是很多,她在我家很多年了。”
“包吃包住?”
“嗯,她家是外地的。一年就回去两三次吧。”
“那不少了。再说你们家条件好,过年过节的还有喜钱。算下来一年能挣个三万左右呢。”
“她也很辛苦的。”
“辛苦什么?我知道的,你们这样的人家,一天就那么点家务,晚上才烧个正餐。像我这样,一天跑好几家,才几个钱?吃饭还是自己掏钱,回来用水用电用煤,一个月就这些开支怎么节省也要两三百。你看从这个月开始,天热了,电费就要多出一倍来。”
孔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点着头表示同情。
“这样吧,你帮我问问,”母亲突然低下声来,更近地靠着孔雀说,“像你们这样的家庭还有没有要保姆的,我哪怕一千块钱一个月,包吃包住。我什么都做,包括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不要你们动一根手指头。”
“我不知道谁家要。”孔雀怯生生地。
“你帮我问问,留点神,有人要就告诉我。万一你们家想要换一个佣人呢?我什么都会干的,菜你也吃过了,口味好吧?到时候,你再帮我说点好话。看你这孩子就知道你家人也不坏。现如今,就是在外面做钟点工,找个好人家也不容易的。”
孔雀只好点头,她偷偷地向门外的水池看,他怎么还没洗好。
“这事你可别跟我家小二子说,有消息悄悄地告诉我就行了,啊?”
有碗落地的声音,两个女人同时站了起来。
孔雀看到柳毅蹲在地上拾碎了的瓷片。你流血了?她冲过去,想抓住他的手,他用胳膊把她推离了砖砌的湿淋淋的爬满水垢和油污的水池。
这孩子,这怎么弄的?洗这么多年碗了,也没见打碎一个,今儿个好,一下就三个。还债来了。
柳毅没有继续捡地上的碎片,他站起来,在水龙头上冲了冲流血的手。拉着孔雀离开了家。
孔雀知道自己错了,她在路上不断地说话,想要让他开心起来。
你妈真逗,她是个好人。
你妈一看就是个能干人。
你妈炒菜真的很好吃……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柳毅都一声不吭。
要不,我们还是去你那里?孔雀停下脚步,她环绕住他的腰,撒娇。
孔雀,今晚我哥在我那里,我要早些回去。先送你回宿舍吧?
柳毅看着孔雀上了楼,踱到了宿舍那排窗户下面的浓荫处,仰头向上,他半靠在一棵树上,一靠就是两个小时。
这么多年来,柳毅都想为自己的退却找个借口,他们是有爱情的啊,真是爱得分不开的那种。难道就因为太过悬殊的身份?难道他的自尊比她更重要?她什么都不在乎,他怎么就那么在乎了呢?
柳毅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要他从剧团出来时候跟母亲吵过,最终也没能拗过母亲。此外从没这么恨母亲,但是,那次他大声地问母亲,这么热的天为什么要买过期的凉菜?不知道会变质吗?
母亲说,难道我们是百万富翁吗?过日子当然能买便宜的就买便宜的。只不过正好碰巧了,让她碰上了。
柳毅说,是你一定要她来的……
母亲说,你也没跟我说过她是孔副市长的千金啊。我要早知道,我倾家荡产地去酒店弄个包厢给你长脸。
柳毅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也不能跟她说要去她家做佣人啊。她是我女朋友,你是我妈呀……
母亲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孩子,妈不是故意这样说的。你替妈想想,如果能去她家当佣人,不比每天跑东家跑西家强吗?妈当时也想着给你长脸了,但你看看,我们家就这样,你不说,难道人家就不知道吗?与其错过机会,还不如争取一下。那孩子,人看起来还不错,如果真把我这话儿放心上,你妈我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柳毅不作声了,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母亲比他现实,她认定了孔雀不是她儿子的,所以她没有幻想,她无所畏惧地争取她要得到的利益。他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徐宏说过,你们俩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说争取就有可能的。只不过,爱情让他失去了理智。母亲比徐宏更残酷地唤醒他回头,必须回头。
柳毅试过,但没办法像书上说的那些英雄,拿得起放得下。他搂着孔雀,不再仅仅是甜蜜,他紧紧地搂着,好像一松手孔雀就会消失。
但他不大带孔雀去他的房间了,他基本上已经知道,孔雀不是他的,他怕自己忍不住,弄得没办法收场。他捧着孔雀的脸,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他吻孔雀,吻得荒凉、吻得绝望、吻得忘记了天下道理。
他越是克制,却越是想要,越是想要,越是脾气坏,疯了一样。
校门口的那块广告牌撤去了,过一段时间又出现了。
孔副市长给女儿打电话,说他们并不特别地反对她自己的选择。他让孔雀带柳毅回来吃个晚饭,大家见个面,聊了以后再说。
孔雀挂了爸爸的电话就迫不及待地给柳毅打电话,约他见面!她以为,经过她的努力,他们让步了;她还以为,他一定像她一样高兴。她在电话里说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她实在没有想到,还没等她说完,他就一口拒绝。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肯定不会去。
为什么?
没觉得有什么必要,我又不认识他们。
可他们是我的父母啊,你不认识我吗?
柳毅沉默,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孔雀说:
“其实,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不大合适。”他看着孔雀,面无表情。
哪儿不合适?
哪儿都不合适,你去过我家吧?你应该有感觉的。
我觉得挺好的,怎么啦?
你不是我,你不善于说谎,孔雀。为什么要骗自己,你并不喜欢那里,连我都不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去那种地方。我知道那天你并不是真的高兴。
那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要在那里住一辈子。再说了,以后我们过好了,你妈也不用住那里了。
还有,你看我,自己都活得结结巴巴,朝不保夕,将来我怎么养活你呢?
我说过要你养吗?
你没有。反过来,你还能养活我。但是,我是男人啊,给女人幸福是男人的骄傲,我连这点感觉都没有,还活什么劲?
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幸福啊,你说幸福是什么东西?你说!
幸福吧?它最低的要求得有钱吧?
钱就是幸福?
孔雀,你看,问题就在这里!孔雀,你什么都不缺,更别说钱了,而我,我觉得钱非常重要。它是幸福生活最基本的要求,而目前我离这个基本要求都很遥远。你不是我,不会了解我为什么这样觉得。而且,孔雀,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孔副市长的女儿?你要是早点说,我就……
柳毅没说完,他其实是想说你为什么是孔副市长的女儿?那些有月亮的和没有月亮的夜晚啊,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
就怎么?
能怎么呢?最好是他生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会遇见她,然后他一定努力学习、一心向上,蟾宫折桂,只为她!他哪怕有一点点优势,他也会去争取的,可现在,他奶奶的,现在能怎么呢?
起码我就不会痴心妄想了,我是柳毅不是柳梦梅,我很少做梦,就算在梦里,也不会遇到佳人,而是想着如何找个更好的工作,少出点力而拿更多的钱。如果我真有些什么梦的话,那就是我希望哪天我能中五百万彩票,然后娶妻生子,过幸福的日子。孔雀,我就是这么俗,你看到的我不过是一个假相。
什么是假相?假相就是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借口,你怕了!
是,我怕了!
你根本不爱我。
柳毅扭过头, “孔雀,我爱不起你。”
“你再想想好吗?你再想想?”孔雀最后没有办法,只好一个劲地恳求。
“不用想了,我肯定不会去,不去!”
结果当然不欢而散!孔雀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无话可说了,该说的都说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泪流满面,但并不知道,就在这之前,柳毅在小区的门口被一个不认识的人叫住的,那个人说已经等他好久了。
“认识孔雀吧?”那个人递给他一支软中华,用ZIP打火机帮他点燃,谦卑中带着看得出来的不屑。
“孔市长派我来跟你聊聊。”那人吐出一口烟,他看着烟,并不看柳毅。
“我不认识孔市长!”柳毅丢掉刚抽了一口的烟,要走。
“孔市长说早就认识你了……好几个月之前了吧?在昆剧院门口,你和孔雀在廊桥上,孔市长恰好带着外宾去看戏。那天你和孔雀光顾着聊天,没看到他。他老人家可是足足看了你有十分钟。你记得吧?”
这一说,足够让柳毅心如死灰了。原来那天将他挡在自家门口的贵宾就是孔雀的父亲。第一个回合他就输了,还输得不明就里。
“孔市长是让我来问问你的详细情况的,比如你学的什么专业,将来的目标和计划是什么,有没有出国深造的打算,如果有他倒是可以帮忙的;我们周主任,哦,也就是孔雀的妈妈,她的意思是孔雀从小就被宠坏了,容易感情用事,大小姐脾气,做事情不考虑后果。有些事情,她让你不要当真。”
柳毅掉头就走,走了一半,他又回头站在那个人的面前,轻佻地地拍拍他的肩,笑着说:你回去告诉孔市长和周主任,他们把我弄糊涂了,好像我是他们女婿一样。我和孔雀,我们最多只能算聊得来的朋友。让他们别担心,不管我是什么专业,攀龙附凤不是我的专业。
孔雀什么也不知道,她委屈、难过,除了从他身边走开,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实在不明白,他既然爱她,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跟爱无关的东西。柳毅没有追,他站起来,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接下来他们又发生过几次同样的情况,无论说的是什么,最后总是矛盾出来。柳毅仿佛已经厌倦了孔雀,原有的温柔和体贴被不耐烦和烦躁代替。不管孔雀怎么努力,怎么讨好,他一样地冷若冰霜。有一次他甚至推开了想要抱他的孔雀,说:好了,我还有事。见面再不似以前那般迫不及待,那么如漆似胶。一次又一次的不欢而散,使得那么丰满的爱情在孔雀的记忆中渐渐成了一副令人怀疑的骨架。
孔雀的母亲巧妙地利用了这个机会,她每天亲自去学校接女儿,安排孔雀和不同的IT新贵、实力派海归、年轻的博士见面。其中有一个杨振宁的崇拜者是物理系年轻的教授,他刚刚回国不久,居然跟孔雀谈起了梅兰芳。
“我那里有一些他早年的演出资料,虽然都是黑白的,但神韵一点也没有因此受到影响。那个真叫大师啊!”
“你干吗跟我说这个?”心不在焉的孔雀冷冷地问。
“哎,周主任跟我说你就喜欢这些啊。”
孔雀的心痛放射出来,无所不在,她拼命抵抗。
“下次带来让我看看。”她向年轻的教授露出了第一个微笑。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梅兰芳的杜丽娘直唱得孔雀如痴如醉,这杜丽娘不是她是谁?可是,她的柳梦梅呢?
柳毅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去哪里?反正一个人,哪里不能去?他已经看到孔雀的幸福了,一个斯文的男人连续两天送孔雀到宿舍门口然后离去。而他,在她看不见的黑暗之处想念着她。那一棵银杏树,跟他的知己一样,每天就那么让他靠着,起风的时候,哗啦哗啦地提醒他别再胡思乱想。
该走了,这一棵树不能让他靠到老!
只是,他还想见她一面,听一听她的声音。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他大约早已伤透了她;或者她其实已经忘记了他?
他没有给她打电话,短信“可以再见一面吗”?如果她拒绝,他不至于无处可逃。
你在哪里?
老地方。摁下了发送,他竟然发现自己是喜悦的,将近两个月,他居然从来没有喜悦过。
孔雀穿着那件碎花无袖连衣裙,这件衣服,她是特地为他买的,这件衣服,和她一起入画,孔雀穿着它,美奂绝伦。
“最近好吗?”他问,带着他固有的轻飘飘的神气。
“还好!你怎么有空?”她看着他,这个人啊,怎么会如此地让她迷恋,一直到现在,她还是只想拥抱他一个人。
“嗯。明天要走了,约你出来告别。”他说得满不在乎。
“去哪里?”她没有想到,他也从没说过。
“一个哥们,在特区那边发了,人很义气,说要有福同享,要我过去。”柳毅说。
“那挺远的。”她说,心很痛很痛。
“远就远点吧。那哥们说我一个月的口粮,在他那儿半天就能得到,说得我心动了。人为财奔,鸟为食亡嘛。”柳毅说。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不走好吗?”
“跟那边都说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走,如果因为我你大可不必,我保证不再烦你。”
“不是。反正都是打工,去哪儿不是一样?老在一个地方也没有什么意思。”
“一定要走?”
“是啊,票都买好了。”柳毅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
孔雀没有再问,她站起来,柳毅便成了真空。她确信,柳毅真的不爱她了,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好像素不相识!
此后,柳毅再也没有见过孔雀,一直到那天,孔雀骑着自行车经过他的身边。
和徐宏分手之后,柳毅回到酒店修改了回程的机票,他给简单打电话:我,还需要延长一段时间。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他模糊了“没想到的事情”是公事还是私事。
柳毅在网络上临时买了辆同城提货的二手自行车,他骑着自行车在那条柳絮飘扬的主干道上“偶遇”了孔雀。
这一次,柳毅看清楚了孔雀,岁月已经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并没有掩盖她的大气,是,她一直是大气的,即便是一头疏于打理的短发和朴素的衣裤显示出了她的境遇,她站在那里依旧是不卑不亢,沉稳中透着淡定。只是,她不再是从前的豌豆公主,她现在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的女人。
一个普通的女人,这难道不是柳毅当初所希望的孔雀吗?如果当初就是这样的孔雀,那么是不是他们早就成了眷属?但是,柳毅总觉得哪儿不对。是,柳毅脑海里一直住着个天使一样的孔雀,而今,降落人间,让柳毅一时间说不清楚。
她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愣住了,她愣了很久,然后,笑了。她和他一起把车推到了人行道上。看起来她只想跟他打个招呼,可他希望他们找个地方聊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当着他的面,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幼儿园老师,告诉她们迟点孩子的外婆去接孩子;另一个打给她的妈妈,让她去接点点。
点点是男孩还是女孩?柳毅没话找话地问。
女孩。孔雀笑着回答,回答很简单。
然后,她和柳毅推着自行车走向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馆。
她显得冷静、淡定,并不似柳毅以为的激动或者慌张。
他们在临窗的位置上相对而坐,他问她喝什么,她笑了一下,随便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他,仿佛问一个久违的朋友。
两三年前吧。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撒谎,但是,他说得很顺口。
哦,我以为你一直在深圳呢。怎么回来了呢?她脸上有些意外的表情。
南京不好吗?哈。深圳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他说。
前些年我听徐宏说,你在那边干得很好。她看着他的眼睛问。
没有。就是打工。后来全球经济都不好,我们公司做海外生意的,所以也不好。我是那时候回来的。柳毅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说,但是,竟说得这般心平气和。
哦。她点点头,笑了笑。
你还好吧?他问她。
还行,挺好。她下意识地捋了捋鬓发。
他其实已经知道她不好,昨天徐宏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孔副市长属于那种不会游泳的,没怎么捞就沉下去了。不久,孔雀的丈夫去了美国,孔雀不肯去,她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而且,她还要定时带着母亲去看望父亲,她走不了。他们是越洋电话中协议离的婚。
真快,已经十几年了!他说。
是,十几年了。她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然后,她突然问他:你还唱戏吗?
她看着他,眼中有了他熟悉的光彩。
不唱了,没空,光忙着过日子呢。再说,那有什么用呢?他说。
可惜了,你那时唱得真好。能不能再来段?
现在?他两边看了看,犹豫:真唱不好了,昆曲,久不唱就废了。
那唱京剧《坐宫》吧?我们对唱?她笑起来依然是当时模样,甚至还有些娇憨。
你会唱?他有些惊讶,他们那时候一起看《四郎探母》的时候,她说这段好听,后来他一人扮两声唱给她听过,她要学,他笑话她唱得跟流行歌曲一样。
她没回答,清了清嗓子,“听他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如今才吐真言……”
他惊讶了,这回她竟然唱得字正腔圆,拿捏到位。
他轻轻地拍手,真好!真没想到。跟谁学的?
我吧,因为喜欢,那时候还真找老师学过。后来越来越喜欢了,就没放弃过,我现在该有票友的水平了吧?她问他。
他点头,比我唱得还好了。
该你了。她说。
我好久没唱了,不能就这样献丑。他说。
京剧,他应该还可以唱的,但可能顾忌场合或者真的不似从前那样的底气,反正,现在他不大想唱。但若是从前呢?
呵呵。她轻笑了一声,没有强求,把眼睛投向了窗外。
他看着她,她看着窗外,笑容渐渐从她脸上褪去。窗外车水马龙,光线在她眼中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孔雀……他叫她,轻声地、极温柔。
她似乎没有听到,依然看着窗外。
对不起,孔雀。他要握她转动茶杯的手。
为什么?她躲开了。
我离开,是因为爱你。他说。
那么现在呢?你不爱了,所以来见我?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柳毅,她没能忍住泪珠。
柳毅愣住了。
柳毅并不知道,徐宏打电话给过孔雀,他告诉孔雀,柳毅三天前从深圳回来了,柳毅不是从前的柳毅了,徐宏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现在的柳毅,最后,徐宏说,柳毅可能要去看你。孔雀没有惊讶,一切让徐宏惊讶的都没有让孔雀惊讶。可是刚才,孔雀惊讶了,疑惑了,她看着柳毅煞费苦心的乔装改扮,听着柳毅言不由衷的谎言,突然间明白了当初他为何说分手就放了手。她想,要不还是唱戏吧,她多多少少想找回一些她熟悉的柳毅。
其实她内心并不像柳毅看到的那样淡定,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全部。她甚至在他走后立刻后悔自己没有拼命挽留,她跟父母大吵,她要去深圳,但他的号码换了,她还去了他家,他母亲也不知道儿子的新号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念过度,她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发烧到四十度。病好了以后,她冷静多了。那个海归物理老师自始至终一直陪着她,她对他说,等五年,五年以后我嫁给你,这五年其实是杜丽娘等柳梦梅的五年。只是她没有杜丽娘那么幸运,后来她如约嫁给他了,再后来父亲出事了,家中境况一落千丈,物理老师说他在学校也受到了排挤,还是想出国发展。他走了,她没走,她要陪母亲,还要等父亲回来。他呢,已经等过她五年了,所以她说,你不要再等了。这些年事情太多,柳毅的样子在孔雀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了。可是,当徐宏说柳毅回来的时候,她依然有久违的风起云涌的柔情。而当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觉得哪儿不对,是哪儿不对呢?现在,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柳毅,不是柳梦梅,而她,其实一直爱着柳梦梅。
柳毅,其实你不爱我了,我也是。只是,今天你来确定,我也是。
孔雀眼睛里的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她站起来,笑着对柳毅说:我现在真的很好,放心。然后,把那只刚才柳毅想握住的手伸给了呆如木鸡的柳毅:再见!
柳毅一直看着她,直至她跨上了那辆自行车,淹没在人海里。
接到徐宏电话的时候,柳毅正在酒店房间里收拾行李,他决定明早乘最早的一班飞机,他在见过孔雀之后,突然非常想念简单,他想实实在在地抱着简单,他突然觉得自己空虚得如同一具千年的木乃伊。
徐宏在电话里说,孔雀让我代她向你道个歉,说自己太冲动了,都没好好招待你。你们到底怎么啦?我告诉她你回来的时候,我听得出来她很开心。怎么好像见面不大好?
柳毅说,没事儿。你把她手机号码发给我,我忘记要了,明天早上我回深圳,告别一下。
柳毅晚上没有给孔雀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他想了一夜,第二天,在飞机起飞前他给孔雀写了个告别短信:我从未停止过爱你!在摁下之前,他把“爱”改成了“想念”,然后,关机。他知道,孔雀不会回复,而三个小时后,他将见到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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